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早些时候, 双目无神的戚妍划桨进入血潭时,无归境】
藏书阁中,一身白衣的洛梓琪抬起了头。
“有动静……”
皱紧的眉从刚才起便一直横在她头顶, 最中间的褶皱就像解不开的死结。
她卷上手里的竹简, 起身离开座位, 取下藏书阁内墙壁上的长明灯。
“似乎有人……”
她抿了抿唇,在某处停下后缓缓支开一块木棱, 摁下,伴着机关打开的动静, 又念动符咒,掐诀拉出重重藏书木架中的三角缝隙。
洛家的藏书阁传承一千七百年之久,种种玄妙的机关布置连洛梓琪自己也无法完全说清,总之这地方防尘防潮也防雾, 甚至有部分古籍要求完全隔绝空气保存……理论上,这地方是绝不会与外界联通的,如果人待在这里想往外面的无归境张望, 就跟深海核潜艇在海底下打开防护罩似的——
精巧繁复,边沿用牛角刀刻印过无数字符的朱砂石窗缓缓开启, 露出一个类似倒梯形的缝隙。
洛梓琪透过那缝隙往外张望,发现外面没有一丝光芒, 漆黑如墨, 只有手里举起的长明灯能帮助肉眼辨识出无归境标志的云雾, 后者则温吞地包裹住所有景物, 让它们完完全全淹没在阴影里。
——用她好友安各的话说, 这是“哪怕开远光灯能见度也不及三米, 异常极端天气,但凡开车上路就意味着危险事故”。
可每一天, 这个时辰,无归境都会陷入这样深不见底的云雾。
要出去看看吗?
洛梓琪有点犹豫。
【天黑之后不可出宅】曾是无归境洛家的家规之一,而唯一获得家主特别准许、可以出门进山的家伙……是需要做“日常清理”的小斗笠。
毕竟那家伙拥有一双得天独厚的眼睛,这样的环境对他而言就和大白天没什么区别……况且,或许撇除人气的干扰在一堆魍魉魑魅中穿梭,他比白天在人群中要自在更多。
洛梓琪时常怀疑自己弟弟身上那点不正常的疯癫思维是因为环境影响、眼睛影响、还是得天独厚、发自内心地自然形成的……后来她不怀疑了,反正弄清病情她也治不好那货的病。
不过。
拜弟弟所赐,【这个时辰到外面会遭到精神污染】,洛梓琪从小就在心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终她只是把长明灯又举高了一点,再次环视一圈,确认无法看清什么,便退回刚才的书架。
洛梓琪将燃着香烛的长明灯“咚”一声放在桌上。
灯座旁边,高高垒起的竹简堆里突然颤动起来,响起“扑簌簌”般鸟类拍翅膀的动静——然后一个迷糊的脑袋从里面弹起来:“啊?啊?地震了?”
洛梓琪看了一眼胡令,一言不发。
胡令:“……不是,怎么,我刚刚努力做预知梦呢,怎么……”
洛梓琪没有开口,但她紧拧的眉峰皱得更深了。
罗氏师门三弟子、兼大族古家旁系、那个逢年过节爱好催自家师兄和嫂子离婚的憨憨——胡令缩了缩头。
他在各大赌场酒吧游手好闲已久,很是不擅长应付洛梓琪这样通身“高贵冷艳”“严肃冷漠”气质的玄学界精英,更别提对方还具有“第一世家家主”“二师兄亲姐”“疑似和对方老死不相往来”等等可怕身份。
况且,此时对方理智、淡漠、透着一丝不满与嫌弃的眼神……
像极了他那些即将主动提分手的前女友。
就很怕。
……姓洛的家伙们都有这样令人畏惧的气场吗?
自觉被无辜吵醒后无辜被瞪,胡令不由得小声逼逼:“不是吧,不是你让我来帮忙的吗,而且师兄专程请过我……”
洛梓琪有点不耐烦。
“我并未请求你的帮助。”
“是师兄专程说——”
“他与我并无关系。”
“可——”
又是一阵类似鸽子拍翅膀的扑簌簌动静,另一个脑袋从稍远一些的竹简堆里探出来。
那个竹简堆也堆得更高更厚,是桌上几大摞中造型最巍峨的一堆了。
裴岑今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好了,好了,知道你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大半夜的翻书又累又困,大家都消消气。洛家主,我去弄两杯咖啡给你?”
洛梓琪不为所动:“不需要。而且无归境没有咖啡。”
胡令撇嘴:“这都什么时代了,山顶野人吗,自己住的地方连半包速溶咖啡都——”
洛梓琪:“要提神醒脑,去外面跳崖最快,不用喝软弱过甜的饮料。”
胡令:“……”
姓洛的都这样吗?隐隐的鬼畜气质原来是靠血脉传承的??
裴岑今打了声哈欠,继续和稀泥:“行行好,洛家主,今晚我们都是被抓来这里干活的壮丁,没必要冲大家撒火气……”
洛梓琪冷漠道:“我没让你们过来。按照无归境的规矩……”
按照洛家以往的规矩,藏书阁是不可能向任何除嫡系血脉以外的外人开放的。
——是,洛梓琪从中午起就离开首都回到无归境了。
她今早本还约了几个玄门家族谈事,但见过破烂弟弟后,在迅速交锋中借给他那把长剑的洛梓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没理清楚,就又撞上了偷偷摸摸跟踪弟弟过来的弟媳……
安各是个看似不怎么会做正经事的人,今天上午叼着冰棍坐在跑车里拿望远镜监视对象也明显不是正经事,但见到洛梓琪后,她同样抓住时机,和她交流了不少东西。
在商业中心之后那条街遇见红影、又发现洛安状态不对后,她本想送他去医院就约上洛梓琪再私聊,结果老婆咬死了他自己“没问题”,她这边又突然来了紧急会议通知,不得不配合秘书回到公司里处理事情。
中午开完会了则被女儿叫过去,然后嘻嘻哈哈带着两小孩玩到晚上……安各没有空闲再独自调查,但——
她那辆装备了无数黑科技的跑车留给了洛梓琪,而且她有手机。
洛梓琪一直收到安各发来的短信,不管是她“鬼打墙”的经历,还是那抹跟着她不放的红影,安各甚至在带孩子看猩猩表演时从纪念品商店买了纸笔,临时草绘了一张地图给她,告诉洛梓琪“你最好去查一查小巷尽头那条半开发河道上平台的情况,我怀疑他和戚延庭在上面达成了某种交易,又或者留下了打斗的痕迹”……
总之,安各这半天看似陪着孩子老婆混过去了,但一直与洛梓琪“暗度陈仓”,后者则全盘接受了安各提供的所有线索,在调查过河道平台后迅速动身返回无归境,根据自己看到的内容查阅相应古籍。
一个要“逮到老婆审讯真相”,一个要“逮到弟弟关他禁闭”,共同抱着“让破烂受到教训”的心理,两位堪称志同道合,今晨统一战线后的战斗力异常强悍。
只要再给安各一周左右的时间,她与洛梓琪在不同领域的双双配合就能把洛安掩埋的一切全部挖出来。
——可惜时间太过紧张,而洛安也拥有不亚于她们的极强反侦察能力。
洛梓琪回到藏书阁独自翻找资料后,夜,她的手机突然响起,裴岑今带着胡令突然拜访无归境。
两个人说着“我家四师妹卜到无归境将有大难于是前来帮忙”之类的神棍话,过了一会儿裴岑今又表明“根据师弟的要求来这里待机”,胡令则瞎吹“四师妹卜到的灾难与洛家主息息相关,所以我在您身边才能做出最精确的预知梦来”——
总之赖着就不肯走了,洛梓琪堂堂家主,端着气质,又不能破口大骂拿扫帚赶。
她深入藏书阁调查东西是提前遣散了主宅所有仆从的,洛安要搞的破事眼看着越来越大,洛家也家大业大牵一发动全身,洛梓琪不得不选择用避人耳目的方式单独调查,她是想让他受教训,但真不想让他被监管局抓起来安乐死——
于是,今夜,洛家主宅只有他们三个活人。
她,胡令,裴岑今。
以洛安的个性,能把这两个人安排到无归境,肯定是对他们相对放心的,洛梓琪便没他们当外人看,想着“反正我只是在查资料”“查资料的手多几只都不嫌多”“再说了他就真能把师兄弟当忠心下属使吗”——
大大方方问出一句“想不想帮我让破烂受教训”后,果然受到了两位天师空前热情积极的响应。
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无法抗拒坑洛安的机会呢,大概就是洛安结识的所有人吧。
……洛梓琪便带着他们一起进了藏书阁,深以为自己瓦解了弟弟这次上不得台面的小刺探,殊不知……
就在那时,破烂默默往红糖姜茶里拌入安眠药,端去了妻子的卧室里。
他根本就没指望那两个家伙会遵循自己的“指令”。
他只需要暂时蒙蔽豹豹,然后安排他们在那时“待在”无归境里。
——当然,“蒙蔽豹豹”这部分的计划暂且破产。
如今洛梓琪一行人已经在藏书阁内查到三更半夜,困得困累得累,原本也不算亲近的关系……
洛梓琪的眉皱起后就没松开:“我刚刚听到外面有动静。你们都没听见吗?”
胡令摇着头擦了擦口水,裴岑今挠挠头。
……啧。
总觉得不对劲。
“他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就没有后续指令了?只是让你们在这里待着?”
胡令耸了耸肩,继续趴下去想睡,裴岑今倒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可能……他只是需要我们在这里待着。”
“我不明白——”
“嘘。”
一阵风突然刮过,藏书阁桌上的长明灯倏然熄灭。
洛梓琪迅速扭头看向视窗,依旧漆黑一片。
……无归境的藏书阁,不应当刮起自然的山风。
洛梓琪心中的怀疑扩大了。
从刚才开始,她就感应到的……
“或许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她站起身,“我必须出去看看。”
裴岑今刚想开口阻止她,却见洛梓琪迅速摁过几个机关,手指轻轻一掐,抓起灯便消失在书架尽头——鬼知道洛家家主在自己的本宅内掌握了多少条不为人知的密道?
虽然不待见洛梓琪,但他不能坐视她出意外啊。
裴岑今扭头看向胡令:“喂,走……”
却对上了师弟惊惧交加的表情。
“走。”他低声说道,五官惊恐地扭着,但双眼却没有神采,像是还陷在噩梦里,“师兄,快走,快走,红海下那口血潭要——”
铺天盖地。
红影在梦中闪现。
红影又切实从白雾深处飘近了。
【夜,23:48分,无归境崖底】
洛梓琪站在岸边的礁石上,右手高高举着那盏长明灯,左手则反握在背后。
望着那抹坐在棺材上逐渐飘近的红影,无归境家主的神色不喜不悲,不惊不惧。
“来者何人,擅闯无归境?”
棺材上,拨弄着莲花的红影动了动,片刻后,竟然主动抬手,掀起一角盖头。
大红唇,金耳环,艳丽又夺目的一角下颌,足以见得主人的张扬肆意。
“呀,”红影咯咯笑了,“琪琪美女,怎么不认得我啦?”
洛梓琪脸色骤变。
第272章 第二百零五十八课 呆滞时最关键的回复时机总是轻易溜走
【夜, 23:49分,无归境第七十六峰,峰顶岩石】
安各跟对象打的架快到尾声了。
别误会, 是真·打架, 拿脚踢, 用手拍,拽起背包一通乱砸。
如果这不是家外面, 如果不是坐在悬崖上暂停的直升机里,所谓“事态紧急”……
安各恨不能扒了他的外套和衬衫, 张开白牙凑上去乱咬一气,把被啃出一身牙印的老婆直接带回家关禁闭。
禁闭!关上整整36周的禁闭!不准出门、不准工作、不准干活,只可以安全地待在我的卧室里,学习在床头柜抽屉里填满正确的东西——安全套也好润滑剂也好哪怕小玩具都无所谓, 我求求你倒是填满成人黄色垃圾——
然后把那些止疼片、镇静剂、所有你用来掩盖伤口随便瞎吃的破玩意儿全部丢掉!
不准隐瞒,不准傻笑,不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叮嘱我上下班注意安全开车上路小心——仿佛我午饭便当少吃一颗蛋都值得重点注意而关于你自己的一切都轻描淡写不需要说给我听——
我受够了被你【隔离】。
……【隔离】墙后的你要是开心又放松的状态也罢了, 私人空间这种事难道我不懂吗,可你为什么偏偏——
偏偏, 总在墙后面,受许多伤, 流许多血。
安各不明白。
为什么有人会这样热衷伤害他自己?
为什么有人会这样——这样学不会珍惜自己?
——她挥着包再次重重砸下去:“你听懂了没?知道错了没啊?!”
忙着躲避妻子踹击的洛安根本没懂。
他半是哄劝半是苦恼:“可是, 豹豹, 如果把伤药全部丢了, 我半夜负伤后身上带来的污秽会弄脏家里的床单, 单纯用物理手段处理伤口也可能会吵醒你……”
安各:“你——闭——嘴——”
究竟为什么总要半夜负伤啊?就不能不受伤吗?!
眼见这混蛋还是抓不到该认真反省的点, 安各气得抓住他的衣领就往下一撕,然后张嘴便啃——
尖尖的虎牙, 凶狠的眼神,明显是怀着不依不饶的态度咬来的。
见状,原本一直老实告饶的洛安神情一僵,他瞬间就想躲。
他倒不是怕被啃,拥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妻子,洛安早就习惯被啃被咬被抓了——自觉再与她相处十年能去报名“人形猫抓板”比赛拿金牌——但他之前为了让豹豹消气把身体状态调整得极脆弱,她这一口下去,绝对能见血。
豹豹绝不能碰鬼血,这对活人的身体会造成不可估计的影响。
可这架直升机的机舱还是不够宽敞,安各当年买下它时只想着“就只是带着洛洛宝贝到处旅游”用,并没有给成人设计很多的空间,更何况她刚刚发怒时是直接扑了过来骑在他身上,一脚抵住舱门,双拳伴着背包轮番呼呼锤下,洛安几乎是被困在驾驶座里抱头挨打的……
他又不能瞬间变回那个瘦瘦小小的小斗笠从她胳膊下窜出去。
现在,除非他下狠手掀开身上的妻子,否则根本躲不开这一咬。
眼见着那颗虎牙就要扎上自己的锁骨,洛安暗暗用了些劲,抓住她的手臂往外扯……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侧后方一根凸出机舱的控制杆。
如果现在往外扯她,豹豹的后背肯定会狠狠撞上。
洛安犹豫了一瞬,就在那么一瞬,窗外的山崖突然刮来一股狂风,舱门“嘭”一声弹开了。
——直升机机顶的桨叶再次旋转起来,整座机舱像是被巨人吹拂一般迅速摇晃、震动,红红绿绿的警示灯与提示音疯狂响动,原本一直拿脚抵着舱门的安各则倒吸一口凉气——
混乱间,丈夫将她一把摁倒、迅速伏地躲避,手臂上施加的力道前所未有的重,几乎像是给她刻上枷锁般,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洛安的本意是在危机来临时护住她的要害,可安各猝不及防被抱得这样紧,他竟然会使出比自己更惊人的手劲摁她的后脑勺,而且摇晃的机舱和被打到的腿本就削去了她的平衡能力——
安各完全没反应过来,她依旧张开的牙便一口扎进他锁骨偏上、靠近脖颈的部位。
出血了。
是静脉,也是很小的口子,血并非喷涌而出,只是安静地漫上几滴出来,像是医院里年轻的实习护士扎错位置后拔出针头的残留。
可那点点血色让安各的脑子嗡嗡发胀。
她刚才只是做样子。她最生气的时候也没想过真正伤害他。她连他脸上的青印都看不下去。她……
她下意识就伸出舌头。
舔了舔,嗦一嗦,含进嘴里。
……形似野孩子的小安各在爬树揭瓦时摔破了手臂或膝盖,发现皮肤流血,总是这么干的。
吹一吹,舔一舔,嗦一嗦,把伤口上的血吸走,吸到看不出来,就没事了,可以继续蹦蹦跳跳玩去。
反正佣人们不会理睬她,更不会主动教她使用绷带或红药水,反正……
她现在手边也没这些东西啊。
铁锈味涌入鼻腔,安各一口吞下去。
然后她对上丈夫呆滞的眼神。
安各:“……怎么了?没事吧?只是破了个小口子,没事的……唔,又淌了一点点血……疼吗?我再帮你吸一口……”
她动作比说话快,“再帮你”还在嘴里嘀咕时,已经又嗦上了他颈侧的伤口。
洛安一个字也没来得及吐,就见她两口血下肚。
……两口鬼血……轻描淡写的……她啊呜两下就吞进去……吞进去了??
“怎么了?这样盯着我?”
妻子跟没事人似的又摸了摸他颈侧的伤口:“不出血了,很小的伤口,你还疼吗?”
洛安:“……”
“你还疼我就再帮你吹吹……哦,难道,不会吧?”
她戏谑地挑了下眉:“这样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难道是觉得刚才我舔你的样子特别性感?你想什么我当然没意见啦,嘿嘿,但最好还是先把注意力移到外面,刚才突然刮开舱门的风很古怪,我怀疑是从崖底来……”
洛安:“……”
洛安完全搞不懂她的脑回路。
他死死地瞪着她沾上自己鬼血的双唇——阴阳眼中,那几滴血甚至飘荡着极浓厚的怨气。
她刚才切实吞进嘴了。而那绝不是无害的番茄汁。
安各:“呃,你别继续这么直白地盯着我啊。就算是我,也是希望看场合的……”
她推开他的手臂,逃避般扭头望向舱门外:“总之先搞定这里的……等事情结束了回家进房间再……”
最后那几句嘀咕已经近乎耳语,洛安完全没有听进脑子里。
他只是在想,为什么——
没有任何反应?
【活人绝不可触及阴煞。】
【鬼血的怨气能侵蚀心。】
……为什么?
他做过许许多多的研究,反复确认过无数遍,这七年间只是间接接触就会担惊受怕,而且远在他没现身的时候,她也的确有过被微弱的怨气致伤、弄病的经历,她以前明明就遵循着这份规律——
不。
不对。
……她与红影的联系……难道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急速拉近……
拉近。
【活人】。
拉近。
【阴煞】
再无区别。
……不。
想到什么,洛安眼底一沉,他的手指用力一揪。
安各拧了下眉,不适地拽了拽他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你掐疼我了,干嘛呢?”
“……没什么,豹豹,只是紧张。”
为了不再次引起怀疑(“原来你以前在我面前说手劲一般般没我强都是装的”),洛安慢慢放开了抱她的手,安各则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推开刚才震动时掉下的杂物,越过舱门往崖下看。
“雾太大了,看不清……可刚才那股狂风是从崖底突然刮起的,越过山崖的高度后还能把停放的直升机摇起来,按常理这些在狂风路径上的云雾应该早被吹开了……”
安各看了一会儿,又拿出夜视镜来试了试,无果。
“我们是不是应该找条路下去,看看情况?”
丈夫没吭声,他越过她往崖下瞥了一眼,便伸出手,轻轻晃了晃。
在安各眼中,他真的只是“轻轻一晃手”,没有散出炫丽的符光也没有变出飘逸的袖袍,异常朴素、就跟在街边叫出租车似的晃了晃——
云雾霍然撤开。
安各一眼能看到千米下,崖底,洛梓琪与海边一抹红影对峙的画面。
她甚至能看清洛梓琪背在身后的手抓着一把银亮亮的弯刀,对面那抹红影的长指甲上有一块被削去的凹陷。
安各:“……”
不是第一天她知道自家对象是个在专业领域“很厉害”的天师,但究竟有多厉害,她一直没有实际的概念,依旧认定天师就是拿着一堆封建迷信的东西搞花活,就算见到符咒噼里啪啦着火啊琪琪美女的武器唰唰唰飘雪花啊也不以为意……只觉得把这帮人挖去自家特效公司拍电影肯定能赚大钱……
呃,可是,第一次。
她待在这样近的位置,切实看洛安出手。
简单,直白,没有前摇没有花活,却瞬间驱开无归境千米高的山间浓雾,还给她的眼睛附上了一层类似千里眼的提升——这绝对不是科学仪器能够复制的东西了。
安各觉得此情此景自己应当赞美对象。
可她只是呆滞地看了一会儿,等到崖底那两个战成一团,风起云涌,才干巴巴地挤出一句:“你这招还挺实用的哦。”
洛安很淡漠:“嗯,知道了,你可以直接说我工作的风格不帅气也不亮眼,我这个人就是质朴得像土。老土的土。”
安各:“……”
不是。
真挺帅的。
……刚才那招真的很帅啊,就是……就是太帅了直接把我帅呆住所以一时失语而已!!
安各:“呃……啊……不……”
洛安:“没关系,豹豹,我习惯了,也想通了。虽然我没办法变得很帅气,但反正你也没办法和帅气的男明星过日子。”
他顿了顿,诚实地补上一句:“如有意外,我会质朴地清理他们。”
安各:“……”
第273章 第二百零五十九课 按照规定好的轨迹大胆地往下跳就没问题
来不及反驳, 也来不及再解释。
崖下那激烈的战斗场面明显表明了此时不是一个适合和对象讨论——“你真的超有魅力超级帅气,老婆虽然我总夸你美丽但同样是把你当做异性欣赏的,你要多点对自己的信心哦”——等话题的场合, 伴随着那声有点像傻瓜的“呃”, 安各心中对老婆的惊羡之情与惊恐之情同时持续了两秒——
也只持续了那两秒。
两秒后, 崖下,洛梓琪被炮弹般冲来的红影撞入一面山壁, 发出震耳欲聋的——
“哐!!!”
就像是挖掘机拆迁现场时铲下一片旧楼。
烟尘四起,崖下的视野再次被遮蔽, 千米上,安各所站立的顶端岩石都颤了颤。
“……琪琪她没事吧?!”
这一砸直接令她抛下了脑子所有不正经的东西,安各脸色大变,她一边掏出手机一边再次抓紧夜视镜:“我们必须赶紧找条路下去帮——”
“没关系。”
旁边人的语气依旧很寡淡, 和他刚刚提及“质朴清理”的态度一样:“不用管她。”
……哈?
没有手机信号,在这地方呼叫医院或警局是天方夜谭,安各皱着眉调出自己的专用频道, 噼里啪啦给下属们发送消息,暂时没有理睬他又一次诡异的逻辑。
救人最要紧。
可洛安直接握过她的腰, 将她从崖边扛起。
——对,扛起。
安各的视野立刻从正编辑的紧急集合短信变成他后背的衬衣。
她嘲笑过无数次女儿被爸爸教训时那宛如“被揪起的小鸡崽”的怂态, 可她没想过……
如果他想把她直接扛走, 其实也很轻易。
“我们该走了。”
洛安敲了敲手表, 示意她低头细看清那正指示着【23:53】的指针, “时间剩得不多了, 豹豹, 别管洛梓琪。”
安各从来没意识到老婆可以直接“打断”自己的动作,也没意识到他的行事风格可以这么强势、迅疾、不容置疑——根本没有再争辩的空间, 眨眼间洛安就扛着她回到了直升机里。
他的本意当然不是刻意在这时展示“霸道帅气”,离零点只剩七分钟了,这时候继续磨磨蹭蹭地向妻子请示“可以离开这里吗”“接下来我们继续乘直升机”“请问你同意后面的行动”——是蠢人才会做的蠢事。
虽然他为今夜做了许许多多的准备,悠哉一点不会出大问题,但也不可能把它完全当做一场带妻子去喝茶吃点心的约会。
既然他决定带她来这里,与她搭档共同解决今晚的所有问题,那就该拿出自己真正工作的状态来,否则是不尊重她也是不尊重自己。
摁下按钮,准备加速,拉杆起飞。
给她扣带,戴上头盔,套好耳机。
“接下来风速会产生过大的噪音。”
只是一晃神,安各就重新被安全带封在了副驾驶上,而耳机的通讯频道里传来丈夫平静的声音:“我们通过这个频道才能顺利对话。”
他怎么——怎么——
直升机已经升空,一切都发生得过快,安各顾不上再发脾气。
她也根本没有发脾气的想法,相识的朋友就掩埋在崖下那片烟尘里,事急从权,洛安知道她骨子里非常理智,绝不会在这时与对象纠缠“你怎么敢突然抢走我主动权”之类的事情。
果然,安各眨眨眼,反应过来后只是立刻扭身,找到了备用跳伞包旁边的医疗箱。
绷带,药膏,酒精棉。
她粗鲁地往他脖子上被咬出的伤口贴了两道,又低声呵斥:“下面的是你亲姐姐,立刻,下去,救她上来,洛安,我不会说第二遍——”
洛安倒是说了第二遍。
“不用管她。”
行,说不通,不用再废话。
安各便直接伸手去抢操纵杆,另一只手狠狠地给他破皮肿起的嘴角贴上创口贴。
“下——”下去救人!
“轰!!!”
机舱再次被一股强劲的气流摇动,安各本来抢夺的手与洛安要逃开的手立刻默契地扣紧了,两个人同时狠力下压——
直升机飞快挣脱了那团犀利的旋风,它急速俯冲,又稳稳悬在半空。
它身后,刚刚飞离的那块横在崖顶的岩石,在旋风中碎成一团粉末。
灰尘与碎石瀑布般坠落山崖,与此同时——
崖下的红影感应到什么,正要冲他们的方向仰起头,可烟尘突然被一抹白影甩着银亮的弯刀破开——洛梓琪再次飞身袭向它的盖头。
这一刀亮得安各能看清洛梓琪脸上那种仿佛在冷冻库里杀了一百条鱼的神情,也能看清她完好无损的皮肤与手脚。
红影猝不及防,它死死拉住了盖头伸手接刀,却被刀势弹向数十米外的浅滩,狠狠摔进红海里。
洛梓琪落回礁石上。她掸掸衣袖,收刀入鞘,端庄挺立的姿态当真有世家子弟“风花雪月”的味道。
安各:“……”
哇。
她彻底放下心,又不禁吸了口气。
“琪琪好帅哦。”
洛安:“……”
又来了,反正全世界所有人都比他更值得“帅气”的夸奖。
洛安操纵着直升机飞离这座山峰,深入另一片云雾。
安各扒着窗户:“呃,我们不需要下去和琪琪美女打声招呼吗?你要解决的东西里肯定有那个不明红影吧,为了统一战线,先沟通再……”
她又回头望了望被击碎的崖顶:“对了老婆,你刚才是提前预判了那块地方会受到余波影响,才直接扛着我撤离的?老婆你的专业能力还不赖哦。”
洛安:“……”
“还不赖”,嗯,她不如直接把写有“安慰奖”的红色小花贴纸贴他脑门上算了,幼儿园老师鼓励小孩都比这有心。
……比起借助烟尘的遮掩做出突袭、收刀入鞘时挺直腰背,“提前预判所处之地会被旋风击碎于是撤离”明明更优秀吧?他虽然缺点多多但道行绝对比洛梓琪深啊?
不就是会耍刀……收刀入鞘那一套动作我也学过啊……当年还会拖着比自己脑袋高的剪刀转着蝴蝶花剪肠子……合剪时顺带着在雪地上抹干净肉泥……好吧。的确和洛梓琪那套宛如风花雪月的招数不是一个频道。全是马赛克。绝对不帅。
洛安又瞥了一眼仪表板旁的计时器。【23:55】。
在离零点最后的五分钟里跟对象计较——“你干嘛总夸别人帅气不多夸夸我、明明我在专业领域也算厉害、再怎么淡泊作为男人的虚荣心我还是有一点点的麻烦你多多顾及否则我要生闷气了”——这样的论题,是极品恋爱脑才会干的事情。
洛安便忍下这口闷气。
他沉默地操纵直升机飞向无归境更深处。
黑夜与云雾再次遮住视野,没什么能看的了,安各坐回位子,摸过自己的手机。
李欣童回复了,现在她要召集更多的下属。
无归境内一切电子讯号都会失灵,但这些年无数次跟这片危险领域较劲的首富早就用自己旗下的团队开发了一套可以单独通讯的黑科技,弹指间她已经通过符号与数字下发了无数道命令,又敲了敲洛梓琪。
“我觉得还是和她招呼一声我们来了比较好,而且万一琪琪受了内伤,我叫团队过去……”
安各咕哝:“果然是掌控无归境的‘家主’吧?怪不得当初我和她去监管局时,周围的天师对她的态度都非常尊敬……我从没见过有人被摔进山崖、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后还能毫发无损飞快反击的……琪琪美女实在厉害……哎,你说,我这个体格能跟她学两招吗?应该行吧?”
要是能跟她学两招,就能更好地保护老婆了。
——洛安只想扯掉她的耳机,掐断他们俩的通讯频道。
他开直升机时不想听这种嗡嗡嗡影响人情绪的杂音。
洛梓琪哪里比我厉害了!我打架时动静大多了!我被砍断双腿都能继续反击的!!我掉进钢铁厂点燃的高炉都能爬回来反杀!!她哪里比·我·强!
“老婆?你抓操纵杆的手有点抖,还行不行?要不换位我来开?”
洛安……洛安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家主是不婚主义者,而且她爱好男,预备将来娶许多妾室为嫡系开枝散叶,与你的择偶观不符。”
安各:“?”
不用扭头读心也能感觉到她头顶大大的问号。
洛安知道自己有点失控了,便再次深呼吸,稳住:“而且你最好别在这时联系她……我们毕竟是外人,护卫无归境不被外来敌人侵入本就是家主的职责,这时主动去插一脚帮忙,家主并不会欢迎我们。反而,碍于无归境的规矩,她必须驱赶我们离开……”
懂了,为了避开明面上的“禁令”,与其提前打招呼“嗨我们来帮忙”,不如直接闯进来,然后双方就当没察觉彼此一般相互错开,这样最方便,也最快。
安各想了想洛梓琪和红影对峙的姿态:“所以琪琪能感应到外来者,无归境这个领域就像在她脑子里装了报警器……她也知道我们俩飞过去了,只是装作没察觉到默许我们进来,对吧?”
“对。”
“但你怎么回事,我就算了,你也是‘外人’?难道洛家真有‘出嫁子弟不算洛家人’的规矩?”
最后这句是个活跃气氛的玩笑。
洛安应当顺应着说“是啊谁让我嫁给你做老婆呢”,但他今夜不想敷衍。
“我七岁时被家主逐出家谱,也逐出了无归境,已经不算洛家人了,只是个外人。真要按规矩,我是绝不能返回这里的。”
“……为什么?你父母呢?”
“死了。正是因为他们死了,留下我和家主两个幼龄的孩子,洛家有不少旁系对家主的位置蠢蠢欲动……乱七八糟的争权持续了小半年,即使后来洛梓琪成功继任了……”
洛安顿了顿,还是补上几句谎言:“……可如果不把我这个‘上代家主独子’逐出去,她的位子也坐不稳。所以我们共同商议,决定让我退出无归境。”
其实洛家不在乎男女,也根本没人把他看作“独子”,他被赶出去的唯一原因,是年幼的洛梓琪无法再忍受逼死母亲的仇人之子。
妾室、荡|妇、疯子、杀手、仇敌……母亲真是相当有本领,这些名头她就跟加冕用的珠宝似的尽数戴在头顶上了,耀武扬威地活了一阵,然后带着自己憎恨的丈夫兼情敌潇洒去死,而给他留下的……
只有这些头衔,不再是珠宝的头衔,重重的压迫他生存的空间。
妾室之子、疯子血脉、仇敌的孩子。
母亲自己从未因这些名号羞耻。可她唯一向他强调、教导的,就是他应当为自己的存在感到羞耻。
【你明明是那个混账男人的孩子。】
【却完全没起到分离他们感情的作用……】
【垃圾。】
【废物。】
【把你生下来完全没用嘛。】
【呼呼……嗤嗤……嘻。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洛安拉升操纵杆,直升机已经爬入比刚才更高的海拔里。
“……总之,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我的母亲——那人是个不正常的疯子。如果有机会碰见她,你最好小心,豹豹,她手心里随时藏着针。”
安各张张嘴,又闭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坦白信息量过大了。
……什么破封建规矩啊,玄学界这些古老的糟粕能不能点上炸药扔不可回收垃圾桶里?
呃,不对,等等?
【唯一要提醒你的,是我的母亲。如果你有机会碰见她……】
“为什么——”
你的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为什么要重点提醒我这个?
“我们到了。”
——说话间,直升机已经飞入一场正在卷起周围景物、随意抛洒石块树根的风暴。
就像化作蚂蚁,冲进一台正运行的卷筒洗衣机。
机舱天旋地转,刺耳的警报与灯光再次乱响,耳机里的通讯也模糊失真——
安各并没有昏过去,也没有吐出来,尽管她很想翻着白眼哇地一口呕出酸水,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旋转旋转旋转——
但她咬着舌尖忍住了,双手抓紧安全带,眼睛死死盯住洛安操作面板的手势。
即使把主驾驶座让给别人,记住自己从哪来、如何来的路径依旧是她的本能。
所以无需多言,当洛安操控着直升机穿越暴风,奇迹般再次平稳悬浮时——
“过来的路线你都记住了吧?怎么原路返回也应该有印象了?刚才我们从进无归境、经过洛梓琪到这里的地图你全在心里描绘好了?”
安各想吐他一脸,再竖起中指。
虽然她说了要接受老婆真正的工作——
但嘴上柔柔弱弱地聊着细腻心事悲惨过去、手上却突然开着直升机带着她冲进暴风眼也太超过了!这家伙以前的工作风格有多么简单粗暴,又有多么频繁地险象环生,以至于他习以为常了啊?老婆你比在火车上飞机上打斗的特工片主角还不怕死是不是??“如果冲进暴风后被坠毁的直升机炸断肢体”也不过是小问题哦??
……但正事重要,她只是压下咆哮,脸色难看地冲洛安点点头,竖起大拇指。
地图当然全记下了,OK的。
洛安便伸手过来,“啪”一声打开她的安全带,再次用不容置疑的风格——揪好、扛起、搬运——
晕乎乎的安各被摁在了主驾驶座上。她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操纵杆,使直升机保持平衡。
主副驾驶的交换不过两秒,而洛安在确认她的安全带与头盔戴好后,飞快撤身摘下耳机与头盔,来到后座拎起了自己的背包,然后走近舱门。
他望了一眼仪表板。计时器在穿越暴风时已经损坏了,停在【23:58】的显示数字上。
洛安便低头查看腕表。秒针距离零点还有一圈半。
……唔,比预计中早到了几十秒,果然,真正和妻子搭档的话,她强大的行动力能加快许多进度。
虽然一路上他们说了许多闲话,但即使是最恼怒的时候安各也在噼里啪啦发送指令,她这段时间忙碌的备案计划可能很快就要到了……
虽然,按照他的计划走,也不会有额外的危险。但谨慎周全总是好的。
洛安看着还没走到零点的秒针。他决定走回妻子身边,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盔。
四周风平浪静,这是暴风眼,不会再有其他危险了——安各便拉下耳机:“还有话?”
洛安飞快道:“你开回去的时候,不管无归境的山崖产生什么变化,别回头,也别救人。直接开回去,停在我们一开始停靠的那座峰,然后去里面……”
里面那片木质结构的宅邸,我知道,来时瞥见了,那个应该是洛家本宅吧。
安各飞快回复:“知道,我会去亮灯的地方和剩余人会合。”
——今夜洛家本宅唯一亮灯的地方,就是裴岑今与胡令同在的藏书阁。
洛安没什么要叮嘱的了,需要她做的事他们其实许多天前就反复商议过,安各召集了许多人开了一遍遍的会,又在他的配合下做足了她所需要确保“一切尽在掌握”的“后备措施”。
虽然今晚他原本的计划是撇开妻子,而之前与她商议的计划依旧建立在“总之我们要对抗邪恶组织”的基础上——
但藏书阁里有足够多的资料,大师兄那个人也不会顺他的心意藏着掖着,洛安知道安各肯定会抓住机会整理出目前的全部状况,也会随机应变调整她的行动。
他们俩似乎都是谈起感情来屡屡犯错的笨蛋,但谈起正事,刚刚一同默契下压驱使直升机避开旋风的动作就能说明一切了。
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可是豹豹。
洛安最终只是微笑了一下,亲了亲她的侧脸,然后说——
“你最好别说什么‘我会平安归来’。”
安各用看到腌咸鱼般的嫌弃表情,机关枪般嗒嗒嗒说道:“所有影视作品里这句台词都会是flag,说这话的家伙永远不会平安归来,而且自刚才你直插|暴风眼的行为后我就不相信你嘴里保证的‘平安’。所以去你豹豹的破烂‘平安’,你赶紧滚蛋。”
洛安:“……”
也对。这可是豹豹。
他无言地点点头,缩回手,走向舱门,一把拉开。
高空的气流扑入机舱,原本安静的环境再次挤满噪音,洛安向下俯瞰时完全开启了阴阳眼,茶色最深处有符文响应着最下方的——
“喂!!!!”
主驾驶座上,妻子突然高分贝地大喊,再次比起一个大大的拇指——又当着他的面倒下去。
安各比了一个喝倒彩的手势,又咧嘴冲他一笑。
“如果不能平安回来,我就去用最高程度的赞美夸遍全天下所有异性同性帅气厉害!!”
洛安:“……”
原来她刚才就明白了啊。
这可真是异常强力的反flag。
第一次,洛安不仅是暗暗磨牙暗暗忍耐,他冲自己的妻子翻了一个相当阴阳怪气的白眼,然后用噪音环境也能听清的分贝发出一声响亮的冷哼。
安各:“……”
这些年真是委屈他营造宽容大度人设了啊,什么破烂小心眼。
她恶狠狠将倒竖的拇指继续倒了倒,另一只手则握住操纵杆飞速上升,乘上一股足够安全的气流——而洛安一脚迈出舱门。
乘着风,千米高空,不依靠任何跳伞装置。
远离了他施加目力加持效果的范围,安各已经看不清他具体的模样了。
她抬高操纵杆,让直升机再次回到刚才进入暴风眼的轨道,眼睛则透过侧边的视窗微微下撇——
那抹影子流星般撞入最底层的底层,就像风暴内寻到猎物的鹰隼——
不,是剪刀。
巨大的剪刀。
无机质的尖锐黑光剪破潭面,形成无底漩涡的赤红血潭抬起千层血浪——
【0:00,无归境】
洛安淹没在被暴风裹挟的血潭中。
可安各没有丝毫动摇,她冷静地收回视线,抽出挡板里的墨镜戴在脸上,便操纵直升机,按照刚才来时的路径,撞出了风暴。
他承诺了,他保证了,他们也终于说好了。
今晚,是要相互敞开一切的工作搭档。
……明晚回了卧室再尽情表示“你高空坠落的样子比我看过的一百部电影男主角还帅气”好了。
第274章 第二百零六十课 通话的时候打开免提变成多人对话总有点似
前注:本文中提及的型号、款式、字母名称皆为架空世界超前黑科技, 没有影射现实的意思,请勿对号入座。
深更半夜,被老板叫起来加班绝不是美妙的工作体验。
尤其是时间已趋零点, 你原本洗过澡敷过面膜, 正开开心心地穿着大睡衣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球赛, 手机聊天窗口里还约好了男朋友,他说一小时后工作结束就过来陪你, 一起为你们共同支持的球队喝彩,还保证会为你带来你最爱的辣翅与披萨外卖, “我已经买到手了就在来你公寓的路上”——
反正明天就是周六,你有权度过一个放纵的夜晚。
可老板突然打来电话,无视你的下班时间与你的星期六,告诉你立即启动那个最最最麻烦的“后备计划C”——光是初版计划书就在她的手提电脑里占了整整一个内存盘的体量——并限你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她目前的坐标来。
……即使是专业称职又乖巧的李欣童秘书, 也产生了“一砖头砸死我的怨种老板把她埋在公司大楼承重墙里”的冲动。
别问她为什么一下就将毁尸灭迹的手法如此具体化,问就是男朋友有个疑似潜在杀人狂的同事兼弟弟,她最近总听他哼哼唧唧抱怨, “他知道把尸骨灌进水泥柱里后有多难清理吗”,李欣童听得耳朵快要长茧了。
怨种老板。
明天就雇佣男友那个反社会工作搭子埋了她。
……对方应该会接单吧, 男友次次强调“我是大哥他是弟”,她最近也没打算甩了那个憨憨还准备带回家见家长, 那四舍五入她就是准嫂子的身份哦?
而且, 听说, 男朋友那个神经兮兮的弟弟兼同事特别缺钱, 因为钱赚得没有老婆多所以家庭弟位堪忧, 连自家娃都怜悯他想用零花钱给他赡养费, 所以肯定不会拒绝钱多事少的委托吧……
以她的工资,给这份委托开出一个六位数以上的酬金也没问题……男友那个同事绝对会无比心动的……
——与安各不同, 李欣童在交往后的第三个月就知道了裴岑今的工作有些超乎科学的成分,也对玄学界的存在有所了解。
她自小就爱看玄幻小说,第一次撞见裴岑今包里花花绿绿的符纸后,就对此竖起两只大拇指表示赞同,还多次旁敲侧击“你们玄学界有没有医仙类的人物啊有没有有没有帅吗单身吗你认识的话跟我介绍一下啊”……
如果说安各是因为“接受度过低”令洛安不得不反复退缩,李欣童就是因为“接受度过高”令裴岑今万万不敢轻易带她接触。
玄学界里白衣飘飘符合女友“医仙”幻想的家伙可太多了。
他是绝不会把女朋友放到她的理想型扎堆处里的。
……他又不傻。
如果量化一下双方的差异,那么总持怀疑论、异常顽固地认定“天师不过会点小手段”的安各对玄学界的信赖度只有5%,哪怕她亲眼见到天师互殴、大楼倾塌、怨鬼跟踪——她依旧能“哦”一声然后挥出唯物主义的铁拳——
但李欣童没有那么复杂坚固的童年阴影与心理壁垒,最爱玄幻小说的她在毫无接触的前提下对玄学界拥有高达67%的先天信赖度。
而且她一点也不怕血腥恐怖片。
曾经老板在闺蜜之夜叫她陪看电影时,李欣童永远是那个面无表情被老板哇哇叫着抱住的。
所以她非常轻松地接受了“男友和他同事平常的工作内容较为血腥”“男友的同事兼弟弟是砍人(鬼)狂魔”的事实,潜意识里还把对方归为正派的一方——能认憨憨男友当大哥的家伙肯定也是无害憨憨啦——
那么,我作为准嫂子,雇他去解决深夜叫人加班的老板完全没问题吧?
嗯。绝对没问题。
明天就问裴岑今要他那个同事的姓名住址好了,我要专程提着礼物上门拜访,拜托他一定要“给老板深痛的教训”。
在老板一段段夺命连环call、与一串串飞快发出的指令中,大半夜不得不揭下面膜、手忙脚乱穿衣服穿鞋的秘书心里怨气越来越足,她甚至顾不上和男朋友说一声“今晚约会取消”就抓着包和资料往外跑,谁来告诉她怎么在半夜十二点找到能于二十分钟内抵达夏国红海无归境的交通工具,老板这个大怨种怨种——
李欣童一只脚上还挂着半穿上的高跟鞋,另一只脚已经踩出门外,她所租住的公寓是首都的高级公寓楼顶层,有一部专门的电梯可以直达车库,所以直接跑去顶层是最快的——
“扑簌簌簌簌——李秘书!李秘书!这里这里!”
她仰头望去,呆若木鸡。
“……老板?”
老板不在那里。
但老板强大的存在感扑面——迎头而来。
平台上方,数十米的空中。
标有安各旗下某集团logo的速度型B-500大型运输机在公寓楼楼顶停靠,豹纹的漆装外壳在暗灰色的天空中几乎要发出咆哮,它几乎就是一头长着翅膀与风扇的钢铁巨兽。
路秘书——秘书组内入职十年多、自前台一路向上晋升的骨干前辈——她正跪在机舱舱门边,一只手奋力冲李欣童挥舞,一只手紧紧握着舱门下的安全绳梯。
“喂——上来——抓紧时间——”
李欣童:“……”
李欣童呆滞地张着嘴巴。
入职仅五年的她完全无法将“老板喊人紧急加班迅速到岗”与“老板直接命人开战斗运输机来她公寓楼旁接她”联系在一起。
……那可是战斗运输机啊!!而且不是普通的新闻频道看过的那种——是像超级英雄电影里那样超级炫酷的——还标着老板自家产业logo疑似是自研发产品的——战·斗·运·输·机!!
这个世界上如果所有的老板在勒令“紧急加班立刻到岗”后直接招呼一架自家的战斗机过来接员工,那……那……谁还会有继续埋怨老板无理取闹的心情啊??
老板明明人不在这里。
但老板的霸气已经乘着风糊了李欣童满脸。
……如果这架体型惊人的运输机真的能在二十分钟内从首都抵达无归境……那也太酷炫了吧。这是什么兼具实力与酷炫的新产品。
对了,几月前她见过这个产品概念图,老板把钱像砖头那样大堆大堆地砸进这个无底洞项目,她还以为老板投资眼光失衡,这次铁定是要赔本了……结果……啊,老板又要大赚特赚。
“上来,快点,老板刚才又发命令,指示我们必须在十五分钟内抵达无归境边缘的坐标——”
路秘书就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招呼她,杨秘书的脸也从旁边探出来——他的下巴上甚至还沾着药膏沫子,明显是睡前刷牙时一路从家中狂奔而来。
两位在老板手下工作多年的前辈神情异常淡定,仿佛自己坐着的不是扑簌簌在空中大吼的运输机,只是员工公交车而已。
显得张着嘴吃风的李欣童很没见识。
……不过,作为老板的首席秘书,即使是张着嘴吃风,李欣童也在“震撼”的心情中调动了自己的四肢。
她神情呆滞地背好了手提电脑与文件,神情呆滞地抓着绳梯唰唰唰攀进了运输机,无视脚下悬空的高楼与头顶呼啸的机扇,扑进机舱口后第一时刻就抓住旁边的降噪耳机然后在员工频道输入指令——
“计划C全面启动,大家依次序完成手头的任务。所需资料我会在一分钟会上传完毕,限各组十五分钟完成,请转接本机机长,我是李欣童,员工IDxxxxx,以老板的坐标全速前进,争取在十分钟内抵达无归境。”
机舱内只有三个秘书,但各式可触摸显示屏铺满四壁,就在李欣童下完指令后,成百上千个包含信息的窗口同时在周围弹出。
风还在呼呼往里灌,为了不被掀飞,李欣童不得不爬到连接口旁插进了自己的存盘上传资料,在她身后,路秘书双手并用地关上了机舱门,然后一边补着口红一边扑到平板旁开启视频会议,杨秘书已经沾着牙膏沫淹没在四个不同管理层打来的电话汇报里——
运输机外白雾弥漫,整个首都乃至整片紫海都几乎被雾气包裹其中;运输机内键盘手机显示屏叮叮咚咚,几乎无人有空隙掉头往窗外望一眼,察觉到异常的天象,又或者感叹这架运输机异常的行驶速度。
老板再炫酷也是喊他们半夜来加班的,不会允许他们观光城市上空——能被安各选定来指挥自己重要计划的这三位秘书也拥有相当高的工作专注度,哪怕此时窗外飘过奥特曼与哥斯拉,他们也不会把眼神移动一分一毫。
直到五分钟后,感谢老板三令五申提前预演数次也开会数次讨论细节的周全计划,紧锣密鼓的各方部署暂告一段落。
和四个不同的人完成沟通的杨秘书终于有空抹掉嘴角的牙膏渍,开完短会的路秘书抓住瓶装水喝了一口,首席李秘书顺着通讯列表也确认完毕了。
机舱内拥有了三秒钟的空隙。
李欣童突然发问:“老板说今晚的加班费怎么算来着?”
路秘书:“平常加班的工资再乘以六倍。”
杨秘书:“按分钟计。”
李欣童撕碎心中最后一丝半夜被迫加班的不情愿。
“机长再开快一点,我们争取在八分钟内赶到敬爱的老板身边,老板对待超额完成目标的员工永远有超额奖励。”
机长:“好的我们这就奔赴伟大的老板身边。”
……整个机舱再次升起工作的熊熊热情,李欣童运用这热情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老板所交待过的全部任务,眼见着还有不到五分钟就能抵达无归境,终于松了口气。
再次空出手后,她调整了一下凌乱的衣着,瞥见自己的私人手机,突然想起。
男朋友十一点多时说会在一小时左右后完成工作,带着外卖来找她看球赛。
而老板找她下紧急命令一直喜欢直接打私人手机,如果男友来电话问她在哪时影响了老板的电话……
……赶紧取消约会,绝不能耽误她完成老板的任务。
急速飞行的运输机上不能用普通的通讯手段,李欣童便抓过手机,连上运输机的触摸屏后迅速给裴岑今发消息——
他的通话却突兀弹出,李欣童正想挂断,运输机一个颠簸,她的手指错误地摁上了接通键。
“喂喂喂,哎哎哎,太好了,是童童美女吧?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我们心有灵犀啊?”
李欣童:“……”
李欣童拿开插着线的手机,确认了一下。
是自己私人手机。
是男朋友的号码。
备注写着“裴岑今”。
李欣童:“……”
李欣童慢慢抬起脑袋,审视屏幕。
来电显示的照片,放大了,也更清晰了,的确是男朋友那张方方正正的糙汉脸。
大概是她的表情在那一刻失去了一个称职秘书该有的形象管理,敏锐又能干的另外两位前辈——路秘书和杨秘书同样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正静候下机——立刻就递来了好奇的眼神。
首席秘书面前的触摸屏,也是那块最大最亮的公屏。
最大最亮顶着道疤的裴岑今冲全体秘书们大肆傻笑。
“怎么了?谁啊?……呃,童童你男友?呃,说几句就挂断吧,不能占用老板……”
可是李秘书的男朋友照片下开着大喇叭,老板的声音在那端特别雀跃:“是我哦童童!是我哦!哎呀是不是还有别人在?是小杨和路路吧?快免提免提,我正好一起通知咯!”
李欣童面无表情地缩回手指。免提键在确认是老板时已经摁下了。有时她的职业本能比她的脑子快。
她恨她职业本能比脑子转得快。
杨秘书:“……”
路秘书:“……”
老板的声音,深更半夜从李秘书男朋友的手机里飙出来了!什么情况!这是深更半夜吧?!而且这是周五晚上零点之后吧??
出于职业本能,两位秘书并没有吭声,他们嗖嗖嗖地交换眼神。
几乎被前辈的眼神们扎穿后背的李欣童:“……”
“你们还有几分钟到?我更改一下坐标,你们现在不能直接进无归境,就停靠在红海旁最近的市区内待命——”
老板没事人般在那笑哈哈地下令:“对了别着急,只要计划布置下去你们的任务就差不多完成了,待命就……”
“老板,”李欣童深吸一口气,“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这边没有显示出您的身份。考虑到有可能是AI拟声,请您按照之前商议好的……”
安各飞速报出一串密钥,又一把揽过旁边的裴岑今。
“是我!是我!是我本人啊——对了童童你男友也在旁边,裴帅哥你也说句话啊!证明一下我本人正和你在一起!”
生无可恋的裴岑今:“……”
面无表情的李欣童:“……”
发现这瓜比预想中还刺激的另两位秘书:“……”
首席李秘书默默打了一个手势,神情古怪的杨秘书给机长发去了修改目的地、放缓速度的命令,神情古怪的路秘书则迅速查找红海边最近城市的坐标与安全停靠点——
老板的命令在高效执行,但老板的瓜也要竖起耳朵高效吃干净。
李欣童已经顾不上后两位前辈扭来扭去的耳朵了。
她深吸一口气。
“裴·岑·今——”
一向乖巧的小秘书也能发出这种咆哮声哦。
安各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刚要解释几句,就听李欣童连珠炮弹般吼下去——
“我警告你、你远远配不上、我家集霸气威武漂亮可爱集一体的老板、她可是我们总裁圈大猛一、大猛一、年收入百亿级的男人也配不上她!!只有我们家老板娘、那张、远胜百亿堪称无价之宝的那张脸、才能配得上——你懂不懂?!所以立刻·马上·远离我的老板·给我滚回来·跪遥控器反省!!!!”
裴岑今:“……”
如果“冤枉啊”这声感叹能拟人。
那它一定会拟作裴岑今此刻的脸。
安各……安各晃晃脑袋,给秘书暴怒的连环狂吼加了一串标点符号,理清意思后下意识就想笑,哎呀童童美女竟然第一反应护崽般护着我哎——
“童童你别……”
李欣童:“就算我清楚你这人是真的老实憨厚轻易不会干这种事——大概率是老板这个花花肠子主动逼迫进攻你的——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颜控,就算一时脑子坏了看上你了终究也会把你抛弃去找其他帅哥玩——所以我劝你想清楚了什么也不做赶紧滚回来,老板再花花肠子也是我敬仰的老板——”
安各:“?!等等等等!!我不是花花肠子啊!!我也不会主动逼迫什么别的帅哥找其他帅哥玩!!”
李欣童深吸一口气:“老板,您别插嘴解释了,等今晚忙完了,我会帮您挑礼物找老板娘赔罪,您只是犯了您一直都会犯的错。”
路秘书忍不住表白:“老板,没事的,我们都是你的属下,有些事我们不赞同但我们永远支持您。”
杨秘书也赶紧跟上:“老板,我们是坚定站在你这一边的,你不用辩白,不管你爱玩多少帅哥都是我们伟大的老板。”
安各:“……”
安各呆滞地放下手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形象管理出了很大问题。
虽然她的几位秘书一直在帮她处理明星……绯闻……帮她买各式周边……甚至帮她订演唱会的前排握手票与应援棒……还按照她的命令设计过许多件“xx是我老公”的追星纪念衫……又把许多件销毁转卖,然后按照她爬墙的速度标记下一位明星的脸,修图打版继续订做周边……虽然……但是……
安各呆滞地看向裴岑今。
“我真的没有在外面乱玩很多其他帅哥,我只是喜欢隔着大荧幕口花花而已。大家都误会我了。你是相信我的吧?”
裴岑今:“……”
裴岑今:“弟媳,我觉得这个问题你不该和我解释说明。”
哦。
安各呆滞地扭回头:“童童,我真的没有……”
李欣童已经稍微冷静了一点,也知道自己可能误会什么了,她一边扶着头示意运输机准备降落待机,一边道歉:“抱歉,老板,我可能有点激动。我是最明白你看不上我男朋友那张糙脸的。你只会看上小鲜肉的脸。”
“……我没有!!”
“老板,没关系,我看老板娘也差不多习惯着接受了,他前段时间还问我要了一份集满了您爱看的小鲜肉生图的杂志,似乎打算揣摩上面的造型改改穿衣风格。”
安各迅速想起那堆花花绿绿的生图。小鲜肉们永远露着肉,就没有正经穿过衣服。
安各:“……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李欣童:“老板,我们已经顺利抵达红海边最近城市,正在待机。我会按照您给的计划下机筹备物资,有进一步指示随时联络我。裴岑今,保护好我老板,也仔细你的皮,挂了。”
裴岑今:“……哦。拜拜。”
裴岑今麻木地挂断通话,并不去想自己还会不会面临跪遥控器的后续,只是收好了手机,转头看向弟媳。
——洛家本宅藏书阁内,弟媳正扑在一堆竹简里,头顶的墨镜碎了半片,外套沾满灰尘。
她的形容很狼狈,但神色异常沉静,眉峰像两道匕首,完全不是刚才对着手机时嘻嘻哈哈装出来的傻样。
并且,她浏览竹简时,一手托着脸,一手扣着拳刺。
那把特殊材质的拳刺上还沾着零星的血迹。
——这人刚才一路开着直升机穿越风暴过来的,很明显的,途中遇到了许多问题。
安各翻窗闯进藏书阁时,裴岑今差点以为那是自硝烟中提着刀回来的洛梓琪。
但是……
“你也真会,”裴岑今忍不住说,“这就让所有人忽视了你失去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络手段。”
安各不以为意地笑笑:“童童到底还是有点嫩,而且,她嘴上不说,其实非常在意你。”
所以方寸大乱,第一时间关注“为什么我男友的手机里有我老板的声音”,而不是“我老板为什么不用她自己的频道联络我们”。
“而且没这么严重……我只是失去了一部手机,一台通讯装备,还有联系属下的频道……计划很完备,借助你的手机和童童交代好就不会有问题。”
她说这话的样子真的很像是师弟。
裴岑今叹息一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我虽然能把手机借给你,但我今晚的任务不是待在这里确保你的安全。”
安各挑挑眉:“他要是真这么安排,我就可以拿着‘你没把我放在眼里吧’的证据和他看到我‘到处追星疑似花花肠子’的证据对线了。挺好。”
裴岑今:“……”
安各:“行了,行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觉得牺牲那些通讯手段换来的东西非常有价值……”
谁让我刚才颠簸着陆时,有道疯疯癫癫的红影破开了海面,从山崖下攀上来呢。
立刻逃出直升机,然后远程引爆,趁机把那玩意再炸回海里——这才是她该做的事情嘛。
虽然这导致她失去了与外界下属们联系的手段,但……
安各扔开手里的竹简,拿起下一卷,拳刺依旧握在手心里。
“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如果那玩意真的是……一架直升机的爆炸算不了什么。它总会再次找上我。”
真的是?
裴岑今皱了皱眉。
“那东西不是你,你的状态绝对是——”
“我知道啊,”安各的指尖划过竹简,“琪琪美女在这里写了笔记,她猜测道,那是什么怨念的集合体?”
——那不是的。
藏书阁外,海崖下,狂风大作,白雾涌动,一抹潮湿的红影再次攀上岩石的一角。
她力竭地倒在上面喘了一会儿,直接撕开被烧毁的大袖,又扯开头顶焦黑一片的盖头。
“找死……”
直升机的爆炸并不能对一只阴煞造成实质的影响,但那个人控制的爆炸可以。
她浮出泡沫,红指甲堵住自己破开的喉咙,呼噜呼噜吐气。
盖头下的脸苍白却艳丽,她目光凶狠地望向上方,眉毛横在头顶,就像两把锋利的匕首。
女鬼恨恨地磨了一下自己的虎牙,混沌的瞳孔深处,同样跳动着那么一抹绝不罢休的火焰。
“她想找死……”
【那就去死。】
藏书阁内的安各握紧了拳刺。
红海崖下的安各爬上了浅滩。
第275章 第二百零六十一课 搞拆迁的时候就很开心搞破坏就更开心了
【数日前, 小斗笠出现在现世的当夜】
那是安各第一次栽进了老婆在饮料里混进的安眠药里,一杯橙汁将她的意识彻底拉入谷底,而她睡着时甚至还维持着幼态的肉乎乎的形象, 和女儿一起盖着小花被子, 躺在那间儿童卧室里。
儿童卧室的床头柜并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道具, 幼童的身体也无法完全承载一个成年人的意志力。
安各完全睡过去。
而洛安打开家门。
今晚的工作至关重要,不能出现任何差池, 直接关系到他复生是否能成功……如果一切顺利,祭日所发生的任何意外都不会再成问题。
所以, 确保“妻子不会横插一脚造成干扰”是洛安的第一选项。
她总能成为他一切计划里的最大变数。而今晚的工作承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错漏,所以洛安必须把变数死死捆在女儿的卧室里。
——然后,第二时间,他潜入了洛梓琪所在的酒店房间, 给对方也下了一剂安眠药,翻倍剂量。
家主会是第二大变数,毕竟她是现任掌控无归境的存在, 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能瞬间察觉,洛家藏书阁中隐含的那些信息对她而言也是触手可及的资料……
虽然“深更半夜潜进亲姐房间给她翻倍下药”不太好听, 洛安还是这么干了。
反正洛梓琪对他有多破烂早就心知肚明。
而且,考虑到洛梓琪是成年人, 拥有卓越的反应能力和意志力, 他先是贴在窗外等她自然关灯睡着, 又通过煞气卷去无形无味的安眠药粉覆盖在整个房间里, 诱她进入深度睡眠, 再然后掐诀施咒再叠加安神阵法套上去, 甚至在墙角安放了一整套宁神香炉——
数日后的祭日前夜,如果洛安能下手这么狠叠加这么多, 安各再怎么气也不可能自然清醒过来。
……但妻子和家主能一样吗。
总之,那夜,五分钟后,洛安彻底排除了第二个大变数。
今夜只剩他一人,不会有谁来干扰。
穿过窗户,滑行般掠过正沉睡的家主,洛安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她放在枕头下的那把霜雪长剑……这时如果抽出来拿走,家主肯定无法察觉。
但算了。
且不说这柄专属于无归境家主的法器是否能被自己偷偷摸摸地窃走,洛梓琪发现东西失窃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怀疑到他头上——鉴于只有他是玄学界唯一一个有实力在不惊动她的前提下偷走她东西的人——然后肯定会对他为何要悄悄偷走这柄法器产生不可估量的探索心,指不定就在藏书阁内翻出关于玄灭时期的……
啧。
还是找个机会大大方方借走吧,不能引起家主的怀疑。
洛安径直穿过这间卧室,进入另一个小套间。
比起法器这种东西,今晚更能对他起到帮助作用、还绝对不会干扰他计划产生变数的利器是……
“喂,醒醒。”
洛安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小斗笠拽出了被窝。
“我有任务要委托给你。”
——虽然并没有预料到对方在现世的体感温度依旧处于那个无归境的寒冬,也没有预料到对方那么容易就犯蠢、换短袖童装也好吞下了一整颗冰激凌球也好一个劲地讨“姐姐”欢心,但洛安还是很快与小斗笠达成了共识。
说实话,小斗笠自己也不习惯无所事事地睡在陌生世界异常柔软的大床上,以前他这个点总待在无归境血潭边做着丰(血)富(腥)有(恐)趣(怖)的清理工作,未来的自己拽他去行动反而合了他的心意。
一大一小抵达了从慧大厦负一层的超市,洛安拽过几袋女儿想喝的甜味奶粉,又给小斗笠买了几件长袖长裤的保暖衣,扣上口罩、外套与棒球帽。
拽着他的衣角跟着他的脚步,小斗笠想都不想就点头应下了“转去某所小学保护安洛洛”的任务,再然后——
洛安带着他,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径直登上直升电梯。
负三层至正五层,从慧大厦的裙楼,整个超级购物广场是安老板的东西。
可倘若越过正五层,穿过A座与B座连接的通道……
是本阳会戚家的地盘,也是……那只红影暂时寄宿的领地。
红影自地宫苏醒,被上代戚家家主操纵后,便回到了地宫深处,静待他再次回归的时机。
——洛安原本是这样认为的,红影再次现身时的背景也是那座地宫的甬道。
然而,随着他这些天彻夜未停的调查,洛安才发现……
自多年前于那个夏夜苏醒,红影一直被镇在戚家的密室里,作为上代戚家家主操纵的“最强傀儡”待机。
戚家以傀儡术著称玄学界,洛安并不意外他们这样行事,否则上代戚家家主也不会轻率地破开红影的封印,把那只极端危险的初代阴煞当作自己的所有物操纵,又命令它当场斩杀自己——
就连调试高科技武器都需要数个周期,可戚家人操控那只赤红阴煞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立刻就将它投向实战……有时候,洛安发自内心佩服这些名门望族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力。
他们真的知道“阴煞”是什么东西吗?他们真的明白“自玄灭时期被封印至今的怨鬼”意味着什么吗?他们以为依靠几道轻飘飘的傀儡线就能将它的爪牙完全化为自己的武器?
……还是说,因为他自己维持了这样一个特殊的“完全理智阴煞状态”,才给了那帮人丰富的错觉与勇气?
洛安可没有这种错觉与勇气。
被杀死过一次就是足够深刻的教训了,同样的错误他不会犯第二次……
电梯升至六层。他一把拎起年幼的自己。
小斗笠:“?”
洛安看他一眼,另一只手轻轻一翻,一根闪着银光的细针躺在掌心。
“准备好。”
小斗笠没有再提问,他懵懂地点点头,扣紧了头顶的棒球帽。
不只是因为这个未来的自己非常可靠,更是因为他的眼睛看清了……
那根细针上,浸泡的药水。
【你在做什么?】
早些时候他走进那栋房子的地下室所看见的,与晚些时候安各眼中所看见的。
【你哇哇乱嗷想吸的小老婆。是这样对吧?】
能把成年人转化为幼态摸样的药水,当然不只是为了夺回妻子的关注度、降低她的意志力、将她和女儿的小卧室捆绑在一起让她放松警惕——
破烂最擅长研究的从不是具有可爱趣味的药草汤剂。
他最擅长的“邪门歪道”,更加偏门的、用途绝算不上正派无害的——
——洛安将浸泡过药水的细针毫不留情地扎入小斗笠的后颈。
后者浑身一麻,迅速失去所有的反抗能力,被洛安抱布娃娃般抱到了与他视线完全平行的地方。
他们对视了一秒钟。
小斗笠也并没有打算做出任何反抗,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自己。
因为自己提醒过了。“准备好”。
自己会对自己说的“准备好”……
永远会在接到巡视血潭的任务之后,戴上斗笠出门之前。
他对自己说“准备好”。便扛起剪刀。
伸出手,垂下腿,脑袋歪向一边,就像是某种处于无害又稚嫩的幼年期的软骨动物,小斗笠默默地凝视着未来的自己。
长大后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本质上一样的。这发现令他无比安心。
所以,哪怕他此时没有扛起剪刀,小斗笠也任由他拽过他的手,折断他的腿,调整他脖颈的长度,拉长,搓扁,无视骨骼噼啪噼啪的弹响,真如摆弄棉花娃娃似的——【调整】着他自己。
不,这样粗暴的拉扯调整只会让棉花娃娃被扯出大股大股的“棉花”。
只有非人的软体动物才能适应这种拉扯。
也只有非人的阴煞才能抓着一个幼童做出这套【实验】。
是。从看到这个孩子现身在这地方的第一刻,他心里就琢磨起了这个实验。
反正……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们也会对同一个实验产生愉悦又好奇的心情。
黑气弥漫,所有的监控探头被雪花片侵袭,整间电梯轿厢飞快地颤抖、急停,五层以上由ABCD四座大楼组成的从慧大厦,一层一层灭下灯光。
——当整栋从慧大厦完全断电,电梯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吱呀”卡在通道内——
“……哇。”
出声的不是洛安,他只是平静收回手,也收回自己的煞气。
对面,他视线平齐的地方,另一个【洛安】站在那里。
就像是直视一面近在咫尺的等身镜。
——小斗笠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一并变大的棒球帽、口罩与长款外套——除了棒球帽和口罩是白色的,他和对面那个一身黑的“未来自己”没有丝毫区别。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踩了一个步子。
突然意识到成年人的腿是这样有力。
“哇……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区别了!”
他兴致勃勃地摘下自己的帽子与口罩:“这个这个,拜托你帮我把这个也变成黑色的——”
当然,这只是小斗笠眼中的“没区别”。
洛安看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躯壳用天真欢喜又仰慕的眼神盯着自己……他不禁扭过脸,有些惨不忍睹地闭了闭眼。
“我是天师,不是魔法师……”
五六岁的小孩只是被他的药水和咒法暂时影响了,拥有了这具成年的躯壳而已。
所以能不能不要用我的脸对我做出“小孩子第一次去游乐园缠着扎气球的卡通公仔要小狗”的表情。
话虽如此,为了计划,他还是拂袖将小斗笠递来的帽子与口罩染成了黑色。
小斗笠——虽然他的外形各方面都不再小了,但还是这样称呼他更方便区分——兴高采烈地戴回自己的黑帽子,再次抚摸自己变化的胳膊与肩膀——他甚至跟第一次拿到鼓槌的小孩似的上下舞动自己放大的手掌——然后打鼓似的低头啪啪啪拍打自己的胸肌——
幸好刚才摧毁了电梯内的监控乃至全楼的电子设备,洛安冷静地想,这一幕绝不会被任何人记录保存。
……他要是再继续新奇惊叹下去,我就在这里掐死他算了,什么计划什么复生,不管了先掐死他再说。
万幸,小斗笠骨子里是个矜持有礼的好孩子。
他惊叹着又拍了几下,便仰起头——不对,不用仰头了,他有点不熟悉地活动着脖子调整为平视——
小斗笠平视着洛安,用天真又崇拜的神情请示道:“这里是公共场合吧,不太方便,我能去洗手间脱了裤子对着镜子再看看吗?”
洛安:“……”
洛安在那一瞬间有种再次被婴儿洛洛扯过发梢包进嘴里大嚼特嚼的错觉。
他运用自己那几个月全职带娃磨练出的毅力压下了伸手掐死对方的冲动。
洛安挤出两个字。
“不行。”
小斗笠有点失望:“那我可不可以隔着裤子摸……”
“不行。”
“可是好难得啊——”小斗笠恋恋不舍地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我从没想过自己的腿能变得这么长,比家主还要长呢,我真想研究一下自己的肌理与骨骼——我将来真的长得这么高啊,比家主的腿长比家主的个子还高!!”
洛安:“……”
原来他想摸的是腿。
他再次意识到对面是个还没觉醒性别意识的小孩了,婚约尚未结下,洛家也没这个闲工夫教导他某些身体部位授受不亲——各种意义上比自己还纯洁——
可洛安还是后退了一步。因为小斗笠向他这里进了一步。
“……怎么了?”
“你不会是又想牵我衣角摇吧。”
是哦。
小斗笠审视了一下自己如今的个头,退而求其次:“那抱一抱?”
“不可以。”
“我觉得你太厉害了!能教给我那个药水的配方吗?”
“不可以。”
“可是——”
洛安快退两步,他已经退到了电梯口。
“离我远点。”大人的表情冷淡又鄙夷,“很恶心。”
真的很喜欢、很崇拜、经过刚才的事就更加敬仰未来自己的小斗笠:“……”
再早熟的小孩,想黏人时被最信赖的大人推开,也是有点伤心的。
他抿抿嘴。
洛安:“……我警告你,不准用我的脸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小斗笠眨了眨有些水润的阴阳眼:“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就不可以扮委屈了吗?”
洛·专职扮委屈白莲十年·安:“……可以是可以,但情况不同场合也不对……站好。”
最后一声“站好”有些变化,听起来更像是之前那句“准备好”。
小斗笠收敛了表情,回头望去——
电梯轿厢顶端,突然发出一声闷响,然后是极其刺耳的摩擦声。
“滋啦——滋啦——滋啦——”
所有按键灭下亮光,再亮起,灭下,再亮起。
而头顶那块天花板抓出一道,二道,三道长长的凹陷。
就像是有东西踏在了上空,又弯腰,伸出指甲,一下下地挠着壁垒,想要破开进来。
五层以下,是安各的财产,也是洛安动手前特意加持过的安全领域。
五层以上……
“滋啦——滋啦——滋啦——”
小斗笠并不慌乱,就像突然被扎了一针药又被扭曲身躯再塑形,遭了一通与缩骨功相反的“扩骨功”后反而更加雀跃兴奋,他再次信赖地看向自己。
洛安无声地点点头,冲他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便迅速融化、散开、宛如被阳光悄悄蒸出晨雾的水面——
阴煞直接化作一团漆黑又虚幻的流体,从电梯门悄无声息地滑出去了。
小斗笠:“……”
好吧。
能把成人变小,能把小孩变大,未来的自己在奇怪的领域修炼出的本领堪称登峰造极,那化作一滩奇奇怪怪的东西阴暗滑走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说不定还会变成藏书阁里提及的巨大妖魔呢。
他正猜测着“搞不好我真的会七十二变”,就听到头顶的“滋啦”尖至极限,挡板终于破开,尖锐锋利的长指甲直插他脑后,血红色的裙摆袖袍将他完全裹住——
红影猛扑而下,像头出笼的凶兽。
“洛·安——”
哦,是这样啊。
小斗笠歪歪头,避开了第一道袭击。
战斗本能既刻在这具躯体里,也刻在他灵魂的深处,因为是自小唯一熟悉、也自认唯一做得最好的东西。
有个难缠的大鬼盯上了他,我作为转移它目标的诱饵站在这里,另一个自己趁此机会脱身去做什么——看他脱身的时候那么无声无息,大概率是想在不惊动大鬼的前提下偷走什么东西——
赤红色的煞气翻卷而来,带着腾腾火焰,走神的小斗笠迅速后撤转身,抓住上空的电缆反手就想剪回——
嗯,等等?
如果希望他在这里帮忙做清理并吸引对方的火力,那应该把那把被没收的剪刀还给我吧?我可不会掐诀施法变出武器来——
小斗笠还没想清楚,挥出去的手刀就切向了红影攻击时露出的侧腹。
“噗——轰轰轰!!”
……哎?
小斗笠看向被打穿的电梯井,和摔在七楼天花板上的红影。
我明明是赤手,没用剪刀……
哎?
将手举到面前,小孩眼神闪亮地张合了一下自己修长有力的五指。
是天师常年炼体的效果吗,还是某种已经内化在躯壳里的深厚道行,用起来时不再需要念咒作法,只需要心随所动……哇这个做清理绝对是最方便的!!比我的剪刀方便多了!!
一个笨拙的手刀并没有将红影彻底击溃,无视周围损毁的建筑物,它很快就站起,收拢煞气复原伤口,再次俯冲扑向小斗笠。
“洛安,你得死——”
小斗笠没有多话。
他兴致勃勃地冲向对方,瞄准它的右腿。
我能不能用手刀再剪——哇啊啊我竟然真的能用手刀剪破阴煞的大腿!!
趁着他低头攻击,红影的指甲伸长,它反手就捅破了【洛安】的肩膀,带着滚滚烈火将他抵在墙上——
可没有轻嘶,没有鄙夷,对方连句嗤笑都没发出。
它隔着盖头看见了一双特别闪亮,宛如小孩在超市特价区里淘到最心仪玩具的眼睛。
红影:“……洛安?”
小斗笠冲它扬起纯真又快乐的微笑。
然后他伸手,直接撕开了红影的腿骨。
“轰轰轰——哧——嘭——”
——从慧大厦,17层,一团攀附在墙上爬到露台旁的黑色流体顿了顿。
他确信自己拿到“趁手的武器”后绝对会开始大搞拆迁办,而红影也不是个打起来会顾及环境的家伙……所以整栋大厦离“被完全摧毁”的结果也很近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流体忍住腾出“手”来捂耳朵的冲动,飞快漫过露台栏杆,穿过宴会厅、后方的长廊与更深处的本阳会会长办公室——
最终,这团黑色流体从标有“天道定命”的牌匾后的墙缝悄悄渗入。
绕过符纸、阵法、与无数开启着张开结界的法器。
漆黑的阴煞睁开双眼,洛安在戚家的暗室中再次聚拢、现形。
……其实活着的时候他远没有修炼到能把自身化作流体的程度,玄学界多的是化作仙鹤化作银狐的术法,但洛安当初修行时就心想,要么就不学,要么就学个透彻发明出一种分外实用的新术法……
譬如大蛇,能扛伤,能引雷,再变大点还能抗洪涝,多实用。
譬如流体,能潜入,能隐匿,再变碎点还能渗透过所有大型阵法,多实用。
可惜他只会变幻前者,后者他一个活人要想掌握透彻,少不得把身体拆成七八百块碎碎研究一番……
洛安学化蛇时还是单身狗,无所顾忌,想变成流体时却已经英年早婚,他再破烂也不得不顾虑妻子的眼神。
“如果把自己在地下室拆成七八百块,意外进来豹豹也许会被我的碎尸吓晕”——出于这样的顾虑,洛安不得不放弃了这个研究方向。
然而,死后。
作为阴煞,他再顺利不过地研究了出来。
这里还要额外感谢安洛洛小朋友去上幼儿园。
全职带娃的家长第一次欢送孩子被丢进教育系统后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如果不是安各中途出差回来找保姆阿姨做饭,洛安少不得要在地下室里开瓶葡萄汁庆贺再乘着兴碎个千八百块。
……总之,言归正传。
洛安顺利潜入了戚家位于从慧大厦的暗室,远在数月前戚家踌躇满志地召开那场玄门集会,他就在默默打听这间暗室的位置,与相应机关。
之前几次对本阳会的洗劫、袭击,不过是小打小闹,都是为了遮掩今晚的行动。
——他必须摸清楚戚家嫡系最擅长的阵法轨迹、法器种类、在一次次交锋中推断出他们用来困住红影的位置是——
洛安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平平无奇,与戚家在外的无数宝库一样,放着一盏人形鱼首铜立灯,鱼嘴里一滴滴吐着可以无风自燃的油脂。
这间暗室空空荡荡,且八方四角都立着这样的灯。
但……
洛安再次伸出手,那只手掌缓缓消散,化作一滴滴浮在空中的漆黑细点。
是“点”。形成流体的“点”,并非粉尘。
因为它们没有无序飘散,而是依照主人的控制,再次巧妙地游动、滑行、绕过空气中那丝丝缕缕几不可见的——
“就是这。”
成千上万条傀儡线显了形,它们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将这处墙角裹成一颗巨大的蚕茧。
而那盏立灯,不过是许多道傀儡线暗暗折射的幻影。
洛安收回手,缓缓打开了自己的阴阳眼,直视前方。
触碰立灯会惊动戚家人,触碰傀儡线会瞬间召来红影,就算有人侥幸中的侥幸看见了这里却没伸手碰,这处角落也会……
洛安轻轻牵起蚕茧旁那角赤红色的袖摆,慢慢往上。
面对面,红影的真身——那个他异常熟悉的女人正躺在傀儡线所组成的蚕茧里,她面色白里透红,气血十足,一双眼睁得大大的,嘴和眉毛凶神恶煞地拧着,整张脸几乎可以拿去做镇宅驱邪的面具——但她的瞳孔,她的瞳孔却涣散无神。
徒有凶相,没有灵魂。
这是当然的。
因为她死很久了,她只是那个赤色阴煞留在这里的尸身。
洛安静静地看着这具遗体。
他无数次期盼过自己的眼睛能看错一些东西,可每一次,都这么清晰。
这具尸骨不是“顶着妻子样貌弄虚作假”的什么东西。
也不是“为了恐吓我逼退我再杀我一次”弄出来的陷阱。
更不是某种阴谋、某种算计、某种由本阳会或别的什么势力刻意制造出来的……
洛安看着死去的安各。
他的阴阳眼总能看清他不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东西。
她的盖头——其实没有盖头,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襁褓布,放在她颊边。
她的嫁衣——其实没有嫁衣,她身上穿的是一条素白色的丧服,没戴任何首饰。
她的指甲——其实并不尖利,修剪得很整齐,是平滑的圆弧,而指甲上涂着一点淡粉色的蔻丹,似乎是海棠花汁。
被傀儡线化作的蚕茧包起的女尸,除了那点略显凶狠的表情,其实与“女鬼”“阴煞”没有丝毫联系。
她更像是一个明艳却素净的女孩,气呼呼吃包子时突然噎住了,然后就那么干瞪着眼晕过去。
……洛安有点想拉开她的嘴检查有没有残留的包子皮,但他忍住了。
这具尸身鲜活得古怪,比“安静地睡着”还要生动许多,按道理,人死后僵直是不可能保有“龇牙”“拧嘴”“皱眉毛”“干瞪眼”这样生动的表情的——哪怕下一秒她突然双眼凝起亮光,一副醒过神的状态瞪着人喊“看什么看看你个豹豹头看”也绝不违和……
更何况,这具尸身是那抹红影的真身。
而那抹红影是一千七百年前死去的鬼魂。
一千七百年前……如果时代符合,那这防腐技术哪怕是用玄学来解释也……
【哇哦,我能拿去公司里丢给他们研发跨时代防腐剂吗?】
洛安闭了闭眼。
他能想到妻子此时如何在这会说什么话——可他真正想象的却不是旁边站着妻子,而是面前这具死去的尸骨开口说话。
他的眼睛告诉他,是绝对的,不会出错的,完全真实的【同一人】。
但……他的经历……他这些年的记忆……他那夜所看见的一切……与他反反复复逼迫自己进行的死亡重现……痛苦到极致却也把那女人那红影了解到极致的……
【不是她。】
【不会是她。】
……胸口与喉咙的致命伤又在隐隐作痛,当年穿破四肢筋脉钉入骨血的钉子也要再次浮现,他、他……
洛安避开了视线,竭力控制住自己浮动的怨气。
……同时面对自己的凶手与自己的枕边人,他只能一遍遍苍白地在内心重复“时间紧张”“别再细想”……
“咚。”
手机轻响了一下。
就像抓住得救的稻草,洛安低头迅速抓出手机。
那是家里的消息提醒。临走时他特意黑入了妻子在家大装特装的监控系统,尤其是儿童卧室,稍有响动就会联通手机发出提醒。
洛安打开提醒,调出监控画面,并不意外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发颤。
他独自站在这里对着这样一具尸骨,怎么可能不发颤。
哪怕曾暗中猜测过千遍万遍,直接对上那张脸也……
但家中的监控画面很快拉走了洛安的注意力。
头碰头,脚碰脚,他临走时还盖着同一条被子手拉手的两个小女孩——
在睡眠中扭打了起来。
安洛洛小朋友一脚蹬开了妈咪,翻身埋在枕头里;被变小的安各则一巴掌拍向女儿的屁股,直接扯走了她身上的被子。
监控器发通知是因为“咚”地一声,安洛洛翻过身吧唧着嘴抢被子时,安各一通狂蹬蹬掉了床头的蘑菇小夜灯。
最终她俩一个枕床头一个枕床尾,你挥胳膊我踢腿,呈斗争状态再次熟睡过去后,没一个是好好把被子盖在肚皮上的。
不,没一个完整盖着被子。
安洛洛的睡衣吃进嘴里,安各的睡衣掀在头顶,反正大家都大剌剌地露着自己起伏的肚皮。
洛安:“……”
好的。
不愧是她们。
他木然地合上手机,什么致命伤泛疼什么怨气不稳全都没了,再看向自己面前的尸首时,异常冷静,脑子里只有“赶紧结束工作回家给两个睡觉也不消停的笨蛋盖肚皮”。
洛安掏了掏口袋,戴上塑胶手套后再次翻捡这具女尸,像对待自己过去无数次委托任务那样客观地分析——
破破烂烂的襁褓布,用过的,放在棺材里,化鬼后又成了一顶红影绝不会轻易摘下的盖头,所以红影应当生育过。
【爸爸,你听我说啊,当时是有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讨厌小鬼先抢我老虎布偶,我才追过去的,我没有到处乱跑跨进危险的地方——】
一个夭折的孩子。
洛安翻过襁褓布,没有发现任何绣样。
……那孩子或许还没来得及起名字?但不应该啊,洛洛当时撞见的小鬼与她岁数相差不大……
再看看异常素净的丧服,化鬼后被血染红变成滴血的嫁衣,嫁衣的指代很明显了,是为丈夫服丧。
【洛安,杀了你,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夫君——】
红影深信我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拿我的血肉可以唤回【夫君】的复苏。
……嗯,的确合理,天师当然会斩杀阴煞,也会一并斩杀纵容阴煞祸乱四方的活人。
红影与他同是阴煞,但就煞气的威力与行为的癫狂来看,它早已深陷血腥……犯下无数杀孽,也吞噬过无数无辜的血肉,是彻头彻尾失去理智、堕落到尽头的鬼。
洛安怀疑她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由来、姓名——所以不是她而是它——它脑子里只剩执念和杀意,哪怕沦为戚家人的杀戮工具也毫不在意,没有丝毫的理智。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想和红影沟通、问清真相,对方撞上他总要将他撕扯得七零八碎,再无数次咆哮着重复“杀死”“洛安”“夫君”之类断断续续的词。
洛安猜它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什么状况。“杀死洛安”是红影唯一能顺畅思考的东西。
除此之外……“囡囡”与“夫君”……对,因为它曾怨恨地指责是洛安杀了它全家。
洛安对一千七百年前发生了什么破事毫无兴趣,但如果红影一家子都是杀人无数的堕落怨鬼,当然,他肯定会杀它全家。
不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再加一个死掉的男人?感觉不像是全被天师除魔消灭的手笔啊……
再看指甲,海棠花汁染的粉色蔻丹,被精心修剪过,所以……
等等。
电光火石间,洛安想到了什么,再次向上翻捡。
不对劲。
精心修剪的指甲,蔻丹上新鲜的花汁,仔细叠好放在脸颊边的襁褓布,一缕缕仔细梳理过的头发,还有——
洛安沾了沾她的嘴唇。
手套上添了一抹颜色鲜润的口脂。
……上了妆。
这不会是死时的自然模样。
有活人,在这具身体死后,细细打理了一番,又将她整齐漂亮地送进棺里。
……当然,当然,考虑到时代背景,可能是丫鬟小厮,现代殡葬产业也不是没有帮忙入殓整理仪容的师傅——
可红影是【阴煞】。
死因极惨,怨气极大,呼吸一停就会想吸走周围所有活人生命的【阴煞】。
要是打扮得这样漂亮干净,口脂没掉新染的花汁也没掉,就这么瞪着眼往地下一倒便能产生扑天盖地的煞气——那他当年死时流的血还不如去浇花。
所以有人帮她整理了死后的遗容,掩盖住所有残忍的伤疤,冒着被阴煞睁眼吞噬的风险,还替她涂了指甲,上了口脂。
洛安自己就是阴煞,所以他再明白不过了。
他死时刻意运转师兄之前给的丹药留下的药力愈合了皮肉伤,就是朦胧中还惦记着“不能死得太难看否则会被妻子嫌弃”——可如果有人违背他的意思在他刚死时划烂了他的脸、给他涂上乱七八糟的颜料——尚未清醒的他绝对会吞噬他们,把他们的血肉化作自己的养料。
所以,不管那个打理红影遗容的人是谁……
没有红影的默许,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就连他也无法在刚死的时候保存理智,红影就更不可能……那么,那个唯独剩下的“几乎不可能”就是……
【一位足够强大,不惧怕被阴煞袭击的天师】
可寻常天师不会替阴煞整理遗容。
【夫君】
洛安狠狠扯开了女尸胸口的衣襟,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痕迹,但一块掖在最里侧的手帕掉了出来。
它包裹着一只分外美丽的玉手镯。
成色极佳,像夏日夜晚徐徐绽放的莲。
这手镯幼年时洛安见过无数次——长大后每一次受冻寒冷又会再次想到它的影子——
叮当轻响,套在一截皎洁的手腕上,伴随着打起的暖帘,与那个女人看似温柔实则憎恶的眼神。
【主母好。】
【……嗯,等久了吧?】
无归境家主的正妻,每一代,每一代,都会得到这样一只昭示身份的玉镯子。
按照同一个模子打造,据传说原本是一代代传下,但一千七百年前的玄灭时期,洛家丢了那只镯子。
因为那一代洛家家主抛下无归境,自动除去家谱内的名字,失踪了。
带着那枚只会给他妻子的玉镯子。
洛安缓缓抖开手帕,找到最里侧的绣样。
一个“洛”字映入眼帘。
……呵。
“怪不得……”
他明白了。
原来如此。
一个天师的妻子惨死,化成阴煞,又屠戮了许许多多的人命。
天师找到她的尸首,悉心修补,为她下葬。
天师又辞去姓名、身份,亲自追捕那只堕落疯魔的阴煞。
再然后……
他亲手杀了她。
【洛安——洛安——是你——我要你偿命——偿命——】
……呵。
洛安撕碎了手帕,又摔碎了玉镯,看着那些碎片在地上爆发强光,女尸的形容迅速腐化、风化、化作细沙——
红影早就没有真身了,一抹勉力支撑一千七百年的执念怎么可能还维系得住自己刚死时的尸身样貌呢?
更何况是那个天师亲手斩杀了她。如果他决定亲自动手,就不可能放任她的魂魄继续彷徨堕落在千年的黑暗里。
而且,【安各】,那个女人,他的妻子,就切实活在这里,完整的,鲜活的,她活在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这个生机勃勃的时间。
所以红影不是她。
一抹怨恨也好,一抹执念也罢,不知怎的破开了天师的封印,又不知道用残缺的魂魄融合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竟然再次动起来、恨起来、要杀人、要复仇、还凭着那股执念做着春秋大梦要复活一个死在一千七百年前的死人——
红影不是她。
不是她……
强光熄灭,玉镯与尸身的碎片尽数散去,化作一道黑漆漆的入口。
洛安一步跨入,面不改色地掠过那些眼熟的苔藓与湿痕,避开毒气与怨鬼——
他再次下入地宫。
是啊。
没有地宫能这样完整地封存一千七百年。
它只是从红影的埋骨之地,化作了红影的“鬼域”,冥冥中变为了不再存在于世的,随着红影的位置随时变动方位的海市蜃楼。
等待一个千载难逢的吉日吉时,运用特殊的玄学手段诱导它出现再进入固然可行,但前提是地宫的主人——红影没有苏醒,如今它复苏起来活动,这座地宫的入口只会藏在它最隐秘的尸身旁——
的确。
把最心爱的宝物,最重要的诱饵藏在自己的鬼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了。
洛安的鬼域里正呼呼睡着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们。
红影的鬼域则用来留下千年前的地宫、千年前的秘密、千年前在正殿死去的她与——
【夫君】。
洛安停下脚步,望着漂浮在水中的棺木。
自己正合目睡在棺中,并非鲜活如幻影,也并非完全失去最后那一点生气。
他还有救。
洛安伸出手,一套复杂的手诀叠加着阵法层层罩下,他花费数年夜以继日研究的成果……
他绝对会成功。
如果不是今夜,红影会一直看守在这尊棺材身边,确信他绝对会现身前来,瓮中捉鳖。
可是……今夜……
他成功了。
避开所有视线,独自到这里,完成了……与自己躯壳的连接。
这样一来,祭日一到,只要与它同在一道特殊的河流中。
他便能完全回归。
——复杂却迅速的咒法完成后,洛安收回了手。
棺中的男人依旧静静躺着,并没察觉到自己的魂魄下了什么样的咒,也没意识到自己未来的某种可能被精心地、狡猾地、邪恶地完全抹去了。
【夫君】。
那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如果化作阴煞的原主人无法再次链接回归,那么,某个更加适配这躯壳的,干净又强大的魂魄,或许真的会被再次召回,介入。
但是……
洛安最后看了一眼棺中的躯壳,转身离开。
无所谓。
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阻挡他的复活,他经历过那么多,准备了那么多,夜夜殚精竭虑遭受折磨——他必须也必将带着跳动的心脏回到他的妻女身边——
不管那是所谓的【前世妻子】……
还是【前世的自己】。
第276章 第二百零六十二课 保护无归境的生态环境从小事做起
我是什么?
来自哪里?
叫什么名字?
我……
红影几乎没有任何对过去的记忆了, 脑子里零星剩下的“思绪”就像是某种淹进水里的老式火机,迟钝的,沉默的, 几乎报废的。
但无所谓, 一只癫狂的阴煞不用研究哲学。
我是谁, 我在哪,我要到哪去——它不在乎。
它只渴求活人的血肉。
红影如今所有勉强建立的“思考”都起源于那一夜, 一个跌跌撞撞的活人闯入它的鬼境,鲜血再次将它唤醒, 而一派野心勃勃渴求长生的天师们带着腥气浓郁的河流破开了千年前那个天师下的封印——它死也不会忘记的那个天师,他所下的封印就是要将它镇压至地老天荒完全消散,但区区一个百年寿命的活人可赢不过千年的时间——
封印总有动摇的一日,智者总有贪婪的一批。
……虽然跨越了这样长的时间封印松动是正常的, 但记忆里那个天师并不弱小,红影有些好奇最终那群人是用了什么完全破开他留下的阵法……
水行的符咒?
不,海水?
还是潭水?
……不记得了。
只记得重新睁眼后, 第一刻,便是铺天盖地的丝线。
掐着头, 束着腰,牵着手脚, 就像是被提在铁钳里的棉花娃娃。
它顺着戚家家主的傀儡线而去, 许久不用的关节咯吱咯吱踩过地上的血, 不知何时吞下的尸泥早就粘脏了衣襟与裙摆。
零星的“思绪”再次被一张狼狈不堪的脸点燃, 只需要一瞬间。
一瞬间。
红影停在小巷尽头, 操控着那截曾被剁碎的脖子, 嘎吱嘎吱低下去。
烟花在头顶绽放。
它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她,有那么一瞬间, 稍稍想起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就像骤然绽放的烟花……
“啪嚓”,又迅速熄灭。
她再次变回它。
僵硬混沌的脑海里唯独只映着那张脸。
这个人,我认识的。
对了,对了……
他是我的凶手。
当年杀我的人。
红影伸出指甲,挑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
……是这个人。是这张脸。啊……找到了。
那,杀死他。
站在后方,牵着绑它的丝线的男人也在大叫,半是暴怒半是惊恐——
【杀死他!!】
当然。
杀戮,一个阴煞的本能,更何况是杀死曾谋害自己的仇人?
红影从不在乎身上绑着的那一道道的傀儡线,对它而言,削断那些线不过轻而易举,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它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在意,为什么要理睬身上乱七八糟的线?
不是活人,不是怨鬼,它好像就只是一团睡太久脑子都腐烂的虫。
除了【杀死他】。
什么也不想理。
于是戚家家主牵动丝线,给它下达命令。
红影漠然地执行。
它被主人指引着握过黑钉,一下下锲入那濒死男人的手筋与脚筋,掐断他最后一丝反击的可能性。
可是——不知怎的——每当她插下黑钉——见到男人体内迸出碎片与鲜血——嗅到他的痛苦与伤痕——
她快腐烂的脑子,就会变得“鲜活”一点点。
红影逐渐开始质疑。
为什么我要听那个聒噪男人的话?
为什么我要抓着这些钉子捅下?
封印……操控……切下右手……将这个人也做成傀儡……最后一个强大的独行天师终能为本阳会所驱使……
【为什么?】
红影开始感到不耐烦。
那个下令的男人的手法太温吞了,而且他一直躲在后面大吼大叫地催着它,真是——吵死了。
被催促着向头顶大穴扎入最后一根黑钉时,它反手削断了绑在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傀儡线——聒噪的男人更聒噪地大叫起来——红影想捏碎他的喉咙,但地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先出手了——
最终,强烈的反噬效果中,上代戚家家主死在了洛安凝聚最后一丝功力造就的陷阱里。
贪婪的活人,强大的活人,拥有再多权力再高地位,死去后也不过化作尸堆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巷中只余他和红影。
红影停顿许久,转过头,抛下手里最后一枚黑钉。
洛安没希望过一只失去控制的阴煞会大发善心。
事实也是——红影的长指甲比仅仅要封印他、想把他转化为可动傀儡的黑钉更加凶厉。
它很快就用自己的指甲亲手剖开了他的胸腔。
咽喉。
搅碎任何它能搅碎的。
——它其实还想挖出他的心脏来嚼碎再吐到地上——该死的天师该死的天师你们这样的天师都该死就是你害我你害我——
可是,不知怎的。
哪怕手脚俱断也一直在它指甲下奋力挣扎、像被剖开胸腹却依旧奋力拍动尾巴的将死动物那样狼狈的男人——握着他镇压他着实费了好一番力气,红影都有点后悔刚才扔掉黑钉了,要是能扎进去固定再剖开他多方便啊——
可是,可是。
烟花再次升上天空,嘭嘭盛放的时候。
不停不停挣扎反抗弄得它烦躁的将死之人,扯落了它的盖头。
……然后他就放弃了。
很突然的。
放弃挣扎,放弃回击,放弃发出任何动静。
他一点点瘫软下去,眼里逐渐淌出奇怪的不像是血的液体,像只被开膛破肚的动物尸体。
模糊间,他好像用破碎的喉咙呼哧问了它“为什么”。
问了好多遍,都快和他眼里淌出的透明液体一样多了。
为什么?
你杀我,我杀你,阴煞杀活人,活人被碾碎……
这是天经地义的本能啊。
做鬼不就是这样吗?
红影真想念那一夜。
红影也真享受那一夜。
终于离开棺材,地面的烟花很好看,时不时亮起的光照清了对面人那张让它憎恨了千百年的脸,而它如愿以偿,泡在属于仇敌的血里。
可为什么……
他还恬不知耻地、像只阴暗的抹不掉的软体生物那样、要爬回来破坏它的心情与它的夙愿呢??
是他毁了它的家。
是他亲手杀了它。
也是他……将它镇压在那么深的地宫那么深的棺材里……百年……千年……
他凭什么想活着。
他压根不配活着。
——安分死着不好吗?
【现在,无归境,崖下,红海边】
见到一架直升机在半空坠毁,那只红影再次被炸入海底后,洛梓琪依旧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微皱着眉望向远方的波浪。
她能感应到,安各已经顺利进入洛家的藏书阁,正在翻找她之前留下的笔记。
此时应当迅速返回与她汇合,但……
一次直升机爆炸,就能毁掉一只阴煞吗?
与那只阴煞交手不过数十分钟,她便察觉到,对方绝非普通的怨鬼,所以仅仅是一道偷袭、一次普通爆炸不可能完全消灭……
如果那就是杀害弟弟的罪魁祸首,就更不可能了。
洛梓琪不相信洛安会输给这种实力的鬼怪。
但红影却没再探头,仿佛被安各那一次引爆完全击败了。
有古怪。
洛梓琪犹豫半晌,还是决定继续待在这里观察海面,以防红影设下埋伏。
更何况,疑似被本家的傀儡术反过来操控的那个戚家嫡系大师姐,戚妍,还木呆呆地立在远方的海面上。
她不再站在棺材上做摆渡了,那尊棺材不知何时沉下了海底,留在海面上的戚妍则双手空空垂下,两脚悬在水波之上,脑袋低低地歪着,像是被钢丝吊起来的棉花娃娃。
或许,就在那附近,即将酝酿出更恐怖的袭击……
洛梓琪握紧弯刀,精神高度集中。
——其实没有袭击,此刻的红影有着远比无归境看守者更需要重点关注的问题。
零点刚过,祭日已至,生日重启。
跨进这个日子,那时长也不再是七年多。
是八年整。
整时,整点,整年。
预先做好的链接早就埋进躯壳深处,预先计算好的时辰终于转到了某人所需求的位置,一切的一切再也无可阻挡——
【祭日一到,只要与它同在一道特殊的河流中。】
【他便能完全回归。】
回归并不需要产生一场浩劫。
寂静无声的变化,才最可怖。
——刚才,被安各击入海底的红影是整座无归境第一时刻感应到变化的。
要问为什么,它就是那个在七年前——不,八年前——一手掏进他的胸腔,搅动血肉、捏碎心脏、向上再撕裂他的咽喉,见证他断气的瞬间,创造了这个祭日日期的始作俑者。
凶手与被害者。倒转过来也同样适用。
两抹曾分别死于对方之手的魂魄,冥冥中所建立的联系是极度敏感的。
所以原本已经隐匿身形、爬上浅滩、就要绕后袭击洛梓琪的红影,第一时间就调转回头。
【夫君】。
——找到那个复生的家伙,再一次碾碎他重新跳动的心脏,只要抓住这期待已久的时机将他抹杀殆尽——
【夫君】。
把讨厌的天师捏作养料。
温柔的夫君就会再回归。
【夫君】……
不对。
【夫君】呢?
原本仰望着悬崖的红影惊慌不定地幻视海面。
刚才,当它释放对安各的杀意时,突然感觉到……
有一双浅茶色的眼睛,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幽幽地亮起来了。
就像是有一双手,要重新破开水面,将它重新拖回去。
拖回很黑很黑的地方。
重新压在死寂的棺材里。
……不对劲。
红影一个猛子扎回去,周身煞气如桨叶高速拍动,令她飞速潜入海底。
这只是浅滩,底部并不深,滑动的沙砾闪着淡淡的银辉,像是无归境融化在水中的雾气。
虽然掩在层层山崖之中,血潭与红海相互联通,红影命傀儡摇着桨将那具躯壳带进无归境时就想好了,它会在海面吸引无归境看守者的注意力,而那尊棺木会自然顺着海底流动的细沙滑入血潭深处——
血潭肯定会带他回来。
因为那里面存储着数代洛家人、乃至数代玄学界天师死去后无法散去的邪恶残念,被长年累月地翻滚、搅动、提炼出罪恶再凝聚成形——血潭有力量帮助任何东西凝聚成形,而红影才不会管那成形的东西是否渴望着吞噬更多的人命——
只要,只要能带回夫君。
怎样都好。
它甚至还特意分出一部分力量,确保上面附着了足够强大的煞气,能在零点前带着棺材滑向血潭,摄入了足够的营养后回到自己身边来——
那尊棺材全程是埋在红海底部的细沙里、被它最强的煞气护卫着穿梭的,那个可恶的天师绝不可能趁此动手脚!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红影扑向那尊在海底沉没的棺材。
棺盖早已脱落。
棺中空空如也。
……不。
不。
不——
岸边,洛梓琪骤然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后撤数步。
红浪层叠翻卷而上,就像是今夜围绕血潭的暴风来到了红海之上——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带着滔天的怨恨与煞气——
不、不、不!
他绝不会成功、绝不、绝不、夫君才是该拥有那具躯壳的魂魄、不——
“洛·安——”
【洛家本宅,藏书阁】
原本拧眉翻阅竹简的安各抬起头。
“……搞什么?”
谁啊,在外面用这种正宫般的气势大呼小叫她对象的全名?
找抽是吧?只有我这个老婆跟他发火吵架时才能叫他全名好吗??
安各原本看资料就看得心情很糟糕,“怨念集合体”“执念碎片”“死后堕落的煞气”等等玄之又玄的猜想搞得她头痛,总之就是一帮邪恶天师们发明出的邪恶东西要伤害老婆——
裴岑今已经离开,洛梓琪又迟迟不归,胡令从她进来时就倒在地上昏睡,裴岑今解释说是在做预知梦……
没人能缓解安各的烦躁。
“洛·安——死——洛·安——出·来——”
任谁待在海边听见有人用灾难警报般的音量大吼对象的名字咒他去死,都会感到不爽。
安各本也不是能完全静下心钻研竹简古籍的个性。
“算了,靠。”
摊开最后几卷没翻完的竹简,用裴岑今的手机咔咔拍了几张照发给自己的账号,安各推开椅子,抓住拳刺,打开电源,气势汹汹地奔向窗边。
老婆给她分配任务时没有什么具体的命令,谅他也不敢给她具体的命令,安各的行动方针总体是“随机应变”,所以她此时往窗外跑的目的很简单:
那个敢喊我老婆全名咒他死的混账,我要把它揍成一坨豹豹屎。
当然了,如果是那个被直升机炸飞后依旧活蹦乱跳的东西,近战肉搏她是打不过,
只需要把拳刺投掷出去,通过上面的装置固定坐标,然后把信息传给童童他们,下令远程无人机集火——
但安各冲到窗边、撑过手正要翻窗而出时,突然,她的动作顿住了。
自从洛安告诉她“有个庞大的邪恶组织想害你”,安各就铆足了劲武装自己。
她手上的特制拳刺除了材质特殊、能远程投掷、能定位敌人上传坐标外,还有一个功能——
当它发烫时,半径一米内,有陌生人。
安各数日前带着老婆去过自己的实验室。
他帮着她把今天在场所有人——裴岑今、洛梓琪乃至胡令——都录入到了“熟人”的范围内。
也就是说……
安各慢慢缩回手,转头,眼角的余光瞥向窗棂。
最角落里,似乎是宣纸糊成的那角薄窗上。
一张模糊的人脸映在上面。异常安静。
就像是……贴在她的视线死角,等着她……主动探出窗子。
安各攥紧了拳刺。
不要恐慌。
她在心底强调,保持冷静。
因为这个世界没有鬼,更因为这个拳刺能感应到的只会是具有血肉之躯的东西。
她听丈夫介绍过血潭。就今夜的异常天气,有什么长着人脸的奇怪动物从里面窜出来并不奇怪。
轻轻呼气。
轻轻吐气。
然后安各猛地倒退几步,按动电击开关,隔窗冲着那张模糊的人脸影子出拳——
“呀,小心。可别挠花了我这张脸啊?”
人脸动了动,模糊的纸窗后,一个人清晰地从窗棂一角探出来。
那是一个女人,眼神明亮,非常无害,而且……
藏书阁明亮的烛火照耀着她的脸庞。
安各不禁眨了眨眼。
“你……花妖?”
——清艳绝伦、貌似花妖般的女人弯唇笑了。
安各一时有点目眩——虽然她有老婆那张脸天天在面前晃,但老婆再怎么也还是男人,还是气质相当出尘脱俗的男人,再怎么美丽也不会有这种、这种艳——
女人:“呵呵,妩媚?”
安各下意识退后一步。
“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干巴巴道,“只是觉得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女人笑得更开心了。不知为何,安各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和自己其他的美女朋友们不太一样,更像是……呃,男人看见了大胸美女?
所以,尽管对脸好看的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她依旧、再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好了,闲话不聊……拉我进去吧?”
女人伸出那截白藕似的胳膊,上面大大小小的伤痕刺眼极了:“我受伤了,拜托,外面很危险……”
一个美丽绝伦的女人带着伤痕累累的胳膊在今夜危机四伏的无归境请求帮助,安各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藏书阁内的确很安全,或许这个女人是洛家的哪个旁系,在错误的时机离开了家主设下的阵法……
“让我进去,好吗?让我进去吧……”
安各的“快过来我帮你处理伤口”就要到嘴边了。
但她突然想起洛安之前的叮嘱。
【不论看到什么,别回头,也别救人。】
“……让我进去呀,小妹妹,我的胳膊好疼……”
女人撅起嘴,摇晃着那截漂亮得惊人的胳膊——
可安各再次后退一步。
“那上面是旧伤,很陈旧的划痕。”
她冷静询问,“不是今晚风暴时弄出来的伤口吧?你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女人“唔”了一声,笑颜如花。
“就是伤呀,一个讨厌的、爱发疯的小垃圾带给我的,他一天到晚就知道拿着剪刀胡乱扎伤他可怜的妈妈……我的丈夫也视若无睹……救救我,好吗,小妹妹,让我进去?”
一个被孩子反过来虐打的母亲?
安各再次犹豫了。
“你……是洛家人?”
“不是的。”女人叹息一声,哀婉地红了眼眶,“没人承认我的身份……唯一会和我说话的那个小垃圾只会叫我……贱女人。”
“帮帮我好吗?救救我好吗?让我……进去吧?”
窗棂后,美人的脸与胳膊下的,一坨坨猩红的、腐臭的不明物质在地上蠕动。
并且,后颈,后背,整片安各所看不见的背影。
扎满了密密麻麻的绣花针。
第277章 关于无归境是否能开发成主题公园的可行性
前注:无玄学设定, 借用侏罗纪公园梗,但有正文相关信息-
1-
无归境,中州边境, 具有海峡、山崖、深潭、沙地、丛林等多种地形, 水体元素与大气构成异常丰富, 无数奇异物种生活其中,又因其不稳定的气候环境, 几乎无法与外界建立完整沟通。
没人喜欢这种偏远荒芜的地方。
只除了不得不为自己那偏僻冷门的科研项目扎根此处的科学家们-
2-
“最近上面有人想来无归境搞开发。”
无归境项目总负责人洛梓琪走进研究所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她沉着脸——虽然她总是冷冰冰的沉着脸,但今天沉得比头顶的积雨云还深——
“我试过了, 但没阻止成功,那个富豪就像脑子有问题一般深信能在这里建全世界最刺激的鬼屋……为了我们的项目,我们必须想办法把那帮人快点赶走。”
无归境项目总工程师洛安从笼子里探出头来。
他戴着护目镜,穿着一件白大褂——但白大褂上披挂着血淋淋的内脏碎片, 洁白的橡胶手套沾着黏稠的褐色粘液。
“我认为那个富豪想得很对,”他平静地说,一把拉上笼门与笼中还在喷射腐蚀性液体的怪物, “这里非常适合建造全世界最刺激的鬼屋。”-
3-
“根据检测到的数据,血潭内近日新增了五十七种畸变生物, 其中超过半数显示出了对人类的高攻击性,建议采取相应控制措施……”
“你没搞懂!!”
洛梓琪一把挥开面前的报告:“血潭、血潭、那里面的东西按照惯例处理就好, 反正研究样本已经很充足了, 现在不是最要紧的——我们现在最应该关注的是那个闲的没事找事要来这里开主题公园的富豪!!”
员工休息室内, 洛安叠好了散开的文件, 面色淡淡地拉开了自己的更衣柜, 脱下全是血的白大褂, 拆开一件全新的白大褂,然后又从衣架旁抽出一把霰|弹|枪。
不止一把, 两把,三把,四把。
然后他打开抽屉,打开一只吃空的葡萄味糖果盒,噼里啪啦地往枪内倒糖果般装填了一堆鹿弹。
装填完毕,推拉上膛。
“随便,那我去常规清理血潭了。”
洛梓琪:“等等等等,这不是小问题,你就不能认真听我说一次人话,那个同样不爱听别人说话的富豪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说是考察投资地点——十分钟就到——”-
4-
十分钟后,无归境边沿平台,安各走下直升机。
望着眼前望不见尽头的巍峨山川,她不禁抬起墨镜,愉悦地吹了声口哨。
无归境,没人开发的野地,没开发就等于——商机!
哼哼哼,大型赛车跑道、高尔夫球场、氧气疗愈馆、悬崖酒店、海底生物展览馆……
还有最重要的,主题公园!
她前几天刚得到消息,驻扎在这里的科学家们提交了一份跨时代的报告——数量过百闻所未闻的无归境专属稀有物种,听说具体数据打破了什么了不起的科学界限,而影像资料吓破了每个有权限审阅那份报告的科学家,听说是长着人脸的怪物——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人看过”的新动物们!
很惊险,很刺激,一定特别适合建造全世界最具跨时代意义的主题公园!!
她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一定要把开发权攥到自己手里,这地方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
“您好,安女士。我是无归境研究所的总负责人,洛梓琪。”
安各低下头。
不远处停着一辆越野车,平台下则分别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
一个是之前通过话的总负责人,安各有印象,是个冰山美女,另一个……-
5-
“这位是我们所的洛安博士,他也是无归境项目的总工程师,已经在此地驻扎十年了,经验非常丰富。”
……十年?
安各眨眨眼,盯着那张没有一丝瑕疵的脸。
拥有十年驻地科研经验的总工程师……除洛梓琪外对无归境项目最有话语权的人,只要争取到他的签字同意她就能避开洛梓琪直接开发无归境……是的,来时秘书就把他的履历发给她扫过了……
那叠厚厚的、丰富的、过分光鲜的履历属实令人惊叹。
但她还以为……取得那么多成就的权威科学家……应当年过半百了吧?
安各忍不住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
洛安微微皱了皱眉,偏头对洛梓琪说:“她的眼神很怪。”
“比血潭里的畸变生物还怪。”
“我要回实验室去。”
——洛梓琪一把揪住要转身的社恐弟弟,响亮地“轻”咳一声:“安女士?”
安各:“……哦,哦,抱歉,我还以为洛博士……咳咳,您刚才想说什么?”-
6-
“我想说,安女士,很抱歉我在所里有些急事需要处理,所以接下来就由他带领您参观无归境。”-
7-
五分钟后,安各恍惚地坐上了越野车的副驾驶。
“请您拉上安全带。”
“……好,好的。哈哈,当然啦,系安全带……”
洛安发动车子,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这位据说“在全世界坐拥无数资产,人脉通天达地,挥挥手就能停掉我们所有的研究经费,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弯腰低头尽一切努力讨好”的大老板。
大老板正恍恍惚惚地拉扯安全带,就好像这是她第一次使用手和安全带。
这样文静又迷糊,安全带系了三遍还系不上的女孩……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种“一旦惹怒就会停掉我们所有经费关闭研究所”的大老板啊。
话又说回来,就算她是个不能招惹的大老板……
【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无归境开什么主题公园——你明白的吧?你明白的吧!这里的生物必须在短时间内迅速清理,这里的研究也是高度机密,向外界展览绝对不行——但轻易也无法拒绝那个霸道任性的老板,我们还要靠着她获取经费——所以、所以,这趟参观之行你就想法设法地吓走她,把她想涉足这里的野心彻底吓退,但也绝对、绝对不能惹她对我们研究所生气!】-
8-
像这样含着坏心眼的“吓人计划”,也实在有点过分吧。
虽然参观无归境这个地方完全不需要刻意设下吓人整蛊的陷阱……
【可为什么是我?我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因为你是我们全所最好看的人!而那个大老板超级花心,对美色没有丝毫抵抗力!如果是你的话就算她被吓到爆粗口也不会忍心迁怒我们研究所的!所以就是你了!全所之花!全所的希望!如果可以的话再多拉点赞助回来啊!】
【……】-
9-
老实说,洛安并不想配合洛梓琪这病急乱投医般的离谱计划。
别说讨好老板了,他自小就不爱和任何人类拉近距离,觉得和血潭内的畸变生物坐在一辆车里都比和一个陌生女孩坐一起自在。
可无归境的确不适合对外开放,他也的确很期待下个月即将购入的等离子清洗机……他们研究所一直是被放养的,笼子也好弹药也好他只能自己掏钱买,而那个东西的经费他申请了三年才得到上面批准,如果在这时惹怒了一个大投资人被停掉所有经费……
唉。
“您想从哪边看起?如果想建造主题公园,那我建议从海边的沙地开始,那里适合做游客渡海入园来的上岸点……”
“好、好的!我听你安排!”-
10-
安各好容易从超级大帅哥的脸回过神后,就见到百层海浪高高叠起,一团红影滴着腥臭的不明物质发出高分贝的咆哮——它有一个像是盖头般的头颅,双爪长而尖锐,尾巴则游在海里——
“那个是我们无归境盛产的新物种,”旁边的超级大帅哥冷静道:“编号001,我们一般管她叫‘女鬼’。爱好是杀人。食物是活人。总之,它对全体活着的人类抱有较为深厚的敌意。”
安各:“……”
安各不禁抓紧了安全带。这次她相当矫健快捷地扣上了-
11-
“您想近一点观赏这个新物种吗?它一定很适合您的鬼屋吧?”
“不、不用……”
“啊,请放心。我们一般不投喂它们,我们一般只是用工具采集好数据,然后……”
大帅哥摇下车窗,抓起椅背上的挂带,平直伸出一只胳膊,扣下扳机。
“嘭!!!”
——名为“女鬼”的物种瞬间被爆开了舌头、眼睛、乃至整个脑袋,它插满弹片的脖子在空中悠悠晃了一会儿,便成碎沫倒回海里。
“然后,我们会完成清理。”
大帅哥平静地把枪挂回椅背。安各这才注意到他在车里挂了一把豹豹的霰|弹|枪。
……车后座还有更多的霰|弹|枪!!为什么车后座就像堆柴火那样堆着一堆的霰|弹|枪!!-
12-
洛安读懂了她惊恐的眼神。
他平静地解释:“没什么,只是做清理的时候,换枪比换弹方便。请放心,您是重要的投资人,您待在我身边是安全的。”
安各:“……”-
13-
安各再也不觉得对方是过分美丽美得她迷糊的超级大帅哥了,此时此刻,“变态杀人狂”几个大字被她狠狠地印在了洛安的脸上。
……再帅也不行!再帅也不行!幸亏刚才顾虑着“我正经来谈投资”“我是正经在工作”所以压抑着自己没出手追——这么危险的再帅也不行!!
“我、我觉得海滩边还是太危险了……”安各干笑着转头,“如果要建主题公园的话,就用高压电网拦起来当作禁区……那边的丛林呢?博士,我们去丛林里看看吧?”
洛安点了点头。
“丛林的确比海滩安全很多,您完全可以近距离观赏。”-
14-
于是,三分钟后。
安各近距离观赏到一头鱼嘴、人脸、下半身长着长长的铺天盖地的触须的不明物种——挂在自己头顶的树干上张开口器,喷射出大股大股粘稠的腐蚀性液体。
旁边的博士打开了越野车的雨刷功能,声线还是那么平稳:“您可以尽情抬头,近距离观赏它是安全的。”
安全吗???
安各瞪着头顶那块逐渐被腐蚀烧焦的顶窗。
而博士再次拎起挎带,摇下车窗,探出脑袋——
“嘭!!!”-
15-
十秒钟后,博士将被打空弹匣的霰|弹|枪丢回后座,摇上车窗。
“很安全的,不是吗?”
“……”
“好了,继续您的参观之旅吧。接下来我们要顺着河谷往深处……您还好吗?安女士?安老板?……喝口汽水压压惊?抱歉,等等,那个瓶子是燃烧||弹,不能轻易拉开……请您中速丢出车窗……降低一些尖叫的音量……”-
16-
洛梓琪就知道,把“吓走别人”这种任务交给自己社恐多年的破烂弟弟,是绝对会成功的。
他都不用带脑子思考,自然而然的言行举止就能吓飞一切正常人了。
大老板早上乘着直升飞机来,中午就乘着直升飞机逃回去吃午饭了——
洛梓琪看安各那张比纸还白的脸,都有点怀疑她还能不能吃得下午饭。
总之,计划一切顺利……只要后续没人突然来裁撤整个研究所的经费,就是万事大吉了。
洛梓琪对弟弟那张脸也非常有信心。
更何况,那家伙破天荒地,竟然展现出一点点对待陌生人的同情心——大老板白着脸爬上直升机时,他把那个用来装鹿弹的葡萄糖果盒给她了,告诉她“路上犯恶心闻闻甜味会好一点”——-
17-
不过,洛梓琪错算了一件事。
不到一个星期,被吓走的大老板便再次乘着直升机过来。
“我还是想把这地方改造成主题乐园,”她说,脸色苍白却坚定,“我需要洛博士再次做我的向导。”
这次她坚持了一天,晚上被悬崖下的绣花针怪物吓走-
18-
可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那位英勇不屈、坚韧倔强的大老板,竟然就这么挺下来了。
第十八次她乘着直升机来无归境,已经带着一卷卷设计好的蓝图,与一个现成的建筑工队-
19-
但她要建的不是主题公园,她给他们的研究所来了一个全面的更新换代重建工程,尤其是洛博士的办公室,加装了数款全世界最先进的等离子清洗机。
然后她顽强地坚持了半个月没走-
20-
但这半个月却没迈出研究所一步。
仿佛要在弟弟的办公室里扎营-
21-
半个月后,洛梓琪看到递在自己桌子上的转岗申请书,听见弟弟的语音信箱里犹疑地表示“感觉去城市里领导大公司的科研团队比较好”,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开主题公园不过是幌子,其实是来挖角的对吧?!挖走了他们团队中最有价值的科学家!
可恶的资本家!!
第278章 第二百零六十三课 请不要低估人类的智慧与人类的拳头
死而复生。
在大部分以此为主题的传说、典故中, 主人公往往会选择入住另外塑造的一具崭新躯壳,借此再度【回归】尘世,而那种方法往往需要天材地宝、高人帮助、与一处灵气充裕的隐世场所——
当然, 对出身无归境的洛安而言, 凑齐这些条件并不算难。
……对早就被洛家逐出家谱的洛安而言, 就很难了。
下定决心要复活时,一开始, 他就划去了“求助无归境”的选项。
如无必要,他不想和洛梓琪多做接触。
没有为什么, 只是于理不合,又过分愚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分完父母遗产后立下字据约定再不交集的姐弟俩,某天落魄的弟弟突然找上有钱有势的姐姐, 逼迫后者帮助自己还完在外面累积到千万的赌债——
洛安自问做不到那种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洛梓琪的亏欠与伤害,对方不选择为尊敬的母亲抹杀他这个不名誉的私生子, 当初仅仅将他逐出家门,便已经是额外施舍的仁慈。
就连进入藏书阁几小时查古籍他都要和洛梓琪请示说明、谈好条件交换, 向她索要价值千亿甚至无价的宝物、逼迫她动用无归境的财力为自己塑造躯壳?
那实在厚颜无耻。
况且,自那夜他被红影所虐杀, 也亲眼见到盖头下那张面孔后……
洛安便发现, 有许多事情不对劲。
这不是一场“天师马失前蹄, 死于怨鬼之手”的常见职业事故, 如果想通过常规的“换个躯壳钻天道空子重生”方法达成死而复生的结果, 那还是会再次失败的——
因为他是被谋杀的。
一场精心设计、刻意导演、铺垫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绝不会给他留下生机的谋杀。
那一夜, 所有的、所有的因素都那么恰好,望着寿命尽头焦虑的老太太, 恨他入骨召集众人围剿的钟小姐,以为是一场普通委托放松警惕的大师兄,准备探索妻子身份谜团封印地宫的他——就像是一架被设置好要拉开帘幕的戏台子——
那些势力注定唤醒红影。
红影注定会视他为仇敌。
他也注定会被杀死,因为……
那一夜,在他无往不利、总能看穿几乎一切秘密的那双阴阳眼中,红影就是“安各”。
失血过多、奄奄一息的他没能分出“她”与“它”之间的区别。
眼睛映出了安各真实的脸,安各真实的魂魄。
他便深信不疑了。
……又或者,就连他与生具有的【阴阳眼】,也是某个特意设置好的陷阱吗?
洛安不得不深思。
对一直开发着阴阳眼、甚至滥用它的自己而言,掉进那个陷阱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有些事,即便亲眼所见,也不可尽信……这道理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在死后悉心教养女儿、又注视着妻子种种不同于生前的行为举止,数次沟通试着明白她的心意时——才终于梳理明白。
有的孩子成天说着“不方便的话我自己回家也没关系”,心声里也是满满的自信,可每次见到他撑着伞等在校门外,她又会露出格外欢欣的表情。
有的大人则太擅长欺骗,满不在乎潇洒肆意的外壳做得堪比完美铠甲,心声里满是对他的无所谓与不在乎,但事实却可能与她竭力表现出的一切恰恰相反……
所见不可全信,所闻不可全信。
所以必须谨慎,屡次验证屡次观察,任何事不得轻易下定论。
而那夜的他轻率地信赖了自己的眼睛,认定对面站着的怨鬼就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便注定死去。
这是一个局。
特意为他设下的,无法逃脱的局。
只要他将红影混淆为安各。他立过誓要相守一生的人。本以为是唯一可珍爱的伴侣的人。
那么他必将被红影——被安各所杀死——因为安各就是——
唯一,有力量,有可能,彻底杀死他的人。
要问为什么……
【哈哈……呵……嘻嘻嘻……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血潭中心,洛安不断地下沉、下沉。
【你会的。终有一天,你会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因为魂魄深处,血脉尽头,他的脑子里一直藏着一个疯狂的贱女人。
天亮的时候,他几乎能遗忘她。
天黑的时候,他竭力去屏蔽她。
有时注视着妻子关切的眼神,他仿佛再也听不见那个女人在记忆深处絮絮的低语……
【你会和我一样。】
【你绝对、绝对会和我一样。】
但,逃不掉的。
孩子很难完全逃开父母的影子,即使强如安各,她暴躁的脾气与拳头有时也携刻着那个专横、粗暴又高大的男人,洛安知道有时她对他大吼大叫后,会控制不住地对她自己产生厌恶与恐惧。
……更何况是那个贱女人。
他所认识的最癫狂的疯子。
也是他所知的最执着的天师。
——浓雾,暴风,卷起深深漩涡的血潭的最底部,无数怨魂哀嚎,邪念成群嘶吼不休,异化的口器、吸盘与肢节盘旋着想吸附他的皮肤,拉扯他一并堕入这世上最丑陋最痛苦的扭动中。
这样的环境里,耳后的笑声那么独特,轻松,像荡秋千荡到最高处的孩童。
她本就被锁在这潭水深处。听上去却更像是从他脑子里钻出来的。
【你来了……呵呵呵……嘻嘻……你果然来了……】
两截格外美丽的胳膊环过他的脖颈,女人清艳动人的脸亲昵地靠在他的颊边。
她就像是在试探一个生病小孩的温度。
【怎么了……不想和我叙叙旧吗……呵呵呵……难得妈妈的心情很好呢……?】
想也是。她当然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笑出声。
这些年在血潭中沉沦往复,魂魄凝聚碎开再凝聚,对她而言,就像是有趣的小游戏吧。
洛安没有理睬。
尽管她看似亲昵贴附的环在自己喉咙上的双臂正逐渐绞紧、背后细密的疑似被针扎破的痛感变得鲜明……
但他绝不能动。
此时的洛安正沉在血潭底部,在无数混沌的魂魄中将自己作为阴煞的每一丝邪念细细挑拣、剔除、再凝聚,就像在黑夜中操控着手里的针线缝合后背一颗米粒大小的伤口,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刚才特意分出一丝力量干扰要上岸偷袭洛梓琪的红影,就是他的极限了。
虽然相较祭日之前他铺垫良久的计划、设计好的种种准备,这最后一步的难度微乎其微……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绝不能动。
——就在红影发现空棺,带着无边煞气冲破海面嘶吼时,洛安已经抢先牵引着自己的躯壳与魂魄开始融合了,如今他的躯壳与魂魄几乎要合而为一——
但只有魂魄拥有清醒的意识,躯壳尚不能移动一根手指。
就像一颗缝制中的种子。
种皮。胚。
躯壳。魂。
洛安必须保持纹丝不动的状态,极其小心、小心地将两者嵌套在一起。
他的每一缕力量都要平滑顺直地收拢——每一丝意识都要保持几乎静止的频率——这是手术的最后一步精密操作——
【喂。喂?喂——!!】
女人勒着他的脖子,动静越来越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回妈妈的话?嗯?为什么不回妈妈的话?没礼貌的小垃圾、小垃圾、小垃圾——长大后变成哑巴啦、是哑巴吗、该死的哑巴小垃圾——】
洛安没有回复。
且不说身后这团东西并非那个早已死去的疯女人本体,只是她死后留在这里的片刻残念,被血潭催化成了某种由怨恨与恶念完全构成的怪物——哪怕是真正的贱女人扒在他背后掐着他脖子,洛安也不会搭理的。
疯子往往越搭理越来劲,被扎针时保持乖巧的安静才能让她快速失去兴趣,放弃折磨自己。
贱女人——虽然她并非那个真正的已故之人,但如此称呼也没问题——见洛安没有波动,果然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她松开了掐他脖子的双臂,想了想,又绕到他侧脸,拨开他耳后几缕长发,将唇贴了上去。
絮絮低语再次响起。
【唉,无聊的小垃圾。再不理睬我,就咬你一口。】
这不是威胁,只是通知。
女人张开嘴一口咬下去,她的口中层层叠叠布满四层不断张合的利齿,原本是牙龈的位置上扎满银针——
一口下去,洛安半边耳朵便被她嚼进嘴里,密密麻麻的针眼中迸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在潭中像朵花般绽开——但血潭本就是赤红近黑的颜色,今夜又被浓雾与暴风环绕,其实没有任何人能察觉端倪。
只有潭中在混沌里翻滚哀嚎的怨魂们。
它们像被吸引的食人鱼那般,循着活人的血味涌过来——
却又被骤然显现的漆黑煞气迅猛驱开。
一、二、三、四。
煞气在他周围呈环形滚动循环,就像一颗高速转动的球形防护罩。
洛安睁开了肉|体的双眼。他成功融合了面部。
接下来是依次融合,躯干与四肢……再修复那截被切去的右手……
当然,在此之前。
洛安望了一眼旁边被煞气弹开的女人。后者的眼底惊疑不定,那点点情绪终于令她从一个异化的怪物变得真实了一点。
【你怎么做到的,活人不可能再使用煞气,想复活就必须化作——】
洛安说:“滚开。”
【不,不可能!!你已经在向活人转变了,就不可能再拥有阴煞的能力,你会更弱小、更弱小、彻底融合时就会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无力反抗任何——】
现在,这听上去不像是“母亲”会说的话了。
真正的母亲绝不会在乎他是否复活成功,复活后又是否强大,因为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眼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废物玩具,她真正放在心里的只有主母……
洛安重新闭上眼睛,左手手指也试探着动起来。
【不可能——你是怎么办到——绝没有这种方法——】
整个复活步骤都是他无中生有自主研发的,怎么就不能在过程中顺便探索“复活后融合阴煞能力”的课题呢。
活过来之后反而放弃刀枪不入的体质与几乎万能的煞气吗?
他又不蠢。
当然,唔,看现在体内融合的情况,他很难保留下“伤痕完全自愈”的特性,只会变得更抗伤一点,而且复活成功后灵魂与躯壳还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排异反应……但那个应该可以吃止疼药控制……不,好像不行,妻子之前威胁说“你要么扔了床头柜的止疼药要么就由我来扔了你”……
洛安已经设想到“复活成功后要不要假装自己在水里泡太久了感冒、然后申请离家住院从而偷偷拿点止疼药吃呢”,但旁边的女人已经受不了了。
她再次张开自己一排排的牙齿。
【不——垃圾——废物——和我一起——和我一起——】
【你从小,不就想和我一起死吗?】
听上去越来越不像是母亲了。
常年清理血潭的洛安其实很清楚那个女人死后有多少邪念被剔除,又被丢进血潭熔炼净化,那时他还在无归境负责巡视血潭、定期清理的工作,所以葬礼后,他甚至就是亲手剔除母亲魂魄中的邪念,将其沉入血潭的人员之一。
无归境洛家之所以避世千年、却一直稳稳立于玄学界第一世家的位置、即使后来的本阳会戚家再如何扩张势力搜集法宝也无法超越的原因——
在这个除了天道外再无轮回的世界,洛家能掌控一个魂魄的“往生”。
一位值得尊敬的天师逝去,相关亲友办完葬礼后,便会主动派人带着尸骨前来无归境,由洛家人亲手剔除邪念、怨念、任何会诱导此魂堕入阴暗的杂质后,再送还给对方下葬立碑,以作吊唁。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阴曹地府,没有办法评判生前功德、定下后世身份高低,甚至不存在所谓的“转世”——但只要有洛家人镇守在无归境的血潭边,便能保证每个英勇牺牲的天师魂魄,干干净净了却凡间事,完整离去。
至于千年前玄灭时期传说的“轮回转世”,谁知道呢?
反正每个新生命都是新诞生的人,前尘不过往事。
起码,他们清楚,一个死后掺杂着邪念怨念的魂魄,永远无法完整地活着。
——当然了,普通人未经修炼的魂魄别说“剔除杂质”,根本就没办法承受一点点的拨弄,而那一点点的爱恨情仇也不至于产生“崩坏魂魄”的影响,只要不化鬼就自然消散了——
所以无归境的血潭,只向玄学界道行深厚的人们开放,而那些强大的天师们积攒的怨念与邪念,总能在血潭中发酵成凶悍的怪物,再相互厮杀、角逐,偶尔会爬出来一个漏网之鱼,由他负责清理。
不过,这其中,被摘出来的邪念丢在血潭里熔炼了数十年却依旧没化解的——
据洛安所知,这么些年,也就母亲一个。
第一年葬礼他亲手把她丢进血潭,第二年他生日她就能爬出来咬他了。
……母亲生前其实是个相当强悍的天师,否则当年也无法把无归境的家主弄昏再强迫……况且,的确,以她那执着癫狂的个性,迅速被血潭吞没他倒要感到奇怪了。
毕竟是个一旦看中了自己的心上人,那就不管她是否已经婚嫁、隐居、一心经营家庭、性向为男且肚子里还揣着心爱丈夫的孩子,直接用最粗暴强硬的方式撕碎她的家庭然后强势进驻,哪怕被憎恨也不依不饶地骚扰主母一直到死,最终还成功地以“除魔牺牲”的功勋进驻祠堂、在墓碑和牌位上都永远横在情敌和心上人中间的家伙……和她比起来,洛安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正常又温吞的好人……
洛安敲定最终诱使红影将躯壳带入血潭复生的计划时,还特意来血潭看了一眼,确认她那份邪念已经逐渐熔炼了,是虚弱的状态,也只在血潭边缘游动。
可今夜,一进血潭,她便出现在他身边。
重新强大起来,饱含怨恨地攻击他,不依不饶地要破坏他最后的复生步骤……
又是谁在背后故意操纵,就像当年操纵那个针对他的杀局。
【你为什么不仔细想想?】
【你为什么敢做出这种事?】
【你是我的孩子……还记得吗……你注定和我一样……】
【我们是一样的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真理,被针扎破后泄露出的恐怖事实,自多年前某个白日响在耳边,伴着那声从未如此亲昵的“我的孩子”……她的笑声既像是叮嘱又像是诅咒……
【你是我的孩子。我们都会遇到……那个人……然后你就会变成我……】
是吗?
洛安在心中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尤其是当年临死前,这个问题就像裹挟着血潭中无数的怨恨淹没他的脑子。
母亲会为了主母放弃一切,甘愿赴死。
为什么……你也把我逼成了母亲那样的人?
爬也要爬回去的时候,我只想着你,我还能想回到哪里去?
可如果是你想着剖开我的心脏,那我就……
【没有家了。】
【像个可怜的小孩子。】
女人吃吃地在他碎裂的耳边低笑,恍惚间,血水中一张张目眦欲裂的鬼脸,又变成了那天天空上绽放的烟花。
【你知道吗,有个流传很久的故事说,一个继父要杀一个孩子,孩子奋力反抗、拼命挣扎,于是继父叫来孩子的母亲,让她亲自掐紧他的咽喉,不许他出声……】
【孩子明明手里有刀。】
杀死戚家主时摸到的法器。
【口袋里有药。】
师兄提前存放在后墙砖缝里的。
【有求救的机会。】
只要努力爬出小巷引起人群注意……
【还可以挣扎很久。】
是的,是的,他都爬到这里了,他已经杀掉了所有想杀他的活人,再差一点点、一口气就能爬出去……
血潭深处,煞气组成的保护环逐渐减弱,女人的笑声慢慢放大,手臂再次爬上他的脖颈。
【可你放弃挣扎了。是不是?因为是她在杀你……】
是吗?
——是的。
起码在当年,那条小巷里,这个答案是,是的。
左手恢复了一些知觉,但洛安没有再抬起。
他安静地注视着顶着母亲那张脸的东西,看着她加深掐在自己喉咙上的指痕。
【我们是一样的人。得不到,我们会发疯。得到了,我们又觉得不够。最终……我们都会荣幸地为心上人去死。】
【一起去死不也是你的愿望吗?来吧,我的孩子,妈妈这一次会带你一起离开,不再丢下……】
洛安缓缓抬起右手,就像是要抚摸她的脸。
女人弯着眼偏过头去。
——然后被一个力道极其凶猛的大耳刮子抽断了脖子。
潭底,水中,洛安这看似轻缓的一掌抽出去,却抽出了龙卷风的效果——女人整个抛飞出去,一头栽进蠢蠢欲动的怨魂堆里,脖子上断裂的伤口迅速成了极好下口的地方——
“我不明白。”
浑浊的赤水中,洛安活动着复苏的双臂,张开手划了几步,近距离看着她嚎啕、翻滚、被拆开分食。
“你为什么认为我还会犯蠢?”
况且——
“如果你想要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动摇我的注意力,母亲残存的邪念肯定会告诉你,去找到豹豹,诱骗她,伤害她,把她的尸体扔到我眼前,这样我才会疼。”
贱女人——不,寄宿在那女人残念中的东西惊怒交加地瞪着他。
“又来了……这个表情……母亲不会露出这个表情。她不觉得一件废物小玩具有值得震惊的地方,也从未以‘妈妈’这样的称呼自居。”
洛安若有所思:“事实上,她从未把自己看作我的‘母亲’,也憎恨我与她之间的血脉——如果不是外来的女人入驻无归境的方法只有怀上洛家人的血脉,她绝不会和男人发生关系、诞下孩子……”
因为母亲有兴趣的从来只有女人。
她遇见主母前便花名在外了,一个“玩了很多女人又迅速丢掉她们的美艳天师”,所以家主自始至终都没觉得她进无归境是盯上了他自己,他们清醒地相互憎恨。
当年她唯一一次对我说‘我的孩子’,应该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能不能诱使我成为和她一样的疯子……
他总能看清楚的,因为母亲从未遮掩过那份心声。
“如果不是为了她这孩子根本就不会存在”“如果不是为了她这孩子我早就打了”“如果不是为了她……忍一忍,彻底掐死这孩子就没理由留在无归境……”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母亲的心里,他只是一个碍眼的工具。
“父亲”与“母亲”的心里,满是如何互相彻底杀死对方的想法,然后他们同时看向他的时候,又会极其浅淡的飘过一句——
【碍眼的工具。】
所以……
“为什么你会想要通过驱使这个女人的邪念,来动摇我?”
洛安挥散了飘到眼前的碎肉。他的腿也开始产生知觉了,游水的动作更加娴熟。
大抵是意识到,即使陷在浑浊的血水里,面前的家伙依旧能从她的面部表情里捉取关键的信息,泄露陷在无数怨魂啃咬中的女人紧紧闭上了牙关。
她不再聒噪了,这是好事。
而且看这表情……
“那个女人的邪念肯定先告诉了你‘如何真正刺伤我’的方法,又兴致勃勃地……对,一旦听说了安各的存在,她肯定会兴致勃勃地主动要求去见识一下……‘是哪个可爱小妹妹竟然愿意垂怜废物,去把她变成我的东西好了’……她应该是这么想的,便亲自去藏书阁引诱安各,而你就在这里,幻化成她的样子拖住我,尽一切努力延缓我的缝合过程……”
洛安思索片刻:“可是你等了很久,不见她成功带着安各回来,便意识到,只能靠自己动摇我了。唤回我对死亡现场的记忆是个很不错的想法,再结合幼年时母亲真正对我说过的话……可以,随机应变能力不错,这个临时计划很合理。”
女人:“……”
女人——不,已经不再有女人,也根本不是残存的邪念,那东西被怨魂们啃咬得只剩下最后半边躯干——躯干上挤出两颗脓泡般的眼睛,恨恨地瞪向洛安。
“你怎么知道她没成功!那个疯子远比我没下限,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她的专横霸道——”
洛安伸手,驱开怨魂,握过那截躯干。
他轻而易举地划开了它的胸腔,取出一颗仿佛正在尖叫的心脏。
奇异的是,在这浑浊、恶臭、挣扎着无数邪念怨魂的地方,那颗心脏里正绽放着异常浑厚的金光。
——洛安一把掐爆它,就像挤爆一只充满汁水的橙子,整座血潭瞬间爆开金芒——而越过暴风、天穹之上响起阵阵轰鸣的雷光,不再威势万钧,反而尖利又绝望——
击不破白雾,也无法打乱暴风,穿进山谷,斩入深不见底、容纳万千残念的深潭。
雷,原本也不过是自然界万千气象中的一种而已。
“论起专横霸道,在你心里,凡人永远越不过天师的残念,是不是?”
洛安随意抛开手中的碎片,深深潭水中,他抚上胸口,点了点最后一部分复苏的——开始跳动的心脏。
“天道。你尽可以低估我,但不能低估她有多强。”
雷霆万钧,但暴风卷起潭水呼啸而上。
【与此同时,无归境主峰,藏书阁】
安各一手抓着滴血的拳刺,一手抓着电击|枪,听见空中轰鸣的雷声后,第一时间就探出了头。
她对天大吼一声:“吵你个豹豹头吵!!这边在审讯怪物呢,不管是什么玄学生物在天上乱叫,闭上你豹豹的嘴,否则下一个就来把你捶成豹豹屎了!!”
天上的东西:“……”
几乎是迅速的,雷鸣声变小了。
而安各转过头,再次一发拳刺锤在那女人的脸上,又补过一发电击|枪。
“继续!老实交代!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无归境洛家的消息全给我豹豹的吐出来!”
女人:“……”
女人捂着脸大叫:“我是活人!!”
安各呸了一口:“我又不蠢,有本事你就露出下半身给我看啊,恐怖片里扒着窗户只露头的一定是人脸怪物!!”
女人:“……我是洛安的母亲!!”
安各一拳砸过去:“安安老婆的亲娘肯定人美心善性格好,你在放什么狗屁!那我还说自己是洛安的青天大老爷呢,张嘴说瞎话谁都会!!!”
女人:“……”
借给自己力量的那东西已经被击溃,女人作为残留邪念的力量也在逐渐消散,尽管她恨得发疯,还是不得不在手中遮住狰狞的表情,尽可能地继续表演柔弱与委屈。
“我、我真的刚才已经都告诉你了,我知道的关于无归境所有的消息——”
“还不够!”
安各三拳邦邦邦砸下去:“继续说!!”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其他的消息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砸拳头声**电击|枪声*我·说·了,继·续·说!!给我把胆汁和实话全吐出来,你这个冒充我婆婆的人脸大怪物!!”
第279章 第二百零六十四课 狗东西的气人程度总能隔着时间距离攻击
作为一个在谈恋爱之前就遭遇过大量电视剧电影洗刷、在男朋友有影子之前就见识过种种极端恶劣的婆媳斗争的新时代女性, 闪婚时,安各的确偷偷紧绷了一点神经。
再怎么粗线条,她也明白结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 安各自己虽然和安家几乎老死不相往来了, 但那是特殊情况, 很难说她这“反叛长辈”的个性会不会讨另一边长辈的欢心……
尤其洛安还是大山里的保守农村出来的,那种地方的人绝对会看不惯自己……她有理由怀疑对方会把她从头挑剔到脚, 然后使出电视剧里种种防不胜防的恶心手段……呃,她受不了无法掌控的事情, 更受不了对长辈卑躬屈膝,结局好像只有疯狂硬钢然后被陷害被误会……按照那些苦情电视剧的内容……
安·单身时纯靠电视剧脑补婚姻经营·各越想越忧心,对“见家长”的压力日渐累积,便试着向男朋友提前打听情报。
于是安各第一次从男朋友口中听到的针对洛家父母的评价是——
“没事, 早死了,全死了,都挺好的。”
安各:“?”
怎么这个人描述“父母死光”就跟描述“父母身体健康”一样呢??
不过, 弄清楚对方唯一在世的亲人只有一个年轻靓丽、几口酒就能拐去当朋友的姐姐后……虽然“庆幸对象是孤儿”不太好,但安各心底着实松了口气。
不用勉强为了喜欢的人去应付讨厌的长辈, 真就只是两个结为夫妻的人撇开所有人情世故单纯过日子,多轻松多快乐啊。
感谢那位早死的无名婆婆。谢谢你让我成为一位不用操心半分婆媳关系的快乐女孩。
当然了, 咳咳, 面对老婆, 她还是要收住这点庆幸, 展示对他“孤儿”身份的怜惜……
新婚丈夫:“什么, 不用, 他们死得早,也死得干净, 我很开心。啊,想一想就开心。晚上我们吃火锅庆祝吧?”
安各:“……”
怎么回事,他比我还轻松快乐?
因为新婚丈夫过于寡淡的反应,结婚一年后安各才恍惚发现,一整年,洛安提及自己父母的内容,也就那两句话。
……她甚至不清楚他早死爹妈具体的姓名!
虽然她也不常在家里提及父母的姓名,但通常会用“老不死的”“狗东西”“那女人”之类指代,洛安听见相应的绰号就明白这分别指的是“安老太太”“安各亲爹”“安各亲妈”……“老不死的又想弄我公司”“狗东西又在外面乱搞出了一个孩子”“那女人哭哭哭就知道打电话找我哭她哭个豹豹头”……她平均每隔几个月就会在饭桌上骂骂咧咧,所以安家人的存在感在他们家还是很强的……
更何况,当安各意识到“我对象连他亲爹妈姓名都没提过”这件事时,他们还坐在安家老宅里参与清明节的固定家宴,洛安陪着她回老宅,又在她忙着公事时代表她陪着一堆安家人拜祖祠、扫墓地、煮艾草、去厨房备菜做饭,全程温顺又安静,简直就是一位优秀的传统贤妻模版。
安各当时正低头扒着老婆专门添上的糖醋里脊和藕夹干饭,某个年轻的安家小辈悄悄凑上来,好奇又羡慕地问她“你对象清明都跟着你来我们家帮忙,那你婆婆肯定人超好的吧,我和我家那个每次为了过节都必须带着礼物两头跑,你婆婆却一点也不在乎啊?”
安各抬头看了一眼对象,他正在远处帮她应付她不想应付的七大姑八大姨,给她创造出了一个良好的干饭环境。
“我婆婆不……”
等等。
我婆婆是谁来着??
安各呆滞地停了筷子。
结婚一年了,这人真就跟嫁入安家当媳妇似的,只会跟着她回老宅、帮她做好这边的人情。
……可他那边的亲娘亲爹究竟姓甚名谁啊??虽然死了但清明节她作为“洛安妻子”还是有必要去上个坟拜祭拜祭的吧??
当晚被妻子追问的洛安:“什么,没必要。你不是最烦清明节上香的这一套吗?”
“……我烦归烦,但那毕竟是你的父母,所以这和喜恶无关,拜祭一下表示尊敬是基本的礼节……”
“不用了,你不烦我烦,还要准备额外的供品再出门爬山……反正他们死干净了,无所谓,扔在那里长草也没事的。”
“……所以你爸妈究竟叫什么名字?”
“忘了,没必要记,反正墓碑上有名字。”
“……”
忘了???
安各傻住了,半晌,又推了推他的肩膀。
丈夫无奈地再次睁开眼。
“今天在老宅那儿我和太多难缠的陌生人耗尽了社交能量……豹豹,你晚上睡前可以尽可能安静点吗?”
这是“我现在没精力应付你,别烦我让我睡觉”的委婉说法。
但安各想都不想,低头就是吧唧一口印上去。
被豹亲糊脸的洛安:“……你说吧,我听着。”
安各:“最后一个问题!你,呃,你原来是和父母的关系很不好吗?”
她至今都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温和、柔软、无害到极致的无形面具似乎微微裂开一瞬间,眼睛轻轻看向右边,嘴角没有任何弯曲地拉直。
只那一瞬。
“安安老婆”的完美缝隙打开了一点,漠然的白斗笠似乎罩在她面前。
他这样描述过去在无归境的种种。
“还好。”
——还好。
多年后,无归境,藏书阁,安各收回武器,滑坐在窗棂下。
外面的东西已经被她击打得没有动静了。就在前五秒,她——它扒在窗上的胳膊彻底滑脱下去,瘫倒在地上,变成一滩碎肉、灰烬或别的什么——安各不敢探头细瞧。
她的心正因为刚才的拳击与大吼怦怦直跳,如果真的看见了那血腥的碎尸或许真就要吐出来了——没办法,必须要用尽力气在短时间内给那东西施加足够恐怖的压力,才能得到她想要的信息——
现在它没声了,瘫倒在外面,安各便终于允许自己瘫坐在里面。
深呼吸,三下,扶住书架。
不能腿软。不能干呕。
她不怕外面没有“补刀”的怪物再爬进来,它从出现开始就一直诱使她主动邀请它“进来”,如果没有人的允许,它应该是不可能破开藏书阁防御的。
她也知道那怪物大抵是无法靠单纯的拳头与电击消灭的,估计是远在血潭的洛安做了什么,导致它失去了驱动力……外面的天色愈发混乱了,而且从刚才起她就在暴风中听到了雨声。
其实她也知道,那怪物被自己逼迫到极点时,颠三倒四尖叫着吐露的全是真话,它连“无归境洛家藏书阁的秘密机关”都告诉她了,不太可能再敢在身份上撒谎。
更何况……那张脸……虽然不是完全相似……但的确有着细微之处相同……
安各知道。
【还好。】
……那个样子、那种个性的人,怎么能被平淡地描述为“还好”。
洛安那样的人……就算再有缺点……也比浑身是刺的她圆融许多、温柔许多,还那么擅长包容、退让、那么富有耐心……所以……她本以为……
他的成长,是相对自己年少时“幸福”许多的。
没那么多伤疤,没那么……疼。
仅仅是电击|枪视镜反射过来的一角,那几根绣花针便让安各心底发凉了。
同为母亲,她想象不出。
一个这样对孩子的母亲。
和一个被母亲这样对待的孩子。
……究竟是怎么会,长成了【洛安】那样?
不。她现在不能再深想……要集中……
深呼吸结束。安各握紧膝盖,再次站起,无视后背那片被冷汗浸湿的衣料。
她一步步走进藏书阁深处,期间伸手,拖过地上昏迷的胡令的衣领。
拖拽着什么、目标明确地要去办某事的感觉令她很快就抛去了刚才那一瞬的动摇。
他不在她身边,这里也不是适合谈心的睡前卧室。
她发现了……那事实……不管令她恶心、震惊、后怕或别的什么……
“化作怒火便好。”
安各扛起胡令。远超寻常男人的手劲令她轻易就能把这个荒废修行多年的世家子弟当作沙包。
瞄准。弯腰。弓步。腰部发力。手臂发力。小腿绷紧——
“轰!!!!”
藏书阁三角缝隙窗旁的墙面,两盏长明灯中间的挂画碎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昏睡的胡令背朝下砸了过去——不,被砸了过去——
【如有必要,你可以随时使用三师弟。他擅长预知梦的特性意味着他总在关键时刻人事不省,三师弟不爱修炼又很怕死,为了在昏睡时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失去意识后会在身上自动开启攻击的、防御的、总之各式各样花样繁多的昂贵符咒。】
前几天在实验室讨论计划时,丈夫这样介绍:【所以我们以前和三师弟出委托,就直接拿睡着的他当法器用。如有危险,手边又没有其他武器,我就建议你直接抓着他抡出去。他不会意识到的。】
嗯,事急从权。
胡令身上爆发出五颜六色的符咒光芒,洛家藏书阁的防御阵法启动又被砸灭、启动又被砸灭——
最终,完全灰暗下去。
玄学界的家族密室,也不过如此嘛。
安各毫无愧疚心地瞥了一眼被当成“破城锤”使用后头冲下倒在旁边、且身上所有符咒法器被烧成灰的三师弟,然后她一脚跨进藏书阁背后的密室里。
如果那个女人所交代的属实,这后面再往深处走,便能到达洛家存放着关于藏书阁的机关术控制室,以及……
安各顿下脚步。
布满长明灯幽幽微光的甬道中,一个如山间青竹般的男人睁开双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的来临。
能被自己看见,没实体,眼神理智,神情正常,颜色半透明……安各迅速将其与安家宗祠里曾见过的少奶奶联系在一起。
看守密室的祖灵吗。
那么,牌位就在这后方。
陌生的祖灵开口了。
“外来者,见我为何不行礼——”
安各几步越过他,一把抓过被烛火簇拥的牌位,高高扬起。
她手上的拳刺在烛火中跳着赤红色的光。
“闭嘴。”她说,“带我去藏书阁的机关术控制室,替我找到武器。否则我发誓,这块破木头会碎成几百片,我还会用脚踩,用那边的胡沙袋砸,搜刮出我能搜到的所有杀伤性符纸扔。”
陌生的男人脸色变了。
“你可知道我是谁,这是无归境洛家的藏书阁,只有嫡系可入——”
哈,我可太知道你是谁了。
安各掐紧了牌位,在她所见不到的世界里,罡气如同熊熊的烈火裹住那块木头,纯阳之体,万鬼不侵,这样的存在陷入狂怒比任何威胁都来得令鬼心惊。
镇守在此地的祖灵脸色异常难看地盯着自己的牌位。
她狞笑道:“没必要,你的名字他不记得了,那我也不会在乎,反正就是一帮狗东西。现在我开始数数,三、二、一——”
“住手!!我——”他沉下一口气,“我带你去。粗鲁的外来者……不可擅动此处……”
安各轻嗤了一声,高高抬手,又高高挥下,牌位“咚”地一声被她踩在脚底。
“怪不得她会骂你是个懦弱的怂货。”
某种自刚才起就被强行抑制住的愤怒、厌恶令安各此时的表情像极了要屠戮一切的红影——
“死了也还是只能被女人逼迫、所以迁怒小孩的货色,是不是?”
男人脸色骤变:“闭嘴,没有半点规矩礼仪的粗莽妇人——”
安各再次伸手抓紧牌位。过于用力的指节开始泛白,木头也咯咯作响。
男人惨白地止住呵斥。
“继续啊。有本事继续啊?呵……闭嘴吧。别再惹我。”
第280章 第二百零六十五课 机关术的操控面板就像不知为何跑起来的
机关术。
它以图纸为主导, 需要仔细核实材料、结构、安装的角度,比起玄之又玄的“道法”“悟性”,似乎只要找到相应的机括, 按照其对应的规律就能灵活使用——
比起神神叨叨的玄学, 它更像是某种遗失的古代科技。
安各是在和监管局合作项目时打听到这东西的, 当时她便对这种似乎更能“被常人当作工具使用、创造出劳动价值”的术法颇有兴趣,后来收集玄学界相关情报时特意问监管局要来了关于机关术的可公开信息, 像记忆谈判要点那样,重点记忆了许多。
好的商人总能嗅到商机, 安各也总能察觉到“可为我所用”的存在。
面临一帮疑似能靠跳大神埋伏自己的邪恶组织,科学侧也好玄学侧也好,后备手段永远不嫌多。
机关术就是一个听上去很不错的东西——使用它只需要“机关操作”,不需要搞懂什么八卦与咒符。
可当安各与洛安约好进一步合作、共同讨论计划时, 却没怎么从他口中听到关于机关术的消息。
安各便直接问出口,当时她非常严厉,甚至有点凶。
因为, 其他的私事他心思重、想遮掩也就算了,在关于玄学界大环境的情报交换上对自己有所隐瞒, 这实在非常愚蠢,要知道一个数字的偏差就可能导致上亿项目的失败, 一则基础信息的错漏就可能导致自己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失误——
整整五分钟, 切换到工作模式的安老板直接把对象当下属狠狠训斥了一通, 最后差点没丢下一句“打回去重做”。
她对象好脾气地挨了她五分钟的训, 然后说:“没有故意向你隐瞒的意思, 只是我自己也不怎么懂机关术, 所以下意识忽略了。”
“……真的?你也有不懂的术法吗?”
“玄学界里,我不懂的东西还有许多。大多数的正道术法我只是略懂, 而机关术……它一直是我的知识盲区,因为研究它意味着耗费大量的高价资源,又无法轻易得到高回报,一般只有家底深厚的玄学世家会专门划出经费培养机关术士……”
安各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没背景,交不起学费”。
研究丹药可以采集山内天然生的药草,练习捉妖可以直接冲进妖魔堆里练实战,可玄学界的机关术所需的材料保底就是金丝楠木,什么古玉玛瑙千年沉香——
材料也好,蓝图也好,关于机关术的一切都是极其烧钱的。
而且,就算掌握了机关术,也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凭空造出什么战斗武器来,再好的机关术士也得花上三年八年乃至数十年一点点慢慢搭建,这根本就不是一项适合“实战”的能力,它更像是某种庞大的防御工事,更多用于名门大派的护山大阵、玄学世家的秘传暗室——而如今玄学界现存的机关术大成之作之一正是——
无归境洛家,藏书阁密室。
安各拉下最后一块机关,幽暗的甬道瞬间熄灭了所有的烛火,又瞬间重新亮起。
——只是这次亮起的不是香烛,是成千上万颗镶嵌在深处的夜明珠。
密室顶上的版画分别向外裂开缝隙,正如那扇三角形的通风窗,它一层层呈三角形折叠打开,而天花板的面积越来越宽大、敞亮——就像一台密封性极强的货车突然打开了整个顶棚板——
狂风,白雾,惊雷,碎石,浑浊的天空。
外界所有的所有都展于她面前,视窗是天花板连同四壁地板的每一面。
细密的几乎无法用肉眼辨清的字符携刻在穹顶每一道棱形的木条上,而流动的水银又裹紧木条拉长、延伸、铺开,在夜明珠的辉映下共同织作一块透亮的巨网——
机关术·空中楼阁。
整个藏书阁化作一张透明巨网笼罩的三角形平台,它缓缓从地上升起、升起、升进无数山峰上的白雾之中——直接悬在了整个无归境的空中。
……感觉就像在某种操纵大型航空母|舰。
安各缓缓松开掌心,常年未使用的机括已经在那里勒出一道青痕。
但她也并未完全放松,只是更强硬地抿紧了嘴,站在面前铺开的数道繁复光板前——那一扇扇徐徐展开的光板上布满了闪动的纵向线条,上面时不时划过横折、撇捺的痕迹,就像用流动的墨水描绘出了一道道风姿各异的细竹——
安各所记忆的那些关于机关术的情报告诉她,这大概就是玄学界的机关术控制板。
也的确是可以依照“规律”就实际操作的东西,哪怕她对玄学一窍不通。
……但似乎最多也只能“大概”懂到这里了,“启动藏书阁的机关将它化为空中楼阁”就和摁下开机键一样,瞎鼓捣鼓捣出开机谁都会,但哪个一窍不通的外行人能面对打开后一整屏的花色代码呢——
去他豹豹头的玄学吧,这些所谓的控制板上连阿拉伯数字都没有,只有横折撇捺纵横交加的线条!真要是编程她还能再努力努力呢!
……去他豹豹头的玄学,果然封建迷信就该彻底被打击消灭!!
安各握着双拳站在这些光板前。她就像一头跃跃欲试的豹子,似乎正试图用凶厉的眼神与气势弄懂那些光板上面每一道线条可能的用处——
但扑过去一通狂咬是搞不定控制板的。狂锤也不行。狂瞪眼就更不行了。
漂浮在后方、原本见到她启动机关术后脸色无比难堪的祖灵神情缓了缓,他发出一声清晰的讽笑。
男人的长相与气质都相当符合“竹中君子”的印象,此时的嘲讽也格外有涵养——
“草莽之徒,蠢钝愚鲁。”
安各冷漠回头。
“我是搞不懂机关术,但我可以瞬间锤碎你的牌位,你把状况搞清楚。”
男人:“……”
男人便又闭了嘴。
他此时的神情看上去很想大骂“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粗暴疯癫不知礼数”,但他又还算聪明,没有骂出口。
安各猜测,以他的个性,被自己逼迫着带领去控制室,旁观她启动这种“只限家族嫡系”的机关术已经是极限了,她不可能再从他那里寻求帮助——话又说回来,倘若男人真的是上代家主,他大概也不懂这种过分硬核的机关术,家主通常是对机关术士发号施令的那个——
想想他曾对洛安发号施令的事就明白了。“绝不脏了自己的手”“细节不重要我只需要操控大局方向”“工具便近其所能为我所用”,这种领导者安各相当熟悉,在谈判桌上打过无数次交道。
所以他不太可能知晓技术上的问题,那么,就……
安各看向昏迷倒在一旁的胡令。
祖灵立刻又发出一声讽刺:“你在想什么,这可是无归境的机关术,你以为随随便便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天师便能堪透吗?”
……的确,她所了解的关于胡令的内容里,并没有这位三师弟擅长机关术的信息……
罗氏师门下的各个弟子最擅长的领域并不相同,驱鬼、画符、卜卦、丹药等等——安各自结识吴媛圆后就把四师妹脑子里的有用信息套了个遍——总结后安各发现,这几位风格各异的同门弟子虽然各有所长,但总得来说,都偏向于“实用”。
罗老天师应当也只能这样教导他们,毕竟那是个深山老林里的小穷破师门,下山还要靠打工挣学费。
……洛安就是其中的典型。
对于从小就必须“杀出一条血路”的他而言,研习机关术还不如研习怎么榨葡萄汁,后者要实用多了。
洛安根本就不可能坐在安全怡人的某处,享受着家族拨来的丰厚资源,浪费大把大把的时光建造或许十几二十几年都未必启用的东西……
所以他对机关术的态度一直很不以为然,但那天,安各却在听闻“机关术”的具体条件后瞬间产生了另外的思路。
因为她是个对资产高度敏感的商人,所以——
“既然这是深厚家底才能供得起的东西,那么玄学界第一的世家——无归境洛家本宅内肯定存在着完整的机关术作品吧?”
洛安眨了眨眼。
“这……可能性很大……但设置了机关术的密室大概率会镇守其他的……”
“你别管那些。看地图。现在给我划出几个可能存在机关术控制室的地点。”
“……抱歉,豹豹,对于洛家本宅的布局,我记得并不清楚。”
安各有些急躁地皱了皱眉,又有点怀疑:“这也不知道?你老家具体什么样你都不知道?当年你不是从那里出生的吗,做小孩的时候只知道瞎玩啊?啧——算了算了,我给琪琪美女打个电话问问,不问密室只是打听‘需要保护的家族设施’应该就能圈定范围了……”
“……”
她当时抓着笔,抓着手机,抱怨了几句便转身联络洛梓琪,继续忙着勾画计划地图,就那么大剌剌地无视了沉默的老婆。
——现在安各回想起来便想给自己一发拳头。
他当然不知道了,出生起便被赶到外围孤峰的小破屋独自居住的小孩,没爹没妈一天天的只在荒郊野岭打转,逢年过节时回一趟本宅甚至会被看门狗恐吓吼叫——
他能知道什么本宅关键设施啊?
对于那个所谓的“第一玄门”,他当然一问三不知——他从来就没被那个家族当成过一分子。
即使是安家,也会给她配备佣人、保姆、零花钱,供她读书直至出国深造……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钱财也好知识也好……洛家却什么也没给他。
只教导了一堆把他困住的奇怪规矩,告诉他要作为乖顺的工具行使好“家族职责”。
为什么。
……为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
安各看向祖灵。
她的表情看上去是不管不顾的凶狠,实则脑内瞬间划过无数冷静的判断与思考。
那个男人,不管是根据洛梓琪的回忆,还是那个怪物的怨恨控诉——“一个优秀的家主”“一个严厉但很爱我的父亲”“一个可恶的杀不掉的碍眼蟑螂”——
他绝不是个完全的废物。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光是“不被绝世美艳的女人蛊惑”“看清楚疯女人的目标并且至死未让她得逞”“被安世敏找上门后成功令后者选择服从指示”——等一系列的作为上推断——
上一代的家主,是个有能力的领导者。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完全摒弃了“洛安”这个存在作为儿子的职能,将他看作完完全全的工具……
“你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是洛家人。”
祖灵愣住了。
安各眯起眼睛:“你认为洛安是——某种外来的——‘闯进家族的不详小鬼’——并非洛家人,对吧?”
哼。
不需要回答,他的表情足以告知她答案。
【闯空门的小鬼。】
【注定与家族相克的存在。】
【命定之人……】
“可是,这样的你却在他与我订立婚约时,主动赐给了他一个‘洛’的姓氏。”
那个女疯子吐露的话在安各脑中重新组合、梳理,她的思路越发清晰:“也就是说……不管洛安的由来如何……与你洛家有着怎样的因缘……当你违背本心不得不给予他一个‘洛家人’的身份时,是为了缔结与我的婚约……你是为了绑定住我,才绑定了洛安在家族里的‘身份’。”
一个清理工具。
一个联姻工具。
一个绑定用的棋子。
交易。
权衡。
牺牲卒子。
只为了更高的价值。
所以,当掌权者使用这“工具”的时候,他最想要得到的,他不得不到手的重要之物,当然是——
“我。你想要我。我与无归境的关系,远比你与血亲儿子的关系更加紧密。所以你想借用他,将我控制到手。我身上到底存在着什么……不,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那是某种令你垂涎、与无归境息息相关的力量……”
安各猛地抬起胳膊,虎牙一开一合,直接在腕间啃出了一道血口来。
就像撕咬果冻的包装袋,很轻易地——
她翻过手腕,让自己的鲜血淅沥而下,滴满控制光板里最粗的那条凹槽。
“空——空——空——”
光板绽放出一层赤红色的血光,像极了红影阴煞此时在血海上空掀起的浪潮——
几乎是冷笑着,安各注视那些繁复的纵横线条变淡、消没,宽大的面板又整个收拢,合为一块平滑的木板。
她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滴血的手掌摁上木板。
心念链接,血液相通,巨大的空中楼阁整个凭着她的念想扭动起来——咆哮起来——带着无法停息的怒火——
“哼,在自身不昏迷的前提下我能供给的血量,只能控制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但那也够了。”
安各握紧淋满鲜血的拳头,重重一砸,由阁楼变化而成的庞大机关兽落在地上,爪牙抠过山石,朝天发出一声震聋欲耳的怒吼。
血液链接,意念控制,大脑操控什么的……玄学界还是有东西好用的嘛。
安各特意扭头,冲满脸扭曲的祖灵咧开白森森的虎牙。
“你花大价钱搞的东西,很好用,我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