颜姝由秦相宜挽着, 走出酒轩,来到临水一侧的露台,透气歇息。这次酒喝得的确有些多了, 她走路时脚步虚浮,腿脚还有些不听使唤,要是没人搀扶,恐怕失态。
颜姝还从没像今天这样过,以往喝的酒量都是略醒一醒,酒意就散了。
颜淙追了出来,面色浓浓担忧:“臻臻,发生什么了,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他看妹妹走路都要人扶,唯恐刚才是不是谁对她动了手脚, 于是又凑近, 小声向她确认。
虽然颜淙没什么身份本事,但要是谁欺负颜姝, 他会拼上一切帮她讨回来。再不济就报官,无论如何也不能忍气吞声。
但颜姝确实没事,也确实仅仅喝多了。她温声安抚颜淙:“哥哥放心, 没人欺负我, 只是饮……”
来人一道疾声打断她:“有人欺负你, 为何不敢说,我会护你。”
因为太熟悉了, 不必看也知道是奚元钧。颜姝本来欢喜他愿意帮她做主,回头展颜一笑:“没事, 就只是喝多了。”
奚元钧拧着眉,面色沉沉, 依然坚信颜姝只是为了少生事端所以有所隐瞒:“怎么不敢说,这不是你的性子。”
颜淙也附和:“臻臻,有委屈别憋着。”
颜姝哑然,有口难辩。怎么这两个人一致咬定她被欺负了呢,她要是真被人动了手,势必要与人撕破脸的。颜姝并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可他们这样,反倒让她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知道实情的秦相宜也不帮着解释,在一旁偷笑。
颜姝不得不竖三指发誓:“真的没事,只是被劝了酒。”
颜淙倒还好,只是安心了,松口气。可奚元钧就难堪了。颜姝只不过是多喝了些酒,脚步不稳,他担心成这样,心思全然暴露在外。掩饰良好的淡漠假面被他自己撕得粉碎。
颜姝发完誓,他才从失控的怒火中清醒过来,进退失据。顿了顿后,只撂下一句“没事就行”转身离去,脚步匆匆。
秦相宜不厚道地发出一阵窃笑,挽着颜姝感慨连连:“哎呀呀,真是让我见着稀奇了,奚世子什么时候这么见义勇为打抱不平了,难道已经提前被派去官衙当判官了不成?”
她只字不提情爱,又句句都离不开奚元钧对颜姝的特殊。心宽如颜姝,也免不了生出羞意。
颜淙见着刚这情形,也替妹妹开心。这事足以证明奚元钧对颜姝是看重的,否则怎么见不得她受别人半点欺负呢?他要是能一直这样,颜淙以后就不用担心妹妹嫁入高门会受委屈了。
颜姝这会儿有心事,便朝颜淙摆摆手:“好了,哥哥,你去喝酒去吧,不必担心我。”颜淙确认她没事,便应声回去了。
他走后,露台只有颜姝和秦相宜两个人,颜姝在栏边坐下,望着水边的石头与水草出神。她在想,难道她真的成功走进奚元钧心里去了?她知道他有明显的变化,但因为前面的路走得太辛苦,所以颜姝还有些不敢相信。
“你在想什么呢?”秦相宜坐她身边,一双胳膊搭在栏杆上,侧头枕着,望向颜姝那张美丽的脸庞。
颜姝敛眸笑笑:“我在想,莫非我要得偿所愿了么?”
“那是当然。”秦相宜比颜姝还要有信心。她这样一个不好相与的人,都能和她玩到一起,奚元钧凭什么不动心?要让她来看,从他对颜姝这份关心,就能看出这次绝不同于以往。
秦少珩和奚元钧走得近,秦相宜对他还是有几分认知的。奚元钧此人,在男人堆里还算好,是个正人君子,但就是冷硬得像块石头。要让秦相宜来选,她最先排除的就是这类人。她喜欢颜姝这样性格的男子,亲近人,能让她开心快活的。
所以在秦相宜来看,奚元钧那种性子,若连颜姝都没法打动,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能撬开他那没缝的石头心。
两位姑娘在这边说着悄悄话,另一头,回到酒案的奚元钧,一言不发落座,自斟自饮。
周围几个看他这样,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方才见他去寻颜姑娘,知道他大概要做什么,怎么几句话就回来了,还成这幅模样?被谁惹怒了,还是受挫了?
怎么想都不应该啊。
秦少珩纳闷挠头,坐下来陪酒,尝试问几句,但奚元钧始终缄默不语。
作为他的好友,秦少珩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按照惯例,都理解为哪里有让他不如意的,又有口难言,只能憋在心里借酒挥发。
实际上这次,奚元钧只是因为突发情况不慎直面了真实的内心,从未有过的陌生境地和情绪,令他仓皇无措。
相似的情况一天之内经历两次,这让奚元钧这种一贯无心情爱的人格外不适应。第一次因为一名女子心生计较,第一次因为关心另一个人而失态,甚至过于紧张生了误会,这在奚元钧的认知里,是绝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此刻饮了酒,感受到内心不平静,奚元钧掌心贴在胸膛上。为什么心脏跳动得如此强烈?他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越是在意,反而越适得其反。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会这样?
他喝酒,可酒液给不了他答案。反而成了一味引子,不断地在发酵他心绪的波澜。
最后,奚元钧不再喝了,酒液多后人更不受控制,他必须保持清醒,免得再做出什么荒谬的言行。
不多时,颜姝和秦相宜从露台那方走进来,看步履,较之前已平稳许多。奚元钧发觉自己注意力不受控跟随颜姝,强行克制,侧头与秦少珩说话。
颜姝走近看向他时,恰好看到他收走视线,避开她与人说话的一幕。因为转眸时眼帘微敛,神态瞧着有几分凉薄。她怔了怔,随后自行反应过来,应当是她看错了,脚步不停回到自己的座位处。
这要是换个人,恐怕会以为刚才把关怀和照顾当作动心是她想太多,可颜姝不是那等心智不坚定的人,她想事情简单。少看几眼又不代表什么,也可能是奚元钧刻意躲她呢。别看他表面又一派正经淡然,说不准还在为刚才的事暗暗懊恼。
颜姝为求验证,坐下后,常常盯着奚元钧所在那一方看。她看了不知多久,结果竟一次和他对上视线的机会也没有。要知道,曾经奚元钧不在意她的时候,偶尔都能平淡地对视几眼。
今天如此反常,反常之处必有妖。
奚元钧都没料到,他不看颜姝也成了问题。这还只是因为关心失态了一次,要是给颜姝知道今日在国公府发生的事,知道他介意过什么,知道他前去待客花厅并非找颜淙,恐怕还不知道要给颜姝拿捏成什么样。
酒宴快到尾声,在颜姝精确分析出奚元钧在刻意不看她后,向来习惯一马当先主动出击的人,必定要做点什么事出来的。
颜姝一直盯着奚元钧,等他起身离席。
因为之前的事,后来已经没什么人来颜姝面前找不痛快了,她只和秦相宜说笑,乐得轻松。此时见奚元钧走了,颜姝和秦相宜换个视线,就立即起身跟了前去。
奚元钧身旁还有几位公子一同去,不过那几人一看颜姝在后面,去了净房后就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找奚元钧。落单的奚元钧被颜姝缠上,为了不成为焦点,他只能走向偏僻处,去一丛芭蕉后面。
颜姝亦步亦趋跟着他,摆明了有话要跟奚元钧说。
奚元钧身长高挑,他站定远望,对颜姝不管不顾的,像一尊高高的木柱子。颜姝在他跟前,从左边换到右边,也不知道在他视线之中,有没有进入她头顶的发髻。
见奚元钧打定主意保持这个姿势,颜姝只好放弃了,站在他侧身处。
其实她没想好要与他说什么,只是觉得应该抓住这个好机会。所以她只能胡言乱语:“世子方才那么着急担心我,小女真是感动。想起之前世子对我多有恩情,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要不然,以后世子爷不要对我太好,不然恐怕这恩越欠越多,恐怕还不起呢。”
颜姝特地说些反话来刺激奚元钧,她余光悄悄看他,注意到奚元钧故作冷静的面容不断有微弱的异动,尤其那一句“不要对我太好”,她感觉他已经险些绷不住了。
谁知,奚元钧忽然神色一冷,说出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你家中,是不是一直在替你寻觅嘉婿呢,不然,我介绍几位青年才俊给你爹娘舅母,知根知底的好,免得所托并非良人。”
颜姝一口气噎在喉间,她从未想过,奚元钧竟知道的这么多?还知道舅母也在操心她的婚事。
此时来不及细想,颜姝只能告诉他:“家中确实在替我张罗亲事,但是我与长辈们都说了,婚姻大事,还是自己做主更好一些。”
“哦?是吗。”奚元钧不动声色。
颜姝心里开始打鼓,她怎么感觉他有些不对劲、她又望他一眼,却看不出来奚元钧在想什么事。在颜姝来看,他提及她的婚事,说明在意。可为何在她说婚姻大事自己做主之后,奚元钧忽然换了一副冷冰冰的面孔。
他此时在想什么?
正当颜姝费解之际,奚元钧尊口又开:“那你,要给自己做个什么样的主?”
他问这样的话,颜姝第一想法以为奚元钧在试探自己的想法。她想来想去,决定说实话。
之前在颜家凉亭,奚元钧曾问她,为什么想要他的画。当时颜姝错了半招,说的话让其生了防备之心。颜姝一直想挽回,眼下就是个好机会。这次她决定告诉奚元钧,自己选择他的原因。哪怕奚元钧不爱听,但他也没法挑出她的错来。
“奚世子这个问题,问到我心坎里了。”颜姝也学他看向远方的树梢和屋脊,“不怕你笑话,我想嫁高门,过富足安稳的生活。想要品行端正、才貌双全的夫婿,与之琴瑟和鸣,相守一生。”
颜姝心想,既然奚元钧已经对她有所在意了,两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她所说的要求,字字句句,不都是在说他奚世子么。因此,颜姝说罢后还暗喜,认为自己给足了奚元钧暗示。
岂料,忽闻一声微不可查的轻笑,随后,奚元钧转身走了。
颜姝看向奚元钧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她哪句话说错了不成。
颜姝这次的答话的确挑不出什么错处,但也没有说出奚元钧想听的内容。他以为,再不济,颜姝也会说“默契相合”之类的话来。毕竟之前两人合奏那样和谐相配,珍贵难得。难道这不足以成为择一嘉婿的理由吗?
但颜姝这一番答话,只能听出她想寻个可以依靠的高门子弟来当夫婿。这么说来,符合她要求的人多得是。就连前面酒宴席上,都能找出好几个来。
难怪她与翁霁也走得那样近。她说的条条框框,翁霁又何尝不是样样都满足?看来有人并非非他不可,只要出身高,可靠,都能做她理想中的夫婿人选。
更何况,如今翁霁还中了状元,绿袍加身,前途一片光明。
好不容易认清自身改变,主动问她心意,得来的回答却这样模棱两可。
奚元钧也说不上来他到底哪里不满,甚至不能深想他想听到什么。但无论如何,颜姝答话所说的这些,让谁来听,都能听出来她并没有坚定地选择谁。那她接近他的这些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落在奚元钧眼里,大概是襄王有情,神女无意。
颜姝哪里知道,她明明已经够主动够坦白了,只差把奚元钧挂在嘴门上,贴在他耳边说。但是让他来看,依然差点火候。要知道,作为一名女子,能做到颜姝这个份上已算是勇敢。
奚元钧离去的身形似乎不如平时淡然,颜姝望向他,直到看不见。她无奈摇摇头,心想好像有点明白,又不是很明白。
奚元钧问她家中是否在为她择婿,又说要给她推介青年才俊,以她们二人如今的关系,他无疑是因为动心了,在意了,才会这样说话。既然对她有意,又为何迟迟不往前走呢?
颜姝向来自诩聪慧,此时才发觉自己资历尚浅,还无法琢磨透彻奚元钧这类男人心里在想什么。
一时半会儿的,颜姝哪里能想到,像奚元钧这样不苟言笑正经刻板的人,话说到一步,竟然只是为了想听她说几句好听的,安抚他不算安定的情绪。按照颜姝对他的理解,还以为他仍然在考验她是否诚心接近他。
所以她既没隐瞒,又无夸大事实。不夸大事实的话,自然说不出来花哨好听的话。毕竟,颜姝又不知道,在她没注意到的时候,奚元钧已经把翁霁看作眼中钉了。
两人之间出现了小小的误会,经过此番对话,又长成一片隔阂。且颜姝还处于不知情的迷糊状态。
颜姝带着这份迷惑,一直到宴席散后与三哥回到家中,被两桩好消息暂时压下。
其一,是个顶顶好的大喜事,翁行梁家的,已经请了官媒人上门,向郑云淑提亲纳采。兑现了当初他对郑云淑的承诺,殿试过后,无论结果如何,都会提亲。
这不,才出殿试第一天,翁家就将二人婚事走了正式的流程。过了纳采问名,再纳个吉日,郑云淑就是有亲事,待嫁的姑娘了。真好。
颜姝满心为她高兴,同时更头疼自己的事了。怎么人家的亲事就这么顺利,奚元钧都有明显的意动了,却只字未提结亲之类的事。
有郑云淑和翁行梁的对比,颜姝甚至有一丝 的怀疑,莫非奚元钧并不想迎娶她?万事皆有可能,想到这一层后,这一点也被颜姝纳为关键,需要寻个答案。
今日的第二件喜事,同样和翁家有关。翁家大房派人来颜家,送来一封正式的请帖,邀请颜家全家人于两日后前去翁府赴宴。这宴席,自然是翁霁的状元宴。
没想到翁霁的状元宴,会宴请颜家全家人。这背后,既有翁荣的关系,也有翁霁的关系在其中,所以颜家才如此受重视。
因为此帖郑重,所以由谢氏做主回了帖子,答应一家人到齐,共庆喜事。
谢氏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既有各式请帖上门,也需要筹备自家儿子二甲中榜的宴请。自从颜淙高中后,与颜家结交的人霎时就活络了起来,此后,颜家在京中也会越来越好。
翁家这封状元宴的请帖,广邀京中门户,自然也少不了送去国公府的。奚元钧正在情绪起伏时,看到翁霁的名字心情就沉闷不快。他本不欲去凑这个热闹,已经对国公夫人说了不去,但转念一想,翁家姑娘与颜姝情同姐妹,这帖子少不了也会送往颜家。
心思几般转折,奚元钧又改变了主意:“罢了,母亲,我随你一同前去。”
他想着,他若不到场,岂不便宜了颜姝,白白放任她背着他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扩充她为自己谋划未来的路子?她那些手段,在他面前使一使就罢了,绝不能对别人用。
在翁府见着奚元钧的时候,颜姝毫不知情,奚元钧之所以会到场,主要是来监视她言行规矩的。
见到他的时候,奚元钧正在同一群同为进士的郎君说话,站在人群中的他,玉树临风,俊气凛然,格外惹眼。
他今日身穿暗色织纹的雨丝锦长褙子,贵气的乌紫色衬得人白皙洁净,贵不可言。内鱼肚灰长衫,脚踏祥云靴,并不复杂的衣衫,但穿在他的身上,别有一番不凡气度。
远远的一眼过去,颜姝就只看见了他。
奚元钧明明与人说着话,表情淡淡,不知为什么在她看他的时候,忽然灵犀一现,眼眸朝她这边扫过来。
转瞬之后,轻飘飘的眸光化为实质,捕捉到她的眼睛。
两人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颜姝对他笑笑,刻意低头抬手,盈盈一拜,随后转身离去。
奚元钧一直看着她所在的方向,面上不自觉有微不可查的淡淡笑意。
哪怕上次私下谈话不得善终,陡然看到她出现,他无意识的反应仍然不受他自己控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嘴角含笑。
“世子,奚世子?”
直到有人唤他,奚元钧才恍然清醒,察觉到他已经有一会儿没听见谁说话的声音了。表情收敛,重新化为淡然,奚元钧淡定寻了借口:“抱歉,走神想事了。”
几位郎君笑了笑,表示没有大碍,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按照奚元钧的行事人品,他说什么,别人一定是信的。谁能想到奚元钧走神了是因为看见了熟悉的人。
并且不止是熟悉的人。
见到奚元钧后,颜姝心情也好了不少。她没想过,奚元钧也会来翁府赴宴。今日他也在这里,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把上次让他不高兴的事弄明白缘由。或者打探清楚,他到底有没有迎娶她的意愿。
颜姝想着对她来说顶顶重要的事,由翁府下人领着去找翁荣。今日翁府的客人实在多,入府之后,颜姝就和家人分散开了。母亲和哥哥各自都需应酬,她去寻翁荣就好。
郑云淑因为已经和翁家七公子纳吉过罢,按规矩,今日也没来。颜姝这个爱热闹的,只盼着能和翁荣多待在一起。
颜姝本以为翁荣应当只招待年轻女客,今日是她胞兄的状元宴,她作为半个主人,身边的客人也多。不料,待她被带往翁荣所在处时,竟发现今日翁家兄妹一齐在翁家花园里办了曲水流觞。
翁霁在场,引得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都不愿去别处,都想待在这里,一瞻文曲星状元郎的风采。这人多得,仿佛集会一样热闹。
她被带到园中,翁荣立即看到了她,高高兴兴唤她名字:“阿姝,快些来玩。”翁荣其实不喜欢人太多的场合,但今日没办法,有颜姝在,恐怕能替她分担不少。
听见这名字,翁霁也转身朝她看过来。
今日翁霁一身月白素衣,高洁如月中仙,令人眼前一亮。因他素来冷淡寡言,又让人只敢远观,不敢心生亵渎之意。
第42章 误解
前朝传下来的曲水流觞, 适合人数众多的宴席所办。寻常的玩法单调,年轻人多嫌枯燥。但今日场合与众不同,翁家兄妹的曲水流觞也办得文雅讲究, 众人乐得参与。
六月里气温渐热,但翁家这处修了蜿蜒曲折小溪流的花园,有怪石小瀑,两岸有地势高低,松竹兰叶,环境清雅怡人,人往这里坐来,暑气都消了几分。
另还有各式冰镇的果子、果汁和酒, 源源不断地奉上。再有高大树荫一遮,丝毫不觉得热。
颜姝被迎到人群中, 有翁荣一直陪着她, 她也成了半个主人似的,帮翁荣招待姑娘们。
不远处的翁霁, 时不时都要侧目看她们一眼,看两人情同姐妹,看颜姝游刃有余地招待不同性格喜好的人。
翁家两兄妹都是沉闷的性子, 因此都对颜姝这样落落大方的人儿, 就容易心生好感。
他正看着, 郎君们所在凉亭这边忽热闹了一下,众人纷纷站起身来迎, 翁霁回眸,恰撞入奚元钧盯着他的视线中。翁霁面色如常, 也站起来,对奚元钧点头示意。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翁霁总觉得奚元钧看他的眼神有几丝敌视的味道。莫非不高兴中了状元的人是他么?
简单见过之后,众人又落座交谈,因为都是参考过殿试的人,有许多话题可说。其余人说话热闹,唯奚翁二人沉默不语,游离在外。但因为他们两个本来话就不多,所以其他人并未察觉到异常。
又过不久,颜淙等人也被带了过来。他们几个是之前走得比较近的寻常贡生,到了翁府,先聚在一起,这才一齐壮胆过来。
发觉又有人,众人齐齐望去,却见一直没开口的奚世子难得发了话:“颜三。”
“奚世子。”颜淙听见奚元钧唤他,回了个招呼,然后自然而然就朝奚元钧走了过去,站在他身旁。
稍微敏锐点的几个,发现这小小的微妙,互相看几眼,想起外面的传言。传言都说如今颜淙和奚元钧走的近,靠的都是他妹妹的关系。奚元钧有了意中人,便破天荒地做起好人,主动提携未来大舅哥。
本来有些人还不信,今日一见,事实都摆在了面前,不信也不行了。
翁霁本不知道这回事,他身边的友人碰了碰他,眼神在奚元钧和颜淙之间来回扫了几下,神情暗昧,暗示明显。
翁霁只是不关心外界的事,并非迟钝,有人提醒,他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过,尽管明白了,翁霁的反应仍然平平淡淡,不如旁人那样看到稀奇的激动。
颜淙在这里,除了和他原本就认识的友人相熟,剩下的,就只有奚元钧了。因此他们围着奚元钧说笑了几句,奚元钧回应虽简短,但比起他刚才的冷淡疏离,此时已好了不少。明显看出来,他待人亲疏有别。
有人提议:“我们别在这儿枯坐着了,去参与曲水流觞吧,我还想一瞻各位才子的文采呢。”
曲水流觞,万变不离其宗,主要是文人作诗为主。不像之前颜姝她们在裁烟筑玩击鼓传花,有那么多折腾人的把戏。曲水流觞的喝酒惩罚,花样主在作诗的限制上。
在这儿坐着也无趣,既有人提议,众人便纷纷起身,前往前面小溪水池处。那里,颜姝她们已经把准备都做好了,摆好了蒲团、羽觞,还有其余涉及之物。
原本只有姑娘们,游戏就还未开始。见公子们都走过来,颜姝便招呼大家落座了。座位以溪流划分,男子一边、女子一边。小溪不过两跨步宽,距离把控得刚刚好。
今日这群公子之中,以奚元钧和翁霁为尊,走到溪边,其余人不动,先等着他们俩选位置落座。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两人竟然坐到了一起。
翁霁今日为主,其它环节不说,但像这样的游戏,他就应当坐在中间带动。有了状元身份加身,来的客人都盼着听他说话作诗,若他往不显眼的位置坐,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那奚元钧呢,他惯来众星捧月,坐在中间实至名归。
很快,两边的客人都坐好了,女子那一方,颜姝自然而然也是陪在翁荣身边,坐在中间的。因此,奚元钧和翁霁都在她对面,隔着两步之遥的小溪流。
这两人今日身穿一浅色一深色,如日月同辉,满场的人,尤其是女客,都忍不住频频朝这两位龙章凤姿的贵公子投注目光。
在羽觞没流到自己身前之前,其实没什么事可做,只能与身边的人说说话。颜姝余光总感觉有人在看她,视线胶着。她以为是奚元钧,但不时坐正身子时,竟察觉到翁霁也在看她。
她心想,大概是因为两方是正对着,只要不侧头,避免不了会看向她。
不过……为什么奚元钧看起来脸色似乎有点差呢。
奚元钧脸色差,自然是因为发觉有别人看颜姝。颜姝今日主穿了件浅葱色的襦裙,系着鹅黄的腰带,肤白清丽,佳人嫣然,虽无浓墨重彩,但于人群中依然格外出挑。
尤其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与人有说有笑,颜色生动,更为惹眼。即使看着别处,也会被她银铃悦耳般的笑声吸走注意力。
奚元钧从前从未注意这些,觉得天下人颜色都一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会飘向颜姝所在的位置,忍不住关注她的一言一行,看她笑容,心情也会不自觉轻松。
是因为昱王府合奏吗?还是更早呢?
奚元钧没有匀出心思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向来顺其自然。从前顺其自然地孤身一人,无意儿女情长,如今顺其自然地被颜姝带到深沟里,越陷越深。
只是,余光飘向身旁的白衣人,看到翁霁同样不时看向颜姝,同为男人,奚元钧自然能看出来,这样的目光并非无意之举。
奚元钧把玩着一把折扇,手指轻夹着扇骨,有一搭没一搭敲在石面上,纾解他内心的烦躁。
羽觞终于顺着平缓的溪流摇摇晃晃地荡到这一段,走势渐停,恰巧停在奚元钧他们面前。
周围人起哄,纷纷提议让翁大状元接下这盏酒。
这附近坐着四个人,奚元钧、翁霁、颜姝、翁荣,按照玩法来说,他们四人谁接都可以。如果没有其它情况,四人可猜手势决定一个出来受罚。
但此时这么多人起哄翁霁,其余三人自然不会强行出头。如果是平时,没被点名的人会觉得轻松,可今天不一样。奚元钧听着在场全都在喊翁霁的名字,多多少少都不舒服。
作为话题中心,所有人都会看向他,期待他的诗作。看呢,这会儿颜姝不就笑容满面地专注看着翁霁,等待状元郎大作。
今日诗作限题,由姑娘们写了三筒不同内容的竹签,抽取其中三支,作为诗眼。这难度不小,之前作诗的几个都憋了许久,作出来的诗也东拼西凑不成韵味。因此大家都格外想为难翁霁,听听他有什么高招。
众人起哄,翁霁从善如流地应下了,命小厮用竹夹取了酒,抽罢签后端着慢慢啜饮,酒罢诗成。
他抽到的三支竹签,分别写着“芙蓉”“夏季”“醉酒”。词组相斥,不算简单。芙蓉是盛开于秋季的花,与夏季无关。但醉酒是个好词眼。
霁月清风如翁霁,连喝酒都赏心悦目。众人全都看向他,看这位名满京城的大才子举手投足之间,文人风雅翩翩有度。
放下酒盏,翁霁徐徐念作,出口成诗。
“荷月日暖晴空长,晒衣更比铜炉香。”
“醒时不知身在野,只把团扇拟蓉妆。”
众人听罢翁霁的诗,只觉字句看似简单朴实,但细细品来,越嚼越香。
荷月指六月,六月天暖后,日头一日比一日长,夜里变短。在暖暖的太阳下坐着,衣料被晴日晒出特别的暖香,比熏香还要好闻。恰似此时大伙齐聚在此处的感受。
随后是诗人喝醉了,不知身在何处,迷迷蒙蒙之间,把姑娘们手中拿的团扇,当作盛开的芙蓉花。正因为不是芙蓉开花的季节,所以足以见诗人醉得有多厉害,浑然忘我,也忘记了此时尚在夏季。
这首七言诗给人的感觉就像在描写当前,像是翁霁想象自己喝醉后的情景。再看他视线范围,就在他对面,颜姝手里就有一把绣了芙蓉花的团扇。因此从诗句的角度看去,做诗人眼睛里所看的,就是颜姝了。
翁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颜姝写进诗中,但丝毫不轻佻显眼,没引起谁的注意。反正他们二人也是呈对坐的构造,翁霁不看颜姝看谁呢,这很正常。
听完这首诗,其他人纷纷称妙,满场只有奚元钧是黑脸。
今日,他本就视翁霁为眼中钉,他作诗赢得夸赞,还暗暗地牵扯到了颜姝,有了面子也有了里子,实在春风得意。看颜姝呢,她与翁荣说话,与旁人说话,甜甜笑着,还频频点头,十成在与别人一起称赞翁霁才情斐然。
奚元钧垮着脸,自行喝下两盏酒。
此时,众人大部分注意力都在翁霁身上,议论纷纷,称赞连连,然而翁霁一派如常,淡定自持,仿佛才名与赞美都与他无关。然而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的,反而越是招人瞩目。
从男子这边位置,能明显看到姑娘们那边的反应、神态,一张张倾慕的笑颜,足以证明翁霁受欢迎的程度有多大。
从前他在京中才名盛誉时,就已经可见一斑。如今自身立了起来,有了状元头衔,不知要成为多少年轻姑娘的理想佳婿。那颜姝呢,她会作如何想法。
翁霁出身高、人品好、才能出众,一表人才,桩桩件件都能对应上颜姝的择婿标准。
奚元钧越想越烦心,浑身燥热,遂弹开折扇,摇晃扇风。
折扇摇晃的大动静,从颜姝的位置,很难忽略。她看向奚元钧,见他身子微倾,英挺的面庞冷峻,衣袖随动作和风摇晃,这姿势如此不羁,由他做来,格外俊逸不凡。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她还发现他频频朝她看过来,这时候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沉浸在一股怨气之中。
其实颜姝很想撺掇奚元钧来作一首诗听听,但顾及到,有翁霁珠玉在前,担心会像上一次水榭作画一样,让奚元钧发挥不好,有损他的颜面。所以她便歇了这份心思,免得又发生不愉快的事。
谁知道,从上游放下来的羽觞,没多久又停了一盏在他们面前。
这一次,众人起哄的对象顺理成章地从翁霁换为奚元钧,奚世子的称呼此起彼伏。
起哄的人可能并未多想,纯粹是因为奚元钧人气旺盛,也想看他的热闹。并不是一定要奚元钧去和翁霁比较,在场的人,文采构思能压过翁霁的寥寥无几,奚元钧又非苦读的文人,人家文武双全,更重武艺,有今日的成绩已是人中龙凤。
就连奚元钧自己也不曾多想,准备让小厮取了羽觞,接下众人的起哄。
然而,颜姝忽然开口打断:“我手痒了,不如让我玩一回可好?”
众人看向颜姝,发觉她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跃跃欲试的模样。翁荣当即附和:“我也想听臻臻的诗。”
有翁荣带头,其她姑娘便也转变了话头。更不用说公子们那边,当然都愿意给面子。就连翁霁都开口说了句“期待臻臻大作”。这下,还有谁不捧场的?
已经做好准备的奚元钧被截了胡,他看向颜姝的眼神古怪,第一时间揣测的想法各式各样。
她为什么拦着不让他作诗,是觉得他才情不好,怕他比不过翁霁?还是她也想来一首诗,与翁霁方才涉及她的诗句做对仗,两人隔着小溪,有来有回?
这么一想,奚元钧当即沉了脸色,眸光黯淡。
可怜颜姝一心为他,生怕他损了今天的兴致,宁可身先士卒替他拦下这一劫。这就像奚元钧不胜酒力,她主动为他拦酒,替他喝下是一个道理。
奈何有人敏锐过了头,误解了她的好心好意,还以为她只是想当着众人的面,与翁霁从诗面上发生牵扯。颜姝要是能知道奚元钧此刻在想什么,恐怕四月飞雪,会大呼冤枉。
随后,颜姝抽了签,喝了酒,用抽到的“桑叶”“雨天”“节日”做了首乱七八糟毫无韵味的寡淡诗文。
但是仍然挡不住奚元钧的多心。
因为就颜姝那样的烂诗,翁霁都能昧着良心称赞一声“好”,他对颜姝的不轨心思可见一斑。奚元钧怎么能不介意?
再之后,羽觞不再停驻过几人面前,直到众人玩累了,曲水流觞结束,没再发生什么事。
此前颜姝频频观察奚元钧,见他神情如旧,没有多开心,也没有变得更糟。她还觉得庆幸,庆幸她成功介入,没让奚元钧作诗。或许奚元钧不曾意识到她的好心,这让颜姝蠢蠢欲动,觉得应该找到他,说点什么。
另外,她原本也早就想好,要寻机会与他说几句话的。郑云淑与翁七公子定亲,让颜姝生了想法,想要试探一二。如果奚元钧并未想过聘她为正妻,她还是及时抽身的好,不能在他身上浪费她的时间。
颜姝想嫁高门,但从未有过做妾委曲求全的想法。之前她想过这事,但之前还不到这一步,提前担心也无用。但到了目前,感觉奚元钧心意已变,这等关键大事,还是趁早弄清楚的好。
翁府的园子很大,曲水流觞散席后,宾客三三两两聚着说话,颜姝和翁荣说过之后,自己循着之前关注奚元钧离开的方向去找人。
今日在翁家,奚元钧身边没有呼朋引伴,反倒和颜淙走得比较近。颜姝寻上前去,发现他们在假山中散步,聊着一些时政。她远远跟着走了一会儿,保持着距离并未偷听,还是他们察觉背后有人,转头来看时才发现她在后面跟着。
颜淙自然识趣地带人走开了,留下奚元钧,给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奚元钧看到颜姝跟过来时,克制自己没做出明显的反应。他默许了颜淙他们的离开,站在原地等待颜姝靠近。
假山上爬了一些茂密的爬藤,苍翠饱满,两人站在一处,不知有多赏心悦目。
奚元钧静立不动,垂眸望着颜姝,默默等待她开口。可能是和颜姝交手多次,她回回都让人惊讶,奚元钧现在已习惯了,甚至期待她今天说些什么来挑战他的情绪。
上次两人在忘川馆后院不愉快的对话,对奚元钧造成不小的影响,但并未改变他对颜姝的感觉。虽气她,又不忍分隔开。
颜姝因为知道奚元钧兴致不高,先说着之前曲水流觞的事来试探他:“世子爷,刚才抢了你作诗的机会,你不会不高兴吧?”
说起这回事,奚元钧就忍不住心寒。他平稳了片刻,尽量不让自己言行失态:“怎么会不高兴,成全你的心意,是善事一桩。”
这话,倒把颜姝给说晕乎了:“成全?心意?世子在说什么?”但是奚元钧不接着往下说,她只能自己猜,想来想去,能让他用上这个说法的,只有一件事了。颜姝不敢置信地问,“你觉得我想作诗是因为想与翁状元对诗?”
奚元钧低头看她,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颜姝大呼冤枉:“如果如你所说,那我为何作那么丑的诗?”
奚元钧:“因为你运气不好,没抽到好词。”
颜姝语塞了,默默舒缓了许久,总算弄明白,弯来绕去,原来奚元钧竟是在吃醋,怀疑她和翁霁关系不纯。
颜姝莫名其妙到有些语无伦次:“奚世子是不是太看得起我颜姝了,我怎么敢在你面前又去招惹别的男子,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但凡是个聪明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吧。就算三心二意,也该趁你不在的时候,哪儿有当面的呢。”
她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倒是把奚元钧脸色说缓和了。
奚元钧顺着她的思路一想,的确有道理,是他急火攻心,想得太直接。正如颜姝所说,就算她广捞俊才为自己谋划,也不会当着他的面。
已得知是自己想错了的奚元钧,陷入无声的沉默。他的确不知道此时应该和颜姝说什么,也有些难为情,因此不如不说。
颜姝知道他的性情,她只需要观察奚元钧的表情,发现他已经没了之前的紧绷,变得平平淡淡,甚至有些轻微的窘迫,这就够了。
她轻吁一口气,心道还好奚元钧是个讲道理的人,她只要解释清楚即可。
安心下来又想一想,颜姝还觉得有些因祸得福呢。她抢了羽觞,真正原因是为了避免奚元钧输给翁霁,如果奚元钧没吃醋误解,让他知道她这一层想法,恐怕也不是好事。
换位思考,谁会希望被别人担心自己不如另一个人呢?
这会儿奚元钧被转移注意力,已经不再纠结颜姝替他作诗的事了。颜姝趁热打铁表忠心:“世子,我一心想的可只有你。”
奚元钧别过头,看向另一侧。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一句话,他只觉得浑身骤然起了一层激灵,直蹿到脖颈和耳后,一股热流点燃身体,耳垂忽地泛热,令他格外不适。
不由自主地,他偏向远离颜姝的方向,和她拉开距离,逃避她的视线。
颜姝无所察觉,问出那个她想了许久的问题,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问题:“云淑和翁七公子定亲了,我很羡慕。我想知道,如果奚世子看得上我,可愿许我正妻之位?”
不能怪颜姝太直接,明知道奚元钧也对她有了特别之意,若舍不得拉下脸来有话直说,耽误的只有她自己。
颜姝问完之后,心跳匆匆,沉默着等了许久。直到她温热的心一点点变凉,也没有等到奚元钧的声音。
心灰意冷,颜姝转身离开,不再留恋。
人生第一次经历动情,陌生和忐忑的夹击下,奚元钧一声在喉间艰难酝酿了许久的“愿意”,说出口时,人已经走远了。
第43章 换人
颜姝越走越疾, 只想逃离令她心死的地方。
奚元钧竟然不愿意?他好不容易被她打动动了心,原来在他心里,将利益看得比真心还要更重。或许, 他对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之选,早有预设。是她们颜家高攀了。
颜姝心中似乎构筑的什么坚固的东西倒塌一般,第一次对自己的愿景是否现实产生了怀疑。她强撑着表面正常,直到翁家宴请结束。后面因为男女宾客的席面是分开的,她没再见过奚元钧。当然,她也不愿再见到他。
回到家中后,颜姝沉闷了好一段时间,茶不思饭不想。
更令她坚信这其中没有误解的是, 她三哥颜淙回到家中后,似乎对她和奚元钧的事一无所知。如果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者奚元钧改变了主意, 他都能让颜淙捎几句口信给她。
但却没有。
其实奚元钧有想过传话告诉颜姝,甚至在她没等到他说出口的“愿意”, 离去的时候,他也想过叫住她。
不过念头一转,奚元钧还是忍住了。
颜姝提及郑云淑和翁家七公子翁行梁的事, 大有前例摆在眼前, 翁家愿意迎娶郑云淑, 是与家中早就商议好的,黄榜一出, 既派人上门提亲纳采。
奚元钧是实际的人,他之所以犹豫隐忍, 是因为转念一想,应该先解决更关键的一环, 再给予颜姝承诺。如果他口头答应,奚家那边却还需要周旋,让颜姝白白等待空欢喜,倒不如先压下心中儿女私情。
自然,其中也有奚元钧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作祟。他不如颜姝那样,能坦然地将心中所想全都说出来。到底是头一回经历,陌生的感觉令他无所适从。
所以尽管他可以先告诉颜姝,给她半颗定心丸,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再等待他回奚家与父母商议。但奚元钧没有,他迟疑了。
这一迟疑,造成了超出他预计的误会。
颜姝回家不久后,与好友们见面消暑,把这回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所有人。
此时姑娘们在京中著名的攸然茶坊吃凉饮冰酪,最大的雅间里还有小小鱼池,姑娘们或坐或卧,悠悠闲谈气氛闲适。颜姝几句话说出口,惊得全员站直了身子,容色恍惚,一脸不可置信。
“奚世子没答你的话?”
“他怎能如此讨厌。”
人人都为颜姝愤愤不平,但看颜姝,倒早已自行调节得若无其事了。因为颜姝自己在家中想了两日,倒也能理解,奚元钧那样的身份地位,对婚姻大事慎重,也是应该的。
因此她早已不生气也不难过了。
归根到底,颜姝其实并没有她表现给奚元钧那样,有多倾心他本人。她起初接近他,绝大部分原因,都是冲着他的身份地位去的。正如奚元钧所说,她对他了解得并不多,多数来自道听途说。两人见过许多面,却从没什么深入的探讨与相处。
这浅浅的关系,情从何而起?认真来说,颜姝只是觉得奚元钧此人不错,是个值得托付的君子。
是她一直在讨好奚元钧,给他留下各式深刻印象和不同的感觉。所以奚元钧动心了,但颜姝这一方呢,她并没有得到什么非他不可的感受。
想通之后,颜姝很快清醒冷静,从中脱离。
她能想通,其她姑娘们可不行。人人为她打抱不平,尤其秦相宜,气出一番惊人言论:“奚元钧那个没眼光的,他不要你,我替我哥要你!”
全体又看向秦相宜,同样一脸惊诧。
秦相宜最看不得男人没担当的样子,不顾大家震撼,继续义愤填膺:“你们不知道,其实秦少珩他可欣赏颜姝了,觉得颜姝样样都好。我看啊,要不是他知道你属意奚元钧,兴许早就接近你了。”
她看向颜姝,颜姝同样和大家一样目瞪口呆。被秦相宜这一番话吓得不轻。
秦少珩就这么简单地被他妹妹给卖得一干二净。
有秦相宜一打岔,之后姑娘们便没再议论让颜姝伤心的事,转而聊起来,奚元钧那条路行不通,外面还有大把的选择。一方面,女子大都清醒,知道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跨越。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不如另一条。另一方面,也是大家怕颜姝伤心,还不如说些更有价值的话。
这导致颜姝的注意力被占满了,也挪不出来思绪再想奚元钧。这事便这么被搁了下去。
这还不算完,待这次聚会散后,事情才是真的闹大了。
秦相宜回到武威侯府,第一时间不是回自己房里,径直找去秦少珩的院子,来了一出替友逼亲。
秦少珩看到秦相宜怒气冲冲闯入他房里的时候,还以为又哪里出事,惹着这个小祖宗了。他仰头便斥:“慢点走,别摔个狗啃泥。”
秦相宜把他房里的人全都轰出去,在秦少珩对面坐下,直勾勾盯着他。秦少珩莫名其妙:“怎么了这是?”
“奚元钧那厮瞧不上颜姝,你给我句准话,你愿不愿意娶她?”秦相宜竹筒倒豆一般,这巨大转折,把秦少珩也弄愣住了。
“不会吧?”秦少珩第一反应,是不信秦相宜的前一句话。以他对奚元钧的了解,他绝不是对颜姝没有任何感觉的。不然放黄榜那日,他何故置那么大的气?摆明是吃了挂味,不满颜姝先去了翁府。
他要问秦相宜发生了什么事,可秦相宜决口不说,只逼问他,觉得颜姝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做正妻。
秦少珩似笑非笑,缓了好一阵,才给她答复:“你起码得先告诉我,他们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才能告 诉你。”就这样没头没尾的,难道让他在明知道最好的朋友心仪谁的时候,来一出横刀夺爱吗?
秦相宜原本不想说的,因为怕给颜姝丢人,但秦少珩非要问,她只好告诉他,奚元钧不愿意娶颜姝为正妻。
原来如此,秦少珩点了点头。他又不知道奚元钧的真实想法,所以听到这个情形,只是觉得正常,且合理。颜姑娘那样的人,是肯定不会甘心做妾的,要嫁,只能做正妻。
但奚元钧喜欢,未必等于颜姝能进国公府。以秦少珩对奚元钧的了解,他得知颜姝只想做正妻,但他许不了正妻之位,按奚元钧的为人,的确可能在情谊尚未酿大之前,坚决地斩断情丝。
秦少珩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忽然笑了一下,让秦相宜莫名其妙。
不过他很快正色,道:“不然,我先向元钧打探一番,万一他们之中有什么误会呢?打探清楚,给颜姑娘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也不要太着急。”
“那你呢?”秦相宜眼巴巴的,就盼着自家哥哥给个准确的答案。
可秦少珩说得模棱两可:“好姑娘,谁不喜欢?”再问,他就不愿多说了。气得秦相宜白了他好几眼,踢倒房里一个花瓶,气冲冲地走了。
秦少珩看着秦相宜的背影无奈摇摇头,与此同时,脸上隐隐还是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万万没想到,竟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提到颜姝……秦少珩的确觉得她有趣,又特别。他欣赏她,所以乐意撮合给奚元钧。奚元钧那边要是不成,问秦少珩,他心动吗,他还真有一些心动。
不过事实尚不明确,秦少珩就算有那个想法,也不至于这么心急。他还是得先问问奚元钧的意思。确认两人再无可能,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不巧的是,奚元钧回到国公府,向晋国公与国公夫人提出想要迎娶颜家姑娘为正妻的事后,得到双亲一致的反对。
国公府嫡长子,未来要袭爵的世子,怎么能娶平民之女为正妻?不是说奚元钧不能追求两心相许,也不是非要门当户对,但作为未来的世子夫人,起码要有一定的出身、教养和贤德,未来才能服众,担当国公府主母大任。
国公夫人贺氏被儿子的提议惊得不浅。她之前不是不知道奚元钧对那颜家的女儿有意,但她想着,此事简单,若奚元钧喜欢,待娶了正妻后纳入府中当一名宠妾,也是圆满。可谁知道,他竟想迎娶商户女为正房夫人?
实在荒唐,贺氏无从答应。
晋国公同样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放着满京城那么多出身好人也好的高门贵女不娶,怎么要娶个平头百姓?
双亲断然反对,奚元钧静默不语,他早有预料,知道此事若想办成,还需他做出很多努力,求娶颜姝长路漫漫。
秦少珩前来打听的时候,奚元钧正在为这事发愁呢,说服双亲的压力犹如泰山压顶,奚元钧心情不好,这时候聊天,那结果肯定也是好不了的。
秦少珩陪着他在亭子里喝闷酒,他还愁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呢,正好奚元钧沉闷。这下,能顺着关心奚元钧的理由,把话题打开。且还能不被奚元钧发觉秦少珩都知道了什么。
只不过,他问一句话,奚元钧半晌才答。
秦少珩假装什么都不知情,只问:“发生了什么,作何如此低落。”他一边问着,还一边陪了他一盅酒,降低奚元钧的防备心。
奚元钧也喝着闷酒,起先并不作声,过了良久,或许是憋在心里一个人撑着也不好受,才向秦少珩说:“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婚姻大事才能由自己做主。”
秦少珩还假装思考了一番,试探问:“由自己做主?你想娶谁,颜姑娘吗?”
奚元钧也不说话,只点头当默认。
秦少珩心道机会来了,缓了一缓,才认真问道:“你喜欢她吗?”
谁知奚元钧暗叹一声:“喜欢又如何,不说服父亲和母亲,再喜欢也是徒劳。”秦少珩抓取重点,“怎的,国公爷和夫人不许?”奚元钧沉默以答。秦少珩又问,“那你如何决定?”
奚元钧当然不想就此放弃,他从昨夜想到今天,心里想的全都是怎么克服阻碍,让双亲接纳颜姝。他有决心,但把握并不多。更担心的是,如果因为想娶颜姝和双亲闹僵,最损害的,还是颜姝的名声。
父母和亲生儿子永远没有过不去的愁怨,如果处理的手段和方式不妥,让国公夫妇生了不满,迁怒颜姝,伤害的只有她一个人。
这一点,是为难奚元钧最大的阻碍。如果单纯只是娶妻,他有大把的方式可以强行达成这个结果,但奚元钧不想这么做。为了协调双亲和心上人的关系,为了国公府上下的和谐稳定,他必须两头兼顾,让父亲母亲心甘情愿地接纳颜姝成为世子夫人。这样对谁都好。
心里想了一千一万,话到嘴边,说出口的只有一句简单的:“走一步看一步。”在尚未有把握之前,奚元钧不想把话说得太满太绝对。他必须先有收效,才能作出承诺。
然而这句话在秦少珩听来,鬼使神差地成了另一个意思。
秦少珩一直以为奚元钧虽重情重义,但感情寡淡,他都不知道在昱王府发生的事,不知道那两人中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小秘密,以为奚元钧对颜姝只是一般的喜欢,不曾深刻。
所以他听奚元钧这么说,按照他以往对他的惯性理解,还以为奚元钧知难而退,不会为了娶颜姝付出多少心血。
从秦相宜的态度来看,秦少珩明确地知道,对于颜姝来说,所求并非谁的真心,比起儿女情长,对于颜姝来说更重要的是选择她成为正妻的坚定。
如果奚元钧做不到,他们两个人也只有遗憾收场。
秦少珩和奚元钧就不一样了,他早就与双亲说过,将来娶妻,不论出身地位,不讲贤良淑德,只看自己喜不喜欢。他爹娘知道他一贯桀骜不羁,想管也管不住,都任他去了。
更何况,秦少珩的母亲出身也不高,他爹娘自己榜样在前,没有立场制约儿女的姻缘选择。
如此一来,秦少珩的优势大大超前。他早跟秦相宜说过,先确定奚元钧的心意,给他尊重。他不争取,就不能怪兄弟不义了。
想帮颜姝另寻出路的,不止秦相宜一个。
回到家中的翁荣,原本不准备把这事说给谁听,毕竟是未出阁女儿家的私事,并且还不算光彩。就算再着急,翁荣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她替友着急,坐在水榭旁喂池塘的鲤鱼,出神良久,手上动作没注意,也不知道往池子里丢了多少鱼粮。
翁霁途经此处,看见妹妹在出神喂鱼,他站着看了多久,翁荣就丢了多少鱼粮入水。反正闲来无事,翁霁走近,提醒道:“别喂了,鱼不宜多喂。”
一语惊醒翁荣,她停下手中动作,扭头看向来人,唤道:“三哥哥。”
翁霁看她背影就已察觉到她有心事,再看她转头来,心情不好的状态更为明显。翁霁关怀道:“阿荣是有什么心事,闷闷不乐的。”
翁荣也是憋得太久了点,翁霁开口问,她就有些忍不住。想着哥哥多少知道点颜姝的事,为人又正直可信,翁荣这才开口,简短地把情况向翁霁说了,还问他:“三哥哥,你觉得像这样情形,要怎么办呢?”
两人已有情分,但有家世之隔,无法成为一对眷侣。
翁霁面无表情,看似对这情况好像漠不关心。他轻声道:“另择良缘。”
翁荣泄气,果然,所有人的看法都是让臻臻再换一人。可是换谁呢?谁能坚定地给出高门的正妻之位,并且人品值得托付,不会负了臻臻。原本翁荣以为奚元钧就是那个最好的选择,并且他那样孤高一个人,还真被颜姝打动,冰川消融,难能可贵。
谁知道到头来只是一场空欢喜。奚元钧原来也是个逃不开世俗观念的庸俗之人。
翁荣视线垂落,累了一般长吁短叹。
她看翁霁一言不发地要走,叫住他:“三哥哥,你去哪儿,我都还没跟你说完话呢。”
翁霁背影利落,说话声从他身前飘过来,显得模糊听不清。
翁荣愣了好一会儿,从稀薄的记忆中拼拼凑凑,终成一句令她惊讶万分的话。
“去同母亲商议,我的亲事能否自己做主。”
什么?翁荣站起身来,迟迟反应不过来。翁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想做颜姝“另择良缘”里的那个人吗?不敢置信,翁荣把瓷盅往旁边匆忙一放,带着丫鬟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不过,翁荣最终没能听到翁霁和母亲说了什么话,他不让她听。翁荣不知道谈话的过程,只在翁霁离开正房时,看到哥哥的神情并不像是碰过壁的。
翁荣受了一惊又一惊,想着翁霁嘴严,问他还不如问母亲,遂紧跟着钻进母亲房中。
翁夫人摇着头喝茶,看女儿来了,忙唤翁荣到她跟前来,搂着女儿缓解心情。
翁荣坐在母亲身边,挽着翁夫人胳膊:“母亲,三哥哥跟您说什么了?”
翁夫人无奈笑笑:“你哥哥啊,说婚姻大事想自己做主。我问他,想做个什么样的主,他说‘情投意合,不问出身’。”
对聪明人来说,这后半句话的意思很简单。翁霁这么说,翁夫人就知道了,他所谓“情投意合”的人,恐怕出身极低微。但翁霁是靠自身连中三元的人,他的婚姻大事,让皇上满意,比让双亲满意更重要。
因此翁夫人并未多说,只提醒他,要多考虑周全,还要问过皇上的意思。听闻此话,翁荣久久无法回神。她竟不知道,三哥哥什么时候也对臻臻有了男女之意了。
翁夫人见她这般神情,琢磨出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你们兄妹俩,有什么事瞒着母亲?”翁荣决定先不告诉母亲比较好,因此只打哈哈说自己也不知道,应付了过去。
翁荣想着,她三哥哥不是那等鲁莽的人,应当是听她说了臻臻的事后,先确保自己能不能做到,才会有所行动。他自己也说了,先是“情投意合”,才是“不问出身”。就算他有意,也得臻臻对他也有情,才会有结果。
不约而同的,秦相宜和翁荣这两位哥哥,都做好了接替奚元钧,成为颜家佳婿的准备。此时的奚元钧不知道,莫名其妙的,他就多了争抢他心上人的竞争对手,而且还是两个。
颜姝也不知道,一条大路走不通,还有两条大路等着她。在好消息没来之前,她先等来了两个坏消息。
秦相宜几乎是在秦少珩从国公府回去之后,立刻就来了颜家找颜姝。她昨天气了一场,今天在颜姝的闺房中,又气得捏烂了几颗葡萄。
“岂有此理!”秦相宜丢掉粘手的葡萄皮,颜姝给她擦着沾了甜水的手指,免得黏糊。她任凭她忙着,嘴里还在叫骂,“什么叫‘走一步看一步’?谁有功夫等他看来看去。颜姝,我跟你说,绝对不要给这种男人好脸色。他不坚定,我们扭头就走,绝不留恋。”
秦相宜带着新鲜准确的一手消息来给颜姝通风报信,她和秦少珩的理解如出一辙,都觉得奚元钧不想付出努力。
既然他没个准话,以秦相宜的脾气,跟颜姝说,就当他死了。
颜姝倒没觉得有什么,反而还被秦相宜的话给逗笑了。其实要让她来分析,奚元钧这话并非只有一个意思。最简单的道理,如果他认可国公夫妇不满没身份的女子做世子夫人的决定,他要么接受,放弃她。要么会说服她不做正妻。
走一步看一步是什么呢。他既没法改变她,也没法改变双亲的决定,能“看”的,不就只有他自己的作为。
所以颜姝听了这句话,反而比那天他什么都不说,要觉得心里舒坦。不过她并不会因为这句话转变什么想法和态度,奚元钧惹她生气了,除非他带着官媒人上门求娶,否则她不会再对他报什么希望,更不会像以前那样讨好他。
秦相宜发完火,深呼吸了许久,换上另一副表情,笑得暧昧:“颜姝,你觉得秦少珩如何?我觉得,让你当我嫂嫂挺不错的。”
第44章 好命
秦少珩如何?
突然被问及这个问题, 颜姝有片刻的迟疑。在她印象中,秦少珩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好男儿,从没因为她的身份有过轻视。他为人洒脱、热情, 心事写在脸上。
不过……却没什么耐性,风风火火的,发起火来也不管不顾,像个炮仗。
他为人比奚元钧要更圆滑,做朋友是极好的。
颜姝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出来。秦相宜听了,并没什么失落或不满,还有心情调侃:“你看人真是准, 我那个哥哥,要是我, 我也不选。你都不知道, 他发起火来,谁的面子都不给。”
细想一想秦少珩平常的为人, 秦相宜更摇了摇头。这两兄妹吵吵闹闹着长大,若让她来选,秦少珩这种人第一个被排除在外。
不过这是颜姝内心对于一名外男的真实评判, 若谈及婚嫁, 其实她没什么好挑挑拣拣的。秦少珩的出身和为人, 已是京中未婚男儿中的翘楚。哪儿有完美无缺的人呢?
颜姝怕秦相宜为了她好的一腔热情被浇灭,不高兴, 因此忙找补解释:“真性情的人才难得呢,直来直去的, 从不憋在心里。我看,这样的人反而好。”
秦相宜很想撮合颜姝和秦少珩, 以后和颜姝做姑嫂。所以颜姝没有立即迎合,她理解,但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一听颜姝找补,心情阴霾又立刻散去,挽着手臂仰起头,傲气道:“你是在说我吗?”
“是呢。”颜姝笑吟吟肯定。秦家兄妹都是这样的人,直性子其实是很好的,不会让人猜来猜去,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
想到这一层,颜姝又想到并不是直性子,要她猜来猜去的那一个,脸色骤然黑了一瞬,很快又自行压了回去。
秦相宜陪了颜姝一天,商量好下次出去玩的时候,叫上秦少珩一起。从商议妥当的那一刻起,颜姝就做好了准备,坦然接受她要走向另一条道路的事实。
尽管提及秦少珩,她心中并无波澜,有的只是权衡利弊,认为嫁给他是个很好的选择,不比嫁入国公府差多少。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除了权衡利弊,她暂时别无它法。
更何况,秦相宜说秦少珩对她有意。
颜姝在家中缓了几日,天气炎热,本也不适合外出游玩,她看书作画,打发日子。原本爱弹的琴,如今已不想去碰了。
就在颜姝心情逐渐缓和的时候,一封请帖打乱了她的平和。这请帖,如果放在从前,会是她期盼的好消息,现在看着,只觉碍眼。
请帖是国公府送来的,邀请颜姝于七月十三日前往国公府,赴世子生辰宴及加冠礼。
七月十三日,奚元钧年满二十,到了弱冠之年,束发加冠。
前几日,颜姝听颜淙说奚元钧如今入了审刑院,封官副都监。审刑院复审大理寺的审理案件、修订律法,上达天听,有实权且权势强大,还得官员敬畏。
奚元钧如今有了此等厉害的官职加身,弱冠成人,此后在京中更为炙手可热。也不知什么样出身的高门贵女,才能入国公府的眼,聘为世子夫人。
颜姝歪在榻上,斜眼盯着那质地气派的请帖,兴致恹恹。
清露走进来,扶在门边,轻声提醒道:“姑娘,三公子来了。”
“让哥哥进来。”颜姝不想起来,反正是自家哥哥,她依然稳稳地歪靠着,还慢悠悠打了个呵欠。
颜淙走进来,带着一无所知的笑意:“大白天的,臻臻怎么就乏了?难道昨夜没睡好。”
颜姝望着自己哥哥,心想他如今已有了官职,也和奚元钧时不时有接触,却对她们的事毫无察觉。大概奚元钧完全没将这回事当一回大事,所以半个字也不曾对颜淙说过。
她未答话,反问道:“哥哥来找我有何贵干?”
颜淙坐下后,手是闲不住的,从碟子里拿了颗荔枝来给颜姝剥,认真干活,低着头说:“为的是奚世子生辰一事,听老阍说咱们家收到两封请帖,分别是给你我的,我想问妹妹,届时准备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给世子?”
颜姝是忍不住的脾气,她憋了这么久,总算忍不下去了,给颜淙说了实话:“哥哥,我不去。”
颜淙停下剥荔枝的动作,诧异抬头:“为何?”
颜姝面上带着不见温度的笑,把上次在翁府发生的事,及秦少珩打探的事,都原原本本向颜淙讲了清楚。说罢后,把国公府的请帖丢到他面前:“你看,连笺子上的字都不是奚元钧自己写的。”
颜淙呆若木鸡,缓神许久,替妹妹愤愤不平:“不去了,往后,颜家与国公府再无瓜葛!”他胸膛起起伏伏,越想越气,又懊悔不已,自责没早点发现,白白让妹妹受了这么多日的委屈。
其实颜姝已经自我开解妥当了,她还反过来安慰颜淙:“三哥哥别生气,也没什么损失,反倒还因祸得福了。”她又把秦家兄妹的意思告诉了他,安慰哥哥,自己并非竹篮打水。
两兄妹说了许久的话,颜淙翻来覆去地说,往后官场必定潜心向上,再不让妹妹受这样屈于人下的委屈。
颜家两兄妹情深义重,国公府那头,奚元钧却发了好大一场火。
他写完请帖,派思远找人送去颜家,不多时,思远折返回来,带来个消息,国公府已往颜家送过两封帖子了。
这第一道帖子,是管家按照国公夫人身边嬷嬷给的名单,派人写了一齐送出去的,家家都是一样的。换言之,请颜家兄妹赴宴,是国公夫人的意思。
奚元钧在自己房里发了火,吓得世子院下人人人噤声。可他不能带着火气去质问母亲,因此自行调节了不知多久,迟迟两个时辰,才恢复平稳,一切如常地前去正院面见贺氏,询问缘由。
贺氏哪里知道,他会这么介意这件事?作为一个爱子的母亲,贺氏只是发觉,自上次奚元钧提出想迎娶颜家姑娘,遭遇了反对之后,常常喝酒消愁不说,人也沉闷了不少。他是个明白清醒的人,轻易不做只管发泄不管后果的事。
贺氏知道,儿子这是在卯着劲想办法争取。无论是在御前殚精竭虑,谋了个好职位,还是常常待在公衙审判院辛劳,不常回家。他突然如此奋进,这么做,绝大多数可能是为了自己的话能更有分量。让自己立身立业,有底气和父母抗衡。
贺氏想着,既然儿子如此上心,这段时间又劳累苦心,不妨借生辰的时候,把那颜家姑娘请来府上。她也好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把国公府世子迷成这样。
谁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记,却打在了奚元钧逆鳞上。
当奚元钧站在几步远外,沉着脸,冷着声问:“母亲,为何向颜府送帖?”的时候,贺氏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尽管这已经是奚元钧压抑过后,努力保持的镇静,在贺氏看来,仍然是他少有的失态。可能由于对那颜姑娘过于在乎重视,所以他第一直觉,以为她这个做母亲的,要做些什么为难人的手段出来棒打鸳鸯。
贺氏也敛了神色,严肃道:“世子以为母亲是何意?只不过知道你认识,算个朋友,邀来府上看一看,考察一二,还能如何?”
“那母亲为何不先与儿子商量?”奚元钧面容并未缓和,他始终觉得,绕过他去送帖的行为不妥。
贺氏叹声气,心情一时有些沉重:“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还不懂得后宅的道理。总之,母亲并未想过要为难你的颜姑娘。”最后一句话,贺氏的语气重了几分。
奚元钧意识到贺氏的不快,为人子为人臣,他只得低头认错:“是儿子着急了。”
虽嘴上服了软,但奚元钧仍然认为,既然没有坏心,更应该先与他商量,就算要以国公府的名字去递帖子更好,也要先让他这个当事人知道才对。
他母亲之所以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没把颜家放在眼里,只当个寻常物件,随意处置即可。
母子两个表面平和,并未发生争吵,但仍然还是埋了个互不愉快的隐患。贺氏对儿子的误解有些寒心,不过,通过此事也让她正面认识到了,奚元钧对这份感情的看重。
从贺氏的院子出来,奚元钧心态逐渐平缓之后,又有些后悔。刚才不该用质问的态度与母亲说话。他之前维持得好好的平和被打破了,不知这之后,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
出于这种担心,后面几天,奚元钧主动在双亲跟前陪伴了几次,尽了孝心。贺氏并非不讲道理一意孤行的长辈,看出来奚元钧的用心,母子两个之间小小的不愉快就烟消云散了。
而颜姝那边,当天又收到了第二封来自国公府的请帖。这次是以奚元钧的名义,单独送到她手上的。
当时颜姝才把颜淙送走,本她是当事人,反倒安慰了颜淙许久。颜淙刚走,连翘就捧着新的请帖毛毛躁躁地跑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颜姝未曾预料过,还会有一封。所以当她听连翘说这是奚世子派人送来的帖子时,愣神许久。毕竟刚刚才说过好长一通奚元钧的坏话,和哥哥一起斥责他,转头就收到他送来的帖子,这让颜姝有点无所适从。
她接过这封私帖,回到房中坐下,慢慢地看。
其实奚元钧没写什么,只是说,希望他生辰时,颜姝能到场。有些话,当面说会更好。
看到他的字,和他写的内容,颜姝心生波澜,心情也复杂。过了这么些天,他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哪怕是好话,也没法抹去颜姝这些天积攒的不快。
她刚才与颜淙说不去国公府赴宴,这下收到奚元钧亲自写的帖子,她又改了主意。去是要去的,但她总觉得要给奚元钧吃点苦头才好。今非昔比,既然他无意求娶,颜姝也不再需要处处顾着他。就算是有误会,也是他处理得不好,得撮一撮他的锐气。
颜姝本没有头绪,直到翁荣邀她去翁府的别苑避暑游玩两日。正值七夕乞巧节,两人可单独在别苑度过,夜里,在花架下铺一张榻,赏月乞巧,食瓜果,没那么多人,想想就自在。
当日,翁府的马车先来颜家,翁荣亲自来接她一同前往,两个人在路上还能坐在一块说说话。
翁荣的帖子中说,别苑有泉池,可入水消暑,颜姝特地用心梳妆打扮,挑了一条轻云纱制的襦裙,轻盈柔婉。又带了几件其余的衣裳,也都是夏日纱制绸制的,颜色清爽的。
翁荣提前与颜姝说过,正好翁霁休沐,也要一同前行。颜姝本没多想,翁霁那人疏离感太重,让人有遥不可及之感,就算他在场,颜姝也感觉她大有可能全程见不到他人,因此她并没当一回事。
此次别苑行,是独属于翁荣和颜姝二人的,没有叫上其她姐妹。颜姝最近心有烦扰,和翁荣单独相处,清清静静的,很适合放缓心情。
翁荣问她近几日心情怎么样,颜姝本惯性想说不算好,可转念一想奚元钧送来的帖子,临时改了口:“还好,比之前要好些了。”
此时,车行郊外,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轮滚滚和马蹄嘚嘚的声音。翁霁策马行在马车前方,但还是听到了马车里颜姝的声音。
“奚世子送来请帖,请我去参加他的加冠礼和生辰宴。”
这次别苑之行,是翁霁同翁荣共议后,让他有合适的机会和场合向颜姝表示心意的。当然,绝非不顾对方意愿的非礼之举。翁霁想过,他会先向颜姝坦诚,再耐心等待她的反馈。绝不逼迫她。
可是此时听闻她仍在说奚元钧的事,翁霁一向平稳的面容,露出一丝慌乱的端倪。
车内,对翁霁想法一无所知的颜姝,没什么顾及地跟翁荣聊着奚元钧的事。翁荣问她如何想的,颜姝只说:“想也没用呢,其实我已经不报希望了,只是想听听看,他想说什么。”
听到她这句话,翁霁又安心了一些。
翁家的别苑不大,胜在地灵景美,如翁荣所说,有一处接了泉水的人造汤池,周围种的花木繁盛,往近走一走,都觉得凉风沁脾。
一到别苑里来,仿佛京中那些令人烦扰的事都被留在了皇城内没带出来。颜姝带着丫鬟归置好了带出来的东西后,迫不及待回到池边,穿了襻膊玩水。
泉水沁凉柔软,浸过手臂,涤去热气只觉通体舒畅。
颜姝回头笑道:“水这么凉,还有些不敢下去泡着呢。”岂料,她回头笑时,看到的不仅是翁荣,还有走近的翁霁。
她都忘了翁霁也在了,此时这样趴在大石头上,露出胳膊玩水的姿态有些不美观,颜姝站起身来,降下薄袖。
翁霁有君子之礼,别开视线没看那一抹藕节似的白手臂。对着空地开口道:“晚膳想吃什么,我着人去准备。”
颜姝好一阵子不曾饱餐过,胃口平平,到了翁家这别苑来,倒是突然有了食欲。她站正立好,豪爽道:“三哥哥怎么安排都好,我还真饿了呢。”
翁霁得了这句话,命人安排下去。结果到了晚膳时,看到一大桌的菜,颜姝和翁荣双双震惊。别苑没别人,也就她们三个用晚饭,翁霁让人上了六热六凉、两汤两甜,肉肴有井酒鹅、羊蹄笋,蜜汁鹿脯等,这等山中别苑,叫他安排出了京中酒楼的架势。
颜姝素净了多日,被这一桌好菜引得食欲大增,心情也好了不少。用饭时,她看翁霁坐姿端正、举止淡雅,忽然有了主意。
“三哥哥。”颜姝有求于人,态度诚恳。
翁荣和翁霁同时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神情认真,等待她发话。这一幕让颜姝恍惚,因为翁家兄妹两个实在太文静又太真诚,像是两只漂亮的,安静的白色小文鸟,盯着人看时安安静静的。
颜姝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招惹奚元钧,报复他无情无义的好主意。她对翁霁说:“三哥哥能否送我一幅你的大作,最好是画莲池的。”
翁霁眨了下眼睛,微带困惑的容颜极为漂亮。他点了点头:“有的,回去以后派人给你送来。”
翁荣看颜姝眼珠转出机敏的味道,察觉到什么,问她:“臻臻,你打算做什么?”
颜姝答:“送给奚世子当生辰礼。”她并没想着隐瞒,甚至原本也准备告诉翁霁这幅画的用途。不然,她转手把翁霁送给她的画又送给别人,岂不失德。
兄妹二人都被颜姝所惊讶,为什么她要用翁霁的画去给奚元钧当贺礼呢?尤其是翁霁,他听到她谈及奚元钧,一颗心便止不住摇摇晃晃。
颜姝看向翁霁,对他吐露了用意,又征求翁霁的意见:“这画的用途不好,若三哥哥介意,我就不这么做了。”
奚元钧吃过翁霁的醋,他如此在意翁霁的存在,用他的画去送,以奚元钧的性子,少不了一场郁气。颜姝想象那场面,心里被奚元钧惹的烦闷都觉得轻了不少,觉得痛快。
马儿迟迟不往前走,需要鞭打。人迟迟不做决定,也需要刺激。若奚元钧收到她这份“礼”毫无波澜,那颜姝再也不必挂念他。也不用再和他有所谓的当面交谈。
翁霁沉吟片刻,点头答应:“答应送给你,就是你的了,如何处置都行。”其实翁霁是在忍,忍着不要答应得太快,不然显得他好像别有用心。
此时的颜姝还不知他的心思,对翁霁来说,如果别人这么做,他会觉得被冒犯。但被颜姝送给奚元钧,翁霁却是愿意的。
如果不是奚元钧不能做主迎娶颜姝,他不会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心意,他该感谢奚元钧。更要胜过奚元钧。
今天颜姝高兴,还讨了些酒来喝。用罢晚膳,她吃得饱了,又饮了些酒,人犯迷糊,和翁家兄妹在花园中玩,趴在石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 去。
翁荣和翁霁在一旁,看她睡得香甜,不忍打扰,就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等着。
翁荣轮转视线看一旁的花,不经意看到了翁霁注视着颜姝睡颜的温柔目光。翁荣心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恐怕他哥哥对臻臻的情意,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否则怎么会已经深到他如此不顾礼法的程度?
她知道,翁霁是最重礼节的真君子,如果不是控制不住想要看的心,不会一直盯着姑娘家看。
看他看臻臻专注的眼神,是动了真心的。
翁荣有点想问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她只能先忍着,暗中观察翁霁眼角眉梢的细节,偷偷为臻臻高兴。
奚元钧不想娶,有的是人想娶。臻臻若能嫁入她们翁家来,不说父亲母亲,就算只有她和哥哥护着,也要让她过得轻松自在。
颜姝这醉觉睡得并不久,石桌上趴着并不舒服,她只略睡了一阵,酒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外面睡着了,就慢慢睁开了眼睛。颜姝坐直身子,缓了神问:“怎么一直没声音,你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等我吗?”
“是呢。”翁荣站起身,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更衣,把地方让给哥哥和臻臻两个人,让他们能自在谈话,“我失陪片刻,臻臻你再缓缓。”她说完,也没等颜姝想想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人就已经走远了。
颜姝眨了眨睡眼惺忪的眼,手心撑着下巴,此时她大脑尚且一片空白。
“臻臻……”
翁霁轻柔干净的声音唤了她,颜姝向他看去,发觉翁霁神情认真,还有一丝紧张。
“三哥哥,怎么了?”颜姝保持撑脸的姿势,定定看着翁霁,发觉他白净的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翁霁说得有些艰难的话语,一点一点拨开她的迷雾:“臻臻,我听阿荣说,奚世子可能无法许你正妻之位。其实,很早之前,我曾因为觉得你有趣,有了些许的好感。后来知道你属意奚世子,便没有声张。如今,我想告诉你,如若你愿意,我愿许以正妻之位,向颜家提亲。”
颜姝呆滞地眨着眼睛,茫然不敢置信。
走了一个奚元钧,不止来了个秦少珩,高洁如翁霁,竟也看中了她。这是什么好命?
第45章 谈话
颜姝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翁霁也不着急催她,而是收回看她的视线,眼眸轻敛, 安安静静等着。如一个等待夫子回话的省心学生。
此时,别看颜姝表面呆呆的,实际上她内心翻江倒海,不断地在感慨,感慨她上辈子积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德,令她在这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一村。
只是, 可惜……
可惜的念头方生,颜姝刚才还既惊又喜的心情倏然冷却。她竟然下意识的, 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颜姝暗惊, 这才发觉,无论是秦少珩还是翁霁, 在得知他们对自己有意时,她内心的第一反应,只是在庆幸和感恩, 可落到两位贵公子身上, 却始终有距离。
翁霁很好, 君子如玉,才能卓越, 但他太内敛平和了,颜姝待他的心情, 如果翁荣一样,只把他当作一位值得钦佩的兄长。从前, 颜姝以为自己只是对这样一位谪仙人物,生不出亵渎的心思。直到此时,谪仙下凡,走到她面前,她才恍然大悟,她只是待他心思纯粹。
前几日,在对奚元钧失望时,颜姝曾多次自勉,告诫自己,不再去想这一步踏错的经历,往后还有更好的人生等着她。她设想,她会换一位和奚元钧差不了多少的郎君,与之相知相许,携手一生。不论在何处,同谁婚嫁,凭她的聪明才智,她都能过得好好的。
可直到此时,颜姝才意识到,思想可以调节和规范,但真心不行。
秦少珩和翁霁都很好,但她却没有同奚元钧在一处时那样的感受。她以为她只是图他身份地位,图他为人端正,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根月老的红线悄悄地攀上了她的手腕。
难怪,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她这几日却还是迟迟缓不过劲来。
此刻,经过对比感悟了之前看不清的内心,颜姝决定去国公府这一趟,当面质问奚元钧一次。总不能像上次一样,不了了之。
想清楚后,颜姝对翁霁坦诚布公:“三哥哥,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没法想这些,我还要去和奚世子见一面。”
翁霁略有失落,不过正是颜姝如此真诚,才是他喜欢的模样。他遵从她的意愿,应允说:“我不愿强求,臻臻不必着急答复。”他想着,只有当颜姝彻底死心时,才能打开心扉接纳下一位。否则不论对谁都不好,所以他只需要等待即可。
翁霁如此善解人意,颜姝顿感惭愧,搅了搅衣袖,抬首张望翁荣的身影。翁荣再不来,她和翁霁两人都会如坐针毡。
*
翁府别苑这一行,颜姝不仅意外得了翁霁的承诺,也看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回到颜家,她将翁霁送来的画作装好,找了张最寻常的纸笺和帖子,寥寥写几句话,派人送去国公府给奚元钧。
这次往国公府送生辰礼的,仍然是上次送木箱的小厮,因为他熟门熟路,也在国公府门房前露过脸。
这次不同于上一回坎坷,小厮凑到门前,立刻得了人认出来,请进门房又是上茶又是点心,待之如贵客。
小厮带过来的东西,也被当个至宝一样,忙不迭送去玉衡轩。
听闻颜家姑娘送来生辰礼时,思远感觉如获大赦,心想,主子爷沉闷了这么久一段时日,今天终于能借颜姑娘送来的东西,让世子爷高兴一下了。
以往颜姑娘给的,不论是信件还是物品,都别出心裁,每每让世子爷意外欣喜,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东西。
思远观察入微,注意到他将东西呈上,特地认真道明“颜姑娘送来的生辰礼”时,奚元钧那雨过天晴一般的容色变化。思远表面恭恭敬敬,内心实则暗喜。
哪知,奚元钧接过长长的画卷木盒,打开看过后,面上再度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握着画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思远内心咯噔一下,茫然不解哪里不对。
然而他正心虚着,只听哐当一声,奚元钧将画撕毁,摔到地上。又打开信笺看了一眼,随即,帖封和笺纸都被重重拍在桌上。
这一通雷霆动静,听得思远身子狠狠一抖,心肝直颤,立即弯下腰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奚元钧怒气过盛,拂袖而去,气势掠过思远面前,吓得他后退两步。这下可难倒思远了,他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前去劝慰,左思右想,只能远远跟着,免得太近,惹主子生气,太远,又不能及时听命。
奚元钧心态波澜起伏有如翻江倒海,导致他不得不脚步不停,在园中不断行走,借动势挥发心中烦闷。
颜姝写在笺子上寥寥几个字,字字如针扎在他心上。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以画为礼,莫嫌单薄。”
“翁三公子画技卓绝,胜于世子,可见贤思齐。”
本以为颜姝送了什么别出心裁的生辰礼,展开看到落有翁霁个印的睡莲图时,奚元钧已然失态,再看她那句说他不如翁霁的话,奚元钧生平第一次气到神清气明。
然而奚元钧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是颜姝刻意拿来气他的。她明知他介意翁霁,偏偏拿他一副睡莲图,来和他上次在颜家作的那张画作比较。并且刻意说明,翁霁比他好,还让他好好学着。
她在报复他,“别出心裁”地报复他。
奚元钧气愤之余不乏冷静,可他明知道她刻意为之,又在气什么呢。大概在气她偏偏用翁霁的画来激将。
她这些天,都在做什么?和翁霁见过,说过什么话。奚元钧凡是浅浅一想,都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像是要发作头风。
自上次和颜姝分别后,奚元钧的打算,是待他有了把握,能给她准确答复后再见她。生辰那日,他本没打算对她说双亲对他亲事的态度,以及他的进展。只是想见一见,说些什么,免得颜姝误会。现在看来,他上次的沉默,显然是把她也气得不轻。
奚元钧不是没想过,只是犹如近乡情怯,涉及到她的事,让他敞开心扉是没那么轻易的。奚元钧更想用实际行动表达,而非苍白的言语。
缓过一阵后,奚元钧寻了一处僻静地坐下。他回想她信笺上的字字句句,同以往有不同的味道。不再耍滑头,而是疏离刻板。原本断定她只是在刻意报复他的奚元钧,又开始有了摇摆之心。
如果颜姝不是这个意思呢?她是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他不娶,还有比他更好的人可以托付。
翁霁对颜姝有意,颜姝若以为他不愿迎娶,不再等待。外人也知道这事,趁虚而入。奚元钧想到这一层,心潮再度翻涌,久久不得平息。
明日就是七月十三日,可奚元钧已经按捺不住要见到颜姝,想要问个清楚了。在见面之前,剩下的这些时间,可想而知是怎样的煎熬。
颜姝并不知道她的一封书信给奚元钧造成多大影响,她还略微有些后悔,怕挑拨过了度,让奚元钧生了气,磨灭他对她为数不多的情意。
所以这天下午和晚上,颜姝同样辗转反侧。她不断地自我安慰,就算过犹不及,也证明奚元钧对她的在意本就不深,她没有任何损失。也正好断得干净,一了百了。
情绪反复拉扯,将人耗得千疮百孔,心志缥缈。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颜姝坐在妆镜前,挑挑拣拣地打扮自己。穿得太隆重怕刻意,穿得太朴素怕平淡。戴花嫌艳丽,玉钗嫌单调。衣裳换了一身又一身,最终颜姝还是选了最常穿的颜色,藕荷色的薄褙子和浅杏色的三裥裙,料子选的都是简单又柔软的素薄缎。
发髻挽好后,拿着珠钗比比划划,颜姝最终戴了一支摇摇晃晃的累丝嵌珠宝蝴蝶簪,多几分俏皮。另又簪了几朵小绢花,不能显得人太清淡憔悴。
这样简单的妆扮,因为反复犹豫,还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好。
奚世子生辰及加冠礼这样的大事,待颜姝和颜淙到时,国公府已有不少客人都早到了。
之前放黄榜时,颜姝来过国公府一次,但那一回进来后就被带到待客宴请的花厅处,并未深入府中。没能尽见国公府的气派。今天不一样,举办加冠礼的场合,是国公府内最广阔的邀月园。
邀月园地处国公府东南角,占地宽广,铺陈大气,风轩斜透松寮,绿荫沉沉掩映多座抱厦,纵然有几百位客人也能容得下。
颜姝被带到女客处,今日她认识的应当只有秦相宜,在没寻到她之前,她只能独自先待着。
颜姝寻了个角落坐着,吹着从栏杆窗外透进来的微风。应当不是她的错觉,有不少视线在往她这边汇聚。其中有眼熟的,也有面生的。包括之前奚元钧庆功宴上见过的几位姑娘。
奚元钧身为国公府世子,本就位尊,现在他又有了实权官职,身份贵重更上一层楼,所以人人都觉得,以颜姝的身份就更高攀了。
更何况奚元钧今日弱冠,婚事却迟迟没有风声,任谁来看,也看不出颜姝有迹象能攀上。所以之前销声匿迹的嘲笑再度蠢蠢欲动。
颜姝只当无所察觉,和桑荷说着话,置身事外。
今日伺候女客的丫鬟里,有一名时不时地打量着颜姝,看她言行举止、待人接物。这是国公夫人派来暗中观察颜姝的人,今日宴会上,一切有关颜姝的事物、对话,通通都会由她禀告给贺氏。
那丫鬟是贺氏身边的人,这里除了管事的,没人知道。因此今日这边发生的一切,全都出自真实反应,最能显示人的性情如何。
丫鬟看颜姝举止端庄得宜,受了不少鄙夷的目光,和明显的窃窃私语,但她一概置之不管,倒是个沉得住气的。丫鬟暗暗观察,将有关颜姝的情形全都看在眼里。
颜姝倒也不是沉得住气,只是她心里早就清楚会遭遇什么。旁人的态度和想法不会因为她是否介意而改变,与其为之影响,更落人口舌,不如无视。
不一会儿,秦相宜到了,颜姝有了同伴,更没心思去管别人怎么看她,说些什么。两人走远了去逛一逛,等待加冠礼。
一旁以颜姝为话题的贵女们议论纷纷更为猖狂。前段时间,翁七公子求娶郑云淑的事在京中也小幅传开过,郑云淑一位不受宠的庶女嫁入翁府,夫婿有功名,已是少见的高攀。有前面这桩事对着,如今只听奚世子对颜姝特别,但迟迟没见提亲的消息,这意味着什么,再明显不过了。
国公夫人贺氏可是个精明人,任谁来看,恐怕都不会同意颜姝这样的姑娘做正妻。世子要真喜欢,待迎娶正妻进门,再纳进来,才是正常该有的情况。
这群人看着颜姝远去的背影,美则美矣,只可惜出身限制咯。
然而就在她们幸灾乐祸时,竟看到,奚元钧身边最贴身的小厮,亲自凑到近前来,殷勤备至地将人给请走了。
这是?
之前碎嘴起劲的一些人面面相觑,本以为今天颜姝到场只是个不起眼的寻常客人,奚世子连过来看一眼都未曾,这下把人请走了,大概是为了独处去的。之前还揣测得起劲的人,这下没得说了。
看到思远来时,颜姝并不意外,奚元钧说了今日有话跟她说,她本以为会等到最后,加冠礼结束宴席散罢,再寻机会来找她。不料,会面来得这么早。
只是,这样的私会未免太明显了,思远是他跟前的熟脸,她也还未走开。她的存在本就惹眼,也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看到了。传出去,她的名声又落一丈。
颜姝摇摇头,又有点形容不出的舒心。
奚元钧在花园深处的凉亭中等她,他今天穿了一身暗暗的猩红色直裰袍子,袍底黑色丝线绣着麒麟覆水纹样,衣料颜色深沉,但比起他平时的低沉色调其实鲜亮了不少。
他的头发梳了顶髻,已经从发簪换成了头冠,一顶三焰呈丹金冠繁复大气,再加猩红色衣袍,贵气逼人,世子爷的气度较从前更盛。
多日不见,忽然见他旧貌换新颜,颜姝还有些不太习惯。到了近处,压了压心中波澜,才继续往前。
他站在亭中的一幕,令她想起之前在颜家那时。那天两人谈崩了,奚元钧还同她置气,也不知今天会怎么样。
颜姝走到亭中,不像从前那样,还温温柔柔地同他行浅礼,唤他尊称。
早在发现她过来时,奚元钧就转了身,面朝她站着。两个人都直直站着不动,若看着他们,会觉得双双都在拘谨。
“你们都先去等着。”奚元钧遣走思远和桑荷,只与颜姝两人单独谈话。
亭中又静了一会儿,颜姝才听奚元钧开口对她说:“今日请你来,是要同你答上次你问的事。”
不知道他是否有过彷徨和压抑,又或者并不看重这次谈话,话音低沉,是颜姝不曾听到过的。所以她对他将要说什么,便没再往好的一面去想。
颜姝心里有积怨,态度也冷傲:“什么事?过了这么多天,不太记得清奚世子指的是哪一件事了。”
奚元钧被她刺了一下,心存的渺渺希望逐渐冷却:“你问我,可愿许你正妻之位。”
哪怕颜姝暗自镇定过多回,以为自己能做到毫无波澜,但听奚元钧亲自提及这事,她还是不免颤了心。颜姝未答,食指在袖子里绞着,等待着奚元钧后续的话。
为什么这段时间,奚元钧没有给颜姝送过信,解释他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暂时没有结果的事,不能给予她承诺,给她期待。如果他做不到,颜姝难道要等着他?等多久?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到时,才有说出口的必要。从前奚元钧这么想,经过这么多天,他仍然觉得应该如此坚持。可不说这个,他能对颜姝说什么呢?
“我想娶你为妻,但双亲不同意”,若对她说这句话,还不如告诉她自己在争取的事。这话更让人空欢喜,且推脱责任。更别说还会打击颜姝的自尊心,让她难过。
话到嘴边,左思右想,奚元钧又迟疑了。他见她默不作声,忽然闯出口一句:“为何现在不想问了?是不是有人已经许了你这件事。”嘴上说出的这句话,比奚元钧脑子动得还要快。不知觉中,他竟然把暗暗藏在心底计较的心事给说了出来。
颜姝盼着盼着,等了半晌,竟什么承诺或者心里话都没等到。她有些失望,听奚元钧问,她也拧着性子答了:“是,如何?你磕磕巴巴不愿给的东西,有人舍得给。”
奚元钧面色冷峻,见到她之后,一颗本跃动的心冻结又碎裂。他心里有痛苦,话到嘴边,又变了味道:“你说你要嫁高门,所以凡是有高门公子愿意娶你,是谁都行,是不是?”
颜姝没答话,她想听的话没听到,反倒又让奚元钧挑剔她。她是有话直说的人,撒过气后,只想知道她最在意的事:“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和你有何关系,难不成你心悦我,不想让别人娶我?”
“是。”奚元钧冷着脸,却一口咬定。
颜姝撇过头,暗暗翘了翘唇角,又忍住,仍佯装气愤:“但是你就是不愿说定亲的话。”
“现在还不行。”奚元钧不想让她知道父亲母亲不同意她嫁进来国公府的事,姑娘家本就面皮薄,必须小心呵护。
可颜姝,走了。
她转身就走,夏日轻薄的裙装飘扬,娉婷身姿越跑越远。奚元钧以为他把人气跑了,实际上背对着他的颜姝,面上是隐隐克制的笑意。
颜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但仍然介意奚元钧说话不坦诚,所以她必须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何至于生气呢,奚元钧说“现在还不行”,换一种理解,那就是——等待时机。她知道自己之后要做的是等,等待奚元钧的好消息。可以满足了,但颜姝不想让他太好过。
因为他明明可以说得更好听一些,但他不说,那就让他吃点苦头。秦相宜说过,骨头硬惯了,就需要有人治一治。她嫌奚元钧骨头硬,那就得拿出点手段来磨一磨,让他学会说些软话,说些好听的话来。
再者,颜姝再不跑,难道还要让奚元钧把她和翁霁的事盘问清楚吗?她不想让他知道,在他还没给出答案之前,她就已经回绝了别人好意的事。她之前难过好些天,也该让奚元钧尝尝食不下咽的滋味。
颜姝逃离果断干脆,奚元钧留在原地,一口郁气涌上喉间,哽得人无奈又无力。
颜姝,她果然是他的克星。从前招架不住,现在又拿她毫无办法。她到底是误会了他,还是不想听这种要让她等的,虚无缥缈的话。奚元钧一概不知,他从没探究过女子的心思,更别说颜姝这样古灵精怪的姑娘。
他琢磨了一段时间,始终拿不准颜姝会怎么理解。随后,还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想要知道的事,颜姝同样没有给他一个答案。她和翁霁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要与他定亲吗?
奚元钧心里没底,他作为国公府世子,从没哪一天像此刻这样,茫然若失,只觉得自己拿不出任何手段的力气。
若让奚元钧跳出这段关系,作为旁观者来评判别人的事,不知道他会对自己和颜姝两人的言行有多少指摘。作为男子,他太隐忍、一意孤行。作为女子,颜姝太过娇纵,小心思过多。
可这事发生在他身上,让他来看颜姝,他却看不出来她哪里有不对。她想攀高枝不是错,在他这里碰壁后,另寻他处也不是错。错在他无法给出承诺,错在有翁霁虎视眈眈。
她不能等他,也不是错。她多等一天,蜚语流言都能多传出十里。名声坏了,往后她在京中怎么做人。那些高门的主母,都不是善茬,恐怕挑剔她、看轻她。
唯一可解之法,只有奚元钧主动聘她为世子夫人。偏偏他现在还做不到。
第46章 献舞
上一回在翁府花园假山的不欢而散, 折磨的人是颜姝。这一次事先想好的谈话同样无果,只是,这回颜姝心情大好, 反倒是奚元钧备受折磨。比多日之前的颜姝更甚。
秦少珩知道奚元钧离场的原因,见他面无表情地回来,眼帘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便猜到两人谈话并不顺利。
“怎么样?”他走上前去迎了他,伴在身侧。
秦少珩并没有告知奚元钧,他也有对颜姝有意的意愿。他妹妹秦相宜曾转达过,颜姝现在谁都看不进眼, 让他先等着。再看奚元钧和颜姝的事还没了结,秦少珩就更加没有必要讲明了。
他揣着不一般的心思, 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撺掇好友的事。“怎么样”这三个字问出来, 心底都有一丝的心虚。却又有种讲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暗含着某种不义的期待。
奚元钧摇了摇头, 道:“不懂女子心,且先安排好自己的事。”
他说不懂,没见着情况的秦少珩就更不懂了。依秦少珩的理解, 他觉得颜姝多半是对奚元钧失望了, 因为他知道奚元钧绝不是那类会哄人的。女子心思细腻, 脸皮薄,又被动, 他这样的,若不是颜姝看上他, 两人连十句话也说不上。
秦少珩心想,他该是有机会的。
另一头, 秦相宜也在跟颜姝打听,她看颜姝面上隐约带着笑,却又不是雨过天晴的明媚,秦相宜纳罕,这是什么情况?
她问:“奚世子答应迎娶你了吗?”
颜姝摇头,但眸光闪烁,因为有喜悦之色而变得灵动:“我问他,是不是不想别人娶我,他说是。”
秦相宜白眼朝天:“他不想,那他倒是做出点实际来,这么拖着,像怎么一回事?外面传得风风雨雨的,对你太不公平了。”
“没办法,先这样吧。”只要能有个好结果,其实颜姝可以不在乎这些。
两人说了几句,回到人群中之后就没再聊关于这事的内容。不多时,奚世子的加冠礼开始了,宾客观礼,人人都看奚元钧去了,没人再盯着颜姝不放。
远远看着,奚元钧在人群中独独出众,颜姝毫不费力就能捕捉到他的身形。看到他清晰挺拔的面部轮廓。不苟言笑的仪态,所到之处犹如鹤立鸡群,将旁人都比成了闲杂人等。
晋国公夫妇位列上首,国公爷为世子加冠,虎父豹子,俱是一般气宇轩昂。
人群中不断有低声议论,说着有关奚元钧的话。颜姝静心听着,多数都在称赞奚元钧如今在审刑院出类拔萃,备受瞩目。颜姝之前知道,但并未过多了解,奚元钧这段经历对她来说是缺失的一块。
这会儿道听途说,拼拼凑凑,颜姝才知道奚元钧如今有了官职后,本就品行端正的一个人,现在更是心思专注,早出晚归,缕缕立功。人人都夸,像奚元钧这样出身高,自己又奋进的,不知道多难得。
颜姝听了,心里也很高兴。不过在奚元钧朝她看过来时,颜姝依然倔强地挪开视线,逃避得光明正大。
奚元钧收回视线,心有怅然。
这之后,他就没再见到颜姝了,不知道她和秦相宜去了哪里,后来离开也早。秦相宜要随她一起陪着,因此秦少珩也早早地跟着走了。奚元钧并未多想。
而颜姝她们一行,打国公府离开后,又去外面寻了个雅致的茶寮坐了坐,就只有秦家兄妹和颜姝三个人。
关起门来,终于能畅所欲言,秦相宜也不避讳她哥哥,说的话尽是问与奚元钧有关的。
颜姝一一说了,也道明了她的揣测和想法:“我猜,奚元钧有苦衷,国公爷和夫人应当并不接纳我入门……”
颜姝说到这里,秦相宜气拔山河地打断她:“那他也应该说清楚,他怎么不为你考虑考虑,你迟迟得不到承诺,该多难受?”
颜姝摇了摇头,其实之前她就猜过各式可能,再加上今天两人谈过之后,奚元钧怎么想的,她估摸得八九不离十了。只是男子和女子思维有差异,他作为担责的一方,前瞻后顾,的确难为。
只要她确认了奚元钧对她的心意,一切误会都拨云见月。
秦相宜没她这么心思通透善解人意,她就算知道有苦衷,该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她骂完,又一心想,只要颜姝不介意就好,她看不惯也没几个用,又不是她嫁奚元钧。于是熄了火,问:“然后呢?”
秦少珩也紧紧盯着她。
颜姝轻轻搅动自己碗里的小瓷勺:“我会等他消息,不过,也得好好惩罚一下他。”
秦少珩炙热跳动的心脏逐步冷却,眼里的光也黯了下来。颜姝说话时看了他一眼,这句话,显然也是在告诉他答案。
秦相宜听了她这决定,并不意外。她扭头看秦少珩:“听见没,你没希望了。”
颜姝低下头去,心有愧疚。
秦少珩故作轻松展眉一笑:“还需你说?我早就知道他们两个还有后续。我不过就是凑个热闹。你要怎么惩罚他,我帮你啊。”
其实颜姝此前没想过要怎么惩罚奚元钧,她故作生气不搭理他,已算是对他不坦诚的惩罚。她没想到,秦少珩如此洒脱,不仅拿得起放得下,还要跟着凑热闹。
颜姝摇头:“倒不用……”
“对了,再过一阵子,有蹴鞠大会,好些球社都参与,我们那群人都去,你也来。”秦少珩打断她,给颜姝递了个好机会。
秦相宜面露欢欣,眼前一亮:“对了!我把领舞的机会让给你。颜姝,你去台上跳舞,打扮得艳丽些,让奚元钧看了难受。”
颜姝被这俩兄妹你一言我一语弄得眼花缭乱,听秦相宜细细展开来讲,才逐渐明白。
每年七月盛夏,京中都有一场蔚为大观的蹴鞠大会,参与者几乎包含京中大半年轻郎君,尤其有些本就由勋贵子弟建的球社,多为高门公子,其中不乏武将世家子弟。
能人云集,蹴鞠大会又有昱王他们捐赏的大彩头,举办几届后,渐渐成为了京中的盛事。
而那蹴鞠大会开场之前的欢庆之舞,为了名头和排场,是不请舞姬的。既然参赛都是公子们,献舞的也成了这些公子家中的姐妹。秦相宜曾经做过两次领舞,今年被推举的还是她。
但现在,她决定把这个露面的好机会让给颜姝。
她越想越觉得好,一口说定:“事不宜迟,你今天就回去准备此事,时间可不多了。”
颜姝被急匆匆委以重任,还未弄明白这是什么事,就被秦相宜冠以领舞的名头,张罗起帮她造势的一应事务。
不断有新鲜昂贵的衣料布匹从武威侯府送到颜家,秦相宜还给颜姝请了两位女师傅,帮她排舞,陪她练习。每日有一半时间,颜姝要在秦家,同一起登台献舞的姑娘们排演舞蹈。
横空出来个颜姝,其余参演的官家女儿不少有不满的,但有秦相宜帮她撑着,再看颜姝跳得的确出众,渐渐的,大家习惯了也就没话说了。
蹴鞠大会是个备受瞩目的热闹,尤其深得年轻人,及一群以昱王为首的老纨绔的追捧。每年还会开设注局,压注最终胜出的球社。得注率最高的,当属秦少珩的骋天球社。
秦少珩是骋天球社的社长,但蹴鞠球队的球头却是奚元钧,秦少珩自己是个副球头。每年蹴鞠大会,靠他们俩都能进不少球,所以奚元钧在公子们中间地位高,受人尊敬,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身份。
到了七月底,蹴鞠大会开赛的这一天,京郊专为蹴鞠开 辟的一处广地,源源不断有车马赶赴,男看客居多,但也有不少夫人小姐前来看热闹的。
鞠城占地大,有东西两侧看台,南北两个方向则是高台和球社休息的地方。开场后,高台上会坐着身份最高的观赛人,昱王等王权贵族和勋贵。
不过,在大赛开始之前,这里会有几支由贵女们献艺的舞蹈,以舞乐为蹴鞠造势。
今日太阳不算浓烈,高台之上还搭了绸布做顶,既亮堂,光线也柔和。第一支舞柔婉宁和,蹴鞠球社的公子们和两侧观球的来客全都遥望着正中的高台,欣赏舞姿。
既看了舞,人群中少不了议论,偶有家妹在台上的公子,还会拿些花枝往台上掷去。蹴鞠大会的轻松氛围,也是它得人欢迎的原因。
今日献舞有三支,前两支演罢后,第三支舞的姑娘们从台下走来,登台摆势,不同的舞衣与妆扮,即刻引得了已看得疲态的众人再起好奇之心。
这群姑娘居然准备了水袖之舞,光难度上,就比前面的要高出不少。尤其领舞的姑娘,水袖长五六尺,想要甩动这么长的水袖跳得好,可不是容易的事。
可那长长的水袖,随富有节奏的乐声,时而绽放、时而如游龙舞动,灵活得如同被领舞之人赋予了生命。
秦少珩早就知道水袖舞的领舞是颜姝,但他装作不知情,在姑娘们登台后,发出一声明显的赞叹,而后提高了声音道:“领舞的人是谁?隔着这么远,都觉得是个绝色。”
有人纳闷,按理说,领舞的人不应该是他妹妹秦相宜,他说这些话有何必要?
众人生了疑,抬眸望去,只见领舞的姑娘窈窕倩丽、燕体蜂腰,长袖善舞而身姿轻盈,哪怕远远看着也觉得姿容出众,难以忽视。
原本漫不经心的奚元钧,扫了一眼台上后,身姿定定、目光沉静,远望的模样即刻变得专注起来。
台上领舞之人,是他放进了心里的人。
颜姝为了今天的水袖舞,苦练多日,还曾伤了胳膊,紧急敷药揉药给治了回来。如此努力,都是为了这六尺的水袖能甩得好看。
她转圈时刻意看了骋天球社所在的方向,只扫一眼,都能捕捉到那抹盯着她,灼热而专注的视线。颜姝心满意足,舞得更尽心。
秦相宜说她跳舞有天资,同样的动作,她摆得就是比别人好看些。这支舞,颜姝又刻苦钻研近半月,一舞毕,如愿惊艳全场。
高台上的红裙女子灿若朝阳,引得众人翘首。奚元钧在人群中,知道看颜姝的人全都惊艳且目不转睛,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种他的明珠遭人觊觎之感。
可颜姝只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又没与他定亲,不论谁看她,对她有意,都与他不相干。
奚元钧被颜姝一舞乱了心。
不多时,第一场蹴鞠即将开始。两边球社各十六人来到鞠场之上,等待送球。
按照以往的惯例,送鞠球的人都是献舞夺魁的姑娘们。已经换好衣裳的颜姝端着鞠球款款而来,众人的视线又全都汇聚在她身上。
这时候,颜姝倒是愿意和奚元钧目光交汇了。她看着他走近,注意到了奚元钧眼中翻滚的情绪,是专情,是期待。
奚元钧作为骋天球社的球头,也是场中身份最高的人,以往这鞠球都是送到他手里,再由他放到中间的草地上。所以他始终看着颜姝,等待着她走近,期待她来到他面前,两人迎面站立,她会仰头看他,他也低眸回视。
颜姝的确往这边走来,然而就在几步远外,即将来到他面前时,脚尖朝向调转,来到秦少珩面前。
她就在奚元钧侧身处,奚元钧怅然错愕间,看见颜姝笑得明艳,嗓音如铃:“祝骋天球社,旗开得胜。”随后,那鞠球被递给了秦少珩。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秦少珩大概会意外,会看向奚元钧征求意见。然而这次,秦少珩却没看他,只顾着和颜姝有说有笑。他还趁机夸了句:“今天舞跳得真好。”颜姝对他笑笑,这才转身离去。
奚元钧只觉胸腔空空荡荡,立在原地,一时没了反应。
秦少珩假装毫无察觉,刻意没去看奚元钧的眼睛,只顾忙着放鞠球,招呼各位置就位,要开始筑球了。
他忙完走回来,来到他属于他的中间位置,只听一道沁凉的声音问道:“秦少珩,什么情况?”
秦少珩按照和颜姝事先说好的,装作懵懂无知:“什么?可能是跟我熟,就把球给我了。”
他说得轻巧,但奚元钧直觉意识到,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忽然之间,似乎有一层隔膜,横在他和他们中间。奚元钧不知道自己缺失错过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情时悄然变成了他陌生的样子。
他想到领舞身份从秦相宜换成了颜姝,必是因为有秦相宜从中施手。颜姝最近和她在一处,少不了还有秦少珩。难怪除了练球,秦少珩常常不见踪影。
奚元钧越想越心凉,他想到的最坏处,是颜姝见在他这里努力无果,得不到承诺,转而将视线投入秦少珩身上。霎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从前秦少珩对颜姝数次的赞赏,对她不同于其他人的殷勤态度。
之前,奚元钧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秦少珩热心多事,想撮合他与颜姝。但如今细想来,秦少珩这份热情明显这已经超出了范畴。他不仅是为了他,因为在他眼里,颜姝的确样样都好,所以他才会有那般主动的态度。
七月的酷暑,奚元钧却觉得浑身冰凉。鞠球被人传来,砸在他腿上,因为他出神没接住,被秦少珩冲上来保住了,没让另外的球社抢走。
奚元钧定了定神,将注意力强压回来,回到球场中。他强撑着心中翻腾的不安,勉强打完一场,险胜对方。不过比起平时,奚元钧踢进的鞠球少了不少数目。
这样的奚元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心不在焉,失了那股自信睥睨的仪态。在颜姝身后,有不少议论,说着奚元钧今天怎么回事之类的话,颜姝听在耳中,暗自欣慰。
这主意,还是秦少珩提出的。他让颜姝把鞠球递给他,吓一吓奚元钧。
上位者卑微,沉稳者失态,是最能体现一人为情所困的外在表现。
原本颜姝还犹豫,担心耽误骋天球社的发挥,但秦少珩说,还有他在,第一场也不是关键,她就一口同意了他的提议。这当面挑衅奚元钧的法子,果真效果显著。
秦少珩和颜姝说定,会一直瞒着奚元钧,他曾提出可以迎娶颜姝的事。只做些表面不对劲的事来给他看,让他揣测和不安。这样一来,既不会让奚元钧过度担心,又能刺激他那颗过于沉稳的内心,让他着急。
秦少珩的办法很好,不告诉奚元钧实情的决定也很好。毕竟中间存在误会,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有些事还是永远瞒着更好。秦少珩已经想通了,既然他欣赏颜姝,那么只要看她得偿所愿,看她幸福美满,也是值得的。
他又不愁婚事,往后再慢慢寻觅即可。
秦少珩看着,一场打完,奚元钧离场之后径直走了,既没叫他,也没去找颜姝。他一个人默默去了不知哪里,秦少珩猜想,恐怕奚元钧现在情绪极度不稳,需要先独自静一静。
他还是试着唤了一声元钧,可奚元钧不知是没听到,还是置若罔闻,脚步未停。
颜姝自然也发现了奚元钧的失常。
她观其背影,不知是不是错觉,第一次从奚元钧的仪态中看出“不安”两个字。因为她把鞠球递给秦少珩,他慌了神。堂堂国公府世子爷,众星捧月中孤高自傲的一个人,也会有患得患失的一天。
无非是因为“动情”二字。再强大的人,动情之后也会失了方寸。
奚元钧走到远离喧嚣之处,大概因为心情起伏波动太大,他不知觉中将手撑在树干上,才缓和几分力气。
他脑中一片混乱,全是颜姝站在秦少珩面前,仰头看他,笑容明艳的模样。曾经,她是不是只会对他那样地笑?奚元钧并不笃定,现在的他不再有曾经镇定自若的把握。
今非昔比,他没能给予颜姝承诺,她没有必要一直等他。奚元钧知道这个道理,可看她将目光彻底从他身上收回,并且投向秦少珩,奚元钧尝到了后悔的滋味。
甚至心痛。
他低头看向左襟下方,沉默感受这令人陌生的撕裂感,以及胸腔仿佛被紧攥,透不过气的窒息感。这样的难受,他自出生长大成人以来,从未感受过。
之前,知道翁霁对她有意时,奚元钧尝过酸醋的味道。那时他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今天,亲眼见到颜姝不再在意他,奚元钧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情根深种。
他接受不了颜姝看中旁人,更不许她嫁给秦少珩,或者其他任何人。既然曾经两心相许,默契十足,怎能甘心放手?
更别说,他一直在为了能给她结果而努力,她就这样走了,不仁不义。真是个没良心的。
奚元钧越想越心绪起伏不得安宁,他唤了等在远处的思远,让他去把颜姝请过来说话。
等在远处的思远见世子气得扶树干,担心得不得了,听见世子爷唤他,顿时有了气力,脆脆应一声,一路小跑去寻颜姝。世子心情如此低沉,也只有颜姑娘能帮忙缓和好些。
果然解铃还须系铃人,哪怕只是让人去请她过来,奚元钧都感觉淤堵的气息顺了一些。
哪知道,思远小跑着去,又空荡荡地回来,一脸忐忑,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世子爷,颜姑娘……颜姑娘她说不来,她要看蹴鞠。”
奚元钧好不容易缓了点的脸色倏地又暗了下去,胸膛起起伏伏,出气多进气少。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应当做如何反应是好。她到底是不想与他再有牵扯了,还是仍在与他赌气呢?
颜姝不是不想来见他,其实是不敢来。她刚故意做了气他的事,不知道奚元钧什么反应,她担心他气急了,说些不中听的话也来气她。另外,颜姝也怕自己撑不住,露馅了。
秦少珩之前与她说过,他会从中调停,让奚元钧不至于气得改了主意。他说,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即可。
颜姝没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不过她选择相信秦少珩。
第47章 讨好
“元钧, 怎么了?”秦少珩一副急色匆匆的模样赶过来,“我刚与人议事去了,发生了什么?”他疾驰几步来到奚元钧身旁, 上下打量他,看他神情、姿态,脸色意外又担忧。且丝毫没有内疚不安,全然置身事外。
造成奚元钧情绪不稳的元凶,却一副无所察觉的模样,这让奚元钧疑心,难不成是他关心则乱,想得太严重。
他不会憋在心里胡乱揣测, 坦诚问他:“颜姝怎么把球递给了你。”
秦少珩这才恍然大悟,一挥手说:“你是因为这个?除了你, 她只认识我, 就给了我吧。”
头脑简单的秦少珩想不到,他的一句话, 奚元钧根本不用深想,就揪出了问题关键。他问:“按你作风,知道是她递球, 应当会让她拿给我, 但你没有。你都知道些什么?”
秦少珩默默汗颜, 心想奚元钧真是难糊弄。为了不暴露他差劲的演技,他只得假装领着他走远, 人走在前面,斟酌着语气, 说得心里七上八下:“嗐,这些天, 她们排舞都在我们侯府,我听颜姑娘说了些你们的事。”
此时奚元钧的脸色已经差不多恢复正常,听着秦少珩的话,他表面看似毫无波澜,因为那是能控制的。可他却控制不住阵阵心悸。
“说了什么。”他问话的语气没什么温度,听得秦少珩不由屏息。他摸着自己头发和脖颈,按之前想好的说,“她说,她说你看不上她,不会迎娶。”
可哪怕他之前想得好好的,此时说来,仍觉得心虚,怕骗不了奚元钧。
奚元钧没回应,秦少珩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可我知道你是心悦她的,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但我又不能多说什么,我只是安慰她,你有你的苦衷。你之前与我说,说走一步看一步,意思应当不是放弃。”
这句话倒是说到奚元钧心坎里了。不过,秦少珩如何劝慰,和颜姝怎么想并不冲突。就算他这么说,颜姝还是有可能把高嫁的目标换成他。因此奚元钧仍然无法安心。
“其实……”秦少珩轻飘飘地说着转折,话到关键处,心一横,一股脑说了出来,“元钧你若是对颜姑娘有意,但一时半会没法迎娶她,两人也没必要这样生疏了。何不从别的地方给她些好处,先笼络着。你对她好,她还能看上别人不成?”
他这话,说到了奚元钧意外之处。他这些天想的,只是如何与双亲周旋,让他们同意这门亲事。并且因为尚无把握,无法给颜姝答案,只能先不得已地晾着她。秦少珩的意思,是让他先不论结果,好好把人笼络着,让颜姝舍不得走。
这话倒是说到了关键上,让迟迟心有不安,身处一片迷雾中的奚元钧有了曙光。
他之所以没有对颜姝坦白,是因为担心没有结果,白白耗她期待。可不说大话,与对她好并不冲突。他这样什么都不说,颜姝也会心寒,失望,伤心攒够了,她不想等了,他只会追悔莫及。
奚元钧茅塞顿开,一扫之前阴霾。他并未注意到秦少珩心虚的神态,眼里有了光彩,还对他道谢。
秦少珩松一口气,迟迟漂浮不定的心终于安放了。他能不心虚吗?曾因为误会“背叛”了好友,对他的心上人有了男女之意,还瞒着他,用撺掇他的方式促进他们关系缓和。要是让奚元钧知道,恐怕要说他吃里扒外。
不过,秦少珩这法子确实好,既能让颜姝满意,也能让奚元钧不会因为毫无作为而进退两难。
见奚元钧听进了他的话,并且没有怀疑他,秦少珩庆幸之余,免不了还是有几分遗憾。可世上的事,尤其男女之事,本就没有道理可言。
既然他得不到,不妨撮合他们二人都能如愿以偿。
此时,颜姝与诸多友人在一处看蹴鞠。早得知她今日领舞,柳姑娘她们全都来给她捧场。自然也都看到了刚才献球的那一幕。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半月没见,进展出人意料。在观席台看着的,都夸颜姝女中豪杰,竟还有能让奚元钧吃瘪的一日。更意外的是,奚元钧派人来请她,颜姝也拒绝不去。
这下,可给这些等着看奚元钧热闹的姑娘们好大一个震撼。
不过颜姝其实没有众人想得那样洒脱,她又非稳操胜券,也没有不想再搭理奚元钧的意思,之所以敢这样对他,是因为有秦少珩托着。
她想解释,可这事却不能和其她人说。就连秦相宜这样大大咧咧的人都没有乱说话,知道什么事该说,什么事该瞒着。所以颜姝并未对大家解释。
甚至连翁荣都不知道秦少珩和颜姝的事。众人都以为颜姝手段了得,十拿九稳了,将奚元钧哄得团团转,所以才敢这样对他。颜姝越不解释,在其她人的想象中,她越是厉害。
翁荣还偷偷与她耳语:“臻臻,奚世子真的不会生气吗?”
这问题要把颜姝难倒了,她也拿不准。按照奚元钧那人的作风,生气倒不至于。可是她如此不给他面子,他究竟会不会介意,她也拿不准。她能依赖的,只有奚元钧的喜欢。
可他对她的这份情究竟有多深呢?颜姝并无把握。她只能告诉翁荣她的自我安慰:“他要是这都生气同我生疏,恐怕也没几分认真。”
翁荣眼睛圆睁,暗暗佩服好友的智慧和手腕,有这样的心态和气概,难怪臻臻能办到常人办不到的事呢。
在种种误会中,颜姝俨然已成了众位姑娘心中多智近妖的存在。她越话少不解释,反倒越神秘,显得心思缜密深沉。不知道惹了多少人钦佩赞叹。
时间推移,下午约莫申时末时,蹴鞠大会结束,骋天球社大败其它三个球社,夺得今日魁首,拿下彩头。
观赛席散时,诸位姑娘起身离开,商议着去哪里用晚膳。看了一天蹴鞠,哪怕吃了些糕点,大家还是有些饿了。
她们说着话离去,没走几步,忽闻身后有一道声音,清冷克制,唤着颜姝的名字。
众人齐齐转头,就见奚元钧端着一个锦盒走近,谁也没看,只专心走到颜姝身前,将锦盒递给她:“今日夺的彩头,我选了这个月光珠,赠你留个好寓意。”
除了颜姝,其余姑娘包括她们各自的丫鬟,全都屏息静气,内心翻江倒海,感慨万千。
果然,奚世子果然被颜姝的手段治得服服帖帖的,适才她刚拒绝过他,可人非但没生气,反而还巴巴地过来,把蹴鞠赢的彩头给她送来。
虽然只是一枚月光珠,可是意义特殊,非一般的珠宝能比的。
颜姝也很意外,她余光不经意瞟了一眼秦少珩,看他一副轻松笑意,便明了。秦少珩果然办到了。他不仅劝住了奚元钧,还开导他为挽回她而主动。
颜姝心里怦怦直跳,抿唇拼命忍着没让自己流露出什么意外或喜悦的反应来。她强行镇定,云淡风轻地接下锦盒,语调没有波澜:“多谢奚世子好意。”
其实颜姝心里是开怀的,正如同她对翁荣说的,奚元钧对她到底有多在意,全都映射在他的态度中。他这样主动并且不记仇,证明他很在意她。
颜姝费了一番力气忍耐,才没把心思摆在脸上。众人看她这样浑不在意的态度,再看奚元钧因为她接了赠礼而安心,还做主相邀,请她们这群姑娘一起与球社的人共庆宴饮,内心都震撼极了。
果真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奚世子这尊大佛,终于是败在了颜姝手里。
对于奚元钧的邀请,颜姝欣然同意了,反正大伙也计划着要去酒楼饱餐一顿,有奚元钧做主,何乐不为?从前她为了接近他,宴请了他和他一干朋友,如今反过来了,也到了奚元钧为了讨好她,宴请她与诸位姐妹的时候。
一群人前后相连,离开鞠场,前往停了马车处。奚元钧和秦少珩商议着去哪处,人数众多,二十多人该怎么安排更合适。颜姝在一旁听着,忽然有了主意。
她装作漫不经心提及:“能不能去听泊筑用饭?我听闻那处景色不错。”
颜家刚来京城那时,宴请舅父一家,起初选的就是听泊筑,但当时因为酒楼接待了国公府,不再接纳其余客人,颜姝一直记得此事。她此时忽然想起这回事,有了几分微妙的心思。
当初国公府在里面,颜家连门都进不去。如今,她作为奚元钧的客人,和他一同入席。这感觉,应该是很有趣的。
她主动要求,奚元钧自然满足,他应声后,便嘱咐思远,派人先快马去听泊筑预定。那处环境是雅致,不过内里不算宽敞,只有三间雅间。今天这么多人,恐怕要包下整个酒楼才够的。
颜姝提的要求得到满足,心情愉悦。不过她没看奚元钧,目视前方,和翁荣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她缘由。
然而哪怕没看,颜姝也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在意着她的情绪。
颜姝很想回头与他对视,看一看他的眼睛,可眼下,她只能先端着,矜持着,等待一段时间。她心里,其实已经放下了另寻出路的打算,只静待奚元钧的好消息。不过在这期间,得先瞒着他,让世子爷紧张着,免得他懈怠进展。
待启程前往听泊筑后,颜姝和姑娘们坐进马车里,与球社的公子们分开,这才有了能说悄悄话的机会。
一个车厢里挤了六个人,五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颜姝,看得她无地自容。为了防止外面的人听见,大家压低了声音问,你一言我一语,把颜姝夸到了天上。
唯一知情的秦相宜假装不知道,配合其她人一起凑热闹,让颜姝分享秘诀。
可这让颜姝怎么回答是好,她没有她们想得那种通天手段,只不过是翁霁的存在,和秦少珩的掺和,让奚元钧有了危机感。这些事她不方便说出口,就只能告诉她们,大概是因为她能和奚元钧合奏,所以打动了他。
这个回答在大家看来也是好的,起码证明奚元钧之所以动心退让,是因为合奏的事,将颜姝纳为知己。知己难求,有这层心理垫着,他待颜姝的真情远比其它要更坚定,也更稳固。
众位姑娘都一脸欣慰地望着颜姝,面含笑容,她们都希望她好,看到奚世子那样一个孤傲的人,如今也知道哄人,知道讨好,令人感慨,又羡慕。
看大家都如此真诚地呵护她,颜姝心有愧疚,她一向是不喜欢撒谎欺瞒的,可这事关系到的人太多,不得不隐瞒。不过,不能说的事只是瞒了下去,她说的那原因倒不是错,奚元钧真正意识到动心,的确是因为昱王府合奏的事。不论谁去问也是一样的。
中间有其他男子的阻碍,只是促进他心态转变的一个缘由。并不是他本来不喜欢颜姝,一看有人抢,就喜欢上了。动心在前,吃醋在后。
一行人来到听泊筑,因为提前派了人来把大堂并雅间都包了下来,酒楼内没有外人,几位姑娘能更自在些。
颜姝和翁荣她们携手走进内部,见听泊筑里面挖了水池种睡莲,搭建了亲水露台,雅间有高有底,地方不大,但实在雅兴。颜姝点点头,总算是圆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没外人,就无需坐雅间分隔开来了,姑娘与公子们沿着窗边的桌椅落座,分隔两侧,距离并不远。
秦相宜带着柳姑娘她们把沿着窗边的内侧全都占了,只留了外面的座位给颜姝。奚元钧也坐了外面,如此一来,两人就算不对视,彼此也都始终在对方的余光之中。
听泊筑的菜席与其它酒楼不同,不是点菜一类。这里有五类已经搭配好了的席面,奚元钧选的是最昂贵的“金玉满堂”。店小二在一旁,先是殷勤为客人们介绍了一番金玉满堂宴的特别之处。
众人腹中空空,都听得认真。
“金玉满堂宴,主要以海味为主,包含八种菜系的海味做法,有清香鲜甜,亦有鲜香爽辣,无论是爱哪一种口味的贵客,都能找到适口的料理佳肴。”
经店小二这么一介绍,众人更饥肠辘辘,只盼菜肴能快些呈上来,一饱口福。
颜姝也很是期待,她是个挑剔的人,喜欢品味海味的鲜甜和口感,可能够将海味做得好的可不多,连食材好不好都是个大问题。因此颜姝虽然喜欢,却没吃到什么印象深刻的好菜。
没想到奚元钧选菜选到她心坎了来了。
她和姑娘们说着话,没注意到奚元钧关注到她期待满满的神情。她眼眸有着润亮的光芒,笑容甜美,有几分天真的稚气。这样的表情,显然是饿着了在期待美食的心情。
店小二说后厨早就在准备了,因此上菜并未让几桌客人等待多久。不多时,众人闻到阵阵香味,端着菜肴的娘子们鱼贯而来,很快把众人面前的空荡摆满。店小二说八种菜席都有,果然这些菜各式各样,色泽、烹饪方式与摆盘都各不相同。
颜姝看着这些菜色,眼花缭乱被迷了眼,只觉得无论是甜是辣是炖还是烤,都各有千秋。怪道府邸在城东的国公府会大老远来城西用饭,原来听泊筑的菜肴是这样包罗万象的美味。
颜姝试了一道脂油膏包烤海参,外酥脆内弹嫩,咸香无穷。她被惊艳到眼前一亮,神态掩饰不住的开怀。
奚元钧忍不住在看她,看她这样满足,他也不禁跟着心情愉悦。
整个席间,奚元钧都没怎么动筷,他在看颜姝吃到每一道菜的表情,再看她下筷的次数,默默记下了她的喜好。不过今天不怎么需要记忆,因为这金玉满堂宴一共十六道菜,几乎没有她用过之后面露不喜的。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并不难猜,颜姝喜欢吃海味。
看她既喜欢,又真饿了,奚元钧又让店小二看着加了菜。但其实菜分量不少,另外还有两道汤品和一道干贝鱼米粥,加了的菜反而剩了不少。
颜姝因为用膳时吃得太专注,忘记观察奚元钧,并没发觉他中途看了她多少眼。可在场其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颜姝专心用饭,奚元钧频频看她,若不是知道她们二人的纠葛,恐怕还会以为奚元钧只是单相思。
不论是男子还是女子,这一席晚膳下来,都看到了从前无论如何也意料不到的情景。
尤其球社众人,无论是常与秦少珩他们在一处玩乐的,还是只有蹴鞠才见的友人,看到奚世子好像变了一个人,都不敢置信。
昔日崖上雪,如今汇溪流。
让众人更想不到的是,其实这才只是开始,更让人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隔了几日,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师傅领着一个年轻学徒,下了驴车,来到颜家门前。
看门老阍见来人是生面孔,少不得细细盘问。那来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从包袱里取出一张信件递给老阍:“我乃国公府世子聘了来颜家做海味的厨子,你且将这信递给你家主人即可。”
老阍一听国公府的名头,眼睛立刻瞪大了,双手捧着信,直送到正房颜夫人处。
颜夫人谢氏看到信中内容时,同样不敢置信,忙唤宝瓶去把颜姝请过来问话。
颜姝也没听说奚元钧要给她家送厨子,因此同样一脸迷茫。她来到谢氏身边,看到信中奚元钧亲自写的字。他说,知道她喜欢吃海味,特地把听泊筑的一位厨子买了来,送到她家,往后常常可以吃到。
颜姝捧着信,久久回不过神来。
奚元钧这么大手笔,又这么费事,就为了让她能常常吃上好手艺的菜?令她意外的,不是这细心又折腾的做法,而是这做法是由奚元钧做出来的。他竟是这么细致的人,从前可没看出来过。
谢氏掩帕笑了许久,为年轻人之间的情义讶异又高兴,她还同女儿说:“奚世子送了个人来做海味,可海味最大的问题啊,可不是做法,而是食材去哪里得。”
干货诸如海参、鱼胶之类的好说,淡水的水产也易得,但是海里的可远非寻常人家能买到的。尤其是送到京城的海货。有的数量稀少的,即便多给些银钱,恐怕也难买到。
谢氏只是临时想到,说了一嘴,不过对于奚元钧送厨子这件事,颜家自然是感激的。奚世子如此有心,对颜姝诚心实意,当然是好事一桩。
全家人,只有颜淙最意外,毕竟上一回,他还因为妹妹说的事曾介意过奚元钧,转过头来,事情全变了一个样。奚元钧公然讨好,颜姝也改变了心意,两人重修旧好。
做哥哥的,只要妹妹开心,还能怎么样呢?此后奚元钧再邀他,还是欣然应邀好了。
颜家人都以为,奚元钧重金把听泊筑的老师傅请来颜家,专为颜姝做海味已经够奢侈声张,不料,竟然还有后续。
谢氏能考虑到海货难买的问题,人人都知道,奚元钧能不知道?他送来了厨子,可若没食材,光有个厨子又有什么用?因此,他不仅给颜家送了老师傅,此后,每隔五日,还会有一车用冰养着的各式新鲜海货送到颜家。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竟然连续两个月从未间断过,也不知接下来还会持续多久。
此等细心的安排,日积月累的功夫,比送个厨子的心意还要更足。颜家人受宠若惊,都不知颜姝是怎么把奚元钧笼络成这个样子的。
这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因为事关国公府,传得又快又广,就连宫里的贵人都听闻,奚元钧为博红颜一笑,不仅请走了听泊筑的掌勺师傅,还连续不断地往颜家送海货。
这事没法低调,奚元钧却这么做了,导致人尽皆知。除开他要讨好颜姝让她高兴之外,其实奚元钧还另有目的。
第48章 会面
在做这项安排之前, 奚元钧就预料到了后果。这么明目张胆的大动作,若要瞒着人 ,起码不能日日都在颜家门前进行, 并且还要给听泊筑上上下下封口费,才能瞒下此事。
可奚元钧没这么做。
在反复权衡的盘算过后,他决定不做任何隐瞒,让他对颜姝的心意公之于众。
为此,奚元钧二次与家中有了一次摩擦。
消息传出时,国公爷夫妇当天的午膳都吃不下了,两人看着奚元钧若无其事地进食,明显的目光良久, 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国公夫人忍不住问他:“世子, 是准备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奚元钧放下碗筷, 慢条斯理地擦拭过后,平淡地回答:“是的, 母亲,我心意已决。”
在这之前,奚元钧曾瞻前顾后, 担心若他表现得太强硬, 会招来双亲对颜姝的反感。但是现在他想通了, 只要他想娶颜姝,不乐意见证这件事的人, 无论如何都会对她有偏见。既然如此,不如改变他自己的态度, 只要他坚持,并且一心维护她, 但凡他们二人不惹双亲生气,爱子如己身的父母,总有一天会因为他的态度而妥协。
只有他强硬,这事才有希望能达成。除此之外,委婉和退让,大概会让双亲以为颜姝对他不重要,以为他并不在意这事能不能成。
听他这样坚定,贺氏和国公爷面面相觑,没想到儿子竟然是个痴情种子,为了迎娶一名女子,做到如此地步。他前些日子那般努力奋进,除开有抱负,另外也是他为了想要的亲事,在韬光养晦。
之前世子加冠礼时,贺氏曾派人观察过那位颜姑娘,见她虽然貌美身份低微,却是个不卑不亢,沉得住气的,可见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人。
再说,奚元钧素来身边仰慕者众多,他并不是一个单单会被美貌所蛊惑的人。贺氏没少琢磨过这事,逐渐看清,能让儿子如此钟情,说明那位姑娘身上必定有过人之处。
儿子坚持,做母亲的又没发现那位颜姑娘什么不足之处,贺氏那抗议的心思便逐渐变得薄弱。今日又见奚元钧这般专一用心,哪里还有阻挠的意愿。
贺氏也不想和亲生儿子因为这等不算多重要的事情把母子之情闹僵,国公府已是鼎盛,迎娶正妻,其实最重要的是人品和智慧,能否撑起国公府主母的重任。身份再高,如果人软弱无能,反倒不是好事。
贺氏其实已经大多数想开了,不过她并没急着表露出来。颜姑娘此人到底合不合适让她退步,还需要再做考察。另外,奚元钧能坚持多久,是一时兴起,还是持之以恒,也需要时间验证。
越难得的东西越珍贵,贺氏也希望未来儿子儿媳能够珍惜难得的姻缘,情比金坚,共同延续国公府的繁荣昌盛。因此,她还不着急下结论。
所以奚元钧大张旗鼓讨好颜姝这件事,在家中就这么被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没有引出不快的后续。
向双亲表态,这是奚元钧的第一个目的。
第二个目的,他要让全京城都知道,颜姝是他的心上人。让所有还未成亲的年轻公子知道,尽管二人还没定亲,但他待颜姝诚心实意,总有将来一天,他会迎娶她进门。再有翁霁那样妄图与他抢人的,要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抢得过他。
这是自秦少珩提点过后,奚元钧举一反三想到的好处。他确实不能停滞不前,必须要有作为,并且还要大张旗鼓,要让他人都知道他的决心。
这件事,传得最快最广的,的确是京中贵公子们这一圈。人人都笑奚世子隐藏二十年,没想到竟是颗痴情种子。
翁霁听闻此事的时候,手中一杯茶狼狈地一口喝了干。对于文人来说,牛饮既为失态,可他毫无察觉。
他暗存希望,等待着颜姝与奚元钧的事不了了之,可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与之相反的状况。
其实翁霁心知,颜姝在意的人不是他,但他仍留有一丝妄念。期盼着,奚元钧知难而退,他会代替他,成为颜姝的依靠。
希望破灭,翁霁遗憾失悔。
如果他早在察觉到对颜姝生出不一般的好奇时,就多跨出一步,之后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可他的性格,注定他没法走出那一步。或许没有如果,一应事物发展的轨迹,早在伊始,就定下了后续的方向,并且永远没法回溯改变。
奚元钧和颜姝的事,成了京中好长一段时间津津乐道。送厨子、送海货,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头。
其实最让人感叹的,不是奚世子想尽办法博红颜一笑,而是他那位佳人,似乎并未因为他的举动感动欣喜,付诸回馈。
时不时有国公府的人往颜家送东西,小到布帛香盒、书籍画卷,大到玉雕珊瑚、奇花异草,凡稀有珍奇,奚元钧无一落下。颜姝对此照单全收,然而在外有人的场合,宴会诗会上,人人都没见过颜姝和奚元钧有什么眉来眼去的暧昧举动。
可偏偏那奚世子从无介意,也不曾有越矩的行为。二人在外,客气得像只是认识的好友。
人人都道奚元钧痴心,颜姝好命,羡煞一众诸如陆知燕之流的姑娘们。流传久了,这事在京中渐成一段佳话。
转眼进了十月,到了颜姝生辰的时候。
从十六岁进十七,这是颜姝在京中过的第一个生辰。颜家夫妇并三子颜淙,早在九月下旬就开始筹备,要给家中掌上明珠过个热热闹闹的生辰宴。
如今颜姝在京中交友甚广,宝臻阁美名远扬,她这个小东家也备受京中夫人小姐推崇,因此她要过生辰,也牵动了京中不少人。
更不提奚元钧。
谢氏给各个有来往的府邸递请帖时,颜姝特别提醒她,给国公府也送一封。
谢氏正安排着琐事,低头看册子,头也未抬:“要是请奚世子过来,臻臻自己递帖子岂不更好。”
颜姝在谢氏身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母亲,不是给奚世子,是给国公府,请晋国公夫妇也来。”
谢氏愣住,徐徐扭头看向女儿,一脸不敢置信。颜姝和母亲对视,缓缓点头,表明,这事不是她胡言乱语,是认真的。
“请国公爷和夫人,岂不冒昧?”谢氏见女儿面色如常,随即又问,“是奚世子的意思?”颜姝继续点头。
母女二人静静相视,两张只有几分相似痕迹的面容,神情相似了,看起来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谢氏很意外,又惶恐,更多的是意识到此事重大的谨慎心情。颜姝也一样。
既然是奚元钧发话让颜家递帖子,说明他在家中,已经打点好了。只要颜家送出这封请帖,国公爷夫妇是必然会赴邀的。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可不止一场生辰宴那么简单。
奚元钧想借这个机会,让国公爷夫妇与颜家近距离会面,接触往来。毕竟两家门第悬殊,平常很少有机会能坐在一起说话,即使奚元钧有意与颜家结亲,可国公府双亲总归是没底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多半是奚元钧那边坚持了态度,国公爷夫妇有所让步,但还需要一次双方的接触,深入了解,才能松口同意这门不对等的亲事。
这意图太明显,所以母女两个都想到一块儿去了。知道这门亲事能不能成,多关系在这次碰面,因此全家戒备,提前商议着做准备。
国公府看重这次会面,颜家同样严阵以待。不只是因为高攀高嫁,更主要的,是这段时间以来,颜父颜母见识到了奚世子对自家女儿的用心,知道两个小的互相有情,真心相待,一心为儿女的父母,如何能不赞成支持?
两家都在为见面做着准备,但外人并不知道这回事。
因此到了十月二十日,颜姝生辰这天,众人看到国公府的尊驾来到颜家门前,见着晋国公,夫人贺氏,与世子爷奚元钧三人盛装并携礼物前来赴宴,都大为惊讶。
众人此前已经被奚元钧高调送礼讨好震惊的心波澜不惊,以为都习惯了,不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下再度被推向高峰。
原来这桩热闹,还有更让人意想不到的状况。
以国公爷夫妇的地位,是今日颜姝生辰宴上身份最高的贵客。颜父颜母陪着,众位男客女客也都妥帖相陪,众人所到之处,表面一派其乐融融。
除了颜奚两家人,其余客人,人人都暗埋着观望的心思,默默关注国公夫妇的神情和言行。众人见高贵如国公府,来到平民之家也不见端着架子,虽雍容华贵却不傲慢,与颜父颜母有说有笑,都不禁暗暗吃惊。
尤其是国公夫人贺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她是亲自来相看未来儿媳与颜家的,贺氏出身高贵,作为国公府主母,却并未有什么刻意掩藏,与颜家拉开关系的意思。
身旁有许多夫人相陪,她依然会面带笑容,同颜母聊着颜姝,问她:“姑娘平时在闺中,都喜欢做些什么?我听闻颜姑娘是宝臻阁小东家,许多京中时兴样式的首饰都出自于她,小小年纪,才能了得。”
颜母谢氏性子敦厚温润,不会那等拿乔做作的事,平时该如何,今日依然如何。她不会卑微讨好,亦不会充装无视权贵。谢氏略有些拘谨,不过还算从容,国公夫人问什么,她都慢慢答来:“不怕夫人笑话,小女自幼心思灵巧,爱美爱娇,喜欢做些小玩意。书读得不多,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话说到这里,诸位夫人聊起了颜姝做的那些首饰,言笑晏晏,气氛倒很好。
有那细心的,特地注意了国公夫人的表情,见贵妇人倾听认真,眼角眉梢和眼神细微处并无鄙夷看轻,都心想,国公府和颜家门亲事,恐怕十拿九稳了。
在场夫人中,家中少有没经历过亲事的。经历过的都明白,国公夫人之所以待颜家客气,并非贺氏本人有多好的教养,能做到如此亲民,而是因为奚世子待颜家看重。
奚世子年少有为,未成家已立业,他坚定要娶的人,但凡颜家人不是痴的傻的,但凡国公夫妇不蠢笨,不说真能做到亲如一家,起码表面和平,不会让人挑出错来。
贺氏与谢氏简单谈了一些有关颜姝的趣事,寥寥几句话,就知道了颜家人都是良善老实之辈,性子好,家宅和睦,不由多了两分满意。
国公府是娶媳的一方,颜家位低,因此国公夫妇希望颜家敦厚本分,不多生事。人最怕有些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尤其结亲,结两姓之好的事,一方位高一方位低,对于位高的一方来说,最不喜因为姻亲关系惹上什么麻烦事。所以不求亲家有所作为,简简单单的,本分无为才是上乘。
国公爷那边就更满意了,颜父颜劭是生意人,走南闯北的,时常在外与人打交道,为人热忱豁达,偶尔还说几句趣话,最是容易结交朋友的。
二人没说几个回合,等到宴席上,再推杯换盏,没多久就称兄道弟,相见恨晚。
今日是颜姝的生辰,奚元钧一家来时,她与国公夫妇见过礼,之后陪客去了,恐怕等宴席散后,才会私下里正式见过奚元钧双亲,同她们说说话。
在这之前,颜姝做过了数次心理准备,以为自己今日能做到和平日见人时一样的从容不迫,然而当她见到奚元钧一家,看到他的父亲母亲站在他身前,颜姝还是止不住地阵阵心跳,且羞赧。
原来,见普通的人,和见他的家人是不同的。
颜姝从前面离开后,持续了许久仍然理不清起伏不定的心情,脑子里忍不住在设想,待会儿国公夫人会问她些什么,她该如何作答。要活泼开朗些,还是文静内敛些。
想着这些事,颜姝没心思说笑了,也没心思参与姑娘们的游戏。
今日郑云淑也来了颜家,和翁荣她们陪在颜姝身边,见她魂不守舍,索性聊起婚嫁之类的事来,相互换着心思与看法。
这些日子,郑云淑回了郑府准备亲事,在家中发生了不少烦心事。她见颜姝心绪不宁,索性把自己经历过的事都一一向大家道来。
郑云淑要嫁给翁七公子的事在京中也是流传甚广的好事一桩,可郑云淑不像颜姝这样,家中和睦,是一家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她是庶女,姨娘没什么立身的地位,婚嫁之类的事宜都要看主母的意思。
因此许多事都身不由己,尤其是嫁妆、礼仪之类。再加上她高嫁,家中未婚的姐妹对她又排挤,在家中受了不少气。这些郑云淑都不担心,她只担心,往后姨娘、主母,还有兄弟姐妹因为她嫁入翁家,拿许多事出来为难她。
听郑云淑讲了一些,众人都唉声叹气,为她的遭遇忧心。尤其颜姝,因为她了解得最多,对郑云淑的处境也最能理解。
不过郑云淑对这些倒是很乐观,她面上挂着笑意:“其实这都是小事,待嫁出去后,自己好好经营,往后都是好日子。我是经历过的,所以我知道,最最关键的,还是未来要嫁的那位郎君的态度。七公子待我大度,也包容,只要夫妻二人同心,不管什么难事都只是暂时的。我这样都尚且很好,更别提阿姝你,我看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很面善,你肯定比我要顺利。”
颜姝点点头,冲郑云淑感激一笑。其实她忐忑不安,并非担心有什么难事,她多数是在紧张。是因为心里对奚元钧在意,所以才会牵动情绪不得安宁。
几人说着话,忽然有人看见远处月洞门后立着的奚元钧,示意颜姝看去,你一眼我一语的说话声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翁荣她们低低笑着,小声催促颜姝:“快去吧。”
颜姝转眸望去,见奚元钧一身矜贵气派,却唇角微弯,安静立着,少见的温和让人陌生,却又忍不住心生欢愉。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站起身,朝他走近。
这两三个月间,其实颜姝见奚元钧的次数不多。本来就没多少场合相见,奚元钧在审刑院的差事又忙。没怎么见着人,只有他派人来颜家送东西的举动源源不断。
且在那一两回碰面的场合,颜姝也没与他私下接触过,当着别人的面,她的反应平平,待奚元钧淡淡的。这样下来久了,再让她与奚元钧单独相处,颜姝都有些浑身不对劲。
她已经找不到,当初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行各式手段时洒脱的感觉,这也让颜姝意识到,一名女子若对男子动了情,是什么样的。
从以前见到他心情会愉悦,知道他不愿意娶自己会生气开始,她的心就已经向他倾斜。经过奚元钧一番公然示好的行为之后,她更加把持不住自己的内心波澜。
颜姝走近后,奚元钧走在前面,带着她去往偏僻无人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颜家一处不常开的小门旁,这里是小道,小门不开,没人从这边经过。
奚元钧的小厮在远处等着,颜姝也没带丫鬟,两人这是私会。
颜姝没去看奚元钧的眼睛,视线只平放在他大袖中段的刺绣上。她表面一派平淡,其实暗暗在想,她心跳声这么大,会不会给奚元钧听见呢?
奚元钧没有能看穿人心的本事,他以为颜姝还是之前几次那样,对他淡淡的。因为已经习惯了,所以奚元钧并不介意。反而她这样,让他更想多对她好一些,想找回曾经两人私下里的轻松愉快的相处氛围。
在奚元钧心里,他有错在先,是他不作为让颜姝伤了心,所以想要恢复两人的关系,合该他主动些,多做努力。所以颜姝对他冷脸,他并不介意。颜家既然给奚家递了请帖,就说明颜姝还是愿意嫁他的,有这一点便足够了。
他低声对她说:“待会儿不必紧张,我父亲和母亲不会为难你。”
颜姝没想到,奚元钧找她私会,首要为的是这件事。她心中熨帖,十分舒心。不过,话到嘴边,也只有一个温软的“好”字。
随后,两人各自无话,安静的气息里是各自躁动的心跳,可越是这样谁也不说话的僵持,越让人心中臊得厉害。想开口,但唇瓣像是黏着了什么,迟迟张不开嘴。并且也不知道说什么。
颜姝手指绕衣袖,奚元钧手握拳,两人都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纾解着慌乱的内心。
颜姝看着奚元钧的衣袖,没看他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沉甸甸的,看得她心慌意乱。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颜姝想逃,转身要走,可她为了避开奚元钧的身体,从另一侧转身,因为动作太匆忙,人朝墙边横生的树枝撞去。
奚元钧眼尖发现,为了避免树枝刮到她的脸伤到她,他迅速出手去拦,揽住她的肩把她往回带。
颜姝没站稳,身子向后撞进奚元钧怀中,树枝只挂住了她的衣裳。
夏日衣料纤薄,颜姝背贴上奚元钧胸膛的一刹那,就感触到了他结实起伏的身躯,还有滚烫的热度。二人都心惊胆颤,一触既分。
颜姝面色嫣红没敢回身,保持着背朝奚元钧的姿势。奚元钧同样火速收回手,不再碰她。
“当心点。”他说出口的关心之词,声音沙哑发颤,根本掩藏不住情绪的颤抖和翻滚。
颜姝整了整衣衫平整,一摸脸颊,热得让人心虚。她仍没回身去看,眼珠转了转,临离去之前,揶揄奚元钧说:“你的心跳得怎么那么快?”说完,她就快步走了。
奚元钧原本只有耳根微红,听她明目张胆地取笑,那片粉红霎时蔓延至明晰的下颚,而后攀上脸颊。
只这一句话,颜姝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时不时招惹他,他却毫无招架之力的小克星。
奚元钧望着她离去的窈窕背影,想到今日过后,离向颜家提亲又近了一步,心跳迟迟慢不下来,不降反升。
第49章 盛装
颜姝双颊温热, 迟迟冷静不下。和奚元钧撞在一起的那一刹感受与心情,久久在心中反复回味。
桑荷见姑娘走出来,迎上来为她用团扇遮阳, 见颜姝双颊粉如荷瓣,担心道:“姑娘可是晒热了?快寻个阴凉处歇一歇,我去取些冰来。”
颜姝没直言是为什么,索性将错就错默认了桑荷的说法。然而她回到姑娘们在的地方,秦相宜她们见她面染红晕,眼含春波,离去时还是个骄矜利索的姑娘,回来时, 竟变得含苞一般内敛的了。
柳姑娘打趣道:“哟,臻臻, 发生什么了, 脸怎么红了呢?”其余人纷纷笑了起来,笑意暧昧。
颜姝拿桑荷的话嘴硬说:“就是晒热了。”
“热?我怎么不觉得呢?这都十月了, 今天太阳好像没那么烈呢。”秦相宜伸了只手越过廊顶,翻覆手心手背,感受着灿阳的温度, 刻意大声说, “真的不热。”
颜姝一个脸皮没那么薄的人, 生生被几人臊得不知怎么办是好。她抿着唇进亭子里坐下,可怎么忍, 面上都还有驱之不散的笑意。
柳姑娘她们聚到她身边来,你一句我一句, 笑声不停,颜姝不说是因为什么, 结果几人反而猜得离谱起来。
颜姝听了羞,和姑娘们用扇子玩闹起来,冷不丁见到奚元钧从月洞门穿过来,刻意路过她们。她才被逗红了脸,想也不想,转身背对着他。
奚元钧也在强行假装。方才他在小门旁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想到顺路经过,再看她一眼。
谁成想,只是看一眼她的背影,竟也挑拨得他胸口重重一跳。看姑娘们在取笑,奚元钧也挪开视线,目不斜视地走远。
他们两人都成这模样了还要装互相无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态,看得秦相宜她们都要笑破了天去。
翁荣慢慢悠悠地感慨:“难怪人都道,最怕儿女情长废思量,人都要变成傻一双。现在一看,还真是一傻傻一双呢。”
“阿荣,怎么连你也笑我?”颜姝丢开翁荣的手,又被翁荣笑着牵了回去。
在一片好意的起哄调笑中,颜姝又扭头去看已走远了的奚元钧。她没想到,两人淡着两三个月,却只几句话,碰一下,就急速地激化出了深埋于心底的悸动。
好像是干燥时憋屈了许久的一丛植物,下一场大雨水喝饱了,再晒一晒,顿时爆了花满枝。
见过奚元钧后,颜姝之前担心与国公爷夫妇见面的心情,不知不觉中缓解了许多。好像见了他一面,给了她许多底气。她不用再担心礼节失仪,或者哪句话说错。
因为有他,最重要是有他坚定选择,她只需要做她自己平时的模样就好。
颜姝不纠结了,暂时放下这事,把朋友们都陪好了。待送客后,只剩奚元钧一家留在颜家,谢氏派人来请,颜姝才整理了发髻衣裳,仪态从容地前去长辈们面前见礼。
见客的地方在正厅,招待人最正式处,颜姝走进屋内,上首两张交椅分别坐着颜父和晋国公,两位母亲坐在左边,奚元钧在右侧。
其实寻常人家相看没有这样直接的,今天正好借颜姝生辰,才有了这样私下里坦诚相见的机会。对于两家差距悬殊,平时没有什么交情来往的人家来说,还是需要有这样的环节,互相见一见,关起门来说些更深层的话。
颜姝依次给四位长辈见过礼,亦规矩地给奚元钧也行了个浅浅的礼。
国公爷没什么架子,只慈和道:“今日是你生辰,可别这么多礼节,坐罢,坐下说。”
“是。”颜姝温声应了,大大方方在奚元钧旁边落座。
这还是国公夫人贺氏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颜姝,她含着淡淡的笑意,将颜姝从头看到脚,审视的目光明露在外。
颜姝知道这场合意味着什么,坐得正,笑得甜,乖乖任人打量。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比面见长公主和昱王妃都要无措。但她知道她必须端出得体的仪态,绝不能让国公府的主母看轻。
贺氏看过后,赞了她一句“婉约可人”,虽不是多热烈的一句话,但颜姝是很满意的。这说明贺氏不仅认可了她的外貌,对她的品行气质也有几分认可。
随即,两位母亲说了几句话,谈及养儿育女、操持家务,间或带着颜姝说几句。颜姝一直听着,不到她说话时微笑安静,若让她说,她就详详细细地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也不怕多说多错。
谈及颜家的生意,颜姝大方地介绍了一番,自己也经手了哪些事,不光是首饰样子,包含定价、修整,还有宝臻阁许多琐事安排都是她的主意。
贺氏听着,见颜姝并不遮掩参与行商的一些事迹,看出她心宽坦荡,小小年纪也是个有主意的,虽没跟着母亲学过管家,有这些经历,也能算是经了事,不只是困在闺阁里没经历过风雨的娇小姐。
其实,在奚元钧不曾下定决心选择颜姝之前,贺氏对于世子夫人的要求,首要希望是个有能耐有手腕的,有格局识大体,将来好掌家。最好是高门大户里为做主母自幼养育栽培的嫡女。
如今奚元钧自己对正妻有了人选,贺氏知道颜姝不符合她之前预想的要求,原本有些遗憾。但听她今天侃侃而谈,口齿清晰有趣,年纪轻轻想法却不少,心里那股遗憾又被慢慢填补了回来。
没学过掌家不要紧,年纪轻,只要肯学,往后嫁入府中,接触过慢慢地就立起来了。
其实今天来颜家之前,对于奚元钧想要的这门亲事,国公夫妇都已经接受了七八成。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奚元钧一意孤行,虽强硬但理智清醒且态度端正,做父母的,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是他自己娶妻,难道还非要违背他的意愿,给他娶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回去?依奚元钧的行事做派,不至于与父亲母亲闹成什么样,但他决不会与没有感情的妻子将就相处。
所以,只要这位颜姑娘没什么大缺陷,她已经算是半只脚踏进了国公府。
两家人见过面,这一番话谈完之后,国公爷满意,贺氏也挑不出不足之处。
从颜家告辞回府后,奚元钧坐在马车里就已等不住,想要双亲明确的态度。
贺氏以为儿子只会问,他们觉得颜姑娘如何,能否同意他想要的这门亲事。
然而奚元钧问的是:“父亲,母亲,预计何时请官媒人上门?”
国公爷和夫人对视一眼,都哭笑不得,这小子,平时看着沉稳正派,怎么在这事上这么心急,生怕他们反悔似的。看来,他对那颜姑娘是真有了十成的满满心意,估计不到把人迎进门那一天,心里都不得踏实。
贺氏笑着摇了摇头:“这等大事,要请个老师傅好好地算一算,挑个顶好的日子。我们奚家世子的亲事,哪一环都必要尽善尽美才好。”
听母亲如此说,奚元钧一颗心这才得以安定。
国公府对待议亲此事慎重,就连上门纳采都选了好日子,定了十一月下旬。这中间近乎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圆满近在眼前,只需等待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即可。
为了让颜姝安心,奚元钧写了书信给她,因此两家人都知道亲事可以算已经定下了,只待吉日到来走一走流程。
在这期间,不到备嫁的时候,颜姝还能和奚元钧见几面。
如今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菊花作为四君子其一,到了菊花的季节,京中重视程度不比牡丹盛开时低。
尤其是翁荣的母亲翁夫人,最爱菊花。据翁荣说,翁夫人每年都会养育菊花,办些大大小小的花会诗会。今年她得了几盆品相完美的珍稀名种,便预备在家中举办一场热闹的赏菊会。
颜姝和翁荣那么好,请帖自然少不了她一份的。而翁荣为了撮合好友与未来郎君在婚前能多见几面,特地嘱咐翁夫人,给国公府也要送一份请帖。
这事人人都高兴,只除了翁霁。他因为不想见到伤心事,当日想出府去避一避,结果不得翁夫人允准,强行留他在身边。
可怜翁霁情场失意,还要被迫看敌手和心仪的姑娘在他家眉来眼去。
有翁荣从中运作,颜姝知道赏菊会当日会见到奚元钧,奚元钧也心中有数。二人不约而同精心打扮。
以往颜姝需要盛装的场合,心中有数,眼光坚定,这回她在家中犹豫了两日,成衣里没有满意的,要新做,可看什么色的料子都觉得不对。穿来穿去反反复复都差不多。可要是选没穿过的重色或蓝绿一类,又总觉得不够柔和。
最后还是从谢氏房中取了一匹檀粉有葡萄缠枝纹的浣花锦,做了一件最复杂的百迭裙,颜色与花纹都是新颖少见又适合的,颜姝这才满意。
只做这一条下裙,其实已够了,颜姝从成衣里挑了一件紫梅色的双层领短衫,呼应下裙的葡萄缠枝纹。这短衫在宽领处做了两层,内里衬了雪色烟纱,比一般的短衫看着精致许多。
这样一身下来,既能与颜姝从前的妆扮不同,又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她还惦记着,要是改变的跨度太大,让奚元钧看出来她别出心裁的小心思,恐怕美得他。
不过颜姝没想到,奚元钧才是那个堂堂正正盛装打扮的。
赏菊会当日,身穿墨松绿提花鳞纹圆领袍,腰配皮革金玉蹀躞,头戴金和合发冠的翩翩贵公子引无数瞩目。
常道人穿衣,衣衬人,从前奚元钧衣着简约低调时,气质已不凡尔尔。今日这样一打扮,顿时把别的公子都比到了地上去。
尤其他现在身任重职,在审刑院几个月下来,气场越发锐利,令人望而生畏。
距离遥远,连脸都看不清时,颜姝都从人群中找出了他。都是因为奚元钧身姿挺拔,太过出众。一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由宽肩架起来,气质如松如竹。
腰身由蹀躞勾勒利落,纤细又结实,从上到下,完美无缺。
现如今,外界还不知道国公府和颜家已挑了纳采吉日的事,众人只知道颜姝生辰时,国公府一家前去,送了大礼,也相看过。但迟迟没听有什么动静,心思坏一些见不得人好的,还以为国公爷夫妇对颜家不满意。
所以颜姝所到之处,仍有不少看热闹的视线,妄图从她的反应中 琢磨出什么能当作谈资的笑话。可惜颜姝一如往常,和身边友人有说有笑。
况且她今日妆扮得出众,一看她有心思这样打扮自己,想看热闹的人都不免犯嘀咕,心想这国公府到底看没看上颜家。若没成,这位颜姑娘恐怕没有这么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
瞧瞧那发髻上戴的蛾角葡枝点翠华胜,满京城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精细到层层叠叠,从侧面看还有层次的华胜,美得令人震撼。
颜姝就知道有人想看她的热闹,她心里有底气,又怎么会让坏心眼的人如意呢?所以她不仅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与翁荣她们谈笑风生,摘花来簪入鬓边,丝毫不见半点阴霾。
翁荣给她挑了一朵合欢色的千丝菊,戴在发髻后面,做了个后压。一群姑娘围着颜姝欣赏称赞,在人群中,她格外惹眼出挑。
阁楼上,一群文臣登高远眺,翁霁在角落沉默未语,望向颜姝她们这一边,观她笑靥明艳,比花还俏三分。
在他目光所及中,贵不可言的年轻权臣缓步靠近,站在远处,同样远远望着她。
不知他看了多久,颜姝转头与人说话时发现了他的靠近,两人在人群中静静相望,仿佛有看不见的东西令他们二人的视线紧紧相吸,难分难舍。
翁霁胸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转身去了另一侧,不再看。
奚元钧终于等到翁霁走开,没人觊觎颜姝,心情这才好些。方才他远远的发现翁霁在一旁阁楼二层看得专注,妒火中烧,这才走近他视线范围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守着。
等了不短时间,颜姝才发觉他的存在,让奚元钧意外的是,他们就这么当着来来往往许多人的面,对视了不知多久的功夫。
直到耳朵听到身边好友在笑,颜姝才惊觉自己看得太投入,慌乱回神,轻咳一声,不再关注奚元钧。
不能怪她,都怪奚元钧今日太惹眼。他那身鳞纹恐怕是用月蚕丝织的,在太阳底下泛着粼粼如水的光泽,让她迷了眼睛。可不是么,绝不是因为他的姿色。
颜姝向来眼光高,只喜欢顶顶好看的美物,奚元钧穿这样一身出来,她多看几眼也是正常的。
她这般自我安慰,但在别人看来可就不一样了。尤其奚元钧,因为颜姝盯着他久久不回神,他知道今日没白重视,满意之情取代了之前的不快。
在没到近处之前,还不觉得如何,可到了这边,与她对视过后,奚元钧心中冲动越来越重。看一看已经不够了,想与她站得再近一些,说几句话。
人果然都是不知足的。
颜姝不知道奚元钧心态如何,听翁荣说今日的菊花中有一朵大如面盆的“凤凰振羽”,一群姑娘们商量着要去看一看,打算离开此处。
谁知道奚元钧会这时候走上前来叫她。
姑娘们顿住脚步,齐齐回头看去,见远处一群公子等着,只有奚元钧走过来,眼睛只管看着颜姝。
这样明目张胆的相约,附近的人全都稀奇地看了过来,神态各异。
如今颜姝与奚元钧到哪儿都是目光焦点,是人尽皆知的名人了。之前一段时间,颜姝假装不搭理奚元钧,给他好长一段时间没趣,那时候奚元钧不在意,他不会管顾别人的看法,倒是给她涨了不少脸面。
但国公府去过颜家之后,观望此事的人人都想着,奚元钧喜欢有什么用,颜姝嫁不进去,没名没分,喜爱也终归是有时限的。
可现看着,怎么感觉这两人远非两心相许那么简单?
颜姝本以为奚元钧仗着亲事八九不离十,就要越矩公然邀她私会,可听他说:“稍后园中斗画,可愿来看看?”
她松一口气,点头应了下来。
其实奚元钧的确想与她私会,可考虑到姑娘家的脸面,最终还是退一步,只求能在一处多相处一阵时间。
他离开后,其她姑娘也都卸下防备。因为看奚世子这架势,都以为他是来劫人的。看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颜姝,真像要掳走人一样。
颜姝脸热热的,她也被他那复杂的眼神看迷糊了,刚还犹豫,若他要带他走,她要不要随他一起。
既然只是看斗画,与大家一起玩个热闹,那就好说了。反正男男女女都在一处,光明正大的。
姑娘们还是一致决定先去看看菊花,再来花园看公子们斗画。待她们逛了一圈回来,那边刚好摆上,进入正题。
斗画是奚元钧让玩的,但他自己偏偏不参与,退到一旁,谁唤他都岿然不动。今日中衣雪白,他不想弄墨将衣裳染了脏污。
今天斗画与众不同,颜淙他们想了个法子,一人只画三笔,十多人在同一幅宣纸上作画。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玩法,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观。
颜姝她们过来时,画案边已经挤满了人,笑声阵阵。这等热闹,立即就引了她们好奇心,姑娘们快步走近,探着头围观到底是什么稀奇。
颜姝也伸了脖子,不过她见桌边人实在多,看了两眼,发觉奚元钧立在一旁,便转了脚步朝他走去,在他身旁并肩而站。
“他们在玩什么?”颜姝看不见里面在做什么,时不时听见有人开怀大笑,好奇得她心痒痒。
奚元钧侧目看她好奇张望的面容:“我让颜淙想个不一样的玩法,他们一人画三笔,共作一幅画。”
颜姝睁大眼,奇道:“我三哥何时有这等巧思了?”
奚元钧笑笑:“他是你的哥哥,难道不该比旁人要机灵些?”
奚元钧这话说得,明着是在夸颜淙,实际上哪里是在夸他呢,分明是在夸颜姝。颜姝转眼看他,嗔道:“想夸我就直说。”
奚元钧面上一派正经,但十分配合:“想夸你。”
颜姝想笑又强忍住了,不能让奚元钧太得意。她站得近了,上下打量他,发觉奚元钧身上还有一股淡淡沉香。尤其衣襟味浓。
一想到他这样冷脸淡漠的人,在家中和她一样,挑挑拣拣选最满意的衣裳来打扮自己,还不忘熏香这等细致做法,颜姝抿唇,心情愉悦。
女为悦己者容,男人又何尝不是呢?无论是谁,都希望在心上人面前呈现最完美的面貌,引得对方一看自己就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么想过后,颜姝忽然有一股冲动,她见身前人虽多,但个个都专注地看热闹,打量一圈,自己朝花园深处草木茂盛没人的地方走去。
走出十几步远,她回头看奚元钧面露不解,还以为他说错什么惹她不高兴了,不想跟他站在一起说话。颜姝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上。
奚元钧领悟过来,怔然的神情褪去,正色如常,也跟着颜姝的脚步,逐步走向偏僻处。
两人一前一后,直走到有茂盛的树遮挡的地方。奚元钧越走越近,最后站在颜姝面前,二人之间只有一只脚的距离。
他站得这么近,又刚好在她面前,颜姝视野里的天都被挡住了一半。她假装不快,挑剔奚元钧:“生这么高做什么,天都要被你挡没了。”
奚元钧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但这样的话,两人面对面站着,都刚刚好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不自然道:“因为这样站,只能一直看着你。”一直看着她,会让他心绪不宁,久久无法冷静下来。
颜姝也意识到了差别,刚才那样站得近些,他看的是她头顶,她看的是他衣襟。如此拉开一步,看着对方的眼睛,直叫人心跳阵阵,骨酥意软,像醉了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