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皆穿一身粗棉布衣, 其中身形清瘦些的少年肤色白皙,静静伫立的身姿芝兰玉树,和着那温雅清隽的容貌,反衬得平平无奇的布衣矜贵非常。
而另一少年容貌更为昳丽俊美, 只是从上到下, 白色的裹帘缠了好几处, 不过因其宽阔高大的身形, 并未显出多少病气, 倒是更显得少年桀骜不羁的心性来。
似是察觉到吴文的视线,后者蓦地抬起眼眸,锁定了他。
吴文寒毛本能地立起, 那一双眉眼沉在高挺眉峰下的阴影里,幽暗之中凝视而来, 吴文只觉得自己犹如被一条花纹鲜丽、毒性极高的恶蛇盯上。
这两人姿容不凡,吴文本能觉得有异。
便听到耳边玄英斋的弟子在最开始的寂静后,刹那跟炸开了锅似的吵了起来。
“大白天见鬼了。”
“头七不是过了吗?怎么现在回魂啊?!”
“斋……斋长,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冤屈未申啊,怨气这么重白日都化形了!呜呜呜!”
就连邵安喊了几声, 都压不住这群不知是吓疯了还是思念成疾的学子。
眼见玄英斋学子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离谱,林清樾本还试图回答的嘴闭了闭,自觉等他们自己平静下来再说。
而梁映见林清樾头疼, 低笑了一声,附耳道。
“早说了去找山长, 让他代为说明更好些。”
事后诸葛亮。
林清樾剜了梁映一眼。
到书院门口,她说想让玄英斋的大家先放心, 先来斋里报个平安时,他是拦也没拦。
再往远了说, 这从山中出来到了有人家的村子是第四日,按理回扶风也就三日脚程的工夫。
要不是怕他的伤势恢复不好,找了个医馆多养了三日,路上又怕伤势恶化,用游玩踏青的速度,慢慢悠悠地走,他们也不至于连“头七”都过了。
“嗯,都是我不好。”
梁映目光收拢那一片神采飞扬,唇角微微上翘,开口却是乖顺认责。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活的!热乎的!还旷课这么多日!”邵安不再说理,直接走到了林樾和梁映面前,把手里的羽扇往这两个吓死人不偿命的小子脑袋上各砸了一下。
啪啪两声,落得很实。
林清樾和梁映老实了,玄英斋也一下老实了。
邵安看了一圈,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现在还在课上呢,都坐好,那个新副斋长看着点——”
“你们俩,和我去见山长。”
“是。”
林清樾应声,于抬眸的间隙中,正和斋中新来的生面孔对上视线,她一如既往,按着礼节远远颌首见礼。
也不管对方渐渐凝重的脸色,转身就和梁映跟着邵安从玄英斋离开。
邵安让吴文看顾课堂,可现
在整个玄英斋哪还有人能静下心来专心读书,全部七嘴八舌的谈论起来。
“那两人难道是……”
关道宁也这才收回目光,震惊之余,心中连日沉着的一块乌云终于散开,面上是真真切切的松懈了下来。
“嗯没错,他们就是之前说是出事的同窗,林樾和梁映。真叫祝虞说对了,一直没找到尸首果然是他俩还活着……真是老天爷保佑!”
得到了印证,吴文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在这两人没有出现之前,他对自己新到手的指令还非常确定,关键时刻,能被林氏舍身救下的关道宁便是被隐藏的太子无疑。
可谁能料到,这唯一证明身份的“舍身”之举,竟就这么不成立了。
林氏暗部的指令素来只有密令内容,并不会告诉前执行者的有关信息,吴文刚刚打眼一看,只觉得这两人气度一个比一个更像太子。
再看看他费心讨好了几日的关道宁,明明年岁、出身、品行都对得上,现在却又觉得哪哪不对劲……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关道宁见吴文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或者说透过自己好像再看别的什么,他心中掠过一丝疑问,却还是耐着性子问。
吴文收起异色,却不再关注关道宁的心绪,那最初的明朗开始另有所指。
“道宁,能不能麻烦你和我讲讲林樾和梁映?”
……
从济善堂出来,邵安看了眼尽管无恙,但还是风尘仆仆的两人。
“好了,回来就好。今日不用上课,你们先回舍房好好休息吧。”
去玄英斋斋堂的路和回舍房的路是两条,邵安和林清樾两人在岔路分了别。
梁映习惯性地挪步到林清樾身前,却听到林清樾忽然失笑出声。
自从和梁映从山火中逃了出来,林清樾渐渐的不再将这样的一颦一笑避着梁映,想笑就笑时,梁映听着也开心。
“怎么了?”
林清樾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刚刚山长的表情有些可乐。”
庄严一定以为她死透了,毕竟暗部都派来了新人,他作为明部的人也一定有了别的筹谋。
结果想来还没怎么施展,却等到她一脸淡然地回来,向他叙述自己怎么死里逃生一事。明明有一万个问题要问,可当着梁映和邵安的面,只能摆摆手强装着亲切和蔼地让她好好休息。
庄严估计心里巴不得她真的死了。
可她偏偏没有。
让林氏的人吃瘪,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可惜这事儿真正好笑之处,没法和梁映分享。
林清樾忽然收住脚步。
然后她静静数着。
一、二……
三个呼吸不到,梁映便已然察觉她没有跟上,转过身来,略略侧首看向她。
“阿映。”
“嗯?”
自从梁映开始称呼她为阿樾后,他虽没明说,但只要是林樾喊他梁兄,梁映,映兄,他一概装作听不清。
阿映,成了梁映无声指定的唯一称呼。
但凡她这样唤他,少年一定眉宇舒展地看过来,云开雾散,盛满晴光。
“刚刚斋中选了新斋长,你觉得——”
话没有问完,梁映便道。
“不如你。”
林清樾哭笑不得,她都怀疑梁映没有正眼看到那新人。
怎么说也是林氏派来顶替她的。
能担任教化太子这一位置,绝非常人。
而她虽然林氏暗部之人,可并未想让梁映按照林氏筹谋之路去走。她与这位新人之间,必然少不了交锋。
她适才看斋里情形,才走了这些时日,这人便已经把人心笼络地差不多了。
可见,有预谋地讨好,很难让人拒绝。
梁映如今对她的倾慕,不也是活生生的例子?
与其患得患失,不如加重筹码。
林清樾收敛起心思,本就温润的眸光更是如水一般拂开粼粼波光,她几步上前挽住梁映的右手,勾起一抹浅笑。
“回去我给你换药吧。”
“好。”
梁映垂首对着贴得极近的发顶,声音微哑道。
……
玄英斋上了一日的课,作为掌事教谕的邵安明显感觉到,这一整日的课里,没几个学生学得进去的。
他自然知道原因,就当给自己休息半日,今日课后,特意没有留下功课,果不其然得到一阵天上有地上无的吹捧。
但吹捧属实短暂,玄英斋学子一人一句走马观花一般,脚步匆匆就离了斋堂。关道宁也抓紧收拾书箱,却在这时被吴文一把拉住衣角。
“道宁,他们二人经历了如此险事,我们准备点东西去看看他们吧。”
吴文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
关道宁挠了挠头,看了看此时只剩他俩的斋堂,“嗯……他俩大抵不缺什么,要去还是尽早——”
吴文没有在听,直接拉着关道宁先去了一趟他的舍房,拿来了他行囊中一套上好的补药,这才赶往最后一间舍房。
只是吴文到了舍房门口时,笑容一僵。
一件小小舍房灯火通明,数不清的人头挤在里面,关心的问句此起彼伏,慰问的吃食、瓜果、和各色诸如平安符的小物什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来得晚了的关道宁和吴文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关道宁就知道会这样,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说吧,他俩不会缺东西的。”
“看来你说得没错。”吴文眯了眯眼,看着半敞门扉之后,那张被众人围着,正谈笑风生的温雅脸庞。
“林樾果然是皎若明月之人。”
吴文眸光一转,对上他真正在意地,坐在林清樾身边,却陷于大半灯下阴影的少年。
他就静静坐在那里,好像周遭的热闹与他无关。
吴文缓缓勾起唇角。
“可明月有一点不好,便是太高高在上了。”
关道宁微微怔忪,他似乎在吴文一直明朗大方的眼里看到一丝阴翳划过。
他眨了眨眼,再看,吴文已然掀起一个熟悉的笑脸,拿着东西往那人满为患的舍房中挤去。
“早上不曾认真打过招呼,在下吴文,字文才。早上见二位似身体还有些虚弱,这是家中备的一点补药,来得匆忙,不知能不能帮上忙,便都拿来了。”
吴文随手打开拿来的药箱。
百年人参、熊掌、鹿血……
刚刚还叽喳吵闹的舍房,马上被眼前一样更比一样珍贵的补品惊到只有吸气声。
都是好东西啊。
林清樾眨了眨眼。
林氏断了她的钱财,她还担心没法给梁映把这些时日亏空的底子补回来呢,没想到法子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总归,为太子好,这一点是真的。
林清樾抬了抬手指,刚要接过。
却被另一只大手推了回去。
“她不用,我虚不受补。”
说着为了像那回事,少年假装咳了两声。
吴文捏着药箱的手微微用力。没想到被拒绝地这么直接,而且还不是林清樾拒绝的他,而是梁映。
——这个,他经过关道宁给出的两人信息,又结合林氏暗部给的太子细节,推演出来的真正太子人选。
可林氏的功劳最后只会归属于一人。
吴文理解林樾此番活着回来,定然不会让他把忙了许久的功劳都让出来。
但,他既然到了这里,林氏派出的指令不会轻易收回。
剩下谁能走到最后,自然各凭本事。
吴文将指尖的一点僵硬快速压下,自然而然地把手上退回来的药箱,放在一边。
对梁映冷淡的面孔,毫不介怀地爽朗一笑。
“没事,过些时日,总会有用的。”
……
扶风县衙,大牢。
“那冯公子还不肯吃呢?”
“可不是嘛,一点不信他家倒了,刚刚还嚷嚷着要见人来着,我看他那理直气壮的样子,还不太敢得罪哩。冯家是真的被定罪了吧?”
“那当然,冯家在禹州都被抄完家
了,也就是他这个儿子留在咱们扶风,明日不就要送去禹州大牢了嘛。”
“行,那咱也别管他,上面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今得势,明失势的,太难伺候了。”
幽暗,又充斥着脏乱腐臭的牢房内,一个脚步声缓缓接近。
“冯晏。”
“叫什么叫,我说了不吃!拿着你的猪食滚远点!”
冯晏皱眉大喊。
可奇怪的是,这次的衙役并没有再劝什么,相对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察觉到不对的冯晏猛然转身,下一刻却被一把银白短匕递上了脖颈。
“你……你什么人!”
来人黑衣蒙面,声音嘶哑。
“冯晏,你动错人了。”
冯晏皱了皱眉,眼见来人根本不多回他的话,直接拿出一个瓷瓶,卸了他的下巴就往里灌进一道冰冷的水迹。
这水划过喉咙不过几息,冯晏顿觉火烧火燎一般的苦痛,从四肢百骸漫开。
“你……不能杀我……我是……景王…… ”
“景王?”黑衣人冷笑一声。
“你以为景王就是世上最大的势力了吗?”
“死吧,死于你的无知吧。”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假救赎
林清樾回舍房的第一个晚上, 意外睡了个好觉。
因为照常该找她的庄严,子时过半,正在济善堂内和吴文相对无言。
林氏明部和暗部本鲜少关联如此紧密,因是教化太子一事, 两部这才在长衡书院分工协作。之前庄严与林清樾打交道时, 信了她的花言巧语, 错过了取信于太子的最好时机。
庄严满心以为此次林清樾之死, 太子身份明牌, 他与暗部又重新站在同一个起点,却不想两个人根本转错了方向。
将关道宁调往青阳斋的指令捏在手中,送至身边的烛焰, 庄严静静看着纸页连带墨迹一点点被吞噬,尽量平声静气道。
“关道宁既然不是, 太子人选你们暗部应能排出来了吧?”
“所以呢?”
“……”
又故意隐瞒太子身份。
要不是只有暗部知道太子详细情报,他何至于在此费尽口舌周旋!
庄严忍了忍看向靠在房柱的吴文,他双手环肩,幽黑瞳仁正抬起。白日里盛满阳光明朗的黝黑眼眸,此刻恢复成了戾气深重的三白眼, 整个人冷峻如霜。
说什么来个新人好拿捏。
还不如林清樾!至少还知道笑脸迎人,做做表面功夫。
庄严走回自己位子坐下,深沉道。
“冯晏死了, 是你们暗部动的手吧?”
吴文微微蹙眉,没答。
庄严却确定了。
他就知道, 明部暗部怎么可能真正合力而为。
林氏延续这些年,明部渐渐瞧不上暗部做的乌糟之事。而暗部也是因为死生不定, 训练艰难残忍,一大部分人铆足了劲, 想要摆脱暗部身份,“上迁”明部。
只有极小一部分,却是暗部真正掌权的人,他们视明部为无物,其所掌握的情报和鬼魅身法,足以让再身居高位的明部,转眼间灰飞烟灭。
可那样暗部之人实在太少了。
庄严依旧有着明部绝对的底气。
“不过就是死了个暗部的人,竟直接在县衙大牢毒杀,这不是明摆着挑衅景王,你们是怕太子殿下死得不够快吗?”
吴文冷笑一声,终于开口。
“你们明部只负责搭起长衡书院这个外壳,为太子立德铺路,暗部怎么做,还轮不到你们来管。”
庄严皱眉,“怎能不管!林清樾不让我们明部插手,结果一场山火差点酿成大祸,我们明部想救都没法儿,这就是你们暗部办事!”
“林清樾算不得暗部之人。”
吴文微微敛眸,“叛离林氏这么些年,谁知道她是否对太子另有所图。现下,重中之重是该把太子重新掌握在林氏手中。”
“说得容易。她与太子接触占了先机,早已取信于太子,你才来这几日,就想比过她?”
“呵,取信于人最简单不过。”
“只要人在绝望深渊,顶着光亮把他拉出就是了。”
“有她在侧,何来深渊?”
“没有深渊,推他下深渊不就行了?”
吴文唇角噙起一抹森冷笑意-
林氏暗卫,伪装是第一堂课。
吴文显然也学得很好,他不会把自己的目的彰显太过。融合他开朗好学的性子,几日来,走在书院,林清樾和梁映哪哪儿都能碰上他,却又不觉得刻意。
若是这些桥段放在话本里,林清樾清楚地知道,多数会用“缘分”二字来形容。
缘分,最难让人升起戒心。
林清樾就算有所防范,奈何吴文除了这些偶遇什么也不曾多做。
她也总不能把梁映双眼一蒙,只让他看着自己吧。
这一日午膳时,吴文已经能自然而然地落座在梁映身边,同桌的祝虞、瞿正阳都觉得并未有何突兀。
只有衙内拿手肘杵了杵关道宁,小声道。
“吴文怎么最近不与你坐一道了?”
关道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兴致勃勃,和梁映说起课上趣事的吴文,摇了摇头。
“许是林樾和梁映他们更有趣吧。”
关道宁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对着衙内说了句有事便离开了热闹的膳堂。
从膳堂绕到松鹤居。
耳边一下就静了下来。
玄英斋的学录也刚刚用完饭回来,正看到松鹤居门口候着的关道宁。
“又来问信吗?”
“劳烦学录了。”
玄英斋学录摆摆手,“进来吧,正好今天一早收了一些。”
玄英斋每隔一旬才休一日,离家远的学子书院便会代为传信,以解学子思乡之苦。
关道宁是书院之中寄信较频繁的学子,学录带着人在书案上的书信里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了关家的信笺。
关道宁得了信,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告别学录后,一直走到松鹤居外的无人竹林,这才把信打开。
那信上展开便带着几分香粉味,纸页用料一般,字迹却秀雅,只是末了的落款上纸页皱起一点,像是被什么水色打湿过。
关道宁读完,刚刚的笑意荡然无存。
“怎么会还不够呢……当了玉佩应够了的啊……”
“可是钱财不够?”
竹林小径,不知何时跟过来的吴文走到关道宁面前。
关道宁本能地把手里的信纸藏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刚刚不是还在膳堂吗?”
吴文轻叹了一口气。
“道宁,你可是我来书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哪有朋友遇事不帮忙的的道理。我上次旬休见你典当了不少东西,虽不曾过问,但实在是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说着,吴文从怀里便抽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若是有难,这点忙,我还是帮得上的。”
五百两。
关道宁心中一跳,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钱。
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是典当了之前林樾给他的那枚玉佩换来的二百两。
二百两加上他在书院省吃俭用,偷卖春|宫图册所得的十两五十文,这些钱,普通百姓干一辈子也未必挣得,但用在他手里却不过一眨眼的事儿。
他本以为是值得的。
二百多两换一个移出贱籍。
关道宁心心念念,以为阿娘不出几日就能从边塞拿着平民的身份,在禹州重新安家。
可为什么还是不够呢?
那官吏要的二百两,他明明还多给了呀。
怎么就变成了三百两。
差的九十两银子,若他重新再筹又不知道要多久,眼前的五百两却唾手可得。
可……阿娘教过他的。
就算身在贱籍,不能活得卑贱。
五百两太多了,人情也难还。
关道宁的指尖即将触碰上银票之际,陡然收回。
“多谢文才好意,这钱我想自己赚。”
吴文勾了勾唇角似有预料,面上却可惜地把银票收了回去,沉吟了片刻道。
“嗯……若是这般,我倒有个主意,就是会苦一些……”
“文才请讲。”
“这次旬休日,恰逢我家的商队从边塞来扶风,届时不少人会需要书信代写,再找我们商队送
回边城。你若是能把商队中的书信代写包揽下来,想必能赚不少。”
关道宁眼前一亮,他不怕累,连夜画图写字他已经练出来了,但这还有一个问题。
“恐怕扶风其他秀才书生也会赶趟,我应该不好包揽——”
“我家商队嘛,说包揽就能包揽。只是可能要道宁你稍稍做些标记,好让我那商队的伙计们能认出来……”
吴文笑着打断了关道宁,看似爽朗的眸光,却在少年光洁高挺的鼻梁上徘徊-
“今日旬休,你俩安稳点。”
书院山门迎来了欢欣下山的学子们。
人群之中,唯有林清樾和梁映被一同下山的邵安拎出来,单独教育了一番。
“只是去茶铺听书,祝虞正阳他们都在,教谕安心。”
真要论,林清樾才是这天底下最不想生事的人,这才定的最普通的茶楼歇息散心。
祝虞和正阳先去了书肆,关道宁似乎也有事一大早地就下了山门,剩下林清樾、梁映和衙内先去茶楼占座。
书院学子这一身雅致打扮,三人很快就被请上了二楼雅座。
这座茶楼看得出东家是个有逸趣的,不仅摆设雅致,茶座也疏密有度,互不相扰。
甫一落座,茶博士便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酥酪和用于点茶的各色茶具,开始眼花缭乱地摆弄起来。
耳边听着说书先生正声情并茂讲着江湖侠士一代传奇,身边又靠着近在咫尺,安然无恙的太子殿下。
林清樾难得觉察出旬休日本该有的闲情来。
细细数来,不只是先前的旬休日惊心动魄,再往前数,也没有一个旬休日是省心的。
哪有今日这般安逸……
“阿樾,茶好了……”
梁映侧头本想将茶博士点好的茶端来,却没想到正对上少年单手支着侧脑,长睫静谧垂落的睡颜。
他一下把呼吸放到最轻。
时值午后,从窗格散落的日光,越过梁映的肩头留下两寸打在少年的眼睑上,像是有些恼人,少年眉间微蹙,却在下一瞬又舒然松开。
高泰安吃完一个酥酪刚抬头,便看见梁映默默举高着右掌,莫名其妙地拦在半空。
他宽阔的影子几乎把清瘦的林樾尽数覆盖。
“干嘛?你要抽林樾嘴巴啊?他就打个盹,罪不至此吧?”
高衙内问了一句,换了梁映一个白眼,还有他竖在唇边,示意他小声的食指。
勉强通了两分人性的高衙内看着林清樾睡得很熟的样子,刚了点点头。
却两人谁也没料到,茶楼之下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杀人了!——”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被识破
那叫声实在撕心裂肺, 梁映微微蹙眉。
视线调转,便看见被他掌心阴影虚掩的双眸猝然睁开,淡淡的疲倦血色泛在眼尾,眼底先是一抹罕见的冷厉划过, 随后才渐渐变回往日的温润。
“那个书摊……好像是关道宁设的!”
杀人这种字眼, 没有人还能守在原地。
随着二楼各处桌椅拖拉着的动静。衙内也起身往那离得最近的窗口看了一眼, 一下就认出了早上关道宁从学舍拎着走的长幡。
听到熟悉的名字, 林清樾几步并去, 往窗下看。
只见热闹的长街一片鸡飞狗跳,人群奔走溃散,在其中试图逆流而行, 碾街面上的三个灰衣蒙面人格外突出,他们人手一把利剑, 正对着小小书摊后的瘦高人影,又劈又刺。
临时支起的小摊哪里受过这种难,在林清樾注视下,俄顷,被三人劈成几截烂木板。毫无武功的关道宁被吓得跌坐在碎木后, 面对来势汹汹的恶人,只能仓惶地往街沿挪着软成一摊的身子。
眼看恶人之一,长剑高刺, 关道宁几近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是一点都想不明白,不过是写个书信, 这祸事怎么就这么倒霉让他摊上了。
可下一刻,却是恶人先一声惨叫。
关道宁睁眼, 只看那其中一个恶人难以置信地捂着后脖,随着他侧身, 关道宁这才看到日光下一根银针闪着寒芒,正在恶人指缝之中。
风云莫测,第一个倒下的竟是无端发难的恶人。
不再有恶人遮挡视野,关道宁怔然向那银针射来方向看去。那是一处茶铺二楼,支起木窗之后一张昳丽冷峻的面孔正静静看着他,缓缓放下他的右臂。
——是梁映。
然后是挤开梁映的衙内,看他暂时无事松了一口气。
最后是一双无论何时看见,心就会不知觉跟着静下来的温润双眸。
“跑。”
隔着长街嘈杂。
关道宁看懂了斋长林樾所作的无声口型。
乱跳无律的心在这一瞬息似有了依仗,重拾起理智,关道宁左右一看,抄起离自己最近的馄饨摊长凳,壮胆似的长喝着,把凳子举在胸口,凳腿朝外卯足劲往前冲。
那两个拿剑蒙面人长剑一时无用,只能连连避退,便给了关道宁从人群溜走的机会。
只是蒙面二人并未对自己暴毙的同伴有任何触动,见关道宁溜走,忙起身挥剑跟去,看那态势,是不死不休。
林清樾皱了皱眉收回目光,看向梁映。
“我去找道宁,你们先回书院。”
之所以选了这茶铺,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茶铺离书院山门只有两里地远,不消片刻就能回到书院,也就是明部的掌控之下。
眼下情况不明,让梁映回到明部防范范围之内,林清樾才能放心。
事出紧急,梁映知道自己伤势未愈,衙内也明白自己的三脚猫功夫,两人即使留下来也做不了什么,听林清樾嘱咐,都配合得点了点头。
“放心,梁映就交给我了。”
衙内拍拍胸脯。
“定要平安回来。”
两人错身之前,梁映低低的话声擦着林清樾的耳尖而去。
林清樾轻轻勾起唇角,身形随即隐入一处小巷,无人瞩目之中,她顺着砖墙轻功微踏,翻身上了屋瓦。
关道宁拼死奔跑的身形很快在俯瞰下显现,林清樾抄着捷径,从各处屋瓦上翻越,急赶而去。
而连着跑过了几条大街小巷的关道宁也渐渐到了力竭之时。
他终究是不如两个蒙面人训练有素,在一个只剩死路的小巷尽头,关道宁两臂撑在自己的腰间,勉强将急促的呼吸顺回来,盯着逼近的两人,边咽着口水,边紧张地问。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何故杀我!”
那两人似乎笃定关道宁再无逃跑可能,并不急着杀他,刀刃就横在他的鼻尖,却只是照着他的影子。
“要怪,只能怪你命不好。”
命?
他什么命?
关道宁忽地嗤笑。
生作歌伎之子,连生父都不知何人,从小在烟花柳巷长大的他,命又不是今日才不好的。
命不好,就该自己挣。
他若怪命,他就该还在边城的花楼浑浑噩噩的过完一生,而非坐在禹州长衡书院,窗明几净的斋堂之中!
关道宁再抬眼,眸色坚定。
“吃我一招半步颠!”
不知何时伸到怀中的手,攥出一把淡黄色碎末往两人眼前一挥。
那两人本能地用抬肘遮挡。
却马上反应过来乖乖上课的学子哪来的“半步颠”,而半步颠这听着唬人至极的名字之下,又怎么会带着一股酥酪的香甜气息。
“他使诈!”
长剑挥舞的破空声下,关道宁只拼命往前跑,不敢回头,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跑出这条小巷,但他确实已经尽力了……
“诈得就该是你们这样的蠢货。”
月白的长靴从关道宁的肩头划过,一脚踢开了即将刺中的剑身。
“林樾——”
关道宁看着从屋脊跳下的修长身影,跑得都快吐出喉咙的心终于又落了回去。
比起关道宁的惊喜,蒙面人见眼前追来的清隽公子,刚刚还要追杀的剑势一缓改成了缠斗。
林清樾微微敛眸,默默抬起手腕,只听一声不明显的嘎哒一声,少年儒雅宽大的学服袖口猛然飞出两根银刺。
竟直接用暗器!
长剑短距离回防根本无力。
一场本该更漫长的缠斗瞬时有了结果。
林清樾瞥着几息之后倒在自己脚边的两个蒙面人,眸光冷淡。
吃一堑长一智。
她现在可不会再让人随便近身了。
“他、他们死了?”
少年微颤的嗓音从林清樾的身后传来。
林清樾缓缓转身,关道宁瘫坐在地上,本忙着喘气的口鼻,因为乍然目睹了两条性命的消逝,而忽然放轻了动静。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你。”
林清樾的声音很冷,和以往在玄英斋中都不同。
关道宁敏锐地察觉到这点,那两分不该升起的恻隐之心霎时烟消云散。
人命的轻贱,他早在花楼看惯。
只是书院的清净明朗暂时温养起了他麻木已久的心。
本质上,他只是一个独善其身的小人物。
那一点点的勇气、爱惜、悲悯只够分给他最亲近的人。
关道宁闭起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懂了,多谢斋长。此等横祸——”
“横祸?我看未必。”
少年清越的嗓音落在眼前极近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温暖的指腹揩过他鼻梁上的一处。
“这痣,谁教你画的?”
不知是林樾话意里的冰冷太过,还是他冥冥中发觉了被他刻意忽略的事实,尖刺一般的麻意从指腹与鼻梁相触的那一片肌肤一下蹿到全身。
“是……吴文,他说若我画上了这颗痣,他家的商队便能认定我,让我代写书信——”
“吴文。”
蹲在关道宁身前的林清樾一下站直了身子,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攥紧。
“原来是声东击西。”-
“梁映,小心!”
嗖嗖的利箭穿刺之声接二连三地从身后涌来,高泰安自觉自己四肢健全,承担了照顾梁映这个伤病的角色。
眼见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他想也没想,肉掌一挥,硬扯着梁映往左一偏,倒在一张被掀翻的四方桌后。
那四方桌是正店用的榆木桌,坚实耐用地很,挡起利箭应不成问题。高泰安松了口气,过了精神紧绷的关口,才意识到自己身上那尖锐的痛意。
“别管我,你先走!”
“衙内!”
梁映皱眉,拖着着榆木桌子挪到了衙内身边,将忽然晕倒的人扶在身前,这才看清衙内的脊背和屁股在刚刚的箭雨中,各中了一箭。
这是场蓄谋的埋伏,冲他而来。
梁映确信。
来人分明知道他们会赶回书院,本以为安全无虞的一条直通书院的大道,刚走了一半,竟从屋脊两边飞出五六人影,张弓便射。
幸而先前杀人之说的叫嚷将这条街迅速清了场,并未有太多无辜之人被牵涉。
但——
梁映低头看着在自己怀中暂时晕厥了过去的衙内,眼中升腾起一片阴云。
“竖子!拿命来!”
似是察觉梁映已经无处可躲。
一路将他们逼进酒楼的箭雨停歇,一声声抽刀声从梁映背后环绕响起,似乎已全然将梁映围困在这儿。
“何方宵小,在此作祟?!”
酒楼二楼忽地出现一道清朗的少年声。
他手上一柄利剑豁然出鞘,银光闪过少年浓烈俊朗的五官,一人一剑骤然从二楼一跃而下,剑锋直指那虎视眈眈的一行歹人。
可少年脚尖还未完全落地。
被围困在方桌之后的目标陡然站起了身,他的双臂之间不知何时竟弹起了一对利刃,伴着鬼魅的步伐,刚刚还叫嚣不已的歹人陡然一静。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正义少年站稳了身形,却只来得及怔怔目睹一个又一个的歹人被毫不留情地刺中要害倒下。当利刃从最后一人腰间拔出时,霎时喷涌的鲜血染透了那一双阴郁的眉眼。
那其中神情有淡漠、有不耐,甚至有闲情去看他肩前垂落的两根长生辫,那辫上五色缕随他身影翻飞不小心沾染上了几滴血迹,他因这才显出几分懊恼。
却唯独没有少年想象中的,应挣扎在深渊的绝望无力。
他更似,本就归属地狱的修罗。
而此刻,修罗抬眸,望向少年。
深邃幽沉的眼底清晰地映着他的错愕。
“你似乎不太了解我。”
“我从未等过谁来救我。”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上贼船
林清樾一句‘声东击西’刹那间让关道宁明白了, 自己在这一场混乱中所扮演的角色。
就在他满心欢愉,以为这世上他真的多了一个可以交心的好友时。
吴文大概正庆幸他的轻易上钩吧。
说出点痣为记时,他会有一分在意过自己今日是否会死于这场用于引人而来的追击吗?
关道宁不愿再想。
这一次,算他识人不清。
“你去吧, 这里我来清理。”
关道宁看着交叉倒在地上的两具尸身, 定了定神思。
“你……可以?”林清樾瞄着关道宁苍白的脸颊。
“放心, 我曾经常替一些花楼姑娘下葬, 知道怎么埋最干净。”
话说得大方, 但关道宁指尖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他深切地知道,面前的一切已脱离了生老病死的寻常秩序。
林樾、梁映、吴文,这三人之间, 他不曾得知细节,但他已经分明体会到了盘桓在几人之间晦涩难明的牵连。
他, 一条经不起任何权势冲刷的贱命,若想保全,就必须在眼下这个人生失序的档口,做好一个决不可出错的选择。
——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让对方看到自己的价值。
他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这到城外十几里, 没有车怎么运过去?运过去后,你要用什么埋?埋好之后,你又如何解释你这段时间的空白?”
林清樾的每句话都尖锐地撕扯着关道宁苦苦维持的沉着假象。
关道宁蜷起手指, 面露痛苦。
片刻后,他闭眼沉声。
“解释不了, 这也是我做的,与斋长无关。我只求斋长一事, 我有一亲娘在边城花楼,若我出事, 不要将我的事告知于她,便就说她的儿子有了大出息,不愿归乡认亲了。”
“亲娘?先前从未听你提起。”林清樾轻轻笑了一声,手指曲起在闭眼认命的少年额前弹了一记。
“别弄得我像是杀人灭口的魔头似的。”
“只是上贼船,不要你的命。”
关道宁怔怔打开眼帘,“贼船?”
“你呢,看着性子跳脱,实则心细如发。”林清樾认真地注视着少年,细细数来她之观察。“在书院之中,审时度势,长袖善舞,你却不曾以此谋求,反而正阳、祝虞、衙内斋中的大家都在无形中受你照拂,少受人许多冷待。”
“最重要的是——”林清樾虚虚点了点关道宁心口。
“你这一颗不认命的心,这是最能让你走到最后的东西。”
“信我的话,以后就让你自己对你阿娘说,你已经当上大官,能风风光光地把她接来。不信我的话——那你就自己回去和阿娘解释解释你读书不行的事儿。”
话毕,林清樾在关道宁眼前将白皙的掌心朝他竖起。
没有……必死的选项?
关道宁对上林樾的眸光,脱去了诗书礼易无一不通的温雅公子伪装,他更肆意,更果决,清幽的眼底映出的是一片浩瀚无际。
那些伪善的把戏,在这里黯然失色。
关道宁
似被其中自由的景象蛊惑一般。
啪地一声,击掌为誓。
“但你在这儿的话,梁映那边……”关道宁还是觉得他不该耽误林樾这些时间。
可林清樾只是摇了摇头。
“吴文不会伤他,而梁映也不是他想伤就能伤之人。”
毕竟她的太子殿下可是会在夜里,偷偷溜出去练武的人呐。
加之她教的那套身形步伐,本来就是为了契合她专门打造的那对臂剑,两两相加的效果定能出其不意,让吴文喝一壶的了。
……
扶风长街。
一片狼藉的正店大堂内。
“梁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太懂?”
错愕只是瞬息,吴文眨了眨眼,见剑无用武之地,便迅速神态自若地把那出场寒光直射的宝剑收回了剑鞘,脚步轻快地走向梁映。
梁映撇了眼地上的人,他之所以能赢得如此轻易,也有一部分这些人并未真正反抗他的原因。
“这些人我避了要害,一息尚存,现在救还来得及。”
吴文听着,爽朗的笑脸却掩不住寒意。
“梁兄说笑了,这些可都是非常危险的歹人,因何要救?”
不待梁映再说,他脚下的那些人忽地一个接一个,身体抽搐,竟是在短短几息就接连唇边溢血,真正失了气息。
服毒自尽。
梁映眼瞳一缩。
这便是一点证据都不留了。
何其决绝。
而一句话引起这一切的吴文,一直走到那剑尖离他的胸膛不到一寸。
似是任由梁映取他性命一般。
脸上尽是未曾被死亡惊扰过一分的真挚。
“梁兄,我只是想帮你啊。”
“……”
此人对他没有杀意,却远比冯晏更为可怕。
他做出的样子依旧磊落光明,让他的剑刃都像是不顾恩情的逞凶。
梁映移开目光。
不再浪费时间将臂前的软刃对准吴文,而是俯身弯腰将衙内扶起,想用利刃先将衙内背后和屁股上的箭羽削去,以便带他离开这里。
不过利刃劈下,正中脊背的箭羽却整根连着没沾血的箭镞掉在了地面。梁映微微一愣,就听耳边猛地一声吸气,竟是衙内睁开了眼。
“我在哪儿?我没死?”衙内虚焦的视线逐渐在梁映的脸上和身旁一地狼藉中找到重点,“我想起来了!山火之后我怕冯晏寻仇,日日都穿着我爹给我的软猬甲呢!”
说着衙内扒了扒胸口,果然看到一片金丝交织的软甲从散开衣襟下透了出来。
合着刚刚是被吓晕的?!
梁映唇角一抽,却又是一阵接天哀嚎。
原是衙内顺着摸到了另一处实打实的痛处。
“我的屁股!怎么这么长一根箭呐!他爷爷的,疼死我了!那群龟孙真不要脸,射人如此要害,他自己以后一定生儿子没□□!”
吴文:“……”
中气十足骂了一阵的衙内彻底打消了梁映最后的担心。而衙内也才后知后觉,看着面前的吴文,转头问道。
“他怎么在这儿?”
吴文自来熟地接过话来。
“噢,我本在这儿与其他几个同窗喝酒吃菜,没想到撞到了这事儿。衙内救人风姿实属英勇,不过我看这伤势不轻,要不我送衙内去隔壁医馆看看吧。”
衙内喜欢不起来吴文,明明他说话讨喜,做人也仗义。
但偶尔看到他待关道宁的态度,便总觉得哪里不太舒服。
可眼下总不能叫梁映这个病号照顾他,只能点了点头,双臂一展,便往吴文的背上趴去。
“怎么看起来壮,身上骨头还怪咯人的,你小心些,别碰到我伤口。”
衙内这身板实打实的,可有些份量。
梁映看着面上带笑,任劳任怨的吴文,默然地跟在一旁,他倒要看看,能煞费苦心,不惜做戏到这种地步来接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刚走到医馆门口,正碰上从街面另一头走回来的林清樾和关道宁。
远远就能看见衙内屁股上半截箭只,关道宁吓了一跳,凑了过去。
“衙内你这是怎么弄的?”
“嚯,你小子命大,这都活下来了。”
两人见面各说各的,竟也听得明白。
梁映也在林清樾跨步而来的几个呼吸,将整个人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
嗯,没有伤。
一直阴沉戒备的眼底透进两分舒朗。
而这份舒朗在林清樾走近之后,话不多问,直接上手检查他的伤处时,更是如春风过境,拂开一片暖色。
“你的伤——”
“我的伤再反复就废了,我记着呢,没有乱动。”
林清樾才出口的三个字就被梁映低柔的嗓音盖了过去,只属于一人的乖训轻轻藏在每一个字底。
林清樾有没有注意不知道。
但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吴文于这一刻看得分外清晰。
那样的眼神绝对不是单纯的依赖和信任。
是贪慕。
是渴望。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男女之情。
原来,林清樾用的是这种办法。
吴文眼里划过一丝了然。
几人坐在医馆,没一会儿瞿正阳和祝虞找了过来,见众人平安,除了衙内的屁股多了个伤口,需要趴着静养半月外,松了一口气。
“这都怪我不在,我要是在——”
瞿正阳听完衙内堪比说书一般的精彩叙述,刚开口,就听到背后一阵脚步声,伴着能凝成寒霜的语意。
“你要是在,要干嘛?捅破天去?!”
瞿正阳心中一沉,见林樾一干人等无一不是正襟危坐,低头敛目的模样,他讪笑着回头,试图用笑容感化脸色铁青的邵安,和他身边穿着官服的扶风县县衙捕头。
“怎么老是你们几个?!”
“好了,事情闹这么大,有什么要说的,和我衙门去一趟慢慢说吧。”
才为了山火一事没缓下两天的捕头,揉了揉突突跳着的眉心,身心俱疲地对长衡书院的学子招了招手。
“邵教谕,衙内的伤配了药,要不等我拿了药再过去?”
吴文站在医馆柜边,对着正在抓药的药铺学徒指了指。
邵安远望了一眼,点点头。
转瞬刚刚还热闹不已的医馆一下又静了下来,带着一点镇痛安神效果的伤药这会儿也在衙内身上起了作用。
“客官,您的药。”
吴文转过头接过一串药包,却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对着学徒道,“我这有个药方,你再替我抓几副来。”
一串药名和用量从吴文口中报出,却听得小学徒微微皱眉。
“这其中三棱、莪术、红花、桃仁俱是活血生新之效,一般用于女子月事不通,决不可与这伤药同服啊。”
吴文眸色微冷,拿出一锭白银放在桌面。
“你尽管配药就是了。”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试女身
“什么?是胡人所为?”
几日后, 玄英斋晚课时间。
为了照顾衙内这个坐不得、站不得的屁股,林清樾梁映几人带着课上的手札,到了衙内舍房替人温习今日所学。
到底学业枯燥,还是衙门传回来的消息更吸引人些。
瞿正阳耸了耸肩, “课上邵教谕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边关不稳, 胡人趁机跑出来烧杀抢掠也不是头一遭。不过我没亲眼见着, 你们看着可是胡人?这好歹是禹州啊。”
面对正阳的疑问, 林清樾、梁映、关道宁三人或是拿笔或是看书的手微不可查地同时一顿。
关道宁先露出一个后怕的神情来。
“可不是嘛,我原本住在边关就是怕胡人骚扰,才来了禹州,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这天下不太平,禹州或也不是久留之地。”
祝虞闻言也放下了书本, 朝林清樾的方向投去一瞥,“确实,再有两月便是国子监向各州府学选召出色学子,若能去京都读书应不会再有这般意外。”
“啊?国子监?别啊,嘶——”趴在床榻上的衙内略一激动, 扯痛了伤口,缓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才
把禹州看顺眼,怎么要回国子监了。”
“衙内, 你倒是说得轻松。”瞿正阳见祝虞正色,眸光微微一闪, “这哪有那么好回啊,一个府学才三两名额能得举荐, 不然青阳斋那群怎会学得如此眼红。”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正阳怎么也开始说丧气话了。”林清樾阖上书,扫过屋内五人。“我觉得无忧说得在理, 要想读书入仕禹州总不会久留,两月后举荐入国子监是一条路,三月之后秋闱也是一条路。”
“秋闱?”衙内更是泄了气地把脸往软枕上一栽。“那得和禹州所有学子竞争,不更难嘛……”
“先前学测不也说我很难留下。”甚少搭腔的梁映对上林清樾浅笑的眼眸,声色沉稳道。
“如今,我不是还在这儿。”
众人侧目,无法反驳。
的确。
入学至今,梁映的蜕变有目共睹。从一开始的书院最后一名,到如今,诗赋策论和六艺都能保持乙等朝上的成绩。
他的进步神速,若保持这样的劲头,两三个月后,会是何种结果,真无法断论。
林清樾尤其欣慰。
她初初接过教化太子这一指令时,想过最差的情况,便是在成才一事上要耗去三五载,现在看来她的太子殿下很是争气。
即使,争气之中,逃不过两分情愫的催发。
但那又如何。
林清樾迎向那深幽却填满自己的眼底,并不避讳地送上一笑。
管用就行。
“今日就到这吧,明日射御课正逢立夏,许徽教谕说了不上课,准备让四斋一道比马球。教谕亲自驯养的好马当彩头,应是会很热闹。”
林清樾看着时间不早,把东西收了收道。
唯一不知道消息的衙内听完就挂了脸,“怎么偏是这会儿我屁股受伤,马球少了我,玄英斋就失了一员猛将啊!”
“放心吧衙内,读书不一定读过青阳斋,这马球还打不过嘛,等着明天我把马赢来给你看看。”
瞿正阳挥了挥拳头,一扫刚刚温书时的沉默。那胸有成竹的模样,看得祝虞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马球比赛,虽说是比赛,但更是过立夏。赛事不算严谨,四斋学生每斋各选三人为一队。
一共三场马球,前两场,抽签抽到一组的两斋两两比拼,赢的两斋最后再比一场分胜负。
赛事简单,上场的人选也是临时由各斋学生自己决定。
像玄英斋,全斋上下一致通过了选瞿正阳、林樾、吴文三人为斋中代表。
“斋长你放心,我们都见过吴文射御课的表现,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咱们斋今日必胜!”
玄英斋学子们拉着吴文到林清樾面前,拍着胸脯作担保。
林清樾挑了挑眉,见被众人包围的吴文毫不意外自己当选,俊朗的面孔上浮着淡淡的笑意行了一礼。
“还请林兄不要嫌弃。”
这算是旬休之后,吴文第一次对林清樾主动开口。
显然旬休那一出,他没有达成自己的目的。梁映回来之后,不仅对吴文的态度急转而下,退避三尺,还暗示过她,离吴文远一些。
今日同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锲而不舍的新招。
林清樾微微一笑,有些期待。
“哪里。”
却不知她这一笑放在不远处的少年眼里,全然变了味道。
梁映分明记得一开始林樾对吴文也是警惕的。是因为上次旬休的说辞吗?
他不想在林樾面前暴露那些难明复杂的身世,便把那日救与被救的事实颠倒了一番,推给了唯二在场的吴文身上。
彼时他不曾在意,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被幸运救下一命的孱弱学子。
但现下想想,倒给了吴文风光无二的面子,林樾为此改观,合乎人情,可却是梁映最不想看到的。
吴文若真的为他而来,接近林樾绝没有好事。
梁映抿唇走上前,高大的身躯横在吴文和林清樾中间。
“我想上场。”
他说话时霸占着林清樾的所有眸光,语气含着股隐隐的扭劲。
却不待林清樾张口,梁映身后的吴文哥俩好地将手搭上了梁映的右肩,“梁兄伤势未愈,还是不要太过劳累了,放心,我定会为玄英斋拼劲全力——”
吴文话没说完,手下的梁映身形一偏,他搭了个空。再抬头,少年已然贴着林清樾的肩肘站定。
对他冷漠阴郁的眉眼,现在却低声探求。
“我的伤其实没那么严重,能上场的。”
严不严重,每日替他上药的林清樾能不知道吗?
“打着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知晓少年隐秘的担心,林清樾借着垂落的大袖掩盖,抬起手指轻轻捏了捏少年垂落的掌心。
温暖又酥麻的触感,从掌心一路泛开,竟直至心口。
梁映呼吸一紧,本能地缩起指尖,却无意识地把少女没有及时撤回的手指困在掌心之中。
意外的掌控,却让他第一次在人群喧嚣中,切实地感受到了专属于林樾的存在。
“玄英斋的,和我去挑马。”
射御课的助教过来喊话。
少女的指尖陡然挣开,脚步匆忙地跟上。
留下梁映虚拢了拢掌心,试图存下那一抹温软。
……
随后山鼓声响起,立夏的书院马球赛也算是正式开始。
四斋同时在出现一道,除了入学第一天的释菜礼,便是今日了。
后山临时加改的马球场倒也有模有样,四斋没有参加比赛的学生分别坐在球场两边观摩。
头两场是抽签抽到一组的,玄英斋对青阳斋;朱明斋对白藏斋。
候场中的林清樾绑好襻膊,拿起鞠杖上了马,右侧吴文也驱马并立。
他换了一身短打的球衣,看着比穿着学服时更英姿飒爽了几分,此刻看着依旧一身烟青的林樾,提起唇角。
“这天气也算是入夏,林兄穿得还是如此繁复,等会打起马球来可是会热得厉害。”
林清樾单手持缰,对那话里有话并不在意。
“多谢吴兄关心,我这人不爱出汗。”
哨声吹响,两方队伍入场。
林清樾看着对面三人之一的祝虞,打趣地笑道。
“怎么派你来了?”
祝虞眸光往玄英斋坐席上的梁映偏了偏,还不是受人所托,替他盯着些。
但话到了嘴边,祝虞只道。
“青阳斋没人愿意来,我就是凑数的。”
林清樾点点头。
比起朱明斋和白藏斋的你争我斗,互不相让,玄英斋对青阳斋实在少了些看点。
瞿正阳一个人就能遛着青阳斋三个人跑,林清樾更是全场散步,偶尔用鞠杖替瞿正阳捡个漏。
短短不到一盏茶,便连连得分,快要结束比赛的瞿正阳看了看还是光板的青阳斋分牌,临了一球生生送到了祝虞鞠杖之下。
“进一球玩玩呗。”
祝虞无奈一笑,勾了球在光明正大的放水中替青阳斋挣了唯一的一分。
“玄英斋胜。”
两场比赛结束,最后一场的两方队伍也出了结果。
——玄英斋对朱明斋。
老死对头了。
就算冯晏离开,先前玄英斋学测彻底压了朱明斋一头的成绩,依旧成了两斋化解不开的结。
这最后一场的精彩程度,整个长衡书院心知肚明。
在最后一场开始前的休息时间。
刚刚脱下襻膊的祝虞对着找上来的梁映摇了摇头。
“你也看到了,吴文一直本本分分,离林樾甚至都不曾近过身,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她比我们更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
梁映眉宇微蹙。
“他便一句话都没有说?”
祝虞回忆了一番。
“也就是结束时,问教谕要了立夏茶来喝。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茶是书院立夏专门备的,打马球渴了也实属正常。”
按情理正常。
可吴文却早跳脱情理之外。
梁映转身便往书院供应茶品处的摊边走去。
他走到时,已经有不少在日头下晒着的学子领了一杯立夏茶边喝边走。梁映侧眸观察,却并未发现喝完茶的学子们有何异样。
“这茶……”
不知何时走到梁映身边,接过一杯立夏茶喝了一口的关道宁,转脸袖子一遮,吐在了一边的草地上。
“这茶有毒?”梁映忙问。
被梁映语出惊人的话弄楞了一瞬的关道宁,连忙摇摇头。
“这倒不是毒……是里面加了桃仁、红花……”说着关道宁面色越发古怪了起来。
“我之前见过花楼的姑娘不想接客时,便熬这几味药催经血,这茶中虽然其他味道盖着,但这桃仁红花的味道还是能尝出,可见剂量不清……可这两味药除了对孕妇着实不算毒啊……”
不算毒。
可却对林樾“致命”。
梁映倏然沉下眸光。
吴文竟知道林樾是女子。
——他是要林樾大庭广众之下暴露女子之身。
“林兄,这日头晒着多少难受,不若喝点立夏茶吧。”
吴文从助教手边要来两杯琥珀色茶汤,将其中一杯端给林清樾。
疏朗坦然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有茶?正好渴死我了。”从林清樾身后绕来的瞿正阳,直接将吴文递来的茶一饮而下。
林清樾来不及阻拦,只见瞿正阳放荡不羁擦了擦唇角,赞了一声,“不错不错,还有点甜味,倒像饮子。林樾,你也快尝尝。”
瞿正阳的盛情推荐,无疑让吴文递来的另一杯显得再自然不过。
“林兄,试试?”
递到眼前的琥珀色的茶汤轻轻在杯中摇晃,完整倒映着林樾这具躯壳的温润和善。
吴文了解,身为林樾的她不会断然拒绝这一桩小事。
“那就谢过——”
林清樾指尖才触及杯沿,另一只肤色稍黑的宽阔掌心忽而覆了上来,将杯子和她的手一同罩住。
“这茶不能喝。”
林清樾一怔,扭头看向似是一路急赶而来的少年,他的胸膛不住的起伏,贴着她的后背,怦怦有力的心跳清晰地映在她的耳中。
就和那紧紧握住她的大掌一样。
不容忽视。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不在意
少年素来把情愫藏得很好。
至少在众人面前是如此。
他似乎有自己的一条界限, 从不肯越过雷池半步。在线那头的林清樾遥遥看着,只觉得少年心事可怜可爱。
却不曾想,今日覆在她手背之上的掌心是如此滚烫炙热,她微微挣动, 甚至摆脱不能。她惊觉, 眼前之人和当初那个她从雨中捡回的病弱少年, 已不能同日而语。
“这茶为何不能喝?”
吴文双眸眯起, 对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不见惊慌, 俄顷,眉眼微低,语气捎带两分失落道。
“可是真的如其他斋的学子所说, 是我行事太过张扬,让林兄不快了?才——”
梁映一句‘不能喝’甫一落下, 便惊动了周围不少刚端起茶杯的学子注意。此刻吴文之言,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传遍在场学子耳中,引起新一轮莫须有的非议。
梁映冷眼以对,将林樾手中的茶杯接到自己掌心,一边倒, 一边打断道。
“多虑了,是我刚刚看见这茶桶里落了鸟屎。”
“……”
“呕——”
在林清樾微瞠,吴文沉默之中, 四周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呕吐之声。
“竟是如此,怪我不仔细, 林兄见谅。”
林清樾抬眸,吴文正愧疚万分地躬身道歉。也属实是能屈能伸, 对上梁映的荒诞,还能面不改色, 从善如流地收场。
“这怎能怪你。”
这戏台搭上了总要唱两句。
林清樾温和笑着顺势扶起吴文,却不料搭在他掌下的指尖忽地传来一点刺痛,她收回手,吴文已经重新站直,垂落的手被学服大袖牢牢遮盖。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道为何一下场,没出多少汗的吴文就换了套衣裳。
两套备案,防不胜防。
确实是林氏惯用的手段。
林清樾搓了搓指尖,那丝刺痛已然淡去,恐怕此刻就是摊在日头下,寻那针眼都不易。而得逞之人也知她防不胜防,望过来的眸光漾开浅浅的得意。
梁映不曾看见袖下的尔虞我诈,却注意到了林清樾眉间一闪而逝的轻蹙。
他回身薄唇微启,远处传来更响的一声。
“林樾——”
是脚程慢了几分的关道宁匆匆赶到。
眼看地上一片狼藉,关道宁猜到梁映应是赶到及时,但还是怕吴文别有用心,一见面别的没说,拉着林清樾就往边上僻静点的地方走。
梁映猜出关道宁是要和林樾讲清茶之端倪。
于是脚步微顿,任两人离开视线。
关道宁是这几日与阿清见面时,继祝虞之后,提到的第二个值得结交的人选。他知阿清比起家世权利,更注重人本身的品性和特质。
关道宁被选中,他并不意外。
出身贫贱没有成为他的缺点,和祝虞一样,他们都不过是差一点机会就能走到更广阔的天地。
而既然阿清这么向他举荐,便也就是说明了他就是他们能抓住的机会。
而什么是能让女子、妓生之子能改变命运呢?
梁映心中渐渐埋下一个猜想,那就是他的身世恐怕是能凌驾在门第、权势乃至世俗之上的存在……
“梁兄,我知你厌恶我的手段,但林樾却又未必比我好到哪里去,她隐藏的诸事,梁兄你能知道几件呢?”
吴文缓缓朝孤身一人的梁映靠近,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量轻道。
见梁映蹙眉,吴文更气定神闲。
他算过药效,下场比赛之中,必能催发女子月事。如此,不管林清樾再怎么取信于太子殿下,也只能灰溜溜地因女子之身暴露被逐出书院。
届时,再用玲珑心加以控制……
一切都会恢复正轨。
“一叶障目终是暂时的,我会让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
短暂的休息后。
最后一场的马球比赛蓄势待发。
瞿正阳骑在马上,看着对面朱明斋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了他们的样子,转了转手腕,兴奋道。
“这场目标,让朱明斋一筹都不得!”
说着率先出发的瞿正阳没有在意他身后的两人不经意的对视。
“林兄,期待你的表现。”
吴文噙着淡淡笑意,留下一句似是挑衅的话,才施施然驱马出了场。
林清樾眸光轻敛,轻夹马肚跟上。
许徽的哨声一响,比赛正式开始。
许是先前瞿正阳与青阳斋的比赛大放光彩,朱明斋一上来就用两人围绞的针对性战术。
瞿正阳无奈,试图把球权放给林清樾,可朱明斋却也知道林清樾的厉害,在提前准备好的阵型变化下,竟生生将林清樾和瞿正阳来回拖住。
第一球愣是过了一盏茶都没能进洞。
“竟打得这么激烈?”
“你是不知道,这马球正是朱明斋向许徽教谕提议的,就是藏着心思想要在玄英斋面前一雪前耻呢,早有准备和临时起意自然不同。”
“可我看朱明斋这么费劲心思,也不一定赢得了,你看看那玄英斋的林樾!真不愧是被许徽教谕认可的射御艺长!这风姿真是世上难得!”
观赛的坐席里学子们的声音时不时的传来。
梁映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在场中最为自由奔驰的一抹烟青色。马上的她挥舞着鞠杖,温润的脸庞迎着风,褪去了斋堂之上的文雅,连头发丝都在散发着畅快淋漓的少年意气。
明媚得几乎没有人可以从她的身上移开视线。
然而越是如此,想着吴文留下的话。
梁映心中烦躁克制不住地上涨。
林樾对他的隐瞒,根本用不着吴文来提醒。
他早就清楚。
可他不在意。
他只在意若是去掉了伪装和欺瞒,林樾还有可能如现在这般,待在他的身边吗?
身为男子
时,便能这样轻易掠尽人们的欣赏和赞叹,若是女子……她的身边,还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吴文根本不懂。
林樾的男子之身,不只是方便她行走在外的身份,更是方便梁映可以理所当然,占尽先机留在她身边的借口。
他怎会允许有人破坏。
“梁映……”祝虞悄悄靠近坐席中,不知在想什么眸光阴恻得渗人的少年。“你让我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谢了。”梁映将暗色敛尽,对帮忙的祝虞点了点头。
祝虞把手上的东西收好,在梁映身边坐下,顺着刚才的视线看去。
场上的烟青色少年正一路携着圆球一路高歌猛进,接连几个马上的精彩假动作,甩去了牛皮糖一般黏着的朱明斋,一气呵成举杆抽打。
哨声响起,玄英斋得一筹。
全场除了朱明斋全在为少年英姿欢呼。
“看起来林樾好像不需要这些。”
祝虞很难想象自己在月事来时能这般勇猛。
没有疼在榻上翻滚已经算她忍耐力高超了。
不过是林樾的话,好像就能理解。
“好样的!”瞿正阳驱马过来,与把鞠仗扛在肩头的意气少年抬手击掌。
“吴文,你也要积极一些!接下来我和林樾肯定还是被重点盯防,要靠你来突破了。”
“嗯。”
吴文应了一声,目光却离不开林樾运动过后,越发红润健康的脸色。
不应该啊。
难道药效没到?
接下来的一球果不出瞿正阳所料,朱明斋一路紧咬他和林樾,瞿正阳瞅准机会,将球传给吴文。
吴文也带球几番相持,眼看着快要到球门赢下第二筹,像是一下激起了朱明斋的斗志,几人猛追之下,吴文一不小心失了球。
朱明斋趁机带球,在林清樾和瞿正阳来不及回撤的距离,一举进球。
比分来到一比一。
正常的比赛时间也到了。
因未分出胜负,两斋不得不再加赛一球。
“抱歉,是我急着进球了。”
在瞿正阳懊恼之前,吴文的道歉来得更快。
瞿正阳被堵了个正着,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满头的大汗,努力将心态放平,继续部署。
“没事,最后一球,速战速决吧。”
速战速决。
林清樾看了眼吴文,恐怕有人可不这么想。
第三球开局就非常激烈。
朱明斋几番失球最后还是把球救了回来,眼看又是相持不下的一局。
场下讨论不停,朱明斋上场的三人之中也不免嘀咕起来。
“玄英斋也没那么难赢嘛。”
“别放松警惕,要不是他们斋的那个吴文几次把球漏给你,这局早就结束了。”
“啊?吴文?他帮我们干嘛?”
“你管呢?他们斋内讧,得益的是我们就够了。”
场上又是一番追赶,瞿正阳好不容易抢到球权,眼看朱明斋又要故技重施,他瞄了瞄身边两个队友。
林清樾照常被一人盯防,吴文动线合适,也离球门最近。
“瞿兄,把球给我!”
吴文知道又是自己的机会,态度积极地策马赶上。
瞿正阳对吴文笑了笑,挥起鞠仗,却是把球击给了更远的林清樾。
“老子最烦装模作样的人了,真当我瞎啊?”
吴文嘴角一僵,看着一向大大咧咧,对人和气的瞿正阳瞬间变脸,还送他一对白眼,便知道这戏大抵是演到头了。
他再调转马头,却已经来不及了。
林清樾在被两人合围之下,不惜翻身只靠一臂一脚侧挂在马边将球救起。
观看的坐席惊呼之中,林清樾索性放开了缰绳,以躲过朱明斋都快击打到她身前来夺球的鞠仗。
眼看马上就要到达球门,朱明斋其中一人心急,竟不管就在底下坐着的许徽教谕,仗头一把敲在林清樾小腹。
林清樾眉间一蹙,却还是把杖上的球击了出去。
只听得得分的哨声和犯规的哨声撞在一道。
比赛结束。
在坐席欢呼之中,吴文皱着眉策马而来,看着从马上翻身而下的林清樾除了额间微微冒汗,身后没有一点脏污。
“这怎么可能……”
吴文忍不住凑近林清樾,仔细寻找痕迹。
他很确定他下在针上的药效足够。
林清樾扥着缰绳,尽管冷汗不断冒着,她还是弯起了唇角。
“不用找了。庄严只告诉你我是女子,没告诉你我是个喝过绝子药的女子吗。”
只有二人听到的话声让吴文一下顿住。
庄严确实不曾说过这点。
他愕然抬眼。
似是才想起多年以前,暗部之中曾出了个疯子,竟放弃转入明部的机会,不惜喝下绝子药,彻底只能归属暗部。
以绝子药的伤身,她根本不再拥有任何生育的可能,这甚至附带了月事……
所以这才是她能安心在书院女扮男装,不怕发现的原因之一。
“你……还是会有破绽的。”
吴文盯着林清樾,声音却不如之前笃定。
林清樾笑了笑。
“是么?我拭目以待。”
说着,林清樾放开缰绳,却还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
吴文下给她的药效虽不能让她露出破绽,但也足够让她气血翻涌,本来倒也能忍,偏偏越发和阿婆给她的药对冲起来……
失了缰绳最后的支撑,竟是一阵天旋地转。
不想在吴文面前露怯的想法渐渐不能再支撑林清樾站立。
身形一晃。
以为要丢人的林清樾却感觉背后有什么牢牢接住了她。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要自由
“梁映?”
“嗯, 我在。”
林清樾失去了视野,身体却更快地认出来人来。
好像是在山火之后彼此相依的十日,她的五感开始越发了解,也习惯起了梁映的气息。
明确知道了他在这里。
没了气力的四肢下意识地不再强撑, 任性地借由环抱着她的坚实臂膀维持起站立的身形。
“梁映, 你怎么来了?说啥呢, 快和我们一起庆祝庆祝。”
瞿正阳不知发生了什么, 刚一过来就看着梁映长臂从背后揽过林樾的肩。两人都侧着脸不知低声说着什么, 颇有些耳鬓厮磨的亲昵,放在男子之间属实肉麻,他都有些看不过眼。
“庆祝什么呀。”
不比梁映, 在看到林樾被打伤那一刻便飞身而来,紧赶慢赶的祝虞刚到, 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先把要凑上去的瞿正阳拽了回来,“刚刚邵安教谕来找,说是要林樾去松鹤斋一趟。”
“啊?邵安找林樾——”瞿正阳不明所以,但被祝虞悄悄伸过来的指尖在腰肋上软肉掐了一把后, 立刻直起身板,忙不迭地点头。“斋长,这里有我, 你快点去吧!”
“对了,梁映正好你带阿樾去吧, 免得他迷路。”
祝虞笑着附和,在玄英斋更多学子赶来庆祝前, 给梁映和林清樾开出了一条小道。
梁映冲祝虞微微颌首,携人离开。
本要查看朱明斋造成的伤势的许徽没赶上, 但看着林清樾脚步轻巧的离开背影,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还是瞿正阳先一步注意到,迎了过去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教谕,彩头准备好了吧?”
“你小子~跟我来吧。”
“道宁,快来!挑马了!一会儿直接牵给衙内看看。”
瞿正阳视线跳过隔在中间的吴文,冲着远远还没有挤过来的关道宁招了招手。
“来了。”
“无忧,你也是,来都来了,一起吧。”
独属玄英斋的欢声笑语相继从吴文身边穿行而过,没有停留。
吴文微微挑起眉头,望
向被掩护得很好悄然消失的二人,忽地轻笑。
呵,在一个小小长衡做到如此地步。
林清樾,你所图不简单吧。
……
脱离了后山的喧嚣,在左右无人的僻静小道上,梁映停下脚步。把靠在他臂弯上的林清樾,二话不说,由揽改为横抱,双臂穿过女子腿弯和腰窝后,又怕怀中人待得不适,又轻轻掂了一下调整姿势。
林清樾本在少年臂弯的护佑中,渐渐调息好了气血翻涌的经络,却不想少年突然如此,猝不及防之中一头撞进少年的胸膛。
还未反应过来,鼻尖已全然被少年清冷的气息包裹。
不能视物但仍保有神智的林清樾稍稍惊慌,虚浮无力的四肢艰难随主人扑腾了一下。
“你的伤不能——”
“你一点都不重,不碍事。”
确实,梁映抱着她行走,步履依旧扎实,说话声也没有一点费力的气喘。
但林清樾抿起唇角,还是觉得不该如此。
“我是男子,这么被抱着像什么样子?”
林清樾察觉到梁映执着的脚步一顿。
她以为自己说的够明显了,却不想少年一点没有松手,反而将她微微滑落的身体又往上掂了掂,她的额头几乎擦过少年口鼻下那温热的吐息。
“这条路,除了我,没有人会看到。”
他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少年倔强如斯。
林清樾叹了口气,懒得再拗。却又想起少年肩肘的伤,她试着摸索着,抬手攀上少年的脖颈,想尽量减轻少年的负担。
却也不知是不是天热的缘故,少年从呼吸到肌肤,她触及的每一处都变得烫手。以至于被放到了学舍的床榻上,林清樾先想的,是要不要给梁映拿个消暑清热的药来。
但林清樾只是想。
梁映却已经翻了桌案,递来一瓶伤药。
“朱明斋下手不轻,你得上药。”
那药是林清樾日日给梁映上的,药瓶的模样位置俱熟悉,她用不着看,就能凭借记忆拔开药塞。可拔了她才想起——
她的伤好像伤在一个不便处理的地方。
“怎么了?”
林清樾僵住的时间太长,梁映倒似比她紧张些。
“我想起来……我身上有些疤,不太好看,阿映暂且避退可好?”
梁映从担忧中恍然回神。
林樾还不知他已然知道她是女子,这个粗劣的借口,若在他不曾知晓时,定然不会管用。
只是疤痕而已,就算再丑陋,在林樾身上,他也只会更想知道这伤因何而来,当时经历过的是怎样的痛楚……
“阿映?我这大抵是淤伤,与你相比不算多重,其实不上也行……”
林清樾听不到梁映的回话,也替自己的理由心虚了两分,忙不迭又找补一些。
“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耳边传来门扉被推开又重新阖上的吱呀声。
感受着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心跳声,林清樾松了一口气,将衣衫层层褪下,指尖试探着往腹部可能的伤处所在按去。
她其实也不算完全骗梁映。
她的身上确实有不少疤痕,光是腹部之上,便有两处一寸见宽的刀疤。但她不会因疤痕难看而心生避让,反而她很庆幸有这些疤。
不仅是她在暗部拼命活下来的证明,眼下她也能依靠着凹凸不平的愈合痕迹,迅速找准位置上药。
鞠仗打出的伤不破皮肉,但却更埋在经络之下,不好愈合。林清樾小心控制呼吸,还是在化瘀推开的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点细微的动静,竟也被梁映听见。
少年不掩戾气的声音从门扉外透了进来。
“我会让伤人者付出代价。”
林清樾擦药的手微微一滞,转向门外。
“阿映……可曾想过日后要做什么?”
不曾料到林清樾有此一问,倚着门的梁映默了默。
日后放在他的身上,是个格外模糊的词。
“若你没有想过,那不妨现在可以想想。让某一个人付出一次代价容易,但不过是扬汤止沸。要釜底抽薪,你得让那些人在犯错之前,就因想到自己会付出的代价而放弃。”
林樾的声音不响,却如同敲击在梁映心头的悠远弦音,将他从本能的以眼还眼的愤恨中剥离开。
他与她只隔着一扇门扉。
但这扇门扉好像远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触手可及。
“你……想好了?”
房内,不属于病弱之人的声音坚定传来。
“当然。我从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自由。
她要自由,不只是身体。
还要光明正大行走在这世间,公平地行驶属于她的权利的自由。
……
又是一月月底学测放榜。
艳阳之下,瞿正阳凭着高大身形挤到了最前,最先一眼收尽所有人的等第。
“如何?”关道宁紧张地问。
“前三甲还是老样子。”瞿正阳瞥了眼神情相对放松的祝虞和林清樾,“祝虞、林清樾、孟庆年。道宁你是……第三十二名。”
“谢天谢地!比上次进步了八名!”
关道宁忙不迭双手合十作菩萨保佑状。
“衙内第三十八名,我是第二十一名……”瞿正阳说到这里,盯着就排在自己头上的名字,有些无奈。“第二十名,梁映。”
“兄弟,你倒是挤进青阳斋了!完全不管我死活呀。”
祝虞嫌弃地摇头,“这关梁映什么事儿,读书就是不进则退。你没看到人家这些时日是如何用功的?”
“废寝忘食。”瞿正阳当然知道,“那都快和你们青阳斋一个魔怔样了。我说林樾你也不管管,这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林清樾依言侧首打量着身边的梁映。
少年昳丽俊美的脸庞曾常见的阴戾不知不觉褪去,一言一行克己复礼,乍一看犹如世家骄矜的嫡子,透骨的华贵不可言语。
这是自上次那番话后,梁映便是开始如此。他学东西本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得极快,再加上刻苦勤奋,有了现在的成绩和模样也不奇怪。
过火么,确实有一点。
林清樾承认自己确实放任了。
但实在是梁映有一种很好的态势,让人不自觉期待起来。这样的专注也同时避免了过早与吴文起冲突,毕竟太子成才是他们不冲突的目标,因此她和吴文之间暂时得以保留现状的安稳。
林清樾一下找不到打断这状态的理由。
“咳咳。”
思忖间,少年喉头克制的咳音像是应和瞿正阳的怀疑。
“你看看!人都学病了!”瞿正阳啧啧感慨中,伸手往梁映额上一放,“天呐,都是这个热度了?!你肯定感染风寒了。这些天天热许多,学子感染风寒的可不少呢,都是你这样的,不注意自己身体的。”
梁映把瞿正阳的手一把拿下,咽了咽喉口,正色道了句“我没事”,便转身想走。
林清樾却皱了皱眉,一把拉住梁映的手。
“不是说只是普通咳嗽么。”
梁映无奈,林清樾拉住他的力道着实坚定。
他回身,叹了口气。
“确实只是普通咳嗽,休息几日就……”
少年低沉的话音直接被林清樾一只手覆在自己额头,一只手覆在他额上的动作打断。
林清樾掌心素来温热,但梁映的额头却更烫,几乎不用犹豫就可以确定瞿正阳的说法。
“你就这样写了一天的行卷?”
“真的无碍,以往不用服药,熬两日就好了。”
“可你不让我帮你上药已经是三日前的事情了吧。”
林清樾未曾注意自己的声音陡然结霜般冷了下来。
她凝视着少年善忍到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神情,前一刻还愉悦开朗的心竟没有一点征兆,被一片烦闷的燥意全然推翻。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生病了
换季时节, 感染风寒者不在少数。
又是在书院这样学子扎堆聚集的地方。
一传二,二传十。
病来如山倒,各斋高热在榻,参加不了学测的学子不在少数, 书院并
不会因这样的缺席而苛责。
有病强忍, 痛苦的只有自己。
林清樾原本以为梁映经过这些时日应该懂得爱惜自己了。
可少年如今却只是默认她的质问。
眼睫垂落, 将他一向深邃无底的眼眸尽数遮去, 无声拒绝着她更多的探究。
林清樾莫名的燥意找不到一个出口, 此刻想也没想,眉角微挑,带刺的话意便脱口而出。
“噢, 原来是这第二十名是能当药吃,治你的病啊。”
“……”
之前听过更狠的, 梁映倒并未觉得不妥。
只是这般尖锐的语气,还是第一次暴露在祝虞一众人前。
衙内嘴巴微张,盯着散着淡淡寒气的斋长,默默往关道宁身后挪了一步,附耳悄声道。
“那是林樾?”
关道宁眨了眨眼, 也似第一次认识,不敢确定的摇摇头。
祝虞和瞿正阳更是正面感受到了犹如乌云压顶的沉闷氛围。逐渐开始后悔挑起这个话题的瞿正阳忙拽了拽祝虞的袖角求救。
“那个……这病吧,没人想得。但病前, 众生平等。梁映此番,定也是为了搏一搏两个月后的国子监举荐名额。”
“郝学正不是说过, 这两个月内学测成绩必须都稳定在青阳斋,也就是前二十名才有资格。”
林清樾愣了愣, 眸光转向祝虞,见祝虞无奈的神情, 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收敛戾气。忙垂首阖眸,吐出一口浊气后,重新换上温和的嗓音,朝身前的梁映伸出手。
“抱歉,刚刚是我话重了。走吧,回舍房,学测结束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晕沉胀痛了两日的脑海让梁映看待事物比往常都要缓慢一些。他先看了看抬起的白皙掌心,又视线上移,看着少年眸中被她藏起,但并没有藏得很好的懊恼。
他知道她的燥意为何而来。
又怎么会怪她。
梁映唇角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尽数交付在柔软的掌心之中。
林清樾紧紧握住扶稳少年,这样相互扶持的动作做过无数遍,两人无形中便同步了属于彼此的步伐、节奏。
只除了——
“阿樾,走反了。”
梁映嘴上提醒,但还是纵容着林清樾的步伐多走了两步。
“噢噢。”
校正回正确的路线,林清樾与梁映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几人眼前。
“别说,要不是知道他俩都是男子,这看起来是真登对啊。”衙内啧啧感叹。
“别瞎扯,这是纯纯的同窗之情,我先前还帮你屁股换药呢,你难道也要说——”关道宁嫌弃道。
“哎!打住。再说就恶心了奥,我意思是你没看着吗?刚刚林樾脸都黑了,我大气不敢喘,梁映还能对着林樾笑呢——”
祝虞眼见着衙内要歪打正着,脑中警铃大作,忙拉着衙内和瞿正阳,讪讪笑着就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是梁映脾气好,毕竟他俩同住一个学舍,关系好些也正常。走吧,我们去膳堂给梁映带吃的。”
“梁映脾气好?”
衙内挠挠头想不通这两个词怎么能同时出现在一块儿,可奈何祝虞拽人的劲儿实在太大。
“你慢点……梁映没这一顿饿不死。”-
祝虞说的没错。
生病面前,众生平等。
就算梁映再能忍,这病也不会放他一毫。
林清樾前脚扶着梁映在床榻躺下,后脚去潭边打水的工夫,回来便看到梁映已经陷入了昏睡。
修长的十指将帕子浸过铜盆里的凉水,又尽数拧去多余的水分,这些动作本一气呵成,却在将帕子放在少年额上时微微一顿。
不再刻意隐忍的眉头在少年眉间皱起,发根处早沁着一层薄薄的汗意,素来殷红饱满的唇多了好几道皲裂的痕迹……
其实少年的病态也没有那么难以发现。
是她自己不曾注意。
单单想着她越来越近的目标,沾沾自喜。
她之所以烦躁。
不是因为梁映对她的隐瞒。
而是她竟然没有发现。
“怎么会变成曾经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了。”林清樾轻声喃喃,晦暗的眸色下,手捏起帕子替少年抹去汗意,思绪却回到更远之前。
“林清樾,你太让我失望了,区区的暗部一等都拿不到,你以后不必来见我了。”
小小的暗房,高高的石椅。
年幼的她跪在这头,高贵的她坐在那头。
她抬眼望去,看清了女人眼里不复存在的期待,她试图解释。
“可是母亲……我——”
“你怎么了?生病就能成为你的借口吗?生死之时,你对敌人说我今日高热,他能放你一马吗?”
“……不能。”
“自去领罚吧。”
“还有,没拿一等,不要唤我母亲。”
“是……”
女人不是不知道她的病痛。
只是不曾在意。
“樾儿,今日策问你的答卷前后语句不通,用典也不合适,可是有什么问题?”
几年后,温和严谨的男声从她耳边划过。
高热两日的林清樾其实连纸上的字都很难看清,但她面对男人,只是乖顺地摇了摇头。
“……不曾,是阿爹教我的没能融会贯通,今日回去我会重新抄书巩固。”
男人叹了口气,拂过少女发顶。
彼时林清樾轻轻一颤,几乎以为细心温柔的男人下一刻一定会发现。
但男人只是满怀希望地看着她道:
“樾儿,你要再学得快一点,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她当然知道那些希望背后是什么。
是某种意义的看重、托付、信任。
所以她自己都不允许她停下脚步。
便只能期盼着。
谁来发现她。
谁来担心她。
谁来让她停下,哪怕只是喘息一会儿。
可那时的她,谁都没有等到。
怎么熬过来的,她自己都不清楚。
直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倔强沉默的少年。
她惊觉自己也成了那个用希冀的眼神盯着他,却让他喘息不过来的人。
“傻子,为什么不说呢?”
林清樾微微俯身,将新拧好的清凉的帕子覆在少年额前,纤长的指尖却没急着离开,轻轻点着少年高挺的鼻梁。
“我是对你有所图。但我所图,便是要结束我这样的局面和境地。怎么可以把你也变成我呢……”
林清樾喟叹着重新站起,轻手轻脚,尽量不惊动着休憩的少年,往门外走去。
待到门扉重新阖上。
少年眼睫颤了颤,乌沉的眸子缓缓睁开。
……
林清樾往膳堂走去。
她记得这些日子因为不少学子感染风寒,书院专程买了药方和药包,让厨娘顺便煎些药给学子们,免得折腾病人上下山来回跑动。
林清樾刚到,便听到高衙内的声音喊了一声。
“五十两!”
“成交。”
“林樾?你来得刚好,我这有个好东西!”高衙内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一遍递给另外一个学子,一边从他的手里收进一张薄纸和一个药包。
那学子贼眉鼠眼地瞄了才靠近的林清樾一眼,收下银票就迫不及待跑了。
这场面看起来,简直像敲竹杠。
“这是什么?”林清樾不太相信“好东西”这个说法。
上次这么听到的时候,瞿正阳和她、高衙内可是被学正从各斋罚去了玄英斋。
“这是药方。”祝虞怕高衙内越描越黑,接过话来。
“说是专门针对这次风寒,特意配的药,比起书院里煎的普通药方,药效翻上好几倍。底子好的话,一碗下去就能见效,只用普通方子,起码花上半月才能好全。”
林清樾将药方接了过来。
“真有这么神?”
“真的。”高衙内生怕林樾不信,“我刚刚亲眼所见,他给他同舍房的熬了一帖,喝下后是脸也不红了,气也不喘了,脑子都能正常算算数了。”
“他一共就配了两帖的药,很多学子都与我抢呢,要不是我身边有这五十两,还拿不下来呢。”
“嗯……”
林清樾不置可否。
仔细看过药方,她发现里面确实是换了一些药性更猛也更
贵的药,总体而言,确实是个针对风寒的方子。
“你们也费心了,我先代梁映谢过。”
林清樾知道几人也是为梁映的病担心,这笔钱财若能买个梁映早日康复,也是值得。
“唔,花点小钱算不上费心,这方子最麻烦的倒不是买到手。你先看看这方子上煎药的法子……”
关道宁替林清樾指了指方子背后的两行小字。
“文火慢煎三个时辰,加二钱羌活……武火炖一个时辰加防风……再文火……”
“这药方要整整煎十二个时辰?”
林清樾微微一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关道宁安抚地拍了拍林清樾的肩。
“他说煎足了时辰,药性才不会太刚强猛烈。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几个可以轮流盯着,这样就不会太累。”
“哎呀,活着活着,我也开始给人煎上药了。我爹看到我变化这么大,一定会很欣慰。”高衙内药还没煎上,人已经夸上了。
瞿正阳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这笑容颇具感染力,祝虞看了两眼,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关道宁也挂上笑意看向林清樾。
林清樾跟着笑着,唯独衙内有些不服气。
“笑啥,这可是我斥一个月的零用巨资买下的药方!这里头功劳,我得算头一份!”
“行行行,衙内最棒!衙内就是世上最有义气的人!”
十二个时辰毕竟不短,膳房分出的专门煎药的房子,点着好几处煎药的炉子,夏日之中,更是燥热非常。
几个人分了分最后由林清樾拍板定下:祝虞、瞿正阳、关道宁、衙内每个人分别盯两个时辰,她自己盯最后四个时辰。
“那可是一夜啊。”祝虞皱了皱眉,还是觉得不妥当。
“虽是一夜,但夜里风凉,没那么热。况且这最后两个时辰硬是分出去,每个人只守着那么一会儿也难受。”
祝虞拗不过林清樾,抿着唇角点点头。
然而就是如此分下来。
每人从小房子里守够两个时辰出来时,皆是汗如雨下。
衙内更是夸张。
整套学服几乎像是从水里扒出来的。
“不行了,我得回去冲个凉。”衙内咽了咽干渴的喉咙,看着最后要守四个时辰的林清樾,没忘了嘱咐一句。
“你要是受不住,找……关道宁替你。”
林清樾失笑。
“你快去洗洗吧。”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渡水中
煎药的屋子原本用作柴房, 因风寒药药味浓重,怕和饭菜串作一道,单独分了一间出来。
五六步大的屋子一眼看完,除了一扇门, 就一扇卡死了只能打开一半的木窗。
林清樾刚踏步进去, 屋内的热度似已然凝成一团结结实实的实物, 堵在口鼻, 难以呼吸。
这种气温多待片刻都是煎熬。
难怪衙内从这走时, 像是落荒而逃。
饶是林清樾这般不爱出汗的人,在火炉面前拿着蒲扇看了片刻,额头也渐渐沁出些细密的汗珠。
左右无人, 林清樾把为了显得端正持重,而束紧到喉口之下的衣襟稍稍松了松, 白皙的肌肤难得漏了半寸。
火光映照之下,那点汗意也泛着光。
尽数被窗外一双等待已久的眼收进眼底-
梁映从昏沉中醒来时,天色将晓。
点着三五烛灯的舍房,和着他床头袅袅散开的安魂香,将这片小小天地衬得静谧有余, 而孤寂稍过。
这儿,只有他一人的气息。
林樾不在。
梁映撑起发软的身子,扫了一眼床头金兽香炉, 这里头的安魂香是林樾怕他总不肯好好休息而点的。
这香确实效用颇佳,点了之后, 他不自觉的陷入沉睡,中间只偶尔醒了几次。这几次, 他睁眼时,不出意外地, 都能看到她。
不是帮他轻轻擦拭额头的汗意,便是准备了好入口的细软米粥,喂他喝下。
除却这些事,她还特意将书案挪到他床榻边,一边守着他,一边翻着书。
他一次醒来时,窗外的清风轻轻拂动她脸颊边的碎发,温润如玉的面容正垂眸专注在她面前的纸页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黛紫的笔杆似在犹豫,横握在空中,半响竟从窗外引来一只翠鸟,赤红的脚爪立在笔杆末端,一点也不怕人地歪头打量着。
林清樾察觉生灵对她的好奇,虽然突然,她却不曾流露一丝惊诧,反而唇角噙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就这么稳稳地继续捏着笔,让翠鸟肆意休憩。
就算那翠鸟胆子大到,上前靠近,用小小的尖喙去啄那让它安稳站着的指尖。
林清樾也只是笑着放任,那溢出的温柔让人几乎觉得她似乎能这样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永远。
梁映静静看着,所有被这小小风寒浪费光阴的不甘,好像因为这般时刻的宁静美好,他又能与之和解了。
就算林樾对他有所企图又怎样呢。
她的本质,是这般对待万物生灵都温柔的人。
他不相信她的企图会掺杂多少残忍和私利。
听着她在自己耳边轻轻絮语时,梁映恨自己无力的肢体没办法抬起,去握住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在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
她可以尽情利用自己也没关系。
若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
他甘之如饴。
只要她能得偿所愿。
这样的心绪没有在昏沉退去后散尽,反而在梁映心头扎了根。现在香气退去,神智清明的他更深切地希望能告诉她。
这样,至少林樾能在他的面前轻松些。
毋须费劲心思地去维持那些伪装、谎言。
而他。
终究能比任何人都要近的,站在她的身边。
梁映压下眸中翻涌的心意,扶着床边站了起来。躺了几乎快一整日,他的手脚微微有些泛麻,但多少比前两日要好些。
他记得林樾走时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她应该是去了膳堂煎药。
这时去,不知道能不能遇上她。
着着薄薄一层里衣的梁映脚步都快踏出舍房,又折回来随意找了件外衫披上。
他怕他就这么去了,又要累得她担心,数落自己年轻气盛,不懂爱惜。
天色越走越明朗。
逐渐能听到醒来的学子出行的声音。
“这天儿可真是越来越热了,我怕蚊虫关了窗,谁承想,竟然生生热醒了。”
“谁不是啊,早上醒来一身汗,难受得很。一桶桶打水沐浴又耽误早课。”
“所以啊真亏是吴文,要不是他说他在那幽潭边洗了几次根本没撞过鬼,我今儿哪敢去那儿啊。”
“我看你啊,还是怕,不然找我们一道洗作甚?”
“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同是男子汉大丈夫,大家一起洗个澡互相搓个背,多好啊。”
梁映和抱着木盆的玄英斋学子擦肩而过,听到吴文的名字时,微微皱了眉。
这些时日,他倒是不在自己面前蹦跶了,不过没少在斋中大放光彩。学子之间提到吴文的潇洒大方,已是常事,口碑直逼林樾。
梁映想着自己的要事,懒得理睬,只加快了脚步往膳堂去。
膳堂之中,正升腾着学子们陆续来用早膳的烟火气。
梁映问了厨娘煎药事宜后,绕到后厨却只看到祝虞正端着砂锅往外倒出一碗药味浓重的棕褐色汤水。
“林樾呢?”
祝虞才把碗装进食盒想往玄英斋送去,抬头一望,该喝药的病人正明晃晃地立在自己跟前。
病态的少年容色却不减。
提到林樾二字,本就秾丽的
眉眼更如沾湿了颜料,被细细勾勒,说不出的生动。
“林樾她刚走。她为了煎药守了一夜,热出了一身汗,我怕她穿着湿衣服不舒服,就带了换洗衣服过来换她。”
祝虞见少年对她略显失望的口气,一边撇撇嘴解释,一边心想。
这也实属黏得太紧了。
“换洗衣服?”梁映重复念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语速顿时快了许多,“她去沐浴了?走了多久了?去哪里沐浴?”
“还能去哪儿,我们这般……也不方便在舍房沐浴。去了有一会儿了,膳堂离那潭边也不算很远,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到了吧——”
祝虞老老实实地答了,却看梁映脸色一沉,转身就走,似乎有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大事。
“梁映?梁映!你去哪儿?!这我们好不容易给你熬了一天一夜的药,你先喝了再说呀。”
梁映长腿一跨,一点也不像个病人,没几步就要离了祝虞视线。祝虞无奈,只能将找个碟子将药碗紧紧扣住,再抱着食盒尽量稳得小跑追上。
“不是,你在急什么啊?你把药喝了,一口气的事儿,也不耽误你啊。”
祝虞实在舍不得几人的心血被浪费,生生追上了梁映,一把拽住他衣角,迫他不得不停下来。
梁映回身,望着祝虞气喘吁吁却只是为了让他喝药的小脸,冷静下来,言简意赅道。
“有人要害林樾,引了一群男子去潭边。”
“什么?!”
祝虞当即把食盒往脚边一放,转身就用比刚刚追梁映还要猛的架势往潭边冲去。
梁映提步跟上,对祝虞道。
“他们人多,要先引开他们注意……”-
天光渐明。
幽静的潭边,林清樾一件件将身上被汗意浸透的衣裳脱下,在脱到里衣时却脚步一晃。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梁映生病时还不肯她靠近,就是怕传给她风寒,这避来避去却还是没能躲掉。
林清樾勾了勾唇角无奈一笑,手上继续有条不紊地将里衣之下,层层束缚着胸口的缠带解下。
这最最贴身之物,用的不是普通布料,为了平日能贴合住身形,触感也更符合男子的平坦,这料子又坚又韧,几乎不透气。
彻底解开之后,林清樾没忍住舒坦地松了口气。顺手也将束得紧紧的发髻一手扯松,任由长发披散到后腰,她抬脚缓缓往潭中走去。
往日和梁映住着,为了防止他察觉,她洗得一直比较随意,时间点上也尽是选在半夜三更之际。
这般在微白的天光下沐浴实属难得。
想着梁映反正也还病着,林清樾便打定主意借着日光好好洗洗这守了一夜火炉的汗。
幽潭潭水在这夏日清凉得刚好,尤其是对林清樾还发了一点热的人来说。一泡在水中,整个人便不想挪出来。
“这幽潭果然不一般,刚靠近就觉得凉快许多。”
“可说呢,要不是那次朱明斋那两个学子的惨叫我记忆犹新,我早天天来这洗了。”
“今天也不迟,赶快下水,别耽误了一会儿的早课。”
少年们的嬉闹声突然而至,背着身的林清樾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烧得厉害,出现了错觉。她微微侧身却没想到,不远处的岸边五六个已经脱去了上衣的男子们一个个接连下了水。
他们没能一下发现躲在老石后的林清樾,但林清樾知道,她所在的地方依旧是浅水区,这几个少年要想洗得舒畅,早晚会分得开些,往她这边走来。
而但凡走近,这块只能遮到她胸口的老石无法为浑身赤裸的她多庇佑一分。
耳边听着涉水的水花声越来越近,林清樾只能猛吸一口气,往水底沉去。
她知道她这么做可能只是稍稍往后拖延一点时间,但她必须试一试。
她捋过水中逸散的长发,分出几缕拿在手中,试图在有人靠近时,用这头发充作水鬼将人吓走。
但在水下的时光,好像格外漫长。
明明在水面时听到的脚步声就在几尺之外,但林清樾在水下却等了很久很久,到她胸中所含住的气息都要用尽,都未曾等到有人靠近。
但林清樾还是劝自己再坚持一下。
点点破碎的气泡从她口鼻升起。
一双腿陡然绕过石头,出现在她的眼前,林清樾含着最后一口气心中一横,忙把长发绕过去吓人。
却不料这长腿的主人,竟是对长发缠绕的感觉分毫不惧,一点撤退的意图都没有,甚至还往水下伸出长臂试图捞她。
带着热度的林清樾躲闪两下已是极限,口中之气彻底用尽,无尽的潭水往她的口鼻中涌来。她眼前一虚,脑子最后的求生意志迫着她拉住最近的求生稻草。
活着就行,暴露女身算什么。
林清樾只觉得自己所抓的衣襟瞬间随着她的力道沉了下来。迷蒙之中,她似乎看到一张昳丽近妖的面孔,可那眼底布满仓惶。
这水鬼怎么一副怕她死掉的样子……
林清樾眼前一黑,浑然不知下一瞬,她的颈后一只火热的掌心将她止不住下沉的身躯一下按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力度却不凶恶。
更像是拥着最稀有的珍宝。
一股温热的气息缓缓撬开那紧闭的唇舌,送入口中。
第070章 第七十章:坦心意
梁映匆匆赶来时一眼没能瞧见林樾。
他知晓, 以林樾的性子就算被吴文算计,也不会坐以待毙。
视线绕过一圈,他赫然看清在更靠近他们舍房的幽潭一侧,零落石碓旁有一抹被堆起的烟青色。
她还在这里。
梁映沉下心将外衫随意一撇, 便涉水而去。
玄英斋已经下水的几个学子见是梁映, 刚要涌过来打招呼, 就看梁映面色凝重地冲他们摇了摇头。
修长的食指阴森地往他们几人背后点了点。
几人本嬉皮笑脸的嘴角霎时意识到什么垮了下来, 但又耐不住好奇, 慢慢扭头看去。
微青的天光下,前刻还平静无澜的水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泛出波澜,而波澜的中心一双妖异鬼魅的眼眸半浮在水面之上, 任由水纹冲刷,与水面倒影的那双眼像是长在了一道, 四只眼眸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
而眼眸的周围,墨黑的长发似绵绵不断的在蔓延,把附近的水色都染成黑色,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靠近。
玄英斋只觉得自己心魂一空,手脚发麻, 竟是怕得连逃跑都想不起来。
直到他们的耳边,震慑十足的一声——
“跑。”
几个人这才找回被摄住的心魂,不再愣在原地, 往来时岸边拔腿就跑。
“鬼啊——”
惊惧的叫声迟迟响起。
梁映却充耳不闻,径直走向石头之后的那片水域。
只是绕了过来, 梁映发觉这片水域依旧平静,没有半个人影。他本以为林樾可能趁机游远了, 刚要屏息往那深水游去。
却忽然,他水下的脚腕处似被什么软而韧的东西缓缓缠紧, 那似有似无的跗骨触感若让旁人遇上,免不了以为是水鬼索命。
可偏偏它遇到的是梁映。
被长发缠绕的触觉,只惯性地让他脊背蹿上一股痒意。
梁映指尖只怔愣了一瞬,便彻底沉下水,去捞那还不甘被发现的倔强少年。
可林樾实在狡猾。
梁
映几番没捞中,却看着水面上浮的一连串气泡,本松下的心弦又陡然提起,他犹豫男女之防之际,却是一只手猛然攥上他的衣摆往水下狠狠沉去。
少女沉浮的身躯其实就近在咫尺。
在幽沉的水中,毫无遮挡,缓缓下坠,犹如一块天生天养的纯粹白玉,美好得似随时会被这吝啬的天地收回。
无惧鬼神的人,心头恍然蹿上一股惊慌,然后脱离了他,随着那下沉的身影而去。
短短两次拨水,却如隔几世遥远。
直到把人彻底拥进怀中。
直到颤抖着的唇对上她的柔软。
感受着她对生的渴求,无意识的舌缠着他给予新鲜气息。
梁映这才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心跳。
然后于这完全归属的满胀中,不自觉地沉迷。
可这幻梦般的时刻,终究短暂。
他的舌尖冷不丁被恢复了意识的齿间一咬,吃痛之际,怀中修长温软的身躯也在下一刻猛推在他的胸口,与他重新拉开距离。
一前一后水面被破开的水声下,两人眼睫发梢滴着水,从渐亮的天色中看清彼此。
濡湿的墨发犹如上好的绸缎贴在女子的脸颊、身躯之上,又在寸缕之间显出格外白皙柔嫩的肌肤。
女子的神色从未如此震动,脸色虽是经过生死的苍白,可唇上却不知为何嫣红如血,尤其是在她指尖本能的揩拭下,还似微微肿起。
将这一切收进眼底的梁映,喉结难以克制地上下起伏,却在下一瞬,暗沉幽深的眼眸阖起,炽热的掌心将身上的里衣剥了下来。
少年高大而富有侵略性的身躯展露于天地间,但抬起的手臂却显出两分无助,讨好似的将掌心中的衣衫递了过去。
良久,梁映才觉得自己的掌心一轻。
衣服被人接了过去。
“你……何时开始知道我是女子。”
“这很重要吗?”少年嗓音微哑道。
林清樾微微蹙眉。
这怎么不重要?
这意味着她的伪装、她的潜伏有了天大的漏洞,从那一时刻起,她的一言一行在他的眼里岂不是都成了骗——
“我不在意。”
林清樾混乱的思绪陡然停滞。
她抬眸,难以理解地看向阖眸时,少了两分阴郁的俊美少年,颈后绕到肩前的两根长生辫更是衬出几分不该有的天真。
“那我若是来杀你的——”
“那便拿我的命去吧。”
过分的泰然让林清樾指尖微微抽动。
她嗓音沉了下来。
“太蠢了。不过是在你身边朝夕相对了两个月,你竟能把自己的命如此轻贱。”
似是察觉到语意里的无端怒意。
梁映心中一涩,缓缓睁开眼眸对上眼前人,欲念消褪,秾丽的眉眼既专注,又多了两分浅淡的委屈。
“不是的,阿樾,只能是你。”
想要取悦、讨好、接近一个人有太多的法子,能换来的心意也分很多种。
吴文也不是没有尝试过。
失败了不是因为他来得晚了。
是他不想要。
不是谁都可以。
因为是你,只能是你。
晨间的凉风拂过林清樾脸庞,体表的燥热却没有因此冷却,反而和着少年不再遮掩的浓烈情意,如一团燎原烈火,冲撞得林清樾难以思考。
罕见的。
她竟无计可施。
“阿樾!”
吓完人的祝虞刚赶来,一声惊叫救了林清樾此时的无措。自己衣衫还滴着水的祝虞拿起岸边的干燥衣衫手忙脚乱地将水中似穿未穿的林清樾重新包裹起来。
“梁映非礼勿视!”
挡在林清樾身前的祝虞难得声响如此之大。
梁映垂下眼眸,背过身。
祝虞这才惊魂未定地回身看向林清樾。
“哎呀就算——也不能……算了,先回去再说。”
几次张口欲言又止的祝虞,实在不知如何照顾这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头疼了半天只能先拉着看似神智不太清明的林清樾回了舍房。
到头来,几人费心熬的药也不算白费。发现林樾也有了高热的迹象,祝虞便差看着更精神的梁映去把放在半路上的药拿回来。
少了梁映,祝虞才觉得说话轻松些。
她给榻上的林清樾敷上凉帕子在额前,面色担忧地看过来。
“阿樾,你……怎么看待梁映?这女子清白不是小事,你俩若是互相有意那倒还好……若你无意,那将来你的婚嫁怕是……“
“婚嫁?”思绪堪堪回笼的林清樾念着这两个字,忽地轻笑了一声。“无忧,我不会嫁人的。”
“今日的事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意外,和我有意于谁无关。你不必为我忧心,只需继续帮我守好这个秘密你便可。”
“那是当然。”
祝虞应声,却瞥见少年眼眸里,和以往开阔清远的底色不同,一丝怅然更高地凌驾在悸动和抉择之上-
林清樾请了病假。
和玄英斋学子的见鬼说一同在早课的斋堂,传进了吴文的耳朵。
“文才,你不是说你去了好几次吗,真一次没看见?”
“不曾啊,那水鬼什么模样?”
吴文讪讪笑道。
“别提了,想起来都渗人。”
“可能是我们倒霉吧。人家文才一看就是天生阳气重,妖怪邪魅近身不得,咱们不好比的,还是乖乖自己打水在水房里洗吧。”
学子们摇着头散去。
水鬼一说在一个上午更在斋中深入人心。轻易就将吴文前前后后十多天的暗示付之一炬。
竟然又失败了。
吴文面色不显,指尖却忍不住烦躁地反复揉了揉书籍的页脚。
午膳时被招呼着用饭的吴文没心情继续装笑脸,婉拒了后,独自往舍房走去。
拐入一个清幽无人的小径,吴文蓦地回首侧身,躲过了一记致命的刀刃割来。
吴文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藏也不藏的高大少年。
“你要杀我?”
梁映却只抖开了另一只手臂的短刃,眸色冷漠决绝,“是我忘了告诉你,擅动我身边之人,总要付出代价。”
没有更多的解释。
少年袭来的招式凌厉而迫人。
吴文认出这是暗部的身法被人稍加改动,契合着少年双臂上特制的双刃,竟比普通暗部功法上,更多出两分鬼魅的杀伤力来。
只幸而少年习武时间并不长,于吴文而言,这招式只是刁钻,躲起来不还手麻烦,还不至于要他性命。
这结果在缠斗了一刻后,吴文以为已经很明晰,他的手下留了情。但可怕的是,少年对招式极具敏锐,每一次他躲过的身法,都被无形中记下,然后于下一次出手时开始预判,逐渐消减着他的生存空间。
这样下去,若是少年不先累死,就是他一个精神不注意,被少年刺中要害。
又或者是他的耐心先告急。
——失手杀了太子。
当啷一声。
吴文藏于袖中的短匕终究和梁映的双刃对上。
吴文沉下脸,将少年暂时逼退。
“你今日杀不了我的,不要再犯傻了。为了她,根本不值得。”
“值不值得,用不着你来教我。”
少年不知疲倦地又一次踏步上来。
吴文啧了一声,兀自喃喃。
“少年意气……真搞不懂为什么是你……”
短匕抽挡。
吴文眸中划过一抹狠色,几番相持,终于将少年身形钉在他身后的沧树之上,短匕抵着少年咽喉,他微微喘气着,失去所有耐心。
“别逼我杀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想我动她,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梁映冷声问着,底下却反转过手腕,软刃转了方向,无声无息地抵上对面的后腰。
“秋闱得中。”
“到了那时,你才能被认可,也才能知晓更多。也不知你若到了那个位置上,还能像现在大言不惭地认为她值得吗?”
吴文缓缓
伸手将后腰的剑刃往上抬了抬,移到心口位置,唇角的笑夹杂着一丝疯意。
“杀我很简单,但要不猜一猜,这份杀孽到底是由你来背,还是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