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御开考前夜。
玄英斋最后一间舍房传来林清樾果断的一声。
“不可。”
彼时, 梁映正坐在榻上。
月白色贴身里衣一半挂在右肩,一半跌落在少年光洁坚实的臂弯上。他微微扬起下颌,齿间咬在窄长的裹帘一端扯紧,另一端拿在右手, 动作算不上温和地将刚上完药的, 初初结着一层暗红血痂的狰狞伤口一点点缠绕起来。
这粗糙劲看得一旁的林清樾眉角微微抽搐。
这本该由她帮忙包扎, 但这两日梁映都婉拒了她。她虽松了口气, 不用有什么不该有的“肌肤之亲”, 但这伤口实在有些遭罪。
都已经伤成这样,正常完成射御学测都不容易,林清樾真搞不懂梁映适才还与她提出:
第二日由他出千, 与冯晏一组。
“冯晏的射御之术,从小接触, 熟能生巧,不是玩笑。特别是驭马,世家之间,马球如同家常便饭,其中阴险套路无数, 你当如何。”
清朗的声线乍听方正不阿,但细听还是能品尝出一抹关心之意。
梁映借由低头穿衣的间隙压下弯起的唇角。
“冯晏知道你的本事,明日更会防范与你同组。我打赌, 明日就算没了签筒和学录内应,他依旧可以跳出秩序之外。仅凭你们那些正人君子的手段, 是赢不了冯晏的。”
梁映说完活动了下五指,指根依序抬起又放下, 随主人心意,灵巧自如得仿若波浪翻腾。
“出千, 就该用出千的方式打败。”
林清樾环肩而立,她从没有否认梁映声东击西的策略。
但她提出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
“你可以出千,但毋须你自己上——”
“可我,想赢。”梁映截住林清樾的话声,抬眸看她。
在这泥泞的世间,他一路摸爬滚打过来。早就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屡见不鲜,也习惯将自己看成同样的无人在意的一条烂命。
但直到林樾出现在他的眼前。
在她的身边,他看到了这世间另一种可能。
他这样的人,好像也有了争一争的资格。
“我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且,我很想看看冯
晏被我这般什么都不是的人踩在脚下的样子。”
林清樾定定地看着坐在榻上的少年,他声量不大,隔得也不近,可眼里燃烧的光亮触及到了一边的她,她竟觉得这份炽烈的少年意气霎时蔓延了过来,将她的心尖一烫。
梁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呢。
他将来会是东宫之主、天下之主,至高的权利和地位都将掌握在他的手中,锦绣山河,万千黎民也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现在,少年明明一无所有。
但少年又一往无前。
……
“虽然林樾不在,但是咱俩也成啊。”
瞿正阳一看到签的结果就迫不及待跑到梁映身边,那只随时随地就爱往肩上搭的大手眼看着要落到梁映左肩。
林清樾适时地往两人中间踏了一步。
又一次落空的瞿正阳皱着眉盯着自己的手,开始怀疑他的手和这两人的肩膀是不是天生八字不合。
“不要逞强。”
简简单单四个字,梁映不知道怎么从她的口中念出来格外动听,随她目光略过看不出端倪的左肩肩胛,让那藏在层层布料后的伤口隐隐攀上一股痒意。
对活着的感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
少年沐浴着明媚的日光,昳丽的面庞扫尽阴霾,对着面前之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教的我都记得。”
许徽的射御考核合在一道分为三项。
前两项主考射艺,分为静靶和动靶。
一组十人同时张弓射靶,各分五箭。
冯晏上场,偏偏挑了一个位置,在瞿正阳和梁映之间。
第一场静靶,在助教摇旗示意可以开始后,学子们纷纷拿起眼前的弓箭。
冯晏选在这时开口:“如此替林樾卖命,可她什么都给不了你们,不如投靠于我——”
“嗖嗖嗖——”
瞿正阳和梁映似乎一点也没听到冯晏的话声,抬臂、张弓、射箭。
冯晏还没反应过来,两人五箭尽数射完。
意识到被彻底无视的冯晏脸色一黑。
只能跟着持弓放箭。
确认学子尽数射完五支箭。
靶场助教更替了静靶,换上的是由一根绳高悬着左右来回摆动的动靶。
冯晏趁这间隙,自认为换了个更适合玄英斋的威逼利诱之法。
“你们奉林樾如神,却不知她瞒了你们多少,被她像狗一样骗。”
瞿正阳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看向冯晏。
“你用嘴射箭的吗?”
冯晏冷哼一声。
“你可知道林樾是女——”
“嗖——”破空的箭啸声吞没了冯晏的话声。
冯晏背后寒意顿起,转头一看梁映竟搭着第二支箭抵在自己身后,箭镞的寒光几乎逼到眼珠之前。
“你敢?箭只对准同窗,是要被判——”
梁映斜睨着矮他一头的冯晏,扯了扯唇角,转身将这一箭射了出去,又是接连抽箭,射箭,转瞬五箭射毕。
那凌厉的箭声险些让冯晏以为这不是射艺学测,而像是在对阵的沙场。
“梁映!怎么不等我!”
瞿正阳本也吊儿郎当,对冯晏的话一点没上心,反而是看到梁映比他还猛地拉弓放箭,升起了胜负欲。
他也立马五箭连发。
真不知林樾给他们玄英斋管什么迷魂汤了,冯晏咬牙举弓射完他的五箭。
两场结束,助教开始报靶。
十人中瞿正阳、梁映、冯晏三人都是十箭全中。
但甲等只能有两名。
许徽让人把三人箭靶带了过来,凑近一看,结果立现。
冯晏的十箭沾在靶心红点左右。
而瞿正阳的十箭,箭镞集中钉在靶心像是开了朵花。
而梁映的十箭,却是一箭贯注前一箭箭尾,接连劈开之前的箭杆。
“甲等,梁映,瞿正阳。”
许徽宣布的话声下是冯晏盯向梁映阴沉的眸光。
可梁映丝毫不在意,听得旁边瞿正阳问他怎么射得这么好,他就这么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冯晏,眼眸里也尽是寒意,没有半点怵然。
“简单,把靶子想成你最杀之人便可。”
瞿正阳对着杀意看了回去,轻轻一笑。
比狠要比过梁映,可是很难。
射艺比完,就是第三项骑御。
许徽对这项技艺考验要求是将两面旌旗插在了后山中的两处险地,学生骑马同时出发,驭马跋涉,谁最先拿回旌旗者即为甲等,剩余论速度排。
两面旌旗所在已经标记好路线,纷发给学子手中。
瞿正阳率先挑好马和梁映分好两条路线。
他走险路那一条,梁映的伤势更适合走稍微平坦些的大道。
“险路多隐秘,助教不能尽数看顾,正适合冯晏出些阴招,他一定会选这条,届时你只专心拿你那面旌旗就是了。”
梁映颌首,却忽地抬高了视线。
冯晏牵的马和他们所选的书院之马不同,品相高出不止一等,而其上穿戴的无论是马鞍还是马踏,各处都彰显出世家子弟日积月累的余裕。
“这是他自己从禹州带来的马。定是比我们和马磨合得更好些,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不要与他纠缠。”
梁映瞥过冯晏志在必得的嘴脸,缓缓握紧缰绳。
第一次骑马就遇上疯马,将自己甩近潭中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无法受控的错觉,仍然偶尔会窜入梁映脑海。
但是林樾教过他。
马是具有灵性的,书院所备的马是沙场上退下的战马。和一般难训野马不同,要让它彻底折服便是让它认识到你才是真正的主人,要让它能察觉你的战意。
它才会臣服。
才会彻底为你所用。
梁映侧首用自己的前额抵住马的眉心。
无比坚定的男声响在一人一马之间。
“我要赢。”
待十位学子坐在马上,随许徽一声哨响,十匹高头大马同时起步。
十位学子出发不久便因选择的线路不同,分成两拨。
瞿正阳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梁映的眼中,但与瞿正阳预料的不同,冯晏并未跟在他的身后。
取而代之的是剩余六人都选择了瞿正阳的路线,梁映所在的这条宽阔之路,除了他、只剩冯晏以及那位青阳斋在他手下吃瘪两回的熟脸。
“今日林樾不在,我看还有谁能保你。”
刚过第一个助教所在的记录点,距离下一点还有一段路程,梁映转瞬就被不怀好意的两人两马夹在中间。
青阳斋的人积怨已久,矮身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脸上尽是要畅快复仇的笑意。
可梁映却不知道,为何复仇前非要如此叫嚣一声。
像是特意给他留了时间——
梁映将袖中的柳叶刀甩到手心,多年使用,这把刀早和他心神合一,他微微抬手,青阳斋勒马的右侧缰绳一下就截断。
马匹骤然方向失控,青阳斋试图挽救,可梁映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侧身一脚全力蹬去,青阳斋的人一时不妨立马跌落,无人驾驭的马刹那便慢下速度,落到身后。
“就这?”
梁映回头,小刀横握在掌心,阴恻地望向剩下的冯晏。
冯晏眉角微抽,这倒让他分不清,他这一计到底是在给谁创造机会,又是谁的路数更狠毒了。
眼看梁映的刀又要靠近他的缰绳,冯晏连忙策马避开。
他原以为只要避开瞿正阳就行,却没想到林樾身边这个名不见经传,差点被书院除名的竟是如此一个硬茬。
明明天天身处玄英斋那样道貌岸然,处处用德行标榜的氛围之中,竟是没沾上一点正义之色。
梁映见状,抓住机会策马超过冯晏。
冯晏的宝马千挑万选,速度超过书院马匹许多,可梁映却凭借这些时日定时来后山练武的熟稔,接连抄了几条险道,硬凭借驾驭
之术与冯晏不分先后到了插旗点。
紫色的三角旌旗在涧溪之中迎风招展。
将近之时,梁映左手策马,俯身尽力伸展右手去够溪中旗帜。
胜利就在眼前,梁映一心在夺旗之上,竟忽略了冯晏的存在,当他反应过来耳边没有冯晏紧追不舍的马蹄声,下一刻,他够到旌旗的手背上已经多了九根钢针,直透手背。
那应该是彻骨的痛意。
可梁映没有缩回手,而是先将旌旗收起夹在左臂之下,确认不会掉落,他这才抬头看向手握梨花针筒暗器的冯晏。
冯晏却比他更诧异。
尤其是梁映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将穿透手背的钢针,面无表情地拔出时,他眉间紧皱成一个结。
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心狠至此。
不对,有的。
那个怪物!
那个穿透了一刀却丝毫不曾有一点反应的怪物!
冯晏阴下神色,怪不得他说林樾之事,他一点不在意,原来这两人早就是一伙的了。
那他就更没有顾虑的必要了。
——虽然藏得很好,但他记得那怪物左肩的伤该是很重的。
冯晏瞄上夹在左臂的旌旗,策马奋起直追。
怪物只是不知道疼而已,但依旧是血肉之躯。
他不信,他不要这条胳膊了。
梁映察觉到冯晏改变的战术,他不再是为了超过他,而是策马,一遍又一遍地撞上他的左肩。
感知不到疼痛的梁映转头,只能看见肩胛处一块殷红洇透衣襟,夹着旌旗的左臂正逐渐丧失控制之力。
而这却不是最糟的,梁映抽动着缰绳,右手手掌上的梨花针眼正透出股股麻痹之意,一点点开始的僵直让他每一次抽动缰绳都比上一次更轻。
这样下去,会输的。
可他不想输。
梁映深深吐出一口气 ,最后一次抽动缰绳后,他伏在马背,一字一句道。
“带我回去,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马儿一声嘶鸣,像是听懂了这一句。
梁映勾起唇角,趁着身体还没有全部麻痹之际,用缰绳把旌旗和自己的左臂紧紧拴在一起,系成一个死扣。这样若要强行夺旗,除非扯断他的整条胳膊。
做完这一切,对着冯晏,梁映勾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
“怎么瞿正阳和梁映都不见回来啊。”
祝虞站在林樾身边和其他学子一起等待着这一场射御考核的结果。
只是中间陆续有没夺旗的学子回来,也没见玄英斋的两人。
林清樾心中隐隐跳去一丝不好的预感。
“回来了!回来了!”
人群忽然躁动起来。
林樾眯起眼,是两匹一红一白的马,往终点跑来。
后者骑在白马林清樾率先认出,那是冯晏。
但前一匹马,并未看到人影……
等等,不是没有人……
是人倒在了马上。
而那马虽没人驾驭,但依旧风驰电掣,比起后面拼命被马鞭抽打的宝马而言,跑得更快。
林清樾见过这种跑法。
这多是战马带着……死战的士兵回家的跑法。
马似跑红了眼,一直冲过终点都不肯停下。
还是许徽上前将马制住。
待马静下,众人才看清那马上的人。
还有那紧紧捆在人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紫色旌旗。
“那是梁映?!他的胳膊怎么全是血?!”
祝虞代替林清樾先叫出了声。
林清樾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后,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去。
“梁映!你疯了?!”
刚刚还被许徽判断丧失意识的梁映听到这个声音,被药劲死死黏住的眼皮努力挣开。
他盯着林清樾的脸,颤动着嘴唇问道。
“我赢了,对吧?”
“嗯,你赢了。”
第053章 第五十三章:妄图谋
梁映从未如此放任过自己沉入梦乡。
或许是因为失去神智前, 听到了属于他的胜利。
或许是,这份胜利是由林樾亲口认定。
又或许是,他万分明确自己就算倒下也没关系,一定会有人托住他, 带他回到安全的地方。
“你从未这样拼命过。”
梁映平静地看着黑沉的梦境里, 与他相对而立的自己。
应该说, 曾经的他。
模样还是进入书院之前的样子, 乱发乱须, 看不清面目,双眸的阴郁隔着缝隙打量着如今的他。
“看看这狼狈的样子,都变得不像你了, 值得吗?”
梁映笑了笑,看了看梦境里依旧血迹斑斑的手, 目光却像对待一份荣耀。
“以前我能拥有的东西有多少,究竟懂得什么是值得么?”
过去的梁映皱了皱眉,他讨厌如今他自己所表现出的坦诚和自得,就好像抹煞了从前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的自己。
“都是因为那个叫林樾的吧,你的变化因她而起, 可她知道多少呢,在意多少呢?你和她真的能成为一路人吗?”
话意落下,梁映笑意一顿。
是啊, 自己怎么不了解自己。
过去的梁映勾勒出一个残忍的笑,他清楚地知道这个逐渐变得光鲜亮丽的自己, 不可能真正摆脱过去,他的心底最深处永远会因为过去的自己, 充满不安、自卑。
“你的世界里,她对你如此特殊, 可她的世界里呢?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结识无数个像你这样的人。你拿什么和他们争?被人追杀的身世?一无所有的家底?
过去的自己如愿地看着梁映动摇,再一步靠近他,在耳边仿若咒念一般,念出一句让梦境动摇的话语。
“你连与你相依为命十七年,现下却毫无音信的阿婆都保不住。”
梁映啊梁映。
你怎能抛弃过去,兀自幸福呢?
梦境陡然塌陷。
躺在榻上的梁映眼皮一阵急颤后惊醒。
空荡的房梁被一点烛火照得并不明晰,四周更浓重的暗色压了过来。梁映闭眼又睁眼好几次,才确定自己彻底从梦中醒来。
从熟悉的摆设,梁映认出这里是他的舍房。
外头天色已黑,分不清具体时辰。
身上的僵直尽数褪去,说明他身上的药性应该已经清了,可躯干依旧沉重,尤其是左臂,他几乎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可他低头,却能看见,他的左肩和右掌都被人细心地缠好裹帘,淡淡的药味透过裹帘钻入他的鼻尖。
这是林樾自己的药。
先前几次上药都是这个味道,算不上好闻,但效果却是比一般的伤药都要强上不少。
是她,帮他包扎的吗?
但她好像不在。
房内安静非常,只有烛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爆裂声。
“林樾怎么还没回来啊?”
“是不是冯晏又在山长面前颠倒黑白了,梁映肩伤确实是个问题,许教谕一眼就看出之前的伤了。明明受伤却怪不到冯晏头上,还要被他倒打一耙,说是他在院外逞凶,有辱书院清名。”
“是啊,这事儿只能吃个哑巴亏。万一攀扯到拂云楼那天,祝虞的事儿也保不了。”
“要是梁映醒了就好了,他若说是小伤,至少怀疑不到那儿去。”
房门外,怕吵到梁映休息,瞿正阳、关道宁和高衙内三个人,姿势统一地一道撑着下颚,在门前的台阶上坐成一排。
对于关道宁不切实际的想法,瞿正阳摇了摇头。
“你没听到林樾私下和我们说的,梁映这不只是失血,还有冯晏给他用的暗器上下了药,加上那么重的伤,他能今天醒来都是谢天谢地了,别让他再伤神这些事儿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醒了。”
贸然出现的男声显然把门口的三人吓得不轻。
尤其是瞿正阳,看到梁映肩头又微微渗出的血色,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
“祖宗!我的亲祖宗!你怎么起来了,林樾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我让你好好休息的。你这裹帘上的血,让他看到还不得给我再布置十篇策论!”
梁映把右手拿着的玄色衣衫亮了出来。
“盖住就看不见了。”
玄色够深,就算洇出血色,也看不分明。
“是这
个问题吗?!”瞿正阳气道。
“算了吧。”关道宁扫过梁映的神情,扯了扯瞿正阳的袖子,“你和病人犟什么,他可是梁映,伤成那样都坚持下来的人,你犟不过的,就让他去吧。”
“……服了!到时候,林樾要是责怪,你们俩得跟着我一块挨骂!”
瞿正阳嘴上这么说,还是替梁映将干净的衣服换上。
此时再看梁映,三人都不知道是该赞服梁映的体格,还是他强大的忍耐力。现下的他,除了面色微微苍白,竟看不出太大的异样。
赶去济善堂的时机不算晚,林樾还在和冯晏对峙,门外都能听到里面唇枪舌剑。
梁映的出现却一下挽回了僵持的局面,他放过了冯晏拿梨花针的暗器之事,也将拂云楼所受肩伤与林樾一唱一和,一笔带过。
若冯晏定要深究,就得讲清暗器之事。
两败俱伤的场面,冯晏见识过梁映的疯性,最后关头松了口。
结果便是梁映的射御成绩依旧算数,而冯晏只剩唯一一个机会,便是从明日的经学学测中,去争取最后一个一甲。
一同退出济善堂,冯晏指骨捏得泛白,盯着一青一玄两个身影,却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梁映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走在林樾身前小半个身位,领着她往舍房的方向走。
“就这么不想活?我就不该替你包扎。”
走出一段,林清樾一改山长面前对梁映的温柔包庇,话声冷厉得厉害。
梁映在她面前昏倒的景象在她眼前犹深刻,再是她看到那衣衫之下,血肉模糊的伤口,她便止不住冒出几分燥意。
直到现在,依旧让她心烦意乱。
实则她明知道少年逞强来对峙,是为了大局,她的语气不该这么重。
可实在难以平复,林清樾加快了脚步,试图眼不见为净。
就在她掠过少年身前的一瞬,她的手被一只缠着多层裹帘的手拉住,冰凉的指尖擦过她的手心,让她身形一滞。
梁映却似乎怕他一松手,林清樾就要不见。拉着她的手坚定地拉过她对上他的眼睛。一双深邃的眼被清冷的月色照得剔透明亮,像是要直直看到她的心里。
“我想活,而且想活得像个样子。”
“别厌恶我,好吗?”
区别于他指尖不肯放下的勾缠。
少年的最后一句,问得几乎小心翼翼。
林清樾嚅嗫着,竟说不出敷衍的场面话。
她感觉自己站在一块易碎的琉璃面前,似有什么洪水猛兽就在琉璃之后,说不出是看得不真切,还是不敢细看。
更像怕它就这么自己破碎。
她退了一步。
“我想起,我还有事没有同山长交待。你先回舍房,我去去就回。”
话音落下,林清樾的身影便淡去在梁映眼前。
梁映低头,唇角漾开一层苦涩。
梦里的不安终究是被他带到了梦外。
浑噩的思绪让梁映没有目的走着,忽然听到话声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是走到了后山。
“……他一定在玄英斋。”
“给你这么多时间,你只查到在玄英斋?”
两个声音隐匿在丛丛枝叶之后,虽然看不清面貌,但实在对这声音刻骨,梁映马上认出这是冯晏,还有那日他在拂云楼称之为先生的声音。
一身玄衣和习惯放轻放浅的呼吸,让远处的两人并没有发现梁映的靠近。
“还不是那该死的林氏屡次阻拦。但玄英斋之中,我已有几个的人选,毕竟他能把先生所派的何亮杀了,必不是普通人。”
“同时杀太多学子,怕是没那么容易掩盖吧。”
“先生,时机为先呐!趁着他还未展现出让林氏满意的资质来,现下杀他是最简单的!往后若他知道了身份,林氏层层护卫,便不好下手了!”
“我知道了,你去办吧。”
“多谢先生!”
听闻两人撤离的动静,梁映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身形紧紧与背靠的树木融为一体,一直到只剩他的心跳声后,梁映才松下口气。
何亮、林氏、身份。
支离破碎的词别人或许无法理解,可梁映听懂了,他们所说的一切,指向的正是他自己。
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
——冯晏、何亮……他们都在找他。
为了杀他。
甚至哪怕错杀,也不肯错放。
梁映垂眸。
他真是被林樾身边轻易沾染到的明朗蛊惑了,差点忘了自己的身世能随时招惹杀身之祸。在他的身边,便等同于灾厄本身。
哪有什么资格渴求超出生存之上的欣悦呢。
……
林清樾自梁映身边逃窜开后,才发觉自己的莫名其妙。
梁映这个年纪慕少艾正常的很,她何必避如蛇蝎。恰恰应该利用其这点好感,引着他往成才的路上,分明能省不少事儿。
而少年的一时喜欢又能多长久。
往后待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忘记她一个小小暗卫毋须多久。
林清樾逐渐冷静下来,将一切麻烦,归结在作恶多端的冯晏身上。都是他几番生事,将她的计划差点毁坏。
忍一时,越想越亏。
退一步,越想越气。
是夜。
冯晏正在榻上熟睡,骤然之间,他的右掌传来一阵剧痛。
他睁眼一看,竟是林清樾站在他的床边。
窗外冷白的月光照在她的侧脸,所属于那个光风霁月的林樾神色荡然无存。她四指弯曲,每个指缝间各夹着两根长针,并不尖细的针尖闪着寒光,刚刚从他的手掌上拔出。
针尖带出的血溅在她的面上,她却笑得恬静。
像是讨债的厉鬼。
“既然你说那针眼是路上不小心被扎的,那你自然也可能不小心被扎上了。”
冯晏张嘴想喊,却发现自己的唇舌毫无力道。
而房间里他特意叫来的武艺不错用来护卫他的学子,此刻听起来睡得像一只猪。
“别急,我这针比你的细些,要多扎几下才公平呢。”
无力抵抗的冯晏,眼瞳惊恐得几乎缩成一个点。
这才知道往日的光风霁月被她演得多好。
她骨子里的凶狠和漠然实际一点也不逊色于他。
林清樾丝毫不在意冯晏眼中的憎恨。
“想杀我?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不珍惜。”
“现在,我可一点都不想死。”
……
第二日一早。
梁映随着林清樾起身的动静,想跟着一道出门。
林清樾转过身虚虚点在梁映心口。
倒不是她不想点实,是梁映自己退了一大步。
林清樾莫名却还是劝道。
“山长说了,你六艺已经拿到了乙等之上,今日的经学就算不考也不会再逐你出书院,你在这儿好好养伤。”
“右手的伤拿笔并不成问题。我曾答应过阿婆,要好好成才,今日的学测我不想错过。”
阿婆。
林清樾没想到梁映会提到她。
劝诫的话,在这个名字之后显得苍白。
“罢了,你总是有理的。”
林清樾替梁映拿过书箱,两人并肩离了学舍。
经义策论,共考一日。
其中一场,梁映与冯晏分到了一个斋房。
冯晏的右手裹着与他相同的裹帘,不过并不如他书写起来云淡风轻,千字的策论一场下来,写得他大汗淋漓,手掌两面也透出殷红的颜色。
而冯晏一看到他,眼中就迸发出想撕碎他的怨毒目光。
就好像是他把冯晏的手弄成这般。
“冯晏这么拼啊,不会真给他考出个甲等来吧?”
“你管他呢,我们只管把自己的卷子答好就是。”
学测结束,学子们的心却并没有放松下来。
尤其是玄英斋的学子。
一直等到第二日学测成绩放榜,这凝滞的氛围才算结束。
“我的老天爷,我没看错吧!我们玄英斋这么多人都挤到前四十了?!谁快来掐我一下!”
“真的是!朱明斋好多被我们挤到丙等去了!
不过我听说朱明斋那些个名次有望冲甲等的,都被某人勒令只能考到乙等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
“这也行?到这个份上,拼的还不是真才实学?”
“冯晏在哪儿啊?我不敢看了!”
“你闪开,我来看……青阳斋考疯了吧,甲等这一溜都是他们的,不过有我们斋长、正阳还有两个……看到了!冯晏!”
“第二十一名!乙等。”
林清樾在人群之中望着一处,勾起唇。
“看来,你所仰仗的权势,也不过如此。”
对上林清樾的目光,站在角落的冯晏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攒聚的杀意在此刻几乎要烧穿他的肺腑。
第054章 第五十四章:净业寺
“净业寺?”
“是啊, 总觉得入读长衡的这一个月多灾多难,净业寺在扶风县东,也算禹州有名的香火鼎盛之寺,据说特别灵验。咱们趁着明日旬休不如去寺里拜拜吧, 而且正好祝虞生辰。”
瞿正阳说到这里, 放低了一些声音。
“我瞧祝虞这段时间压抑太过, 咱们顺带给她过个生辰, 她定能开心些。”
林清樾若有所思地想着这提议。
虽然后面是瞿正阳的私心,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玄英斋的大家一起商议决定的。
林清樾因照看梁映的伤势,倒成了最后知道的。
见林清樾一时不答,瞿正阳以为是梁映伤势严重, 忙补了句。
“不过也是看梁兄,若不方便也不碍事, 到时候给你和梁兄都求个平安符回来也一样。”
林清樾站在舍房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房中榻上,兀自单手看书的少年。
也不知为何,明明学测经学等第拿了乙等的人,也做到了曾许诺的, 要让冯晏输在他的手中。
但梁映却一点也没显出喜悦放松之色,反而在放榜之后还拿着典籍,看个不停。
用功到有些反常。
这反常不该因是伤势, 在林清樾用尽琉璃给她所带金玉蓄气丹后,梁映的气血已经补过来, 剩下就只有静养。
可这静养,也不是要人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死读书。
林清樾唯一能追究起这反常的原因, 便是自己上次在梁映面前的退却,伤了人家少年一颗才起的春心。
哄人, 可比杀人难多了。
瞿正阳的话倒是提醒了她。
礼物、散心,应该能让人开心些。
“我也听闻净业寺风景如画,神往已久,这倒是个好机会,稍等片刻,我去问问梁映。”
实则,梁映自瞿正阳上门便竖着耳朵听着两人交谈了。
书院之中已不再安全。
净业寺离得远,说不定能少些眼线。
而且既然是她想去……
待林清樾走进房中,准备好了一肚子劝诱的说辞,还特别整理了自己的仪容,放柔了眉眼,少年却眼也不抬,盯着书直接道。
“我会去的。”
这般冷淡,简直梦回两人初次相见。
林清樾尴尬地把踏向梁映榻边的脚收了回来。
幸好,林清樾不是只能以林樾的身份接触。当夜,她以阿清的身份在窗口留下约见的信息,便等在后山。
大抵是受了伤,梁映来得比往常慢了些。
林清樾戴着帷幔坐在山巅,把手上的木匣对着月光看了又看,百无聊赖地晃着腿。
“阿清。”
梁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林清樾总算不用端着架子说话,旋身坐起,刚要把摸热的木匣拿出来,就听见梁映又道。
“冯晏的伤,是你做的吧?”
林清樾顿了顿。
没意料到对着阿清,少年也是一副愁思深重的样子,甚至比在林清樾面前还多了两分讳莫如深的神色。
“嗯。”林清樾把手里的木匣重新收起。
“如果,我让你杀了他,你有多少把握?”
梁映话意里的杀意很直白。
这句话似乎在他的心中酝酿了许久。
“他做了什么?”林清樾很快就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梁映就算平常手段再多,行事再不留情面,却从未想过要夺人性命。对他而言,杀人并不是高高在上玩弄蝼蚁的性命。
他再清楚不过一条性命的重量。
少年高大的身形在月色之下,影子却单薄无依。他抬眼望向敏锐的少女,忍不住道。
“我的身世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为了杀我而来。若是我到不了你们所期待的样子,我又会如何?”
这一问,林清樾知道早晚要来。
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确定你现在想知道吗?我可以说,但你要明白,今日我一旦说出口了,一切都会改变。无数你不想做的选择,你将不得不做,你身边也不会再能恢复如今的平静。”
“……”
就在梁映沉默的间隙里,林清樾一眨不眨地透过纱帘静静等着少年的回答。
她希望少年不再追问。
这样,她还能再争取一点时间。
似切中了少年的软肋。
梁映终究选择了现状。
“罢了,我不会问。但冯晏知道我在玄英斋,随时会对斋中所有人下手,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嗯,我知道了,这事儿交给我吧。”林清樾说完,感受到梁映身上的沉闷消退了一些,她也跟着弯起了唇角。
“好了,知道你这些日子艰辛,如今学测也结束,你也考得不错,就别愁眉苦脸的了。”
林清樾总算可以把藏在手里的木匣亮了出来。
“这是?”梁映疑问地侧过头,却在林清樾故意卖关子,只是伸手递匣子的坚持下,先把木匣接了过来。
“就当是你的奖励。”
奖励?这倒稀奇。
往日里,他听过的都是父母哄小孩的话。
他把木匣打开,里面放着一副绛紫色护臂。不知是何布料看着厚实坚韧,月光直照下竟泛着粼粼银光。
梁映右手将护臂拿起,更是察觉这护臂不比一般布料,份量竟不轻。
林清樾将这份得意之作从梁映手中拿了回来,穿戴在自己的双臂以作演示。
“这是我用最柔韧的天丝编成的,除了水火难侵,刀枪不入,我在里面藏了两把软匕,只要你这样曲腕——”
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护臂随林清樾动作,登时弹出两把二指宽的利刃。
林清樾却没停顿,挥着两把利刃,用上先前教过他的招式步伐,将这两把利刃柔韧、隐蔽、不可预判发挥到了极致。
一套演示完林清樾才卸下护臂重新走到梁映面前。
“你天生不知疼痛,总是习惯用身体硬抗,不是好事。这护臂总归能保你三分,另外我还在上面加了毒针,万一遇险,缠斗为下,尽快脱身为上。”
梁映接手过来,细细摸着这可以说是为他量身打造的护臂,很是惊喜。
“看样子,你是喜欢的了。”
林清樾满意地提起唇角。
“再看看匣子底下吧。”
梁映挑眉不知今日阿清为何如此亲切,却还是依言,往木匣底下又摸了摸。摸到一个暗层,他翻过木板,将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东西可没有护臂来得沉重。
轻巧一个,也是绛紫色。
梁映却心口一跳,差点要把手中的护臂扔了下去。
“这络子……是阿婆的手艺。”
他不会认错的。
握着这轻巧的络子,梁映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林清樾身侧的小臂,语气急促道。
“她还活着对吗?”
林清樾温声:
“她知道你学测考得很好,托我给你带的。这络子用来装玉刚好,也是望你之后能君子如玉。”
话声落下,少年已然用缠着层层裹帘的右手把络子贴在心口,似想从中感受到那一份
仍然鲜活的体温。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看到少年终于完全松懈下神情,纱帘之后的林清樾也松下一口气。
“这就是了,别去烦忧未曾到来的,你现在只管珍惜当下,人和事都一样。”
听着林清樾的话,梁映捏着络子,怔然之中眼前浮现起一张面孔。
……
净业寺山脚前,熙熙攘攘。
特来拜佛的人竟比想象之中的还要多。不过多数还是布衣百姓,一水儿的烟青色学服矗立在人群之中十分打眼。
“斋长他们还没到吗?他们马车怎么比我们牛车还慢了些?”
为了拜佛显得心诚,关道宁起得比往日上学还早,这会儿困得直打哈欠。
“许是怕太颠簸,扯到伤口,慢了些吧——”
祝虞刚说完便看到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马夫把脚踏放好,一挺拔端正的少年便率先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其风姿俊逸,一下车便使得许多前来求佛的姑娘们眼前一亮。不过本人倒是并无察觉,下了车便转身抬起手掌,候着里面的人出来。
那车帘再次掀开,没来得及撤走眼神的姑娘们,眼前又一亮。
那欠身出来的少年竟容色更加昳丽,此刻看着前一人伸出来预备接他的手,浓直的眉微微皱起,更恍如丹青圣手笔下最生动的那一张。
“腿又没断,不用如此。”
林清樾对梁映再无避嫌之想法,倒让梁映开始不自在起来。
克制住不去触碰那近在眼前,他明知温暖有力的手掌,梁映低着头堪称匆忙地下了车。
“这下人齐了,各位同窗我再提醒一次,从这里到净业寺一共有九百九十九阶,甭管求的是仕途还是平安,咱们一定要心诚,每走一个台阶都记得默念一次心愿,千万别漏了。”
瞿正阳说完便领头默念着踏上第一个台阶。
“他倒是虔诚。”高衙内看瞿正阳踏上第一个台阶闭眼冥想的模样,随口奚落道。
祝虞却深有体会。
“心有所求的人才会如此。至少说明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挺好的。”
说着祝虞也闭着眼,有样学样地踏着台阶,想着心愿。
“哎——你们都来?”高衙内嘴上不屑,但一看到身边所有人各个虔诚,他虽没闭眼,心中已然开始疯狂默念。
——我要光耀门楣!
“咱们也想着心愿慢慢走吧。”
林清樾侧头对梁映露出一个笑来。
梁映喉结微微滚动,将视线从林清樾的脸上移开,故意打破这美好氛围道。
“曾有人给钱让我帮他一步一步磕着上去求愿过,也没灵验。不必奢望于此。”
“那不去奢望就好了。就当是个见证,许多年后你再次想到今日,想起你现在的心愿,至少会被提醒,当初的你是什么样子。”
是未曾设想的理由。
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也不奇怪。
梁映回首。
树影婆娑着,将明媚的日光挤碎成星星点点,落在眼前之人的发间、眉眼、肩前,像极了造像时一片片镀在佛身上的碎金。
正专心阖眼祈愿的人浑然不知,此刻的她才像俗人求而不得的神祇。
梁映放任自己在这一刻,肆意描摹她的模样,然后完整地刻印在心中。
他不知他的小神祇有什么愿望。
但他希望。
她所愿之事能得圆满。
如果一个人不够心诚。
那两个人会不会更灵验些?
第055章 第五十五章:正少年
净业寺前朝为彰显皇恩, 为祈福所建。
耗时耗力,光是这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便花费十年时间一点点用从南边运来上好石料建成。
如今前朝化为史册中的几页,这石料却耐住了岁月的打磨,百年如一日地聆听着人们的心愿, 越加坚实可靠。
瞿正阳所说每步一念的诚心, 又在一边三步一叩的人面前, 少了些许份量。
而三步一叩的人也不在少数。
不知心中抱着怎样无能为力的缺憾, 促使着他们叩拜时动作不敢有一丝偏差, 每一次伸臂、屈膝、伏倒,都大开大合到了极致,只是旁观也觉得声势惊人。
林清樾和梁映几次走得慢了些, 就被后方闭眼叩拜的祈愿人不小心卷到袍角,歪了歪身形。
若是平常, 林清樾只当新奇。可现下梁映左肩伤势摆在面前,林清樾不得不提防一些,免得这伤口又出什么意外。
“这净业寺没想到香客如此之多。”
梁映见林清樾说话间,自然而然地换到他的左侧,不着痕迹地替他挡去那些无心触碰, 心中如春风轻抚,再努力的刻意冷淡,此刻也化了开。
“只是这两年人多了。”
梁映在扶风也住了七年, 自是清楚。“西北边疆这两年战事频起,燕军几番铩羽而归后, 割地予胡人一州十二县。临近的百姓唇亡齿寒,纷纷往离得最近的禹州逃难。你今日看到这些祈愿之人, 多数是妻离子散的外乡人求神庇佑家人平安。”
林清樾颌首。
当年燕国开国时一统河山的辉煌已逐渐没落。如今的燕国,亲王摄政, 朝野离心,所以林氏才对找回流落太子一事权衡再三。
从隐藏太子身份便可知,林氏不敢直接将整个燕国的未来直接赌上。他们想要拥护的,是能让燕国回到国之盛时的明君,而非匆忙送上一个无德无才、只能受人操控的傀儡。
由此,林氏自知道这位太子下落,便以赤胆忠心为名,步步安排着太子的人生。
若不是她这个变数……
林清樾望着就站在眼前的梁映,看到的是学测刚结束的少年郎,却也看到了人生尽头,孤寂坐在至高之位,被权势吞没的陌生天子。
“小心。”
林清樾失神的须臾,一阵罡风突然卷上她的下腹。
梁映本能地想用左手相护,可实在用不上力,只能侧身把林清樾往自己的怀中一带,不让人因为冲击摔倒。
“哎哟——”
等那“罡风”出声,林清樾这才看明白,原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脑袋撞上了她。
这一撞还不简单,小孩脑后两根长辫儿正好卡在她丝绦所挂的环佩之上,因她的环佩雕工细腻,那发丝卡在勾缝之中一时解不开,小孩微微一动就哎哟哎哟地叫着。
“你这玉怎也不配个络子,勾得我头皮要掉了~”
林清樾本还细心在解,听到小孩恶人先告状,气极反笑。
“你这小孩儿,先撞的我还有理了?”
“我也没说错嘛,人群行走磕磕绊绊常有的事儿,你的玉把我勾痛了,受伤的可是我~”小孩眼珠子咕噜噜地转了一圈,从一副我要闹了的假哭起势。
林清樾笑问:“你待如何?”
“不如,买个络子吧。装玉最好了,防勾缠,还不容易丢。我这有个络子做工上乘,便宜点,只要你三十文。”
看着小孩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络子,林清樾总算看完前头一堆的铺垫,等到了“正主”。
三十文一个,价格有些虚高。
但林清樾看了看那络子打得还算精美,倒也不算太过分。
可惜,小孩光看他们衣衫靓丽,乘风闲聊,不差这几个钱,却算不到,其中一个君子衣冠下藏着个狠心肠。
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梁映的袖中甩出,一下就贴在小孩的长辫儿上。
“几根头发,割了就是。”
冰凉的刀刃贴在小孩头皮,小孩面色一白,这才知道自己惹错人,想偷跑,可无奈越着急,头发丝缠得倒越紧。
眼看刀刃划下,小孩后悔不已地闭眼。
“算了吧,这是这小孩的长生辫,看他还小,割辫子还要晚上几年呢。”
长生辫?
从小披头散发的梁映顿了顿,疑问地看向林樾。
林清樾继续温声道:“小孩若生来体弱多病,父母会编个长生辫,给孩子避灾避难,保长命百岁。一般孩子长到十二三才能剪。提前割了,未免断人心愿,他错不至此。”
梁映看着自己手上提溜着的,养得很好,快有小臂长的细辫,还是头次听说。但见林清
樾有意宽恕,这才施施然放过。
这是什么天籁。
小孩可怜巴巴地睁开眼,看见被自己讹上的公子以德报怨,心里顿时愧疚了两分,不敢再乱说,乖乖让人解发。
“阿剩!”
就在林清樾手指灵巧刚解开,一个布衣裹着红头巾的妇人匆忙寻了过来。
“你又讹人!又讹人!冲撞了贵人你小命够赔吗!”妇人问也没问,光看到小孩从环佩上把自己的长生辫拿出来就知道怎么回事,举起手掌就开始撵着打。
小孩抱着头窜了一圈,最后竟往林清樾怀里钻。
梁映当即冷着脸拉开,林清樾也拦下了妇人。
妇人这才看清这次被他家小孩看上的是多贵气冲天的两位翩翩郎君,面色一晒道。
“贵人见谅,他就是可怜她娘一日卖不了几个络子才做出这等傻事。若他要了钱,我都还给贵人。”
说着妇人摸出一个各色碎布拼成的布袋打开,从本就不饱满的袋子里,数走一大半的铜钱。
“不用还,是我想买。”林清樾把那一把铜钱推了回去,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没有铜板,便拿出半两碎银递了出去。
“这怎么行。”妇人呆住。
“我只是看我朋友这络子打得好看,也想买个差不多的。”林清樾指了指梁映腰间新挂上的,虽未装玉,也兀自精美的绛紫色络子。
妇人低头望了一眼,有些羞赧。
“我这络子可没这郎君身上的手艺好,这样吧,我再送二位这个吧。”妇人从怀里摸出两根五色线编成的彩绳。
“这是我编的长命缕,祈福用的,祝二位好人有好报,长命百岁,扶摇直上。”
说完妇人像是怕打扰贵人,匆匆拉着小孩下了台阶。
“你既可怜她们,多给些银钱就是了。”
梁映一眼看出,林清樾并非真心想要小孩手上的鹅黄色络子。
林清樾把长命缕分了分,剩下的一条和络子随手收起。
“我听刚刚那位妇人口音是外乡人,大抵也是你说的是逃难过来的。但你瞧,有些人遭难求神拜佛,有些人遭难却在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我这钱不算施舍。”林清樾将目光从渐渐隐于人群的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上收回,“她们这般的人,也不用靠施舍,早晚能过上想要的日子。”
“我这只算一点小小敬意吧。”
“嗯。”
梁映明白。
她是喜欢妇人身上所展露的,在逆境里也依旧坚守的美好品质。
她向来如此。
梁映却不知道这样青睐的目光何时能落到他的身上。
或许永远不会。
“怎么了?”
林清樾往前走了两步,才察觉到梁映没有跟上。逆着光的脸,模糊了容色,梁映眯着眼只看到轮廓都发着光的身形,向他重新走近。
“累了?那我们走慢点吧。”
光影交错时,总是容易让人混淆距离。
两人就这么又慢悠悠地顾着伤势,又顾着来路的风景走了一会儿,到了寺门口时,瞿正阳几个打头阵的都已经求完平安符出来了。
“怎么才到啊?”瞿正阳显然是等了林清樾有一会儿了,猴急地走上来低声道,“我们按计划行事,你拖住祝虞别教她察觉,我们几个去准备东西。”
林清樾点点头,示意放心,瞿正阳这才带着关道宁和衙内加快脚步离开。
“咦?瞿正阳呢?刚刚还让我帮他采枝叶的。”祝虞手上抓着两三根绿枝条,找了一圈没看到瞿正阳,反而看到了林清樾。
“噢,人有三急,别管他了。”林清樾一带而过,迎上祝虞将人要踏出寺外的脚往回带。
“这寺中你都求过了吗?”
“求了平安和学业。”
“没求姻缘吗?”
“!这里求什么姻缘?再说我也用不着……”
“不好说,万一灵验呢。”
林清樾拉着祝虞踏进佛殿,转头发现梁映没有跟上,又挥了挥手示意。
梁映瞥了一眼佛殿宝相庄严的佛像,摇了摇头。
就算真有佛祖。
以他的六根不净,求了也是白求。
差不多是林清樾带着祝虞摇第九次签,抽出一根上上签,瞿正阳才气喘着,出现在三人面前。
“走吧!看落日去!”
净业寺的落日一绝,记载在许多游记之中。
但要论最佳的赏景之处,还得长在扶风县本地的瞿正阳最清楚。
不过就在玄英斋跟着瞿正阳往偏僻山路上爬了快半个时辰,还没见到最佳赏景处时,大家不免多了些嘀咕。
“这里荒草丛生的,别是走错路了。”
“怎么会?!我小时经常爬上来玩,最是熟悉不过了!你们再坚持一下,连带伤的梁映都没喊累呢!”
哪能一样嘛!
他们包里都藏着东西呢。
梁映因为是伤员不用拿,斋长要照看梁映,顺带吸引祝虞注意,也没拿,自然是轻松!
“真的快到了!我发誓,景色绝对一绝,让你不虚此行!”
一路上都不知道听瞿正阳这样‘假报敌情’多少次,众人耳朵都要磨出茧了。
以至于瞿正阳又一次喊,“到了到了!”时,根本无人理睬。
直到所有人都踏上这个山峰的最后一个拐点。
橘红色的光豁然跃进眼帘。
他们被刺得眼睛一闭,缓了一下再睁开,这才看到展现在他们眼前的,被晖光浸染的浩瀚人间。
山峦叠嶂,悠远绵长。
落日熔金,气吞山河。
偶然惊起的一片飞鸟,像是载着他们的神魂将这广阔天地一起游尽、看尽,最后装进了他们的心胸。
总说要保家卫国,守寸土山河。
往日对一心读书的学子来说这只是单薄的几个墨字,但与这一刻,一切化成了具象。
这便是,他们愿意为之献身捍卫的壮丽山河。
“好美。”
登得最慢的祝虞也终于看到了眼前的这一幕。
“还可以更美。”站在祝虞身边的林清樾忽然道。
祝虞莫名,却在下一刻看到一路背着书箱的瞿正阳,难得羞赧地走到她的面前,把书箱的薄板抽开。
露出了里面一碗,他一路竭力保护下,不曾洒落一滴的汤面来。
“祝虞,生辰快乐。”
“祝虞,生辰快乐。”
关道宁从他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画轴,轻轻展开,上面用笔端正地画着身穿彩衣收到仙桃的麻姑。
“祝虞,生辰快乐。”
高衙内拿出的一套笔墨纸砚。
剩下各个学子也各自把自己背了一路的生辰礼物拿了出来。因为瞿正阳这提议的突然,每个人只能尽力凑出一些自己觉得好的东西。
比如一个小荷包,一对护膝,又或是木雕小人。
礼物不算贵重,杂七杂八,很快就在祝虞面前堆了起来。
祝虞早在那一碗长寿面拿出来时便愣住。
她不是完全没有察觉今天斋中的大家有些奇怪,可她从没有想过,这么多人的奇怪是为了她一个人。
她从不知道,过生辰是这样的。
因为在家中,她是没有生辰的。
只有祝平会有。
在和祝平彻底闹掰后。
她以为她没有家了。
却原来。
在这世上,她还有容身之处。
林清樾拍了拍祝虞的肩,递上一根玉簪。
“这是我和梁映的礼物,生辰快乐。”
祝虞看着这根玉簪,一下懂了林清樾的祝愿。
既为她补上女子及笄,也可当她男子弱冠。
祝虞抱着沉甸甸的礼物,几番克制,还是无法将眼里的泪意憋下。
“谢谢你们。这是……我过得最好的生辰。”
众人哪里知道男子落泪该如何安慰,本来还真挚的眼神忽然忙乱了起来。
“送簪?”还是关道宁率先缓解尴尬,“这要是弱冠之礼,不得长辈送啊?斋长你两要占祝虞便宜啊?”
祝虞却像是
听不出关道宁的调侃。
认真地看向林清樾。
“我想有个字,属于我自己的字。烦请阿樾帮我取一个吧。”
林清樾略一沉吟,对上眼神期待的祝虞,在那一转瞬无数个寓意不同的名字里,选定了那个最适合的。
“无忧,如何?”
“无忧……”
祝虞齿间咬着这两个字。
和虞不同,是这天底下最好的祝愿。
这是属于她的字……
“无忧好啊!少年当无忧!”
也不知是谁附和的第一声。
少年群声并起,在这辽阔天地间成了最鲜活的模样。
“那就——?”
“那就——!”
提前准备的众人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勾起狡黠一笑。
不知什么时候夹带上来的酒壶竟人手一个,于默契之中,高举于天,舀进一勺残阳,互相碰撞着,敲击出一声声少年壮志。
“那就对酒当歌!”
“祝我们有幸相识正少年!”
第056章 第五十六章:去找她
山巅之上, 夕阳斜照着三五一堆,席地而坐,一边举杯共饮,一边畅聊人生理想, 远大前程的少年们。
“这也亏瞿正阳想得出来。”
祝虞缓过劲, 晃了晃分到她的那一壶酒, 不由地失笑起来。
“兴许是那次看到你牙牌, 记下的生辰。别看他五大三粗, 心思倒细。”林清樾顺着祝虞的目光,看向正和他人行酒令,闹得开心的瞿正阳。
“光是这酒就废了不少功夫, 书院里查得紧,不能如此放肆。净业寺呢, 为了不破规矩,拜佛也不曾带酒。一直等到拜佛结束,他和衙内他们多跑了一趟才把这酒带上来。”
“这份心意不是谁都能有的。”
林清樾点到为止,祝虞听着听着,却低下了头, 无意识反复捏着手中的酒壶细颈,轻声道。
“阿樾,你知道吗?眼前的一切美好到, 让我觉得我在做一场梦。我甚至不敢动,我害怕, 我一动这梦就要碎了。”
“怕什么。”林清樾在祝虞背后轻轻一推,让她冲向人群喧闹处。“这是你坚持到这一步, 应得的。”
“祝虞,快来!你快看衙内的酒量, 太差了,一杯倒!哈哈哈~”
就像乳燕归巢,祝虞融在少年之中,脸上再没有最初的戒备、疏离,尽情的欢笑终于有了十七八该有的纯粹。
梁映将这一派温煦收尽眼底,心中也似被感染上丝丝缕缕的热烈。
不知是景醉人还是酒醉人,他却也想和祝虞一样,尽情放纵一把,就算是做梦,他也想把这一刻抛却所有烦恼的瞬间再延长一些。
可酒壶刚提到嘴边,就被一只手截住。
“你有伤在身,不能多饮,刚刚抿上那一口,尝个意境就够了。”
温暖的掌心,理智到冷淡的话。
梁映不舍地看了眼酒壶,还是任由林清樾把它收走。
“之前,阿婆曾千方百计要让我来长衡读书,我那时阳奉阴违,不肯让她如愿,是觉得读书无用。我这般出身的人又做不了大官,读到头也是虚渺一片,甚至不若赌坊收债能养活阿婆。”
或许是酒意作用。
林清樾才能听见梁映对她吐露过往。
“所以,你现在还觉得读书无用吗?”
梁映转过被残阳熏照地一片暖意的眼眸,定定地看向林清樾,看她在霞光下被沾染得格外绚丽醉人的眉眼。
“我现在知尊重才能得友人,知珍惜才能得长久。看天地广阔,看我自己人生也辽阔。”
“读书很好,但,你出现得比读书更早。”
“因为是你,我大概才会觉得读书很好,因为与你有关的一切都很好。”
残阳点点落尽。
按理该冷了,可少年的视线却灼热非常。
他不再如上次那般小心翼翼地寻求她的看待。今日他坦然又直白,在可能随时要经历的生死劫难之前,回应不再重要。
他只想单纯告诉她。
她在他的心中的位置。
林清樾这一次没有避开视线。
她看到了少年眼中几乎藏不住的情态,无法否认其中的真挚、热烈、纯粹。
甚至某一个瞬间,她都分不清,他看向的是“林樾”,还是躲在“林樾”躯壳下的林清樾。
“你醉了。”
林清樾对少年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最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表明她认真听过。
梁映知道自己酒量,摇了摇头,“只一口又怎会——”
话说到一半,他却真的觉得自己的脑海有些恍惚,再要仔细体会,才惊觉手脚不知不觉软绵一片,使不上力气。
“你觉不觉得,现下安静得厉害?”
林清樾沉下声的同时,和梁映一起往四周看去,刚刚还嬉笑在几处的少年们竟都或躺或倒的,在原地动也不动。
声息静过了头,山风一吹,蓦地遍体生寒。
林清樾皱了皱眉,转过头刚要和梁映说什么,却发现梁映也在这短短的几个瞬息,没了声响。
是这酒。
她没喝,梁映只抿了一口。其他人或多或少三四口下肚,已然失去了所有知觉。
但这酒是瞿正阳和衙内买的,他们惦记学舍查寝,必不会选烈酒。所以是有人故意在卖酒的铺子里,提前对这些卖给他们的酒做了手脚。
而这“有人”,不做他想。
——唯有梁映示警过的冯晏。
林清樾微微扶额,这锱铢必较的小心眼还真是一日都等不得啊。
幸而,她也有所准备。
林清樾从腰间掏出一个瓷瓶,刚要放在梁映鼻下,却又收了回来。
被他提前察觉,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疯事了。
林清樾转身向枯树底下的倒在彼此肩头的瞿正阳和祝虞走去,瓷罐在两人鼻尖放了片刻,加之林清樾有意煽动。
体质更好的瞿正很快就醒了过来。
“唔,林樾?你也来喝点?”
完全不知是何状况的瞿正阳刚傻笑了两声,就林清樾毫不留情的一掌拍在头顶。
“再喝,人就要死了。”
瞿正阳茫然地看了一圈,脑子这才渐渐转过弯来。
“不是?在酒里下药?这是要干嘛?”
林清樾没工夫解释,把手里的瓷瓶交给瞿正阳,“你把他们尽量都叫醒,实在叫不醒的,让醒的人扛也先扛下去。这里才十几个人,还有的人呢?”
“有几个憋不住尿,应该是去小道解手了。”
“那我去寻,你们动作快些。”林清樾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倒在远处的梁映。“梁映你最后再叫他,他的身体不能再糟践了。”
瞿正阳看林清樾一脸严肃,嬉笑的神色淡去,点了点头。
“放心,不会让他乱来的。”
林清樾颌首,便往瞿正阳刚刚指的小道找去。
这处山头和净业寺差了半个多时辰的脚程,却比净业寺萧索太多。小路杂草丛生,林清樾勉强跟着被拂开的草叶痕迹,一路寻来。
终是在一处树木缝隙间,看到了属于学服的烟青色透了出来。
林清樾忙拨开枝叶走了过去,可才靠近了两步,林清樾看到倒在地上的学子和瞿正阳他们不同。
他们身上竟都被捆上了绳索。
有人埋伏!
林清樾当即侧身,果然下一刻,她的耳边就削去一阵刀风。
既然有埋伏,绝不会是一人。
她马上又一脚蹬地,接上一个空翻,从刚刚的位置一下避开三步之外,这才以掌触地,半跪着稳住身形。
“果然有些本事,不愧是林氏。”
立于林清樾面前的是三个手持长刀的蒙面男子,他们刚刚那一罩面的功夫,便足以让林樾判断出这几人深浅。
和拂云楼,冯晏身边那批喽啰,已经不能相比。
他们的刀法刚烈狠厉,和那日一面之缘的“先生”是出自一家。
也就是说,这些才是真正景王的人。
“我们与你们林氏也是多次交手了,不知今日是你死,还是你死呢?”
三人似有笃定的把握,冲刺而
来时,并非一拥而上,而是像戏弄老鼠的猫,带着恶毒的戏谑。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
她最喜欢小瞧她的敌人了。
悄悄抬手抽下今日束发所用的楠木簪,林清樾在两番刻意示弱的出招中,冷不丁按动木簪上的弹片,将木簪中的毒针狠狠刺向意图一刀了结她性命的男子心口。
那刀尖偏过两分扎在林清樾脸侧,持刀的人趴在林清樾仰躺在地面的身体之上,从背后倒像是在对林清樾行什么不轨之事。
以至于他的两个同伴笑道。
“就算林氏派得是个小娘子,你也不用这么猴急吧。”
话音刚落下,那沉沉压在少年身形上的男人躯体忽然被一脚踹开。林清樾把沾血的木簪擦了擦,重新插回发间。
笑得依旧如最端正的学子那般。
“是急了,不过是急着去阎王那儿报到。”
杵在地上的长刀被少年纤长的五指重新握住,挥了两下,那刀竟像是被她用过千百次般,已然顺手如自己的武器。
“既然知道林氏,那你们应该也清楚林氏暗之中也分高低吧?”
“林氏四等:叶、枝、木、林。你难道是——”
“怎么了?难道自我走后,林氏再没有过林这一等接指令的了?”林清樾叹了口气。
所以,这太子的活最后才落到了她头上?
她可一点不喜欢能者多劳这四个字。
想着,林清樾的眼神却凌厉起来,持刀与两个蒙面男子缠斗起来。
“我就说不要和林氏正面起冲突!”
打着打着,明显两人武力并不能和林清樾一时分出高低,其中一个蒙面男子抱怨了起来。
“冯晏那蠢货也没说她是林这一等的啊!”
另外一个蒙面男子有来有回。
林清樾眉心微蹙,意识到两人已经消了战意,似乎并不打算与她继续纠缠。
可林清樾已经受够了冯晏像只打不死的蚂蚱一直蹦跶,只想一劳永逸。
于是刀刀劈砍都致命。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连连后退,直到林清樾的招式有了一个气口,他们左右各从怀中摸出一包药粉,对着林清樾面前就是一吹。
粉色的烟尘在眼前炸开。
林清樾忙捂住口鼻,却已经为时已晚。
一股熟悉的刺痛和黑影攀上林清樾眼前,林清樾刚要忍耐,却又察觉出不对劲。
这股疼痛和黑沉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仅仅一个呼吸,她便已经失去了全部视野,而头疼欲裂。
“呼,还好带了这个。”林清樾只听到其中一个男声庆幸道。
“都说了我们与你林氏交手无数,自然也有了专门对付你们的手段。这个药粉能激出你们林氏原本的病症,怎么样,这滋味比毒更难受吧?”
林清樾偏头,即使看不见,却也凭借多年忍耐的习惯,依旧在痛楚中辨别清了对方的方位。
她抬手一刀,依旧狠绝。
而明显她听到了刀入肉的声音。
“格老子的,林阶已经被训到这个地步了?”
“算了,这药粉是慢慢奏效的,离她彻底丧失五感还要一会儿,我们没时间陪她在这里耗着,反正她现在跑不远,火油一浇,这座山头都要烧没。”
“你说得对,林氏都是些不要命的傻子,我才不和他们比。”
林清樾不敢松懈,听着他们的话声依旧时刻握着刀,可确实再没有刺向她的风声。
半响之后,她只感觉自己被兜头浇上了一层黏腻难闻的东西,随之而来的,是慢慢开始灼热的四周。
他们是打算把他们全都烧死在这儿。
林清樾咬着牙忍痛摸索着,往记忆中还倒在地上的玄英斋学子身边挪去。
另一只手生怕对面随时折返,也不敢松开长刀。
还好,在灼热逼上来之前,林清樾先摸到了还温暖的躯体。她忙把怀中剩下的另一个瓷瓶拿出来,一路寻摸着往所有人鼻子下放。
“唔——这是哪儿啊?”
“斋长?!你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有个死人?!!”
“别死人了,这怎么还烧起来了?!”
林清樾不敢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异样,撑起精神道。“没时间解释了,有人谋害,先离开要紧!”
玄英斋众人忙点头。
刚互相把彼此拉扯起来,其中一个玄英斋学子突然道。
“关道宁呢?他不是开始和我们一起走的?”
“他说一起尿不出,又走远了一点!糟糕,他不会还倒在哪个犄角旮旯吧?!”
“没事,我去寻他,你们先走。”
“可斋长——”
“相信我,你们现在这样留在这儿,我反而顾不上。”
林清樾露出一个惯用的笑来,这似乎十分具有说服力,玄英斋的学子们当真没有发觉他们的斋长已然失去了所有视觉。
一路只想着尽快脱困,不给斋长惹麻烦。
终于在看到瞿正阳等人的大部队后,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瞿正阳正在给最后一个梁映闻上那瓷罐,他转头看着浑身灰扑扑,还有一两处焦黑的学子,不安地问。
“怎么只有你们?林樾呢?”
“斋长去找关道宁了。”
“找关道宁?!”
瞿正阳蓦地提高声量。
刚下山的学子莫名。
斋长担心,去找人有什么不对?
可他们在看到瞿正阳侧身,让出的人影后,瞪大了双眼。
“关道宁!你怎么在这儿?!”
“那斋长他岂不是!?”
瞿正阳顿时觉得面前的场景一个头两个大。
这儿还没安抚好,他手下的人又倏地站起。
“梁映?!你要去哪儿!”
“找她。”
手脚还有些不够控制,可梁映的目标十分明确,他眼瞳倒映着已经开始熊熊燃烧的山头,更深处的暗色正飞速蔓延。
瞿正阳一把拽住梁映仅剩的好胳膊。
“你就别添乱了!你现在的身体去了能干嘛?那可是林樾,他那么聪明,找不到人肯定会自己下来的。”
“你怎么断定?”
“什么?”
“你怎么断定她就一定没事呢?最高明的出千,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胜率。”
“而且你们知道的,她不认路的。”
梁映抬起伤后的左臂,一点点缓慢却又决绝地拉开瞿正阳对他的桎梏。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需要我。我也要去找她。”
第057章 第五十七章:差一点
林樾不认路, 他们知道吗?
好像是知道的。
可在林樾其他耀眼的长处之下,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弱点,没有人会在意。
他们早已习惯了强大、聪慧的林樾毋须需要他们担心。
所以在危险来临的第一瞬间,没有人会想到站在他的身前。
只有他。
那被人恶意放纵的火焰顷刻而已, 就已经在荒林之间烧出一片火海, 浓烟四起, 此时进去, 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
可他好像全然不怕这样的结果。
就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瞿正阳终于明白林樾走前为何要那样交代。
因为梁映和他们不同, 他是唯一会把林樾当做会受伤的普通人来看待的人。
是林樾,控制不住的变数。
“啵”地一声。
瞿正阳咬开随身的水壶壶塞,又抬手将身上的衣料撕开两块, 将水尽数浇透。
他又拉住祝虞,把带领大家逃往山下, 及时报官的一责交代完,便回身追上那一抹毅然决然的背影。
梁映面前冷不防被塞上一块沾湿的布料,他一抬眸,正是瞿正阳在火光交织之中,一双黑得发亮的双眸。
“这片山头我最熟, 我们分开找,以马哨为信,但不能超过一盏茶, 找不到也要折返。别让林樾活着却要背你这条命,听到没?”
梁映右手握住湿布捂住口鼻, 对一脸郑重的瞿正阳轻轻颌首。
火油之
味,刺激扑鼻。
安全送走一批玄英斋学子的林清樾, 在开始寻找的关道宁前一刻里,曾庆幸她最先消失的只是视觉。
她依旧可以用鼻尖辨认火油的气味, 将一路沾淋的枝叶尽数劈砍;用指头分辨别风向,不往迎风的火口走;用嘴呼喊姓名,用耳朵探听属于活人呼吸的声响。
但随着越走越深,有关关道宁的痕迹一无所获,耳边却渐渐消失了有关这世间一切声响时,林清樾握着刀的手挥砍越来越无序。
她怕景王的人仍在暗中窥伺。
她怕她在路上不小心错过关道宁的痕迹。
她怕,回到五感尽失的可怕世界。
嘎啦。
不知往哪里走了多远,林清樾感觉脚下一脆,似有什么东西被她踩断,和一般的树枝不同。
她敏锐地低下身摸了摸。
脚下是两截相同粗细,圆润光滑的木杆,林清樾继续往前摸,手指捻到一端木头上的柔软须毫。
林清樾这才确定,这是一只狼毫笔。
荒山之中摸到上好的狼毫不会是巧合。
林清樾遂在附近摸了一圈,除了路边一座倾倒的破碎石像,没有摸到任何温热又或是冰凉的躯体,这才松了口气。
能随身带笔的只有关道宁。但他却不在周围,说明很有可能是慌不择路时掉落的。
以他的机敏,大抵已经安全逃脱了。
林清樾刚松了口气,下一刻她的掌心忽然感受不到刀的分量。
指尖在克制不住的颤抖,林清樾却无法无察觉,她按照身体的记忆,提起右手往自己口中塞去。
齿间毫不留情地噬咬之下,她的舌尖尝到了一丝腥味,可手掌只有一丁点蚂蚁爬过般的痒意。
五感丧失的速度,超过林清樾的想象。
她知道她不能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了。
前面可能是断崖、是火海、又或是生路。
可林清樾一直是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
从小到大,她都是用实力弥补这点。
但现在,失去了绝对的实力。
她不敢赌。
林清樾闭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凭肌肉记忆握紧了刀柄,将周遭三尺之内刀之所及的地方,尽可能得扫去一切可能引来山火的枝叶。
做完之后,她又蹲下身,用破碎的手掌慢慢拂过身前的一切,直到鼻尖在某一处上,凝聚起更重的血腥味。
林清樾狠下心,将手掌用力砸去。
随着钝钝的痛感从指节上微弱的传来,林清樾确定了自己就在刚刚所摸到的石像面前。
这石像虽然破损,但放在路边,多是曾经的猎户和山民祭拜过的土地公像。
有了净业寺的大佛,这里再无人问津,但残存的半尊塑像和其下两块坚实的基石,此刻却成了林清樾唯一可以依靠的避风港。
林清樾抱着膝头尽可能地,让自己能够窝在塑像能够遮蔽的范围之内。她知道现在的她一定很狼狈,很滑稽。
可是,那也得是活下来才能被说的事。
林清樾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只是依旧不曾料到,今日她会离死亡这么近。
还以她最畏惧的死法,丧失五感的时候死去。
准确来说。
她畏惧的是——到了真正死去的那刻,她却仍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像是活着,却空余一层什么都做不了的意识。
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
那太可怕了。
林清樾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趁还来得及,凭记忆将手中刀夹在自己双腿之中,将刀尖调整好位置。
她抿唇浅笑,这是她最后能做的事儿。
“土地公啊土地公,若我能活下去,就为你重新加盖一座庙,比净业寺的更大,香火更多。”
她从不信神垂怜众生,大爱无疆。
她只信。
就算是神,也无法抛弃欲求。
一声马哨响彻天际。
这是许徽交给他们的吹哨之法,若气力足够几里地界都能听到。
但一声,并非找到人的信号。
而是瞿正阳提醒梁映时间到了。
可梁映捂着口鼻,正从一具尸首旁将一件被烧了一半的学服外衫从火焰之下救了出来。
尽管只救出巴掌大小的残片,但梁映还是闻到了上面刺鼻的火油味。
他抬首望着前方地面烧起的一连串火苗,像是一点也听不到哨声。
果然,曾那样教训过他要好好活着的人,求生的痕迹就像一簇明亮的火把,为他照亮了找到她的道路。
这般时刻,他又如何能视而不见呢。
梁映回以一声哨声,将瞿正阳骗了回去,自己却往火苗指向的更深处走去。
但梁映越确定林樾留下的痕迹,眉间却不由地蹙得厉害。
林樾大体的方向是在避开火焰方向,可她所走的路却不是最合理的路线,歪歪扭扭,甚至还踩进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坑洞。
她受伤了?
可没有明显的血迹。
那是,看不见了?
想到这个可能,梁映心中不禁一紧,更加快了搜寻的脚步。但浓烟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梁映已经不如开始看得轻松。
他只能拿开口鼻的布料,就算呛进了浓烟,也依旧一次次地高喊着林樾的名字。
不会离得太远。
一定就在这附近。
可除了枝叶燃烧的声响,梁映没能得到任何回应。而再往前,却走不下去了。
那是一道火墙,由烧断的树木横卧在路上所为。
炽热的火焰烧得足有半人高,像一只拦路的巨兽,叫嚣着凡人的无力。
谁想,在巨兽嚣张之下,一道不怕死的身影就这么没有一点征兆地纵身扑来。
因他没有一点滞涩犹豫的动作,焰苗只来得及咬在他的衣摆和袖下。
梁映迅速地将身上的学服脱去,火焰只是燎断了一些他的头发,甚至将他藏在外衫之下,新得的绛紫色护臂烧得更新。
没想到这双护臂第一次竟是用在了这里。
梁映转了转手腕,看着眼前烧得更厉害的木林,有了更迅速突围的方法。
一个身影飞快地在四处燃烧的荒林中行走,一旦有什么燃烧的枝干阻碍在他前行的路上。
一双手臂便生生将枝干拨开。
“林樾!”
“林樾!”
“ 第九百九十七遍,土地公!最后三遍了!你听到了没,我活你有庙,我死——就化为厉鬼,缠遍你人间所有的供奉之处和供奉之人。”
微弱的人声断断续续,似乎没有多少力气,可话意却又夹杂着寻常活人都没有的生机。
梁映不再敢喊,生怕这只是自己的幻觉。
下一刻,那人声又继续。
“第九百九十八——”
不是幻觉!
梁映攥紧了皮肉被烫得到处都是血泡的手,加紧往声音的来源冲去。
这几步,却那么长。
穿过最后一层火墙,梁映终于看到处在火海中心唯一一处空地的少年。他背靠着一尊沾血的半残塑像,干透的血迹凝在塑像的眼下,像极了一滴无能为力的血泪。
可少年却不查,只用嘶哑的嗓音又念起:
“第一千遍——”
这一遍,梁映听得一字不差。
他勾起了唇角,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像林樾这般,在如此境地还对神明说着威逼利诱的话。
他踏步而去。
却听林樾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神。”
话音落下,少年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重重地往前倾倒,而前方等着少年的,并非是供她休息的地面。
而是一把对准她喉间的利刃。
梁映心脏在看清利刃的瞬间无法再跳动。
他都不记得身体是如何支撑着他于这刹那赶到林樾的面前。
血液顺着利刃的血槽缓缓下淌。
一只粗糙的,到处是血泡的右掌自手背向伤心,几乎被扎穿。
但梁映却不曾被着伤口动摇半分,伤痕累累的右掌,稳稳托着他掌心之上的柔软脖颈。
“啧,死了吧?应该死了吧,我对得应该挺准的呀。”
随着少年歪过头,正常脱口而出的喃喃自语。梁映这才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这话声赦免,再一次跳动了起来。
他望着少年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的模样,混乱的思绪在
脑中闪过。他小心翼翼地先喊了名字,又拍了拍少年的脸颊……
几番试验才确定少年不仅是看不见,她也听不见,闻不到,摸不着……
这些认知像一根针刺进了梁映的死穴。
他止不住的后怕。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少年的一千遍到底在数什么。
若是他没有来。
若是他再晚一些。
……
哐啷一声,梁映把刀从手掌抽出,扔在地上。
一种深深的恐惧,让他把面前差一点就失去的人紧紧按在怀中。
他完全克制不住力道,几乎要林清樾融进他骨血之中才好。这样似乎才能缓解从未如此恐慌到几乎要跳出心口的心脏。
鲜血顺着林清樾的脸颊滴滴滚落,一直到从唇边渗进。
“梁映?”
“你找到我了?”
第058章 第五十八章:长生辫
梁映的血比旁人的更烫一些。
还有一点莫名的甜味。
真奇怪。
明明是被皇家放弃, 在民间颠沛流离了十七年,活得那样苦的人,血里竟然有一丝甜味。
上次在拂云楼被他的血溅了一脸时,林清樾就察觉到了。
她那时不曾想到。
来日, 她会借由这份腥甜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难道, 这世上真的有神?
林清樾茫然地想着, 可却因为身体的无知无觉, 无法向人验证。甚至, 因为嘴中的腥甜渐渐淡去,她又开始模糊了意识,怕自己是不是等待得太久, 以至于出现这样的错觉。
但她不明白。
为何错觉之中,是梁映为她而来。
就像是读懂了她的困惑。
下一刻, 新的一缕腥甜涌向她舌尖具体的某一个点,再一次漾开。
林清樾彻底清醒。
真的是梁映在她的身边。
而他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异样。
在其他感官都化为虚无,林清樾犹如困在一条乾坤与光阴都凝固的无边长河中,唯一的浮木便是那每隔一会儿,点在舌尖的一缕腥甜。
这还是第一次, 有人回头找她。
第一次,她没有被放任一个人挣扎在生死关头……
柔嫩的舌尖本能地卷起腥甜的源头,并未带有任何旖旎, 只是单纯为了保留住这一刻的难能可贵。
却不知自己此时此刻,正尽数撕毁着“林樾”这幅皮囊该有的清正温润。那点滴鲜红的血将她的唇瓣和舌尖染成极致的艳丽, 加之追逐血液的本能,整个人就如同志异话本走出的鬼魅一般。
可梁映却欣慰地弯起唇角。
只要她活着, 怎样都好。
他知道她已经没了知觉,便将她摆弄成环抱的姿势, 再把人如同一个竹篓一样背起。又怕少女和他的左肩吃不住力,梁映干脆扯下一截布把两个人自腰腹和肩背都捆在一起。
这样大抵就算走不出,被烧死。
他们也会死在一块儿。
最坏也不过如此,算不得太遭。
找到了人的梁映静了静心,来时的路已经无法重返,那就只能往避开火势汹涌之处走。
但那里也更是崎岖难行之路。
林中的瘴气和烧起的浓烟混杂在一起,背着人的梁映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沉重滞涩,每一口都像是在肺腑割一次刀子般的撕扯。
他尚且如此。
还好,他把那沾水的布料提前给了林樾。
他还记得提醒林樾他一直都在,将右手上的裹帘尽数扯开,好让鲜血时不时能抹在她的唇上。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梁映也不知自己在往哪里走,只知道他要远离火源,不能停下。
走到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走到他的呼吸每一口都开始泛着血腥味。
走到不小心踩到一处松动的泥土,往一处斜坡滚落。梁映像是知道自己无法再坚持,当即扯松身上的布条,用仅剩的神智一把把背后的人紧紧拥进怀中。
任由世界天旋地转。
林清樾等了等。
在长久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没能等到舌尖再次涌上的一丝腥甜。
她心中渐渐不安起来。
“梁映?!梁映,你在吗?回应我!”
林清樾连喊了几声。
还是没有任何的变化。
她以为是她连味觉都彻底失去,便狠狠用牙齿碾了下去。
没有疼痛,但慢慢泛起的属于她血腥味,纵然寡淡,她还是能尝到。
那么如果不是她的味觉出了问题……
林清樾不知道自己直接将梁映抛弃她这个可能否定,只想着梁映一定是出事了。
可现在的她能做什么?
林氏的病症就是让人的躯体成为困住魂灵的牢笼。
是比走向死亡,更残忍的结局。
所以她才不甘心。
所以她才走到了这里——
“我可以告诉你克制林氏病症的法子——”
昏暗的老房,躺在病榻上的年迈妇人曾这样对她说道。
“不破不立。我这些年研制了一种药,和你先前服用的玲珑心药性相冲,若你想通过我的法子克制住林氏的病症,从此刻起你便不能再服用玲珑心。”
“你要熬过病症发作,直到我的药在你体内生效。”
林清樾接过妇人拿给她的一颗黢黑药丸,嫌恶地拧起眉头。
“听起来就像是为了让我帮你辅佐太子,而撒下的最拙劣的谎言。熬过病症发作,说得容易,那时我五感尽失,人尽可欺不说,等你的药奏效要等到何时?”
“多等一分都是于我这等人是致命危险。就没有什么快捷的方法,就比如运功逼出药劲?”
老妇人幽幽:“我不会武功,没有试过这种法子。不过揠苗助长的道理天底下都一样,你若非要如此,我只能说爆体而亡,九死一生。”
“我劝你,若你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庇护之处,我这法子你还是慢点试验吧。”
窗边的林清樾扯起唇角。
“这天底下与我而言,哪有安全之处。”
黑色的药丸随着张开的口舌滑进女子咽喉。
那药丸吞入之后毫无异常。
差点让林清樾在入学之后的繁忙中,忘了这事。
九死一生。
林清樾吐出一口气,本来她是不会赌的。
但好像,今日有神庇佑。
林清樾阖眼,当自己如同往日运功一般,放弃依赖五感,只把注意力专注到体内的气血变化之中……
一次不行,就两次。
林清樾一遍遍地将气血调动,直到她感觉自己像是突破了什么屏障,一层热意忽地从丹田涌向喉口。
“咳——”
又急又烫的鲜血猛地林清樾口中喷出。而于那一瞬间,好像经络被重新激活,深重的刺痛从五脏六腑漫了上来,像是惩罚她的逆行倒施。
比起病症会剥夺的痛觉,被强硬激起的药性像是在凌迟着林清樾,每一分不肯停下的运功,都在延续着刑罚的时长。
但痛,比麻木要好。
几次觉得要痛到昏厥的林清樾,想起这一路来一直陪在身边的人,要咬牙从昏厥中找回意识继续运功。
反复几次,直到她的眼前渐渐恢复了色彩,耳边又能听到熟悉的呼吸。
从血污中抬起脸的林清樾,望着离她近在咫尺,把她从上到下牢牢锁在怀中的少年面容,她沾血的唇带出一抹虚弱的笑。
九死一生。
还是叫她赌赢了。
……
噼啪燃烧的火声,在寂静之下,尤为明显。
梁映闻声醒来时,恍然以为自己还没有从那场大火逃出。眼睛还未能完全视物,手已经试着往胸口按去。
空空如也。
没有一点属于她的温度。
心中一慌。
梁映来不及在意四肢的僵硬无力,挣扎着想要动身时,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右肩比往常都要沉重。
他侧首看去。
那是沾着烟灰,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清隽温雅的一双眉眼,此刻就像一只倦飞的鸟儿,毫无戒备地停在了他的肩头,沉沉睡去。
平和的呼吸起伏没来由地看
得人心中一软。
于是那样的沉重,成了一种赏赐。梁映心中最初的那抹惊慌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抚平,那一场似永无止境的大火也忽地成了隔世的记忆。
他昏迷之前还担心无知无觉的她,突然没了他的回应会不会害怕。
现下看来,又被她救了一次。
还真是,一点都不让人多担心。
他尽数卸下气力,借着篝火的融融暖光,怎么都看不够一样,数过身边人的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绒毛。
脸颊上被熏黑的狼狈,可爱。
不再被发髻归束的凌乱发丝,可爱。
就连抓着他发辫的手指也……
发辫?
梁映细看了看,这发辫之中有他被林中的大火燎得焦黄卷曲的发,也有尚且完整的长发。
现下全部被人巧妙地编进了两条辫子之中,一直垂到他的胸口,发尾的末端用的是五色彩绳捆起。
这样的长辫,男子鲜少有扎。
但梁映碰巧刚知道。
这样的辫子,叫长生辫。
捆起辫子的那两根彩绳,叫长命缕。
扎着这样的长辫,用这样的彩绳,都是父母一颗拳拳爱子之心,让自己孩子消灾解难,长命百岁的。
他早就过了被父母担心的年纪。
从小也因为身体硬朗,不知疼痛,像个怪物,从未有人希冀过他的长命。
包括他自己。
身世不明地浑浑噩噩这些年,遇上阿清,他才领悟了些许活下去的意义。
至少,他的命对于阿婆来说是有意义的。
他活着,因为阿婆还活着。
可离别来得太突然。
梁映仓促地让自己追逐着阿婆留下的痕迹,却并不敢想道路的尽头,等待他的还会是那个倾力疼爱他的阿婆么。
如果阿婆不在了。
他又该如何。
但现在,他好像有了答案。
梁映怔忪地把眸光调回女子宁和的睡颜之上。
他动了动左手,尽管无力,缓缓上攀到女子的指尖之下两根长辫上。他摸到了长辫规律的崎岖起伏,像是净业寺前承载了太多的石阶。
他的手指缓缓下落,一直来到了发尾。从女子拽紧的指尖,又摸到了那一圈圈被人缠死,深怕松落的彩绳。
真的缠得很紧。
好像决不允许她的祈念有任何闪失。
明明是一个不信神的人。
梁映呼吸渐渐发沉,胸腔处不受控地热胀酸涩,像是被什么迅速充盈着。
而这源头,却不在他体内。
是不知不觉,他的一颗心跳到了林樾的身上。梁映喉结动了动,放在彩绳的手不自主地上移了几寸到了女子肩头。
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快地记起,把她嵌进怀中的安稳充实之感。
于是,这一刻的欲|望更迫切,好像只有抵死的拥抱、嵌入,他才能完整。
可对上女子无知无觉的眉眼,梁映指尖却克制地在最后一厘处停驻。
她或许并不抱有和他一样的情感。
或许,只是平等地怜惜她眼前的众生。
可她既然为他许愿,要他长命相伴。
那他的余生,便已认定。
她无需知道。
梁映垂下眼,大掌虚虚地将女子的手掌包裹在手心贴在他俯下身的心口,抑住胸腔内几乎要暴烈的悸动,梁映近乎虔诚地在女子额前轻轻烙下一吻。
举头三尺有神明。
他梁映愿意就此起誓-
扶风县府衙对面的茶摊。
一张方桌前围坐着面色凝重的四人。
“还没消息吗?这都几日了?”
“府衙的人已经搜了三日的山了,但这群山这么多,要搜完很难。”
瞿正阳听完关道宁打听来的消息,捏紧拳头忍不住心尖悔恨地砸了一下桌案。
“都怪我,至少梁映……我不该让他去的!”
那嘭然的巨响把一边的祝虞吓得心中一跳,她微微蹙眉,安抚住这三日都不曾睡好的瞿正阳。
“那是他做下的选择,不该怨你。与其自责,我们更应该把这事始末查清楚,揪出罪魁祸首才是。”
关道宁和高衙内闻言叹了口气,“我们不是已经查到了那日所买的酒,出自的酒铺和拂云楼关系匪浅。但更深的证据,怎么挖?”
“冯晏这两个字说出去,扶风的县令他敢抓吗?”
瞿正阳一口气堵在心中,被祝虞安抚了丝毫,却又听到关道宁和衙内的丧气话,忍不住上前揪住两人领子。
“你们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两条人命什么都不算吗?”
“瞿正阳!你冷静点。府衙不是还在搜山吗,万一林樾和梁映还活着呢?”
祝虞上前拉住瞿正阳,可奈何她的力气太小,要不是瞿正阳顾忌着,推搡之中,祝虞一把就要被摔出去。
“祝虞、瞿正阳、高泰安,关道宁,你们四人怎么又偷偷溜出来!”
四人的吵闹显然引起了刚刚从县衙出来的学录注意。
一连三日,都在忙碌处理与他们书院学子有关,烧得整个扶风县人尽皆知的大火这个烂摊子,玄英斋学录每日都能听见自己白发滋滋往外冒的声音。
这会儿看到眼熟的四人,训斥的话都已经说累了。
“三日了,你们不能每日都溜出来。县衙不会因为你们几个盯着,就搜得快些。何况明日过后县衙也不会再搜了,你们便在书院中安分些吧。”
“什么?县衙不搜了?”
“可林樾和梁映还没有找到!”
刚刚还要打起来似的四个人,此刻却异口同声,眼中充斥着同样的震惊和不解。
“整个县衙带着山民找了三日,已经是看在书院的面子上了。不可能无休止地这样找下去,这场意外终究要有个收尾——”
“意外?这怎么能是意外?”
“不然呢?世事无常,你们不过是年纪尚小,还不能接受。但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
“回去吧。”
第059章 第五十九章:新同窗
“这条路是不是走过?”
就算林清樾再路痴, 当同一个分岔路口走过第三遍,她至少能记清这个路口长着棵只有两个枝丫的秃树。
“可能是鬼打墙吧。”
作为领路人的梁映云淡风轻地答。
林清樾抿住唇角,把一路扶着梁映的手放了下来。
她可以装鬼,但不能撞鬼。
“如果这条路走不通, 那我们就换条路走吧。能不能回书院另说, 你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在这里拖着只会留下病根。”
梁映低头看了看被林清樾勉强用山中能寻到的草药, 重新上药包扎好的左肩、右手和因为摔下山时扭到的左脚, 不置可否。
他觉得林樾包扎得挺好的。
既细心又温柔。
尤其是头三天,因为脚伤,他不方便行走时, 林樾无微不至的关怀,甚至让梁映不想离开那个山洞。
而现在出来, 他也私心地想把这个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拉得长些,可惜,林樾在路痴之中实属敏锐。
他又不忍心真的违背她的意愿。
“那试试那条路吧。”
顺着林清樾的意愿换了条路走,果然没再遇到鬼打墙,可走了一会儿, 梁映摸着肚子,眉眼微微下垂看了过来。
“休息会儿,吃点东西吧。”
少年人, 饿得快。
林清樾也理解。
她点点头扶着梁映找了个平地坐下,把在路上捡来的野果先从怀里拿了出来, 递给少年。
自己再就近捡了细木枝,升起火堆, 把腰边别着的,中午吃了一半的烤兔拿了出来回炉。
其实没了冯晏这等蓄意的谋害, 只是在群山之中生存下来,对林清樾而言并非难事。
然而——
林清樾微
微仰头,果然片刻之后,宁静的天际便有一只周身黄褐的英武大鸟飞过。
这应该是林氏派来寻她的信鸮。
这信鸮被林氏训练,习惯通过每个林氏之人必备的玲珑心,来确定人之所在。
可惜林氏料不到,她已经彻底停用了玲珑心,没有了药的气息,他们的信鸮不会找到她。
今日对他们来说,是她失踪的第四日,来寻她的信鸮数量已经比前三日少了很多。
再迟下去,恐怕林氏要将她盖上已死之人的印戳。
她死了无伤大雅,但指令还在。
林清樾瞥向就在自己身边,吃着野果子也很满足的太子殿下。
梁映的身份没了她从中搅局,藏不了多久,林氏为了教化太子,新的幺蛾子或许已经在路上了……
“阿樾,阿樾……?”
林清樾回过神,发现梁映放下了手中的野果,双眉紧蹙地盯着她。
阿樾这个称呼,在山洞时,就自然而然地被梁映念在了口中。
“怎么了……又看不见了吗?”
少年眉宇间担心,一眼就能看清。
林清樾想起自己告诉过梁映,在他找到她时,她那些五感尽失的症状是天生的病症,偶尔会那样发作。
她没有骗他。
毕竟那样的狼狈他已经尽数看去。
估计也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这些天她稍微动作凝滞了些,少年便会这般试探。
“没事,只是在想明天要不要打个鸟吃。”
梁映颌首,却依旧郑重。
“如果发作了就告诉我,我会帮你藏好的。”
听闻此话的林清樾愣了愣,唇畔挂上低笑。
太子帮暗卫隐藏身份。
真是历代绝无仅有,独属她的太子殿下了。
……
长衡书院,济善堂。
“已经是第五日了,派去的所有信鸮毫无音信。敬之……林清樾真的死了。”
“你是说景王那手下的一场大火就能把暗部的林阶暗卫绞杀了?”
庄严知道这听来可笑,但事实摆在眼前。
“她若是一人入套自然不会。你也听到了玄英斋学子的事后陈述,林清樾是为了救斋中之人,去而复返的。那人必然是太子,不然怎么会值得林樾冒如此之险冲进火海。”
“失去林阶的暗卫固然可惜,但我们还是该以太子为重,接下来好好绸缪才是。”
藏在暗影处的人沉吟片刻道。
“不是还有一个学子也一道失踪了吗?”
庄严:“终究不是太子,死便死了。
“说得也是。”暗影嗤笑了一声,“我当这次族中如此重视这林清樾,还以为她有什么特殊之处,想来是我多虑了。”
庄严也以为如此。
敬之是林氏明部的执老,能为了太子和林清樾来离京都千里之外的禹州,已叫他诧异过一阵。
“那敬之接下来是要回京了?”
“我已经出来得够久了,那女人闲不住,说不定又在计划什么离经叛道之事。你在这儿别忘了明部交代的事儿,暗部重新派人应会选个收敛些的。你别再像与林清樾那般,非但没能取信于太子,连太子身份都没能套出来。”
“是。”
……
距离净业寺后山的大火过去第七日。
与往日相对。
玄英斋中气氛一片沉滞。
好不容易忍过了一天的课,三三两两的学子们在最后一间舍房门前,聚了起来。
他们两两对视后,默默地将烟青色的学服外衫脱去,露出里面的白色里衣。
一个铜盆同时也被摆在舍房门前,随着学子们从书箱里各自拿出一沓沓自己裁剪的白色钱样。
今日该是头七了。
他们知道斋长在禹州并无亲眷,梁映似乎也没有亲人,也就是说,除了他们,无人会为两人祭奠。
可这怎么能行呢?
“斋长,梁兄……救命之恩,我们永生难忘……愿你们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白色的自制纸钱随风散开。
众人面上皆是一片沉色,几个眼窝浅的躲在人后止不住地偷偷抹泪。
祝虞来时便看着几乎所有的玄英斋学子一片悲戚,就连关道宁和衙内都去上前烧了纸。
唯一没动的,是人群最后靠在树边的瞿正阳。
“这是做什么?就连你也觉得阿樾和梁映死了?”祝虞拽过瞿正阳,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不信,可今天是头七,除了我们,斋中都只当这一场大火是意外,既然决心不让他们和冯晏扯上关系,今日就随他们去吧。”
祝虞握紧拳头。
铜盆的火焰倒映在她眼底,满满是不甘。
“这是怎么回事?”
春末生机的浓绿和这飘零哀切的白极不映衬。邵安摇着羽扇挤过层层人群,看见那熊熊烧起的铜盆,似是察觉不到周遭的感伤,一如往常嫌弃道。
“不好好待在学舍里,聚在这儿玩火?”
“教谕,我们不是玩火——”
关道宁抹着微红的眼解释,却被邵安一把打断。“快收起来,让你们的新同窗看到像什么样子,还以为我们书院收的都是疯子呢。”
“新?同窗?”
“抱歉,似乎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玄英斋众学子眯了眯眼,这才看清跟在邵安身后有一张生脸。
那人缓缓从暗处走到灯火之下。
一身烟青色的温文学服被他修长英挺的身形,穿出了几分潇洒之意。五官更是丰神俊朗,像是一轮初升的朝日,处处洋溢着明朗大方的容光。
就像现在,他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贸然闯入,明明无措,但眉眼中立刻涌上的真诚歉意,让在场的人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来。
邵安看着众人微微呆愣,便索性解释道。
“本来是打算明日在堂上让你们熟悉的,既然现在碰到了,我便顺便说了。”邵安指了指身边的新面孔。
“这位是吴文,入学试时第八十一名。因冯晏离开,山长便多放了一个名额让他得以入学。以后便纳入我们玄英斋,便是你们的同窗,好好照顾着些。”
邵安说着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的差事感到这儿也该差不多了,便挥了挥手道。
“这些乱七八糟地都给我收起来,这让人家吴文怎么睡?”
“他要住这儿?”
几乎是同时捕捉到同一个重点,玄英斋学子之间的质问此起彼伏,却说来说去都是一句话。
被吵得头疼的邵安揉了揉眉心。
“这房子也不能一直空着,他这个等第住最后一间也是应当的。”
“教谕——”关道宁在炸成一锅粥的学子之间走了出来,他面色几日来都苍白过头,没什么气力,这会儿却主动请缨。
“玄英斋都是老舍房,还有余出一两间没人住,我帮新同窗打扫一下,便能入住,让他住那儿吧。”
高泰安侧首看着关道宁。
他知道关道宁受不了太脏的地方,脸上容易起红疹,此刻宁愿去打扫空舍房,是把林樾为了找他而一去不返的事都记在了自己的头上。
他已经劝了几日,看来关道宁还是没能放下。这会儿,他只能说着关道宁的意思,帮衬道。
“是啊,这屋子里的东西都在,搬来搬去也麻烦。还是打扫出一间新学舍吧……”
“是啊教谕……”
回过神的玄英斋众学子也劝着。
邵安最怕麻烦事,转头看了眼吴文。
“那你自己选吧,反正有地方住都行。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松鹤居了,有事儿你明儿在课上和我说。”
“吴文谢过教谕。”
少年长得英姿飒爽,人也利落大方。听到众人不愿他住在这处,也不曾表露半点难色。
待邵安离开,对上玄英斋的众人不算礼貌扫视目光,吴文依旧回以一笑,“不敢劳烦各位,那空学舍,谁能给我指个路,我自己找便可。”
那笑意实在爽朗得,让人多看一点便觉得有些自残形愧。
玄英斋默默陷入一种自省,总觉得就算斋长和梁映离世之事
固然难以面对,但他们也不该将气撒在新人身上。
“我带你去吧。”
关道宁缓缓走了出来。
吴文弯起眉眼,点头称好跟了上去。
“这位同窗怎么称呼?我名叫吴文,字文才。不知同窗可有到了取字的年纪?”
关道宁的神思并不全然在这儿,半响才似听清了吴文的话,摇了摇头。
“虽有二十,不过家中没有长辈可以取字。你便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关道宁便好。”
“原是如此。”吴文看着神不守舍的关道宁,忽然停了脚步,从怀中拿出一包油纸。
“道宁兄,先前发生在玄英斋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些。多谢你刚刚愿意挺身,替我解围。这个你尝尝,据说甜的东西能让人开心些。”
关道宁怔愣地看着被打开的油纸里,一块块的鹅黄色酥酪,就算不用尝,他也已经闻到了丝缕香甜。
自吃光了带来的酥酪,他便再也没尝过了,他确实爱吃甜的。
关道宁似被蛊惑,从吴文掌心的油纸包里轻轻捏了一块放进口中。
确实很甜。
比他吃过的都甜。
甜到都有些发苦。
就好像上天都在罚他不配吃甜的一般。
关道宁吃着吃着,连日攒聚着却又困在眼眶后的泪忽然落了下来。
他只是太怕死了,逃得快了些,没有想过这样的自己会牵连两条性命……
没有人责怪他,可斋中的沉重,一日比一日让他觉得,或许死得是他就好了……他的命没有那么值钱,也没有多少本事和能力让人牵挂……
用他的一条换回林樾和梁映的两条,应该很值吧。
“道宁兄,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哭?”
关道宁愕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热烈明朗的笑,心中似也被热了起来。
第060章 第六十章:副斋长
净业寺后山大火烧过的第十日。
偷偷从镇上溜回书院的祝虞正熟门熟路地从书院的外墙翻下。虽没有瞿正阳帮忙, 但她一人也能够不惊动墙上所挂的铃铛,轻盈地落地。
看着如今的祝虞,谁还能想到她曾是书院伊始最循规蹈矩的学子之一。
对于如今的祝虞来说。
循规蹈矩可比不上她新拿到的证据万分之一。
祝虞拍了拍身上沾到的草叶,捂紧了怀中的东西, 脚步几步并做一步地向玄英斋赶去。
但刚靠近玄英斋, 一阵爽朗的笑声让祝虞脚步生生一顿。
自林樾和梁映出事后, 玄英斋连日阴沉, 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青阳斋都比他们热闹一些。
今日是怎么了?
祝虞不禁退了两步, 绕到外面的匾额看了眼,确实是玄英斋没错。
“中了!又猜中了!果真和道宁说的一样!”
祝虞刚跨进舍房,就看到脸生的少年惊奇地从书箱中拿出三枚玉扣, 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鼓起掌来。
“这射覆之术真奇妙, 这算数竟能推演出尺寸和颜色,分毫不差。”
“算术结合周易,卦之粗分便有六十四种,又可各自衍生出共四千九十六种卦象,每种卦象所示的寓意不同, 射覆乃在最简单的推演之术,这没什么。”
高衙内摆摆手,面上不在乎, 不过显然心里还是很吃这一套的。熟悉他的祝虞一眼就看出衙内已经对这位新同窗放下了戒备。
“那也很厉害了。我就不行,从小算不明白, 每次都把钱多算给别人家,我娘都抽断三根竹条了。”
吴文似想起家中景象缩了缩脑袋, 一阵后怕。那生动又真挚的模样,逗得周围的学子们忍俊不禁。
虽是糗事, 但吴文一点也不觉得与之分享有多丢人。见大家笑得开心,吴文也掀起唇角,又从书箱里拿出两摞毛笔来。
“既然衙内猜中,那我也愿赌服输,这些彩头大家就收下吧~”
祝虞走到瞿正阳身边,意外也分到了一支,她细看了看,竟是市价十几两银子一支的狼毫笔。
这样珍贵的笔,吴文就像分菜一样随手就给。
众学子拿在手里也才发现。
“这太贵重了……”
“不妨事,家中得知我能入读长衡,备了许多笔墨纸砚,再不济我旬休时再下山添置些。”吴文随手抽出一张百两银票,让玄英斋的学子们霎时哑声。
三日来,玄英斋对这位新来的同窗也有了不少了解。吴文的吴家在边疆几城有商队,从香料买卖发的家,如今在这西北也算是富甲一方。
商贾子弟想读书入仕,并不少见。
吴文的功课不算好,本要追上玄英斋的进度,有些难。奈何他长一张笑脸,看待人时总有他自己的角度,就算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也能夸出花来。
说是油嘴滑舌吧,偏偏少年一派真诚,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看过来,让被看的人难以妄自菲薄,由衷地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就如少年夸得那样。
今日是吴文听说衙内算数好,甚至能推演寻物,特想见识,缠了一整天,衙内才松口。
而祝虞一来,正好赶上了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众人收下了笔,便也对吴文道。
“若你之后有何不懂,随时讨教便是。”
一眼望去,其乐融融。
祝虞却莫名不太适应,她放下平白得的狼毫。拉了拉瞿正阳的袖子,又给了离得稍远的衙内和关道宁一记眼色,示意他们跟她出去。
瞿正阳颌首,率先跟了出去,随后是衙内。
到了关道宁起身的时候,吴文抬眼看过来,“道宁,去哪儿啊?不是要教我弹琴么?”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日来时,关道宁帮着吴文收拾了舍房的缘故,这几日吴文对关道宁格外关照。
就算这几日,他已靠自己的本事和斋中打成一片。
但这其中,他仍是对关道宁更喜笑颜开。
好比他明知道关道宁和瞿正阳等人关系更好,对他仍算不上亲近,他依旧不在意。
这样的偏袒,溢于言表。
关道宁鲜少被人如此对待,平日里能言善道的嘴,这会儿却吐不出什么精妙的谎言。
“我去……解手,马上就回来。”-
玄英斋堂背后的一颗老树下。
关道宁姗姗来迟,挤到了小声谈论的三人身边。
“……这就是那日火油店的账簿,你们看这落款和这张纸上是不是一模一样。”
祝虞从怀里拿出了她藏了一路的宝贵证据。这是她连续七日在火油店外埋伏蹲守,好不容易瞅准机会从火油店里李代桃僵换出的真账簿。
“这张纸不是那日你兄长身上拿到的——”
瞿正阳认了出来。
“没错,就是与买秋闱名额的是同一个人。此人应该是冯府的管家,他手上定还有冯家买卖名额的诸多证据。如果一个火情定不了罪,那秋闱舞弊,一定可以。”
祝虞几日劳累的神色,却在这一刻焕发出新的光彩。
“届时,有了物证,还有我作人证,我们告到禹州州府,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冯晏。”
瞿正阳闻言微微蹙眉。
“无忧,那你自己怎么办?”
做好觉悟的祝虞勾起一缕淡然的笑意。
“只是读不了书,又不会没了命。比起林樾帮过我的,这些都算不了什么……”
“这世上不能总是他们有钱有势的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毫无代价吧?若他们真的死在了那场火中,这便是我的复仇,若他们有幸活着,就当我为这世上扫一片清白。”
少年的大义凛然带着两分悲壮,树下一时陷入了沉重凝滞之中。
“嗯?你们也和冯家有仇?”
陌生的男声冷不丁从背后响起,让四人霎那间收好东西防备地站了起来。
只有关道宁看见来人,表情一松。
“吴文,你怎么在这儿?”
“噢,我觉得斋中的琴粗糙了些,想回舍房把我自己的那架琴拿来。只是听到冯晏的名字,有些好奇,非是有意偷听,实在抱歉。”
吴文落落大方的样子,让四人无话可说。只是祝
虞想起来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你方才说,与冯家‘也’有仇是何意?”
吴文笑了笑。
“你们说的冯家可是禹州通判的冯家,若没错,那就是也有仇。我家边塞行商,他冯家处处要‘上贡’,我家本分行商一直被冯家针对。不过以后就不用担心了。”
瞿正阳皱眉,“此话何意?”
吴文泰然道:“我家已经联和边塞其他商贾联名上告了冯家,证据确凿,这几日该是候审了。”
“什么?!”
下一刻,吴文的耳边四道声音炸了开。
他拢了拢耳朵,心中并不奇怪,以他刚刚探听所得:
这本是一件须得少年前前后后,日夜不思的暗查明访,最后拼上前途奋力一搏的壮举。却对别人来说,一纸讼状,和一个和通判不对付的知州打好关系,便能轻易了事。
这之间的差距,细想仍是让人心凉。
但怎么说,他也算是帮了他们一把。
或者说是林氏帮了他们一把。
既然得知太子踪迹,这般祸患自是要去除的。
吴文继续佯装无知开朗的模样看向四人。
“希望我这话能帮上你们,与冯家这等恶人虽要斗,但也更该保重自己才是。“
祝虞默了默。
为了给林樾、梁映报仇,这几乎是这几日拽着她不去思考那份离别的唯一要事。而谁曾想,这事儿突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祝虞却不觉得全然觉得如释重负。
反而心中空落落的,让她一下提不起力气。但对着吴文,她也无法多说什么,只低声谢过后,缓步离开。
“谢谢你能告知。”瞿正阳真心实意地看着吴文,郑重道了谢。
他知道,若非吴文出现告知,那祝虞落实的心意怕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语毕,他追着祝虞方向也离开。
“别介意他俩,他们其实很好相处的,只是因为先前林樾……就是之前的斋长,那事儿之后才会如此。”
关道宁怕吴文误会,开口打破了冷场。
“没事,慢慢来,邵安教谕和我说过,玄英斋一向团结。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把我当成真心朋友的,就和道宁一样。”
吴文竭尽诚意地看向关道宁,心中却冷静地开始筹谋起下一个更取信于太子的计划。
“重选斋长?”
隔日,玄英斋的课堂因为邵安一句话喧闹了起来。
“是啊,这个位子也不能一直悬而不决,我这么多事也要人搭手,你们就自己推选一个出来吧。”
话音落下,吴文以为斋中会讨论起来,他早就备好了人选,只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将人推出。
可半天,斋中静得一根针掉地的声响都听得见。
几乎又回到了吴文初来乍到时,那个沉闷的玄英斋。
明明这几日通过他的活跃,斋中的气氛已经好了很多。
“大家,都没有人选吗?”吴文不得不打破这个不知道会持续到何时的沉默,然而无往不利的笑容,这一刻也失了效。
又是因为上一个林氏暗卫的缘故么?
吴文心底微微啧了一声。
他就知道接个二手的指令,不是什么好事。
“嗯……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可说了。”吴文看了一圈,见众人还是沉默,硬着头皮还是继续提了。“我推举,关道宁。好的斋长会帮助同窗,这点道宁兄很符合~”
被点名的关道宁吓了一跳,回头看了一眼傻乐的吴文。
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告诉他。
斋长这个词对于玄英斋来说,早就不只是一种职务或是荣誉,它几乎已经成了林樾的特别指代。
就算日子可以照过,但这个称呼的意义,不会随便被人取代。
“我还是算了吧。”关道宁快速摆手,“斋长对我们斋来说只有一个。这点,我们大家应该都是公认的。”
关道宁说着,看着底下赞同的点头,认真看向邵安,“若教谕真要选一个,我提议选副斋长吧。其他一应不变,只是我们自己这么称呼,人选,我推举——吴文。”
关道宁回头看向俊朗少年。
“他虽初来乍到,但努力勤奋,我们都有目共睹,也是最好的人选。”
原来玄英斋的人谁来做这个明面上的斋长都会不自在,反而是与林樾未曾接触过的吴文成了最好的选择。
“嗯,我认同副斋长。”
“我也是……”
吴文看着马上就通过斋中众人认可的推举,眉角微微一抽。
怎么就成他了?
他这几日努力累积的人缘可不是为了这个时候啊……
“这么热闹啊?”
“选斋长啊,我能投一票吗?”
熟悉,但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声音在斋堂外的长廊响起。
玄英斋的声音刚刚还热闹的声音一瞬间像是被法术抽走,所有人都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听着长廊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斋堂门口。
吴文也眯起眼,往斋堂门口看去。
只听得脚步声渐渐停下,从室外明媚到不真切的日光中,一挺拔颀长和一英武高大的两具身影并肩徐徐走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