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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1章 第二百零三十八课 开团攻击时千万要小心身边突变的猪队友

    洛安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开口对女儿说这么一句话的时候。

    “洛洛,听话。把爸爸被切走的那条胳膊还给爸爸。”

    “不要!!”

    “洛洛乖, 你带着它不可能顺利回教室上课, 爸爸先帮你保管……”

    “不要!!”

    “爸爸真的只是暂时保管, 毕竟小孩子碰这种东西对身体和心理都不太好……”

    “不·要!!”

    安洛洛小朋友扒紧了自己即将被强行拽走的书包,小胳膊小腿格外用力地缠上去——

    “爸爸是坏蛋, 爸爸在说谎,我要告诉妈咪了!!”

    洛安:“……”

    洛安的另一只手依旧揪着小斗笠, 后者自被提起后,就一声不吭,不再反抗了。

    因为他对洛安揪人的功力很有自知之明,也清楚自己逃脱不了, 这时反抗才是不明智的选择。

    ——但安洛洛就完全不同,洛安抓她哪里会像抓委托目标那样呢——小孩气得要命,被爸爸轻轻放下后又扑回去往上跳, 努力用全身扒住书包然后对着他各种耍赖——其实这一套动作看似缠人,洛安抖一下手腕就能轻松化解, 把这只小豆丁从书包上抖开。

    但这是自家女儿。

    真要强势抢走,他怕她扁嘴哭;

    如果把她甩回地上, 他怕她扁嘴哭;

    哪怕是冷脸呵斥, 他也怕她呜呜呜地坐地上开嚎。

    洛安熟悉她难过、委屈、即将开哭的所有小表情, 他一眼就明白, 安洛洛的泪腺蓄势待发了。

    而且, 女儿嘴里嚷嚷的控诉和威胁也实在是……

    太有效了。

    漆黑的阴煞不怕天道不惧鬼神, 唯独害怕被妻子扯开最后那层小秘密。

    想也知道,如果安各看见了那截断手, 他编再多圆再多的“假死”论,也没办法继续忽悠……

    至于女儿,唔,如果只有女儿知道,就好办得多。

    说实话,不是洛安小看自家女儿,但他忽悠安洛洛的经验长达七年半,七年半的时长中未有一次失手——他有这个自信继续忽悠过去,只要稳住洛洛的情绪,再晓之以理(瞎话)动之以情(骗术)……

    只要,她别彻底气急败坏、崩溃大哭,在和他的单独会谈中一拳砸向“场外求助”键,把这事捅到她妈妈面前去。

    洛安完全没有自信能在这种大事上忽悠住妻子。

    他花了七年多完善自己的“假死”逻辑,可这才亲身露面几个月,她就快把他所有的谎言扒完了。

    “洛洛,听话,这件事我们不能告诉妈妈……”

    “你又想骗我,还想再骗妈咪——”

    “我没有,当然没有。”

    我当然有,这是我这几个月来最努力的事情。

    洛安微微弯下腰,又提高了书包上挂着的安洛洛,尽量平视着她的眼睛,调整出自己最诚恳的虚伪表情。

    “只是,洛洛还记得吗,妈妈很怕血腥马赛克,对不对?在家看丧尸片时会怕得尖叫,还要抱紧你捂眼睛。”

    安洛洛犹豫了一下:“是,但又怎样?”

    “这段时间,妈妈是不是比以前忙多了,但你发现她却没有以前那么频繁地去公司?”

    “……所以呢?这和爸爸你现在的问题没关系!”

    虽然及时抓住了重点,但已经被动摇了,这就很有忽悠成功的希望。

    ——也不算完全忽悠,洛安半真半假地说了不少事实:“妈妈最近要忙许多重要的事,而那不是妈妈工作的事,是爸爸和妈妈共同准备的、一个很重要的计划。爸爸妈妈要用这个计划来对付破坏我们家的坏人。就是那些让你做噩梦、又袭击很多次妈妈的坏人……爸爸妈妈已经想好解决办法了,很快就能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安洛洛皱起眉:“那些坏人攻击了我,攻击了妈妈,但他们也是切断你胳膊的坏人吗?杀掉你的坏人究竟是谁?爸爸你在帮坏人含糊其辞吗?”

    洛安:“……”

    洛安微妙地沉默了一会儿。

    女儿这种时候抓重点的能力如此卓越,怎么在学校考试做语文作文的审题时无法发挥呢。

    他不愿意用纯粹的谎言蒙骗女儿,却也无法说出真相,只好轻咳:“这个,总之,坏人们一般都聚在一起,只要爸爸妈妈的计划成功,一起把它们消灭掉就没问题了……”

    安洛洛敏锐地嗅到了他语气重的一丝犹疑:“你又在骗我!我要告诉妈咪——”

    她“唰”地一声就跳向了远方,小手指头跟弹簧似的,“啪”一下就要点上安各的专属号码。

    “不是,洛洛,洛洛,你耐心往下听。”

    洛安现在非常庆幸鬼身不会冒冷汗:“你也清楚,爸爸是个没什么用、没什么钱、更没有工作和大主意,只能待在家里洗洗衣服做做饭,必须靠你和妈妈给零花钱养的人,是不是?”

    安洛洛犹疑着点头:“对啊?”

    安静如鸡的小斗笠默默抬头瞅了一眼自己。

    洛安……洛安把小斗笠直接往肩膀上一扛,避开他无声的质疑,面不改色道:“说真的,爸爸最擅长的只有做家务,在大事上很没用,只有你和妈妈能做家里的主。”

    安·逐渐膨胀起来·洛洛:“那当然啦?”

    “所以,虽然那个重要的大计划是爸爸妈妈一起准备的,但爸爸其实帮不上多少忙,许多重要的环节还是必须依靠妈妈来做……这种时候,爸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干扰妈妈做事。”

    面前的爸爸说着说着就低落起来,垂下眼,声音越来越轻。

    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被校服外套遮住的书包,安洛洛发现他提着书包带子的手指捏得很紧,又很苍白。

    “可如果洛洛你把这东西……这件事告诉忙碌的妈妈,本就最害怕这些的妈妈一定会很慌乱、很恐惧、然后很伤心。受到惊吓的妈妈可能会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再也睡不着觉,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完成手头的重要计划……最重要的、最强大的妈妈状态不好了,计划就无法及时完成,坏人可能就无法被消灭干净,然后洛洛和妈妈又会遭受新一波的袭击……”

    安洛洛越听越觉得在理,但她依旧抗拒地抿紧嘴:“爸爸的意思是,我如果告诉妈妈,就会成为破坏正事的坏孩子?”

    “当然不,洛洛不是坏孩子,遇到拿不准的主意告诉妈妈是对的,妈妈也永远不会怪你。”

    爸爸突然主动递出手,把之前一直死死拽在手里的书包,默默还给了安洛洛。

    安洛洛有点茫然地抱紧了书包,就看见爸爸收手,又下意识伸了伸,再次收回去,甚至还退了两步路,拉开与她的距离——

    然后他忧郁地叹了口气。

    “算了,都是爸爸不好。洛洛拿回去吧,告诉妈妈,这才是对的事。”

    安洛洛……安洛洛不禁移开了要摁通话键的手指头。

    “爸爸在那个大计划里唯一的作用就是‘不干扰妈妈’。可这件事一旦被妈妈发现了,爸爸唯一的‘不干扰’作用就会消失,成了拖妈妈后腿、完全无能为力的那个……是爸爸自己的问题拖累了妈妈的进度,又拖累了你们的安全……你放心,洛洛,妈妈不会怪你,妈妈只会怪爸爸没用……反正爸爸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在家里靠洛洛的零花钱过日子……”

    安洛洛咽了咽口水。

    爸爸每说一句话,他的气质就更沉郁一点点,明明天空已经放晴,爸爸却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要消失在瓢泼的冷雨里。

    一步,两步……她不禁重新走了回去,主动拉近了爸爸刚才后退的距离,又松开了手里的小书包,还到爸爸手里。

    “算、算了,”她小声道:“我不会告诉妈妈的,妈妈也不会嫌弃你没用,爸爸不要伤心。”

    爸爸忧郁地点点头。

    然后他迅速伸手,不着痕迹地用藏在掌心的隐匿符接近那只主动递来的小书包,这样就能隔着书包把那东西飞快收回自己的法器里,确保这关键证据不可能再被任何人夺走——

    背对着他们被扛在肩膀上的小斗笠却冷不丁开口:

    “你傻吗,安洛洛。”

    洛安:“……”

    安洛洛:“你不懂,他是我爸爸,而且不准当着我爸爸的面嘲讽我——”

    小斗笠:“你乐意安慰他就安慰,但东西必须抱好在手里,这是砝码,别主动上交,你傻不傻啊。”

    洛安:“……”

    安洛洛:“……”

    对哦。

    被提醒的安洛洛小朋友后知后觉地收回手,抱紧小书包。

    “爸爸你放心,我暂时不会告诉妈妈,”她懵懂道,“但我觉得他说的话有道理,东西先放我手里吧,反正你也不着急。”

    洛安:“……不,不,当然不,但洛洛带着它怎么顺利上课呢……”

    小斗笠再次开口:“出了这么多事,安洛洛的校服也一团糟,今天肯定上不了课了。不如帮我们直接请假出校吧,找个地方让安洛洛换身干净的衣服,然后你告诉她那个能消灭所有坏人的重要计划到底是什么,这样她也能放心把东西交给你。”

    安洛洛恍然大悟:“对哦!”

    洛安……不由得掐紧了揪小斗笠的那只手。

    你什么时候帮她了?你不是一直跟她互看不顺眼吗!你没看到我刚才差一点就骗到——忽悠到——你应该很清楚我隐瞒这些的必要性吧,为什么——

    小斗笠冷嗤一声,洛安突然意识到,一直沉默的他态度远比女儿更糟糕,心里的情绪也更加恶劣。

    ……他一向是个很能压抑脾气的人,也一向爱把心思闷起来,记恨很久很久。

    “待会,等她换好衣服,梳好辫子,听到你这几天忙碌的‘准备计划’,估计就会彻底放心,把东西交给你,”小斗笠小声在他耳边说,“可我绝不会罢休,我也不在乎什么袭击她破坏家庭的坏人。”

    “除非你私下告诉我,凶手是谁。”

    这是不可能的。

    洛安面上依旧挂着好家长的微笑应付女儿,可眼底却彻底冷了下去。

    “你……”

    “我忘了说。”小斗笠彬彬有礼地举起手,指尖夹着一枚细微的小黑点。

    “安家主送给我玩的小道具。据说可以录音,很神奇。要不要体验一下它的神奇,譬如我把刚才那段神奇忽悠播放给安家主听。”

    洛安:“……”

    洛安缓缓转头,盯着他,静默两秒。

    ——阴煞的鬼气扑面而来,阴寒的冷风几乎从头灌到脚,被针对的小斗笠却丝毫不怵。

    谅他也不敢真做什么,重要证据还捏在自己手上呢。

    ……等等,重要证据?

    指尖突然一松,小斗笠仓皇看去,发现自己紧捏的微型录音器——它在煞气的碾压下碎成了粉末,窸窣散在风里。

    安洛洛刚背好书包,扎好外套,正走过来要牵爸爸手去找老师请假,就见爸爸对那个自己超级讨厌的小变态柔柔一笑。

    “只勉强弄懂了怎么打开录音功能,还没学过‘同步上传,随时备份’,是不是?”

    安洛洛立刻炸毛:“爸爸你不准对他这么好,也不准教导他什么东西!那家伙是个变态!精神病!心眼超多,格外狡诈,很危险的!爸爸离他远一点——喂,你,不准迷惑我爸爸!”

    小斗笠:“……”

    小斗笠:“傻子。”

    “你说谁傻子呢,你说谁——亏我爸爸还要帮着你一起请假——”

    爸爸温和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顺便再请他一起吃顿午饭吧,洛洛,你们不都想听那个消灭坏人的大计划吗?”

    安洛洛更跳脚了:“爸爸——你千万不要被他的表象骗了——不可以对他太好——也不可以听信他的鬼话——”

    小斗笠:“……”

    第252章 第二百零三十九课 再狡猾的小孩也抵不过更无耻的大人

    一位从大课间起就一直缺席、再出现时校服和头发沾满湿乎乎的泥巴、书包还鼓鼓囊囊地仿佛偷带了不明物体的叛逆小朋友……

    突然跑去找老师请假早退, 当然是会挨批的。

    更别提她还要一并带走那位全班最乖的转学生,一向规矩文静的转学生也沾了一身湿泥巴,就像是被她刚刚拽进泥潭里揪着领子干了一架。

    语文老师兼安洛洛班级的班主任张开喉咙——这下不再是什么诡异的怨灵操控她发声, 这位身材娇小、穿着平底鞋的女老师硬是用自己的胸腔发出了一些——仿佛属于远古霸王龙的——某些应当被规制在小学一年级生耳朵之外的巨大咆哮声。

    ……幸亏夏天小学的办公室门隔音质量很好, 这些吼声的确被规制在小朋友们之外了。

    替两个孩子请假、要求一起提前带他们离校的无良家长低着头, 弯着腰,任坐在办公桌前的老师隆隆输出, 几乎拿出了五岁时在无归境尊敬家主的姿态。

    老师是这样,豹豹也是这样, 莫非看上去柔软温良的女性爆发起来都这样恐怖……什么,为什么周围没人觉得豹豹看上去“柔软温良”,那些人难道都眼瞎……不,此时重点不是这个。

    “安洛洛家长, 情况现在很严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还能纵容孩子随意请假离校,就算大课间之后的课程是体育音乐和科学实践, 但正是家长这种不重视的态度才会令孩子也不重视自己的成绩——你真该好好看看他们的成绩,考成这样还要纵着他们上完两堂课就离开学校——既拿不出病假条也拿不出别的——”

    沙拉沙拉沙拉。

    洛安遭过无数次狂怒状态的妻子对吼, 他异常熟练地把老师的怒吼转化为老电视机的雪花片噪音,回到“不听人话”的正常状态里。

    只是……“雪花片噪音”中, 洛安瞄了眼老师狂怒拍出的试卷, 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

    成年人当然不会因为幼时的自己拿回一张零分试卷而感到羞耻, 而且洛安自己刚拜到师父手下时, 大字不识的他第一次的学习成果比一张零分试卷糟糕多了。

    他很淡定地接受了小斗笠的零分试卷, 重点盯了安洛洛那张卷子很久……

    几道选择题, 几道填空题,这次竟然做对了这么多道题目。

    女儿真的有在下功夫复习啊。

    而且这是第一次, 她的语文成绩在班级名次上进步了,竟然是倒数第二……

    在老师拔高的“安洛洛家长你在认真听我说话吗”背景音里,洛安认真地想,要不要订做一个画框,把女儿这张进步巨大的试卷裱起来呢。

    洛洛太棒了。

    “安洛洛家长!你在听我说话吗?!”

    没。

    【一段漫长的雪花片噪音后】

    办公室门打开,洛安走了出来。

    门口等着的两个孩子一个坐在台阶上抱着书包晃腿,一个靠在墙上紧抱着自己胳膊,相互隔得远远的——但他刚走近,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投来视线,眼神里的东西有着微妙的相似。

    一些关注,一些怜惜,与一些敬畏。

    ……嗯?他刚才在办公室里跟老师演戏,没待在外面继续跟孩子演戏吧?

    “果然爸爸没请到假吗?”安洛洛先开了口,她担忧地从台阶上站起来,拍拍校服上干掉的泥巴:“其实我也没那么需要回家洗澡,随便换套衣服继续上完课,还是等放学了再……”

    等你放学了你妈妈也下班了,那就没办法创造单独彻底笼络好你的机会了。

    况且,不提别的,刚从那个大阵里脱出、又碰了尸块阵眼这种东西,身上还淋过雨沾过泥巴……他也不放心女儿,怎么都要立刻带回家清洗一下。

    小学一年级的两堂科学实践课,还有下午一堂体育一堂音乐课,洛安不觉得这些能与“可能逐渐浸润在女儿身上令她发高烧的晦气”相比较。

    孰轻孰重,他分得清。

    洛安直接走过去牵她:“没事,走吧。”

    “……啊?你请好假了?怎么跟老师请到假了?”

    安洛洛被牵着往外走,却依旧有点不安地扭头看办公室门:“爸爸没事的,我还是回去跟老师亲自道歉……”

    还在生他闷气的小斗笠也突然发言:“我去吧,我在班主任那里形象比较乖,她看到我应该不会那么生气了。”

    洛安明白了什么。

    他看看那扇合拢的办公室门,又看看两个小孩眼里的怜惜。这次连小斗笠也这么看他了,不像演的。

    “……办公室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强?”

    “爸爸,呃,”安洛洛尴尬道,“我们没听清老师具体在骂你什么,但她骂你的时候门板一直隆隆在震,就跟动画片似的。”

    洛安:“……”

    “你不要紧吧?这是我们自己惹的事,却让你被老师这样欺负……老师,老师她只是隆隆骂你吧?没有上手打你吧?爸爸……被欺负了要跟我……跟我们两个说哦!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被包括在“我们”范围内的小斗笠冷哼一声,但他破天荒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伸手拽住了洛安的衣角,捏捏,以示安慰。

    洛安:“……”

    柔弱形象还是塑造得太过猛了,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失策。

    【一小时后】

    尽管很想把之前奋力拆台、跟他对着干、眼看着还没放弃想打小报告的小斗笠扔出去不管,洛安还是一视同仁,把两个小孩都带回了家里。

    洗澡,洗头,换衣服,又在地下室里翻出材料来做了一锅汤剂,挨个灌下,确认干干净净祛除晦气了,洛安才松了口气。

    不管如何,孩子就是孩子,他们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单独给小斗笠洗头时数次尝试把他脑袋摁进水里,暗示他“要么放弃追问真相要么我淹死你”,然后被小斗笠劈手夺过牙刷捅了回来,“要么告诉我你的死因要么你就再次被分尸”……然后便顺势在花洒下厮杀了几次……直到安洛洛邦邦邦敲响浴室门,大喊“爸爸偏心爸爸凭什么给他洗这么长时间的澡爸爸是不是在陪他玩我的小鸭子”……

    咳。

    但他总体还是个爱照顾孩子的好家长。嗯。

    他绝对不会真的把另外一个自己勒死。

    洛安今早去和“戚延庭”会面时确认了许多事,他现在知道,小斗笠在这个世界的出现关系到许多事——自己也不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相反,要和保护安洛洛一样严密地保护好他。

    “……所以,为什么我要搬到你家里住?你究竟想做什么?”

    哄着女儿去衣帽间换新衣服,答应她待会就帮她重新梳头发、扎辫子、出门吃好吃的再慢慢谈心,洛安掩上门,还没缓口气,一回头就被小斗笠怼了上去。

    真·怼了上去,刚洗完澡的小男孩站在走廊上,双手死死抓着吹风机,一下怼在他后腰。

    他刚洗完澡、也刚从水池、毛巾中逃脱杀机,身上还滴着热乎乎的水汽,没有做遮掩的茶色眼睛里是纯粹的杀气。

    不说实话就再杀他一次,小斗笠是认真宣言,认真践行的。

    可是……

    洛安看着他“啪嗒”摁下吹风机开关。

    一片静默。

    赶紧又“啪嗒”“啪嗒”两下。

    “……”

    “你知道这东西使用时,是要插电的,对吗?”

    “……”

    洛安伸出手指,默默推开这把银色的小吹风机。

    “而且,”他平静地解释,“这不是手枪,更不是任何一种现代黑科技武器。”

    小斗笠:“……”

    “过来,去那边的凳子上坐下。我给你吹头发,别滴脏我昨天刚拖干净的地板。”

    小斗笠:“……哦。”

    他绷住了脸上的表情,努力做到了和成年的自己一样淡定。

    两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向角落。

    小斗笠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

    洛安则给吹风机插上电,嗡嗡嗡的噪音在耳边炸响,小斗笠条件反射地一偏脑袋躲过去,指尖再次甩出——

    洛安反手折断他藏起的尖锐铅笔:“电力启动的热风,不是攻击,我现在放弃灭你口了。冷静。”

    “……哦。”

    小斗笠僵硬地扭正脖子,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在现代吹风机特有的强噪音中忍耐了好一会儿。

    好一会儿后,他觉得对方不可能在这种噪音里听清自己,才小声嘟哝:“是安洛洛骗我说那个浴室的第三只吊柜里有一只她藏匿的秘密武器,我才以为……”

    洛安“啪”一下关闭吹风机:“她说的大概是那只小橡皮鸭。洛洛每次泡澡都会把它当作一只核|潜|艇玩,而且轻易不会让别人碰,她对你说这话是想警告你别动她的小鸭子。”

    没想到还是被听清的小斗笠:“……”

    小斗笠:“她是笨蛋!!”

    洛安:“笨蛋的话只有更笨的会信。”

    小斗笠:“……”

    小斗笠一把夺过吹风机,嗡嗡嗡地重新吹起头发,用一分钟就学会自己吹头发的实力证明自己不笨。

    “之前那段时间你自己住在那个小院里,怎么烘干头发的?”

    “自然风吹。……你以前不就是自然风干的吗!”

    “可那很冷,而且我以前没有吹风机,你有,我给你买了一套全新的摆在盒子里。”

    “……我不知道不行吗!”

    “电视里没有用吹风机的画面?”

    “……我不看电视,一直在翻看你的书架!”

    “那你语文测验还考零分?”

    “……”

    小斗笠把吹风机调到最大档,默默对着自己一通狂挥,彻底屏蔽了他的问话。

    洛安任由他乱挥,他转身在二楼清理了一个空置的客房,又列了采购清单,打算待会带他们出去吃饭时把今晚小斗笠的留宿用品买齐。

    等到他回去时,小斗笠已经关闭了吹风机,他重新把两只手摆在膝盖上,恢复了之前端庄沉静的神态……

    只是顶着一头放飞自我的乱毛。

    洛安:“……”

    洛安:“下楼,给你梳头。”

    “……不要,我不想在你家里留宿,也不会被你做的这些事动摇决心,你别想像骗她一样骗我……”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看见自己顶着一头狗毛。你不是狗。”

    “……不,你休想。”小斗笠握紧拳头,意志坚定,“我不会就范的,我知道你在温水煮青蛙,想要慢慢化解我的敌意——”

    “下楼,梳头,否则我立刻拍照发给洛梓琪。”

    “……”

    头可断,血可流,但形象礼仪不能丢,端庄的规矩要刻在骨子里。

    小斗笠惊恐地捂住了自己乱翘的头毛:“你怎么能,这种事,你,你竟然敢——那我也能自拍发给安家主!”

    家里的隔音功能比学校好太多太多了,洛安完全不用担心女儿在隔隔壁的衣帽间里听见,终于能畅快地冷笑出声。

    “你想跟我试试谁玩手机的速度更快?”

    “……你无耻!”

    第253章 清明番外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前注:清明节突发脑洞, 有伪NTR成分,请谨慎食用

    “……转校生?哈?如今这么老土的桥段也有人喜欢啊,明明是上个世纪才会流行的梗……”

    十七岁的女高中生像抖垃圾般哗哗哗地抖完了所有纸页, 把手里的恋爱漫画随便丢进抽屉。

    身边的杨兰兰笑了一声, 那声音娇滴滴的, 笑完后她还很小女生地推了身边人一把。

    “你讨厌,安哥, 这么不会讲浪漫。”

    原本在座位上打哈欠犯困的安各身体很放松,肩膀突然被班里的闺蜜搡了一下, 她没怎么注意就直接磕在课桌角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嘶,还怪疼的。

    安各拍开她的手:“好好说话,干嘛推人。”

    杨兰兰嘴巴一嘟:“你凶我……”

    窗外的风声清淡, 阳光纯净,这个春天的早晨天色好极了,郎朗的早读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虽然她自己是个总在早读时趴桌子上睡觉、上课时依旧趴桌子睡觉、只要出勤就算胜利的不良少女……

    但她可不希望杨兰兰在早读课就梨花带雨地落起泪来, 搅得大家都停下学习的动作,然后美好的一天又从“安哥怎么又欺负校花开始”。

    唉, 小女生,真麻烦。

    安各揉了揉自己烫成绿色的短发, 随口哄道:“是我不好, 我不好, 小祖宗我求求你了, 别哭啊。”

    杨兰兰本就没想哭, 只是装着想对她撒娇, 闻言重新挤了过来:“哼,当然是安哥你不好, 大早上的看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嘛,真是……”

    怎么,不乐意认真上课的不良学生买本恋爱漫画带到学校犯法啊。

    ……安各想怼她,但又忍住了。

    这个闺蜜一向个性敏感,泪点脆弱,轻松的打闹拌嘴就能惹她乱哭一通……麻烦得很,她可不想再费工夫哄人了。

    于是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又侧身避开了杨兰兰黏过来碰自己肩膀的动作。

    “无聊嘛,随便买了一本看咯……”

    “安哥哪里适合看这种东西。”

    杨兰兰看她重新在桌上趴下了,姿势潇洒又帅气,便忽视了刚刚的退避——安哥的一举一动,真的比所有她见过的男孩还帅气啊。

    她脸颊泛红:“安哥你这么帅,就该看看冒险漫画、推理漫画、机甲战斗类……恋爱漫画俗套又无聊的,安哥你以后不准乱看啊,那可不是你该看的东西,哼。”

    安·唯独只对恋爱漫画感兴趣·各:“……”

    不是,为什么,不良学生看恋爱漫画真的犯法吗。

    现实中不想早恋也对同龄男生没兴趣,但喜欢漫画里甜甜的恋爱,这很冲突吗。

    闺蜜总这样,“安哥你不准用防晒”“安哥你用这个粉色笔盒干嘛”“安哥安哥你不应该看这种漫画你看别的酷东西吧”……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小肚鸡肠了,但有时候,安各真觉得有点怪。

    但人家漂亮小女孩愿意主动亲近她,管她这管她那,总还是因为真心喜欢她,要跟她交朋友吧?

    ……安各只能逼自己时不时这样说服自己,以此消除偶尔和杨兰兰相处时产生的反胃感。

    她的确觉得是自己敏感了。

    “什么乱不乱看的,我也没有这样恶心恋爱漫画……”安各不由小声嘀咕,“只是觉得转校生情节太老土了,学生和学生之间有什么意思,足够帅气的男主角出场应该带点别样的社会人气质吧,譬如新来学校、背景神秘气质也格外成熟的老师……”

    杨兰兰立刻变了脸色:“安哥你干嘛谈论少女漫情节啊,你才不应该喜欢这种——”

    “咳咳,同学们,安静一下。”

    是班主任,她跨进门槛,终结了早读,也终结了校花即将爆发的眼泪。

    “生物老师怀孕了,所以我们会有一位新的代课老师……而且我们学校新建立了一间心理咨询室,如果大家在紧张的备考任务中有需要,可以寻找老师的引导和帮助,具体地点是……”

    “……是4号教学楼4-4咨询室,每周二、四全天开放,欢迎大家。”

    班主任身后又跟进一个人,白大褂,戴眼镜,墨色的长发编在肩膀后,穿过教室前门站上讲台,就像从古典派的水墨画里走出来。

    “我是学校咨询室的心理老师,洛安,这段时间同时暂代我们班级的生物课程。”台上人笑道,“很高兴认识大家。”

    底下的学生一片哗然。

    “老师,请问生物课是一直——”

    “心理咨询室,像电视剧里那样吗,有没有课程成绩要求——”

    “生物老师她有小宝宝了,哇,恭喜恭喜——”

    ——高二的学生们学习节奏紧张,任务也重,这所学校更是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所以学生们都很专注、认真、最在乎的就是学习成绩上的事。

    就算突然发生“新来的老师这颜值什么情况这长发什么情况这脸好逆天啊比漫画里走出来的角色MV里唱跳的明星还逆天”这种不太现实的情节,他们立刻出口的,也是围绕学业的矜持提问。

    不矜持的尖叫和感叹都憋在心里面,不会像校园恋爱少女漫那样吼出来的,他们可不是花痴啊,只有现实里的傻子才会吼出声大喊“新老师好帅”吧?

    “老师——老师——老师请问——”

    最后一排却突然有人超级大声地吼出来,手臂剑一般高高举向天花板。

    全班乃至全年级出了名的不良少女“唰”地蹦上了桌子,高举手臂,放声大嗷:

    “老师好——你太好看了——请问你有交往对象吗?!没有的话可以考虑我吗?!”

    全班同学:“……”

    出现了,那个只有在校园恋爱少女漫里才会出现的傻子。

    也是全班唯一一个真正把心里话吼出来的勇士。

    同学们敬畏(勇气)又怜悯(智商)的眼神包围了安各,但作为叱咤校园的不良少女,她会在乎这点眼光吗?

    安各的眼睛里只有新来的美丽老师!比她收集的所有恋爱漫画电视剧电影还要闪闪发光过分美丽的老师!

    “老师!老师!请问老师有对象吗?!老师请回答我!”

    踩在课桌上,安各依旧高高地昂着脑袋、举着手臂,有着不同于同龄人的狂放气势——像仙鹤群里跑上大石头挺拔昂头的大公鸡。

    旁边杨兰兰的脸黑了,班主任的脸则绿了,新老师却没有被这大胆包天的提问惊住,他脸色不动,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在全班人眼里,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展示。

    “抱歉。”无名指上的素环闪闪发光,“老师已经有对象了,请同学们认真听课,好好学习。”

    全班同学的心中不约而同地响起哀嚎。就像第一次看到美丽的宝物却发现后者身上早有铭牌,人类的特性总会令他们暗暗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来。

    但同学们还是更有脑子,更专注学习,他们把哀嚎与叹息放在心里:“好的老师——”

    安各:“这不公平——这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

    ……那边的傻子却依旧超大声嚎出遗憾就是了。

    班主任:“安各!你给我下来!去办公室!罚站!!”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呜呜呜——”

    “安各!!停止狂嚎!!”

    ……十七岁的高二学生,最是青春无敌的年纪,也最是压力巨大、闷头扎身学业的时候。

    可眼前这个一头杀马特绿毛,穿着叮叮当当的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在教室最后排课桌上鬼哭狼嚎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正经高中生。

    ……怎么看怎么值得狠狠修理,再狠狠教育。

    洛安收回手,又收回不着痕迹掠过后排的目光。

    姓王……还是姓胡……不对,好像是她姓扬的那个塑料朋友……对吧?

    似乎在豹豹青春期时造成了恶劣影响的那个?

    记忆太模糊了,记不清楚。

    “安各!安各!你给我滚下来安各——去走廊——咳,其他同学把课本翻到第一百页,班长继续带早读!!”

    【数日后】

    “同学你好,咨询室是开放的,你可以进来。”

    “……哦。”

    “想喝点什么?果汁?可可?冰汽水?”

    “……黑麦威士忌,纯的,不加冰。”

    “好的,同学,给你,毛毛星球牌成长牛奶。”

    “……”

    安各默默坐直了,接过那盒可可味的毛毛星球牌成长牛奶,并默默抠下了饮料纸盒背面附赠的豹子小画片。

    ……她就是正在沉迷这个牌子甜甜的成长牛奶,还热衷收集上面的卡通豹豹画片啊!可这么丢脸的事这个老师是怎么知道的!她明明维持着会喝威士忌的与众不同的叛逆神秘气质吧!这家伙难道会读心术吗!

    穿着白大褂的美丽老师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镜片后的眼睛隐在背光里,安各有点看不清他具体的瞳色。

    ……应该是常人的黑色,对吧?

    “所以,同学,来咨询室,有什么烦恼想说的?想和老师谈点什么吗?”

    “谈恋爱。”

    老师笑笑,再次举起了自己的手。婚戒依旧闪耀。

    安各:“……谈我最近最巨大的烦恼,一见钟情的美丽老师有结婚对象了,我还念念不忘该怎么办?虽然当小三不道德、师生恋也不道德,但我现在脑子里根本没有道德,只有老师的脸。”

    果然把婚戒戴上的决定是正确的。

    “老师的建议是,同学,你应该好好学习,专心成长。”

    美丽到晃眼的老师笑了笑,那个笑依旧平静又淡泊,仿佛她的言行不过是小孩子打闹。

    “高二了,最近学习压力很紧张吧?”

    安各龇龇牙,抓了一把自己莹绿色的短发,又一脚蹬起,大剌剌地翘出一个二郎腿。

    “老师你看我,我像是会好好学习的家伙吗?”

    像啊。

    老师叹息一声,摸到自己脸上遮掩用的眼镜,“嗒”一声轻放在桌上。

    茶色的眼睛漠然又透明,属于成年人的威严与家长的气压一起卷过来。

    “腿收好。”

    “……”

    “背挺直。”

    “……”

    “坐正了,脚从桌子上放下。”

    “……”

    “今天作业写了吗?”

    “……”

    “拿出来,在老师对面写。”

    “……”

    第254章 第二百零四十课 脸皮的厚度随着岁月流逝拉厚又拉薄

    谢天谢地, 安洛洛小朋友赶在洛安自己和自己再次打起来之前跑出了衣帽间。

    “爸爸不是说,要在吃午饭时告诉我那个消灭邪恶的重要大计划吗!爸爸我们快走吧——哎,爸爸你们在干什么?”

    安洛洛一把冲下楼梯——又吃惊地顿住了脚, 摸出自己放在家里的小手机。

    “我、我可以拍照吗?”

    拿着梳子正扯对方头发的洛安:“……”

    拼命上跳也想拉对方头发的小斗笠:“……”

    真·互扯头花的打架。

    ……他能怎么办啊!他还能怎么办!未来的自己仗着那么——那么可恶的身高就欺负他、威胁他、还说要拍下他这样不得体的表现发给他敬爱的姐姐——个子高高的手臂也长长的, 手机一举他就怎么也抓不到了, 他又不会飞——这时候想要反抗只能往上跳啊,但自己被讨厌的长胳膊摁着梳头又没办法凭空起跳, 唯一能借来往上攀的是这家伙垂下肩膀的长发——

    反正他本体都死了,发根也好毛囊也好全是静止状态, 扯几根头发根本不会像活人那样掉下来……估计吊着几桶水晃也不会脱落……那他情急之时拿来当攀岩绳怎么了!总不能拽着他衣服扣子往上爬吧!

    别看表象啊,这可是很凶狠很认真的搏斗!

    的确,洛安能摁住这一身杀气、满心不情愿的小家伙强行梳头,也是因为他垂在耳后的、较一般男孩长许多的头发。

    就跟抓小尾巴似的, 他一揪,这小孩就不敢大幅度挪动了。

    无归境洛家讲究“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他自出生就开始蓄发, 对头发的重视就像对骨子里那份“规矩”的重视,被别人扯住的感觉肯定是异常不安、恐惧甚至产生杀意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 他第一次被扯头发是师兄干的,也因此他才报复了师兄……这么多年……

    但是由他自己揪, 目的也只是梳头整理不是挑衅侮辱, 应该还好?

    洛安并不明白, 经历过“错拿吹风机当武器”“错使吹风机把自己吹出狗毛”“威胁屡屡碰壁又屡屡被反过来威胁”等糗事后, 小斗笠已经充分“反应过激”了。

    不想、不想、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丢脸的摸样——尤其是那个安洛洛!她前几天还在学校拉着他去看高年级的女生打架, 她亲口跟他介绍了什么是“互扯头花”——他现在可没做那种小学女生怄气的事情啊!他只是一门心思想抓住敌人的弱点!

    ……洛安倒不知道这小孩脑子里奇奇怪怪的矜持, 他已经是个历尽千帆的成年人了,丰厚的阅历早就塑造了丰厚的脸皮。

    况且, 妻子、女儿、甚至小时候的师兄,他被扯头发调戏的次数多了去了,早已麻木。

    安洛洛吃奶时,他还不得不花了好一番功夫跟女儿解释清楚,你的玩具小奶嘴在那边,能不能把爸爸的头发从嘴里吐出来呢。

    ……带娃实在是能消磨人许许多多的羞耻与矜持,洛安刚和妻子结婚时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面无表情地闯进妻子睡觉的卧室里,在她看不见自己又睡得死沉的前提下,戴上手套扯开她的衣服,拿过自己焦头烂额调查到的必要工具,一边比对着脑内的“催乳穴位图”一边实际操作着疏通、按摩、挤满瓶子。

    ……他能怎么办,他有一个刚生完孩子就去到处出差开会、成天通宵肝事业、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便睡得不省人事的工作狂妻子,为了不饿死女儿不疼死妻子他还能怎么办。

    ……正常女人产后涨奶应该会疼的吧!再不济也应该有点反应吧!睡得死沉死沉被开了乳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一觉醒来那家伙敞着衣服看了眼胸口,再看一眼洛洛就“哦喂过奶了”然后重新倒下继续睡——她到底是有多粗的神经!

    开奶、催奶、想方设法地按摩预防乳腺炎、找来资料搞懂吸奶器的正确使用手法、观察好各方面的身体反应……在妻子的世界里,就变成了“一觉醒来好轻松哦”“大概是梦游着把奶喂了吧”这么简单的事。

    无归境重重规矩养出的羞耻心,就在这女人的超粗神经下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色心是什么,帮忙吸奶play是什么,别想了,不存在的,阴煞连手都不能直接碰她,这种时期还想凑近做什么。

    婴儿篮里那个不满意了随时会哇哇大哭,然后拽下自己的袜子自己的脚趾头乱吃一通;

    卧室床上这个一旦醒了就会挺着涨疼的胸三下五除二暴力一挤,然后套上西服去工作……

    头好疼。

    心好累。

    明明已经做鬼了,还是时不时想再去死一死。

    仪态是什么,矜持是什么,家里就一只咬手吃脚流口水的爱哭崽子,反正没人能看见他……

    洛安麻木地扯下一片黏在胳膊上的尿布,又直接扯过自己的发梢,递给那蓄出两泡眼泪的崽子。

    “奶在锅上热了,不准哭,饿了先嚼这个。”

    于是崽子啊呜一口把爸爸的头发包进嘴里。嚼嚼。傻笑。

    爸爸:“……”

    爸爸模糊想起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最讨厌被扯头发,很多年前师兄只是抓了一把他就回揍了好几个月,很多年前哪怕是妻子想抓他也只允许在晚上关灯后……

    现在爸爸冷漠地看着自家崽往嘴里塞冰激凌般狂塞他的头发,也不怎么嚼得动,没长牙的嘴里漏下咕嘟嘟的口水。

    这麻烦玩意儿。为什么不能弄死她。

    “爸爸?爸爸?爸爸你们好了吗?”

    洛安眨眨眼。

    ……不再是一个人的房子,也不再是那个神经痛的带婴时期,面前两个半大孩子拥有足够的自理能力,一个含恨瞪着他,一个天然又无辜。

    洛安回看小斗笠暗恼的眼神。

    “别……不准……放开!我自己梳头!”

    将来你要突破的廉耻多了去了,他不禁想,真正的折磨还在后面呢,我做的这点算什么。

    ……武力值倒是不需要担心,是不是该多训练一下他的脸皮厚度啊。

    不过洛安还是放开了梳子,拍开了小斗笠死拽自己发尾的手,又接过了女儿。

    安洛洛看了一眼匆匆背过身梳头的小斗笠。

    虽然她对这个讨厌小孩长什么没兴趣,但……

    “爸爸,他才刚洗完澡吧,而且还在我们家不在学校了……这里他也要继续戴口罩帽子吗?”

    洛安自然道:“他现在脸皮太薄,自然要拿东西多挡一挡。”

    小斗笠:“……”

    小斗笠无法反驳,他忿恨地挪去角落里继续梳头。

    未来的自己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可恶的大人。

    安洛洛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了学校把他带到家里的缘故,总觉得那小孩的背影越看越眼熟……

    “安洛洛。”

    后方编辫子的爸爸突然开口:“别拽我头发。”

    安洛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很自然地又拉了拉:“爸爸,可你刚才给他拽啊,我下意识就想玩玩……小时候好像经常玩吧?”

    “好吧。”爸爸叹息一声,“但不许吃。”

    “……谁会吃别人头发啊?流口水的弱智才会干这种事吧?”

    回忆辛酸如潮水,洛安麻利编好辫子,拍了拍自家小弱智的脑袋瓜。

    “想选哪种发卡?”

    一盒子亮晶晶的发卡推过来,和每个坐在餐桌旁的早晨一样。

    ……虽然我已经没那么害怕了,但爸爸,就算你刻意这么做,也没办法把上午发生的所有事全部删除,仿佛轻松地在中午重新读档啊。

    安洛洛想起了他的右手。她注意到爸爸给自己编头发时刻意换成了左手。

    “不要发卡,我不想打扮了……”她望了一眼角落里嘟嘟哝哝在头顶正帽檐的小斗笠,“我也随便戴顶棒球帽吧,然后我们快点出门,爸爸,你要履行诺言,好好坦白,不要再骗我。”

    ……她不是只要打扮起来就会被吸走注意力吗?

    洛安笑笑:“知道了,不会的。我们这就出去吃饭吧?”

    【五分钟后】

    “洛洛一直想要的,是这份儿童乐园套餐……对吧?”

    安洛洛眼看着一盘子高油高糖的芝士汉堡套餐摆在自己眼前。香喷喷的薯条就跟妈妈手机游戏里氪金时那种咚咚咚往上垒加的金币似的,堆了满满一盒子还往下掉——

    限定,稀有,几乎不可能通过其他渠道得到,只能氪金来拥有的东西。

    当时妈咪是这样敲下充值键的:“哦。想要。买到。”

    ……可“薯条”“汉堡”“炸鸡”,这些、这些美味的垃圾食品可不是她敲敲键盘就能到手的……

    “我记得这种套餐还有什么联名的玩具周边……洛洛想要哪几款?不如爸爸去全买回来?”

    ……以前,爸爸,绝对、一定、不可能、允许她吃这种东西!还一买就是好几个套餐!

    快餐店内,吧台上,安洛洛还望着餐盘里的食物发呆,爸爸就走开了。

    小斗笠坐在旁边,嫌弃地推远了油腻腻的薯条,又伸手碰了碰灌满冰块的可乐杯,更加嫌弃地缩回手。

    噫,糟糕的现代食物。

    噫,被轻易糊弄住的小屁孩。

    “现在你还觉得能等到他老实交代?”

    安洛洛:“……”

    安洛洛颤巍巍地扭过头,对上他写满“做什么梦呢”的眼神。

    “爸爸……不会吧……说好中午带我吃饭时说清楚……只是选了这家比较方便的快餐店而已……爸爸怎么会……”

    点完单的爸爸正好在这时走回来。

    “很遗憾,其他几款玩具的联名套餐卖完了,洛洛……不过那边的冰沙奶昔店好像也在卖你想要的老虎玩具周边?爸爸去帮你买好吗?等你吃完了,我们就去逛商场吧,我刚才听店员在说,这里地下一层新开了抓娃娃机很多的游戏厅……”

    安洛洛:“……”

    爸爸不可能掏钱给她买的快餐。

    爸爸不可能允许她乱吃的冰沙。

    爸爸从来就不爱逛商场游戏厅。

    爸爸上次主动给她抓娃娃还是去绿山家庭旅游的事了……

    安洛洛点头,点头,呆乎乎地点头三连,紧接着被拍了拍头顶的小棒球帽,一声“那乖乖等在这里”在脑袋上响起,爸爸的背影便再次远去了。

    小斗笠这次等人拉开店门了,才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嗯,然后你丢掉脑子,被他忽悠着开开心心度过了一整天,再也想不起问问题。”

    安洛洛:“……”

    安洛洛双拳一抵桌子,“我”了半天,还是艰难挤出一句:“爸爸说好不会再骗我的!”

    “给你买你想要的东西,带你玩个尽兴彻底忽悠走注意力……是啊,的确没骗你。”

    安洛洛:“……”

    安洛洛不说话了。

    她默默抓紧了托盘里的汉堡包。

    小斗笠瞥她一眼:“再不坚定拒绝就来不及了……喂,不会吧,明知道这是他的糖衣炮弹你还想吃啊?”

    因为是爸爸买的啊。爸爸从来没给我买过快餐吃,盘子里的东西就是超限定、超稀有……

    安洛洛为难地苦着脸:“我超想要。”

    没救了,这家伙已经被腐蚀得彻彻底底,再也没办法和他一致对外了。

    “你在旁边表现得这么清醒不动摇,那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我虽然一时半会拒绝不了……但可以努力听从你的建议……我们相互合作……”

    他有什么好办法?

    那截手臂刚才那家伙趁着你洗澡就收起来了,现在留在你包里的只是一个赝品,那是阴阳眼才能看见的小幻术,不会再被任何人发现,至于真品,就连我也没看清他把那截东西藏在了哪里——很大可能是直接吸收了;

    说着带你去吃午饭就一定会说的超级计划,但这家快餐店的环境这么嘈杂,就算你尽力不被食物诱惑,他也能用“因为保密性不足所以无法透露太多细节”的借口敷衍过去,到时候你从他嘴里听到的顶多是个粗陋的大纲版本,譬如“坏人袭击了我们”“我们想办法给坏人设下陷阱”“坏人被消灭”这样堪比连环画的故事;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真的坦白了,又没有办法确定那是真话还是假话,又或者真假掺半,与其得到一箩筐的干扰信息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维持一无所知……

    还有,你难道没注意到,刚才他在家里替你编头发时,把你指甲里那点现场留下的泥巴点都剔干净了?

    也就是人证、物证、现场残留证据全部清零。

    ……即使是敷衍自己几岁的亲女儿,那家伙销毁证据的手段也太娴熟严谨了吧?他做清理工作时也没这个手段啊,未来的我是常年生活在什么高压的审讯室里吗?

    他有什么好办法?

    他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小斗笠望着窗外,走到冰沙店外的洛安似有所感,回头来,对他们挥了挥手。

    安洛洛小朋友立刻欢快起来:“爸爸在跟我们打招呼!爸爸好!”

    才不是打招呼,小斗笠看着对方挥动的手腕,上面套着一圈缀有塑料发卡的橡皮筋,明显是从安洛洛发饰盒里拿出来的东西。

    他对女儿挥完手,又很明显地冲着他点点头,手放下时刻意摆了摆手腕。

    “再捣乱就拿这个东西给你扎小辫”,小斗笠读出了来自自己的威胁。

    ……小斗笠捂住了帽子与帽子下老实梳顺的黑长直,再次咬牙切齿。

    狡猾!无耻!可恶的大人!……为什么长大的自己一点也不知规矩与廉耻,竟然会拿头发威胁别人……自己!

    他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扯头发”是狼狈又羞耻的糗事吗!

    经历过太多的洛安:不觉得。

    安洛洛小朋友完全没get到这份眉眼官司,窗外的爸爸已经走进了冰沙店长长的队伍里,举止自然,态度和善。

    他很快就接过了那只她喜欢的小老虎玩具,用一个异常小心的姿势捧在怀里,连漂亮的包装纸都没弄皱。

    这样的爸爸……真的一举一动都含着险恶用心,正在故意用零食和玩具迷惑自己吗?

    安洛洛还是觉得,旁边的小变态本身心机深沉,这才会把爸爸也看成了狡猾的坏人。

    她想来想去,最终,叹息一声。

    “我想不通……也不想去琢磨了,这样怀疑爸爸令人很难受,尤其是你今早也看到了,爸爸受过严重的伤,或许现在还疼着,我……”

    小斗笠已经气到心灰意懒、不想发声了。

    就连他也对那个未来的自己束手无策,这个习惯依靠“爸爸妈妈”的小蠢蛋又能做什么呢。

    “……我还是找妈妈帮忙吧,就这样!我琢磨不出爸爸,但妈妈很帅气很厉害,肯定能琢磨出来的!”

    嗯?

    ——半小时后,等在柜台外的洛安终于取到了排在几百号的冰沙奶昔。

    网红店,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人挤人的小店与长长的队伍……心声很杂乱眼神也很……就为了什么联名玩偶非要买几十块钱的高糖饮料,哪怕能抢先付账,也要在原地等上半小时直到冰沙做好……

    但没办法。

    谁让他要尽力笼络住洛洛,让她彻底遗忘早上的“插曲”呢?

    垃圾食品,潮流奶昔,然后玩一玩闹一闹……说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女儿,而且小孩子有贪玩又爱分散注意力的天性,搞定她只需要多费点时间……

    “哟。”

    快餐店内,吧台旁,女儿正坐着啊呜啊呜吃汉堡。

    女儿旁边,有个家伙戴着墨镜,穿着豹纹外套,正咧开虎牙,冲他露出一个特别灿烂的笑。

    她的膝盖上正坐着安静如鸡的小斗笠。“你傻了吧”的得意与“生无可恋”的痛悔同时从那顶白色小棒球帽上散发出来。

    “老婆中午好啊,听说你辛辛苦苦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啊,我来一起帮忙呗?你一个、我一个、嘿嘿,正好!”

    洛安:“……”

    洛安拉开快餐店店门的手就那么僵在那里,脸上的营业版·温良家长微笑也僵住了。

    “哦,冰沙奶昔你还买了两杯啊?正好正好,洛洛一杯我一杯……我还没吃午饭呢,你过来过来,坐下,一起吃啊。”

    ——安各把原本抱在膝盖上的小斗笠往旁边一放,几步就起身跨过店门,一把拉过对象左边的胳膊,抓七寸般把他从店外抓了进来,直接摁在自己身边的空位上。

    然后很自然地掏过他手里的饮料袋,随便薅过一杯冰沙就吸溜溜往嘴里灌。

    “哎,”她含混地嚼着冰沙说,“这可是要排队很久的网红店吧,你决定给洛洛买这个,她是意外发现了你多重要的秘密啊?你决定拿出最顶级的糖衣炮弹忽悠她对吧?”

    洛安:“……”

    洛安一句话也不敢接。

    他只能僵硬地往外挪:“你不是……要开会……上班……”

    “开会?啊,你说我早上接到的那个会议通知啊。”

    如果不是接到了紧急会议的通知必须离开,她在那条商场后巷,还有一堆细节要审讯老婆呢。

    安各烦躁地挥挥手,挥苍蝇似的:“搞定了搞定了,一帮糟老头子还想浪费我时间扯皮……我十点多就开始谈下一个项目了。”

    “是吗,”洛安干巴巴地接话:“那下一个项目应该也挺重要的……”

    “再重要也没有我的洛洛宝贝重要啊,”安各用手肘撑住吧台的桌面,另一只手则揩了揩女儿脸上的番茄酱,“她竟然会在本应该上学的时间打电话跟我说‘妈妈来帮忙吧,我没办法琢磨爸爸是不是在骗人,总之他受伤很严重还想干坏事’……”

    安洛洛一直在旁边化身沉浸式快餐店汉堡吃播,啊呜啊呜大口咬芝士牛肉饼,被妈妈戳了脸才抬起头,闻言冲他俩“嘿嘿”一声笑。

    洛安瞬间幻视当年,这崽子啊呜啊呜把他头发扯过去嚼,涂了一堆口水,然后“嘿嘿”傻乐起来。

    洛安:“……”

    好麻烦的玩意。究竟为什么没有早早销毁呢。

    ——安洛洛并没有收到爸爸那写着“什么玩意赶紧销毁”的眼神,她低头继续凑近了汉堡开心嚼嚼嚼,把妈咪粗神经的天赋发扬了十成十。

    她的宝贝妈咪则低头凑近了爸爸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一张嘴就能啃到喉结的距离。

    洛安能看清她夸张翘起的嘴角,与墨镜下仿佛闪着电光火花的眼睛。

    “所以你又瞒着我受了什么伤?在哪里?女儿为什么没去上学?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她在学校里发现了你的什么秘密?很重要?关于你伤势的?血?骨头?哼……肢体?别是你前几天瞒着我出门时受的伤,又用玄学手段隐瞒起来的东西吧?”

    洛安:“……”

    太近了。

    逼问令人喘不过气。

    洛安不由得吞咽了一下喉咙:“我没有受伤……”

    安各却向前猛地一窜,手臂死死抓住他要往后仰的肩膀,耳朵则直直撞上他的胸口。

    “唔,心跳声很平稳啊。”

    洛安松了口气。

    “平稳到没有波动的心跳……你在故意调整吧,刚才说‘没受伤’果然是说谎?”

    “……”

    妻子又咧开了她的小虎牙。她撑起手臂,突然跪在快餐店的椅子上,高高直起了上半身扑向他,像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喂。”

    她直接扑到了他颈边,虎牙磨过耳廓:“说实话。否则我现在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许多摄像头的监控、以及旁边两个小孩的眼皮底下狠狠亲你。”

    “……”

    第255章 第二百零四十一课 恶劣的威胁在不同年龄段眼中也有不同的

    光天化日, 朗朗乾坤。

    正值中午饭点,中心步行街旁的大型快餐店人来人往,神态各异, 路过店门口时, 眼神却不约而同地, 悄悄往临窗吧台那一块儿撇了撇。

    因为有个穿着一身豹纹却不显土嗨只显出熊熊霸气的家伙,半跪在椅子上, 直接把一个异常美丽的古典大美人桌咚了。

    虽然后者死死低着头,尽全力挡住了自己的表情, 但哪怕偷偷瞥去的眼神只能看清那个不停往后退缩、只想躲在众人视线死角处的背影,也能读出十足十的“被迫”“难堪”“可怜”。

    这年头,大白天亲亲热热的情侣很多,在快餐店谈情说爱亲亲嘴也算常见了, 但……

    盛夏时却穿着长袖长裤戴帽子,裹得这么严实还留着一头黑长直的古典大美人,在公共场合还是很少见的。

    不, 不是“很少见”。

    是哪怕刷剧追星看电影也见不到、哪怕戴着口罩帽子不用吹风撒花重重滤镜环绕360度拍特写——也觉得对方异常“脱俗”“古典”的美丽。

    尤其他身边还带着两个格外可爱的小孩——戴白色棒球帽的那个男孩坐姿异常乖巧,戴粉色棒球帽的那个女孩则非常漂亮——这一行三人出现在快餐店时就是一道□□, 早就是不少目光的焦点。

    “竟然是爸爸单独带两娃”“没有手忙脚乱好难得”“时不时掏出手帕湿巾和水瓶的样子也太细致了吧”“呜呜那个小女孩好萌瞳色浅浅的还在笑”“那个小男孩也太乖了吧一声不吭坐着跟我对面的熊侄子形成鲜明对比”“啊大人离开了还知道挪挪板凳坐近小女孩是在帮忙看妹妹吗”“好萌好萌好萌”“看了半天没看到妈妈出现,所以难道是单亲爸爸吗是不是单亲爸爸能不能上去搭讪”

    ——如果快餐店内的客人可以发弹幕, 洛安早就被弹幕挤满了。

    美丽好看的风景线再乘以三, 谁不爱盯着看呢。

    只是小斗笠社恐早期、洛安社恐晚期, “我不怎么受欢迎”“我就喜欢在角落自闭”是他们惯常认定的东西, 两个家伙一视同仁地屏蔽了周围所有陌生人, 他们俩加在一起也未必能超越七岁的安洛洛小朋友的社交能力……

    而安洛洛小朋友一心“汉堡”“薯条”“冰可乐”, 她没功夫把注意力分给周围盯着自己的叔叔阿姨们,反正就是觉得“我超漂亮可爱啦”, 嗯嗯,安洛洛小朋友早就司空见惯。

    嫌恶畏惧的眼神也好,惊叹赞美的眼神也好,安洛洛一直应对得处变不惊,心态比许多成年人还好——因为她是比大明星还大明星的超级小女孩啊,这可是首富妈咪亲口认证过的。

    所以,直到安各出现,威胁“让所有人都看见”,洛安才意识到,周围有很多人盯着他们看。

    社恐晚期立刻就想把自己缩起来。

    “豹豹……别……”

    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投去视线了,疑似单身带两娃的黑长直美人突然被闯进店里的豹纹外套上下其手、逼到角落……难道是在拍那种言情电视剧吗?可哪个三流电视剧那么有品,能请到这样的两位演员啊?

    男人哪怕不停退缩也不显得“矫揉做作”“装傻扮嗲”,女人呢……

    豹纹,墨镜,钻石耳环和鲜绿色吊带,这样夸张的撞色搭配,穿在她身上却真显出了“狂拽酷霸帅”,一般电视剧里演霸总的男演员可是要靠全套高定西装、双开门肩膀与厚实发胶才能勉强撑起这气场来。

    但这气场绝不会令人错认她的性别与取向,很明显她是个正用不正当手段逼迫对方的明艳美女——手搂得那么紧,腿也压过去了,口红刻意蹭在对方衣领上,还扒着人肩膀胳膊低声咬耳朵呢!

    吃瓜群众们小眼神一波波地瞥过去,心痒难耐。

    说是不合适的亲密行为吧,也没有,人家衣服裤子穿得好好的,那女人主动凑近的动作可不是什么黏糊调情,一看就是压迫威胁,下一秒打起来掐人脖子也很合理。

    说没什么暧昧刺激的故事吧……

    谁信哦。

    被逼迫的那家伙虽然死死低头挡着脸,但耳根都红了。

    “别,豹豹,公共场合真的不行……”

    安各:“……”

    “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对你干嘛呢。只是威胁要啃一口耳朵而已,当街舌吻的小情侣也大有人在啊,老婆,你长长见识。”

    老婆直接捂脸摇头:“不行,绝对不行……舌……不行!”

    安各:“……”

    安各原本只是耍手段威胁,现在她真想恶狠狠啃他一口了。

    我跟你都多少年的夫妻啦!衣服下面每块疤的形状都清清楚楚!光天化日亲几口怎么啦!法律规定白天不能在公共场合亲合法对象吗!凭什么不能亲,你越说不行我就越要狠狠亲!

    到底是多重视规矩多保守啊,晚上在家里就特别不要脸,白天被她带出门了反而会因为一句口头调戏就青涩脸红……

    可恶。这人又在勾引她对吧。

    安各面无表情:“不准用美人计,现在刻意装纯脸红动摇不了我逼问事实的决心。”

    洛·的确刻意装纯勾引·安:“……”

    啧。

    她不是最爱吃这一套吗,“矜持美人欲拒还迎”,他演了多少年了,这招明明对豹豹无往不利。

    安各异常冷酷:“白天你先坦白真相。晚上再跟我去酒店开房。”

    洛安:“……”

    哦,还是被勾引到了,但她按轻重缓急排了一下次序。

    ……可真会安排。

    洛安内心处在重刑犯被审讯官逼至悬崖的焦虑与不甘里,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充足的血气——天师调息的能力想脸红就脸红真是太方便了——

    他继续假意羞涩道:“豹豹,别……你,公众场合真的不行……你这是强迫我……”

    我强迫你个头,号称玄学界的武力值天花板,没力气把我掀下膝盖是吧。

    安各冷眼看他演,又嗦了好大一口冰沙,用冻牙感来提醒自己不能被蛊惑。

    幸亏手边有杯冰沙。

    “不可以……如果你非要、非要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

    他脸红透了,睫毛一直在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哭。

    “我一整个月,都去睡书房。”

    安各:“……”

    安各一把捏扁了手里的冰沙奶昔。

    好啊。

    他好得很。

    竟然不惜拿出“分床睡”威胁——敢反过来威胁她——

    “洛安。你究竟想瞒我多重要的事,多严重的伤——才会不惜这样威胁我啊?!”

    低吼里传达的极强怒火几乎要带来澎湃的罡气,洛安脸色一白。

    安各看他这样就又想起了今早、昨晚、前夜、过去无数个他瞒着自己偷偷出门又偷偷受伤再藏起来的瞬间——

    你是个有对象的男人,你是我的安安老婆,我孩子的爸爸,我关爱的丈夫——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再把伤口捂起来不让我看!!

    受够了,她受够了!

    ——安各一把拽过他的衣领,一张嘴就直接啃上去,务必也要这脑回路古怪的混蛋尝尝什么叫“疼痛感”,你这混账以为自己能忽略痛感,我就能一并忽略你有多疼吗?!

    洛安终于看出,她是真被激怒了。

    ……因为他慌不择路,刚才“竟敢反过来威胁作为一家之主的我”?

    洛安的确不明白“感同身受的痛苦”是什么。他从未想过自己身上那微不足道、司空见惯的伤势会有人心疼到失去理智、怒火冲天……

    他只能判断出豹豹异常生气,她似乎是要动真格了,这一口啃过来不是亲,她的虎牙势要把他啃出血来。

    ——可他这只阴煞的鬼血,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妻子入口的。

    洛安抓紧了她揪自己的手腕。

    “别啃。求你。我……说。”

    安各嗤笑一声,退回自己的座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录音功能放在桌上。

    然后她又直接抱过旁边早就僵成一块石板的小斗笠,把他放在自己膝盖上,冲洛安点了点下巴。

    “你说,我听,他也听。每句话我都会跟他确认一遍,看你还敢不敢撒谎。”

    不愧是他平生最难逃脱的对手。

    洛安苦笑一声:“……好。”

    【十分钟后】

    在“我还活着”的前提下合理交代一截断掉的右手,看似走投无路,实则还算简单。

    毕竟最关键的物证——那截被砍断的右手——洛安早就彻底吸收好了,安各并没有直接接触安洛洛挖出手臂的现场,更无法得知“那手臂遭过特殊处理”“是一截属于尸体的残肢”等等细节。

    “我如今是阴煞,曾经的本体疑似被分尸”是洛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坦白的最关键事实,但在这基础上,按照安各“诚实交代伤势”的要求,他可以……避重就轻地加工一下。

    今天上午,洛洛在学校偶遇了阴邪的阵法,那些人险些要害死她的老师同学,阵眼虽然是我的一截手臂,但那手臂是我前段时间和红影搏斗时被切下的断肢。

    当时半夜在钢铁厂厮杀,我没能注意收拾现场的残留,但玄学界有许多超乎寻常的治愈手段,我早就拜托师兄复原了自己的伤口,现在手臂是好的。

    今天早上,是你那特殊体质和性格,无形中造就了一种可以辟邪祛晦的强大力量,而我之前和戚延庭周旋、又和红影等人打交道、假死期间反复潜入他们之中做调查……本就阴寒的体质又沾了很多邪气,你一推,我就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刺伤了,但也正好,帮我驱散了体内不少脏东西,只是过程稍微有点痛苦,所以脸色有点苍白。

    还有昨夜,在便利店,我后来顺着玄学界的痕迹查过去,发现那些人是搭配致幻药、又使用了远程的幻觉咒术袭击你,我实在气不过,就找上门和他们对峙,可你从便利店中闯出时就破坏了他们的咒术,那些人当时本就遭了反噬,就像之前你的父母与安老太太的症状……他们早就油尽灯枯,与我对峙后就脚一蹬暴毙了,我没有亲手杀人。但到底是沾了不少血气,我怕惊到你,就绕路去了小斗笠的胡同里清洗,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再回来,葡萄也是和他一起吃的,没有和别人吃。

    ——如上一串解释完毕,妻子的脸色在“放松”与“压抑”中来回变了一会儿。

    放松是因为他没有真的和她想象中那样“伤重不治”“苟延残喘”,手臂是已经健康复原的,脸色是因为被她的力量“暴力净化”,昨夜出门是真没受伤,只是见了不少死人。

    压抑是因为……她还有点怀疑。

    全盘托出根本不是这家伙的作风啊。再说了,他也切实受过伤……真的只有那些伤?

    “你确定吗,他全部说实话了?”

    小斗笠和那个自己对视一眼。大人的眼底有着他看不懂的沉郁。

    而且,他没被抱过来测谎之前,一直偷偷在旁听……

    虽然这个女人很暖和,很美丽,环着他的手和膝盖非常柔软,写满关爱、无比在乎自己的心声也令他舍不得欺瞒。

    但……凭心而论。

    小斗笠还是个几岁的半大孩子,他并不懂得成人世界的暧昧,拉扯,主动包容与相互妥协,他脸皮很薄,重视规矩,还远未到走出无归境、懂得“爱情”的年纪。

    所以,比起出于无奈、关心、担忧妻子会不管不顾咬出鬼血受伤才低头认输、平静交代“真相”的洛安,小斗笠看着咄咄逼人胁迫自己的安各,有点小失望。

    家主果然都是一样的。

    逼迫自己,控制自己,让自己交代做过的所有事……把自己当作趁手的工具,稍有忤逆就大发雷霆。

    被胁迫,被强逼,被吼叫,被发泄怒气……

    小斗笠太讨厌这些事。

    他不明白为什么成年的自己能默默接受这个女人做这些,更何况……

    她竟然逼迫他“在公共场合失仪”。

    在无归境,会当着众人面搔首弄姿、脱衣伺候的,只有他做妾侍的母亲。

    而且做父亲的家主从未投去眼神,母亲自愿脱衣渴望服侍的那个人……主母永远会用耳光扇她、呵斥她滚出去,任由她衣不蔽体、肿着脸浑浑噩噩地穿过整个洛家大院。

    小斗笠见过许多次。

    尽管母亲每次去都会细细妆扮,说自己是“去服侍最爱的人”,但……

    他不喜欢那样。

    无归境的同龄孩子有着良好的涵养,但小斗笠用自己的眼睛看过去,他们会在心里嘲笑、点评他母亲的丑态。

    还有许多许多窥视那样的母亲的仆役,遐想要对母亲如何如何……他的眼睛总能看见……脏东西。

    他不喜欢那样。他便把那些人清理干净。

    母亲知道了,放下梳子,笑了好一会儿,给他递了一颗糖吃,又抄起了镜子旁的绣花针。

    她挨个扎破他的十指,切断他的指甲,又拍拍他的脸,笑容仿佛夏花。

    “别做多余的事。我可是她的妾室,不会逾越、乖巧可爱的妾室……你想让她觉得我心高气傲、受不了折辱吗?——别帮我做决定啊。”

    妾室就是那样的。

    被轻薄,被贬低,被放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失去所有规矩礼仪。

    ……母亲教会他,什么是低贱的妾室,什么又是更低贱的妾室之子。

    主母才不用遭受那些,她被母亲和家主共同捧在心上,永远待在层层帐幔之后的温暖卧室里,还息着灯。

    ……所以,当知道自己未来是某个人的“正妻”时,小斗笠隐隐的,有些开心。

    可听到那个人“在公共场合亲你”的威胁……他……

    连“被扯头发”都会视为折辱的、真正矜持脸皮薄的小孩,心里异常难受。

    明明未来做了正室,这个人的心声还很喜欢他,那为什么也被当作妾室对待了呢?

    果然还是因为他……是低贱的妾室之子吧?

    没资格被当成正室。

    “嘿,小斗笠,那家伙在说谎吗?”

    小斗笠垂下眼睛,避开了那个自己的眼神。

    他闷闷道:“都是实话,确认过了,大人。”

    洛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小孩在背后揪起的手,突然明白了什么。

    虽然意外得到这家伙的配合,谎言总算圆了过去,最关键的真相也没暴露……但,呃,他是不是该澄清一下?

    这家伙实在脸皮太薄了,见识也太浅,被种种规矩框了太久,说不定就把他妻子想象成了“不知廉耻的坏人”。

    安各则下意识就觉得这小孩的态度有点怪,但她没多想,主要注意力还是在对象身上。

    “那就好……行,你们都饿了吧,继续吃。老婆,我去给你买杯红枣热茶,你补一补,等我回来了你们吃完午饭,再去一趟药店……虽然伤口愈合了,但还要仔细调养。你先把身体养好,晚上我们再细聊。”

    洛安点头微笑,目送她风火轮般窜进街对面的药店。

    门关门合,最旁边座位的安洛洛小朋友还在沉浸式啃汉堡,小斗笠和他则静静坐着,望着街对面那个火急火燎在药店购物,又特意拿出纸笔打电话询问医疗顾问的人,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洛安轻咳一声,决定开口解释。

    “她刚才的威胁,不是你想的那……”

    “喂。”

    小斗笠却抢先一步,扭过了头。

    “虽然她把你看作妾室,但还是很关心你的,知道你受了点小伤就急着找药吃,心声也单纯担心你的伤势。你……”

    他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道:“你能不能,再努把力,不要以色事人,成为她真正的正室呢?”

    洛安:“……”

    洛安保持着微笑,一巴掌抽向这小破烂的后脑勺。

    “不准胡想。”

    第256章 第二百零四十二课 同频道的交流与异频道的突入

    万幸, 安各赶在小斗笠被掐死之前回来了。

    如果不是她及时揣着药回来,很难说洛安会不会跟自己同归于尽。

    ……如果这不是公共场合,洛安肯定要露出鬼身跟他脑子里那些破烂规矩掰扯掰扯, 让他彻底清醒过来——“被当作妾室对待”或许是能触碰小斗笠禁区的事, 但“不被看作正室”绝对是他自己——

    呸, 哪来的正室妾室!

    现代婚姻是钉在法典上的一夫一妻制!!

    刑法上可是还有重婚罪的——而类似170个网络情缘这种事连台面都上不去,妻子这样知法懂法的精明商人绝对不会轻举妄动, 与其冒着重婚罪的风险真心再谈一个还不如随便玩玩——

    等等,他为什么要依据法典来判断妻子“就算在外乱玩也绝对不会重婚”?

    ……在外乱玩明明也是绝对不行的事!!

    洛安气狠了, 下手便也更狠了。

    可小斗笠就是他自己,抽他掐他其实也是在打自己,洛安从“戚延庭”那里得知到真相后就无法再对小斗笠下死手,因为如果真的伤害了这个自己, 他也……况且作为成年人,忍耐力是必须……

    无端被抽的小斗笠:“你干嘛?我是诚心想帮你!难道我说中了,你恼羞成怒啊?还是你长大之后竟然觉得做妾很开心?”

    洛安……洛安的忍耐力清零, 他再次出手。

    什么破烂小鬼。

    小斗笠倒是迅速还击了,他的确异常亲近这个长大的自己, 但这不代表他不想和自己“一起变成死人”,同归于尽的大好机会可不会轻易错过。

    但顾忌着周围令他不适的视线, 社恐早期只能在桌子底下出手——洛安轻而易举地折过他的手臂, 但社恐晚期同样顾忌着周围视线, 他又坐近了些特意挡住和小斗笠在桌下的交锋——

    异常隐蔽, 又异常快速。

    除了紧紧坐在他们俩最旁边的安洛洛小朋友, 没人能意识到这两人打起来了。

    可安洛洛小朋友, 嗯,她发自内心觉得汉堡真好吃哦。

    张大嘴巴, 捧住包装纸,怀着虔诚的心情咬下最后一口,感受番茄生菜和牛肉饼迸发出汁水,像她这样热爱垃圾食品、却无法频繁品鉴的大师,当然要抓住机会做到最好,所以,仔仔细细的分开每一口的食物配比,争取做到每一口都能把每份材料包进嘴里……

    啊,耳朵里似乎传来骨头的“咯嘣”?鼻子里似乎又嗅到了一点血味?

    没事没事,妈妈在对面,爸爸在旁边,中间还坐着一只很强的小斗笠,不会出什么意外啦。

    安洛洛小朋友心大地屏蔽了旁边两位在桌下的你死我活。

    ……说到底,还是他们太默契,把争斗的动静克制得太小了,“旁若无人的争斗”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两个社恐身上,他们一边试图杀死对方,又一边试图维持着对方在外界“不引人注目”的和谐形象。

    所以安各拎着药和热茶回来时,就看见这两货在窗边排排坐,手拉手。

    安各:“……你们在干嘛。”

    小斗笠默默收回了扎在洛安手腕旁的小刀,洛安则默默把那截快掰弯的关节调整回去。

    一个大号黑口罩一个小号白口罩,两人面色如常。

    “大人好,我刚才和他说话。”

    “没什么,豹豹,只是闲聊。”

    安各:“……”

    如出一辙高度同步的解释,如果不是这两货是某种意义上的“同一人”,她肯定要怀疑他们对过口供……

    可哪怕没对过口供,手拉手坐这么近,也很可疑。

    ……她可还记得老婆为了跟这只小家伙买关东煮半夜推开她跑出家门呢!偷偷去他家洗澡吃葡萄也是……明知道不该在意但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在意……

    “只是闲聊”,信他俩就有鬼了。

    安各狐疑地打量片刻,却没打量出什么——全戴着帽子口罩遮得严严实实,洛安今天还裹着围巾和高领风衣——这两只社恐出门在外实在是防御力太高,她要绕过那堆障碍物看清老婆的眼睛都有点费力。

    刚才逼得那么近是特殊情况,安各知道老婆脸皮薄心思多,再强逼也怕他难过,况且……

    她也不想让周围那么多暗搓搓打量他的路人,看清老婆真正的脸。

    要是在家就好了。

    直接坐他腿上去,把手放他脉搏上试探他每一丝的微表情,不信盘问不出真相。

    心里犯着嘀咕,安各还是先把袋子递过去:“这附近也没什么权威的医师,而且你说已经伤愈了,保守起见我就先买了点维生素,而且这是红枣茶,我约了医疗顾问,下午有空的话你再跟我去体检,今晚你就别用手做菜了,我们晚上出门吃,我记得有家药膳店的养生汤很补气血,九点钟再……”

    听上去她已经替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24小时。

    洛安刚想说“不用”,妻子却已经在他身边坐下了,一把拉开他右臂的衣袖——豹豹的行动力总令人叹服。

    “我刚才还跟人订了检测仪,如果你不想去医院的话就回家测,实在不行就让我顾问上门……所以袭击你的东西当时切在了手臂哪里?这里疼吗?还是这里?”

    洛安再次产生了被审讯官追捕到悬崖边缘的紧张。

    体检……或许他能勉强调整身体瞒过仪器的指标,但如果妻子存了心偷偷抽血再去检测……

    洛安明白她如今只是“暂时相信你的解释”,临时编织的借口还是有些勉强,他本想抓紧今天下午的时间继续自己的计划,在她反过来核实细节之前,就结束一切。

    毕竟,今晚零点之后,就是他回归的祭日了。

    快,再快,为了能及时护住她们,圆好那些谎言里的漏洞,他已尽自己所能加快了所有的进度。

    只需要再等十几个小时,就能结束一切。他耗费七年多即将达成的……

    绝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但被她这样关心实在令人欣喜,对上妻子敏锐又暗含焦虑的视线,洛安编不出更多的谎言。

    得想个办法支开她。

    “我真的没事,豹豹,刚才不是说了吗,是几天前的旧伤,也已经治好了……”

    安各眯起眼睛:“你不想让我检查,为什么,难道你刚才的解释掺着假话?”

    洛安:“……当然没有,豹豹,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抛下重要的项目,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又来了,哈,赶她离开去工作,仿佛他身上所有的异常与她的“工作”比起来只是无需关心的小事。

    “之前被切断了一截胳膊还不懂疗养的爱人”与“下午的日常工作项目”孰轻孰重,是个人都知道吧?

    “我说了,今天那场会开完,后面的项目不算重要,完全可以顺延一日。”

    “可你的日程表如果被打乱……”

    火气又窜进胸口,安各握了握那颗护身符,重新冷静。

    当着两个小孩和无数路人的面,她不想跟他吵架。

    安各移开目光,看向小斗笠。

    ……哼,果然小的比大的可爱多了,一直乖乖坐在旁边,不会出声反驳也不会劝她离开,跟人偶娃娃似的……两只手还放在膝盖上……不,一只手放在膝盖上。

    一只手还被她老婆抓在手里。

    安各:……

    这两货要手牵手到什么时候?我去买药的那几分钟他们俩谈了什么感天动地的自我珍惜话题吗?

    安各那一丢丢丢的不爽变成了一点点点的不爽。

    她直接伸手拉开他们,一把抱过了小斗笠,放在自己膝盖上,紧紧搂好。

    后者重新僵成一块小石板。

    洛安:“……”

    洛安:“豹豹?”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段时间没见到这只小斗笠啦,想跟他多交流交流感情……”

    妻子rua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又戳了戳那顶白白的棒球帽:“哎哟,这个年纪的小孩抱起来真软。身上还香香的,一股葡萄味。”

    小斗笠:“……”

    他,他还不是为了让那个吵着要吃冰激凌的安洛洛好好学习,大课间时才会去小卖部挑选商品,又出于好奇用零花钱偷偷买了架子上的葡萄果冻吃、很好吃于是多买了很多揣在口袋里……

    他怎么就“身上香香的”了!

    就算有点零食的味道,但也不能在公共场合这样说出来啊!

    这是轻薄!是羞辱!是无耻之徒!

    ……可对方也是不能反抗不能动手的家主,呃……

    他揪着膝盖布料的双手抖起来,仿佛冰沙杯里被安各吸得哗啦乱响的冰块。

    安各低头看了一眼,挑高眉毛:“嚯。这小孩是真实的脸红呢。跟某个成年破烂刻意表演的完全不同啊,是纯天然的青涩感哎。”

    某个演不出纯天然青涩感的成年破烂:“……”

    那当然!他几岁了!那货又几岁啊!

    果然、果然、豹豹就是一心一意地喜欢这种年轻小孩——话说这也太年轻了吧,她真是——

    成年破烂心里那个被逼到悬崖的重刑犯恨得嘭嘭嘭摔囚链,真想勒死那小鬼同归于尽。

    但他脸上依旧坚强地挂着好老婆式贤惠微笑:“豹豹,别捉弄小孩了,他脸皮薄……”

    你说不要,我偏要。

    安各把耳根通红不停抖手的小孩抱得更紧了:“他脸皮薄?脸皮薄刚才还会跟你谈心聊天,一起手拉手?”

    能说“手拉手和桌子之下是扎动脉和掰骨折”吗,不能。

    两顶社恐棒球帽只好双双保持沉默。

    “况且,这么一看,我想起来了,上次答应过带你去玩吧?”

    安各戳了戳小棒球帽的帽檐:“结果你被他直接送走了,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外面,我多说几句话都不行……小白帽同学,今天下午不上学吧?跟姐姐我一起玩好不好?”

    顾忌着安洛洛在场,她没有称对方是“小老婆”,但每隔几句话就“小斗笠”“小白帽”“小家伙”换着乱喊,真是……

    洛安轻咳一声,推了推一旁低头啃薯条的女儿。

    ……安洛洛小朋友也正好塞完最后一口垃圾食品,对周遭的注意力终于回笼,便抬起头:“爸爸?”

    爸爸本想指使她分开妈妈膝盖上那个破烂玩意,小男孩再小也是男孩,多大了还坐在成年女人膝盖上,真是不像话,再说了妻子明明更应该抱她自己的女儿,继承了妈妈控制欲的小老虎不是很看不惯那破小孩,又很会争宠吗——

    但爸爸的目光在女儿的脸颊上顿了顿。

    油乎乎的嘴,油乎乎的酱料渍,鼻头还沾着一小块薯条碎碎。

    ……说你是小老虎,还真当自己是动物吗,吃个垃圾食品吃得这么嗨。

    爸爸委实看不下去,只能压下撺掇女儿搞事的冲动,掏出口袋里的儿童湿巾。

    揩手,揩脸,再揩揩嘴,又拿出免洗洗手液搓干净指甲里的油渍。

    安洛洛小朋友被搓洗得不满哼哼:“爸爸我没有吃脏啊……”

    “坐好。”

    哼,爸爸就是看不惯她吃垃圾食品。

    安洛洛皱皱鼻子,往妈妈的位置扭了扭,想从在脸上揩的湿巾下逃走:“妈咪你下午不上班了吗?”

    她刚才虽然沉浸在汉堡薯条里吃吃吃,但妈妈说话的声音、产生的动静比一向柔和温吞的爸爸响亮多了,安洛洛旁听了不少妈妈的话,知道她邀请那个讨厌小鬼去玩。

    很自然的,她直接表达了不满。

    “妈咪,你要带他去哪里玩啊,你下午不工作的话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玩,我和他一样,我也要去玩!而且妈咪你抱他干嘛,他是个小坏蛋,你抱我呗——”

    赶紧抱我走,爸爸都快把我脸上的皮肤用湿巾搓红了!

    说着说着她主动往妈咪身上扭,小斗笠则赶紧抓住机会往外跑,两人一个扑一个逃,迅速交换了位置。

    安各还没反应过来,怀里的小家伙就变成了女儿,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妈咪,玩!我们去玩吧!有一整个下午的话……游乐园!动物园!妈咪妈咪我们走!”

    原本感觉快把老婆逼到自爆的安各:“……哦……啊……嗯……好……”

    抬头看去,小斗笠已经远远逃开了,他像扑救命稻草一样扑进了洛安怀里,然后抓紧他的衣角,“嗖嗖嗖”绕到大人的后背躲起来。

    “你、你、”小斗笠躲在自己身后颤抖道,“求求你!别过来!!”

    安各:“……”

    洛安在“把身后的小破烂扔出去掐死”和“姑且先保护好他远离妻子魔爪”中犹豫了一秒,瞥见妻子蠢蠢欲动的眼神,迅速做出了决定。

    他主动抱起了瑟瑟发抖的小斗笠。后者仿佛回到了安全和谐的港湾,飞快扒住了洛安的肩膀——待在这里起码不会遭遇那么可怕的调戏!

    洛安轻咳:“那你带洛洛去玩吧,我就先带他回家……”

    眼看着老婆就要借口逃脱,安各脑内嗖嗖嗖闪过抓他回来的理由,怀里的女儿却突然“啊”了一声。

    “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去吗?爸爸本来就在家里做家务,也没有要紧的工作吧?爸爸又受伤了,不能回家继续忙碌家务啊……所以和我们一起去玩吧,放松休息一下?”

    洛安:“……”

    安各赶紧点头:“对啊对啊,老婆,你不会要抛下老婆孩子自己走吧?难道你又想瞒着我们偷偷干坏事吗?”

    安洛洛摇头:“爸爸不会偷偷干坏事的,但爸爸会勉强自己回家继续拖地洗衣服,爸爸,不行啊,跟我们去玩吧。”

    洛安:“……可我要先送这孩子回……”

    “没关系,爸爸,我很大度,你带上他一起玩也没关系哦!”

    “好啊老婆,那走吧,我们俩带着孩子一起玩不好吗,你这个下午本就没事吧?再拒绝就很可疑了吧?”

    洛安:“……”

    洛安默默看向女儿天真又阳光的笑脸。

    小斗笠则在他耳边默默开口。

    “你现在知道那家伙很讨厌了吧,她哪边队伍也不站,特长是破坏所有人的计划。”

    “……”

    “我们先停战,一起弄死她?”

    “……那是我女儿,闭嘴。”

    “那个到处乱摸言语轻浮的大人还是你家主呢,真是……”小斗笠又憋红了脸,“你真是沦落到了一个无耻之家!”

    “……”

    洛安再次一巴掌抽过去,小斗笠恼羞成怒地重新挥出小刀——

    牵着女儿正要出门的安各一回头,就见老婆和小老婆紧紧黏在一起,前者抱着小孩后脑勺,后者双手挂在他脖子上。

    安各:“……”

    安各:“你们干嘛呢?”

    一大一小两顶棒球帽再次扭回来。

    “没干什么啊。”

    “大人你先走。”

    安各:“……”

    太可疑了。

    安各:“还是交换吧,老婆,你带着女儿,我带他。”

    第257章 第二百零四十三课 本以为早就丢弃的旅行记忆意外开启

    说实话, 洛安不怎么喜欢和妻女在一起“玩”。

    ……不,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不习惯”……

    毕竟, 哪怕把死后化鬼的时长也算上, 他这数十余年的“人生”, 也没怎么“玩”过。

    小时候单纯地做着“优秀的清理工具”,几岁就习惯了早起干活;

    少年时又埋在大山一心修行, 只想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与自己那早夭的命数抗衡;

    下山后要带着师门一串弟弟妹妹,和师兄两人凑半块馒头啃、用一小截绷带都要精打细算;

    好不容易彻底经济宽裕了、修行功力也强横了、思想更是慢慢开放了一点、开始对“玩乐”产生好奇了……

    结果就遇到了安各。

    洛安本应该用来尝试“现代社会正常人休闲娱乐”的个人时间, 全部拿去陪女朋友瞎玩了。

    ……那可是最最上头的热恋期啊,哪怕女朋友拽着他跑到北州最冷国家旁最冷的冰原扎帐篷看极光,他在冰碴子里冻得脑子快僵了也会奋力挤出笑容夸赞“你带我看的风景真浪漫,安小姐的旅行规划做得太棒了, 真是又帅气又厉害”……

    虽然洛安后来想想,那夸赞大约是诚心诚意没掺水分的,谁能有幸拥有一个说去冰原看极光、第二天就直接雇直升机带你飞过去的超级行动派霸总做对象呢。

    打个电话就雇来直升机的姿态非常霸气, 上机后突然抱着自己的粉红豹包包哀嚎一声“完蛋我忘带护手霜了”也非常可爱。

    ……但新交往的女朋友也过于社恐了,社交恐怖分子——当天晚上帐篷还没扎完她就跟旁边的外国驴友叽里咕噜交流好了感情, 几个人一拍即合,热情地拽她去什么冰屋旁的篝火晚会唱歌跳舞, 只剩他一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地扎完帐篷……好容易扎完了不能缩进睡袋, 还得踩着齐膝深的大雪去寒风中的篝火晚会找她……找到在篝火旁伴着摇滚乐与外国友人嗨上头的女友, 一句话没说就被扯过去嘻嘻哈哈亲了一口, 然后被拜托“安安我有点渴能给我拿杯冰啤酒吗”……于是晕头涨脑地重新埋进大雪里寻找冰柜……真见鬼, 那地方还有外国友人带便携式冰柜装啤酒喝……真见鬼, 为什么女友如此逆天,能在这冰天雪地脱了面罩喝冰啤酒……

    当时他其实没什么怨言, 也玩得还算开心,因为那时是太过滚烫的热恋期,一个吻和一个明亮的眼神足以令他心甘情愿投身最冷的雪地。

    况且初恋女友与他才结识数月,相遇时中州大陆处于夏季,她根本不清楚他极度畏寒的体质,只是无心之举。

    ——但洛安后来再仔细回忆那段发生在热恋期、本该印象深刻的旅行,却只记得她在去的路上忘带了护手霜、自己顶着寒风给她找冰啤酒喝、后来看极光时注视她眼睛开口夸赞的那几句话……

    其余的,全部模糊不清,变成了雪花片般的残影。

    洛安合理怀疑,自己那些记忆是关在了脑子里某张损坏的硬盘里,那张硬盘随着他的体感温度下降最大幅地降低读取速率——简而言之,他冻失忆了。

    真·冻傻。

    谁让他是待在首都零下几度的暖冬都离不开热水袋的人,这刻在命格里的畏寒体质,可不是他刻意矫情。

    后来吗……倒没再出现“世界极冷地”这样的极端情况,但陪她去坐过山车、去排长队的动物园,去人群尖叫此起彼伏的演唱会,去肩膀胳膊摩擦在一起的夜晚舞厅……

    洛安只能说,他乐意陪着豹豹,因为她是他的女朋友,他的妻子,他喜欢的人。

    但他自己绝不会愿意去那些地方“玩”,他完全没产生“放松”“休闲”的情绪。

    那么,试着对她提一提自己的喜好,也邀请她来到自己的领域玩呢?

    ……做菜、煮茶、偏门玄学、切片鬼怪、比对并赏玩各种各样的剪刀菜刀……他的“喜好”似乎没有一个适合和恋人一起分享吧?

    虽然网上说“不能一味将就对象的喜好”“彼此交换感兴趣的领域”,安各也时不时问他一句“安安老婆你想去哪玩啊我们下次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但洛安怎么想……

    都毫无头绪。

    “玩”是什么呢?独自坐着发呆行吗?

    去哪里,他只想待在家里,安静坐着,吃吃葡萄什么的……这就叫“玩”吗?那自己骨子里是个多么阴沉的家伙啊?

    如果妻子不给出目标,洛安发现,自己不会产生任何“想到某处去”的欲望,只想缩在地下室的阴影里翻翻古籍,偶尔爬出来晒晒太阳光……

    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格外寡淡无趣的人,这也是体质的影响吗?

    ……唉。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适合“玩”。

    于是洛安摇摇头,每一次,对上安各询问的眼神,都会委婉拒绝,再露出微笑。

    “我没关系。你决定吧,玩你想玩的地方。”

    她起初会追问几句,但问得多了,便不问了,拍板直接帮他做决定。

    “这个,x歌星最后一场的谢幕演唱会票,她唱得超级棒,你肯定会喜欢的,安安!”

    演唱会,人很多,不隔音,会吵闹。

    洛安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喜欢,但他也知道自己喜欢陪着她玩。

    喜欢陪着她,这就够了,“自己喜欢玩什么”,这对幼时便做惯了清理工具的他而言,实在太难掌握。

    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定律。

    洛安习惯了“陪玩”,恋爱时陪女友,结婚后陪妻子,有了女儿后陪孩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甘之如饴,“喜欢陪着她们玩”也是“自己兴趣”的一部分,不是吗?

    他永远不需要发表自己的任何意见,不需要费劲寻找自己的任何兴趣,他一点也不想挖掘内心深处的自己是多么死气沉沉。

    反正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要远离她们的,就随波逐流地陪着吧,陪鲜活又跳脱的妻女去任何她们想去的地方,只要在过程中尽到照顾她们的责任、再于旁边露出微笑就好……

    ——直到今天,此刻。

    洛安看着那台直升机呼呼转起桨叶,大楼顶层的平台上刮过,熟悉的大红色漆字画在挡板前。

    它从天而降,而妻子一边戴上降噪耳罩一边从里面探出头,闪亮的钻石耳环升腾又飘舞,仿佛能操控旋风与大火。

    “哟,”安老板戴着墨镜,拇指一比,“愣着干什么,老婆,上机啊,不是要带两小孩一起去玩吗?”

    “走走走,正好我在这附近有个停机坪,带你们去我手底下正开发的野生动物园玩啊!”

    洛安:“……”

    小斗笠:“……”

    安洛洛……安洛洛小朋友倒是没有任何停顿,这位一岁时就攀过岩的小朋友欢呼一声,几步并作一步跳了上去,动作雀跃又丝滑,仿佛也是一团着火的小旋风。

    “好耶,野生动物园,谢谢妈咪,妈咪我爱你!”

    ——重点是去野生动物园,而“妈咪在市区写字楼顶层有私人停机坪”“妈咪决定下午带我去玩于是十五分钟后就开了辆直升机过来”“要坐直升机去的是妈咪手底下正开发的野生动物园”……等等微妙的小细节,安洛洛小朋友全部抛之脑后了。

    哎呀,反正是妈咪啦。

    和自小接受重重封建规矩,在无归境中作为“工具”而活的洛安不同,安洛洛在这个年纪的见识已经远超常人的想象,她拥有一个极其丰富绚烂的大世界——想去看极光,想去玩跳伞,想去深海潜泳或者想抱养一头野生老虎——

    只要想,就可以。

    说出来,便实现。

    中州首富能为女儿提供的,便是这样一个宽广博大的世界。

    所以安洛洛有时会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心大”“宽容”,因为她实在触碰到了太多太多新奇好玩、绚烂美丽的事物,又被包裹在那么富足开朗的教导里——所以,何必要与“眼光残疾的同学”“莫名其妙的大人”浪费时间呢?

    尽情玩呀,这个世界还有那么那么多没探索的地方,妈妈的领地里还有那么那么多未知的冒险!

    ——这样的她与小斗笠、与洛安,便是完全相反的极端。

    一个连“自己玩”的欲望都被消磨为零、出生起便习惯了把自己当作工具服从命令的孩子……

    他不得不心细如发,揪住身边每一个小细节。

    又不得不敏感得把每个细节衍生为最坏的设想。

    不可避免的,小斗笠对眼前过分闪亮的安各升起一丝被刺痛的反感。

    果然是一位强大的家主啊,他想。

    这样飞起来的威势,感觉她比无归境的父亲还厉害呢。

    如果是她对我下令“去死”的话……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吧?

    我是一件优秀的清理工具。

    因为长大后变成了最优秀的工具,才被这位家主所喜爱的,对吧?

    她心声里炽烈的喜爱,就像呵护自己最称手的工具——最好用的贴身武器还是身份象征用的纹章呢,啊,未来的我真的做到了比看门黄犬更高的家族位置——

    本应该骄傲的。

    ……但莫名又有点提不起劲来。

    为什么呢?

    小斗笠看向未来的自己,想从他的眼神里寻求答案。

    ……嗯?没反应?瞳仁是静止的?

    不会吧,即使是他第一次见这种飞行机器,也不至于被吓呆……

    小斗笠轻轻拽了一下自己:“喂。”

    洛安没回应。

    不是失落,不是震惊,也不是小男孩那歪七扭八完全跑偏的心思——又是做妾又是做工具的,如果洛安有空分给他一个眼神,肯定要冷笑表示“建议以后所有狗血电视剧编剧挖开你脑子取材算了”——

    他只是望着那架漆字分外眼熟、正轰轰发动的直升机,恍惚间,桨叶似乎把他刮回了许多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是那一架,记得很清楚,他没认错。

    初次陷入热恋期的自己,背着包盯着手机等待突然宣言“带你去看极光”的女朋友,然后天空传来隆隆的风声,她嬉笑着从机舱里探出头来,冲他比出一个骄傲的大拇指——

    那次去极地的旅行,他被冻坏之后又随着时间掩埋的记忆……

    在洛安抬头看清这架直升机时,便回来了。

    他想起了那次旅行中被低温模糊的雪花片。

    他想起,自己奋力移动着冻僵的双腿,给她找到冰啤酒又回来后……

    冰原上的篝火旁,那个大声唱歌、嬉笑、和人群混在一起的人影。

    不知是谁喝多了酒,又不知是谁忘穿了冰地防滑带。

    远远的,他快在雪地里冻僵昏倒时,看清的那一幕——

    一个女人脚步打着滑跌下冰洞,离她最近的女朋友下意识伸手拉了她一把。

    借力,拉扯,又交换。

    “噗通”一声,他冻僵的脑神经还没转过来,女朋友那件粉红豹冲锋衣就跌了进去。

    跌进极北之地,冰层下的大海里。

    ……是啊,是啊。

    喝多了酒,又被意外推拉,沉重的毛靴帽子拽着人下沉,那个一向擅长游泳的健将没有任何反抗能力。

    他冲过去。啤酒瓶摔在旁边。在雪地里连滚带爬。推开所有挡路的讨厌活人。

    尖叫声吵死了。

    【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变成死人?】

    洛安记不清了,那实在太冷、太冷、本就冻僵的躯体到底是怎么飞快冲到那里去的呢,那个在最近的位置发抖的女人明明动弹不得只知道瘫着大哭——说什么不是她故意推这个游客下去的——说什么、说什么、比起嘴上说能不能帮帮忙,明明你们的距离比我都近,而即将失温昏迷的我还爬在雪里——

    【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变成死人?】

    聚拢在那里的活物,没一个给出实质性的帮助。

    除了尖叫、哭泣、呆站着吸气——你们这些人——你们这些——

    【为什么大家不能一起变成死人?】

    算了。

    记忆的最后,是他成功跑近了,跳下去。

    捞起。

    渡气。

    上浮。

    急救。

    ……她没事,她没事,她还活着,有微弱的呼吸……

    可那些讨厌的、吵闹的人在拉他,说什么“别这样”“没有脉搏”“脸都青了”“这里没信号”“救护车来也要几十个小时后”“总之你先冷静离开遗体”……

    洛安不理他们。

    他救她,从不需要什么救护车,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

    没关系——把她抱回帐篷里,聚拢能找到的所有火源,尽自己所能的抢救——不管是科学的还是玄学的,总之他有许许多多的办法,肯定能够抢救回——

    然后,雪花片哗啦啦地冻僵了所有的记忆,纯阴之体到了极限。

    他昏过去,再醒来,脸色红润的女朋友埋在睡袋里呼吸。

    ……红润润的,心脏噗通噗通在跳,阳气蓬勃又温暖。

    洛安记得自己撑起手臂,剧烈咳嗽着看向她,她则睡眼惺忪地揉揉眼睛,问自己怎么了。

    【做噩梦了吗?好巧,我也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刚才掉进冰洞下面窒息了……嘿嘿,还梦见你把我救上来哦。】

    他定定看了她很久。

    他记得那感受。

    冰水浸透衣服,被冻到几乎坏死的脊骨依旧在体内绞痛。

    可是……

    【嗯。没事的,安小姐,只是个噩梦。】

    她咧嘴笑笑,他也回以微笑,慢吞吞地围紧了她脖颈的围巾。

    【继续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我会把那一切变成噩梦的,没人会再记得你的事故,你的异常,你身上那种可能会引无数人趋之若鹜的——

    可惜,强撑着善后完毕,纯阴之体已经到了极限,他冻坏的记忆也一并掩埋了。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成为阴煞的洛安看向自己已相处十年的妻子,才再次想起。

    她……

    【玄灭时期之前,藏匿长生不老秘辛的地宫】

    原来她不仅仅是开启地宫的钥匙。

    她还是那具不会死亡的神仙躯体。

    【分得神仙肉,得道升大仙……】

    洛安垂下眼睛。

    “我不喜欢。”

    第258章 第二百零四十四课 心烦也好心累也好还是要先敷衍好对象

    现在想想, 她身上的异常实在是太多了。

    明明春夏秋冬从没停下过往嘴里咔咔炫冰块,生理期却永远规律准时毫无痛感;

    工作上头时整天熬夜通宵作息颠倒也是家常便饭,但头发非常浓密皮肤连颗痘都不长;

    怀孕时也好产后恢复期时也好都和没揣崽的状态一样, 成天蹬着高跟鞋嗵嗵乱跑, 和其他挺着肚子行动迟缓的孕妇完全不同, 照样能玩车、开会、跑马拉松、坐几个小时谈项目,强健得就像背后安装了永恒动力的发条……

    明明安各从未重视过她自己的身体, 生活习惯、工作习惯没有任何一项能保证她的健康,倒不如说是反过来“糟践”。

    可她就是健康。异常健康。

    ……即使是百年难遇、玄学界没什么记载的“纯阳之体”, 也不至于强效到这种程度吧?

    他自己就是纯阴之体,可也没有“体质虚弱”“大病小病不断”“跑几步路就喘”……哪怕是还没认字、没接触过玄学的小时候,他扛着剪刀上山下山,早上巡视血潭做清理, 晚上还要打扫许多“现场”运送高自己好几个头的成年尸体……天天做着全无归境最重的体力劳动,也没病倒啊。

    那时候他可没有学过天师调息、内视身体的手段,但照样没病没灾。

    想到这里, 洛安仔细看了一眼小斗笠。

    ——他们已经乘上了直升机,升上高空后机舱里噪音很大, 爱热闹的安洛洛早就跑去了副驾驶座位,正捆着安全带和一边飞行一边指点她方位的妈妈玩耍。

    爱安静的小斗笠嫌吵又嫌挤, 即使高空对话只能互相大喊, 他也受不了别人大喊, 只往外看了一眼就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 一直缩在洛安怀里闭目养神, 安静得像飘在水面翻肚皮的死鱼。

    ……当然了, 这只是嫌弃自己无趣的洛安自己给出的评价,如果安各回头看见, 肯定会眼馋“小老婆已经是朵小莲花了哦,怎么会有气质这么好这么美的小男孩呢”。

    “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小斗笠睁开了眼。

    他们之间沟通不需要说太多话,更何况他们俩谁也不愿意大声吼着对话。

    “怎么了”是洛安从他眼里读到的,而小斗笠一眼就看清他眼里写着的——

    “你有病吗?”

    ……年幼的小孩疑惑地摇摇头,并不懂得这新时代的骂人话。

    在无归境,骂一个人有毛病,通常是说“你是不是破烂成了白斗笠啊”。

    只有姐姐会频繁说他“有病”,但,唔,他一直认为姐姐那是阐述事实与真理,毕竟姐姐说得都是对的……

    于是小斗笠依旧朴素地理解好了。

    他用眼神答复“没有,很健康”。

    的确是朴素发问的洛安:没错啊。

    他拍了拍小孩的帽子,示意他可以重新低头闭眼,这段对话到此为止。

    小斗笠用眼神答复:“好的,你是不是也犯病了?”

    洛安:“没有,我是死了。”

    小斗笠:“好的,你要死得健康一点。”

    ……奇怪的眼神交流完毕,小孩便重新闭目养神了,洛安也再次陷入沉思。

    果然,再幼小无知的“纯阴之体”,也不会出现“虚弱多病”的特质。

    他的体质所带来的影响应当是“畏寒”“寡欲”“自产阴气”“体温偏低”……由此可得,妻子的纯阳之体只会表现出“畏热”“重欲”“阳气蓬勃”“体温偏高”等特征……

    “不管怎么糟践身体都无比健康”,不在这范围内。

    哪怕是纯阳之体,也不该拥有“掉入冰洞淹在海里失去呼吸后却依旧恢复如初”的能力。

    为什么以前从未意识到?

    “老婆,老婆,我们已经到啦,超快的吧?嘿嘿,下来下来,你害怕就扶着我啊——”

    机舱里的噪音已经消失,高速转动的桨叶停摆,而有个傻子把耳机往旁边一抛,“唰”地就凑到他眼前来了。

    “你怎么飞行全程都坐在后面啊,不到前面来找我玩,你不是很喜欢坐我旁边吗,所以我特意把副驾驶座位改装得很宽敞,你跟洛洛一起坐都可以啊,看看我是怎么驾驶的,直升机驾驶照可是我前几年才学到手的哎……”

    她嘟嘟哝哝了几句,见他还不答话,立刻没耐性地嚷嚷起来:“老婆?老婆你是被直升机吓傻了吗?老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你说句话啊老婆?老婆!喂——”

    怀里闭目养神的小斗笠默默睁眼,爬出来,绕到他背后趴着,又堵住耳朵。

    洛安:“……”

    洛安不能表露出嫌弃,更不能直截了当地堵住自己耳朵,因为是自家对象,看到他堵耳朵她就能当场坐地上假哭,大喊“你竟然嫌弃我吵”云云。

    洛安只能轻轻侧过头错开她。

    安各:“干嘛啊——你嫌弃我吵吗——你不跟我说话,竟然还嫌弃我吵?!”

    她一把就攥住了他脖子上的围巾,整张脸都怼过来:“老婆——老婆——不准不理我,跟我说话!!”

    洛安:“……”

    为什么这么久都没能发现,洛安总算意识到了原因。

    自那趟去极地的旅行后,他就……

    把这傻子保护得太好了。

    严格规划食谱,强迫她规律作息,订下禁止冬天吃冰等等禁令,如果爱光着脚乱跑就追着她抓她穿鞋,熬夜通宵工作上头了就端水果茶点过去提醒,自己私底下再忙也会挤出时间准时去她公司送便当,如果她沉浸在文件里根本注意不到自己,那就一口口喂完饭再自行离开……更别提首富本该遭遇的所有“安全隐患”。

    幼小且不受家族重视的小女孩便遭遇过绑架,没道理罪犯们会避开身价过千亿的首富吧——尤其她还是个不爱雇保镖护卫、出行在外全靠自己的奇葩?

    勒索,绑架,暗杀计划……安各觉得自己结婚后没遇到这些事是因为“好运”“我家黑科技最牛叉”,但……

    虽然有点夸张,但洛安粗略一估计,这些年,他的确通过“顺藤摸瓜捣毁试图暗害妻子的犯罪组织窝点”为世界和平做了不少贡献。

    罪犯比鬼好杀多了……唔,就是要随时注意,不能真的把他们变成地上的零零碎碎,要完整交到专属于活人的法制机构里。

    ……哪怕是他死了,神智不清了,也会想方设法摁住刚生完孩子就满世界乱跑的妻子,给她吨吨吨喂补汤的。

    所以这笨蛋哪里有机会再去“体验死亡”。

    所以这笨蛋如今还活力十足地冲他嚷嚷。

    “老婆?!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说话,难道你嫌直升机很吵吗,还是觉得我的副驾驶位置不好坐了,难道、难道老婆你不想跟我玩——”

    洛安屈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别凑这么近。”

    “……老婆?!”

    洛安直接带着小斗笠下了直升机,又抓起还扒在窗上试图够操纵杆的安洛洛。

    两个孩子都在,这人犯什么傻呢。

    有的时候他诚心诚意羡慕妻子的粗线条,这样就不用总是操心各种各样的破事,替人收拾各式各样的烂摊子……

    而他呢,刚刚意识到自己多年前遗漏的那么一个“小细节”演变成了相当重要的关键问题,原定在十几个小时后的复生计划已经没法更改了,针对她那疑似“不死之身”的特性,他必须在十几个小时内就想办法摸清来龙去脉,以免最终布局时伤害她或暴露她……还要确保玄学界究竟有多少势力窥伺她的……

    洛安心里很乱,他没法继续维持“轻松惬意”的表情,和妻子就一些日常小事拉扯。

    本就是“陪玩”,现在又没办法脱身离开,洛安打算做一个不主动说话的背景板敷衍他们,心里则已经把过去安各身上的每种特异之处罗列了一遍,然后和自己所掌握的玄学界妖鬼目录一一比对。

    首先她经历过死亡,但绝对不是个死人,也不是鬼魂,哪怕他怀疑自己的阴阳眼看她时会失效出错,也可以完美排除“死人”身份,因为死去的东西是没有生育能力的……

    看安洛洛的状态,妻子身上应当也没有附带什么阴邪妖鬼的血脉。

    那么,玄灭时期之前那所谓的“神仙”?不像,豹豹抵触非科学存在的态度可不是说说而已……排除这猜测再想想……

    “老婆……喂,老婆?!真的不听我说话了啊?”

    安各全然不知道对象在想什么,与他脑内堪称闪电速度的头脑风暴。

    见他一直不搭理自己,表情淡淡的,安各非常不满。

    要是以前也就算了,她也不是时时刻刻要缠着老婆跟他说话的,但——她刚刚可是开着直升机带他们飞了一路呢!自从当年第一次带他飞直升机去北州、却不得不雇人开、又见他那次旅行似乎玩得不算好后,安各就存了“未来某天我自己开直升机带老婆飞着玩”的心思,终于在今天实现……老婆就没有夸奖吗?没有赞叹吗?没有“豹豹好厉害”?

    ……说白了,就像自然界中求偶开屏的雄孔雀,青春期时开车接女孩兜风的男生……

    “我会开直升机”,安老板正暗搓搓地跟对象炫耀这个呢,她预想中一定会得到对方倾慕的眼神,再不济也会有很多次“豹豹厉害”的夸夸!

    结果一路上都没跟她搭话?刚看见直升机时脸色还有点难看?现在下机了又淡淡地敷衍她?

    ……搞什么哦!

    安各不甘心,她跟在身后再次伸手去抓他的围巾——抓抓抓,摇摇摇,老婆不搭理——那就抓走他背上那只——

    正安稳扒着自己肩膀打瞌睡、被再次抓走的小斗笠:?

    安各一把将小斗笠抱进自己怀里,又绕到前方,挡住被老婆牵着走的女儿。

    “看我!洛洛看妈咪!”

    安洛洛小朋友立刻炸毛:“妈咪你抱他干嘛,把他放下来,抱我抱我!”

    果然是有效的,安各信心十足地看向老婆。

    老婆淡淡看他们一眼,很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便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仿佛她只是在怀里揣了块破石头。

    安各:“……”

    安各不禁惊恐地抱紧了小斗笠。

    小斗笠:“……”

    “他在干嘛?你在干嘛?喂!你不喜欢我吗?!不喜欢吗?!”

    遭遇连环诘问与热情熊抱的小斗笠憋红了脸,快自燃了。

    安洛洛小朋友拽着她的裤腿跳脚:“妈咪——你干嘛——不准抱他——”

    安各还在脑补的晴天霹雳里:“所以是喜欢?但随着时间没爱了?嫌弃我了?果然是嫌弃我了吧?”

    老婆什么也没说,但他走远的背影默默捂住了耳朵。

    “……老婆?老婆——”

    第259章 第二百零四十五课 写字本上的错误结果与本子外的正确推论

    【数小时后, 晚,八点半】

    小斗笠走进一间小卧室,又反锁上门。

    他对着一张小桌子坐下, 伸手, 拉下台灯的拉绳, 再仔细地铺平自己的本子。

    总算能够一个人独处了,总算从这一整天的吵闹里拥有了片刻安静的空闲。

    ……呼。

    小斗笠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那盏摆在小桌子上的小台灯。

    座下的椅子摆着扁扁的绒毛靠垫, 手肘下的桌子则拥有圆圆的四角,台灯造型是一串粉紫色的大葡萄, 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童趣可爱。

    那么……幼稚。吵闹。令人不适。

    这间房间的每个小细节都像在告诉他,“你是个值得呵护的小孩”。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自己给自己买下的胡同小院,不会塞满这些局促的元素。

    小斗笠抿抿嘴,不再看向台灯——

    这会令他重新想起今天遭受的种种, 实际上这盏台灯还是安各硬逼他买的,因为“小老婆来我家住怎么能不多买点日用品呢,仅仅是一套牙刷睡衣哪够, 哎呀这个台灯好可爱这个椅子也可爱买买买”——

    在泥巴茅草屋里修修补补过日子的小斗笠完全不能理解,“邀请一个陌生小孩来家里暂住一夜”与“买一整套贵得吓死人的家居用品塞进客房”之间的联系。

    他本以为洛安说“今晚暂住”就是给他在客厅铺张毯子打地铺, 洛安也的确表示“对给你铺三张家里最厚的冬用毯子再加电热毯”——他们原本愉快地达成了共识,小斗笠听见“电热毯”时就已经狠狠心动——

    但安各说:“你们俩全闭嘴, 来我家住又不是来逃难。”

    洛安:“这不是……”

    安各:“尤其是你, 闭嘴, 白天无视我的事我们俩还没完。再过几小时, 你给我在卧室里等着。”

    洛安:“……豹豹, 我们正坐在你旗下和动物园联动的儿童考拉餐厅吃晚饭, 你能不能别提这……”

    安各:“我怎么了?我不能说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餐厅!那边睁着纯洁懵懂大眼睛的是我自己的考拉!最后面站在收银台旁欲言又止的是我自己的员工!所以我在这想提什么话题就提什么话题!还是你嫌弃我在外面太不要脸了?”

    洛安:“……”

    洛安便再次闭上嘴,收回手, 小斗笠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就此装成一桩只会给女儿碗里添饭菜的机器人,拒绝了他这边用眼神强烈发送的所有求援。

    ……他只能叒被安家主一把抱过,紧紧地搂在腿上……她非要给他看手机上的某种购物APP,帮他选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弹出付款界面之后也逼着他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如果他不肯点她就嬉笑着搓他脸——

    明明只是一起度过了不到二十四小时,却无比无比漫长,就像有二十四天的喧闹故事打结塞进自己胃里。

    不,不能再想了。

    小斗笠有点胃痛。

    他告诉自己,现在是晚上了,房间门也反锁了,你安静又安全。

    现在要镇定下来,保持冷静,做出总结。

    今天从安家主那里吃的苦头告诉他,要努力向那个自己学习,学习他那份堪称超凡的定力——

    从直升机上下来后,那个自己就淡定地度过了后续所有的活动,不管是被那个强大到恐怖的家主摇围巾、扯胳膊、扒外套、拽头发……还是被一把扑到背上在耳边大声假哭,又或者拽着安洛洛一起再次扑过去大声假哭,再嚷嚷“老婆你是要抛妻弃女吗”……

    那个自己连眉也没皱,就一直稳稳地维持着平静无波的脸色,直到热情又恐怖的安家主彻底泄气又生气,带着安洛洛扬长而去,他便慢慢退至最后方,完全化为背景板。

    哪怕是后续,被撒气,被撒娇,被嚷嚷,又再次被撒娇求原谅……如此反复了好几通循环,那个自己也岿然不动。

    ……这份定力是真的很厉害啊,未来的自己真能成长成那样吗?

    哪怕他有自信在无归境的山崖崩塌时保持镇定,也不敢说扛得过得过安家主那般攻击……

    不,别说“被扑”了,她一抓他他就快受不了,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哦。

    小斗笠想到了白天时安洛洛屡屡回头看自己的动作,与她那嫌弃中暗含着一丝关怀的小眼神。

    “哼,妈咪竟然抱你,但你这又是什么反应,脸红成这样,感冒了还是发烧了啊”

    ……小斗笠当然能看懂安洛洛的小眼神。她比自己可好懂太多了。

    但,恰恰是因为更简单、更好懂……被这种人嫌弃又看穿……他……他……

    可恶。

    不甘心。

    小斗笠深吸一口气。

    他调亮了台灯的亮度,又打开书包,拿出笔袋,笨拙地握过铅笔。

    摊好的本子前再加一本摊好的拼音认字练习册,然后,学着教科书上的示例,一笔一划写下痕迹。

    失策之举,莽撞行为,今天自己实在出了太多纰漏,想要进步,必须好好整理一番。

    以前他习惯一边剥山里摘的葡萄一边慢慢整理思绪,久而久之只要吃点葡萄心情就能变好……但如今好歹学了几个字,不如一边写字一边练习。

    今天总体如何呢?

    总体很不愉快,基本没有好事发生。

    早晨,他拿到了一张零分的语文试卷,荣获全班倒数第一。

    课间,他栽进了一场阴邪的阵法,再次窥见了无归境的雾气。

    涉及无归境,又涉及那缕被提前警告过“不必理睬”的红影,原本他不想管的,只想趁机复习一下语文成绩,但他最重要的任务目标却吭哧吭哧跑过去犯傻,他只好也追过去给她垫背。

    真·垫背,谁让她去和那些被鬼魂侵占的躯壳拉拉扯扯,要不是我跑过去接她,安洛洛被甩开后再落地,最少也要在粗糙的跑道上刮掉几层嫩皮。

    为什么这种父母双全的小孩总要犯傻?安静看着别人变成尸体是很难的事吗?

    结果好心垫背没收到一声感谢,反被她勒住衣领,又遭遇大声吼叫,还被拉着一起淋了雨……这都是令他讨厌的东西。

    再然后,从泥土之下挖出了脏东西。

    ……令他心情陷入最低谷的脏东西。

    那时,望着那截被完整切断的右臂,小斗笠无法看出安各会注意到的“拍卖场商品包装般的特殊处理”,也无法意识到安洛洛关注的“爸爸现在还疼吗他的手还好不好”,他沉下脸色只是发觉了一点——除他以外,或许没人会发觉的一点——

    原来洛安是鬼。

    ……是的,当然,听上去有点像废话,“洛安是鬼”差不多是他周围所有人的共识了,就连安各也隐隐有些认识……

    未来的自己已经死了,未来的自己果然也死成了很强的存在,小斗笠第一眼见他,就认定了他是“野鬼”。

    完全相同的眼睛,却拥有完全不同的厚薄程度——不管是气息的强弱,还是人生的阅历。

    他并不意外这点,“将来的我死了”,小斗笠接受得异常自然,毕竟“死掉之后的我是最强大的”是周围许许多多人灌输给他的期许——纯阴之体本就是炼制傀儡、打造鬼童的最好器具,八字又这样轻,“天生就是适合成鬼的”,没人希望他顺利存活、长大。

    但小斗笠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仅仅变成了鬼魂,更成为了……阴煞。

    阴煞。

    那是什么?

    洛梓琪之前短暂带他的那几天,曾给出过解答。

    她知晓他的阴阳眼能看见太多孩子不该看的秘密,原本特意翻阅过无归境与监管局的记载,又咨询了不少研究儿童心理健康的专家,包装再包装婉转地和他讲解了“你死去后化成了什么东西”“但没关系我们有办法把你重新救回来”……但其实不需要这么委婉啊,姐姐,她应当是最明白他对死亡的渴望的。

    小斗笠附和着姐姐悉心又委婉的解释,只能模糊认定,“阴煞”是很厉害的大鬼。

    我死之后当然会很强大啦,这很正常吧?

    ——直到今天,他用眼睛亲自看见了那截被砍去的手臂。

    阴气。

    邪气。

    以及浓郁的……

    怨气。

    那不是“变成鬼之后、因为自己的八字合适去死、所以格外强大”。

    他看清了,那截手臂上附带的阴煞怨气,或许能与血潭里千千万魂灵累积的怨恨比一比——

    面对那份已经与主人切断联系的不完整尸块,就像过去无数次,他背着剪刀,从清晨天边未亮时漫出的雾气下到崖底,站在血潭面前。

    ……阴煞。

    至阴,至邪,又怨恨至极吗?

    小斗笠没接触过玄学,但他清理过太多尸骨与鬼魂。

    他知道,死得越痛苦,心里怨恨越深的,成鬼后就越凶厉。

    所以他做清理,一直奉行“快准狠”的原则,不会让对方多痛苦,甚至不会给对方反应到“我死了”的时机——这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他清理工作的难度,久而久之,他也能朴素且熟练地判断出“这家伙会化鬼”与“这家伙死透了”的区别。

    所以,让姐姐讳莫如深的【阴煞】,那个自己闭口不提的身份,看他竭尽全力哪怕做着近似于背叛安家主的事也要隐瞒的秘密,还有他暗示自己不要追问探寻的东西……

    阴煞。

    小斗笠握着笔,在本子上缓缓画下一个叉。

    如果没猜错的话……结合姐姐和他透露的信息……他所看见的那股怨气……阴煞这种鬼……

    只有怨恨最深、不甘最浓的人死去,才会变成那东西吧?

    他看见那截手臂时,便意识到了。

    不对劲。

    他,我,是同一个人,我们共同的夙愿也不会改变。

    ……自诞生起睁开双眼、看见周围所有人所有的隐秘感情想法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的……

    【大家和我一起,变成死人吧。】

    死亡。

    不会因为他妾室之子的身份嫌他低贱,不会因为他阴寒的命格与八字,不会因为他这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恐惧他靠近……死亡,这份安静又公平的馈赠,它很欢迎他,他也乐意迎接它。

    【大家一起变成死人吧。】

    这是他诚恳的祝福。

    明明……我应当这样渴望死去才对。

    那个人是我。

    我就是那个人。

    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死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也肯定会成为强大的鬼魂,但——

    “我”死去时,不可能满怀怨恨。

    ……究竟是什么,致未来自己于死地的同时,又令他那本该“得偿所愿”的心情变成了“无边怨恨”?

    疼痛、折磨、或各种各样的侮辱……哪怕是活着的时候被分尸……

    葡萄造型的可爱台灯下,握着铅笔在本子上移动小手的小斗笠眉眼认真,仿佛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孩子,正兢兢业业地按照老师布置填满自己的练字格子。

    可本子上一笔一划,圈圈叉叉歪扭写下的,是他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可能死因”。

    他认真地一个个考虑,又一个个否决。

    不会的。疼痛是最无关紧要的因素了。

    不会的。侮辱的前提是有足够高的自尊啊。

    不会的。再怎么折磨……会有贱女人的手法高明吗?

    我经历过许多。

    未来的我只会经历更多。

    ……那么,哪种死法,最能令我痛苦怨恨、又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保留下理智、没有将凶手碎尸万段呢?

    小斗笠握着铅笔,在最后一个“可能”上停顿。

    那是他刚拿到教科书时就学着写下的第一个字。

    也是他刚摊开本子时,下意识涂在最角落的第一个词。

    【姐姐】

    ……啊。

    原来如此。

    整理思绪果然是很重要的工作呢,他从自己的思维里整理出了了不得的事。

    如果是姐姐的话……他想象着……如果是姐姐推他,打他,呵斥他滚开,用无归境其他人在心里滚动的话骂他……“上不了台面”“狗都不如的妾室子”……不,比那更可怕的……“我从没把你当成弟弟”“你的存在令我作呕”……

    唔。

    手里的铅笔掉在桌子上,小斗笠捂住了胸口。

    仅仅是设想一下,他就感到……很疼。

    比贱女人扎进指甲里的针疼好多好多,心脏……眼睛……呼吸……

    疼。

    小斗笠推开了本子,跌撞着向后仰,又掀开了椅子。

    仓皇中,他甚至没注意到葡萄造型的台灯也在拉拽中发出“哐”的一声,巨大的噪音引得小桌子都震了震,而写满的本子和铅笔一起扑簌簌滚在地上。

    用手捂着无端剧痛的心口,小斗笠只是踉跄着往外走,想去找点什么——药吗,不,不是生病,也没有流血——但他好难受啊,好疼,想吐,气喘不上——

    “冷静。呼吸。”

    肩膀被握住了,丝丝的凉意浸入身体。

    他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上空——相同的茶色眼睛,比他还要冷很多很多的体温。

    洛安把小孩一点点拉进怀里,又放下另一只手手里端着的托盘。盘里还盛着一杯在飘热气的巧克力奶与饼干。

    他简单道:“正准备给你送点零食,就听见房间里传来撞击声……情急之下,没开门就进来了,抱歉。”

    说罢,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

    这一套动作再温情不过了,像极了做家长的慰劳夜里赶作业的孩子,尤其孩子个头很矮,而家长是手很大的大人,哪怕只轻轻一只掌压下去揉揉,也能轻易盖过他大半张脸。

    年龄,身高,体积,平静无波的脸色。

    “安全感”这东西便轻而易举地罩过来。

    ……可,不是那样的。

    这不是丈夫对妻子,更不是长辈对幼子,他和他之间,唯独他们之间——

    “温情”绝无可能。

    他根本就不爱甜食,不爱新奇点心,又哪来的“夜间吃饼干”习惯?

    这个人故意单独来找他……又或者,从刚才开始,一直静静地贴在门外。

    等他发出慌张的响动,等他给他一个合理“介入”的借口。

    正缓缓盖过脸的那只大手,仿佛下一刻,就要捂紧他的口鼻,掐走最后一丝呼吸。

    小斗笠喘着气。

    他咬紧了牙,竭力仰头望向自己,那眼神透过戴着银戒指的无名指与小指的指缝恨恨扎出去,就像努力从蛋壳下往外挣扎的小蛇。

    但壳外永远不会有满怀期待的双亲,壳外只会有……

    等着把破碎的壳吞进腹中,再把幼体也吞进腹中补充能量的……它自己。

    这份杀意一直存在,只是被隐藏起来,直到它触碰到了不可知的秘密,再伴随着獠牙……猛然袭击。

    洛安审视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皱眉,更没有放开逐渐捂紧他口鼻的手指。

    他正不动声色地杀死他,贯彻着小斗笠刚才敬慕过的好定力。

    “果然,你发现了?”

    这听上去像是个问题,但其实不需要他开口作答。

    小斗笠的喉咙塞紧了,脸也一点点涨紫,视野也模糊不清。

    他是个小孩,他是个大人,当大人真的动了杀心,小孩其实,很难找到反抗的机会。

    ……好冷。

    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眼神可以这样冷,冷过装腔作势的姐姐、给他下令的家主、甚至是无归境的冬天。

    浅淡又剔透的茶色……为什么放在另一个小孩的眼中,就显出可爱与温暖呢?

    小斗笠突然又想到了安洛洛。那个理论上的晚辈,讨厌又愚蠢的同龄人。

    其实……这个大人,那个大人,未来的妻子、姐姐或他自己……全是他没办法完全搞懂、也没办法无限亲近的大人……这段时间,唯独令他平等地放在心上、或许勉强能称得上“朋友”的家伙……

    ——洛安的手指顿了顿。

    就像直升机上那段不需开口的对话,他总能从这小孩眼里看出他在想什么。

    真稀奇,只把自己当工具的家伙心里,除了“唯一的姐姐”,竟然还添上了一个属于“真正朋友”的位置。

    ……看来,这个年纪的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心软许多啊。

    洛安减弱力道,把手收了回去。

    小斗笠“噗通”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又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

    洛安盯着小孩狼狈蜷缩在一起的背影,一时间,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母亲当年,也是从这个视角看自己的吗?

    难怪她总说他是个怪物,又喜欢拿他当垃圾取乐。

    洛安弯下腰,避开了过于高的俯视。

    “吓到了?还好吗?”

    他的手掌再次放上去——盖过后背,轻轻拍动,这次的确是不含水分的安抚了。

    小斗笠却打了个寒战。

    “……啊,抱歉,忘了把煞气收回去。”

    洛安调整了一下鬼身:“现在好了。喝杯巧克力吧?甜食有镇定压惊的作用。”

    他又探身在一旁的托盘里找了找:“我还带了点止咳的药片,和阳气充足的汤剂……你最好吃点。”

    所以是早就计划好的。

    如果他发现了,就杀了他;如果不杀了,就给他点药止咳,把后续可能暴露的痕迹扫干净。

    ……呵呵。

    “你真厉害。”

    小孩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蜷成一团,声音有点闷。

    听起来像是真心夸奖,以他的性格,输人一截后也不会刻意讽刺什么……但怎么怪怪的?

    洛安又往下跪了一点,拿着药片,扶着小孩的背向后靠了靠——他刚才掐人时的确没留手,谁让他竟然发现了自己最重要的秘密——但这不应该啊,这个年纪时,他已经在母亲手下经历过不少比这疼得多的——

    小斗笠的正脸映入眼中,这是今天第一次他完全暴露正脸,谁让洛洛玩动物园时也不忘一直拽着他,小斗笠不得不捂着帽子口罩——此时夜深了,独自躲在房间里,洛安才算再次看清了“自己”这张脸。

    他愣了愣。

    因为那上面挂满了眼泪。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见过女儿那样哭起来声势浩大的小孩,乍一见到这样细细弱弱、安安静静的哭,他竟然有些不适应。

    不……他这个人,这辈子,有哭过一次吗?

    “你,看着我的眼睛,实话告诉我……”

    小斗笠拽紧了他的衣角,很努力地想把眼泪眨回去。

    “未来的我……是不是被未来的姐姐杀掉了?”

    他哭起来一点也不可怜,眼泪吧嗒吧嗒往外冒,眼睛里的杀气却也在同时肆意宣泄,勉强被“礼仪规矩”伪装出的乖巧几乎破裂了,拽他衣角的手狠得像是要反过来掐他喉咙——

    “你告诉我,实话告诉我,是不是姐姐——抛弃我——不要我——未来——杀掉了我——”

    啊。

    原来如此。

    他的确依照线索做出了正确的推论,但还是个世界狭窄的小孩,所以得到了错误的结果……吗。

    话又说回来……

    家主将我逐出族谱时,我已经将近八岁了,也看见过她许多次重复的心声,提前知晓了自己的结局。

    ……所以才没有哭,只是扒在外面,爬到台阶上,叩了很久很久的门。

    渴了也叩,饿了也叩,实在撑不住困了,睡上半个时辰,再揉揉眼起来,继续叩门,小声求她放他回去。

    不用上家谱,不用进宗祠,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就好了,重新剥走名字把他塞回那座泥巴小屋也可以的,饭菜他会自己弄着吃,衣服也会自己做,绝不动族里一分一毫。

    只要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就好了……

    【滚。】

    洛安垂下眼,一点点掰开小孩攥自己的手,又拿过那杯逐渐冷却的巧克力奶。

    “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我以为——”小斗笠又一次喘不上气,但这次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哭腔憋得太狠了,“因为你——我——如果要满怀怨恨而死——杀我的人只可能是——我最喜欢最重要的——”

    洛安把巧克力奶喂到他唇边,堵出了那个正确的推论。

    “没有。”他认真道,“放心吧,杀你的人不是家主,她也从未抛弃过你,未来的我们有家住——你不正待在我的家里吗?”

    过于甜腻的巧克力并不符合他的喜好,但缓解哭泣倒是很有效。

    小斗笠一点点平静下来。

    “我的家……?”

    “对,你的家。”

    “可我以为这是安家主的房子……”

    洛安微笑了一下:“我们是伴侣,住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她的家就是我的家,不分彼此。”

    “……这样吗?”

    “是这样的。”

    唔。

    是实话。

    小斗笠揩了揩脸上的泪痕。

    他接过杯子,双手捧起,小口小口地喝完,借此平复自己哭泣之后有些丢脸的抽噎。

    “对不起。我想……去洗把脸。”

    “好,我带你去洗脸。然后你今晚去洛洛的房间,行吗?客房的小床还有点油漆的味道,而且洛洛自从知道你今晚留宿,一直在外面吵着要体验上下铺组合的双人儿童床,你就去睡下铺,正好也陪陪她,让她今晚别在上铺蹦得太兴奋了,一定要早点睡……”

    “嗯。”

    不管小斗笠的真实身份如何,哄孩子对洛安而言,还是驾轻就熟,十分简单的。

    他轻而易举就搞定了小斗笠,又把他送进安洛洛的小卧室里,指使他去搞定在“从未睡过的儿童双层上下床”上铺蹦跶得正欢的安洛洛——后者今天下午趁着安各给小斗笠买买买时也闹了好大一通,“妈咪凭什么给他买不给我买”,争宠结果就是家里又多了一张上下铺的双人童床。

    无所谓,洛安纵着她闹,反正小斗笠一走他就打算将其当柴火烧掉。

    ……两个孩子成功送进卧室,离小孩的睡觉时间也只差几分钟了,大功告成,洛安合上女儿卧室的门,无视了里面爆发的“安洛洛你是蠢蛋吗能不能从上铺下来别蹦了”与“你都从爸爸那里搞了一杯巧克力奶还好意思抢我的上铺位置”……等争吵,往回走去。

    接下来,只要回收小斗笠理清思路时乱涂乱画的那只写字本子……

    洛安再次打开客房的门,平静的眼神颤了颤。

    妻子正靠在那张小圆桌边,左手转着那支掉在地上的铅笔,右手捧着小斗笠写过的本子。

    “……豹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安各有点莫名地抬头望了眼挂钟:“晚吗?这才八点五十吧,离我平常睡觉的时间还早啊。”

    ……看她的神色,似乎是没发现什么大碍。

    洛安掐了掐背在身后的手,镇定走近:“你不是要去洗澡吗,跑到客房来做……”

    “我想来看看小老婆嘛,谁知道你提前哄走了。”

    安各扬扬手里的写字本:“哎,老婆——你说你小时候字怎么写这样?不符合我对你的印象哦?”

    洛安余光瞥见了本子上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五六岁的我压根不会写字,这真是太好了。

    他松了口气,随口含糊就去拿那个本子:“我小时候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去……”

    “等下,等下,我正勉强分辨上面能看清的字呢……这边,还有这边……呃,”妻子的脸色逐渐微妙,“原来你小时候这么喜欢琪琪美女?”

    写字本上那乱七八糟的圈圈叉叉里,唯一能勉强被清晰辨认的,就是“姐姐”。

    安各有点酸:“哎呦,真是位好弟弟,刚学写字就写满页的姐姐,怎么不写我名字呢。”

    “……我那时候才几岁,根本不认识你,又怎么可能写你名字……还给我,豹豹,别看了,那时候又不是现在……”

    “现在?”

    妻子高高举起写字本,挑起眉问他:“那现在要你再写呢?我是不是第一个下笔、然后被你写满一整页的名字啊?”

    “……”

    “小时候最喜欢姐姐,那现在呢?现在最喜欢谁啊老婆?”

    “……”

    “快答快答,限时十秒钟,这可是送分题啊,预告一下,答得好我就不计较你白天无视我的事了哦?答不好你就完蛋了啊?”

    “……”

    洛安叹息一声,万般无奈。

    他伸手够过那本写满了错误结果的本子,看向眼前的正确推论。

    “还能有谁……”

    可答案太疼痛,光是回忆一点点,喉咙就忍不住窒息、紧缩,眼前再次模糊,又出现那场狭窄的烟花,与烟花下裹在红影里靠近自己的人。

    好疼。

    洛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看着妻子明亮的眼睛,再次重复。

    “还能有谁啊。”

    七年过去,他也说不出那个答案。

    伴着血一起流下的泪,伴着烟花一起看清的脸。

    ……是啊,他这一生,并不是从未哭过的。

    临死前看清他的凶手时,他实在忍不住疼,便沙哑地哭了几声。

    【你……为什么……】

    【为什么?】

    第260章 第二百零四十六课 以为没有被发现的其实却以为发现了真实

    “……还能有谁啊。”

    葡萄造型的小台灯可爱极了, 背后倚靠的桌边摁在手里是圆圆的弧度,小孩子刚刚吃过的巧克力奶与饼干香气似乎还漂浮在这里……

    这是间暖色调的客房,被调整为儿童专用。

    这地方理应不会令任何人升起警惕心。

    它和“谋杀”“凶手”与“怨恨死亡”绝没有任何联系——也绝没有人愿意把它和那些冰冷血腥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再怎么想, 都太突兀了。

    即便是安各, 看着老婆被这个暖色调儿童房包裹在一起的模样, 也只觉得他眉眼温顺极了,叹气妥协时美丽又柔和——

    她读不出这声叹息下掩埋的东西。

    毕竟那是阴煞竭尽全力花费数年隐藏的终极秘密, 哪怕自己的面具全部被拆穿也无所谓,他唯独只想保守这个秘密。

    而这世上能与他思维完全同频、无需证据便顺着推论走向真相的, 也只有一个小斗笠。

    安各在投射暖光的台灯旁望着他,听着那句无奈至极的答复,只是忍不住偷笑起来。

    她最喜欢压制他、挑衅他、迫使他到临界点之后、他不得不无奈露出的这副“拿你没办法”表情。

    或许这就是控制狂的奇怪癖好……区别于大多数正常的女孩,比起憧憬“我的恋人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她就是更爱看自家对象“无计可施手足无措”的尴尬样子。

    全世界最温柔的安安老婆,想反抗又学不会硬气,想骂又不舍得出口, 只能微微皱紧眉,略显苦恼地注视自己。

    这样的他看起来真可爱。

    况且, 因自己的戏弄而波动情绪、扰乱行为,恰恰证明了他有多在乎她, 不是吗?

    原本还有点因为白天的事情生气, 可那点气愤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这家伙似乎不再那么在乎我了”, 现在他这无奈的样子再次满足了安各——

    好吧, 仔细想想, “试图和对象炫耀自己新掌握的直升机驾驶能力”是挺幼稚的, 和一年级小朋友抓着自己新买的汽车玩具高喊“爸爸看我我会开车哦”似乎没什么区别……但以往每次,对象都会响应她幼稚的炫耀, 给予夸奖或鼓励……久而久之,习惯了一百次的优秀反馈,自然会对缺失的第一百零一次反馈产生强烈不满……

    安各彻底冷静下来后,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老婆是内敛又保守的人,在外面的餐厅吃饭时就当着孩子的面威胁他“在卧室里等着”,似乎真的有点闹过头了。

    所以安各嘴上说着“来看看小老婆”,其实也是想把今晚暂住在自家的小小孩早点哄睡,确保他能和生物钟规律又乖觉的女儿一起陷入梦乡,然后……

    方便自己放下在孩子们面前那“一家之主”的架子,调整出自己能做到的最弱势态度跟他道歉。

    穿好合适的睡衣,再挑好合适的时机,一黏住对象就抓紧时间为今天一整天的胡闹撒泼做解释,“老婆对不起我就是一时脑抽怀疑你不在乎我,我今天在动物园的离谱行为全是为了求关注,绝对没有故意轻视你惹怒你让你伤心的意思”……

    没办法,她老婆的心思是很敏感又很复杂的,她总要好好呵护嘛。

    他要是依旧不想搭理她,那就试着再用小老婆刺激他一下……咳。

    “好好反省好好认错有机会再耍赖”,安各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可谁知道小老婆不在房间里,大老婆似乎还在女儿卧室里,她揣着一肚子小心思出来,又没找到人搭理自己。

    ……总不能直接冲到女儿房间,在洛洛宝贝犯困要睡着时大喊“老婆你又不理我”云云吧。

    安各在走廊上晃了晃,最终决定进到小斗笠的客房,收拾一下小孩弄乱的东西方便后续跟老婆表功——捡起铅笔,放好台灯,就瞥见了散落的本子。

    安各没看出本子里的秘密。

    要成年人去参透小孩的鬼画符需要太多前提,而安各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小老婆——不管她多努力地试图亲近他,小孩总是哆哆嗦嗦地躲在老婆背后,仿佛她会变身丛林猛豹吃了他似的。

    但除了写在纸上的字迹,安各发现了更重要的东西。

    于是她也对他说了一个小谎,没被洛安看清。

    我翻开一个小孩的练字本子细看,并非是控制狂发作、或出于好奇,只是因为我瞥见了……本子最后几页,糊脏了铅笔字的滴滴湿迹。

    ……刚刚是谁哭了?

    这问题不需要答案,安各绕回楼下,看见了厨房水槽里喝空的玻璃杯,杯里还残留着不少巧克力奶。

    他不爱吃甜,所以喝不惯甜滋滋的巧克力,不可能像洛洛那样喝完后还特意舔干净。

    某个小孩哭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但肯定是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极其难过的事情吧。

    因为她从没见过某个大人哭呢,他往往是哄别人不哭的那个。

    ……今晚也一样,老婆哄孩子永远有一手,为什么我就没办法像他那样亲近小斗笠呢……

    为什么我没办法知晓更多他的童年,他的阴影。

    安各靠着桌子,一页页翻过本子,直到写满“姐姐”的纸页映入眼帘。

    歪扭重复的称呼,还有零星的湿迹滴在上面。

    ……糟糕。

    她真的有点要嫉妒别人了,不是刻意演出来的小把戏。

    又要逼问吗……一整天都在抓他的弱点逼他,他再怎么绞尽脑汁编借口也应付得疲惫至极了吧,她也有点舍不得了……

    况且,“为什么小时候的你哭了”“你的童年发生过什么难过的事吗”——

    即使是安各,也不想用质问语气对他说出这话。

    用逼迫的手段勒令恋人“把你的过去你的难过你的伤痕全部分享给我然后和我靠得更近,否则我就要大发脾气”……

    这也太差劲了。

    尤其是他刚刚才哭过呢。

    ……小时候的自己,长大的自己,虽然只有其中一个笨拙到流出眼泪了,但另外一个也肯定感受到了同等的难过吧?

    毕竟是同一个人啊。

    流眼泪的同一双眼睛,能受到触动的是同一件事情。

    ……唔,以老婆的个性,说不定根本不会安慰对方,见到小孩哭了,反而会居高临下地俯视,产生“唔哭起来像个废物垃圾”之类的感想……虽然他行为上应该还是有老老实实哄小孩……但……

    他真的很不擅长安慰他自己。

    ——所以当老婆开门回来,看见她站在桌边时,安各放弃了之前想好的所有策略。

    撒娇装乖也好,偷奸耍滑也罢,发怒威逼就更不……

    她瞥一眼他悄悄背在身后掐紧的手。

    她扬起笑脸。

    “老婆——你说你小时候字怎么写成这样?”

    可恶,还是舍不得。

    不就是担心被我发现“某个人哭过吗”。

    被发现了究竟又如何呢?我可比你更会安慰你自己。

    老婆一直很想把她手里的本子抢回来,“流泪的证据”似乎在他眼里比“杀人的证据”还可怕。

    安各不肯还,嬉笑着拉扯:“哎,老婆,急什么,我又没逼你。”

    “好了,豹豹……本子还我……”

    “不还,不还,难得能见到安安老婆小时候这么丑的字迹,我要带走塑封再打印,把这个原版和好多好多备份一起藏进自家银行最深的金库里。”

    “豹豹……”

    安各抓着本子,踮起脚,使劲往后仰,几乎仰倒在桌面上——就是不肯让他抓到。

    洛安犹豫了一下,看出她是故意要跟自己打闹的意思,而且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其实他很想立刻翻脸抢过来再烧掉,沉下脸表示“我不是和你在玩你别抢我东西”……但此时暴露自己的急切有害无利,不能让她意识到里面含着关键信息。

    他终归还是暂时压住心里的情绪,也装成放松又局促的样子,伸手再次捞了一下。

    ——这刻意放水的一捞,便让安各得逞了。

    她把本子塞回他手心,与此同时,也把嘴唇“吧唧”印在了他脸颊上。

    洛·玄学界反应速度第一人·被妻子强吻偷袭成功·安:“……”

    洛安手里的本子没拿稳,直接掉回桌上。

    怎……为什……她……

    安各可不管他脑内曲折深幽的迷宫在震荡什么,她瞅准人傻住的机会,搂过他的脖子就往下带,嘴唇、鼻尖和眼睛,吻就跟博物馆不要钱的免费纪念章似的挨个往上印。

    这边的额头处打卡吧唧一下,那边的喉结处打卡也吧唧一下,还有另一边……睫毛又密又长眨得太可爱了,反复打卡多吧唧几下……

    流连忘返,到处乱亲,吻几乎盖满了一整本纪念册——如果有一所只关于“洛安”的博物馆,该馆发放的纪念册名为“他脖子以上任何能亲的地方”的话。

    ……事实上,没有打卡处,也没有纪念章,有的只是一只怨气呈断崖式递减濒临超度的可怜阴煞,和一无所知搂着他乱亲一通的豹豹。

    “……你干什么……别……”

    我干什么?

    当然是安慰你啊,不会哭又不肯说自己难过原因的家伙,我多亲亲你,你总能心情好点吧?

    安各不管不顾,继续抱着他的脖子亲。

    她没有试图蹭过去、勾起腿、脱衣服或任何暗示下一步的事情——就只是铺天盖地的盖章式亲亲,特别纯洁又特别亲昵。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尤其顶不住,传达着“我没想做什么”“就是要亲亲你”的……

    “放心。”

    妻子又是吧唧一口印在他颊边:“我只是亲一亲,想让你别难过啦。”

    洛安错觉自己被大猫的舌头唰唰唰乱舔。

    他得拿出毕生的自制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埋进肉垫一通狂吸。

    “等等,我……”安各听见微弱的央求,“今晚真的不行……”

    她都说了,没打算做什么别的。

    ……而且她为什么会被老婆反过来这样警惕啊!

    安各有点不服气,她暂停了自己的胡乱安慰行为,稍稍拉开距离,抵上他的额头。

    “你不坦白就算了,但必须清楚这个,”她不满强调,“无论发生多么令人难过的事情,我都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也永远乐意这样安慰你,知不知道啊?”

    知不知道?

    老婆定定看了她几秒。

    他突然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安各急忙坐起:“我是认真的,安安,我想告诉你——”

    比自己凉许多的吻落下来,却又要深许多,她被压回桌面,又压进更深更冷的拥抱里。

    不知不觉间,葡萄造型的可爱小台灯再次翻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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