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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八十一课 共和国的毁灭与联盟的建立只在晚饭之前

    清明, 下午五点整,再无阳光。

    天气预报一直在报道的那场大雨终于降下,就像是之前被什么东西关押在笼中似的, 势头异常猛烈。

    书房的地板前有一扇落地窗, 原本用于欣赏楼下的池塘与花草, 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窗外并非灰沉,而是被大雨裹进浓郁的黑色里, 浓密的云压住所有光线,就连车灯的反光也模糊发黑。

    花草、树木、池塘、路牌、乃至横在石子小道上的维修牌——狂风似乎要把这一切全部掰断, 大雨伴着雷鸣砸破地面,待在家里,也能隐隐感觉到外面空气的震感。

    与其说这是在下雨,还不如说是自天空而来的海啸。

    安各皱皱眉, 看着树木砰砰翻折进池塘,压断大片大片的莲叶,与水面精巧的木质小雕像一起, 淹没在暴雨里。

    那是她出资请人开辟又悉心栽种的池塘,原本今年夏天想看看莲花的。

    ……算了, 人工精心培育的美丽品种,的确抗不过这样的大雨。

    她原本想赏的也不是花。

    安各收回放在落地窗上的手, 继续说:“红色降雨警报无误, 确认全体员工已经安全离开公司, 群内签到, 再通知保安关闭电源, 检查刚才发布的安全防范措施……”

    一整个秘书组正在和安各开视频会议, 各自的摄像头背景似乎都在各自的家。

    “调整排班,放假一天, 随时跟进气象台观测……”

    这场会议刚开了二十分钟,但安各要吩咐的也差不多了,她同时开了语音输入,把指令转成书面的文件传真过去。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工作项目,而是安全检查。

    她旗下也有不少施工建筑,遇上这种极端天气,安全是最重要的,所以部署命令越快越好。

    会又开了几分钟,安各见几位秘书的画面变卡,出现频繁闪退下线的情况,知道是他们那边的雨势影响了信号。

    整个首都似乎都泡在了雨里,这场雨下得古怪得很,刚才她拉开窗帘时被吓了一跳——再大的雨也该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场雨却连缓冲的余地也没有。

    不仅信号,电力也可能受影响……

    “……就到这里吧。大家也注意自己,安全第一,紧急情况发我短信。”

    安各刚关闭视频,就听书房的门被轻轻敲了敲。

    是女儿?

    但安洛洛小朋友应该还在苦大仇深地抄自己写错的拼音呢。

    安各之前开口让她多抄两遍,是以为女儿抄写的是卷子上的错题,反正也不多,她自己读书时,一个学期下来错题本也就薄薄几页,唰唰几笔就能搞定。

    结果走近看才发现,安洛洛小朋友几乎是抄一整张卷子……

    15分的语文卷子,总值85分的错题。咳。

    那真是必须“认真抄写”,才能勉强在晚饭前抄完。

    敲门声又响起,依旧轻轻几下,很有耐心。

    安各突然想起,以前,她在书房里专注开会时,就经常会听见这样轻轻的敲门声——

    她恍然大悟,飞快跑过去,一把拉开房门,工作状态立刻切换成居家状态:

    “老婆老婆,我会开完啦,我们去玩吧!!”

    洛安:“……”

    洛安:“别闹。”

    以前如果她在家钻进书房工作,一待就是两小时起步,会议范围跨州跨海跨时区,总之没几个小时不会结束——这才几十分钟,洛安只以为妻子又在发疯。

    她最近经常发疯,譬如频繁对他表示不去上班,要带他去约会,或者陪他去看书喝茶。

    洛安鉴定为明显的发疯行为,工作狂不工作了,岂不是发疯。

    他过去敲门也没想和她说话,听见“请进”就静静进来,不发出动静打扰她,一般就是过来给她送杯咖啡或热茶,再递盘切好的水果。

    不过今天她既然主动跑来开口说话,大概是会议中场休息……

    洛安想了想还是开口:“刚洗好的草莓。这杯绿茶趁热喝。”

    然后他把餐盘往旁边的小矮柜一放,就掩上门打算离开。

    安各:“……”

    安各连忙挤开门缝:“老婆老婆!我会议开完了!我真的开完了!”

    “不要闹,豹豹,去认真工作。”

    “……”

    安各这几天听了无数次“陪我做什么你去工作吧”,听得都快生出工作应激障碍了。

    她扑出门,一把搂住人胳膊开嚎:“老婆——我真的真的工作结束了——不要把我关在空荡荡黑漆漆的书房里,你知道我怕黑——”

    洛安:“我又没反锁房门,而且书房里有灯泡,你怕黑就开灯,家里不缺电费钱。”

    假扮什么可怜兮兮小动物呢。

    安各:“……”

    被揭穿的安老板面不改色:“反正我不工作了!我要跟你走!你干什么我干什么!”

    洛安瞥了一眼她身后合上的电脑:“真的不忙吗?”

    “不忙不忙!真的结束了!”

    “我干什么你干什么?”

    “一起!一起!”

    “我正要去剥蚕豆,那你跟我来?”

    “……”

    于是,刚刚发号施令给一整个高级管理层布置任务的大老板,默默跟着老婆去了厨房,分到一小碗没剥完的蚕豆角。

    女儿依旧在客厅跪坐着抄写小本本,安各坐到女儿旁边,在小碗上方奋力钻研,试图用指甲抠开这复杂的植物。

    母女俩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苦大仇深,明明只是一个抄拼音一个剥蚕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被他绑在一起上刑场。

    洛安:“……”

    洛安掏出手机给这两个拍了一张合照,然后观望了五分钟。

    五分钟后他确认妻子还拿着第一颗豆角死抠,就又默默走过去,拿走了被她抠烂的那颗豆角与她手里分毫未减的小碗,把草莓和绿茶重新放到她面前,又给她拿来了工作用的平板。

    好不容易屈尊剥豆角却被无形嫌弃、又赶回去工作的大老板:“……”

    虽然美丽老婆没有开口嫌弃“你连剥个豆子也不会吗”,但事实胜于雄辩。

    大老板摆出更委屈的嘴脸,重新嗒嗒嗒凑过去,试图对老婆搂搂抱抱求贴贴——

    后者没有再次推拒,但也没有回应,他站在操作台前,任由妻子戳后背、拉胳膊、乱扯他头发、乱扯他围裙系带,背影依旧沉稳镇定,手上则一边淘米煮饭一边以切菜的速度唰唰唰剥光了那一大碗蚕豆,更衬得她死抠半天豆皮还把蚕豆抠烂的行为很蠢。

    安各:“……”

    安各没脸继续胡搅蛮缠了,她默默转回自己刚刚剥蚕豆的位置,决定一边处理工作消息一边吃饭前水果。

    家庭成员需要各司其职,她安慰自己,我宁静和谐地在老婆旁边吃老婆切好的水果喝老婆倒好的茶,也等于陪老婆嘛。

    但安各还没调整好心情,就听见旁边传来吧唧吧唧的动静。

    安洛洛小朋友依旧肃穆地头顶字典、抄着错题,只是脸颊一鼓一鼓地在嚼什么,散发出浓郁清甜的水果香气。

    安各:“……”

    安各看看空了一半的草莓碟子。

    又看看嘴角满是草莓汁、自以为嚼在嘴里没暴露的女儿。

    安各“唰”地一下戳进女儿鼓起的脸颊。

    “臭小鬼,你还在罚抄呢就偷吃,把我的草莓吐出来!!”

    “……这是爸爸奖励我辛苦学习的!!要不然干嘛端到我眼前!”

    “呸,这是我老婆奖励我辛苦开会的,一开始端到我书房里的!”

    “你现在又没在辛苦开会,不准戳我脸,打扰我学习!!”

    “你也没在辛苦学习,臭小鬼,你在抄你的错题呢,而且你对着书上的正确答案抄还能把这个拼音抄错了!!”

    “……我不管我不管,草莓摆在这里谁吃就是谁的,草莓又没写你名字,草莓是自由的——”

    “是吗,草莓是自由的,那妈咪告诉你一个秘密,妈咪就是我们家草莓自由共和国的主人,所以这盘草莓是我的!!”

    “……你骗人!中州根本没有草莓自由共和国!!你又在扯谎吓唬我!”

    “有啊,当然有啊,你能证明草莓自由共和国不存在吗洛洛,那你要学会看地图背地理,你证明不了对吧,那反正我就是草莓自由共和国的主人,所以家里所有自由的草莓都是我的——”

    吵死了。

    洛安默默打开油烟机,将搅打好的鸡蛋液倒进锅里。

    窗外大雨太阴,原本打算炖枸杞鸡汤填补元气的,但蚕豆米蛋花汤更快捷,也足够暖和。

    光是旁听客厅里的乒乒乓乓他就知道,那两个家伙是耐不住小火慢熬的鸡汤的。

    他要赶在客厅因为草莓被拆飞之前把晚饭做好。

    清明,又遇上这样的雨季啊……故意被堵塞在小学里停滞数天的雨,一朝解放……还有他从操场底部的阵法里摸出来、悄悄放在伞里带走的那颗东西……

    “这个世界绝对没有草莓自由共和国,我才不信——爸爸,这个世界有没有草莓自由共和国?”

    洛安把汤锅盖上,火调至中等偏大,再滚四分钟就能好。

    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气愤填膺地跑到厨房外,奋力求证,头上依旧牢牢地顶着那本字典——也的确算是锻炼功夫了,他没有出声再让她回去跪坐。

    “爸爸我刚刚抄完最后一遍了——所以,爸爸,你说呢?草莓自由共和国不存在,妈妈肯定又在说瞎话逗我,我们家的草莓不是她的!”

    洛安看向妻子,后者原本仗着身高,耀武扬威地戳女儿脸,碰上他的视线,却立刻收住,瘪了瘪嘴,还对了对手指。

    “老婆不给我贴贴女儿也不让我玩,我一个人好无聊好委屈”的意思。

    又在装。

    洛安移开视线,淡淡地看向女儿:“存在的,洛洛,草莓自由共和国虽然不存在于中州,但它的确是存在于我们家的中立国。”

    安洛洛:“……”

    安洛洛张大嘴巴。

    “那个国家是你妈妈注册的,全国79%的支柱产业也全握在你妈妈手上,每年给你妈妈带来近百亿的利润……所以草莓自由共和国的国王的确是你妈妈,她有权享用家里的所有草莓。”

    安各:“……”

    安各也张大了嘴巴,这是第一次她见到老婆面不改色地瞎扯,还说得这么淡定这么详细,她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个国家了。

    洛安看着两个纷纷张大嘴巴,露出相似傻相的家伙,又想了想,补充道:

    “但我前几天帮洛洛注册了草莓自由共和国的户口本,也证实了你和妈妈的亲缘关系,所以洛洛现在是草莓自由共和国唯一的公主,同样有权享用家里的所有草莓。”

    安洛洛:“……真的吗?真的吗?所以我也可——”

    “综上所述,草莓碟子里的草莓,你们两个应该对半分。”

    洛安回过头,拿过空碗:“但现在不重要了,草莓共和自由国刚刚毁灭,现在开始吃晚饭,你们乖一点,就能报名参加蚕豆米蛋花汤联盟。”

    安洛洛:“……我要报名!我要报名!爸爸我要报名!”

    安各:“……你爸他在糊弄你……”

    安洛洛:“我爸爸是不会说谎的!爸爸给我盛汤——现在蚕豆米蛋花汤联盟是我的了!!”

    安各:“……”

    安各忿忿地闭嘴坐上餐桌,很不想理睬沉浸于瞎话的笨蛋女儿。

    直到老婆拿着汤碗过来,嘴角的笑不像是幸灾乐祸看她笑话,是很有诚意很好看的笑。

    “豹豹,你不加入联盟?那我和洛洛先吃了。”

    “……加入的。给我盛两碗。”

    第082章 第八十二课 不好意思请问该怎么使用智能手机

    夏国首都位于中州南部, 虽然毗邻紫海,气候却总在一个温吞的中间地带。

    冷的时候不会太冷,热的时候也不会太热, 阳光常常光顾这片富饶的土地, 空气中却也没有大海带来的潮湿感。

    春秋是这里最长的季节, 冬季从未下过大雪,夏季也很少出现高温, 而且随时都能跑到海边玩水。

    ——这是安各选择定居在这里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她嫌热贪凉, 又讨厌阴冷潮湿,打拼时顺着工作在五大州飞来飞去,最终还是首都的天气最合她心意。

    但她从没见过首都下这样大的雨。

    “这都几小时了……”

    傍晚六点整,她盘腿坐在沙发上, 看着电视上滚动的新闻。

    情况很糟糕,不仅大雨预警,雨中掀起的狂风也超越了往年海上台风的等级, 不少地方已经出现了信号缺失的情况,大多数企业也纷纷开始放假停业。

    安各第一时间就安排好了手下员工, 现在倒是不用手忙脚乱地停工停产,如今把所有下属检查后的消息回复完, 确认安全措施牢固后, 把重点挪回了大雨本身上。

    据说这场暴雨是从中午开始下起, 毫无预兆, 已经下了六个小时还不见停歇, 仿佛要把几天几夜的雨一口气在今天砸完似的。

    中午开始就一片漆黑的天色的确可怖, 网上还开始传播即将断水断电,发生内涝的谣言……

    安各皱皱眉, 又联系了旗下的媒体去报道事实,大力辟谣。

    内涝?不可能。

    首都虽然有着平原般的沃土,但是并非一路平坦,地势是中间高四边低,边缘全是往无归境跑的湖泊河流,甚至还傍着七海之一的偌大紫海,哪怕说有遭遇海啸的风险,也不可能囤积出内涝洪灾。

    况且,撇开自然地理位置不谈,这里可是夏国首都,全世界最发达最先进的城市之一,去年她才亲自投入大笔资金,翻新重建了全市的排涝系统与防汛设施——

    那帮到处传谣的家伙上下嘴皮子一碰,她投进去的钱和精力就人间蒸发了是吗?

    安各一点也不担心城市会出问题,她只担心……

    “轰轰轰轰——轰隆!!”

    这大雨本身。

    安各抓紧了遥控器,她刚刚又安排完一串工作,神情依旧带着工作状态时那不容置疑的气势,其实心跳已经偷偷加快。

    刚起床时还不觉得,全身心工作时也不觉得,吃着老婆亲手盛的汤做的菜时,就更不觉得这大雨的可怕。

    但现在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些内容糟糕、情绪负面的新闻与谣言,安各突然想起了,去年自己在重元大厦乘电梯时,突然遭遇的那场冰雹。

    那都是不该出现在首都气候里的极端天气。

    这样的暴雨,究竟为什么,会下这么久……?

    “轰轰轰——”

    安各深吸一口气,丢下已经被她握出汗渍的遥控器,这已经不能缓解她内心逐渐蔓延的紧张感了。

    于是她随手抓了一个安洛洛进来,抱得紧紧的。

    吃着小饼干一般路过沙发的安洛洛小朋友:“……”

    干什么干什么,仗着是国家主人和联盟分子抢了她的草莓和她的蚕豆米蛋花汤就算了,在可乐排骨与清蒸鳜鱼前用筷子跟她打了一架也可以勉强原谅,现在晚饭全吃光了,还要来争夺她手里的周五特供零食·爸爸自制小饼干吗?!

    这可不是一般的特供零食!这是她付出了几个小时的罚跪与拼音抄写,终于才从爸爸那里挣回来的周五特供零食!

    所以这无论如何也是她的小饼干!

    于是安洛洛小朋友悲愤交加,她果断“咔”一声咬断了嘴里的小饼干,确认全部吞进嘴里后,再发表抗议:“你干嘛!你讨厌!你放开我!”

    妈妈身上依旧有着让她有点耐不住的高温,她热热的手紧紧抓住她的小胳膊小腿往怀里塞,就像在抓揉一只小抱枕:“别这么小气嘛洛洛,让妈咪抱抱……”

    所以是要抱抱她,不是要小饼干。

    安洛洛小朋友发现自己误会了妈妈,她有点别扭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幼儿园小孩,干嘛莫名其妙就要搂搂抱抱。”

    小学一年级也没成熟到哪里去吧。

    安各没出口逗她,窗外的风雨声似乎还裹进了雷鸣,她愈发害怕。

    所以只是抱紧了女儿,嬉皮笑脸地哄:“今天是星期五,洛洛又超额完成了自己的学习任务吧,现在要不要和妈妈一起看电视?”

    大人是不会在孩子面前轻易露怯的,但纯阳之体一旦精神紧张,体温就会下意识更高,手心也下意识出汗——

    安洛洛冥冥中感应到什么,她错觉快被妈妈皮肤烫到了,被抱得这么紧,实在不适应。

    再说了,她这么大的小孩,旁边又是那么宽敞、能坐能爬能滚的大沙发,干嘛这么黏糊糊地坐在妈妈怀里啊。

    胳膊腿都被制住,安洛洛开始左扭扭右扭扭,试着挣脱怀抱:“看电视就看电视,你先放开我,让我端正坐好……”

    “洛洛宝贝,别动,让妈咪多抱抱嘛~你知道吗,全世界所有妈咪的天赋技能,就是在小小宝宝出生的第一瞬间,把你抱得紧紧的!”

    “我长大了,又不是小小宝宝——而且你又胡扯,什么天赋技能——”

    爸爸和我说过,你第一次抱我时直接弄错了襁褓方向,差点把我头冲下拎起来好吗!

    笨蛋妈妈,唔,热死了,而且黏糊糊的,抓着我的手上淌了好多汗啊——

    安洛洛小朋友开始踢蹬双腿:“放我下来,老——”

    然而,爸爸在这时走过来。

    “怎么了?”

    妈妈笑呵呵地仰头:“没什么,女儿正打算踢我呢。”

    爸爸立刻一个眼神扫过来。

    安洛洛小朋友:“……”

    安洛洛小朋友默默收回了腿,停止了一切扭动挣扎。

    抄拼音卷子的手指头还在隐隐作痛,端正仰起顶字典的脖子也没好到哪去,安洛洛不敢发出任何反抗动静,哪怕爸爸只是投来一个眼神。

    ……她也没打算踢妈妈啊,她只是踢腿使力想逃脱这个过紧的抱抱而已,妈妈干嘛用这么引人误会的概括句式说话,肯定是故意告状!!

    但今天逃课在前,理亏在后,实在不敢再抗议。

    安洛洛小朋友只好老实乖巧地待在了安各怀里,虽然臭着一张脸。

    安各低头一看,更乐了:“哎,你看,我有了一个脸皱在一起的生气小老太太玩偶。”

    安·脸皱在一起的生气小老太太玩偶·洛洛:“……”

    不仅脸皱在一起,她还气呼呼地把胳膊抱在了一起。

    安各笑嘻嘻地搂紧了女儿,又仰头对丈夫说:“怎么了,大忙人你终于忙完啦,有空来理睬我们?”

    如果不看表情与语气,细细琢磨,她这句问话其实有点指责的意思。

    像是不满对方的“忙碌”似的。

    洛安:“……我刚刚只是在厨房里洗碗,又给洛洛烤了零食小饼干,没有不理睬你们的意思……”

    谁是那个晚饭后就又开始打电话、回工作消息、奔向客厅打开新闻的人,家里正儿八经的“大忙人”怎么突然指责起他来了。

    安各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问话是有点问题的。

    她“哈哈哈”笑起来:“我刚才开玩笑的,故意吓你,对不起啦,安安老婆你……”

    洛安没反应,只看了一眼电视机里正播报的糟糕新闻,又看了一眼窗外。

    “不用害怕,豹豹。”

    他淡淡地说,“离清明结束还有六小时,六小时后,这场雨就会停了。”

    安各:“……我没害怕啊,你完全不用安慰我啊?难道我是那种暴雨打雷就被吓得哇哇叫的胆小鬼吗?”

    “你当然不是胆小鬼。但胆大的人也会惧怕反常的大自然,这很正常。”

    “……不是,我哪里害怕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

    哪只眼睛都看见了。

    妻子情绪激动、心跳加快时会体温升高、迅速抓紧手边的东西,这些小习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洛安瞥了一眼她在女儿裙子上抓出来的褶皱,与女儿脸上明晃晃的“好热”,便绕过来,坐到沙发上。

    他直接坐在了她们身边,伸手调了台。

    “我这之后就没什么事了,家务不多。要一起看电视吗?还是电影?”

    安各:“……啊,嗯,行啊,我都行……你想看什么?”

    洛安:“随你。”

    “……洛洛呢?”

    安洛洛十分冷漠:“我好热。”

    安各:“……”

    安各想了想,默默挪过去:“那我先和你一起找找我们看什么吧,老婆老婆,你试着在手机上查一下评价好的最新电影……”

    对象看她一眼,有点无奈:“你忘了吗,我不太会操作智能手机。”

    “……哦,没关系的老婆,那你拿出来,我教你……”

    于是老婆把智能手机拿出来,小小的一块屏幕,安各不得不凑近、凑近、再凑近。

    然后顺理成章地,她就抱着女儿,挪进了老婆的怀里。

    老婆似乎叹了口气,但很温顺地把手臂拿开,又放下去,护紧了她。

    安各抱着女儿,又被丈夫抱着,心跳终于舒缓了下去。

    不就是异常大雨吗,一点也不可怕。

    她放松了抱着安洛洛的手臂,轻咳道:“你再把手机拿过来一点,我指挥你怎么用浏览器……”

    手机再拿过来的话,就被动抱她更紧了。

    丈夫似乎没察觉什么,他简单地说:“好的。”

    然后顺着安各的规划移动手臂,把她抱紧。

    被抱在最中间的安洛洛:“……”

    安洛洛:“妈咪,你在玩什么奇怪的叠叠乐游戏吗,抱着我还要压爸爸。”

    妈妈:“咳咳咳——”

    安洛洛:“妈咪,你拿你自己手机搜索就好了啊,实在不行让爸爸把手机给你就行……”

    爸爸沉默地松开抱妈妈的那只手,飞速塞了一块饼干过来。

    “吃饼干,洛洛,不要打扰你妈妈教我操作智能手机。”

    被饼干塞嘴的安洛洛小朋友:“……”

    第083章 第八十三课 作为商人弹性的脸皮与画大饼的功力缺一不可

    周五, 晚,客厅内。

    安洛洛小朋友数次感到疑惑。

    为什么爸爸突然就不会用智能手机了呢?

    她见过爸爸和裴叔叔聊天时噼里啪啦飞快移动手指的样子,爸爸经常刷屏发小黄脸小彩虹, 她甚至还见过爸爸收藏的嘲讽类型表情包——数目多到惊人, 堪比一个十年社畜创造的“早日退休”表情包合集。

    ……唔, 好吧,或许爸爸只是很擅长和裴叔叔聊天, 不擅长使用智能手机的其他功能?

    爸爸提过多次,“如果不是你妈妈强制要求, 我是不会买这种硬度不够锤开铁门、投掷到四层楼下就会摔坏的智能手机的”。

    ……安洛洛不清楚爸爸曾经究竟是怎么折腾他的老诺X亚的,但她也确实没见过爸爸使用智能手机“通讯”以外的功能,或许“聊天时发表情包”是妈妈曾经唯一一个教会爸爸使用的多余技能。

    不过,她记得, 使用浏览器搜索,不是点进去,输入, 再点搜索键就能完成的事情吗?

    这点事很困难吗?很费时吗?

    应该不吧,安洛洛小朋友能清楚地回忆起, 上次她和妈妈在家里看电视时,妈妈用她的手机搜索电影, 也就花了两分钟。

    ——但妈妈已经在爸爸身上压了一个半小时了。

    甚至, 电视机已经开始放映节目了, 妈妈还在教爸爸如何使用智能手机。

    安洛洛小朋友数次感到疑惑。

    虽然她一直觉得自己家很正常, 自己的父母关系很好, 没有任何问题……

    但安洛洛从未亲眼见过“父母接触”。

    争吵也好, 拥抱也好,安洛洛根本就没见过类似这样的行为发生在自己家里——她甚至没见过“爸爸妈妈坐在一起看电视”, 因为洛安总会有意识地避开安各,害怕阴气污染她的身体。

    某种意义上,安洛洛小朋友眼中的爸爸妈妈,的确是童话生物。

    不接触,不靠近,冷静独立地活在各自的领域里,哪怕同时间同地点出现在她眼前,也不可能靠在一起。

    洛安曾无比谨慎地守着那条无形的界线,仿佛守卫一块即将破碎的冰。

    长此以往,安洛洛便对“双亲之间的肢体接触”完全没有概念。

    当她终于看见了正常的肢体接触后,会本能得有些不适应。

    妈妈应该好好坐着,而爸爸远远坐在沙发另一边,两个人之间隔得远远的——就像以前一样啊。

    难道妈妈在欺负爸爸吗,故意压着爸爸膝盖又压着爸爸肩膀,爸爸肯定会难受的吧。

    安洛洛便数次尝试矫正这“不正常”的一幕。

    在此期间,她不止一次试图给出建议——又或者,作为聪明的领袖提出指导意见,因为爸爸笨得需要别人教才会使用浏览器,妈妈笨得必须要凑过去操作才能教会他——

    手机拿过来操作,手机给我操作吧,电视不是已经在放节目了吗,妈妈我记得你很爱看这个厨师真人秀节目的,所以不用让爸爸搜索也不用继续教爸爸用浏览器了,你认真坐好,看电视啊。

    然而,聪明的安洛洛小朋友给出的每一次指导意见,都被驳回了。

    ——以一种并不强硬的方式被驳回,爸爸只是接连塞了她一盘子小饼干。

    一直被爸爸严厉管着“一天最多三颗糖”的安洛洛:“……”

    所以爸爸没在被欺负吗?他不想让我帮他逃离妈妈的欺压,好好地坐到旁边去吗?

    安洛洛实在疑惑极了。

    但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再深沉的思绪,也抵抗不住饼干的诱惑。

    这可是香草味与巧克力味交缠的棋盘格造型小饼干,超级好吃的。

    爸爸用烤箱做饼干的次数实在很少,有机会吃就要多吃。

    这绝对是她享用了最多小饼干的星期五晚上了,一开口爸爸就往她嘴里塞,安洛洛吃着吃着,就放弃了提出建议指引笨蛋父母正确坐好。

    而且,唔,她只是担心“爸爸被欺负”才开口提建议的,其实坐久了,安洛洛自己也不是很想让妈妈回到原位。

    因为爸爸身上总是凉丝丝的,妈妈靠着爸爸体温就不再那么烫,被抱在妈妈膝盖上的她也不觉得难捱了。

    ……适宜的环境温度,好吃的小饼干,还有电视机里那个气得青筋直跳的真人秀主持人……

    小孩的注意力被彻底拉远,而窗外暴雨依旧,安各在丈夫怀里坐了很久。

    她开始后悔自己之前找借口往他身上躲了。

    当着女儿的面,实在不该这样。

    她……怎么就……坐对象膝盖上了呢?

    成熟的母亲,靠谱的家长,谁会一边抱着小孩一边让对象抱啊。

    凑过来时还用了一个特别烂的借口……现在怎么也不可能编圆了……教人用手机教了一个半小时,电视节目也早开始放了……唔……

    安各一想到女儿数次扭头投来的疑惑眼神,和她数次认真给出的建议,就恨不得拿手捂脸埋进沟里。

    “妈妈你看电视就看电视,不要压着爸爸”——听听这纯洁的童言童语——

    嘶,她还要不要脸了?

    “豹豹?”

    一直温顺地被她欺压、被她抢过手机戳戳点点、哪怕她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没下来也没生气的对象开口了。

    他悄声问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缩在女儿听不见的耳边。

    “你脸颊怎么了,好红啊。”

    安各:“……”

    安各:“热……天气热……”

    哦。

    洛安看了一眼窗外的暴风雨。后者哐哐哐地与冷空气共飞扬。

    安各:“……那什么……晚饭……我有点辣到了……所以就……”

    她的目光略略漂移了一下,神情却非常镇定。

    洛安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没必要这么紧张。”

    完全没必要,只是个拥抱而已。

    她抱着女儿,他抱着她,很正常。

    “我没……紧张……咳咳,我看电视呢,你别吵。”

    她把早已熄屏的手机往他手里随便一塞,便扭头,装作很欣赏电视节目的模样。

    洛安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作为一个优秀的商人,安各身上有很多优秀的素质,单个列出来或许能写一本类似成功学的东西骗钱。

    洛安不太懂商场的事,作为她的丈夫,他一直觉得这人身上最典型的,是一张足够厚的脸皮。

    不要误会,这是褒义。

    能让破烂如他给出“脸皮够厚”评价,是百分百的赞扬肯定。

    安各很少感到窘迫或尴尬,在外行事时自成一番领域,哪怕穿着泳衣踩着拖鞋,也能自在现身,用语言或行为慢慢把周围人带进她想要的状态里。

    譬如为了套话肢体逼近窘迫的裴岑今,譬如好奇卫安成混进年会的目的就用眼神施压。

    她对着任何陌生人都能叫出“帅哥”“美女”,三句话就能爽朗地哄骗对方投资打钱做项目,而且,最典型的事例:

    对着一眼看中的陌生异性欣然发表“你能跟我一夜情吗”讲话,死缠烂打倒追三个月成功娶到美丽老婆。

    ——这是安各最自得的“我不要脸”成就,已经吹嘘了十年,估计未来还能吹嘘一辈子。

    虽然洛安觉得,如果不是有着自小订婚的大前提,他根本不会理睬陌生女孩的“一夜情”搭讪,只会觉得对方轻浮又奇怪……但如今婚都结了,孩子也有了,没必要跟妻子反驳初遇的细节。

    况且,在他看来,妻子的脸皮,其实是薛定谔式的厚度。

    就像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她私底下很怕疼、很爱哭、很能无理取闹发脾气,能扒住他肩膀靠着就绝不会好好坐着……

    大多数人也没意识到,厚脸皮的同时,安各也会害羞。

    是,她是穿着吊带紧身裤在女儿幼儿园门口溜达、遇到其余家长明里暗里投来的眼神,便会直接竖起大拇指回复“是的,我也觉得我自己身材超棒,很值得盯着看”的大佬——

    也是能嘴上说着各式虎狼之词主动蹭过来,反被捏一下手指,就浑身僵住,浮出红晕的。

    洛安至今还记得这人蜜月期时豹胆滔天的行为:屡次不敲门不招呼直接冲进浴室试图看他洗澡,见他洗好了在穿浴袍还遗憾表示“你就不能暴露点让我验验货吗”,甚至上手试图拽开他系好的浴袍系带——

    最后一次终于偷看成功,又呆在原地慢慢变烫,然后带着一脑袋的蒸汽老实缩回被窝去了。

    洛安想问“不是要验货吗”,但蜜月期顾虑甚多,思及自己温柔洁白的人设,还是遗憾地放弃了说出口。

    蜜月期时他真的顾虑太多了,现在想想,总觉得不够。

    那是他和她共度的最长的假期,不需要顾虑任何扰人的因素,她全心全意放在“巩固新婚感情”上,全程没有一次把他晾在原地等待,更没有频繁离开他去玩。

    洛安真要怀疑,是不是那段蜜月期给了她太多“感情超稳固”的自信心,所以妻子后来才开始那么频繁地、无所顾忌地晾他。

    ……蜜月期对妻子好也是错误了吗?

    唉。

    没有惨死之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日理万机的妻子能为他腾出空来,和他共同度过一次没有工作的超长假期。

    他怀疑了太多次自己的重要性,那句“搞迷信就离婚”如鲠在喉,实在迫切需要第二次蜜月假期来确认他们之间的感情。

    而且,蜜月期的豹豹真的太可爱了,光天化日之下喊着“老婆老婆老婆我们去开房吧我终于能订情侣大床房了”冲他跑来,在夜市无人的小巷里被牵住,亲一下鼻子就脸红。

    不知道她怎么办到的,这种犯规般的可爱程度。

    该说,不愧是豹豹吗。

    安各可能从未把蜜月旅行的时光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我的老婆每天都变得更好,每天和他在一起都很快乐”,但洛安真心有点点怀念蜜月时的妻子。

    他这样阴暗又扭曲的人,当然会怀念无人打扰、妻子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光。

    安各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什么,后来她大发脾气后最常用来哄他的方法,就是许诺“等我有空我们就去旅行吧”“就我们两个人的世界不理其他任何东西”。

    她实在是个优秀的商人,日常对着员工对着合作方画大饼,对着丈夫画大饼的功力也是一等一。

    洛安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被这诱人的大饼忽悠了三年,惨死后才终于清醒。

    哪有这种好事。

    事业是向上发展的,豹豹的生意是向全世界扩张的,放着钱不赚自己给自己放假,就不是那个专注帅气、拼命坚韧的工作狂了。

    ……只是蜜月期限定的可爱妻子加剧了他的妄想,就开始计较“说好有空就去旅行她到底什么时候能有空,是不是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只是敷衍我”这种别扭的小事……

    妻子没做错任何事,只是他贪婪过度。

    人果然都是不知足的,需要时刻敲打,才能守住本心。

    本心?

    经营好和妻子的婚姻就行了,其他的,全是虚妄。

    ——连自己的配偶地位都要摇摇欲坠了,还纠结那些可笑的小心思做什么?

    变成阴煞后,洛安彻底打消了那些痴人说梦般的念想,只希望她能少追星、少蹦迪、少调戏别人了。

    再之后,他们的女儿开始逐渐长大,不仅仅是个照顾吃喝更换尿布就能养好的婴儿……

    老实说,有了孩子之后,很难不把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一个人照顾着安洛洛长大,仔细地关注她的心理培养她的生活习惯,围绕着安洛洛的成长打转……洛安现在已经很少想起蜜月假期时的妻子,也很少再留恋那种亲密热烈的相处方式。

    工作忙没关系,没空在乎他也没关系。

    只要能碰到她,只要能被她看到,其他的都无所谓。

    生离死别面前,感情问题真的很小很小。

    所以,如今他见识了各式各样的“豹豹多样性”,也能调整好自己……能改进的就改进,能反思的就反思,能接受的就接受,不能接受就眼不见为净……

    天知道,连170个网络情缘他都开始尝试说服自己接受了。

    ……好吧,虽然接受的程度不算太好,但也在努力。

    洛安和裴岑今聊过这个,被师兄指出“明显的破烂人破烂心态”后,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有病。

    总不能禁止她玩游戏,或者威胁她删光列表里所有人吧。

    那是明显的控制狂行为,他不是控制狂,只是个心思多的烂人而已。

    网络情缘是虚拟的,很明显她玩游戏只是当爱好,妻子的爱好他无权干涉,实在看不下去,她玩游戏的时候他就离开去多做几个委托吧。

    再揪着170计较下去,他“温柔大方”人设还要不要了。

    当然,洛安本质上和“温柔大方”完全无关,所以还揪着170耿耿于怀,不知道要计较到什么时候,估计再戳烂几条黑蛟发泄就不计较了……

    但他不会再表现出来。

    就像他现在每被她叫一次“老婆”就会膈应一次,立刻联想到她追星时热情大方喊出口的无数个“老公”——凭什么别的男人随随便便就有的,他偏偏从来没有啊,哪怕是叫一次呢——

    啧。

    “老婆。”

    洛安摁下不爽。

    他微笑:“怎么?”

    安各轻轻晃了晃怀里的女儿:“洛洛睡着了……”

    洛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而电视上的节目已经跳到了晚间电视剧。

    “……哦,我带她去洗漱,你也准备准备,去休息吧。”

    洛安抱过女儿,果断起身离开,留安各在沙发上欲言又止。

    ……其实她还没被抱够,还有点想要被对象抱着……这是可以说的吗?

    安各的脸皮厚薄程度是薛定谔式的,现在她仿佛回到蜜月期,嘴上说得很厉害,想要跟他牵牵手拥抱一下,都有些不好意思。

    是因为有了纯洁天真的女儿吗,还是因为太久没做过这样的事了。

    久别胜新婚的话,七年多的空缺,应当远远胜过新婚时期……

    安各纠结片刻,咬咬牙。

    想要就要立刻冲,停滞不前不是她的风格。

    ——所以,当丈夫掩上儿童卧室的门,再次下楼来到客厅时,他惊讶地发现,安各还留在沙发上。

    不着寸缕。

    安各:“……咳咳,那什么……老婆,我有点冷……”

    “你当然冷了。”洛安皱起眉,“你脱衣服做什么,豹豹。”

    ……还能做什么,大晚上在家里对着你脱衣服还能做什么!

    安各趴在沙发上,窘迫又急躁地抓了抓垫子:“你,你过来抱抱我,我就不会冷了!”

    对象再次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半晌后,拧紧眉,再次否认。

    “不。我不想抱没穿衣服的人。”

    “……你说什么?”

    你抱没穿衣服的我抱了多少遍了啊??

    “我说不。你能不能把衣服穿上?会感冒的。”

    “……”

    这是什么鬼态度?!

    安各震惊又凶狠地瞪向他,而洛安只是耸耸肩,弯腰捡起了她刚刚故意丢在那里诱人深入的内衣,抛回她脸上。

    “衣服穿好,豹豹。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无聊的事情?!你再说一遍,你——”

    洛安没有表现出无奈,没有显露出冷漠,只是摇摇头,转身走向厨房。

    安各听见他颇为直白地抱怨:“你今晚明明不想做,非勾着我做干嘛?”

    安各:“……”

    安各:“谁说我不想做——”

    “你今早哭着说的,而且我中午按摩后还给你上了药,你不会想肿着做吧。你不是很怕疼吗?”

    “……”

    洛安再次回到客厅时,妻子已经默默穿好了衣服。

    一脸颓丧,表情空白,双手双脚耷拉着挂在沙发上,像一条被坏蛋人类吸干肚皮的大猫。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衣着得体,再也没有露出晃眼的小臂或肩膀了。

    洛安真庆幸,她刚刚展示自己时发作了薛定谔的脸皮,颇为含蓄地躲在了沙发后面,任由沙发遮住了大半风景。

    否则他大概是不可能清醒拒绝的。

    “喏,姜黄牛奶,多喝点,助眠。”

    他把刚刚在厨房里冲调好的饮料放在茶几上:“‘还是害怕暴雨,不想一个人休息’可以直说,豹豹,我当然可以陪在你旁边抱着你,不需要通过邀请我做别的事情间接达成目的。”

    安各:“……”

    安各:“你现在不徐不疾温和理智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我的脸上扇巴掌。”

    洛安:“没啊。你脸颊嫩嫩白白的,豹豹,没有巴掌印。”

    安各:“……”

    安各愤怒地举起姜黄牛奶,咕嘟嘟喝下去,然后愤怒地咬向对象。

    带着牛奶胡子咬的。

    洛安避了避,她气势不足的“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脸颊上。

    原本冲着嘴唇的安各:“……你今晚是要造反吗,不给做就算了,还不给亲啊?”

    “嗯,不给。”

    对象理直气壮:“不能接吻,接吻会让我想做别的事情,做到后面你就会喊疼喊痛开始哭。”

    “……”

    安各彻底熄了火。

    她靠过去,伸出双臂,他果然毫无拒绝之意地给了一个拥抱。

    不用给出成人的诱惑,这个拥抱也顺理成章、亲密无间,几乎没有任何缝隙。

    并非是谁完全包裹谁,而是贴在一起,手臂穿过手臂……

    安各的脸颊再次有些发烫。

    不知怎的,现在的她表达成人的生理需求,比实际表达“我有点害怕,你再搂着我坐一会儿”简单多了。

    而且,反正,做那种事也会有安全感,也会被搂住的……那与其怦怦跳地酝酿措辞,还不如发出邀请……

    却被立刻识破了,可恶。

    安各埋在他胸口蹭了蹭脸,已经不生气了。

    她小小声辩解:“我没有那么怕疼,那里也没有很肿……”

    “上药的人是你吗,不是,那你没有发言权。”

    “……安安老婆,你今晚态度很差哦。”

    哪里差了,被你叫了多少句老婆也不生气,还打算尝试原谅你的170。

    这里坐着的还是一只清明雨时的阴煞啊,都能忍住不吃你改成抱抱你了,你对我要求也太高了点吧。

    洛安轻叹一声,收紧拥抱,拨开她的刘海,落了一个吻上去。

    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他有些气闷,又有些好笑地对她说:

    “你能不能多少在乎我一点。”

    安各茫然地眨眨眼,仿佛被迎面浇了一大盆水似的,又混乱又恼怒。

    “你说什么瞎话呢?我全世界最在乎你了啊,安安老婆。”

    洛安:“……”

    洛安:“你画大饼的功力真是与时俱进,豹豹,竟然还会搭配甜蜜谎言了。”

    “?你等等,你说清楚,谁说谎了——”

    第084章 第八十四课 今非昔比的争吵模式改良后也可改良信任

    他真的真的太擅长点炸她了。

    就像是认真说着“太贵了, 我不能花你的钱”退回她为他挑选的袖扣,在她表示“最喜欢你”后一脸无奈地表示“你说什么瞎话呢,没必要再用谎言糊弄, 我知道你只是一般般在乎我”……

    不过分, 不逾矩, 其实也是尤其温柔大度的行为。

    但作为对象,谁能不炸?

    想象一下那位暗恋已久惦念数年的男神, 你终于鼓起勇气揣着快爆炸的心跳凑近他,小声说“我最喜欢你”——

    对方诧异地回过头, 仿佛听到什么不好笑的笑话似的,无奈地点点头敷衍,然后说,没关系, 我知道这是个恶作剧,因为我明白你非常讨厌我,你这句告白是在玩大冒险吧。

    ……谁能不炸?

    安各就这样气炸了。

    她腾地坐直, 然后大声说——

    呃,其实她不记得自己之后具体说了什么。

    ——那基本只是些不知所云的嚷嚷, 和过去无数次的单方面争吵一样,要记清具体对他说了什么话, 很困难。

    何况她已经不是过去的她了, 依托着有他的回忆独自生活时, 反思了一遍遍也琢磨了一遍遍, 那些或许真正能刺痛他的过分字句, 安各早就在心里逐条列出、全部关进一间禁闭室, 贴上期限永久的封条。

    ……七年多的分离,她吃够了教训, 不想再对他说任何重话了,哪怕他给出的回馈永远是“没关系”。

    纵容不是伤害的理由。

    原本就不该的,为什么要把过分无理的指责当作武器,去刺伤自己最喜欢的人呢。

    如今再生气,对着他本人骂出来的,也顶多是“笨蛋”“傻子”吧。

    ——好像比“笨蛋”“傻子”还温和些,鉴于她被点炸的原因是“这家伙竟然以为我的真情流露是在糊弄他”,她大声嚷嚷的内容里,有一半话是重复“你竟然不把我的表白当真我告诉你我要大声表白我全世界第一第一第一在乎你”……

    再愤怒的语气、再凶狠的气势、重复喊出【我全世界第一第一第一在乎你】这样的内容,也不会变得可怕的。

    安各大为光火、冲丈夫大声嚷嚷了多久,他就笑了多久。

    发自内心的那种笑,仿佛老太太听见孙女夸赞“奶奶比我还年轻美丽”,完全没当真、但照单全收十足开心的笑容。

    ……安各快要被这货气死了。

    她第一次发现自家老婆脾气太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宁愿这人性格差点,倒是翻脸跟她吵起来一字一句对呛啊,笑意浓厚的“好的好的我明白了”是完全没当真吧,他的表情哪里是明白的样子——她没在说谎哄他——也没在说笑话!!

    笨蛋老婆。

    笨蛋笨蛋老婆!!

    这边大声嚷嚷那边哈哈直乐,安各发火发得很憋屈,很快就精疲力尽。

    洛安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更确切地说,被单方面嚷嚷着表白——就关上电视,带她进了卧室。

    安各抢先去洗澡,故意把门摔得“嘭嘭”响——洗完澡再回来时也把门摔得“嘭嘭”响,用很独|裁的架势命令他在自己之后去洗澡,洗完立刻打扫浴室——

    贤惠温顺的老婆对于家务指派永远照单全收,他点点头,消失在浴室里,片刻后便响起水声。

    而安各趁机再次脱光,埋伏在对象被子里,打算等他洗好、走过来、掀被子、就直接扑出去。

    什么肿不肿疼不疼的,她不管了,英勇的豹子必须在今晚把这个笨蛋啃出牙印来,让他尝尝后悔的滋味。

    ——万幸,豹豹女士这项勇猛的计划并没有成功。

    要知道,从今日零点算起,安各共经历了:

    午夜胆寒、深夜谈话洛梓琪、在外过夜、通宵履行直接婚姻义务、昏迷、经历大堂恐袭、调查、昏睡、按摩时履行间接婚姻义务、昏睡、醒来折腾女儿、开会、关注极端天气、晚饭后折腾女儿、试图折腾丈夫未果。

    ……她今天这一天实在折腾了太多事,远比自己想象中累,一钻进对象的被子,就困了。

    ……是,因为前段时间女儿一直在这边一起睡觉,所以虽然她的老婆回来了,却坚持使用另一床被子……可恶,虽然同床但却仍旧不算同一个被窝,她惦记良久……虽然不算是那种非要抱抱亲亲睡一起的小情侣,但凭什么要和老婆分开盖被窝,她就是觉得卧室大床上应该只一条被子……

    安各忿忿不平、怨念满满、嘀嘀咕咕的,就这么在他的被子里合上眼皮,睡着了。

    ——再醒来时,窗外暴雨依旧。

    和数小时前的状态一样,分不清昼夜,一切的一切笼罩在漆黑的雨里。

    可卧室里,却不再充斥着轻松、愉悦、安全感十足的氛围。

    卧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

    浴室门是打开的,镜子瓷砖崭新洁净,水汽也没有。

    安各愣了一会儿,僵坐在床上,试探着摸索身边的位置。

    她花了些时间意识到,他回来后没再躺到自己身边睡过,他们现在是各自分开盖着被子睡的,之前中间还横着女儿的小被窝。

    所以在被子里贴着床单静静划过去,碰不到他枕过的痕迹,也碰不到他的手。

    安各迷茫地在床单上摸了许久。

    她也不确定自己是想摸什么,如果她摸到了酒瓶,摸到随便抛在一边的车钥匙和身上没脱的衣服——

    那么,他回归后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个过分详实的美梦。

    深夜浪完回家,喝酒喝太多后,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自顾自做出来的美梦。

    ……是吗?

    是不是……不会是……不可能是……她……不……

    “嗡嗡”

    是手机。

    震动静音模式。

    安各开始发颤的手指找过去,找了好久,才按住了通话键。

    “喂?”

    不要是邀请我去新开俱乐部的销售经理……不要是又一场发生在凌晨的狂欢……不要,不要,不要那句“您是否有空赏光”……问话的人问出这句前就知道答案,深更半夜迅速接起手机的人当然有空,反正午夜时她一无所有,除了手机和空卧室和酒——

    “豹豹?”

    对象在那边愣了一下:“我以为你睡了,打算语音留言的。”

    ——安各大大呼出一口气,发颤的手指猛地攥紧手机,坚定有力。

    “你跑哪里去了?!”

    她破口大骂:“你以为现在都几点了,你不是去洗澡了吗,洗个澡难道要洗去家外面,嫌家里的淋浴喷头没有外面的雨喷洒面积广是吗?!”

    洛安:“……”

    洛安稍稍拿远了手机。

    然后他颇为歉意地看向旁边的天师:“抱歉,是我妻子……她……她个性热情……”

    旁边的天师:“……”

    旁边的天师尴尬地摸摸鼻子,走远了。

    谁想旁听夫妻吵架。

    洛安便继续对着手机说:“豹豹,是这样的,现在还有半小时就到午夜了,我有点紧急工作,接到通知后就出去了一下……我保证,午夜之后就能回来……”

    “你闭嘴。”

    趁她睡着跑出家门、忙着他那些不知为何神秘兮兮的委托——这事他干过没有一万遍也有一千遍,她受够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像更改吵架用语,现在也绝不能姑息他继续深更半夜在外——

    安各听不进任何解释,她掀开被子跳下床,飞快地穿鞋穿衣服。

    “把你位置信息发给我。”她冷声说,“洛安,把你位置信息发给我,我去找你。”

    “不……”

    “发·给·我。”

    妻子听上去真的很生气。

    ——可洛安看了看不远处阴沉的楼栋入口,实在无法纵容。

    清明快要结束,他保护了她一整天,过了午夜,就能彻底松口气了。

    清明快午夜的时候,也只有家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就像越靠近鬼域的出口,越能听见最逼真的……

    洛安已经听到,电话那端的她开始走动,背景里有关上卧室门的动静。

    这不行。

    她绝不能在这时离开家门,他必须阻止她,快,想出一个足够合理的、具有说服力的好借口……

    “你到底在哪里?你……告诉我,行不行?”

    洛安张张嘴,又把详实顺畅的谎言咽下。

    因为她的声音在抖,听上去不仅仅是生气。

    洛安闭了闭眼,说:“我正在你绝对不能来的地方。很危险。你现在能待在安全的家里吗,就当是为了我?”

    “……”

    “豹豹。我实话实说。午夜,求你了,截止午夜前,待在家里,好不好?”

    “……”

    “豹豹……我发誓,午夜过后的第一分钟,我就会到家的……”

    “……”

    安各再次攥紧手机,也忍住了大吼大叫的冲动。

    她收回即将迈出门槛的脚,扔开已经握到手里的雨伞。

    门外的魑魅魍魉在暴雨里发出不甘的尖叫——但那扇由天师层层庇护的门已经合上,安各回到了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她站在玄关,紧绷,咬牙,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手机壳上紧紧掐到发白的手指甲。

    “你保证……午夜后的第一分钟就回来……”

    “我保证。”

    “……我再醒来时,要看到你在旁边。”

    “好的。现在去睡吧,豹豹,晚安。”

    “……嗯,晚安。”

    第085章 第八十五课 临近午夜总会有莫名睡不着于是寻觅酒瓶的时候

    虽然道了晚安, 挂断手机后,安各并没有回去睡觉。

    她转身穿过客厅,走向冰箱, 近乎粗暴地拉开柜门, 从冰柜深处“嘭嘭”拽出两瓶啤酒。

    ——安各没有酗酒的毛病, 也早在过去的七年里发现酒精无法麻痹自己,但她此时心情糟糕, 真的很想喝点什么。

    姜黄牛奶没有用,那是他用来哄她睡觉的儿童饮料, 而不是能解决成人愁绪的魔法饮料。

    ……在他面前,她甚至能装作两口果酒就醉倒。

    现在倒是没必要再装,呵。

    厨房内没开灯,安各也没有开灯的心情, 她一手提着那瓶冰镇的啤酒,一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开瓶器,神情凶狠, 像提着一把手|榴|弹找枪。

    找了半天,却依旧没能在惯用的位置摸索到开瓶器。

    安各从未打理过厨房, 以前交给阿姨打理时也叮嘱过她们,不可以乱动她的东西, 两个阿姨一直很听话——

    可现在她找不到了, 开酒瓶用的小装置。

    惯常放的位置没有, 整个厨房都没有。

    ……想也知道, 那是因为丈夫回家了。

    他不是她花钱请来的家政阿姨, 他做家务只是因为真心关爱这个家, 没必要也不可能把她当成雇主事事过问她——

    他打理厨房时当然有权移动她的开瓶器,甚至直接把那玩意扔进垃圾桶。

    阿姨呢?有没有告诉他“女主人不允许动开瓶器”?

    当然没有。

    因为丈夫回归后就辞退了那两位沉默寡言的保姆, 理由“仍旧要对外隐瞒我还活着,所以家里不能有别人,哪怕是你最信赖的下属也不能对她说明我的身份,模糊其词的‘交往对象’就可以”——

    是,既然不能公布“我对象是假死我根本没有丧偶”,当然要辞退家中的阿姨,她们细心踏实,总会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端倪的。

    足够合理的说法,安各同意他的决定,何况她起初雇佣阿姨只是为了照顾女儿,女儿本人也没有意见。

    满脸茫然、时不时看一眼爸爸的安洛洛小朋友:“辞退家里的阿姨……啊……好啊……我没意见的,妈妈……那阿姨们拜拜……”

    哪怕丈夫之后又表示“你可以出面代我辞退她们吗,我觉得这太残忍了”,她也欣然点头。

    安安老婆是个温柔的人,当然无法干脆辞退别人。

    辞退过程也没出现任何问题,安各致歉多次,表示是自己这边的个人原因,开出高昂的遣散费,又向她们保证随时可以找她写推荐信,很乐意将那两位勤奋能干的阿姨推荐给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位朋友,或安排她们拿到任何一个她们能胜任的岗位。

    而阿姨们依旧沉默顺从,没人表现不满,就那么轻易离开了,没索要任何东西。

    ……辞退过程太顺利,略有愧疚的安各甚至后续又给她们的账户多打了三个月的工资。

    现在她深呼吸地按上水槽边缘,抓着封死的酒瓶,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开瓶器。

    如果阿姨们还在,绝对不会乱动她的开瓶器。

    安各有种砸东西的冲动。

    ……这怪不了任何人,谁让她在他面前一直是“果酒喝两口就醉”的人设,丈夫自己也没有喝酒的习惯,估计他发现开瓶器还以为这是搞错了……

    当然,洛安并没有搞错。

    毕竟他就是“阿姨们”本尊,多年装作家政阿姨,早就看安各不允许“阿姨”乱动的开瓶器很不顺眼——

    在外面应酬或玩乐时吨吨吨乱喝就算了,回家也囤着酒瓶和开酒器,她是要干嘛?

    她在外已经喝得够多了,在家绝不是“小酌一杯”。

    如果安各是个发自内心爱好酒文化的人,那他不会有反对意见。

    可洛安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妻子一点也不喜欢酒精,她寻觅那些东西,只是因为心情糟糕而已。

    就像少女时期的安各,飙车喝酒打架,和阴险下作的季应勾肩搭背混在一起,用最摧残自己的方式表达叛逆。

    洛安不觉得自己的妻子喜欢那样的生活,他或许不够了解她的曾经,却非常了解她快乐的表情——那个叛逆少女的眼底只有迷茫和愤怒,她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不喜欢还要去做,这无疑是蠢事。

    哪怕纵容无数次独自被晾在旁边的约会之夜,他也不会纵容她这样摧残自己。

    做阿姨只能忍着,终于卸下那层伪装,洛安第一时间就扔了那些被规定“不能动”的东西。

    开瓶器,安眠药,止疼片……不,他的家绝不能再出现这些东西。

    心情糟糕就做些快乐的事,睡眠糟糕就调整好昼夜颠倒的作息,如果工作到犯起偏头疼的程度,就停止工作,回家休息。

    他既然以“丈夫”身份重新现身,就要照顾好她的身体。

    是,他就是她身体健康领域的独|裁者,这方面绝没有商量余地——

    没有他的允许,她在家别想再撬开任何一瓶冰镇啤酒。

    ……而安各果然撬不开。

    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寻找自己的开瓶器,站在水槽边,“嘭嘭嘭”敲着瓶口,指望物理原理创造一些奇迹——磕了很久也没能顺利磕开,然后她想起了一些用高跟鞋开酒瓶的网络视频。

    于是安各拿过多双高跟鞋尝试,然后毁掉了自己的多双高跟鞋,远远超过这一瓶啤酒的价值。

    很明显,开酒瓶是个技巧活,不能满怀愤怒地把鞋子当锤头用。

    最终她回到了水槽边缘,靠着冰冷的台面在漆黑的厨房里沉默许久,决定用手去抠。

    没有抠开。

    当然没有。

    锋利的瓶盖边缘削去了一小块指甲,万幸没有撕裂出血,但缺失了那小块的指甲边缘坑坑洼洼,显得很丑。

    不均匀的毛刺很疼,在指腹上划出白痕。

    安各呆呆地望着自己丑陋的指甲。

    我在做什么呢?

    心里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我在做什么蠢事呢?我是疯了吗?

    是了,我只是想要喝一瓶啤酒……我想要喝很多很多瓶酒……而他豹豹的竟然扔了开瓶器……他豹豹的……

    竟然又一次深夜离开我,不在家。

    【我保证。】

    【现在去睡吧,晚安。】

    安各放弃了那瓶酒。

    就像意识到自己不能夺门而出,她意识到,自己不能打开那瓶玩意。

    那不是魔法饮料,不好喝,不健康,也不能立刻把她深夜消失的丈夫拉回家里。

    安各麻木地动动脚,走回冰箱,倒了一杯牛奶给自己。

    我该去睡觉的。

    我答应了他,不该继续游荡。

    ……可安各依旧没去睡觉,她回到客厅,望望墙上的时钟,把自己扔垃圾般扔进了沙发里。

    离午夜还有二十分钟。

    他请求她待在家里。

    保证说会在午夜后的第一分钟回来。

    ——而她要待在这里,看着表,看着门口,随时准备在午夜后的第二分钟冲出去寻找她的丈夫。

    ……她没有发疯,这不是发疯。

    她只是睡不着而已。

    窗外下着这样大的雨,怎么可能睡着?

    多年前他就这样消失,怎么可能再睡着?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总是这样,他那神神秘秘总在深夜出现的工作——

    是,他们两个之间,似乎只有她在忙。

    安各工作忙碌是有目共睹的,如今是终于来到事业稳定期、铺垫数年架构了健全的管理体系后才移动了生活重心,逐渐清闲下来——

    曾经,当她在事业上升期时,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能证明,“安各沉迷工作”,哪怕是她的丈夫。

    可她就是在那样一段时间里维持了一段无比幸福的婚姻。

    她没有把工作时受到的挫折或烦恼带进家里,她的爱人也没有在数次等待中消磨了感情,安安老婆实在太温柔——

    安各确信他们会有时间再次去度假,她许诺给他想要的所有东西,也有空实现那一切,只需要他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让她先忙完手头上的工作。

    她手上的工作总会忙完的,总有一天,她会发展好稳定好手头所有的产业,培养出足够优秀的管理体系,慢慢下放权利,成为有钱又有闲的超级大老板……

    然后她会完成自己所有的许诺,约会、度假、把更多的重心放在家里——再正式把备孕列进自己的日程表,和他共同养育一个可爱的新生命。

    安各想要一个小女孩。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想要了。

    有那样一个美丽的老婆,她确信她会拥有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女孩。

    ……可她的老婆,似乎和她有着完全不同的想法。

    且不说她每次若有似无提起“孩子”时,他总到处打岔、拒绝或无视的态度——就好像他完全不打算要孩子似的,怎么可能呢——

    还有他的工作,他神秘莫测的工作。

    是,她总在忙,也的确因为忙碌,太多次忽视他。

    可难道他工作不忙吗?

    他看上去总是在家——无论如何,打个电话就能出现,家里永远干净整洁,多晚回家都能看见灯光亮着饭菜热着,比古代大家女子还贤惠——

    可他一旦忙起来,就会消失。

    完全、彻底消失。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工作,总会出现那么寂静的几分钟,没有电话,没有消息,不进行任何联络,就仿佛谁扔了个罩子把他困了起来,没收了他身上一切的现代通讯工具。

    他还总是深更半夜消失,深更半夜回来,出差地点乱七八糟,要么是无人的大山要么是废弃的老宅——出差前永远不会告诉她,出差回来时也一声不吭,仿佛根本没离开过。

    她不得不像条猎犬,去探查床边凹陷的痕迹、衣柜内衣服的多少、鞋子边缘沾着的泥与草叶……追踪每一条线索才能判断出她的枕边人是否离开过……

    “丈夫是否离开家去工作”,这样一桩简简单单、问一句就能搞清楚的事,她豹豹的还需要拿出演绎推理。

    太可笑了。

    安各无数次感到恼火,也无数次希望能捉到他离家的动静。

    是,她也是工作狂——但只要不是长期出差,她肯定会在入夜回到家里,和他一起吃晚饭,安安分分地上床睡觉——只要她和他待在同一座城市,只要她能及时赶回家,她绝对绝对会回到他身边。

    哪怕交谈的精力都被工作耗尽,也要在他身边闭上眼休息。

    可他呢?

    他总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全职太太也不会比他更“随叫随到”了——可当她闭上眼、沉入睡眠——有多少次,他趁机悄悄离开了?

    趁着夜色离开,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回来。

    不辞辛苦,不会休息,背着她接到一个电话,便一言不发,神秘远离。

    安各气急时甚至怀疑过,这人背地里的身份是猫头鹰、吸血鬼、还是主导东西两大州情报战的间谍。

    平时根本不用去固定的工作场所,也可能数天数月闲散在家,但接到一个电话就要走,钱包钥匙放进口袋便直接奔向神秘地点,不管是午夜还是凌晨两点……

    他豹豹的,这么诡异的工作时间与工作频率,比碟中谍还碟中谍。

    说真的,他完全不需要睡眠吗?他这样到底有没有休息时间?

    哪怕是她也不可能天天通宵、午夜出差的!

    ……问他永远得不到答案,那家伙只会让她放心,什么“我有好好休息,我的身体是工作的本钱”,然后再扯出一些“我能够调整身体节律,数个通宵后挑选一段空闲时间调整至睡眠状态就不会有问题”之类的鬼话,堪比玄学。

    安各是完全不信的,这就像看到街头表演杂技的人吃下一柄是他身长三倍的雪亮尖刀,你会喝彩会鼓掌,但你不可能相信他真正吞下了刀吧。

    直到某天她出差归来,打了七个电话也没人接,冲回家发现他拉上所有窗帘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那个瞬间她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吸血鬼,而他正在进行棺材休眠。

    那绝不是正常的睡眠状态,几乎是半死状态,怎么摇也摇不醒,怎么掐也没反应,她都打算去打急救电话联系救护车了——

    听见她带哭腔的“我丈夫可能陷入了休克”时他才姗姗醒来,有点困惑,还有点歉意。

    “我以为你要明天才能出差回来,”第一反应是道歉,“抱歉,豹豹,我错过了你的飞机,是吗?”

    安各……安各花了好一番力气才让他理解她现在压根不在乎接机这种事,美丽老婆在尖叫与怒斥中点点头,非常茫然。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你担心我休克……我没有啊,我只是刚结束了一段历时有点长的工作,几十天没睡了,就决定趁你出差完全陷入睡眠,调整一下身体休息……我现在调整好了,你别哭……所以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没来接机感到生气吗?”

    几十天没睡,你究竟在干什么破烂工作啊,而你这样拼命的架势能叫工作不忙吗??

    安各愤怒过,怀疑过,质问过,也勉强学过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他每次都会回来,甚至会完全掩盖【离去】……那就当他从未离开过吧。

    反正她自己的工作也很忙,反正……

    她迟早会空闲下来,长时间待在家里,和他好好沟通,说服他辞职的。

    是。

    安各一点也不支持自己的丈夫工作。

    以前不支持,现在也不支持。

    她特别特别希望他辞职。

    为什么他要去工作啊?

    她一个人赚的钱足够养活他们全家了,还能给女儿留下十辈子也花不完的遗产,哪怕变卖所有产业摆在银行里吃利息——

    她如今是首富了啊,她能给他几乎全世界上所有的东西——只要那东西有金钱标出的价码。

    所以为什么她的老婆还要出去工作啊?

    别跟她扯什么个人独立价值,是,哪怕是三流电视剧,哪怕是霸总娇妻配置,娇妻也总会有个工作的——老师也好明星也好设计师也好研究员也好——

    但那些工作,绝对、绝对、绝对不是他所做的事情。

    危险。

    可怕。

    毫无保障。

    根本没有办公室、职位晋升甚至稳定的工资。

    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没有任何人会表示尊重、也没有任何能称得上“体面”的待遇,几乎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个“无业游民”……

    他工作时还要打无数零工“收集情报”,为了完成工作能够坚持数十天不睡觉,合上眼就像吃了假死药的实验老鼠——

    他豹豹的什么正常工作会是那样?

    她根本不需要他承担挣钱养家的任务。她只想要他安全健康地在家呆着。

    安各不希望对象继续工作。

    以前一无所知时就不希望,现在隐隐摸清了点真相,就更不希望。

    ……拜托,哪个正常人会希望对象和“远未落网的邪恶犯罪组织”搏斗一辈子?

    正义,去他豹豹的正义。

    如果世界遭遇外星黑恶势力入侵,安各愿意挺胸而出带领旗下所有员工反抗,但谁也别想碰她老婆一根手指头,打着“为了世界正义”的旗号劝她老婆牺牲自己。

    不行。

    ……就是不行!!

    安各缩在沙发上,近乎痛苦地看着指针迈向下一个格子。

    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她恨不得用自己削断的指甲去抠时间的喉咙,只要它能尽快走到午夜后的第一分钟里。

    即使她如今终于抓住了他离开家的时机,让他再也无法辩解,只能承认他远去工作的事实……但她一点也不开心。

    这是第一次,她清醒、专注、没有沉浸在任何自己的工作里,就只是单纯地等待他“工作归来”——

    这太可怕了。

    原地等待,原来是这么恐怖的事情吗?

    安各每一秒钟都在飞速回忆他过去工作的蛛丝马迹,把过去与现在的碎片拼合在一起,拼命地琢磨着如何让他辞职让他回来,又无时无刻不在压下自己升腾的怒火、恐惧、歇斯底里——

    等待,等待。

    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七年前看见的那块白布,与白布下那只垂放的失去温度的手。

    等待,等待。

    ——万一呢,万一他被困在了大雨里,万一他受难了遇袭了,万一她又一次等到了一次医院打来的电话,一则冷冰冰的通知,一具尸体——不不不,她受不了了,她等不下去,墙上这台钟豹豹的为什么停滞不前,指针是用胶水黏在了一起吗,竟然还有十八分钟才能到午夜,疯了吧,这真的是还有十八分钟吗,我怎么感觉还有九十八分钟要熬——

    安各心烦意乱。

    她甚至有点喘不上来气,感觉快要窒息了。

    如果……如果我这样窒息跌倒在地,说不定他就会立刻回来了……如果我再次拿过那瓶没打开的冰镇啤酒,弄出一点锋利的酒瓶碎片……

    “妈妈?……唔,好晚了,你怎么还在客厅……”

    安各绷紧的肩膀抖了一下。

    安洛洛小朋友揉了揉眼睛,她搭着二楼的楼梯把手,从上往下看去,感觉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只是个缩成一团颤抖的影子。

    或许是楼上的俯视视角原因,她很少看到妈妈这样蜷缩。

    安洛洛莫名有点担心,她开始下楼:“出什么事了吗,妈咪?”

    妈妈没有给出什么古怪的反应,也没指出“哟你竟然主动叫妈咪”。

    妈妈只是说:“没事的,洛洛。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你呢,怎么这么晚了还醒着?”

    “我啊,我今晚小饼干吃太多了,嘴巴好干……”

    安洛洛下到一楼,经过窗户时,又顿了顿。

    而且……她有意避开了自己的阴阳眼。

    因为窗外有点点可怕,好脏好脏的大雨里,脏东西们太吵了,叫声也太大。

    安洛洛不知道爸爸几小时前匆匆出去处理的“紧急工作”是什么,但她本能不喜欢这个即将过去的清明晚上。

    所以她醒了,渴醒的,也是因为阴阳眼的本能示警醒来的。

    但安洛洛小朋友本身并不明白那些复杂的事情,她的生物钟是晚上九点,接近十二点醒来,真的很困很困……

    “妈妈,你能陪我重新睡着吗?口渴……唔,那是牛奶吗,我要喝……”

    安各愣了一下,迅速起身。

    这是她今夜第三次去厨房,但这次速度敏捷,目标明确:总不能给女儿喝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冰镇牛奶吧。

    两分钟后她拿回一杯热好的牛奶,又拿来一条毯子。

    “是被大雨吓醒了吗?没关系,妈妈在这里,洛洛,大雨淋不到这里。”

    安洛洛:“哈欠……谢谢……”

    这位作息规律的小朋友被起夜折磨得不清,她喝了几口热牛奶,就趴在妈妈怀里,盖着毯子重新睡了。

    安各此时的体温并不烫人,甚至是有些凉的,安洛洛趴得很舒服。

    她太困,以至于没工夫追问妈妈的反常。

    而安各紧紧抱着她,就像早些时候,因为畏惧那过于古怪的天气。

    她看着指针,心脏一点点收紧,窒息感依旧如影随形。

    ——但起码,双手张开慢慢地搂着女儿,她不再想要去敲开酒瓶,拿出碎片,割断什么东西了。

    她要耐心。

    尽管这等待可怕至极,但她正抱着重新睡下的女儿,成熟的大人不可以觉得可怕,也不可以歇斯底里。

    离午夜还有……七分钟。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处角落】

    洛安走上最后一节楼梯,低头,敲了敲自己的手机。

    ……信号断开,电量消失,彻底失联了。

    他大概还有八分钟,必须结束这里的一切,否则就是食言。

    洛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机械手表,戴在了手腕上。

    手表的指针是静止的,但齿轮的转动声依旧,他靠这个计算时间就行。

    洛安放开手表,抬手,敲了敲门。

    门被打开,一张枯槁的女人面孔出现在缝隙后。

    “你好,张姨。”

    第086章 第八十六课 填充最后一个愿望时切忌不可贪得无厌

    过去的七年里, 安各家中,只有两位保姆阿姨。

    张姨,吴姨, 共同负责照料安洛洛的生活起居, 也要负责家里的清洁整理, 等等杂务。

    安各很难全身心信任外人,且不提她对主驾驶座的执着、保密女儿身份时那种种过激的防范措施……看看家里两个保姆, 背景调查做了一遍又一遍、祖宗十八代都被查得底朝天的保姆在家七年,她却依旧保留着监控摄像头, 回家时看到阿姨出现就会心生警惕……

    这高强度甚至有些变态的戒心,可见一斑。

    更何况,那两位阿姨踏足的不是她的公司或产业,而是她和丈夫的家呢。

    后者对她而言实在太特殊了, 就像是猎豹圈在尾巴下的领地。

    ——而且,两位阿姨要负责的,是她丈夫曾一心一意打理、绝不假手于他人的家务。

    很难说服一个古板传统的人“洗碗拖地没必要费心, 花点钱请人做就是了,饭菜也不需要天天烧现成的”, 他甚至连接受一台扫地机器人都需要她反复逼迫,直到她允许他把那台机器人拆开、再装起来, 以证明“这台机器不是外来物, 是属于我们家的东西”。

    老婆真的很古怪。

    说是传统, 他遵循的传统也并非是安家强调的那种“女人就该如何如何”破烂传统——是, 她丈夫的确认为家里就该有家庭成员亲自打理家务, 认为出门在外穿衣服不能过于暴露, 认为非必要情况下不该和任何陌生异性接触……

    他认可这一条条与时代脱节的老规矩,又反把这些条条框框亲自捆在了自己身上。

    “你既然结了婚就不该接触任何陌生异性”与“我已婚了, 我会尽量远离任何陌生女人,这是规矩”完全不是一回事。

    安各那些或争执或劝说的话都不好出口了:谁会愿意阻止对象主动的“我不会和陌生异性接触”保证啊,她不傻。

    ……好吧,以前挺傻的,也干了不少傻事,但这不是被他这奇怪的坚持惯坏了吗。

    从未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反而时刻检查他自己。

    随着相处时间变长,安各甚至渐渐注意到他区分这规矩的条件根本就不是真正封建传统的“男女”,而是“你我”。

    你什么都好。而我什么都有问题。

    哪怕被单方面大吵大闹,也会说“抱歉,是我惹你生气了”。

    ……这是好事吗?她不明白。

    安各也能看出,他并非一个自卑懦弱的人——有的时候他嘴上道歉,却也不真正觉得“全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只是很擅长退让而已——

    所以他的思维逻辑真的很奇怪,这种事事率先要求自己、反复审视他自己的习惯,究竟是怎么养成的……

    她真的很好奇洛安生长的环境,类似安家那样的古板传统的大家族,会养出一个心甘情愿打理家政的男人吗?

    还做得那样好。

    他离开之后,即便她雇了两个保姆阿姨来代替他以前做的那些事,也总觉得,差了哪里。

    菜不够香,地板不够亮,窗户不够干净,哪里都怪怪的。

    ……好吧,可能是因为丈夫离开后,她也不常回家,更不怀着期待的心情品尝保姆阿姨的饭菜,衷心欣赏她们的劳动成果……

    阿姨们没错,是她自己的问题。

    安各也知道,两位阿姨的工作能力其实很优秀。

    尤其是张阿姨,这是她相对比较信任的一位保姆,也是最常带安洛洛的保姆。

    张姨是个勤劳、踏实、背景干净的老实女人,天生聋哑,很守规矩,从七年前开始照顾安洛洛长大,尽职又细心。

    要问安各为什么给予这位张阿姨额外的信任,放心让她长时间陪在安洛洛身边……

    很简单,吴姨是她走正规程序招聘来的,张姨则是在真正的落难时刻意外被她救起、又从她孕期时就开始照顾她的阿姨。

    心防再重,对着一位在自己孕期时默默研究了一百多道不一样的开胃点心、只为了缓解她的孕吐状况让她好好吃饭的阿姨,也会卸下些许的。

    虽然安各觉得不用这么麻烦,她常常笑着说不用麻烦,“如果吃了就想吐,我吐完了再吃就好了,哪怕是强塞也会补充合格的营养进肚子的”。

    张姨没有回应,她也说不了话,只是继续低头搅拌手里的面糊,仿佛“替雇主做能入口的点心”就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情。

    安各总觉得张姨太大惊小怪了。

    只是怀了孕而已,又不是得了癌,她不需要任何额外照顾。

    时常抽筋的小腿又没有到走不了路的程度,强烈的孕吐反应又没到张不开嘴的程度。

    她参加田径赛被差劲选手绊倒、膝盖被砂石跌出一条长长的口子,也能拖着流血的伤腿继续冲刺,勇夺马拉松比赛第一名啊。

    更别提她帮着季应打架的时候……被老太太按在祠堂磕头的时候……还有还有……

    唔。

    安各想,我的人生可真是波澜壮阔,丰富多彩。

    和那些比起来,怀孕而已,真的不算辛苦。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她稍稍、稍稍有些疲惫,躲开所有朋友一个人藏着这个孩子……

    “我的状况总比我对象幸运啊。”

    安各拍拍肚子,颇为自得地对张姨说:“我又没躺坟墓里化成一滩难看的臭肉,我好好地活着呢,状况比他好太多了。要是我跟他一起参加比惨大赛,肯定是赢不了的。”

    张姨:“……”

    张姨面无表情地抱着盛满面糊的碗,放开搅拌刀,默默地抬手,对她比了一段意为“雇主您闭嘴去坐好”的手语。

    安各:“……阿姨你对孕妇好凶哦……”

    那当然了,忙着给吐得昏天黑地的妻子研究开胃点心,谁要理睬你“比惨大会”的胡言乱语啊。

    听着就生气。

    什么叫“吐完了再吃就好了”,肚子里那东西要是让你这么不舒服,还不如直接打掉。

    一团还没生出意识的小虫子而已。

    ——啊对,哪怕是全程陪护、照顾妻子孕期的时候,洛安也没能对“孩子”改观。

    如果说以前是“厌烦”,现在就是“厌恶”。

    他是个刚诞生的阴煞,把自己的精神状态从“报复社会毁灭人类”的区域里拉扯出来就是奇迹了,怎么也回不到正常人的领域里,以一个正常准父亲的角色去期待一个未降生的孩子——

    这和他奇怪的个性无关,是鬼的本能。

    死之前就建立联系的亲人倒还好,鬼魂一旦遇到了淌着与自己相关血液的、未出世的胎儿,它们总会抱有敌意,认为这是要抢夺自己位置的敌人,又或者生出恶意,将其视为增强自己力量的补品……

    曾经的小鬼童就是因为这特性堕落发疯的:它嗅到了母亲肚子里的第二个小孩,它认为只有杀了那东西,自己才不会被代替。

    所以它刨开了母亲的肚子,又杀了试图阻止的父亲。

    ……洛安是天师,他拼尽全力克制住了那些本能,但仅限于克制,他做不到喜欢。

    谁会喜欢,刚从死亡的世界里爬出来,每分每秒眼前都回顾着混乱不堪的死亡重现、一切的一切都在逼这个阴煞回到发疯癫狂的本性里——

    此时他最渴望亲近的妻子却看不见自己,碰不到自己,搭话时只是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阿姨”,他在最近的距离照顾着她,却只能退到最远的位置,悄悄偷看她在卧室里抱着肚子说话。

    那东西还没出世,就被叫作“宝贝”了。

    理所应当地在妈妈的身体里成长,而他呢,他连一根手指也碰不了她。

    ……真可恶。

    真讨厌。

    他活着时她就隔三差五把“要个小孩”挂在嘴边,反复纠缠左右试探着他,果然是喜欢小孩超过喜欢他,跟他结婚只是需要一个制造小孩的工具人对吧。

    ——洛安其实也清醒地知道这阴郁的想法是无稽之谈,妻子再怎么说也是很喜欢他的,去厌恨一个连手脚都没长出来的婴儿就更无语了——

    但他控制不住,这并非伴侣之间打情骂俏般的吃醋,这是阴煞的本能。

    就像他后来介意安各追星这件事,洛安自己也清楚明白,再怎么说他的地位还是比小明星强的——他自小修行数十年镇压妖魔鬼怪的功底,再怎么也不可能在那些穿着皮裤唱跳rap的小白脸前自卑吧,他是小心眼不是自卑怪——

    但他就是忍不住记下安各尖叫吹捧过的每一个名字,忍不住想把那些明星全部做成串烤作品。

    当他介意妻子喜欢的那些明星时,他认真地想杀了他们。

    当他介意被妻子隔着肚皮抚摸说话的胎儿时,他也认真地想杀了那东西。

    这是极其危险的,阴煞的本能。

    【不能有谁越过我的地位】

    【不能有东西代替我的位置】

    ——一切的一切,都暗藏激发阴煞杀欲的可能。

    当然,安各怀孕的时候,也是洛安精神状况最不稳定的时候。

    他现在已经完全理智,也能熟练地镇压那些属于阴煞的本能,再也不会对女儿产生杀意了。

    当年杀意最浓厚,时不时想着“把她肚里这东西做掉”,也只停留在想法上,没付出过实际——咳,不算完全没付出过实际,洛安稍稍上网调查了一下“如何安全打胎”,谢天谢地安各那时没去查死人的浏览记录——

    但任何一种流产方式都对孕妇身体有伤害,他实在舍不得,终于还是多方面的顾虑纠结在一起,压下了那种癫狂危险的本能。

    不过,要说他什么时候真正接受了安洛洛……不好说,毕竟安洛洛刚诞生时洛安被折磨得不止一次想动手掐死她,杀意峰值最高,时刻希望能跟这个除了吃袜子就是尿裤子的东西一了百了同归于尽……

    幸亏安洛洛小朋友做婴儿时不会调查爸爸的浏览记录。

    洛安对孩子的看法变化过程是“厌烦”→“厌恨”→“杀意浓厚”,对女儿的看法就是“磨刀霍霍”→“磨刀霍霍”→“麻了,接受现实,和婴儿篮里的玩意和解”。

    ……嘛。

    全权照顾新生儿和新手母亲的人就是很辛苦的,首都的高级月子中心一个月均价几十万,就这还不算特殊加护呢。

    洛安一个人要24小时看护安洛洛,还要照顾天涯海角到处忙、就是不肯好好坐月子的新手妈妈。

    ……月子中心里的客户起码会老老实实躺在房间里,不需要他像捉电子宝可梦一样拿着手机到处搜索,时刻担心她会不会又一上头跑去蹦迪了!!

    生完孩子第一天下冰湖见义勇为,生完孩子第三天蹬上高跟鞋去公司工作,生完孩子第五天直接飞去西州投入重大项目,三更半夜发朋友圈和外国帅哥吃火锅……

    所以他把她照顾得太生龙活虎还有错吗?她用全世界到处跑就是不好好休息来惩罚他??

    她究竟为什么这么想生孩子,生孩子出来给他历劫的是吗,可明明他已经死了一次了,她还不放过他……平心静气平心静气……把杀意镇压下去,多念几遍经……

    这么一看,安洛洛小朋友倒是在“稳定爸爸成煞后的精神状况”上起到了卓越的作用。

    经历过那么一段后,洛安再也不会轻易精神失常了。

    ……那段时光太折磨,没人能和他交流,也触碰不到最想触碰的人,心里响起的话语只是疯癫失常的鬼魂本能在操纵……再搭配上安洛洛时不时的尖叫或哭泣,洛安甚至怀疑自己得了产后抑郁症。

    唉。

    他有时觉得妻子不是天涯海角到处忙,而是把他和孩子共同遗弃在了一座孤岛里。

    她有意远离这个家,仿佛这个他曾生活过的地方里在蔓延瘟疫。

    至于她请来照顾孩子的阿姨……

    那当然不存在。

    从始至终,家里只有他一个而已。

    “张姨”也好,“吴姨”也罢,全都是洛安披上的外壳。

    很简单,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照顾孕期的妻子,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身份去照顾孩子。

    他必须亲自照顾,既是不放心她们,也是希望以此来稳定那种成鬼后如影随形的焦躁感。

    洛安实在不希望有任何“外人”出现在房子里走动,倒不是他古板,而是他自身情况太不稳定了,拼尽全力也只能克制住自己不去伤害妻女,但如果身边出现了一个生气鲜活的陌生人……

    他连“会不会失控杀死亲生女儿”都不敢赌,更别提“会不会杀死来应聘的陌生保姆”。

    刚成煞的鬼魂倘若沾了无辜活人的血……那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所以,七年前,当洛安陪着妻子去产检,却意外看见张姨时,他诞生了这样一个想法。

    我可以借用她的躯壳,借用她“活人”的身份在妻子眼前行走。

    只要征得她的同意,签下契约,再用一定的术法伪装……

    应当会同意吧?

    洛安看了一眼科室里和医生说话的妻子,退远了一些,推开那扇房门。

    “把活人的身份暂借给一只阴煞使用”,听上去天方夜谭,但他有把握她会同意。

    因为,七年前,在洛安眼中,“张姨”是一个半身瘫痪、面部毁容、又被发了疯的前任雇主所迫害的可怜女人。

    背景干净?天生聋哑?

    那只是他做的障眼法。

    张姨的聋哑是因为前任雇主发疯,拿刀戳穿了她的喉咙,用滚水泼她的脸,又拿凿子捅她的耳朵,把她绑在一起椅子上开车撞,叫喊着说就是她勾引自己丈夫——

    张姨的前任雇主姓许,据说是首都一家大豪门的富太太,因为丈夫出轨之类的原因发了疯,而张姨就是那家人请去的看护保姆。

    结果,飞来横祸,就这样毁容、瘫痪、又成了聋哑人。

    张姨今年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两个将近二十岁的女儿,没读过书也不怎么识字,她在村里的父母亲人都死光了,是带着孩子们来首都投靠自己外出打工的丈夫的。

    但张姨在外打工的丈夫早就死于施工地意外,无良老板吞了赔偿款,张姨举目无亲,没有谁能帮她。

    如今无神地躺在病床上,她的大女儿找上那家养着精神病太太的豪门,指望他们给点赔偿,却被那个姓季的年轻男主人好一顿嘲讽,说她那个当看护的母亲才是精神失了常,季家唯一一位姓许的太太在很多很多年前就死了,哪里会请什么看护。

    男主人没说谎,他甚至还给大女儿看了那位许太太的遗照,死亡日期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时候张姨还在村子里呢。

    可照片里明明就是把妈妈害成这样的疯女人……

    大女儿六神无主地出了门,又试图去工地要父亲的赔偿款,结果被喝醉了酒的无良老板用车撞死。

    小女儿也指望不上,她前段时间在饭店打工时交了一个混混男友,两个人虽然关系恩爱,但婚后她才发现男人欠了赌债,如今天天顶着哭肿的眼睛来医院照顾半瘫的母亲,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很可怜的一家,很需要钱。

    ——洛安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陪安各来医院时,他亲自见到了大女儿的魂魄。

    一片虚弱的魂魄,那是个好女孩,她死后没有怀着怨恨堕落成鬼,只是趴在妈妈床边哭,然后在过道上恍惚摇晃着,嘴里喃喃“能不能给点钱呢”。

    洛安想,这正合适。

    他的眼睛能在此处注意到这片魂魄,也是缘分的一种。

    于是他在大女儿的请求下,掐算了一番,便走进了张姨的病房。

    他治好了她的脸、嗓子、耳朵乃至身上所有的病痛,处理好大女儿的后事,追缴了赔偿欠款又让那个无良老板进了监狱,承诺每个月会给张姨的账户里打一笔极其丰厚的钱款,甚至能帮忙还清她女婿的赌债,给她的女儿女婿找一份好的工作——

    条件是,张姨要把自己“活人”的身份借给一只鬼,当他披着“张姨”的外壳活动时,张姨自己必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让任何外人看见她生活走动的迹象。

    因为这是瞒天过海,两个相同的“活人”不能同时出现在阳光下。

    所以,就等于真正的张姨也在做一份工作,一份时不时把自己关进房间,就能得到大笔大笔财富的工作。

    为了交易公平,洛安谈条件时没掩饰自己的身份,张姨知道自己在和某种不可名状的脏东西做交易,要签下的契约合同具有魂魄上的强制执行力,死也不可能违背。

    但她立刻就抓紧了那东西阴凉的手,奋力点头。

    到她这一步,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妖魔鬼怪,不管和什么东西做交易,活下去就好。

    ——这交易一做便是七年。

    当洛安必须顶着阿姨的壳子出现在安各眼前时,张姨会感到一阵寒颤,她便会立刻避开他人的视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其实很简单,也很轻松,洛安只在安各回家、长期呆在家里时才会披上阿姨的壳子,而那七年间,安各呆在家的时间很少很少。

    安各打给“保姆张姨”的所有工资,都被洛安转账给了真正的张姨,而后者靠着安各给的这些极其丰厚的报酬,直接买了一栋小楼,成了一位喝茶遛弯就能养活自己的小房东。

    她手里其实还有洛安的联系方式,后者嘱咐说如果遇到危险可以致电他……但七年间,从未动过。

    张姨是个老实人,点头把自己活人的身份借给一只鬼已经是她做过的最大胆的事,平常看见银行卡上的新转账信息都会打个哆嗦,觉得这钱拿着实在烫手。

    她只是坐在家里发呆而已,怎么每个月就能赚到这么……这么多呢?

    张姨不明白,但她没那么多好奇心,也不敢联系那只鬼。

    鬼,到底不是人。

    张姨在村里听过太多可怕的事……她绝不会和那种看多了小说的小女孩一样相信“鬼分好坏”,事实也的确如此,成鬼的结局就是堕落发疯——

    张姨还想活得长长久久的,不想和那种脏东西多做接触了。

    于是,这么多年,洛安没再和她有过交集。

    张姨不会联系他,他当然也不会额外抽出注意力,关照一位陌生人。

    张姨和他订立的契约里也没有“随时关照我的安全,保证我寿终正寝”。

    他顶多是在每月转账时确认一下情况,其他的就没了。

    ——直到前段时间,他找到了不用躯壳也能现身于妻子面前的方法,决定彻底结束与那两位阿姨的交易合同,借着“辞退”的机会又和她们单独见了一面。

    吴姨并非做满了七年,是安各在安洛洛上学后请来的,身上也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只是一位患了老年痴呆症、常年待在养老院的老太太,所以洛安没有把交易说得很清楚。

    不需要他额外要求,这位举目无亲的老太太就会安分呆在原地,不被任何人看见的。

    合同结束后,他确认安各的遣散金全部到账,就把吴姨的痴呆症也治好了——正好,痴呆症好后吴姨也会完全忘了他的存在,老人家大概会吃惊自己账目里的数字,开开心心去环球旅行。

    然后洛安对张姨说,可以提一个愿望。

    遣散金是妻子给的,交易终止是他的遗愿,他当然也有必要给一份“遣散金”。

    何况这位阿姨是很清楚自己在和什么东西做交易,这些年担惊受怕……

    可当时,张姨犹豫了很久,提了一个洛安无法实现的愿望。

    “你能不能娶了我的小女儿,保护她下半辈子幸福无忧?”

    ……很明显,这不仅无法实现,还是个非常贪心的愿望。

    洛安没说自己已婚。他从未让张姨和安各真正接触过,也不可能让她知道自己借用躯壳的真正目的。

    他在阴暗的光线里瞧了瞧那个表情不安的女人,只是说:“阿姨,我已经死了。”

    “结阴亲,你可以结阴亲,我说的就是这个,也不是真要你结婚什么的,我,我知道你很有本事,很厉害,一定能把阿梦保护好……”

    “阿姨。”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

    张姨手足无措,看上去很可怜。

    但洛安并不同情,某种意义而言他才是张姨的雇主,而写在交易合同里的每一点,他都满足了她。

    且不说他这边会不会采用“结阴亲”这样可笑的方式来许诺庇护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张姨如今那位二十八岁的小女儿就更——

    “阿姨。如果我没记错,张小姐已婚七年多了,夫妇感情很好。”

    张姨张张嘴,脸上浮现出一种愁苦的神情。

    “……我女婿前几天出车祸死了,所以……”

    哦。

    “节哀顺变。”洛安用最后一分友善提醒:“阿姨,你需要我处理那位先生的后事吗?保证不会残留任何脏东西。”

    他觉得这个愿望就挺好的,以天师的身份去处理一桩丧事,或许还可以顺便送那位女儿几张护身符。

    可张姨摇了摇头。

    “你能不能……”她的眼神几乎在哀求了,“和我的女儿结阴亲……你们有本事的鬼不是很喜欢和人结亲吗……我,我手上的房子都可以给你……”

    看来是没办法了。

    为什么会想用这种离谱的方式去保护刚丧偶的女儿呢?

    她明明已经有了不少资产,经济实力足够养活她和女儿了……

    “不能。”

    洛安起身,收起那一点微末的好奇心。

    “如果你的女儿遇到危险,你可以联系我,我会保护她一次。但只有这一次,阿姨,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多的承诺。再见了。”

    张姨没再吭声,她颓坐在卡座上,捂住脸,久久没有动作。

    ——数日后,清明,她死了。

    洛安是在清明晚上十点多接到了这个消息:他感应到了自己放在张姨身上所有的护身符都被烧光了,而那不是焚化炉的火。

    洛安稍微有些遗憾,但也只是一些,得知一个近乎陌生人的阿姨去世的消息,不至于让他深更半夜离开妻子立刻赶往那里参加葬礼。

    至于张姨的死因……说实话,他不能保护所有人,而且那位阿姨和他之间的交易合同他全部遵守,每份因果也随着金钱往来还清了。

    谁知道她是怎么去世的呢,洛安漠不关心。

    但当他洗完澡,看到埋在被子里酣睡的妻子,有些好笑,正打算关灯上床时——

    手机响了,而且,是张姨。

    洛安接起。

    “能不能……求求你……”那边响起的声音枯槁又刺耳,“行行好……和我的女儿……结阴亲……”

    洛安想起了那位早早被车撞死的大女儿,她死后那片纯善的魂魄才让他动了心思去接触的。

    但没想到,她的母亲死后,竟然成了怨鬼吗。

    “能不能……和我的女儿……结阴亲……”

    而且,怨念在他身上?为什么?

    洛安听了两句就不想再听了,他不觉得一只新鬼能隔着电话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张姨能联系他,或许也只是因为今夜格外混乱,是清明雨夜。

    就算要处理她,也等到明天联系了师兄再……

    他正打算挂电话,又听电话那头响起了抽泣声。

    是活人的抽泣声。

    “能不能……行行好……和我女儿结阴亲……”张姨的声音听上去怨恨极了,“你说好……要保护她……保护她……”

    洛安想,哦。

    听上去是她女儿遇难了。所以她病急乱投医。

    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的确他答应过她保护一次她的女儿,但前提是“遇到危险联系我”,而不是“成为怨鬼后骚扰我”……而且她口口声声的结阴亲要求真的很无语,他不可能答应……

    “安各——是因为那个叫安各的人吗——纯阳的女孩——纯阳的甜美的——所以你不愿意和我的女儿结阴亲?”

    洛安顿住了。

    ……他从未,告知过张姨,他妻子的姓名。

    “我要来找她——安各——除非你和我女儿结阴亲——求求你——”

    “我明白了。”

    于是洛安转身,拿过外套:“阿姨,我该去哪里迎亲?”

    第087章 第八十七课 不想结的阴亲也总有能让你低头的办法

    结阴亲其实是件很寻常的事——对于能力一般的鬼来说。

    死人最钟爱的就是活人的气息, 如果能有个机会顺理成章地吸取活人的精血,那当然要抓住。

    结亲就是最合理、最便捷的方式,一旦在特殊的手法下成立【婚姻关系】, 哪怕是天道也不会干涉两人之间的来回。

    哪怕两者一生一死。

    而张姨在女儿丧偶后提出的要求也不违背什么, 【阴亲】对鬼魂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与其说是“结婚”,不如说是某个凡人将自己鲜活的血肉作为供奉献上, 以此换取鬼魂的庇护,是一种献祭行为。

    至于张姨的女儿是否心有所属, 是否和别的男人缔结了长达七年多的婚姻……那不重要,天道不认这个的。

    ——换句话说,【丧偶即离婚】也是一桩非常正确的论断,只有在特殊手法下绑定在魂魄上的【婚姻关系】才会延续到死后, 大多数普通的婚姻,有一方去世后,便自然解绑了。

    所以, 玄学里根本就没“守寡”这回事,对象死了之后爱找谁找谁, 如果之前是用特殊手段订立的婚约,那解绑后就回归自由了。

    除非一方死去后又化成了鬼, 怨气满满地找到自己生前的伴侣, 索求对方的……

    血肉。

    魂魄。

    躯壳。

    全部的全部……

    鬼与人, 永远不会对等。

    猎食者怎么可能与猎物对等?

    哪怕是冠冕堂皇、看似需要双方同意才能执行的“结阴亲”, 也不过是涂脂抹粉的掩盖血腥气, 只要鬼想要结亲, 被缠上的活人永远抵抗不了……

    至于结亲之后本该提供的“庇护”?

    主人把自己的食物吃光,也是庇护的一种啊。

    没有鬼魂会拒绝一桩送上门的阴亲, 这就像没有野兽会拒绝送到嘴里的肉。

    不过……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脏东西。

    洛安踏进门内,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摆在客厅的灵堂。

    灵堂上,男人的遗照在烛光下忽闪忽现,面容扭曲,黑暗的眼睛冷冷地瞪着走进门的洛安,深处仿佛有两块能把人吸进去的洞。

    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正中间还摆着一尊开了盖的棺材。

    ……哦,原来如此。

    不需要再探头看,那张遗照上挂着的,溢满血腥气的姻缘线就说明了许多事情。

    那就是出车祸死去的张姨女婿吧。所以,正因为那个男人,张姨才迫切地想给女儿结阴亲……

    真可怜。

    但与他无关。

    洛安漠然地收回视线,看向弯腰在鞋柜上摸索的张姨。

    后者自从给他开了门就没再说话——大概也说不了话,客厅内主要的腐臭气味基本都是从“张姨”的大花披肩下传来的,洛安猜,她已经被做成其他东西手中的傀儡了。

    普通的新鬼,怎么可能有能力拨通他的手机,又拿出他妻子作威胁,勒索他到这里。

    “阿姨,”但他没表现什么,仿佛腐臭的气息和枯槁的面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让我在这里迎亲,有些不合适吧。小姐的前夫还看着呢。”

    灵堂内寒风乍起,窗外的冷雨“轰隆”拍击楼面,就像有谁暴怒地扇了这栋楼一耳光。

    遗照里的男人似乎动了动,死死地瞪向洛安,仿佛对于“前夫”这个称呼万般不满。

    洛安无视了,只看着张姨,后者佝偻的背影哆嗦了一下。

    哦,还没完全变成傀儡,她大抵还是保留了一些自我意识。

    “你别管……”

    张姨开口了,嗓音比电话里还要刺耳、沙哑,仿佛喉咙里有虫子在石头上挪动——

    “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很快?

    洛安扫了一眼贴附在手腕上的表,很不耐烦地发现,连机械齿轮都停转了。

    说好的八分钟……踏进门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在几分钟内解决这件破事了。

    门后自是一个世界,时间已经冻结在清明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进来前就勘测过情况,这整栋小居民楼都被罩在某个极强力的怨气罩子里,也正巧扎在这场暴雨的正中心,可以说是响应天时地利,变成了比寻常鬼域还难搞的东西……

    ……从另一个角度看,也算幸运。

    幸亏他没戴妻子送的电子手表进来,幸亏这时间停滞的影响一视同仁,他进楼前离约定好的回家时间还差八分钟,他出去后,依旧还差八分钟。

    “张姨。张小姐在哪里?”

    张姨没回答,室内极其昏暗,她在摇曳的烛光中摆着头,摆着头,慢慢走过来,指了一个房间。

    “迎亲……迎亲……”

    她低声说:“新郎不要心急……要先候着……”

    谁是新郎。

    哪怕此地已经凝固了外界的时间,洛安依旧很不耐烦。

    他大步向摇摆的张姨走去,手上直接凝出比整栋楼外罩着的阴影还要黑暗的——

    “嘭!!!”

    洛安顿住了。

    是活人制造出的撞击声——从张姨指着的那间房里传来。

    阿姨冲那方向抖着枯槁的指甲:“迎亲……迎亲……”

    “嘭——嘭——嘭嘭!!”

    啧。

    这栋居民楼已经被玄学界发布了委托任务,之前在外有数个同行帮忙疏散了所有人群,他进楼前和那几位天师说好了,布下牢固的结界,不会再有活人擅闯这里的,哪怕是深夜加班回来的居民……

    洛安有时候真讨厌,自己是个要保护活人的天师。

    他皱皱眉,还是放下手,顺着张姨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房门拉开——

    “师弟?!”

    被捆在墙角处的裴岑今甩了甩之前锤墙时锤出血的拳头,万分感动:“你接到我的支援请求了?还愿意在清明午夜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救我?”

    洛安:“……”

    张姨指着门,摇摆着凑近:“新郎进……和伴郎一起……候场……”

    裴岑今:“师弟,这里有个特别可怕的阴煞要结阴亲,我来做委托时就被困住了,你快来帮我,我们一起逃出这里——”

    洛安:“……”

    洛安:“师兄,你有本事,自救吧。”

    然后他直接握住门把手,重新关上了门。

    门后的裴岑今:“……师弟?!师弟!!”

    见他一把关上房门,开始反抗结阴亲的流程,张姨的摇摆幅度变大了:“求求你……行行好……和我女儿……”

    洛安瞥了一眼愈发狰狞的遗照。

    他说:“我要先和你女儿见一面,看看她是否能让我满意。让你的女儿出来见我。”

    听见他要求见面,张姨尖叫一声,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

    那已经不是正常的晃动了——她的头在披肩里左右摇摆,仿佛被人摘下来串在了拨浪鼓上——

    “我女儿——我女儿——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放过我女儿——求求你——行行好——行行好啊——”

    死前重现吗。

    洛安颇为冷静地看着张姨在昏暗的烛光里摇头晃脑,真·摇头晃脑,四肢咯咯作响,脖子咔咔乱扭——

    直到她的脑袋“噗通”摇到墙上,与冷雨隔着窗户一同“嘭嘭嘭”碎在地上,他的表情也没有波动。

    洛安见得多了,被怨鬼杀死的人死法都挺有创意的。

    这个死法……怪不得张姨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拥有怨鬼的雏形。

    半碎的脑袋在地上沉默了一会儿。

    洛安低头看了看停死的表:“阿姨,你的女儿在哪里?”

    披着大花披肩的无头尸继续咯咯摇摆了一会儿,半晌,她举起手臂,指向了另一间房。

    挂着铁链,还有一把厚厚的大铜锁。

    洛安走过去,没有直接握把手,而是用手指点了点门板,看着上面显现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符纸。

    毫无作用,假冒伪劣,甚至还对招魂起了作用的假符纸。

    ……啧。

    又是垃圾同行害人……

    洛安正打算打开门,想了想,又折回去,开了裴岑今被捆的房间。

    裴岑今:“师弟!!师弟你就算现在折回来给我松绑,我也不会原谅——”

    洛安:“哦,那不给你松绑。”

    然后他直接扯着被青麻绳捆住的师兄,把他扯到那扇紧锁的门前,手起刀落——

    符纸烧飞,铁链碎开,门板敞开,洛安一把将裴岑今推了进去。

    裴岑今:“……你拿师兄我当什么了!!师兄我不是探路石!!”

    哦,进去后还有中气吼人,看来房间里没有大埋伏。

    洛安敷衍地拍拍师兄的肩膀:“没把你当探路石,探路石也不会愚蠢到被低级怨鬼捆起来做诱饵,一身功力仿佛喂了狗……让路,我进去看看情况,张姨那个女儿大抵是存活的。”

    裴岑今:“你先帮我把这绳子解开!!你先帮我——不准无视我——”

    洛安顺畅地无视了大吼大叫的师兄,越过他跨进门里。

    这是间属于女人的卧室。

    洛安没有细看周围的摆设,因为他一眼就看清,床上正躺着一个套着喜服、披着喜帕,身上绑着麻绳的人。

    她下半身裹着一条极厚极臃肿的大花披肩,也透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但,是个活人。

    洛安走过去,直接开口:“你还好吗,张小姐,如果你还有站起来的力气……”

    床上人抖了抖,似乎是极其害怕,不敢发出声音。

    窗外突然再次响起暴烈的雨声,灵堂内似乎也拍来一股潮湿的风,拍下了床上人头上的喜帕。

    洛安凝固在那里。

    因为他妻子的脸正趴在下面,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他。

    “……安安?你来救我了……”

    洛安想,这是要干什么呢。

    提了名字,竟然还用的是这张脸……

    阴风乍起。

    并非来自灵堂,而来自阴煞的脚下。

    第088章 第八十八课 值得同情且元素相同的家庭悲剧在奇葩心中未必

    ……应该没事吧, 应该不需要再支援吧?

    瓢泼大雨中,守在楼外的张天师暗自叹了口气。

    他正抱膝缩在距离那栋居民楼几百米远的小卖部遮雨棚下,手边放着一把黑伞, 一只电子手表, 那正是刚刚进楼的天师委托他帮忙看管的东西。

    ……老实说, 他没想到,今天这个时辰还会有人跑来出委托, 清明雨时,临近午夜……聪明的人就该躲在家里啊。

    尤其今年, 到处都在闹奇奇怪怪的脏东西,这雨水里也不知道含了什么。

    玄学界的人基本今天一整天都待在家里,能避则避,实在不行要外出, 一定会贴上厚厚的符咒,手插在口袋里握紧最宝贝的法器……

    这就好比流感漫行时人人出门都要戴口罩,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

    哪个正常人会在鬼怪最强盛的时候跑出来捉鬼啊, 做委托也是讲究黄道吉日的好吗。

    更何况,这栋居民楼……之前就开始闹鬼, 又在极阴时刻死了人,由这场大雨构成了极特殊的结界……

    其实不管也没事吧, 张天师眯着眼瞧向暴雨里那栋小楼, 等到雨势停止, 清明过去, 阳光出现……那栋完全被怨鬼裹挟的小楼就会人间蒸发……

    再说了, 里面也没有活人居民需要救援了, 委托内容也只是“查明这栋楼为何是暴雨源头”,不明不白的。

    现在进去, 就是主动跳进瓮里的活鱼啊。

    只会在死水里闷死吧。

    想到这,张天师又斜眼看了看身旁靠着的那把大黑伞。

    ……那副容貌,那身气质,还有标志性的黑风衣黑长发……很明显,就是传言中那位做了阴煞后还依旧能做天师的顶级大佬。

    但竟然被称为玄学界里最强大的天师,是不是过誉了啊。

    虽然他刚见到那人过来时,也非常惊讶,还有那么几分钟被完全惊艳……超越性别的美人倒的确不负虚名……

    但一听见他打电话,张天师就在怀疑了。

    做委托之前还被妻子隔着电话破口大骂,遭遇了那么激烈的骂骂咧咧回复也温温柔柔的,仿佛没脾气的橡皮人,一点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世外高人风范。

    张天师自己也有个凡人对象,每次出发接委托时他总要和女友提前说明,得到担忧、紧张与满满的崇拜……不说骂骂咧咧吧,做委托时偶尔视个频都是甜甜蜜蜜的,对象一会儿担心他受伤一会儿担心他会不会辛苦,哎呀真是幸福死了……

    所以为什么那位享有盛名的天师要挨那么激烈的骂啊。

    应该得到史无前例的崇拜,就像超人的女朋友那般无怨无悔……

    而不是他自己无怨无悔地应下那些骂骂咧咧,一连串“抱歉”“我保证”“对不起”。

    张天师不是很懂这种男人,他从未对女朋友道过歉,也没放出过任何低姿态,爱情之路基本就是“我是掌握玄学的天师,我来拯救你”“哇你好厉害好帅气”……对,他的女友正是他之前做委托时救出的某个女孩。

    吊桥效应叠加玄学本身的神秘感,女孩对待他就像对待崇拜的男神,张天师最近走路都发飘,所以觉得被对象骂成这样还温柔致歉的男人很没本事。

    怎么说呢,有种“第一名也就那样啊”的幸灾乐祸感。

    ……虽然把他自己放在整个玄学界的青年里,水平也就是中不溜秋吧,但起码他不会被凡人骂……

    倒是那个号称“最强”的家伙,究竟有没有真本事,这个时辰主动走进那栋楼里,不会是被家里女人骂惨了,决定送死吧?

    但容貌的确是全玄学界第一啊,不愧是能把青城派号称“第一美人”的仙子气到自闭的脸,刚见面时他都晃了眼……啧啧啧,长得那么美,如果不是男人,肯定会顺利很多……哪怕能力不够,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天师前赴后继为他献殷勤的……所以“最强”名号是因为他的美貌吧,性子温吞十足美貌的人,同行们都愿意吹捧他——

    “咔咔咔咔咔——咔轰!!”

    张天师:“……”

    张天师呆呆抬头,看着那栋小楼的墙体轰然碎裂,周围的暴雨一齐发出尖啸。

    不是气势浩大的那种嚎啕,是那种被谁狠狠抽了一耳光的嚎叫。

    然后,滚滚的、升腾的、爆开的恐怖黑气席卷而上——腐蚀了整栋楼外罩着的怨气,吞噬了周边每一滴雨水——

    “轰轰轰轰轰——轰隆!!!”

    小楼仿佛变成一团被捏皱的便签纸,扭曲、皲裂、歪斜、再重重倒下。

    围观的张天师:“……”

    什么情况?这是有人在里面引爆了玄学核|弹吗?再牛的法器也弄不出这个效果吧?

    他猛地站起——没能站稳,摔了一跤,然后连滚带爬地冲向大佬托自己保管的黑伞与电子表旁,紧紧把自己藏在后面——大佬保佑大佬保佑,我刚刚在心里的碎碎念全是瞎话,大佬轰楼时不要波及我啊啊啊啊——

    “喂!!”

    ——被撕开一半的卧室内,裴岑今奋力跳过裂开的木地板,扑向黑气蔓延的师弟。

    “我说你——冷静啊!!那是个无辜活人——你已经把她那层外壳撕碎了,就别继续动手了,忍一忍——你是想把师兄我和她一起活埋在这栋楼里吗!!”

    他身上的麻绳早已被师弟刚刚爆开的煞气震开,谢天谢地,此时能动手。

    但裴岑今也不敢抽出剑攻击他,他只是猛地抱住师弟,试图制止他上手撕人的动作——刚刚他可是直接血淋淋地撕开了那个女人的脸啊,幸亏那里是一层被贴上的障眼法,万一真是那个无辜女孩本尊的脸呢,师弟啊——

    “你冷静一点,再这样我就给弟媳打电话了啊!!我我我现在可是有弟媳联系电话的,她还时不时约我见面喝咖啡,发现我被你活埋了肯定会生气!”

    洛安:“……”

    什么胡言乱语。

    被师兄这一通毫无逻辑的喊话搅乱,他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努力平复了周围爆开的煞气。

    是,比起撕碎面前这个女人,更应该做的是保证这栋楼的完整,找到敢设出这个局的幕后人……

    居民楼的崩塌停止了,黑气缓缓褪去。

    而且,洛安搓了搓指尖,又看向那个缩在角落尖叫哭泣的女人。

    让他忍不住煞气翻腾的障眼法,已经被撕碎了。

    洛安从口袋里掏出儿童湿巾,用它擦了擦手。

    刚才上头直接撕时还没什么感想,现在他意识到自己拿手接触了那张假脸,只觉得恶心。

    ……恶心。

    裴岑今见发疯的师弟平静下来,缩去角落里奋力擦手,终于松了口气。

    他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期被绑而僵硬的手腕,弯下腰凑近被害人:“张小姐……”

    张梦仍在尖叫:“那东西撕了我的脸——我的脸——被活活撕下来——”

    “张小姐,你的脸完好无损。他刚刚撕的只是些脏东西,趁你昏睡时贴在你脸上的东西……不信,你摸摸自己的脸。你自·己·的·脸没事。”

    ……是吗?

    缩在墙角的女人颤抖了好一会儿,双手慢慢贴上自己的脸,确认没有血沫、碎肉……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发出似哭非笑的动静。

    洛安并不想搭理被害人的情绪,他自己情绪就挺糟糕的。

    “师兄,你送她出去。我留在这里查探源头。”

    然后活撕了它。

    裴岑今:“行行……那你要保持冷静……不要弄塌楼,先让我送张小姐离开再说……”

    他伸手去拉缩在角落里的张梦,后者却又高亢地尖叫一声:“别碰我——别碰我,你们滚!!”

    裴岑今:“……”

    裴岑今求助地看向师弟。

    他再怎么熟练安抚被害人情绪,也架不住师弟刚刚活活把她的“脸”撕了下来啊。

    而且,如果不是他阻止及时,师弟可能还会掐断这女孩的喉咙……谁让她刚刚顶着那张脸还说出了那句亲昵的话……哪怕只是被罩了一层障眼法。

    阴煞在清明保持理智本就天方夜谭,还偏偏要这么刺激他。

    “师弟,你多说几句,安抚安抚张小姐……”

    洛安说:“打昏她,弄出去。”

    然后他转头就走,还把擦过手的湿巾丢在了地上。

    裴岑今:“……喂!”

    他们是来救人的天师,又不是来抢人的土匪……你刚刚撕这个女人脸时已经把她吓惨了啊!谁能轻易点头跟着撕自己脸的人走!

    张梦:“啊啊啊——滚——滚啊!!!”

    裴岑今:“……”

    算了,真挺吵的。

    他默默挥手敲昏了歇斯底里的张梦,又随便团吧团吧周围的床单,把张梦扎紧实了,再扛起来,拖出去。

    他现在也是有对象的人了,不能随随便便抱着陌生异性出门的。

    所以为什么脱单第一天,他被坑来这个鬼地方,要全力安抚发疯的师弟……

    裴岑今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被绑到这栋楼里的了,印象中最后一幕是中午,他和洛梓琪见过面,然后看见了一只在阳光下被操纵的傀儡,给师弟发信息,可师弟没有回复,他走出茶馆正准备去找他,天空突然落下瓢泼大雨……

    他没打伞,也没反应过来,雨水兜头淋下,再醒来时,便出现在这栋阴暗的小楼里了。

    浑身捆满奇怪的青色麻绳,只能移动身体,用拳头锤击墙壁。

    师弟很嫌弃他,说他“竟然被低级怨鬼蛊惑”……但裴岑今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见了鬼,被怨力引到了这里。

    他只记得雨。阴冷的、铺天盖地的雨。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师弟已经完全撕碎了这位张小姐身上的障眼法,祛除了她身上盖着的脏东西……裴岑今也依旧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是从灵堂那边传进房间的吗?

    裴岑今心里嘀咕,他扛着打包好的张梦走出房间,一眼就打消了自己刚刚的猜测。

    无他,灵堂已经被毁了。

    ——什么昏暗烛光,什么扭曲遗照,什么半开的棺材和摇晃的老阿姨,一切的一切,都被洛安掀翻、崩断、变成一堆零碎的废墟。

    恐怖气氛荡然无存,只见师弟在客厅另一头“嘭”“嘭”“嘭”拿棺材砸墙的动静,裴岑今错觉他们不是天师,是拆迁办。

    ……拆迁办也不会这样的,这个时代大家工作都讲究尊重理解,而不是二话不说直接上门砸人灵堂。

    师弟这个破烂暴力狂,有他的地方就绝没有捉鬼的气氛感。

    作为天师,裴岑今意思意思喊了一声:“喂,这灵堂是摆好的,给你砸成这样,他会找过来吧……”

    洛安:“那找过来啊。我正想继续撕东西呢。”

    “……你能不能把心态调整好?”

    “不能。”

    裴岑今翻了翻白眼:“好吧,那我先走……”

    “等等。”

    洛安扔开已经被砸折的棺材板,又踢了踢地上的瓦砾,环顾四周。

    这地方再没有任何逼仄感了:冷雨被刚刚爆开的煞气褪去不少,破碎的窗户灌进不含湿气的风,每个房间都被他砸开了门与墙,蜡烛、遗照、阿姨的尸首埋在废墟里,阴阳眼一扫,便一览无遗。

    “这层楼没有源头。我和你一起下去。”

    裴岑今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于是他们走出房门,往下踏进小楼黑黑的楼梯洞里。

    洛安敲敲停死的手表。

    他简单地说:“这里也被罩住了。”

    时间依然停滞吗。

    裴岑今扛着张梦,刚要答话,突然就感觉肩膀上的人动了动——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裴岑今注意到洛安扫了她一眼,本以为师弟又要冷酷表示“重新打昏她”,但洛安却走到了张梦身边,温声细语道:

    “张小姐,如果你能冷静,就自己下来走,我们会送你回家。你家在哪里?”

    “……我,我住在我妈的楼里,她住第七层一单元,我住第四层二单元……因为这一栋楼都是我妈的……”

    裴岑今飞快地和洛安交换了眼神。

    “好,张小姐,我送你回家拿东西。你能自己下来走吗?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只是这栋楼出了点问题,你拿好东西后,我们暂时送你出去避难……”

    张梦含糊地点了点头。

    裴岑今便把她放回地上,而后者抖了好一会儿,在楼梯上站直了,没再逃跑。

    张梦身上裹着裴岑今刚刚草草扎紧的床单被套,仿佛被扎在一个巨大的棉织球里,黑暗中看不清她具体面容身材,只能大概衡量出,这是个有些矮胖的年轻女人。

    或许也不胖,是因为身上裹紧的那些东西才显得“胖”吧,但裴岑今不觉得她很瘦削,他注意到张梦唯独露在外面的一双脚,小腿很粗壮,哪怕套着喜服,也能看见里面鼓起的肉。

    ……呃,或许他不该盯着陌生女性的脚看,这不礼貌。

    他为什么会下意识盯着别人的小腿看呢?

    裴岑今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大步迈开,领头走在最前面。

    他们已经开始下楼了,他在前,师弟殿后,把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的张梦护在最中间。

    因为是下楼,所以高度也是阶梯状的:裴岑今地势最矮,张梦在中间,洛安高高地走在最后。

    沉默中,走了好一会儿,直到接近四楼了,张梦才逐渐放下心似的。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呢?”

    她小声问:“你们怎么知道,我被妈强迫套上了古怪的衣服捆在房间里,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裴岑今等了等,怨种师弟果然对受害者情绪爱答不理,他一声不吭。

    ……唉。

    他也是被莫名其妙捆到这里的,他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啊。

    “是这样的,张小姐,我们发现这边有点异常,来搜索时,才看见你被捆在房间里……”裴岑今硬着头皮安抚她:“我们是好人,你放心,再多的脏东西缠上你也不要怕,我们会帮你完全祛除的……”

    “脏东西?”

    张梦声音再次尖利起来:“哪里有脏东西?”

    太刺耳,洛安第一次正眼看向前方这个女人,他同样一眼注意到了她暴露在外的粗壮小腿。

    但洛安没有尴尬移开视线,电光火石间,他迅速想起了什么。

    裴岑今还在安抚她:“别害怕,我们是天师,任何妖魔鬼怪都能退……”

    张梦突然短促地、凄厉地尖叫了一声。

    她向下一扑,紧紧抓住最前方的裴岑今,挥臂捅去——

    没能成功,洛安疾步向下撞开了师兄,伸手把他往旁边的墙上一推。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

    张梦尖叫着,动作没有半点停歇,藏在喜服袖子里的水果刀尽数捅穿了阻挡她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

    “天师,天师,不要天师,滚开——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裴岑今一头撞在墙上,脑子里嗡嗡乱响。

    “什……”

    血腥气在黑暗的楼洞里漫开。

    洛安疾步向下,把师兄一把扯到了相对开阔的四楼平台上,才伸手摸了摸自己。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背上被水果刀捅出的伤口,正汩汩地往外涌血。

    他无奈地说:“所以我不靠近受害人是有原因的。”

    裴岑今:“……师弟?等等,等等,你怎么可能,你现在不会被人轻易伤到才对啊……”

    “那不是人,师兄。”

    洛安甩了甩手上摸到的血,又抽出一张儿童湿巾,把自己擦干净。

    他把裴岑今护在身后,看着楼梯上那个抓着水果刀、歇斯底里尖叫的女人。

    居民楼里的确有活人,而那个需要保护救出的活人,只有裴岑今而已。

    张梦也的确能算是活着,不是鬼,就连他的阴阳眼,也这么鉴定。

    所以才放松了警惕,让她走在师兄身后……如果不是被挡开,以她落刀的角度和师兄偏低的站位,应该一下就会被扎穿喉咙……

    裴岑今的脑子嗡嗡乱响,他被师弟挡在背后,眼看着那些本该很快愈合的伤口往外渗血,从业多年早就摒弃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

    这有问题。

    普通人怎么可能用水果刀伤到阴煞呢?

    而且师弟,师弟他怎么……怎么会流出鲜活的、属于活人的血?

    “师弟——”

    师弟没有答话。

    裴岑今发现他久久注视着楼梯上那歇斯底里的女人,那是对陌生人从未有过的认真注视,眼底沉着一种古怪的感情。

    “……师弟?”

    “原来她怀孕了。”

    那不是什么粗壮肥胖的小腿,那是怀孕导致的不正常水肿,他见过的。

    他见过的……

    张梦抓着水果刀摇晃起来,就像是刚刚在楼上摇晃的张姨。

    四肢咯咯作响,脖子左右摇晃……而随着她的晃动,裴岑今为了避嫌扎在她身上的被子床单,也掉了下来。

    掉到最后,只剩最初的装扮。

    一套阴暗的喜服,一条裹在下面的臃肿披肩。

    而披肩也掉下来,露出一个圆圆的、鼓鼓的、高高隆起的肚子。

    腐臭的气息并非从灵堂里、从棺材里、从张姨身上传来,最浓重的腐臭气息,从张梦的肚子里传来。

    裴岑今也明白了什么。

    他轻声说:“是鬼胎……”

    人鬼结合,产生的祸胎。

    张梦摇晃着,尖叫着,站在楼梯上挥舞着沾血的水果刀,仿佛要以肚子为中心,划烂所有尝试靠近自己的生物。

    “天师——滚开!!我要回家,让我回家,妈也好天师也好,都不准伤害——不许伤害我的宝宝!!”

    洛安彻底摸清了这个局的意思。幕后人把他引来这里的意思。这整栋小楼成为暴风雨阵眼的意思。以及,张阿姨当时,破天荒拉下脸,祈求他去娶她丧偶女儿的意思……

    被死去的丈夫找上门,女儿精神恍惚,邪祟缠身,怀上了怨鬼的孩子。

    所以她要反抗自己的母亲,乃至所有试图劝说她放下过去的人。

    甚至,当母亲把她捆起来,强迫她嫁给其他人时……

    她满心怨怼,能看着母亲被怨鬼活活掐死。

    四楼二单元的门缓缓打开,面色青白的男人走出来,搂紧了张梦的腰,亲吻她的头发。

    那是遗照里的男人。

    “小梦……小梦,别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也不会阻碍我们……”

    男人抬头,阴狠的眼睛死死盯着洛安:“他知道这有多痛苦,所以他会远远滚开,是不是?”

    是吗?

    的确,真的很可怜,一桩能令人感同身受的家庭悲剧。

    洛安伸手,翻出刚刚从棺材里拔下的,沾满香灰的长钉。

    他说:“与我无关。”

    ——然后飞速冲向前,用长钉捅穿了男人的眼球,又在半空翻手下摁,一路捅穿了女人巨大的肚子。

    “啊啊啊啊我的宝宝我的宝宝——”

    洛安拔出长钉,极腥的血肉溅了他半张脸。

    他低头看看捂住肚子大声哭叫的女人,又看看捂住眼睛在地上打滚的男人,滴着血的面容比嚎啕大叫的怨鬼还渗人些。

    啧……

    “师弟,你别往心里去。”

    裴岑今走上前,抽出剑将面露怨毒的男鬼钉在地上:“鬼胎是淫邪扭曲的灾祸,母体怀着它会逐渐腐烂,最终惨死……你做得很对,你是天师,我们是天师。”

    师弟扭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冷漠,脸上依旧滴着血。

    “我没往心里去。”他说,“我只是在想,剩余的儿童湿巾够不够擦干净脸。”

    裴岑今:“……哦,那,那……”

    洛安:“我心情很不好。我背脏了。我脸脏了。我湿巾用光了。”

    裴岑今:“师兄……师兄再给你买一包湿巾啊,不,给你买三包……师弟你,你别往心里去……”

    第089章 第八十九课 用荒诞戏证明真理的前提是找到够格的演员

    张梦活了下来。

    因为天师永远是庇护活人的, 哪怕她举着水果刀往谁身上捅出了数个血窟窿,也有着“邪祟蛊惑”“精神失常”的挡箭牌。

    况且,最有发言权的那位天师说……

    “没关系。”

    他急匆匆地接过治愈用的符纸, 水泥糊墙般往身上乱拍:“我答应过她母亲……要保护她一次。就当是抵消那个愿望吧。”

    于是裴岑今忍了又忍, 按下自己的情绪, 揪着她的头发制住她癫狂的举动,还是把她从楼里救了出来。

    他们正式踏出居民楼的那一刻, 雨声崩塌,盖过了全部的尖叫与嚎啕, 楼内再也没有阴风吹袭,或腐臭的气息。

    鬼胎的逝去并非常规意义的流产,张梦被天师扎开肚皮、又完全带出小楼后,便发现, 自己的身体复原了。

    小腹平坦,双腿纤细,身上没有血也没有伤口, 楼中经历的全部似乎只是个恐怖的噩梦。

    张梦瘫坐在大雨里,任由带她出来的天师收缴了她身上所有刀具, 再也没有反抗的力气。

    一切如初。

    甚至,就连母亲临死前, 发疯般强制让她套上的喜服, 也……变成了一套, 日常普通的睡衣。

    那是她见到丈夫时, 身上穿着的睡衣。

    ……张梦呆呆地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袖, 突然觉得, 自己还不如死在那里。

    为什么要把她带出来?为什么不让她回家?为什么,她明明, 她多么绝望地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的机会——她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丈夫——还有他们的孩子——

    耳边传来脚步声,又有人接近了她。

    但张梦已经没有什么要护卫的东西了,她只呆呆地仰起头。

    ……啊。

    是那个异常好看的男人。

    他刚刚还逗留在里面,最后一个留在里面的……现在终于走出来……

    “咔、咔、咔”

    张梦听见居民楼的外墙在大雨中彻底裂开。

    ……现在他终于也走出来,就意味着,这栋楼要毁了吗。

    张梦不关心母亲用毕生积蓄买下的居民楼。自从那个老女人疯了般逼迫她离开丈夫、打掉孩子后,她在张梦心中就不是“母亲”了。

    张梦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走到自己身边的男人。

    他没打伞,似乎有意想让雨水冲干净身上沾染的血腥气,长长的黑发像被晕染的墨迹。

    男人低头看向她。

    张梦想到了母亲在她年少时说起的老故事,千年前死于桥下的冷艳桥姬。

    很美的人。

    ……但也邪恶、无耻、恐怖——

    “你这个畜生!!!”

    张梦往前一扑,想要厮打他,掐死他,划烂他美丽到不似凡人的脸庞。

    没成功,她被拦住了,是被那个扯着她出来的天师吗,双手毫不客气地将她的手臂扭到后背锁起——

    张梦痛得嘶喊起来。

    “是你,是你,如果不是你——”

    男人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我做了什么吗?”

    你?你还敢问?

    是你杀死了我失而复得的丈夫,是你把我肚子里的孩子生生剖开用长钉戳烂,是你、是你、是你——

    张梦又在尖叫,又在嘶喊,但雨声太大,几乎吞没了她所有的抗议。

    出手钳制住她的天师用绳索之类的东西锁紧了她的双臂,和男人说什么……“精神状况很糟糕”“我送她去监管局处理”……

    那个男人点点头,但他的眼神依旧放在瘫坐在雨中发癫的她身上。

    他的眼神很奇怪。张梦感觉自己在遭受羞辱。

    她继续大叫:“畜生——疯子——怪物——就是你——杀害我的孩子与丈夫——”

    “你的丈夫早死了。”

    男人突然说:“你是不是觉得他很可怜?鬼一点也不可怜。”

    人鬼不能结合,这是玄学定理。

    鬼,邪恶的,恐怖的,终将走向堕落的。

    这并非思维定势,也并非封建偏见——

    因为从一开始,死后能成“鬼”的家伙,就不会是什么无害的好东西。

    如果仅仅是对尚未死去的亲人有着留恋之情,或者有什么生前未了的愿望……

    就像洛安曾经瞥见过的,在医院长廊上徘徊,为母亲和妹妹祈求钱财的张家大女儿一样。

    故去后留恋生前的普通人,只会成为一片虚无、苍白、没有危害性的魂魄。

    鬼之所以为鬼,绝不仅仅是“对人世有留恋而已”,最重要的是拥有足够负面的、足够绝望的、足够可怕的——

    怨恨。

    对某人某物的恨意,死也不会放过谁的执念,超越了天道自然解脱魂魄的能力。

    因此,便化为鬼。

    虽然很多人遇到讨厌的事情或对象时会宣言“我死也不放过你”……但,说真的,赌上自己死后的一切、乃至魂魄完整去报复对方的家伙,有多少呢?

    仇恨,憎恶,怨念……这就是鬼的力量源泉。

    之后,当鬼形成后,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它们会向着自己生前最渴望达成的东西进发,倾泻出最多最扭曲的恶意……譬如,一位生前倾慕着舞团领舞者的残疾女孩,死后就可能想把那个领舞者的双腿扭下来……

    倾慕变为嫉妒,爱恋变为憎恨,疼惜变为蔑视。

    负面的东西总会吞噬人心,更别提已经被死亡腐蚀的心。

    是,能成鬼的人,必定经历过惨死,必定承受着常人无法承受的东西。

    听上去很可怜,对吧?它也只是想报复害了它的人,不打算伤及无辜吧?

    ——这正是鬼魂勾引活人上钩的手段。

    已死之人,可不会去在意,在自己“正义复仇”时,牵连了什么陌生人。

    太多太多小细节能点燃鬼的怨恨……一次欠钱没还,一次摔倒弄脏衣服,一不小心看了一眼、后者心里便认为“这家伙是看不起我”……

    然后,便付出生命的代价。

    它们的“复仇”不过是冠冕堂皇的餐边装饰物,为的是修饰盘中属于活人的血肉。

    和一只鬼赌“你是否保有清醒的理智,能够在复仇过程中明辨是非”,就像玩俄罗斯轮盘赌。

    还是弹夹填满、绝没有侥幸机会的俄罗斯轮|盘赌。

    千万别用活人的标准、道德、是非观去要求已死之人。

    不要想当然,千万别心软,“善良的好鬼”是天方夜谭,而人与鬼,是绝对不能搅在一起的。

    绝对、绝对不能。

    ——每个天师都明白这道理,包括洛安。

    所以他从未想过以鬼魂的身份与妻子见面,所以他七年来连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都会慢慢收回来……想要重新站在她身边,只能拼了命的去积攒“生气”,奋力找回重新鲜活的可能性……

    当然,后背隐隐作痛的感觉也提醒了他,这有利有弊。

    阴煞刀枪不入,活人却不行。

    好久没体验过真正受伤流血的感觉了……

    洛安活动了一下肩膀,又打开师兄的钱包,抓了一把治疗符纸糊上去。

    他在等血腥气彻底消散,在等伤口完全愈合,否则也不会站在这里。

    师兄又露出了想骂他的表情,但大概是他今晚受伤的事把师兄也吓到了,所以他没骂出声,只是恶声恶气地拖了拖地上的女人。

    “走了,张小姐。我带你去病院。”

    监管局有为撞鬼后受影响过深的人设立病院,天师把人救出来就行。

    但那女人依旧死死盯着他,仿佛在盯罪魁祸首、修罗恶鬼。

    ……倒也没错就是了。

    “是你……就是你……都是因为你……我丈夫……”

    洛安扯扯嘴角。

    这还真是情深意重。

    “你以为回到你身边的脏东西很爱你吗?”

    他说:“如果他爱你,根本就不会碰你。”

    鬼胎,只有人与鬼的本体多次交合,才会诞生的东西。

    那根本就不是爱情结晶。那是鬼摄取人精血、活气、希望把人彻底吞吃入腹后,故意在人肚子里种下的脏东西。

    张梦再次激动起来:“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和他之间——他苦苦地为我忍耐——像你这样的无情畜生——”

    是吗?

    “从你丈夫出车祸去世到现在……也就半个月吧?”

    死去。成鬼。回归。交合……鬼胎已经散发出腐臭味了,哪里像是“犹豫许久刚刚开始”的样子。

    可他却忍了七年多啊。至今也……

    一次也没有。

    怎么可能呢,这样的身体状况。

    即使是之前那几次,洛安也没真正做活人男性的那种“发泄”,虽然他装作正常男性那样用了保险措施,又装作完成了什么似的把保险措施打结扔了——

    但那只是糊弄妻子而已。

    只要他没堕落疯魔,就不可能真的和自己的妻子做完所有。

    清明时分,他只是太渴望杀死她,所以必须用亲吻她来转移注意力。

    ……她所渴望的,那种亲密无间的炙热触碰……他或许是再也给不了了。

    因为人与鬼绝不该搅在一起。

    因为他不会让他自己的妻子染上脏东西,哪怕这肮脏的源头就是他自己。

    怎么会一样呢?

    幕后的家伙怎么会觉得,他的妻子,能用眼前这愚蠢荒诞的女人来代替?

    张梦抱起头,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似的:“这不可能——就是因为你——他爱我——他爱——”

    洛安不想再和这个女人浪费时间了。

    虽然他清楚地明白,这女人所经历的的悲剧专门在今夜上演,也是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傀儡戏。

    对亡夫念念不忘的疯女人。变成鬼怪后回到她身边的男人。

    害人害己,天打雷劈……

    “张小姐,你知道鬼胎是什么吗?是,你的丈夫或许告诉你,他想你,爱你,迫切地想要用超越生死的方式拥有你……”

    洛安指了指她消失的肚子,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啊,他用晦气和怨气把你弄疯,用阴气把你肚子弄大,希望九个半月后,这里会诞生一个怪物,吃掉你的内脏与骨头,爬出你干瘪的肚皮……然后,他再挥泪说着‘为你复仇’,吃掉那个培育成熟的‘补品’。”

    张梦的嘶喊僵住了。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张小姐,别做梦了……他不是你的爱人,他是鬼。鬼就是这样邪恶的东西。”

    如果爱你,带着一身污秽,怎么会碰你。

    去和心爱的人见面,见面前,当然要仔仔细细打理好自己,哪怕是只有一丝的血腥气……

    洛安掸了掸衣角,又活动了一下肩膀,确认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

    远处,张天师正气喘吁吁地跑来,拿着那把黑伞,与闪起倒计时提示的电子手表。

    他还有……唔,两分钟。

    太好了,来得及。

    【午夜十二点,过一分钟】

    安各看着钟。

    她盯着旋转的秒针已经盯了数百圈,太专注了,以至于指针真的走到那里时,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离开沙发,出去找人。

    ……她该立刻蹦下来的,但女儿正趴在她身上沉沉地睡着,安各不敢轻举妄动,怕把她再次惊醒。

    安各慢慢地直起身,抱过安洛洛……

    “咔哒。”

    是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她的丈夫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进来,把一把淋湿的黑伞靠在玄关。

    或许是客厅太静谧,又或许是没想到黑暗中有人,他起初的几步动作,轻轻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安各愣愣地看着他。

    换鞋,摘手表,甩了甩水……动作鲜活,完好无损。

    他果真如电话里那样践行了他的承诺,准时回来了。

    他的保证永远有效的。

    而她也和她承诺的内容一样,早早睡……嗯??

    是不是答应他要早睡来着?

    安各眼看着老婆脱掉沾满雨水的外套,要走进客厅——她立刻闭上了眼,重新埋回沙发里。

    道了晚安就该睡觉,我正睡觉呢,可没干别的蠢事啊。

    违背了睡觉的约定反而跑出来守着秒针等人,只有焦虑狂才会干出这种事。

    安各闭紧双眼,极其紧张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轻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逼近沙发,突然顿住。

    ……发现她和女儿躺在沙发上了吧?但肯定没发现她在装睡吧?对了对了,桌上有喝完的热牛奶,灯也是全部关闭的,怀里的女儿是真正睡着了啊,结合来看,她肯定也是完全睡着了——

    一声有些惊奇的“咦”,然后身上的毯子拉紧了些,茶几响动了一下,喝空的牛奶杯被端走了。

    接着,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再次远离。

    ……万岁!根本没发现我在装睡!接下来只要等着他回来,我装作睡得很熟的样子,他肯定会小心地把我抱起来,送回卧室——他把牛奶杯放回水槽就要折回了,很快的——

    脚步声果然在几分钟后折回,安各心里颇为满意。

    她装作在睡梦中哼哼,松开手臂,悄悄调整了一个方便被抱起的姿势。

    然后……

    怀里一空,是熟睡的安洛洛被抱走了。

    “怎么睡在这里,这孩子……”

    低喃声远去,上楼梯的动静响起,是丈夫抱着女儿回了二楼的儿童卧室。

    装睡等抱的安各:“……”

    不慌。不慌。先抱走女儿,再抱她嘛。

    再等几分钟就好了,再等几分钟……

    “嗒,嗒。”

    回来了!果然回来了!接下来就是抱她——

    脚步声掠过沙发,回到玄关,拿了被雨淋湿的外套。

    然后脚步声掠过沙发,去了洗衣房,安各听见了洗衣机的动静。

    安各:“……”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再一会儿后,脚步声掠过沙发进了浴室,后者很快响起水声。

    安各:“……”

    没关系!安安老婆很爱干净我懂得!他身上淋了雨所以回来要先洗个澡嘛!我懂我懂!我再等一会儿就——

    于是她又闭目等了几十分钟。这个澡各种意义上很漫长。

    直到浴室里水声停歇,房门打开。

    安各几乎闻到了温暖的水汽,与女儿的小老虎香波特有的甜味。

    洗完澡了,接下来就肯定是过来把我抱回卧室……

    脚步声逼近了。脚步声在沙发边停止。沙发另一边微微下陷,电视机被打开了。

    “上瘾牌王冠汽水,今天你上瘾了没?拨打电视下方号码即可订购!”

    安各:“……”

    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然后是热开水咕嘟嘟的动静,听上去有谁在用热水冲调什么东西。

    我知道了!肯定是在给我泡奶粉,打开电视想掩盖开水的动静……

    “哦,一冲就好了。新出的一分钟泡面真方便。”

    然后电视机音量被调大了,还响起了唏哩呼噜的吃面声。

    安各:“……”

    安各:“?”

    安各猛地睁开眼睛:“你怎么能把我晾在这里晾这么久还不来——”

    洛安坐在她旁边,手边既没有打开的电视机也没有热腾腾的泡面,只笑眯眯地关闭了手机里正播放的录音。

    “豹豹,凌晨好啊。你不装睡了?”

    “……”

    “说好的晚安呢?”

    “……”

    第090章 第九十课 质问有来有回抱抱也可以有来有回

    ……装睡被发现了, 不知道怎么被发现的,她明明对自己的演技很有自信。

    洛·阴阳眼·安:“是吗?或许因为这是你第一次装睡,所以演技还不够纯熟吧?”

    安各:“……”

    安各本能想辩驳“什么演技, 我根本没有演技, 在家的一举一动可是纯天然不掺杂任何谎言的”, 对上他的视线,又卡壳了。

    那眼神……似乎不是胡乱斗嘴的时机。

    她深夜突然离开又突然回来的丈夫, 模样仿佛正常如初,看着她的眼睛说话时, 总微微含着一点笑意。

    可安各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她还记得今天……不,昨日凌晨时见到的他,周围莫名沉着阴冷的气氛,连心跳声也没有, 轻轻碰一下直觉就在疯狂预警。

    现在看他,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怎么?”

    安各眨眨眼。

    她默不作声地扑过去,耳朵贴紧了他的胸口。

    心跳声……异常鲜明。体温也……

    是因为刚洗过澡吗?身上带着温暖的水汽, 所以没感觉到这几日的凉意。

    那种不对劲,应该是错觉吧?

    温热的体温, 总比阴冷的体温要好啊。

    但是,但是……

    安各下意识就摸索上去, 手绕过后颈, 摸上肩膀, 然后……

    洛安动了动, 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把自己的后背从她手下移开。

    她这样扑过来乱抱一通时, 总会抓到他的后背。

    虽然那块地方治愈符纸拍了一堆、冲了大雨之后又去冲澡、绝对完全洗去了身上的血腥气……

    但那到底是曾怀了鬼胎的疯女人挥刀刺出来的伤口。

    他之后逗留在居民楼内,独自调查出的结果也不太妙……

    最好, 还是别让妻子碰到后背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豹豹,已经很晚了。为什么还不休息呢?”

    安各愣了愣,收回自己抓空的手。

    “怎……”

    洛安没有给出机会让她反应过来,他之前已经吸取了足够的教训:如果让妻子察觉自己故意拉开距离,她肯定会极度敏锐地揪着线索往下挖。

    她如今对肢体接触传递的潜台词这样敏感,真不知是好是坏。

    ——没有后仰,没有退避,洛安立刻就握住了她即将垂落的手,也主动俯下察看。

    “指甲怎么断了一截?在家里抠什么了?”

    丈夫微皱着眉捏了捏她的手指:“有点像是抠金属利器时弄伤的……豹豹,你怎么回事,不好好睡觉就算了,又跑去碰了什么东西?是刀片还是……啤酒开瓶器?”

    安各:“……”

    安女士敏锐的直觉立刻就缩了回去,“他是不是不想让我碰他啊”的怀疑完全打消——猛然浮出的心虚感盖满脑子。

    ……怎么回事,每次对他的质问快到嘴边了,他就能揭穿一件让她也无比心虚的破事!

    以前的安安老婆有这么敏锐吗?安安老婆明明对外就是一片白纸,她随口糊弄“喝两口果酒脑子就晕”也立刻相信的小白花!

    这些年来他是在外忙着对抗犯罪组织吗,还是根本就埋伏在家里、拿着小本本时刻记录她背着他犯的错事啊??

    “呃……什么开瓶器,安安老婆,我根本不会喝酒啊,你瞎猜什么……我就是指甲磕到了……哈哈……哈……”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对她掩藏的事情了如指掌呢,以安安老婆单纯保守的个性,光是知道了“追星”,就会立刻跟她吵架翻脸宣告离婚吧……老婆怎么看也不是那种“默默忍了记在小本本上,等到我自己犯错时拿出她的错来顶”类型……

    安各缩了缩手,没缩成功,洛安牢牢握住了她的手指。

    这下她最后的疑虑也打消了,因为手指上的力道就和她刚刚的拥抱一样紧。

    “究竟是磕到哪里了?”

    “哈哈哈……那,那什么……”

    丈夫的茶色眼睛比女儿还要透亮很多,带着疑惑、又夹着关心瞧她时,令安各心里的愧疚度增添了八|九倍。

    “大晚上的到处找酒喝”,怎么能对这样明亮的人说这么沉郁的破事。

    “我就是……太困了,不小心磕到,所以才……被门板夹了一下……”

    是吗?我怎么看怎么像是被啤酒瓶盖削断的。

    “就是太困了……你看,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我还没睡……”

    “豹豹。说实话。”

    “……”

    安各的手指抽动了一下,那一小块破损的指甲有些尖锐地划过他的掌心。

    “……说实话,我很担心。”

    她停止后退,整个直起身体——

    原本就是一个安稳坐着一个半跪在沙发上的姿势,这一直,让安各的气势也直接高了他一头。

    她甩开被他握紧的手,反伸出去捏住了他的脸:“你深更半夜瞒着我独自出去,究竟想做什么?”

    动作,措辞,这又有了质问的意思,但很难说她不是为了转移话题才这样咄咄逼人。

    丈夫的神情很镇定,似乎没察觉她的攻击性:“我没有瞒着你,我原本打算给你一则电话留言的。”

    安各并未被说服,她仰起头,另一只手“嘭”地越过他的肩膀,摁在他头另一侧的沙发靠垫上。

    这是一个标准壁咚姿势,只除了“咚”的地方是沙发,而咚人者坐在被咚者的膝盖上。

    “如果我没有中途醒来,给你打电话,你根本就不会主动提起外出的事,对吗?”

    安各加重了捏他脸的力道——从“捏棉花糖”重到“捏软糖”的程度——谁舍得真正去捏自己老婆的脸啊,捏坏了怎么办。

    她主要是从气势上“加重力道”。咳。

    “洛·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信任我的能力,所以才瞒着我独自离开?”

    点名道姓了,她真的很严肃。

    洛安对着妻子凶凶的眼神,不得不压下了编好的完美谎言。

    “我知道你很厉害,豹豹,我当然信任你的能力……只是,昨晚……只有昨晚……你真的不能轻易出门,豹豹。必须只能由我独自去。而我也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是不是?”

    安各轻哼一声。

    “因为是清明?”

    “因为是清明。”

    “……”

    洛安等着她升腾的怒气,或者脸颊上的痛意。

    以往,涉及“时辰不吉利”,她总会怒气上头,挑起大吵的。

    “……好吧,我接受你的解释。”

    出乎意料的是,妻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她抿着嘴,皱着眉,一副强压怒火的模样,但声音冷静又清晰:“既然你认为我不可以在清明晚上出门,这之后,不是清明了,我总可以和你一起行动吧?”

    “我要求和你一起行动,只要你晚上接到离开的通知,就必须带上我。”

    “这……”

    “你不答应?”

    ……怎么可能答应啊,要妻子陪他一起去那些肮脏危险的地方吗?

    “豹豹……你该明白,你有你的工作领域,我也有我的……”

    “如果你所谓的‘工作领域’涉及人身安全,那就有必要带上我。我拒绝尊重能把你拖入险境的事业——如果你管那些总在深更半夜传唤你去冒生命危险的东西叫事业。你要么带上我,要么带上我全套的监控设备和卫星定位仪。”

    洛安:“……”

    洛安望着她,久久没开口。

    当然应该拒绝,一个普通人跟着天师到处跑,太胡闹了,她白天还有她自己重要的事业呢。

    睡眠不够怎么办?遭遇危险怎么办?被他吓到怎么办?

    但……这是第一次……她没因为他提及迷信的东西生气。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征得某个强有力的保证,迫切的心情甚至超过了憎恨那些“迷信”吗。

    “我明白了……你的提议,让我考虑一段时间。我会慎重考虑的。”

    这才像话。

    安各松开捏他脸颊的手,收起盛气凌人的质问感。

    “安安老婆,”她补偿般亲了亲他刚刚被捏住的那一小块脸颊:“只要有我在,你就不会受伤的。你是我老婆,一定要学会对我卸下心防,这样我才能更好地保护你。”

    洛安:“……”

    所以她为什么总执着于喊他“老婆”??

    “抱歉,豹豹。”他笑着挡开了这人蠢蠢欲动的手——亲完之后她就想滑下去解他睡衣扣子了,什么顺畅的流程——

    “如果要提‘保护’的论题,我很难相信一个独自在家时就因为犯困磕断指甲的冒失鬼。我觉得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

    安各:“……我那是太困了。”

    “好,那就回卧室睡觉吧?”

    “好啊好啊,你说的是动词的那种睡觉……”

    “名词的那种。好好休息。”

    “……”

    于是安各终于结束了自己的“拷问”,跟他回了卧室里。

    而且是如愿以偿的——被抱进去,虽然姿势类似大人抱小孩,没有什么暧昧的氛围感。

    但很亲密,他没有拉开距离。

    安各其实也没想再做什么,她觉得自己刚刚的逼问得到了成功的效果,他今晚究竟外出做了什么,也总能得到答案……而且,最重要的,她抱过他,贴过他,确认过他身上没有任何的伤口,任何的血腥气。

    她彻底放下心。

    眼皮也彻底累了,慢慢合紧。

    “老婆……”

    “嗯?”

    “安安老婆……”

    “又怎么?”

    没怎么,就是特别喜欢有声音在熄灯后的卧室里回应自己。

    安各无声笑了笑,再次伸出手。

    “我们牵着手睡好不好?”

    “……”

    床的另一边动了动,他贴了过来。

    安各这才意识到,今晚他竟然没有背对她躺下,虽然依旧和她隔在两条不一样的被子里。

    哪怕隔着两层棉被,安各也能感觉到他身上依旧温暖的水汽,很令人安心。

    “要不要再过来一点?”

    似乎是有些害羞,安各听见他低声建议:“我怕你依旧睡不着,今晚可以抱在一起。”

    ……真的吗?

    安各往那边凑了凑,立刻就感觉到被裹紧。

    正面的隔着被子的拥抱,碰不到他的后背,也碰不到什么肌肤……

    但安各能感觉到,不仅仅是牵手,他的手臂横过来圈紧了她的肩膀,像是要圈紧什么下一秒就会被太阳夺走的东西。

    ……比牵手棒多了。

    “这样抱着能睡着吗?力道要不要松一点?”

    “嗯……我已经很困了……就这样……”

    “那太好了,豹豹。……晚安?”

    安各在被子里点点头,打了一声哈欠,又仰脸啃了他一口。

    “晚安……你在我旁边,我这次肯定会履行诺言,熬不了夜的……”

    “那就快睡吧,豹豹。”

    “……晚安……哈欠……”

    洛安把昏昏睡去的妻子搂得更紧了些,觉得自踏进那栋小楼后就压在心里的某种东西,终于松开了一点。

    他们不会是那样。她不会是那样。

    她是最明亮最坚不可摧的……也是抱起来最暖和,能一并让他也暖和起来的奇迹。

    心情也好,伤口也好。

    豹豹真的是抱起来尤为暖和的大猫猫……

    破天荒的,洛安也合上了眼睛。

    窗外,清明已过,大雨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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