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散开, 白雾又聚拢,真真假假,幻影朦胧。
胡令于冥想的幻梦中睁眼。
“嘶, 好痛……”
不知为何, 从刚才开始后背连着脖子的一整块神经都在抽痛, 胳膊与腿也是……
就像现实中的自己被谁当成武器扛起、挥出、狠狠摔打了一番。
胡令摸索了一下后背,并没有发现什么流血的伤口。
虽然“现实中完全失去意识后在幻梦中感到疼痛”是挺恐怖的事, 但胡令实在是经历过太多次了……这感觉……似曾相识……不,久别重逢……
就是和二师兄一起搭档工作时, 被他当作“好用道具”到处摔打的感觉啊。
【三师弟,你一施术就没意识,又身负一堆高防高血的好道具,那当然是当作破阵盾打鬼棒啊, 师兄这也是为了保护你。】
记忆里的师兄甚至略显嫌弃地瞥了眼他的小肚腩:【还有,体脂率可以适当降低一点吗,师兄知道你不愿意走体修的路子, 但赘肉太多的男人挥起来的手感不太好。】
记忆里的胡令直接喊着“武斗派了不起啊”冲了上去,然后被成功挂在了悬崖上。
武斗派就是很了不起, 二师兄这种破东西打不赢就是打不赢。
……可这次、这次应该不会吧?
二师兄那个破烂不应该抓紧他祭日的时辰忙着重要的大事吗,他是和大师兄一起来护卫洛梓琪的, 而且中途洛家那个脸色很凶很冷的家主离开了, 藏书阁里只有他和大师兄……
大师兄是个真正的好人, 绝对不会在打鬼时拿他当武器摔来拍去的!
而且, 如果二师兄突然出现要抓他的身体摔来拍去, 大师兄也一定会及时制止!
隐隐的阵痛似乎淡去了一点, 只后脑勺有点跳跳的疼——现实中的安各已经成功驱使机关兽跳出山崖,而完成“破开密室防御”目的的好用三师弟被她随手扔在一边, 靠在控制室的角落里随着机关兽的颠簸倒来倒去,一脑袋磕在木头上——
梦里的胡令摸着后脑勺嘀咕了几句,还是甩开对破烂师兄的怀疑,继续往前走了。
其实,“三师弟擅长预知梦”是洛安的笼统说法,为了方便安各理解才这样概括,但胡令所真实修行的道术,更确切地说是通过入定沉睡开启的术法,而施术者所进入的领域并非真实的梦境,探索的也不是潜意识或个人记忆——
所以,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幻镜”。
由入睡与冥想开始探索的,映照着与此地密切相关的秘密的“幻镜”。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只有意识沉睡才能触及的领域,只有修道之人才能穿梭的幻镜。
联通古今、草木、花鸟、水土、借此探寻破局的关键——推测出未来的一角——
然而,白雾,白雾,白雾。
胡令已经走了很久了,依旧探索不出什么。
……因为是在无归境这个地方入定的吗,太多的干扰因素了。
以前他试着在无归境施过术,可是,找不到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任何讯息,只能见到现实中的血海无边无际,静静淌过。
这一次,就连血海也看不清,雾气……
胡令再次伸出左手,喃喃念咒,试着在幻镜中找出正确的方向或线索。
如果还没什么成效,他就想着停下道术,返回身体了。
而且,这种寻路法术他刚才已经尝试了数十遍,一直没有反应……
【是她吗?】
【是她啊……】
【纯阳……纯阴……】
【……真香啊。】
可这一次,胡令的左手手腕突然显出一抹赤色的光芒。
——那正是现实中,安各扛起胡令摔打时,所接触的位置。
胡令没想那么多,只觉得周围的雾气终于淡薄了一些,自己的寻路法总算起效了——他立刻就循着赤色的光芒向前奔去——
【好香,好香,好想……】
【吃】
【吃】
【吃】
那是什么?
循着赤色的光芒,许许多多的人声低喃越发清晰,幻镜中呈现出某一间形似密室的小房子。
不像是现代建筑,许多立柱上绘着精细又古朴的花纹,屋脊上还趴着某种长尾短爪的神兽。
比起“小房子”,更像是一座略狭窄的内殿。
而那些人就聚拢在里面。
胡令毕竟是玄门古家的旁系,相较两个师兄,他掌握了很多“华而不实”的知识——所以此时,即使隔着重重雾气,他也通过屋脊上那头神兽的神态、姿势与用料辨清了,这座内殿是玄灭时期的产物。
……一千六百年前?他施术只是想确保二师兄那神神秘秘的复活计划成功,但为什么二师兄的复活会牵扯到一千六百年前……况且,无归境?
这次的幻镜是以无归境为入口开启的,那么,一千六百年前的这座内殿,正位于无归境?
胡令走到窗边。他探头向里望去。
【吃……】
【吃……】
【吃……】
——而窗内的景象,几欲令他作呕。
人头。
无数的人头,密密麻麻地挤在内殿的每一个角落,像是趴伏在糖块上的蚂蚁群,他们大口大口地吸着、啃着、咬着——
是,只有人头。
低喃的,兴奋的,跳跃的,沉醉的……这些人头就像活在人的脖子上似的,一颗颗张着嘴拼命挤在一起——
不,就是活着的吗?
头颅下并没有断口,也没有滴下鲜血。
就像是裹着一层自主规制的白雾,那些脑袋只是单纯飘在空中,再凑近点看看就会发现……
胡令猛地后撤一步。
他窥探的脸伸得太过,差点打到了窗下那只横出来的手。
……有人在那里?被发现了?袭击?
尽管此处是幻镜,这或许是一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胡令依旧紧张地抓住了自己的法器。
那只手却纹丝不动。
尸体……嗯?
他低头看去,看见无数堆叠在一起的无头躯体。
手脚。躯干。就像巨大的蚯蚓团那样乱七八糟缠在一起,被丢弃在内殿的角落里。
……不。
或许,这是……
【累赘。】
一颗人头大口大口地吸食着:【脱去累赘……快活……!!】
胡令再次看向那些被丢弃在角落的身体零件。
有男人,有女人,无不是身姿窈窕之辈,首饰精美,腰带镶玉,虽然衣服的样式各有不同,但以古代的背景,衣料、刺绣、染色工艺……无不是达官显贵之辈。
而且……
即使隔着幻镜层层的映射,一千多年的时光,乾坤袋或藏宝镯内散发的灵气依旧使人心颤。
胡令咽了咽口水。
这些都是……玄学界的人吗?
而且,远比今世那些玄学大家的掌权人还要富裕尊贵……现在这个时代,除了脑子不好的迂腐天师,谁敢在监管局的眼皮子底下把需耗费千万亿万甚至人命的东西穿身上啊??
没看错的话,那个做装饰用的赤色璎珞要浇灌数百个豆蔻少女的精魄……那条莹绿色的腰带需要取用壮年男子的千片角膜……那个……那个……
认出的宝物由来越多,胡令心底便越来越凉。
长在世家,他对“玄灭时期”的认知只是“玄学界最鼎盛、灵气丰厚大家可以飞升”的时期,他从未意识到“玄学昌盛”的另一面,究竟代表着什么。
普通的王朝更迭,便要填埋千万百姓。
玄学昌盛,人人得求大道长生……
那么,不通玄学、不会法术的“人人”之下。
便只是草芥刍狗。
……王朝暴虐,农民起义,那些人是可以挥舞镰刀锤子杀死官兵的,因为本质上不过是普通人与普通人之间的斗争……
可目不识丁的普通人,怎么可能伤得到垄断了所有资源的修道者?
而且,胡令再明白不过了。
玄学并不是什么编出一系列教科书,请来专业人士讲解,任何人便都能读懂,参透,“啪”一下就学会的东西。
那太依赖家族资源,血缘天赋。
而学得好的人与学得差的人之间尚有天差地别,学得会的人与根本学不会的人……
后者在那样的时代,便根本不堪为“人”。
【吃……】
【吃……】
【吃……】
那么,当年,这些已经站在顶端的,许许多多的“贵人”们,为什么会蚂蚁般挤在这个位于无归境的宫殿里,不管不顾地甩开手脚与躯干,无比贪婪地吃——
吃什么呢?
胡令仰头看去,但最中心的地方挤满了太多人头,他根本看不清人头下被啃食的东西。
所以他们才要舍弃躯干啊,如果加上身体挤在一起,嘴就没办法大口大口地嚼动了……
【吃……】
低喃声不绝如缕。
【好香……纯阳,纯阴……好香……】
补品?法宝?稀世珍药?
胡令扶住了窗框,他几乎就要爬进去看了。
唔,那边出现了一点空隙,好像能看清最中心的东西了,是一抹赤红色的——床铺——一个女人躺在上面——女人是——等等,不对,看不清脸,女人的身形也很古怪,臃肿得不像是——
“咯咯。”
堆在床下的某截躯干,突然动了动,伸出一只手。
“有……虫子……”
即使是一千多年前的幻镜折射画面,也能切实感应到自己吗?
胡令脸色大变,但那截手臂死死地箍住了他的手腕,挣脱不开——
“回来。”
另一只手突然横过他的双眼,将他狠狠一扯,拉出了内殿窗户。
低喃声褪去,胡令恍惚落回浓重的白雾。
“……二师兄?”
二师兄站在那儿,甩了甩手,略嫌弃地点了下头。
“都让你多练练肌肉了。”
……刚才被那种东西抓住,再多的肌肉也挣脱不开吧!!
胡令一言难尽:“你怎么会出现在幻镜里……”
“你看的是无归境的幻镜,我当然会在这里。”
……当然吗?当然吗?独门秘法你大大咧咧地闯进来就这一句“当然”吗?
胡令真想吐槽。但他现在更紧张别的事情。
“师兄,我刚才看见了,无归境这里在玄灭时期发生了一场奇怪的事件,许许多多的达官显贵贪婪地聚齐想要吞吃某种东西……而那东西或许会对你今夜在这里的行动产生影响……”
“是一个女人。”
二师兄非常平静,就像在叙述与己无关的故事:“他们要分食的是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第282章 正文插入-前尘
前注:不是番外, 内含重要剧情哦!最好不要跳过~
很久很久以前,玄学昌盛,漫天神佛。
上有仙人定生死, 下有判官掌轮回, 世间种种皆在天道之中, 后者强横无比,天材地宝便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人人得求大道长生。
拜天道,尊天象, 便长生。
那个随随便便吃颗仙草便能脱胎换骨,托已成神佛的叔叔阿姨要瓶丹药便能飞升的时代……根本就不需要多辛勤的修炼,多艰难的悟道,只要是个学得会玄学的修道者, 最差也能混至小仙,拥有取之不尽的寿命与力量。
只要,学得会玄学。
可是, 玄学界之下,还有着怎么也没办法触碰玄学、千千万万的凡人……
那些人, 在那样的时代里,便不是“人”。
一千六百年前, 他们数量众多, 他们无名无姓, 他们只有一个统称。
【奴隶】。
就像是玄灭时期之后那些重新有记载的历史, 所谓的奴隶制社会——只不过, 奴隶主与奴隶的区别不是依据财富高低、土地多寡、权力大小来分隔的——阶级跨越的机会也不可能通过读书做官、打仗建功、用智慧或才能习得一门手艺或做起一桩生意——
凡人们, 根本就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依托,去跨越所谓【阶级】。
因为是凡人。
仙凡之间, 便是天堑。
名为【玄学】的那道天堑,无论如何,也无法依靠凡人的脚步跨过去。
那不是努力、头脑或才能便可以填补的事情。
那是凡人终其一生、无论如何也到不了的地方……
当然,在那样一个时代,踏云飞在天上的神佛们,星斗也好雷霆也好都能使用得如臂挥使,那些人并不愚蠢。
哪怕是最愚钝的奴隶也懂得“想要让牛跑就给牛吃草”的道理,而高高在上的玄学界可没人愿意做耕种、畜牧、下厨这样的活计……
虽然运用玄学完全能够瞬间办成,但是,无比尊贵的贵人们,又何必将力量用在这样不足挂齿的小事上呢?
贵人们可以为了赏“水中月”唤来洪水淹没一整个镇子,也可以为了赏“雪下花”召来寒灾冻僵全村的活人,但赏月看花是十足的雅事,耕地喂鸡可不是……
凡俗的奴隶,就专职于他们不想碰的凡俗之事吧。
这样的工具总是不会嫌多的。
所以,想办法让他们乖顺听话、努力干活、多多繁殖,可比让他们怨愤不甘、成天钻研着自杀或反抗有益处多了。
贵人们并不愚蠢,他们默契地共同遮掩了那道凡人绝无法跨越的天堑,并没有让那些奴隶陷入完全无望的境地——
恰恰相反,在奴隶们面前,贵人们特意摆出最高洁的姿态,编造出一套最完美的谎言。
那就是吊在快累死的驴子面前的那根萝卜,无尽绝望中最灿烂的希望。
【转世轮回】。
大家要努力干活,多多为主人家创造价值,只有最恭顺的、最老实的、最勤劳最肯吃苦的——就会获得多多的功德,来世能够转生为贵人们哦!
这世间可是有地府的,地府里的判官们全是贵人的亲朋好友,所以想背叛主人的奴隶们死也没办法逃脱——还是安下心今世多多讨好主人,来世就能享福啦!
多吃苦,多辛劳,多付出,多多弯腰鞠躬,奴隶们啊,你们可是为自己的来世积德呢,所以不要抱怨,赶紧干活吧!
……那套谎言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它并非完全的谎话。
因为贵人们真的掌控着轮回,真的能控制一个凡人的前生来世。
地府十殿阎罗,就是飞升的贵人们;评判生死功德的判官,也是飞升的贵人们;天上聆听祈愿的仙佛,更是真切踩在奴隶们头顶的贵人们……
逢年过节,大家换上最好的衣服前往寺庙,并非是为了给亲朋好友祈求福祉,只是为了面见难得能亲眼见到的贵人们。
大殿上端坐的并非工匠铸造、承继着百姓心愿的佛像。
大殿上端坐的是真正的佛,会动,会笑,会吃喝玩乐,会立刻弹指让看不顺眼的奴隶整个爆掉。
奴隶们面见他们,朝拜他们,诚惶诚恐地为他们送上自己耗尽心血积攒的那点点家财,只是为了……
【求贵人多多保佑,我儿来世一生顺遂。】
究竟有没有奴隶真的在来世投身为贵人呢,大家并不清楚。
但大家能看见的是,贵人轻轻一指,面露不甘的奴隶便倒地横死,判官们架走魂魄后,直接拖出屠宰场里一头母猪,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缕魂魄塞进去。
……所以,安下心,顺从吧,不过只是受一世苦罢了,贵人们保证了,只要多多供奉,来世就能转生为大财主啊……
怀着对来世的希望,渴求着轮回带来的回报,奴隶们便麻木又温顺地活着。
许多许多年,许多许多代,就这样活下去。
天上时不时飘过一位贵人,大家便会停下锄头,咧开快要干裂的唇傻笑,心想,那或许就是来世的我呢,因为我很辛勤地劳动了,我吃了许许多多的苦,一定会在来世获得多多的福报。
——直到某一年,某一日,一个女奴在大家仰望天空时,冷不丁开了口。
“来世的事,究竟谁知道啊?”
没人敢第一个开这口。虽然,或许,许许多多的人偷偷在脑子里想过。
但没人会像那个女奴一样,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来世的我又真的是我吗?没有记忆,没有身份,拥有着不同的父母成长在不同土地的那个人,只是个陌生人吧?”
“究竟凭什么今世的我要替来世的一个陌生人吃苦?”
“究竟凭什么天上那些家伙出生起就什么也不用干,两手空空到处飘来荡去?”
“究竟凭什么寺庙里的佛祖要收走我一年到头积累的所有铜子,还没给我一个眼神?”
“究竟凭什么……”
究竟。
凭什么。
那个女奴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想的人,贵人们不蠢,奴隶们也不蠢,后者不过是被教化的人罢了。
其实,都是人。
可是,那个女奴,是第一个挣脱了贵人们灌输的理念,独立去思考的人——
因为那个女奴很特殊。
她不是庸庸碌碌在奴隶之中长大的人,她是被无归境的那位贵人带在身边、一同长大、一同读书、一同见识过许许多多贵人们的人。
无归境的那位贵人,非常非常地喜爱着那个女奴,给了她许多许多奴隶身份不该有的东西。
他甚至赐了她“奴隶”之外的,一个名字。
“安。”
远远的田野边,戴着一顶白斗笠的小孩一边牵着父母的手,一边冲她开心地喊了一声。
“安,到我这里来。”
名为安的小女奴便放下锄头,低着脑袋来到他身边,又弯下膝盖。
“安,你不用……”
他的父母发出轻轻的咳嗽。而女奴毫不犹豫地嘭嘭嘭磕了三个头,她的神情淹没在泥土里。
“安,问主人好。”
“……”
大人们拉着那顶小小的白斗笠走远了,可后者依旧茫然地回头,想要看看她的眼睛。
安和他一起玩的时候,明明,从不磕头行礼的……为什么刚才她要那么做?
无归境的小继承人并不明白。
他的名字并不是“洛安”,他姓洛,有父母精心起的名,也有整个家族悉心给的字,他出生起便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据说阴阳眼修炼至臻,能够倒转整个轮回。
这样天赋异禀的修道者,即使在灵气蓬勃的玄学界,也是引人垂涎的稀有宝物。
只不过……
和女奴一样,他也是个处境与众不同的存在。
关于无归境外的种种,轮回、神佛、判官、奴隶、等级——这个时代有多么混乱有多么悲惨——他全都不明白。
因为身负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父母太担心他被这双眼睛所扰乱,便在他刚出生时封印了眼睛,又将他困在无归境的藏书阁内。
这世间太多污浊,如果轻易放任一个能堪透一切的幼童接触外界,他便会被完全搅浑,变成阴暗又扭曲、完全对“人”“生命”“活着”失去念想的家伙吧。
父母非常疼爱这个孩子,可也正因为此,他们不得不减少在他面前露脸的机会,以免自己所思所想的污浊被他勘破,搅乱他的认知。
……而且,即便是他们,也畏惧着被一双浅茶色的眼睛看清心底的阴私秘密。
虽然很想彻底封印孩子的眼睛,但如果“无归境在寻找与阴阳眼有关的材料”消息传出去,又会是一场灾难……
天上地下的贵人们,整日闲得无所事事,但唯独追求更强大的法宝、更充沛的力量的那抹“贪婪”,是与日俱增的。
而且,很不巧的是。
一千六百年前的无归境洛家,只是守在一片白雾萦绕、潭水潺潺的山脉深处的,小小玄门。
是个资源颇丰的世家,但也绝没有多尊崇的地位。
不起眼的,万千玄门之一罢了。
这样的无归境倘若被爆出“藏有一双能堪透万物的阴阳眼”,便是众多神佛上仙砧板上的鱼肉。
所以,要把那孩子好好的、紧紧的锁起来才行。
这是为了他的安全。
也是为了他们所有人的安全。
——小继承人隔着面纱、珠帘与层层木窗听到的,便是这两句话。
父母反复叮嘱,反复告诫的,也只有这两句话。
要乖乖地藏在这里。
不能用眼睛乱看,不能用嘴巴发声,外面的一切你都不要触碰,否则会给全家带来灭顶的灾难。
……好的。
小继承人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他一遍遍应下,就这样独自活在藏书阁里,仿佛是一抹幽灵,活在一个真空地带。
他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煮饭,一个人摆弄雕琢复杂的木枷——为了帮他打发时间,也为了让他安静自然地独处,父母为他提供了许许多多关于机关术的修习资源。
无归境的继承人虽然可以完全封闭地活着,却也不能对玄学一窍不通,但学会御剑就会渴望飞出去,学会画符就会渴望炸开什么,学会丹药就会渴望寻找病患,学会拳法就会……总之,父母左思右想,觉得,只能培养他研习机关术了。
只要丢去源源不断的资源,那孩子就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藏书阁深处,拿着一把小锥子,叮叮当当地琢磨木头。
当世的机关术大师已经闭关两百多年了,侍童说他一步都没动,钻研这个领域的人,一定能老老实实地安静一辈子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有一点他们没想到。
机关术大师是长大成人后自发地寻找到自己热爱的玄学领域才扎根进去,那孩子却只是个懵懂的孩子。
父母让他乖乖待着,他便待着,让他雕琢机关,他便雕琢。
花草是什么样的,河水是什么样的,外界是什么样的,我雕琢的东西又是什么样的。
统统不知道,只是这样待着,按照父母的吩咐。
一天天,一年年,安静又麻木的。
某天,隔着许多许多层遮蔽视线用的帘幕,来探望孩子的母亲终于感到心痛。
她开口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只要不是会踏足外界的危险东西,什么都可以为你送来……
活在真空里的继承人歪了歪头。
他说:【一个活物。】
——父母便为他带来了那个女奴。
奴隶不过是好用的物件,即便是无归境的掌权者,也不觉得奴隶本身有思想、私心、有反叛的可能性。
就像从羊圈里捉出一只皮毛柔滑的小羊羔供自己的孩子解闷取乐,他们轻飘飘地选中了那个女奴,将她丢进了藏书阁,一点也不在乎她会造成什么影响,又是否会为自己的心思被看透感到恐慌。
甚至没人叮嘱那个小奴隶,要侍奉的主人有一双奇异的眼睛,能看清你所有的谎言与秘密。
反正,就是个奴隶罢了。不好用就处理掉。
大人们都这么想——可藏书阁里的孩子并不这么想。
什么是奴隶,什么是阶级,什么又是仙凡有别?
对方不只是个与我同龄,同岁,同等地位的小女孩吗?
是能与我说话的伙伴啊。
连父母都从未这样近距离与他相处、交谈、生活……是无比珍贵的朋友啊。
这个被锁起来的小继承人就像一张白纸,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对待下人,该如何使用奴隶,什么是能给奴隶的什么是绝对不能给的——
于是,开心又单纯的,他将整座无归境藏书阁尽数在女奴眼前摊开。
教她识字读书,和她交流讨论,与她同吃同住,辨析哲理道术,揣测转世轮回……
他将她视作唯一的伙伴,把自己的一切分享给她。
可那是“奴隶永远无法拥有的一切”。
女奴非常聪明。
她很快就理清了现状,拥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也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这个不谙世事的小贵人。简直蠢得让我想吐。】
【他凭什么生来便拥有这些?】
【凭什么我生来就不能拥有?】
——第一抹清醒的憎恶与第一抹浓烈的野望在女奴的心中诞生时,便被他尽数看在了眼中。
……咦?
为什么?
他不明白。
随着逐渐长大,父母逐渐放下心,偶尔的偶尔,他被带出来放风,要求“去看一眼安”的时候,却看见她低着脸从田野中跑来,沉闷地在父母脚下磕头……
他不明白。
奴隶是什么?
安又为什么……看着我的时候,会响起那么憎恶的心声呢?
和我待在一起,读书,吃点心,下棋,玩字谜游戏。
……她不开心吗?
外面的世界真讨厌。
他不想看安低着脸磕头。
那就……
回去吧。
他望了一眼漂亮的田野,澄澈的潭水,每隔几个月才能出来看一小会儿的美丽天空。
如果我到外面来,安就要嘭嘭磕头。
那还是……回去吧。
我听话、安静地待在藏书阁里,安就不用再磕头了吧?
小继承人便不再祈求父母放自己出来望风。
他回去了,这一回,便再也没出来过。
因为不想再让她多磕一个头。
就那么乖乖地待在藏书阁里,安静摆弄着木头,钻研着几十年几百年也未必能有成果的机关术……时光流逝,小继承人慢慢变成大继承人,又变成家主。
父母死于一场意外,好像是天上的哪个佛祖和地下的哪个阎王打起来时导致万里焦土,波及了在外游玩的他们。
但年轻的家主并不关心他们的死因。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们的脸了,藏书阁内也很久很久没有别人前来到访了。
只除了安。
她一直都来,读书,写字,陪他下棋……啊,不对,他们已经很久没下过棋了。
因为安的心声说,【下棋无聊透了。】
【书法根本没用。】
【哲理又能帮到我什么?】
【真不想再来伺候这个无知愚蠢的家伙……】
【可是,要准备起义的话,果然还是需要更多的筹备……我得在无归境站稳脚跟。】
【我必须巩固他身边‘第一奴仆’的地位,这样就有机会接触到其他的人——】
安的心里,总是想着许多许多的事。
烦躁的,恼恨的,不安的,阴暗的,甚至是狠辣的……
杀伐果决的。
他看着她如何筹划给管家下毒,杀死田地监工的头目,坑害想登上家主位置的旁系,买通几个贴身的奴隶给窥视无归境的玄门家主做手脚,甚至成功引导那两个导致他父母死去的大贵人同归于尽——
很奇怪的,他看着她那层出不迭的心思与谋划,一点也不觉得恼怒。
如果用后世的说法,那就像在实景翻阅一本即时更新的战国枭雄传?
的确,安装作恭顺的模样在他身边,背地里做了很多很多的小动作,而且,种种动作里,她比他这个实际上的主人更像无归境的家主。
不过……
他一点也不讨厌这样的安。
况且……
是那个管家先逼迫安下跪膝行给他当脚踏;
那个监工的头目则中饱私囊,贪墨了许多钱财,还想强迫安;
那个想登上家主位置的旁系想给他茶碗里下毒,又打算嫁祸给安;
那两个因为小口角打起来的大贵人不止害死了他的父母,造成的万里焦土一并烧死了三个城镇里所有的居民。
如果安不出手,他也会偷偷出手的。
安出手了,他只需要悄悄帮她扫干净没收拾好的小尾巴,伪装出“是修道者算计不是奴隶反叛”的表象就好了,没有贵人会理睬这种权力倾扎的小事,因为他们都忙着对彼此干这些事呢。
安,实际上不是为了权力,是在做好事呢。
这些年,将这么多看在眼里,他也早就不是一张完全洁白的白纸了。
但他从不觉得安是个奴隶,所以,她做的任何事,他也不觉得是“越矩”“叛逆”。
而且,如果不是这些年安在外面忙忙碌碌的布置,他这样一直被关在藏书阁不接触外人的家伙,早就被赶下了继承人的位置吧?
不管安的心声是什么样的,她在帮助我。
……安,真厉害啊。
既然她很擅长……那无归境就给她领导,也没问题吧?
他没有任何想法,甚至隐隐的,还有点骄傲。
因为是一起长大的安……是我珍贵的,唯一的……伙伴?
反正我从未触碰过庶务,本来就没自信管好一个庞大的家族,安比我更像是一位强大的家主,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哪怕把权力全部让渡给安,只要不破“伤害奴隶”的界,安也不会轻易杀掉我吧?
她似乎有着盘算局势、为己所用的天赋。
虽然安在心里总是讨厌这个、讨厌那个,但她对着那些腹诽过、埋怨过、恶心过的各种人,却总能摆出不同却又恰当好处的各种表情应对,而且非常擅长开源节流,经营家族……大家都在他面前对安交口称赞,哪怕是来做客的修道者也会对安另眼相待,夸她是“少有的忠厚奴仆,比洛家主的看门犬还可靠,来世你可一定要给这个奴仆好好嘉奖一番”——
虽然那时,安脸上赔着笑,但心里却爆发出好多的骂骂咧咧呢。
她几乎是在脑子里大吼“谁要当旁边这个无知草包的奴仆”,气恼地骂了很久很久。
“草包”“蠢货”“软蛋”“无能”……
嗯。
虽然,安在心里几乎一视同仁地讨厌着所有玄学界的人,谋划着要把他们全部干掉。
但她最讨厌的还是我,最想杀的也肯定是我吧。
明明就很讨厌,却不能做出任何反抗的行为,碍于形势反而要赔着笑脸讨好、绞尽脑汁利用……还不得不为他布下严密保护,在他悠闲看书刻木头时替他立威作势、铲除所有夺权者……
像这样的【废物主人】。
……会成为最被厌恶的存在,也是很正常的。
安对我的怨恨与憎恶,真的很浓很浓。
他垂下眼,将刻歪了一笔的木板扔在一边。
侍候在旁边的女奴弯腰给他续了一杯香茶。
“说过很多次了,安,你在我身边,不必做这种事。”
“侍奉主人,安心甘情愿。”
说谎,你明明在想“刻刻刻都刻木头刻了一个半时辰了他无不无聊,能不能把茶壶扔在这个蠢货脸上啊”。
……明明如果真的扔上来,他也不会介意的,反正安那种暴躁的骂骂咧咧他早就习惯了。
真要是有对我骂出口的一天就好了,这样,我与安之间的那种隔阂也会……
……我与安之间?
“家主。”
一声提醒令他再次低头。
又刻歪了一笔,这块机关木板算是废了。
“您走神了很多次。在想正式继任家主必须要履行的那项规矩吗?”
正式继任家主……对啊,那个。
父母去世后,遵循着祖宗的规矩,下葬,吊唁,服丧,如今服丧期快要到头,是该着手“正式继任”的仪式了。
无归境的正式继任规矩,也就是“迎娶主母”。
成家立业后,才称得上是一位可靠的成年家主。
不过……这也不是他应该上心的事吧?
反正安已经是这里实质的家主了,她应该不会允许另一个玄门的修道者进驻这里夺走她的权力,做她另一个主人……不管她要怎么安排,他顺应就是了……
“无所谓,”家主兴致缺缺地捧起茶杯,“还是交给你安排。”
“主人,婚姻大事,并非儿戏。”
【这种事也能随便交给下人处理吗,究竟为什么我要侍奉这个不谙世事的蠢货——】
家主的手顿了顿,半晌,又轻轻叹息一声。
“各家送来了不少画像吧?那便拿来,我会抽空亲自翻看……”
“是,主人。”
【哈啊?翻看?这个无知的呆子在说什么鬼话?他以为他这样无能的男人有高高在上挑选女性的权利吗?还敢看什么别的小姐画像?倒是老实滚回去看木板啊?!】
“……”
家主放下了茶杯。
虽然安总是在心里对我骂骂咧咧,尤为讨厌,他有点委屈地想,但今天为什么要这么激烈地骂我这么多次呢?
不在意要被骂,表示在意了也被骂,究竟为什么……
他对上她的眼睛。
【啧,不管如何,必须加快速度了,药明天就能配好了吧?到时候就下在他茶碗里……】
药?安想给他下药?做什么?
【我必须、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得到主母的位置。】
他的睫毛忍不住颤了颤。
想得到主母的位置……安?难道……
想嫁给他吗?
……喜欢他吗?
【这都是为了计划,想要毁掉那些高高在上的玄门,我必须成为其中的一份子,打探到——所以,不管如何都要忍耐下来——无论如何都要嫁给他——】
……哦。
是这样。
拿到主母的位置,的确能够更名正言顺地利用他。
也是,安一直这样……谋划着很大很厉害的事……
为了她心目中的大事,什么也能做出来。
哪怕是嫁给最讨厌的人。
他低头,避开了她的眼睛,不想再继续向下看了。
哪怕看了很多次很多次,也没办法习惯一直看着她对他抱有的恶意。
……反正,只要是安想到手的,他都会给她啊,从小就这样。
为什么不直接开口问他要呢。
下药……如果那是会损伤她身体的狠辣计策,何必……还不如由他主动开口……
“安。择吉日,我们便成婚吧。”
如果那个时候,低着头的人稍稍侧过脸,重新看向旁边。
或许他就能发现,心底里不停发泄着恶劣情绪的人的瞳孔微微放大了,脸颊控制不住地泛起红晕,就和山下静静淌过崖底的潭水一样。
而她的心声,是一片空白。
【我们成婚吧。】
——自小便偷偷恋慕的、那个似乎永远站在天堑另一边、可望不可即之处的存在,有朝一日听见他主动开口发出邀请……
即便是存着最强烈的野心、不甘、满脑子都是推翻整个时代的理想的英勇斗士,也会被瞬间抹平所有思绪,脑子空白的。
第283章 正文插入-大喜
吉日很快就确定了, 各类婚礼必须的物品也备得很快,似乎眨眼间,成婚便近在眼前。
……他要娶妻了, 对方还是自小便长在身边的、那个他最珍视的、最喜爱的人。
可他一点也谈不上愉悦。
安每天都要去绣房催个四五遍, 团团转地督促着嫁衣与首饰的准备工作,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有多期待婚礼呢——族内的人虽然因为安的身份产生了一些不妙的讨论,但安掌实权已久, 他这个主人又是默认的“早被架空”,最起码大家看到她这番做派都纷纷认定了, 安的确“是深爱着主人的恭顺奴仆”——
只有他知道,不是的。
安迫不及待地要嫁给他,只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取得【主母】的地位而已。
哪怕是龙凤喜烛点燃的那一夜,挂起重重红绸的主卧中, 他站在她面前,轻轻掀开那顶盖头……
“夫君。”
那个从安口中跑出来的称呼,真的, 非常,非常动听。
【这样就能让计划再进一步了, 接下来只要抓紧时间诞下子嗣,我的地位就无可——】
可直视着安的眼睛所看见的心声, 就像是扇在脸上的耳光。
什么深爱的主人, 敬爱的夫君, 恭顺的奴仆从头到尾就是安的伪装罢了, 而他, 只是一个被安所利用的……棋子。
地位足够高, 权力足够多,脑子也足够蠢, 很好蒙骗,方便夺取。
安心心念念的,想要颠覆这个时代。而他就是送上门的最佳跳板。
那是他从小就明白的事实。用这些东西来交换安的陪伴很划算,他也想尽他所能地帮助安,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哀叹的。
只是,安……
龙凤烛下,挑开盖头,他直视着她细细妆点过的眉眼,既抑制不住地动摇,又无奈地感到悲哀。
那不是为自己感到悲哀。
因为,安……明明就是个非常非常厉害,远比他这样龟缩在书阁里的家伙还要厉害的人……
她应当有着更加广阔的世界吧。
可为了“大事”,却不得不委屈自己嫁给最讨厌的“蠢货”,还要算计着为那个人诞下子嗣,以此巩固家族内部的地位……
为什么。
安不能凭借心意去追求真正喜欢的人。
安不能自由地选择她真正想做的事情。
安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决定是否生子。
安……
【很好,提前请过脉,也已经事先喝过补药了。接下来,今晚,只要顺利行房,就一定能立刻怀上……】
盖头下的新娘攥紧衣袖,双颊微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位沉浸在羞涩情意中的新嫁娘。
可他总能看清的。
她的盘算。
她的谋划。
哪怕所有人都低下头朝拜佛堂最上方的降临的大贵人,安也只是在心里嗤笑着想,总有一天,要把这帮无耻的害虫全部拉下来。
这样的安,他从来就不讨厌……
可他也从未想过,安能把她自己的“嫁娶”“子嗣”也盘算进来。
他垂下眼,将挑开的盖头放在一边。
“安。”
仅只有两个人的洞房,不需要再多的遮掩。
他开口说:“除了子嗣,我会给你主母应有的一切。”
然后便转身,想去偏房拿出另一套铺盖。
把他当作棋子就好了。他可以做安最听话的棋子。
但……没必要再在他身上牺牲更多的东西,不是吗?
成婚也好,行房也好,他本就不是那个最合适的对象。
他希望安能够选择真正喜欢的人,真正按照自由的心意孕育子嗣……
这样的话,即使是安,愤怒不甘的心声也会慢慢平缓,拥有“快乐”吧。
——可是安抓住了他的衣角,然后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表情。
不是“恭顺”,不是“服从”,不属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张属于奴仆的伪装表情——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未开蒙时,安也还没有讨厌他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他给她递过一块糕点,所看见的那一角……
尖锐的,从不代表恭顺的虎牙。
那是生来叛逆的野兽标志,奴隶不能长那样的牙齿,如果被发现了,监工一定会用钳子狠狠敲断它,再敲开那个奴隶的脑瓜。
安很聪明,她偷偷地藏到长大了。
可……
那夜,她对他露出了藏起的利齿,与藏起的所有叛逆。
她攥着他,咬牙切齿:“你要到哪里去?”
【你敢到哪里去?】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下定决心的、不管使出怎样的阴谋诡计、用怎样下作狠辣的手段也一定一定要抢夺到身边完全霸占的这个人——
【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愚蠢、无知、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对外界的丝毫认识!】
【如果不是我,如果不由我紧紧看牢的话,他这样迟钝又天真只会摆弄木头的无能傻瓜——】
“安……”
别骂了。
花烛下,那家伙又露出了无所适从、分外委屈的表情。
……洞房花烛夜竟然对着娶来的正妻表示“不会给你子嗣”,做出这么过分的事后他委屈个什么劲啊?!
就算是个不通半点人情的傻子,也应该……应该……
她磨着牙扑咬了过去,就像一头叛逆的猛兽。
饲养猛兽的主人总是要警惕被反咬的,尤其是他完全就没有加固过镣铐,只想将那头猛兽的皮毛养得更油滑些、爪牙磨得更尖利些,放它去更远更大的地方。
太天真了。
所以,稍有不察,他便被扑到了地上,脾气暴躁的猛兽摁住他的咽喉。
“……安?”
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试图再辨清她的心声,却发现那是一片空白,就像……完全被怒火烧穿了所有思绪,安用异常凶狠的眼神紧盯着他。
——平常总是穿着最素净的布袍,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阁成千上万堆的竹简与木料里,仿佛要把自己也活成一片朴素的木板……
看什么都是淡淡的,就连成婚也不怎么上心,改动仪式也好,添加服饰也好,随她摆弄、指点,仿佛她才是他的主人,别说婚礼了,无归境的令牌和印章都可以托付给她随便摆,而她随便编几个借口他就点头相信了,一点也不怀疑……
怎么会有这样愚蠢的存在。
她缓缓用双手封住了他的口鼻。
完全没有反抗、挣扎的迹象,唯独露出的那双浅茶色的眼睛,看她的样子却小心,温柔,又茫然。
……白痴,这是该看奴隶的眼神吗?
日日夜夜投来这样的眼神,结果引狼入室也是你自讨苦吃吧?
愚蠢、愚蠢、愚蠢——知不知道——
你听不到的地方,看不见的角落,藏书阁外其实有那么那么多偷偷窥伺的眼神——天上的贵人也好,地下的贵人也好,就连号称会包揽下一届乃至下下届天道之子的玄门戚家都有人为你心折——那可是这世间一等一的贵女——
而有多少、多少的声音,哪怕是来自与她同为奴隶、准备着起义的人群里——也纷纷觉得——
【无归境的那位洁净的贵人,是绝对不可肖想的存在吧?】
【奴隶就该生下奴隶的孩子,贵人就该与贵人结合在一起。】
【首领究竟用了怎样可怕的手段,才骗到了那位的婚事……】
哈?
可怕的手段?
这个蠢货明明直接白送给她了吧?
三书六聘,八抬花轿,明堂三拜,甚至对拜后就领她开启宗祠,上了族谱也上了香。
【正室】,再没有比这更强调身份的婚礼了。
比起“这是两位新人成婚的仪式”,这场婚礼更像是反复强调“她是堂堂正正的新主人”。
她还在盘算着如何巩固当家地位时,他就一遍遍地替她落实到位了,他明不明白娶一个女奴做正室夫人意味着什么——结果一项项礼成,夜深了烛晃了她这个人已经坐在喜床上了,他开口说什么不会有子嗣,转身要往偏房走——
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傻的大傻子了吧?
明明,比起地位……从一开始,她更想夺到手的,就是这个人。
“……安?”
摁在咽喉上的手往下滑,她抓住了衣带。
无归境的家主,正式继任的迎娶仪式上并不能穿上大红色的喜服,这人今夜穿的是重大祭祀用的、月白色的家主服。
白玉镶嵌的冠冕,银环相扣的腰带,墨染般的长发被玛瑙珠链束起,淡红色的玛瑙并不算鲜艳,但点缀在他身上,已经是为“大喜之日”特别添加的颜色了。
因为根本就没有与这个人完全相衬的美丽礼服啊。
天上月,水中莲,过分的堆金砌玉只是折辱……
对,的确不是一介奴隶能肖想的人。
——她直接抢过来便是。
亲手选好的布料,亲自过目的绣样,被她全部撕碎了,又变成了捆绑用的绳结——贵人可没练过如何用破碎的布片绑住待宰的牲畜——
而且,可别小看她。
“该如何更好地伺候长大成人的年轻家主”,整个无归境活动在本宅内的女奴,全部接受过这样的教导。
只是这个懵懂的蠢货从来不知道……她也不会给机会让他接触到。
发育期她就学过一遍,婚前她又专门请人重新教习了一遍。
“侍奉主人的方法”?
不……没人比她更明白……那是玷污他的手段。
“安,停下,等等,不——”
龙凤烛熄灭,新嫁娘的钗环也随着埋首的动作掉在地上。
无归境的家主,自正式继任、成婚后,便再也没出现在人前了。
听说,听说,只是一个荒诞的小道消息说……
他被新娶的夫人,夺去所有权柄,又囚在了藏书阁深处。
“……这和以前我的处境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新娶的夫人正低头解开罗裙系带,闻言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很凶很冷,不再有任何遮掩,眼底的凶光几乎和耳边的金色坠饰碰出铿锵声。
她的衣裙也随之簌簌落地,和本性一起完全暴露。
“有。除非让我怀上子嗣,否则你别想踏出门槛一步。”
“……”
被囚禁的家主默然不语。
自洞房夜后,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对她开口说话了。
明明他不想与她做真夫妻的。明明他只想让她自由地选择。明明他不想让她牺牲这么大……
可安永远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安强迫了他。
还不许他动。
把他锁起来。
然后每天都来……每天都在心里骂他……
还每天都不许他动。
安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坏人。坏人。
“怎么,想说什么?别又是拒绝吧?”
他什么也没说。
一如既往的,双手被镣铐锁在背后,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她骑上来……
“别想着跑出去,事到如今,你已经没机会跑了。”她拧着眉,艰难地咬着牙,“要么在这里关一辈子,要么就老实认命给我子嗣……”
再乖巧,再温顺,再能安安静静地听从她的指挥——严谨研学数十年的机关术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哑声指出盲点:“安,这个姿势怀不上孩子。”
“……闭嘴!!嘶——我允许你乱动了吗!!”
第284章 第二百零六十七课 丧偶这种遭遇还是要分人分对象的
胡令不明白。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再触碰过玄学界的委托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被分食而死】也成了一种常态化?
他几乎是战栗着看向自己的师兄。后者的神色寡淡得令人齿冷。
虽然二师兄一开始就不正常,但……
“你就不觉得可怕吗?你……那真的曾在千年前的无归境发生过?你又为什么……这样……”
这样冷血?没有同情心?不对此感到反胃, 反而这么……冷漠?
洛安瞥了一眼脸色青白交加的胡令。
果然还是出身世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哥……经手过的委托量不超过五指, 唯一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就选择了退缩与逃避……这一点点的真相就承受不住……
愚蠢, 无知,弱小得令人无语。
他的目光闪了闪, 移开看向师弟的眼神。
洛安明白,自己只是从无辜的师弟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那片令他厌恶鄙薄的影子。
狭窄,懦弱,关在笼子里,总是随波逐流地听从命令, 也只有缩在原地等待的能力,就那样了还怀揣着微小的贪婪,想要那根本不配拥有的宝物落回自己身边。
他……对其厌恶至极。
就像每一次, 每一次伤重不治,疼痛难解时, 他总会发了疯一般地暴躁、低落,把一切的一切假想到最糟糕的境地, 想摔绷带砸药碗甚至想直接掐死自己。
洛安恨极了感到【无力】。
就像千年前某个深深印刻在魂魄里的画面, 令他时刻渴望着将自己千刀万剐……从一开始就抹杀殆尽。
【废物。】
【蠢货。】
【无能。】
【软蛋。】
【垃圾。】
【安……明明就一遍遍骂着我……厌恶着我……】
【为什么, 没有直接, 在那时就一遍遍地把我杀掉呢?】
【安要是早早杀了我就好啦。】
【杀死废物。】
【杀死废物。】
【杀死——】
【凭什么我还活着?】
血潭最深处的怨恨既像是疯子在耳边的低喃, 又像是某种蛇类丧偶后癫狂的嘶鸣。
……有什么好怨恨的?在家养的笼子里待惯的废物, 活该沦落至此吧?
“抱歉,师弟, 是我刚才没说清楚。”
不,不能被那片影子所干扰,那不是他。
洛安费力调整自己,驱散了耳边那些嘶鸣,也一并缓了缓语气,刻意塑造出一点正常人理应流露的“怜惜”与“叹惋”来。
“千年前在无归境发生的那桩悲剧,也算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必然结果……”
胡令的脸色好了很多,刚才他也是被师兄脸上隐隐的鄙薄之情吓到了——面对惨剧时太没有同理心的人总是很可怕的,尤其是那一瞬间,师兄就好像在对千年前这事件的某个受害者表达“你活该如此”。
那是极端异常的鄙视。师兄理应保持中立客观的态度。
……那样会让他想起即将被怨恨逼疯的阴煞……幸亏现在的师兄……呼,终于有了“活人”的踏实感。
“我,咳,我明白了。所以那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吗?为了得到长生……而那个被分食的女人拥有什么特殊体质……”
二师兄摇了摇头。
“简单地说,那是一位先驱者,一位反抗强权的起义运动领袖。一个要反抗奴隶制社会的奴隶,她所领导的起义失败了,便被敌人抓住,剥皮示众。当然,你现在也能想象到,在一个玄学昌盛的年代,一群没有丝毫助力的普通人起义反抗……是不可能成功的。”
胡令终于忍住了自己的反胃感。
他顺着这思路下去:“所以,师兄,那是千年前的某种……政治活动?分食是当时的掌权者示威的手段?”
“也不全是,分食是那些人中途突发奇想的主意。就像我刚才提及的,抓到她之后,他们本打算将她剥皮示众。”
二师兄淡淡地扭过头去:“但是,那位领袖正好有些后台。她在掌权者的阶层内有一位……姻亲,后者愿意为了拯救她的性命奉上所有家财。”
“可她还是被分食——”
“因为想救她的人同样拥有不俗的地位,也愿意以那些人垂涎的东西作交换,所以,他们便不得不放弃了‘剥皮示众’的刑罚。为了得到那位姻亲的东西,他们欣然承诺‘不过就是个奴隶,没问题,会保住她的性命’,背地里却决定将她秘密处理,不留尸骨,以免被对方发现端倪。”
胡令低骂一句:“无耻。”
“是吗?对他们而言,那的确是很聪明的选择。我想你也听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位先驱者发起的斗争实在搅浑了许多东西,她传播了许多叛逆的思想,令太多奴隶揭竿而起、局面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对统治者而言,杀死她是必然的。但杀死她的方式却是可以商榷的。尤其是,想救她的人愿意亲手奉上的宝物是……”
幻镜突然穿过一片白雾,二师兄所看向的那个地方不再伫立着房子,而是一抹异常模糊的画面。
胡令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猩红的、猩红的色彩里,一双惨白的手托举供奉那般向上伸着,而手心里捧着的……
一双眼球。
浅淡的茶色,美得像是一对稀世琥珀。
可上面,还连着没被完全挖去的血肉。
胡令迅速捂住嘴干呕——
二师兄:“又跑旁边吐什么,承受能力这么弱,你害喜啊?”
胡令:“……”
你才害喜,你这到底是什么反应,你有病吧??
胡令抬头大吼:“那玩意儿不是阴阳眼吗!那对被挖出来的不是你自己眼睛吗!你看到之后就这个反应啊??”
二师兄转回身,嫌弃溢于言表,再无收敛:“没啊,我不正拿着我自己的眼睛鄙视你吗,还是你要我现在挖出来给你检查一下,确认一下和千年前那对眼球的异同处?”
胡令:“……”
二师兄若有所思:“其实也不是不行,反正这里是幻镜,不是现实,趁机核对一下也……”
说是迟那时快,精神状态破破烂烂的师兄一边嘟哝,一边已经出手往脸上抓去——
胡令惨叫一声飞扑过去:“停手!快停手!我不用看我不用检查!!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那绝对不是你的眼睛——我相信你所以快停手啊!”
啧。
他还真觉得这是个确认的好机会呢。
二师兄:“知道了。放开我的裤子。刚买的,还没穿多久,拽坏了你赔。”
胡令:“……”
再也没有什么“旁观到千年前灭绝人性的悲剧时的反感与震撼”了,可怜的胡令摇摇晃晃地松开师兄的裤子,从地上爬起来,心中只有被破烂惊吓的恍惚。
师兄好可怕。
我好想回家。
“……总之,‘阴阳眼’这尊法宝的现世令许许多多人垂涎欲滴,尤其这双阴阳眼还是主人自愿挖出、奉献的,不沾有任何脏污的怨气,堪称灵气四溢……”
师兄用比他还要熟练的手法划过幻镜里的画面,继续往下总结:“为了得到它,不管布下怎样狠毒的计谋,都是值得的。”
然而,巧合的是,被关押在牢狱里的首领,在她的肚子里检测出了一个“同样可能具有阴阳眼”的幼小魂魄。
两双纯净的、未被世间污浊所染的阴阳眼,倘若融合在一起……
洛安忍不住笑了一下。背对着胡令,这个笑鬼气森森,再无常人该有的暖意。
“即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跨时代的玄学猜想。”
尚在母体的幼小魂魄,与一双已经成型的强大法宝。
两相呼应,结合,再以一个坚韧不屈、能生出罡气的魂魄为底料,填上各个玄门珍藏起来的、无数秘宝……
“最终,他们成功制造出了一个能吸取世间所有‘阴阳’的鼎炉。”
阴之力,阳之力,承载天道,倒转乾坤。
而且,放在那个时代,它还有一个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功能……
“能够吸纳、熔炼、涵盖世间所有怨恨恶念,再将其转化为虚无。”
无归境,红海,云雾深处的,那口血潭。
胡令瞬间联想到什么。
“你是说……”
“是。”
洛安点头:“这样的东西诞生后,他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太太平平地坐在高位上了。不用害怕被压迫者的怨恨吞噬,不用恐惧那些越来越激烈的反抗与斗争,因为那东西会自然而然地替他们净化一切、镇压一切……”
不甘的情绪被清零,怨愤的嘶吼被吸取,想要反抗,想要咆哮,就连死前最后一抹愤怒的吼声都会被一并带走,裹挟在深深潭水中,最终融化为一团虚无。
天道将永恒昌盛。
玄门将永恒登顶。
“可是……”
胡令皱着眉思索:“那是由一双眼睛,一个未出世的婴孩魂魄,与一个女人做成的东西……哦,所以为了吸取阴阳之力、那法宝蓬勃的灵气,他们才分食了女人的尸身?”
“没错。”
“女人的魂魄理所当然地会在这种对待下化为怨鬼……当然,她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做成了能容纳一切怨恨的法宝,她与血潭、与无归境之间的联系就像电视与遥控器……”
“是的。”
“……那,后来呢?”
胡令皱眉:“这方法的确非常完备,我找不出什么破绽。那后来是怎么被破坏的?因为现世的无归境血潭是在洛家的看守与镇压下,独立运行的吧?现世的血潭似乎也不再有什么‘自动吸纳世间所有怨恨’的功能……”
洛安重新看向胡令。因为他此时的笑容不再鬼气森森,反而春光明媚,堪称“灿烂无垢”。
“因为那个献上了阴阳眼的蠢货没找到尸体啊。”
被骗着说“已经偷偷保下她一命”“在流亡过程中自然死去了”,总之就是被阻拦在真相之外的那个男人……
哪怕变成了瞎子,也天真地想着“要收敛好尸骨,让她干净下葬”。
于是就去找了。
戴好斗笠,系好披风,平生第一次出了远门,在从未踏足的世界里一点点的找。
慢吞吞的找。挖开所有能挖开的东西。
再然后,怎么也找不到,就抛下雕木头的小锥子,拿起了一把铜制的大剪刀……
“所有的,挤在那座宫殿里吞食过血肉的家伙们。”洛安笑着说,“他挨个剪开了他们的肚子、心脏与元神,把尸块挨个挖出来,认真清理、缝补,最终成功拼出了一具完完整整、没受过伤的尸骸。”
过程中好像顺势毁了好多好多的玄门,又被好多好多的玄门找上来毁掉,吞掉了很多很多宝物,又被很多很多宝物戳穿,到最后自己是死是活是人是蛇是妖是鬼都搞不清了……
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瞎子才不在意呢。
他有一把剪刀。
他还要为妻女准备一场干净又安静的葬礼。
他很忙。
第285章 第二百零六十八课 被当作物资补给点强制刷新也是事出有因
猩红的海浪拍向礁石, 又高高卷起,带着似乎要锤碎所有阻碍的气势。
洛梓琪挥起弯刀格挡,但那股已经搅动起海底泥沙的海浪是无法轻易劈开的, 其中混杂的那股利爪般袭来的煞气就更——她不得不在半途放弃防御, 险之又险地避开要害, 翻滚至一边。
煞气没有打中,但被击碎的砂石划破了她的脸颊。
“……可恶。”
果然是玄灭时期以前的顶级阴煞吗?
洛梓琪揩掉颊边淌出的血液, 不甘地望向已经浮在空中的红影——后者从刚才起就陷入了一种全无理智的癫狂状态,与其说那是一只鬼, 不如说那是一轮在海面上咆哮的红太阳,洛梓琪从事天师一行至今从未见过那样浓烈的层层怨气——
缠绕着它,包裹着它,以它为燃料, 在海面上空形成了一顶熔炉般的……
等等,一顶?
那一层层怨念煞气所组成的形状,怎么越看越像是……炼药所用的炉鼎……
洛梓琪眯起眼睛, 但她没来得及细看,那团东西突然发出——
“吼啊啊啊啊!!!!”
那不是一个人在吼叫, 也不是一头兽的咆哮,像是有千万只怨恨不甘的魂灵从一张嘴一条声带里奋力挤出来——
白雾退散, 地动山摇。
那可怕的音波再次卷起海浪, 洛梓琪不得不停止观望, 再次躲避, 甚至要在翻滚撤离时腾出双臂来捂住耳朵——否则她的脑子也会被塞满许许多多怨魂的哀鸣, 视野与神经都要嗡嗡作响失去行动的能力——
当她撤到离海岸较远的沙滩上时, 已经看不清浮在海中央的那团东西了,一层层被煞气完全污染的海浪抬高、卷起, 完全将它裹在了最中心。
那样强烈的,真的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类惨死的怨气吗……
……能做到那种程度的,真的又只是阴煞吗?
“洛安啊啊啊啊啊——”
咆哮终于有了鲜明的字词,最中心的红影所想针对的家伙是谁已经很明显了:“洛安——死——洛安——”
洛梓琪暗自磨了磨牙,她突然很想掏出传讯符联络那不知踪影的破烂弟弟,是,她的确睁只眼闭只眼把他今晚放进来搞事情了,她甚至还默许他把安各放进藏书阁里暂避——要是哪个祖灵今晚被惊醒发现了这事她可有的是苦头吃——但这可不在原本设想的范围内,就算是要逆天道复活,也不至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他这到底是从哪惹来的仇家?
恨他恨出来的怨气能驱使红海翻腾呼啸,一副不把他找出来碾死就要碾碎整座无归境的架势??
而且,最可气的是——
洛梓琪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退避到一块还算坚固的礁石后,翻找自己的袖里乾坤。
弯刀,手镯,符笔,玉佩,耳饰……
【家主,你那把长剑,暂借给我。】
……在这种紧要关头,偏偏找不到最有可能对那玩意儿产生杀伤力的家传法宝!!
昨天早晨莫名其妙来找她然后莫名其妙打了一架就借走了,可恶,可恶,难道这也是他算计好的——这样的大鬼寻常符箓和刀剑绝对伤不到了,就算想要开启家族宝库,可一旦她离开掩体爬上山崖,就会暴露在那团红影的攻击范围内,在悬崖峭壁上被一海浪拍下来说不定连脑壳都保不住——
洛梓琪翻完了身上所有东西,没找到任何趁手的武器。
重新将手拿出来时,她还瞥见了手心那点猩红。
是耳孔里淌出的血液。
……仅仅是音波的余威,近距离听到了一点点吼声……便有七窍流血的危险吗。
……那以常人之躯还怎么打得赢??
洛梓琪快把牙咬碎了。
其实,很不想承认的一点原因,她如此恼怒正是因为此地是“无归境”——作为无归境的现任当家,她却无法完全镇守住边境,依照祖训驱开窥视血潭的不速之客,封印在那里搅风搅雨的鬼东西——
没有办法勒令破烂弟弟回到正途再塑躯壳复生也就罢了,现在就连提供一个场地她都没办法保证场地的安全,眼看着自己就要陷入危机,重伤难——
“嘭!!!”
——水花四溅,飞沙走石,洛梓琪迅速捂住了口鼻。
有什么体积惊人的东西从崖顶一落而下,重重砸在她身边,是被击碎的山石还是新的敌袭?
“快上来!”
——都不是,那是一头形似山豹的兽型木枷。
洛梓琪仰头,竟然从兽眼的位置——那宽大的梯形透明视窗后看见了安各的身影。后者已经抬脚踢下救援索。
……机关术?
这样庞大又精密的机关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无归境,又是怎么会由安各这个普通人操控……
兽型木枷仰头挥爪,三人合抱般粗细的木刺从中弹出,抓碎了再次拍向这里的海浪。
“愣什么!快上来!”
甩去疑虑,洛梓琪迅速抓住了绳索。
“轰!!!”
是海浪再次拍来,但灵敏的木枷兽迅速后跳,重新攀上山崖,从浅滩上飞速退开。
【三分钟后】
姑且寻到了另一处山崖,躲在两边屏风般高高竖起的山峰后,又确认了从中间的缝隙探出头,便能够将不远处海面的那团红影完全罩在视野里,安各又控制着木枷打开锚定程序,试了试脚下这块山岩的坚固程度。
呼。
“这里应该能撑一段时间。”
她扭头对刚刚爬进控制室的洛梓琪说:“琪琪美女,帮我拿一下丢在那边的外套。我得给秘书他们发送坐标点。”
洛梓琪却直愣愣地呆在那儿,一时没动作,只是盯着地上一块裂开的木牌子。
还是疑似被踩碎的。
“那个……不是我父亲的牌位吗?怎么会碎在这里?”
安各眼都没眨:“我不知道啊。可能是藏书阁发动机关术时磕地上了吧,这大家伙跳起来很颠簸的。”
“……哦。”
的确,如果这座庞大的机关术作品是由藏书阁本身变换的……
洛梓琪犹豫半晌,便掠过地上的牌位,帮安各拿起了外套,在里面翻找手机。
人死如灯灭,父亲的葬礼当年是她亲手操办的,净化邪念的仪式又是由血潭旁的小斗笠亲手操办的,其实他走得特别干净,起码比前几年还在血潭里翻滚的女疯子干净多了。
再说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父亲的牌位供奉在祖祠里,藏书阁里的这个大概是某种纪念性质的赝品……那就事急从权啊,没工夫去在意一块被磕碎的赝品。
作为无归境的现任当家,“护卫无归境”比“修复可疑牌位”的优先度高多了。
洛梓琪便这样无视了地上的木牌,一边寻找外套里的手机,一边弯腰搜罗疗伤用的药丸恢复自己。
而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把眼神分给歪在墙角昏迷的胡令。
——尽管她搜索药丸的方式就是“用弯刀一刀撕碎胡令的乾坤袋,手伸进去大掏特掏”。
【三师弟关键时刻很好用,缺东西找他准没错】,洛梓琪同样得到了弟弟贴心的事先介绍,就像介绍物资储备点。
她将一瓶冒着清香的顶级丹药倒糖豆般丢进自己嘴里,缓和了胸口翻腾的气血后,又抓到了手机。
“喏,是这个吧,给你联系秘书……”
“你帮我吧,”站在控制板前的安各头也没回,“很简单,打开通讯录后首位联系人就是,应该备注名是‘宝贝’。”
洛梓琪:不是,为什么你秘书是你的首位联系人,还备注名宝贝啊。
……事急从权,她没有问出口,直接低头翻找。
安各的手机早就在先前击飞红影的直升机爆炸中灭亡了,现在她外套里的是那部裴岑今留给她的——关键时刻,浪费时间解释这个小细节没必要。
安各也没想起来要解释,她一直将手紧贴着木板、攥破伤口淌血维持机关术运转,已经有点头晕了,更何况刚才洛梓琪没进来前她还跟祖灵干了一架把后者实打实干成稀巴烂——总感觉站着等了很久也没等到琪琪美女联系上秘书,时间过得好漫长,头也……
安各咬了咬舌尖,让视野清明一点,掐断了那点失血过多后的恍惚。
她转头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信号不好?那琪琪你就先给我点补血用的丹药,不用客气去胡令那里掏……”
琪琪美女正拧眉抓着那部手机摁动,闻言她直接将显示屏翻给安各看。
“联系人既不是宝贝,”她说,“对方也联系不上。发短信还是打电话我都试过了,信号是满格的,但提醒说对方拉黑了你。”
安各眨了下眼。
备注名“花媳妇”的联系人下,是一串极为眼熟的手机号码。
“那是我老婆的手机号码。童童秘书的是通讯录第二位。”
“……哦,不好意思。”
“没什么。”
安各重新扭回头,洛梓琪飞速地与李欣童取得了联系,按照安各的口述发去一串坐标与指令。
虽然安老板此时的深思不在正事上。
即使失血过多,她也愣愣地遥望着那边的大山想——裴岑今的手机——
干什么把我老婆的手机号码录成通讯录第一名?还备注了花媳妇这个诡异的ID?
干什么啊?
凭什么啊?
把别人的安安老婆设置成自己的花媳妇,裴岑今不是都有女朋友了吗,他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
“……好了,李欣童说四分钟后补给到账……”
安各深吸一口气,摁下脑子里那止不住的问号。
“OK,谢谢啦,琪琪美女。现在能帮我找点补血的东西吗?”
洛梓琪言简意赅:“给。”
她“唰”地一下就撕碎了胡令另一边的乾坤袋,抖出清香四溢的补血丹。
安各也“唰”地一下就丢进嘴里吃了,问都没问。
……两位都非常默契地把后排昏迷人士当紧急物资点刷取的女侠正要商议下一个步骤,突然听见后面传来一阵细微的呻|吟,与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胡令。
两位女侠齐刷刷扭过头去,一个赛一个的理直气壮。
“哎,胡小哥,你醒啦?你头疼不疼啊?”
这是假惺惺的安老板。
“终于醒了,昏这么久,现在的天师真是太没警惕心。”
这是冷冰冰的洛家主。
胡令:“……”
胡令抖抖两边被砍得稀碎的乾坤袋,又摸摸后脑勺肿起的大包,很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最终只是一脸恍惚地“哦”了一声,然后摇摇晃晃地起身……
“嫂子,你赶紧去补补血,休息一下。接下来就交给我来控制这个机关术吧。”
安各有点诧异。在她的情报里,胡令是绝对没接触过任何机关术的——
可后者一脸还没睡醒的恍惚晃到控制面板前,双手突然唰唰唰舞动,一排排刻满繁复辙痕的面板瞬间摊开又合拢,之前安各根本看不懂的横折撇捺以不同的角度波动、亮起,一串串术式绕动不知名的符文,在他娴熟的指尖共同运转起来——控制室呈现出远比她控制时更加完备的状态——
“嚯,”她不由得惊叹道,真切的刮目相看了,“可以啊,胡小哥,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手!”
洛梓琪也有点吃惊,这个年头,能把机关术研习到胡令这样的娴熟程度,是相当了不起的。
她点点头,肯定道:“你不错。”
安各则毫不顾忌地拍拍胡令的肩膀,大肆鼓励:“那就交给你啦!哎哎,没想到胡小哥你这么可靠,我还以为要失血过多撑到昏迷了,不愧是三师弟啊,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很有一手,连你师兄都不会这古董玩意儿,你可真能干啊,看来我们还是要依靠你……”
胡令被大老板花样百出的彩虹屁夸得飘飘欲仙,脸颊都熏红了。
“咳咳,我也不是……嗯,就是突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操控这么复杂的机关术,刚才一醒来就恍恍惚惚往面板那里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古怪的念头,“尽快夺过控制权否则她会失血过多”……
但,嘿嘿。
在嫂子的吹捧下,三师弟露出天真又膨胀的傻笑。
“那当然,师兄不会的东西多了去了,而我会得其实比他多多了,不就是机关术嘛!”
【我现在把具体的操作手法用意念临时拍给你。赶紧出去,按照我给的知识驾驶,别让你嫂子继续流血。】
【……也别犯蠢把这些叮嘱完全忘光,如果她问你为什么突然学会了机关术,你就老实说是我在你冥想时和你联系上了,是我教的方法,再替我给她报一句平安,知道吗?】
真不知道,真忘光了。
在安各愈发热情的“胡小哥真棒哎”夸奖的背景音下,胡令突然打了个哆嗦,后背袭来一层密密麻麻的凉意。
……一觉醒来好像忘了什么,但没事吧?
第286章 第二百零六十九课 自相残杀向来是怪物钦点的最佳戏码
幻镜中, 洛安独自站立。
目送胡令的背影逐渐消失后,很久,他才缓缓动了一下。
——而在此处环绕盘旋的白雾再次化作铺天盖地的血雾裹紧他的口鼻, 无数双怨鬼的骷髅勒紧他的手脚, 猩红的血潭翻卷而上又扑咬而下, 将他重新卷入最深最深的潭底——
洛安没有反抗,任由铺天盖地的猩红将他拽入无法呼吸的绝境。
他如今已经拿回了肉|体。数分钟的停止呼吸便能致命。
……但他没有做出半点违抗的举措。
要问为什么……
现实, 洛安睁开双眼,口中呼出一串微小的气泡。
从一开始, 他就没能脱离血潭,依旧处于最深最深的底部。
洛安不擅长那种“完全失去意识脱离躯壳进行探索”的法术,也闯不进师弟的独门秘法,胡令通过冥想进入的幻镜, 只是在他的暗暗引导下与血潭暂时联通了而已,谁让他正好是在藏书阁那个特殊的地方进行冥想呢——
镜内的“白雾”其实都由浑浊的潭水幻化而来,镜内的画面则由……
【纯阴……纯阳……】
【好香……好香……】
【吃……吃……】
洛安低头。
正攀附在这具躯壳上的, 无数颗呢喃着蛄蛹着贪婪地开合牙齿的——
那无数颗曾拥挤在华丽内殿里、如今却被埋在血潭最深处的人头,正拼了命地挤在这里, 大口大口地啃食。
就像是一群极端恶心的寄生虫。
……但要想吞到能完全碾压天道的力量,遭遇这种对待也是没办法的。
阴煞抬指, 冷淡地捏碎了一颗快要啃破自己动脉的头颅, 像是掸去衣服上一粒灰尘。
“被分食”毕竟是那顶炉鼎成形前所经历的最后一个步骤, 作为千年前原本是突发奇想、最终却诞生了一切的仪式, 它的作用很关键。
如果不是那帮人过分贪婪, 也不会被来收集尸块的瞎子尽数剪开肚皮。
如果不是他们被剪开肚皮后又被那瞎子挨个搅打成了肉泥、像扔垃圾废料那样抛下山崖, 也不会直直地沉淀进血潭底部,化作他们所制作的法器的养料。
如果不是它们一直沉淀在血潭最深最深的地方相互撕咬彼此的怨念, 也不至于……
在一千六百年后仍旧保有充沛的活力,引来了无比眼馋的天道。
如今这个时代和平安宁,百花齐放,想要再回到那个奴隶制社会使玄门起复,吸取一整个世界的“人畜”蓬勃发展自己的灵力……几乎已经不可能再办到了。
思想是没办法杀死的,正如当年被残忍处死的女奴,他们固然能杀死一个弱小的奴隶,却杀不死之后千千万万的人。
专注殓尸的瞎子可没那个劲头或能力继续投身为了自由拼搏的反抗事业,他只是在缝补整理的过程中顺便杀了许许多多玄门的当家与继承者,令他们真正没落下去的,还是之后许许多多个抓起了镰刀锄头的奴隶……
因为有过空前强硬又厉害的领导者,有了鲜血抹就的思想纲领,还有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上边的贵人们在一个瞎子的追杀下自顾不暇,没人来管理闹起义的奴隶。
玄门断绝,神佛陨落,而王朝开始建起。
王朝兴,王朝又落,然后民主的概念被提出,科学开始统治文明。
——至于古老的“神仙鬼怪”,一律打为封建迷信。
天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灵气逐渐逸散,看着自然与科学覆盖过自己,看着窗明几净的教室里老师把“雷鸣”简单地解答为“天气现象”的一种,看着那些本该香火不绝顶礼朝拜的寺庙挤满拍照打卡来观光的游客,感受着自己一步步丧失对世界的掌控,预见到终将有一天会意识消散,完完全全与没有思想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肯定很不甘心吧?比那些已经玄灭,满脑子只想着“长生不老”的庸俗人类更加渴望回到曾经的年代吧?
可是没办法。
时代是浪潮,涌过去,没办法再退回来。
千年前的事情证明了,创造再多的神仙佛祖,强制压下去的反抗终有一天会弹回来。
——除非把叛逆的苗头从一开始掐灭,自顾自地吸附走所有的不甘愿,这是千年前那帮聪明贵族想出的方案。
思想杀不死。
被吸走,被抹掉,让逆转乾坤的法器洗去所有那些“平等自由”的鬼话,再把他们都修改成“奴隶”就好了。
无归境已经做好了,血潭也怀着怨念滚动着,红影早在七年前就被那个男人的死顺利唤醒,虽然被污染的红影里面只有那个女人的一小部分魂魄,千年前那个瞎子的封印净化了太多……但天道有的是办法引诱安各本体与红影再度融合。
譬如让她看清那个夜晚,她的丈夫是如何死在她手里的。
又譬如召来红影掐死她唯一的女儿,再让她发现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
天道就像在玩一副被拆散的积木,现成的零件尽数摆在这里,它只要设下诱饵,挨个拼起。
那抹刚烈的、不屈的、能链接所有部件组合的强大魂魄啊。
如果你能得知丈夫死亡的真相……
如果你能看清红影盖头下的脸……
如果你能见到女儿被挖出眼睛……
如果你彻底清醒地看见玄学并非谎言,你的确是闯进门的小鬼是天煞孤星,从一开始就不配以活人的身份游走在这世上——走入无边的崩溃痛苦与怨恨然后彻底终结自己吧,与那团凄惨的红盖头融为一体——
只是,可惜。
那个男人,就是早死了,成鬼了,在堕落的边缘摇摇欲坠……也依旧、依旧守在她身边,不停地出手阻挠!!
千年前就令它沦丧至此……千年后依旧……不停地干扰……
凭什么?
它已经丧失直接控制一个人生死的力量,但依旧尽了全力设计,特意给了他一个无比污浊的出身,一个不会再有父母仆人庇护的低微身份,剔除他能借用的所有地位或势力,亲自塑造无数段绝不可能逃离的阴影,早在许多许多年前这个天师就该死在那些注定“十死无生”的委托里,早在更久更久的时候这顶小斗笠就该在失去力气时跌下血潭化作养料,他自己不也觉得“死去最棒”吗——
我早就给你定命!!
又是数道雷霆击入血潭,仿佛要把躲在里面的仇敌剥皮拆骨。
这处早就被风暴隔离于整座无归境,在边境面对红影咆哮的几个人就更不可能听见,发现,赶来帮助了。
……当然,也最好不要赶来。
天道想彻底解决他这个后患,再去催促红影与安各的融合,重新缔造出那尊炉鼎;
而他要彻底粉碎妻子与红影再度结合、炉鼎被再度完善的可能性……就必须经历这个。
洛安皱皱眉,又掐裂了一颗企图啃向他动脉的头颅。
红影的【死亡重现】。
只有亲身经历,亲身脱离,再亲身掌控……才能获得能将红影彻底粉碎殆尽的力量。
不管那是一只阴煞、数万亡魂、千年来无数怨魂凝结在红海、还是被天道蠢蠢欲动积攒着想要复兴的力量——
驱散鬼魂,说到底,这个方法是最管用的。
体验它的痛苦,反将其化作杀死它的利器。
洛安简单粗暴的工作作风持续数十年,如今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处理方式有什么问题,拔除“最后的隐患”当然是越利落越好。
虽然他原定的计划里并没有“复生后的脆弱期依然待在血潭底经历重现”这样危险的步骤,也不是很乐意将自己好不容易才融合的肉身丢回怨魂群被啃,天道操控着母亲的恶念在耳朵上啃的那一口已经够他头疼的了,那可不是磕几粒丹药就能从妻子眼前轻松瞒过去的痕迹——嘶,想想之后要怎么在她眼皮子底下瞒过那些针痕就头痛,果然还是装作病重去住院从而顺利分居逃跑——
然而,然而。
他不得不再次将自己抛入险境。
这不是一意孤行也不是不信任她的能力,实在是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妻子和红影之间的呼应关系越来越深了,深得令他不得不再抓紧——
而且,他找到真相的时机,还是晚了些。
之前,时不时出现在安各胸口的印记,驱使着她情绪不断失控的诅咒,还有她数次在梦里以红影视角体验那个夏日,狂怒时能够散发出天道的罡气驱开阴魂的表现……他只以为这是那些人想要得到妻子这个“地宫钥匙”所作的手脚,以及纯阳之体与她那颗坚定之心的共同作用——
那些人也的确在不停地施术、埋伏、设下阵法或驱使天气的变幻,想要借此影响到安各的魂魄……他到底还是被干预了。
直到认清那堪称逆天的“无限复生”的体质,洛安才意识到,妻子所表现出的一切反常,都是特征。
昭示了这不是“一个完整的活人”,而是“一个强大法器缺失的部分”。
她的魂魄缺少了那么一小部分——依旧陷于红影被污染的那部分——所以她一直都在等待着“融合”。
因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体验病痛、虚弱、甚至死亡。
哪怕生育子女也留不下痕迹,哪怕过多少年也不会变化……
是,变化。
远在妻子第一次去看守所看望被关押的季应,意外打破了玻璃幕墙,又出门在停车场里见到那帮人伪造的“自己”幻影时,洛安就注意到了——
因为当时女儿也在车里,遭到袭击的妻子很担心,事后便带着她,母子俩去做了全身体检。
事后发生了许许多多一连串的事,安各很快就在他的配合下抓到了“假死”的踪迹,再听到医院打电话过来说“没有问题”后就完全放下了心,或许她和洛洛都忘了那次做过全身体检……
但洛安不会忘。
守在家里的鬼魂第一时间就签收了医院寄来的体检报告书,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翻完了上面每一份的指标。
正因为“妻女的身体健康”是他死后最重视的东西,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的、好好收在地下室档案柜里的……
安洛洛每年体检的指标。
与安各当年产后体检的指标。
双双拿出来,认真比对这最新一份的体检报告。
前者是正常的,在发育在成长的。
可后者……因为这些年来她根本就没怎么去医院做过全身体检的原因,所以洛安只能拿着那一份产后体检的指标比对……
所以他发现了。
相较七年前,安各的各项身体数值都没有“成长”。
妻子嫁给他时已经二十有余,三年后怀了洛洛又生下她,再过七年的跨度……
按年龄算,安各应当已经是位三十过半的“熟女”。
虽然因为心态很棒、事业蓬勃、喜欢运动等各种各样的原因显得年轻,权势养人财富也养人,她那个圈子里,这个年龄也多得是保养如同十八少女的富太太……
可安各的指标,是“静止”的。
不是同学聚会时那种模糊感觉的“哇你一点也没变”,不是“皮肤保养得好好没有皱纹”,是在医院体检报告单上,完全“静止”的数字指标。
七年前产后体检的安各,与七年后的安各,没有丝毫的区别。
她整个人的“年龄状态”,被停滞在他死的那一年。
——也就是红影苏醒的那一年。
或许也是……红影死去的那个岁数?
七年前,他死去,天道开始推动计划,安各与那只红影的状态,便形成了“持平”。
只要后者一日不消散,她便永远是一份“游离在外的材料”,没有病痛,不老不死。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状态,因为这意味着安各可能会逐渐丢失魂魄的鲜活程度,完全成为“材料”。
然后,红影开始大肆活动,天道愈发促进两者的融合——
她开始胸痛、做噩梦、逐渐离玄学的世界越来越近,也逐渐能被丹药符箓等东西影响身体,月经失调,情绪不稳,睡眠糟糕,前几日甚至破天荒产生了痛经,能切实触碰到红影——
再之后,数十分钟前,她在来这里的直升机上意外吞下了属于他的鬼血。
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因为红影是阴煞。阴煞当然不会对鬼血产生反应。
……她与它正在飞速融合,这过程不可逆转。
只有完整的属于安各的魂魄与被污染的红影融合,才能重新铸造那尊集合阴阳之力的鼎炉,天道付出所有也会达成这个结果,更何况,安各是缺损了一角的魂魄,谁能阻止一个魂魄完整地融在一起呢?
洛安必须阻止。
——不仅仅是阻止,他还必须拉下岔道,确保两者融合的过程拐向另一个结果——
污浊的红影完全消失,缺损的魂魄归回安各体内,妻子成为完整的活人拥有正常的生老病死,不再停滞时间,不再拥有“无限被杀又复生”的可怕体质。
所以,他必须……
杀死天道。
再斩杀红影。
【纯阴……纯阳……好香……】
也差不多了吧。
洛安再次掐碎爬上脸的头颅。
无视了周围阵阵雷鸣,曾经历过无数次死亡重现的阴煞暗自估测着时间,以当年那个女人的身体素质,撑到现在,她应该已经咽气了。
没想到他也有体验“分食而死”的一天,甚至还能有闲心拿这种死法的痛苦程度与当年自己的死亡经历对比……
非要说的话,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疼,因为当年死之前是拖着断开的双腿爬了很久,而这群贪婪的人头三下五除二就把痛觉神经咬了个干干净净,下口最爱冲着脑子动脉这些要害,所以反而很快就能结束……
但是,没办法比较吧。
再如何他也是个男人……比起肉身上的痛苦,当年那个怀着身孕的女人是如何清醒地感受着子宫里的孩子被挖出来啃食……
洛安不愿细想。
重现到此,该结束了。
他抬手,罩下——
漆黑的煞气将周围所有的头颅尽数吸取、吞噬、化为碎沫的碎沫,再拍进潭底的红泥。
正如同那朝着崖下轻轻挥起便能驱散白雾的手,潭底这一切的一切被轰碎,却异常安静。
四周重归空旷,寂静的潭底,洛安飘飘荡荡地上浮,又下沉,仿佛是星球里唯一一抹孤魂。
他依旧令自己保持着窒息的状态,往红泥被轰开的巨口坠落。
快到了。
他的利器。
藏在红影那死亡重现里的……
“为什么?”
一只惨白的手,从漆黑的、漆黑的巨口下伸出。
比潭底更深的地方,比头颅更深的地方,血潭运转千年也难以清除的、埋葬最底部的……
那并非无数个魂灵的低语。那只是一抹怨念的质问。
再强盛的法器也抹不去那份怨念,谁让他的主人本就是癫狂的怪物呢。
“为什么。”
洛安听见一个瞎子在最底部发问。
“为什么你还没死?”
好问题。
洛安挥起手臂,被啃食的无数道伤口在潭水中漫出鬼血,鬼血又凝结出一把漆黑的伞。
伞尖向下,挥击。
为什么你还没死……
万丈潭水腾起,幽潭深处轰出一圈庞大的真空地带,惨白的手抓出一把巨大的铜剪刀——
可洛安抢先挥出的黑伞劈碎了剪刀,一并劈碎了那只胳膊,与红泥之下所有徘徊不清的怨恨。
“这问题,我也想问你。”
他冷笑:“一千六百年前的废物古董,为什么还没死干净?”
徘徊的怨念也好,零碎的遗骨也好。
既然还要出来蹦跶……那就正好,化作我的最后一份养料。
第287章 第二百零七十课 特别讨厌的隐患就要及时告状快快抹除
折れた心が君との差だね
受挫的心是你我之间的区别
——引自歌曲Don't stop me lyrics-高瀬統也
尽管洛安抢了先手的时机, 又在第一下就拿出了最大的力道,那东西却并没有随着被“劈碎”而停止攻击。
毕竟他既没有真正存在于这里,更没有一个切实的“实体”, 完整的洛安就立在此处, 他的魂魄是没有任何一丝缺损的——所以那个真正的主人早就消逝了。
然而, 血潭本身就拥有极特殊的环境,它所藏身的地方又属于那只红影的死亡重现。
或许原本只是一片带着零星怨恨的碎骨, 随着千年的时光化为粉末沉在这潭底,便彻底与其融为一体, 成了无处不在的……
一把剪刀被劈碎,数把剪刀又猛地扎出红泥。
洛安旋身避开,险之又险地没被前后夹击的剪刀捅个对穿,但侧腹被密集刀片迅速划烂, 双腿又——
“瞎子果然就是瞎子。”
伞尖挡开刀尖,洛安无视自己膝盖上细碎绽出的血口:“乱扎一气,你是根本不知道如何瞄准要害?”
这是潭底, 到处都是能借力移动的水流与气流,扎碎他的膝盖能起到什么有效的战术作用?
可对方并没有理睬他的嘲讽。
那道声音只是自顾自地重复:“为什么你还没死?”
——无数把剪刀再次扎出红泥, 那打开的谷底密密麻麻布满剪刀,被扎碎了膝盖的洛安不得不倒进去, 如同坠入地狱里的针山。
但之前随着击打高高掀起的潭水又高高落下, 洛安顺着水势向下撑开黑伞, 旋开剪刀的同时, 灌入更深更深的泥底。
被天师驱使的强大水势依旧未能打破深埋泥底的怨念, 无数刀片被水流卷走, 无数刀片又不依不饶地扎出来——护住天师头颈的黑伞并未被攻破,但一把伞挡不住膝盖碎裂后无力垂在外面的双腿, 数以千计的剪刀们成功剪断了他的筋脉。
洛安连痛呼都未曾发出。
筋脉破开、双膝模糊、不得不拖着残废的躯体继续搏斗……啊,这可真是,异常熟悉的经历了。
“你想逼出我的死亡重现?”
但很可惜,我早就以“泥巴怪”般的形态重现成千上百次了,再没谁能用我的死亡重现获取弱点。
那家伙却依旧没回应。
只是一直在那里,呆呆的,茫然的,自顾自嘟哝——
“你怎么还没死?”
……也是,根本就不是完整的魂魄,连“残魂”都算不上,也没有能与人正常对话的智能……
洛安放弃了继续交谈的打算,黑伞一开一合,机器绞肉般绞过刀片。
如果这时有人能闯进无归境深处的暴风眼,从最高最高的地方俯瞰下去,他不会见到人影,更不会发现驱逐恶念的天师,只会觉得那深得吓人的猩红泥底里——
伞与刀的阴影正相互缠斗、撕咬,如同两条不死不休的恶兽。
……明明,是同一个人同样趁手的两种武器。
即便是今世……小斗笠尚未识字时、唯独熟练的武器,也是一把巨大的铜剪刀。
就像有种本能刻在他魂魄深处,所以刚开蒙时便知道如何剪穿人的肚肠——熟练得不像是刚刚驱使剪刀,像是曾驱使过成千上万遍——学习机关术也是,稍微翻找了几本典籍自然而然就能通读——
但洛安绝不承认。
那只是某种玄之又玄的渺小天赋,不管是在无归境作为清理工具的小斗笠,还是在山下的世界驱鬼捉妖的天师,明明他的每一步每一步都是依靠自己的修行与磨练——十死无生的委托也好,冰冷入骨的冬夜也好,寒意难耐的纯阴之体,时时刻刻保持理智的竭尽全力——当年那个夜晚的每一步每一步更是用自己的手掌抓着泥土爬出来的——
凭什么?
凭什么突然就抛出一个“前世的你”,然后一抹纯洁无辜的幻影轻飘飘地跑出来,一下就否定了他这个人的所有今生?
那瞎子的遭遇很可怜……可关他什么事?!
洛安恨他、恨他、自看见红影那具停在戚家密室的尸骸后意识到“前世今生”后就开始恨他,恨得快要双眼喷血险些堕入疯狂——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瞎子没保护好曾经的妻女。
……何况那是瞎子曾经的妻女,又关他什么事。
洛安既不认识那个女奴,也不认识那女奴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他会对她们保有基本的敬意与惋惜,但也仅止于此了——他不去心疼自己那被卷入天道阴谋中心的妻子、被无数次窥视着双眼与性命的女儿,跑去心疼一千六百年的不知名鬼影干嘛?
他甚至不会对那抹红影抱有半点的怜惜。恰恰相反,他厌恶它污染、霸占着妻子最后一角缺失的魂魄,还拿着那点魂魄和一堆恶臭的堕落之物东拼西凑,犯下无数的杀孽令局势愈发不可控制……
他的心脏都曾被红影掏出来绞碎,他绝不会再投去心神了。
可红影杀他是疯癫的阴煞本能,又长着那么一张他无法憎恨的脸,所以他最恨、最恨的还是……
那瞎子。
凭什么?
他姓洛,名安,全无归境最敷衍的姓名,因为父亲要拿他去绑定安各这个能成为鼎炉法器的关键魂魄,就是“洛家给安家的契约品”。
而上代家主这样对待他,肯定也是一开始就从天道那里得知了,他是“洛家叛徒”的魂魄吧?
因为千年前那个无归境家主背离家族,又一手制造玄灭,背离天道……
整个洛家,便遭受了天道诅咒,香火微弱无比,代代嫡系早夭。
父亲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就是千年前被逐出家谱的罪人】,所以他才把他当作了彻头彻尾的工具使用,而母亲……女疯子不在乎前尘往事,只在乎能不能靠着大肚子踏入无归境。
父亲,母亲,从一开始就将他看作工具,觉得有“利用价值”才默许他真正诞生的。
天道估计也是这么想的吧?“那瞎子的魂魄一直徘徊不定也不好解决,不如就等他完全转世为人后再把他赶尽杀绝”……
可凭什么?
那瞎子有两个字的名,有两个名的字,有一个正当唯一的“父母爱子”身份,被疼爱着保护着度过了前二十余年的人生。
他待在暖香徐徐的藏书阁里雕刻价值千金的沉香木时,他只能缩在偏僻山峰的草屋里搓着冻疮取暖,别说阁里那些带着香味的典籍了,能搜罗姐姐不要的秃笔头在泥巴地上比划几下就是万幸——谁让他是工具呢,上代家主的心里,让他“作为工具发挥价值”就是特别开恩了,否则谁要容忍祸害整个家族的罪人活着啊——
就因为是那瞎子的转世。
父母将他看作工具,家族将他看作罪人,丢过去的那个名字都没有他们丢给看门狗的兽肉有诚意,天道也把那法器四散的阴之力捏成纯阴之体与阴沉的八字一并丢过来,催他快快去死这样就能将材料早日回收……
而他却那么、那么努力地活到二十多岁,挣扎着拥有了自己的朋友与爱人。
结果呢?突然跳出一团疯疯癫癫的红影,嘟哝着“夫君夫君夫君”,就伸出指甲将他绞碎钉穿再杀死,把他这个作为“杂质”的魂魄踢出去,又抢走他的身体,要他给千年前的人腾位置。
因为一千六百年前有对夫妻死得很惨,很可怜,很能令人吧嗒吧嗒掉眼泪,所以为了让他们团圆重聚再续前缘,这个名为【洛安】的这个替代工具就在此报废吧?
喂,识相点。
堕落成鬼就算了,怎么还杀回来想要破坏那对夫妻重圆旧梦呢?
作为替代工具,有点自知之明啊。
……哈哈。哈。
洛安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笑出声。
本以为已经摘下了那顶白斗笠,离开了最厌恶的白色。
结果到头来,还是摆不开“工具”的命运,是不是?
可这也就算了。
前缘与今生……天道筹备千年开始推动的计划,他逃不开,也没办法,接受糟糕的事实再尽力反抗,他这些年也跌跌撞撞活过来了。
然而……然而……随着洛安越来越了解前世的真相……那个瞎子真实的模样与个性……他就越来越不敢去想……
【今世名为“安各”的我的妻子,她究竟是喜欢谁才与我共结连理呢?】
从遇到安各的第一眼起,他便惴惴不安,怀疑不断。
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这样炽烈地喜爱着我呢?
一眼就钟情,一面就沦陷,不到三个月就把他拖进婚姻的漩涡里,仿佛他是什么无比宝贵不可放过的奢侈品。
母亲低低的絮语明明从未在脑子里清除干净,“你是个不懂爱也不可能被幸运珍爱的垃圾”,可过去他凭借眼睛所看到的心声,总是轻易相信她的心意。
【喜欢】。
不管那是喜欢脸蛋,喜欢身材,喜欢嗓音,也不管那是肤浅的见色起意还是含了一丝丝单纯的心动,总归,都是【喜欢】吧?
只要是她的【喜欢】,他都可以,不会挑剔的。
……就连死后见到那份响着【喜欢】的心声变化出【不重要】【无所谓】,也自己说服了自己很久很久,努力学着接受了。
没关系,因为我已经死了,缺席了,被抛下当然没问题。
没关系,因为我曾经还是做得不够好,那就多多改进自己的缺点。
没关系,因为她就是这样比起感情更专注事业的人,她与我完全不同,内心强大到不需要对逝者抱有任何留恋……
没关系,没关系。
默默重复告诉自己一千遍,微笑快笑不出来也不能失去体面。
因为安各实在太暖和了。就算只能远远旁观,也不想失去那份温度。
就算化成阴煞了,在她身边,也会产生心脏跳动的错觉。
太过阴暗的总被太过明亮吸引……
季应落败时对他发出的无能嘲讽,却一语成谶。
是这样没错。
洛安清晰地感受着自己如何一步步深陷,到如今再也离不开名为“安各”的这轮太阳——他深知这份喜爱有多深多重,又是具体源自何处、如何从细流汇成大海——
他确认,自己喜欢上【安各】这个人,绝对发自内心,今生自愿。
不存在任何“似曾相识”。【安各】绝对不是千年前那个女奴。
也不存在“暗含愧疚”“疯狂弥补”——
今生的洛安喜欢上今生的妻子,全部出自于他自己的意志、他自己的心。
——非要说的话,只有他在感情里摇摆不定的这份“不安”,才可能受了一点前世的影响?因为前世的瞎子认定了不被妻子所爱。
可是……她呢?
究竟是如何喜欢上我的?
洛安控制不住地核对那些曾经没注意的细节。
她特别喜爱他穿白色的衣衫,可他自摘下那顶白斗笠就厌弃了白色,真正喜欢白色的是那个瞎子。
她总是形容他“太容易受欺负”,仿佛他是某种涉世未深的小动物,想把他笼罩在某个安稳无害的领地——而那正是女奴对家主所做的事,名为洛安的天师却根本不需要这种保护。
她喜欢他展露柔弱无助的一面,经常夸赞他“贤惠体贴”,却很少很少认为他“帅气”“强大”,反而拼了命地在他面前展现这些特点。
她……
有那么一个确切的理想型,洛安很多很多年前就总结出来了。
全然的弱势地位,完全让出所有主动权,仿佛离开她的手心就无法存活。
那个人是温柔的,单纯的,无害的,腼腆的,宛如一盏从未被染脏的白莲花,
为了得到妻子更多更多的喜欢,他便研习着这个理想型,也为自己塑造出了那盏莲花型的面具,越来越像,越来越贴近。
想变成心仪之人的理想型,明明是很正常的事吧?
——除非那不是“理想型”。那是一个确切的形象,一个来自前世的幻觉,另外一个人的剪影。
弱小的,无助的,依托着妻子而生,被她的势力重重包裹,对外界全然懵懂无知的家伙……
是那瞎子。
名为【洛安】的天师从无归境一路爬出绝境,“弱小无助”早就丢弃在婴孩时期,想要装出她喜爱的白莲花,不得不特地拔掉毒牙,又剥掉森冷的鳞片。
哪怕最讨厌白色,被妻子夸赞“安安真是太适合穿白色了”,依旧会腼腆微笑,露出单纯的雀跃。
演的。
只是演的。
尽力装出来,想骗到她更多更多的【喜欢】而已。
如今是她已经被他骗到手了,说好“坦诚沟通”后看他一点点露出真实的内里,才会拧着眉点头接受吧。
因为是安各。那么明亮的人肯定会把全部的他好好接受,不管他有多少缺点。
可越了解那个“前世”,洛安就越忍不住去设想——如果在一开始——一开始——
一开始安各所遇到的是那位藏书阁内高贵洁白的世家公子,会被他这个赝品的外表迷惑,多看他一眼吗?。
【理想型】。
妻子是单纯有那么一个理想型,还是模糊地想在我身上找到前世的另一个人?
可我不是那个人。
我的名字是洛安。我以前是个没受过宠爱的孩子。我现在是个满手血腥的天师。我满脑子都是阴暗曲折的设想。我睡不着时会幻听到疯女人的低语。我总会控制不住地去脑补最糟糕的结果。我自出生起眼睛与思维就被染得很脏很脏了。既不是无归境的家主,也不是天上明月般的贵人。
我……不是他。
我无法成为他。
连疯癫的红影都明白这一点。我与那个“美好”的夫君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只有杀掉我才能让那个人回来。
所以……万一……妻子她……
知晓了这瞎子的存在后,更喜欢他,更心疼他,我该怎么办呢?
——洛安自己也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诞,和小时候的自己吃醋就算了,憎恨前世的自己,就因为怀疑对方更贴合妻子的【理想型】,开始怀疑妻子心动的原因……又是多阴暗的想法啊?
和前世那个愚蠢的瞎子不同,他如今很明白了,安各是真心喜欢他的,非常非常真心,再去怀疑揣测她的这份爱意,实在是太扭曲了。
可是……可是……
根本控制不住。
想着“不能这样”“不是这样”,心情却控制不住,就像此时挥出去的伞无法停止,扎进体内的剪刀也不会减缓——
他控制不住地嫉妒……憎恨……慌乱……恐惧……
所谓的前世。
取自己而代之。
父母就算了,出身就算了,童年也好这一路的成长也无所谓,唯独我的妻子我的家庭——他不想成为可替代可更换的工具——妻子会不会更喜欢那个明亮的理想型洛洛会不会更喜欢那个温柔的好爸爸——
绝对、绝对、绝对不行。
一个他就够了。
就算今世我只是前世我的赝品,大家都会更加青睐正品的美好……我在这里完完全全杀掉正品,取而代之就可以了吧?
不会再有人知道的。
【前世的我】,那个存在我会像吞剪刀那样吞到肚子里。
只要那瞎子死、死、死——
“喂,死了没?”
——不知多久后,血潭的一切重归寂静。
被捅开的红泥合拢,被掀起的潭水也平复,暴风眼内一片宁静,再无怨念鬼魂。
但血还是存在的。新鲜的比潭水更鲜艳的血,大片大片铺展开来,如同被剖开的蛇尾,一路延伸至岸边。
“回话啊。你死了没?”
一双运动鞋在眼前停下,伏在岸边的洛安迟缓地动了动。
“没死……”他慢吞吞地撑起手臂,一点点抬起头,“复活成功。隐患也全部祓除。休息五分钟,可以进行下一步。”
裴岑今在他面前蹲下,面无表情地扫过这人淹在潭水里碎了大半的双腿,与扎满剪刀刀片的后背。
“你跟我扯的计划成功,就是这种成功?成功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刺球?”
洛安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我不会心疼你的。你把自己搞成这样绝对是咎由自取。就算你用这种眼神看我。”
“……”
“别以为跟师兄提前说一声‘准备好伤药与器材来找我’就可以肆意作死了,我只是医术好,我不是能再把你复活的佛祖。你再这样我罢工了。我认真的。”
“……”
“听见没啊?话说你镇静药吃完了吗?精神状态需要我再加大剂量吧?接下来怎么瞒着你老婆吃止疼片的计划呢?也提前想好了?”
“……”
洛安始终没发话。
在某些必要的时刻,他可以装得很乖。
直到裴岑今盘腿坐下,甩甩乾坤袖,拿出了一张张急救用的符纸化入水中,又拿出了火烧得正旺的丹炉,摊开一排卷好的针灸银针。
洛安默默伸手,用仅存了些力气的拇指与食指揪了一下师兄的袖子。
又摇了摇。
神似小斗笠要饭。可怜兮兮的。
裴岑今:“……”
啧。
裴岑今从袖子里掏出一部手机丢过去,骂道:“滚蛋!”
洛安并没有回复“现在没腿背上有刀所以滚不起来”这样气人的烂话,要知道说话也是要耗费精力的,他现在可不是能随意浪的阴煞之躯了……
他只是默默伸出还算有力的食指,点开自己的手机,拨通通讯录第一排的号码。
“嘟……嘟……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中……”
裴岑今拨弄着药炉:“她手机意外炸毁了。现在正在用我的手机。”
哦。
洛安便默默往下滑,往下滑,滑……滑到一半没力气了,手指头搭回去,缓了缓,又重新伸向师兄的袖子。
揪。
揪揪揪。
裴岑今:“……知道了知道了!停手!”
他怒气冲冲又异常熟练地把洛安的手机滑到最底部,拉出黑名单里的第一名,放出来,再次拨通。
洛安小声咳出一团血块,又清清嗓子,凑到通话键旁。
“喂,豹豹。”
“……老婆?什么事?你在哪里?计划完成了我就去接应——”
“不用,还没完成,我要捎句话。”
一想到自己即将抹除所有隐患,洛安忍不住有点雀跃。
“刚才有人拿剪刀扎我。他是坏人。你不能喜欢他。”
“……什么?剪刀?扎你??你有没有受伤,等等说清楚——”
通话挂断,洛安望望四周重新卷起的风暴,便把手机推给裴岑今,一副“没有后顾之忧”的心满意足样子趴回去。
大师兄瞥了一眼每次重伤必掉智商的师弟,发现他还挺得意。
要不是这货现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刀伤咬伤贯穿伤遍布淌血,裴岑今必要一巴掌拍过去。
得意你个头啊得意,破烂师弟。
第288章 第二百零七十一课 在现代什么可以为所欲为这问题不用问也
【无归境边境, 机关木枷内,控制室】
通话响起,通话又挂断。
只余安各兀自瞪着手机。
正在旁边观望红影状况保持警戒的洛梓琪:“……怎么?突发状况?是你那边的秘书出了问题不能赶到还是——”
或许是她的脸色实在难看, 洛梓琪话音顿了顿, 又沉下去。
“难道是我弟弟他那里……出问题了?”
出问题?
他那个人有过没问题的时候吗?
从观念到逻辑到迷宫般的脑回路——他倒是什么时候有过“没问题”的时候啊??
“有人拿剪刀扎我”和“你不要喜欢他”之间到底为什么会存在递进的逻辑关系?
莫名其妙打了一通电话过来, 留下这几句意义不明令人担心的话就——突然挂断——听上去好像只是为了跟我强调“你不要喜欢他”,“被剪刀扎了”这个信息量巨大的内容他偏偏一笔带过, 仿佛只是小孩子颠三倒四的告状,“地板不平很讨厌让我摔了一跤”——
“被剪刀扎”和“平地摔跤”明明是完全不同的等级吧??
而且、而且, 以他的能力,能扎伤他的绝对不是什么手工小剪刀……那到底是怎样的武器……怎样严重的伤势……怎样……
又是怎样诡异的思维驱使那个破烂直接丢下意义不明的一句话,嘱咐完“不要喜欢他”后就匆匆挂断啊??
那个用剪刀扎伤了我老婆的“他”……又豹豹的是谁啊?!
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几秒钟, 安老板过于用力的手指像掐人脖子那样掐紧了手机的锁屏键。
说不清是想直接爬进屏幕、穿越过去掐住老婆摇晃他逼他说清楚,还是一把掐死那个疑似令老婆重伤的“他”。
曾做过数次的那场噩梦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视野里抓出的猩红指甲, 直直对准了尽头那个拖着残躯往巷外爬行的模糊背影。
……明明是她的对象……凭什么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伤……凭什么总是没法完全保护好?
啊。
安各真想摔烂手机,跳下木枷, 召来最先进的救生直升机,直直地开回那个被风暴遮蔽的血潭里, 然后把暴动的海潮与奇怪的怪物都抛在脑后。
受伤了就回来啊。去他的大计划。
胸口正不住地鼓动、疼痛, 过于炽烈的焦灼的情绪尽数转化为怒火, 她仿佛能听见遥遥的另一端有谁扯住了自己的心脉, 大声嘶吼——
【夫君。夫君。夫君。】
【要抢, 要夺, 必须锁住,要死死禁锢在最安全最不会受伤害的地方——用上所有的力量保护他——再也不能分开——】
与其说是嘶吼, 更像是凄厉的尖叫,似乎只是些失去理智的无能狂怒,又似乎是看见了某双被挖去的眼睛后从腹腔里震出的怨恨与痛悔。
可……
安各皱紧眉,揉了揉太阳穴。
可那不是她的怨恨与痛悔。
安各这辈子早就和“怨恨”这情绪渐渐断开了关系,哪怕是情绪最失控时骂出最过分的坏话,她的丈夫也会及时回过头,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冷静地告诉她,没关系,我不介意。
很奇怪吧,明明本质上是个细腻敏感爱脑补的家伙,关键时刻却总比她想象中冷静许多许多,像口古朴的钟。
说出口的承诺就一定践行,没出口的秘密就一定会默默理好,做出的保证从未失效,即使是那句她以为破例失效了的“我很快回来”。
在这样的人身边,安各再没体会过“怨恨”。
他连吵架冷静期时那点自我厌恶的时间都不会给她,她想着“我就和父亲一样粗暴讨厌”快崩溃时他总能及时出现,简直就像在和她比拼谁先说出“没关系”与“对不起”似的。
所以……
早就遗忘了“怨恨”的安各失去了那只红影趁势爆发的共鸣。
传进耳朵里,呼唤着她融为一体的那些嘶喊,只是因为她情绪失控突然爆发的、嗡嗡的类似耳鸣的幻听吧?
安各只接受到了一段极高分贝的尖声。
她皱紧眉,有点想吐。
【豹豹,今晚,你和我一起走吧。】
【说好了。我答应你。】
……没错,现在可不是失控、发怒或呕吐的时机。
安各呼出一口气。她伸手,用略重的力道敲了敲胸口,抚平那股闷痛的灼热感。
冷静……冷静……呼,怎么回事,刚才是突然气到心脏疼了吗,头晕,有点喘不过来……
红海上空,无意识吞吸着所有的怨恨,试图融合自己所有力量的红影发出更激烈的尖叫,如同女王蜂呼唤自己的下属,它呼唤着那个冥冥中与自己同宗同源的女人。
可是,安各皱眉揉按太阳穴时,她被衣服遮盖的胸口里,被仔细佩戴的那圈护身符轻轻亮起,金色的罡气隐隐与黑色的煞气混为一体,散发着和煦的光辉,默默盖过了那层被呼应着闪现出青紫色淤痕的皮肉。
……头不疼了,胸口也不痛了,就连刚才失血过多的手腕,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安各拧了拧眉,逐渐放松,并为自己刚才险些失控的情况感到诧异。
早就认识到了,他是远比她想象中更可靠的人,也拥有非常专业的工作能力。
就算一时有点失常、脑回路有点奇怪,总归还是很懂事情轻重的人,所以他能一笔带过的伤势就真的不会是什么大问题,拨来通话的目的主要还是报平安,其次是传达出……
按之前的计划,可以进行下一步吗。
安各放松指尖,再次拿起手机。
裴岑今的手机熄灭,又亮起,屏幕锁屏已经在她之前过分用力的掐动摁键时弹出来了,不再是老婆那顶着碍眼备注名的来电提醒,是一张李欣童吃甜筒的精修照,看背景是在游乐园。
嘁,小情侣。
……安各不受控制地想到上次和老婆在游乐园的约会又一次意外打断,摩天轮坐到一半就匆匆去孩子学校接女儿了……啊真的有太多热恋期行为她没能重新体验……明明她也想和老婆继续做小情侣的……
但李欣童的来电显示正好弹了出来。安各迅速在下一秒把自己拉回了工作状态。
“老板,依照坐标,您的补给已经发货。”
安各对着洛梓琪做了一个手势,便迅速开了外放。
“倒计时,十,九……”
洛梓琪见她刚才那一瞬的异常似乎是消失了,便重新望向红影的方位,有些惊讶地发现后者正掀起聚集的浪潮小了些。
……像是被某种力量削弱了一点点?
外放的手机被安各放在了木枷的总控制台前,忙着维持机关术运转的胡令并没有身后两位的默契,见状他直接开口问:“什么倒计时——”
“嘭!嘭!嘭!嘭——嘭——”
嗡响铺过天空,爆炸声不绝如缕。
自遥远的边境城市发起的,密密麻麻靠近这里的东西就像是某种蜂群,大片大片、乌云般袭来……
安各说:“过去,胡小哥,我们得接到那批物资。”
……什么物资?那不是乌云吗?
不,不对,声音好响,愈来愈大地盖过来,难道是夹在乌云中的雷鸣?
可天道才不会插手这种天师之间的斗争。它什么时候会帮着人类驱逐鬼怪了?这不符合常理啊?
胡令勉强避开红影掀来的碎石,他操纵着巨大的木枷跳上峰顶,放大视野再锁定那边的天空——
不是乌云,也不是雷鸣。
那是成千上万架,闪着信号红灯,嗡嗡袭来的无人机。
安各一巴掌拍向胡令肩膀:“快点!去接应!”
胡令咽咽口水,见洛梓琪完全没露出意外或反对的神色,只好有点呆地操纵木枷跳下山崖,奔向那群无人机。
……等等,不对吧?
在无归境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些感觉材质格外坚硬的无人机和市面上贩卖的不是一种东西,每个机身下还分别提携着数包黑漆漆的、逸散着煞气的……
一爪爪摁过沙滩,庞大的木头野豹跑近了。
说是“大”,在海浪与山岩的夹击下冲进那密密麻麻的无人机群,哪怕是机关术所作的木枷,也被衬托为了一头再原始不过的小豹子。
毕竟前者是一千六百年前,一个见识短浅的世家子雕琢出的作品。
而后者,是一千六百年后,以财力近乎征服了整个中州的巨富,投下无数人脉与资源建立的……
形单影只的豹子冲入机群,终于抵达中心位置的安各指挥着远方的秘书们,开启准备好的程序。
“瞄准,预备。”
胡令张口结舌,想要阻止她,说明那东西可是赤红的阴煞啊,玄学界有记载的最古老的怨鬼,用现代火力再怎么击打也是没用的,就算你不知研发了什么东西又集合了成千上万数量超乎想象的高密集火力——
可秘书组们预备好的程序开始输入,坐标抵达后迅速与安各的控制权接洽,轨道也好命令也好一旦发出就不可终止,而无人机机身下的弹匣敞露,飘拂出墨汁般漆黑的煞气。
【豹豹,谢谢你今天带我参观实验室。是的,当然,它们很有趣,我想应该也能派上不小的用场……你介意我近距离调试一下吗?】
当时安各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如今安各不假思索地挥出手。
“开火。”
“嘭!嘭!嘭!砰砰砰砰砰砰砰——”
那不是简单的“火药”。
成千上万架由机械运输、由天师改装的无人机纷纷投下炮火,漆黑阴煞本源的力量载着火药一齐扎入最上空的红影深处,扎破狂风与巨浪——
“啊啊啊啊啊啊!!”
密密麻麻的红色信号灯下,洛梓琪看见那团坚不可摧的猩红色破开了。
安各的视角很模糊,不管是扭曲的怨鬼还是尖叫的女人,在她眼里一律是装神弄鬼的马赛克——
但她非常满意地看着红海上空最中心的马赛克噼里啪啦地碎开,宛如天上下起马赛克雨。
不管那是什么——总归是由她击破、打赢的东西呗。
哼哼,这个世界绝没有本豹谈不赢的生意,更没有本豹打不赢的封建迷信。
“童童美女,准备好,”忙着校对程序的李欣童听见略带得意的命令,“一分钟后,第二波攻击,我们一起把那个坐标轰得干干净净,早点轰完就能早点结束加班咯~”
李欣童和另两个秘书在运输机里噼里啪啦地输指令已经输得手指要抽筋了,但此刻,他们依旧迸发出了更快的统筹指挥效率,与更高的工作积极性。
早点干完,早点下班!
“是,老板。”
第289章 第二百七十二课 信任或许是这世上最难也是最简单的事情
君よりもっと素敵なひとも
纵使有比你更好的人
君以上の人にはなれないからさ
也无法超越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引自歌曲-どうして (Acoustic Remix)-高瀬統也
好疼。
奋力积聚的力量在海面碎开, 红影自己也在海面碎开,就像是一朵被碾烂的血花。
好疼……
【吃】
【吃】
【好香好香吃——】
就像回到第一次死去的那天。
它抬头望进远处无数架陌生的机群,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正在海上闪着一道道的红光, 一时, 仿佛再次见到了多年前那座大殿里, 许许多多簇拥而来的人头。
……只不过它们并不会不受控地拥挤上来,发出的攻击也并非张开牙齿肆意啃食。
嗯, 更像是它第二次死去的那天,美丽得过分的天师却带着一副空洞冷漠的表情, 一把霜雪般的长剑直直捅穿它的心口,连带着所有怨恨不屈,都被镇在深深的地底。
它抛去最恶毒最激烈的咒骂,恨得双目流血双手溃烂, 每寸皮肤都随着挣扎皲裂出被啃食的伤痕,在死相与鬼面中来回切换,可那个天师却无动于衷, 仿佛根本看不见这一幕似的。
【阴煞。你该死。】
他握着那把剑向下捅。
唯独手有些不明的颤抖。
……为什么?
究竟凭什么?
我明明有一个夫君。
我明明有一个孩子。
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了……全记不得了……只能看见你捅来这把剑呢?
它好不甘心。
不知许多年许多年后,它从地底浑浑噩噩醒来, 伸手掏进那个可恶天师的心脏,想要逼问他。
你凭什么要杀我?你为什么要破坏我拥有的一切?
你——
可那个可恶天师只是望着它流泪。
被绞断的手筋已经提不起剑, 钉穿骨血封印力量的黑钉也不会容许他“颤抖”。
唯独能有力气自由活动的眼睛, 涌出一滴滴透明的液体, 又不受控制地铺满它与他之间的视线。
【为什么?】
明明该由它问出口, 可恶的天师却先一步出口了。
很奇怪。
喉咙已经被它抓碎了, 为什么还要费力挤出这样的问句, 仿佛它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你不明白你做了什么吗?你被我找上来杀掉明明是活该吧?你……
为什么千年前握着那把剑的手会颤抖?
为什么千年后看着我的眼睛会流泪呢?
……冥冥中,就像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某种可怕的错误。
可是……明明我只想让……
“夫君……为什么……为什么……”
现在, 似乎是第三次死亡了。
碎裂的红影浮在海面,稀奇古怪的炸|药几乎要把海面轰出弹坑,它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击开的手脚缠上一缕缕漆黑的煞气,逐渐被侵蚀、被吞噬。
红光。
炮弹。
铺天盖地的噬咬。
全是那家伙主导的袭击。
是那家伙——黑色的阴煞——洛安——
杀了我。
杀了夫君。
杀了我与夫君的孩子。
毁了我所拥有的一切——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天师——为什么即便杀死他也无法感到解脱——不能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掉所有稀奇古怪的恐慌或犹豫——
“该死该死该死!!!”
前尘往事,早就在腐朽败落、化作鬼域的地宫中尽数埋葬。
它既不是那个势要付出一切反抗强权的女奴,也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用资源发动反击的总裁,它只是一抹被镇压千年也无法超脱的执念。
忘记了爱人的脸,忘记了自己的名,忘记了曾经的奋斗曾经的反抗……
只记得,杀自己的那张脸,捅碎一切幻影的那把剑。
是洛安。
就是洛安。
如今又夺走了它给夫君准备的躯壳,安排人这样攻击它粉碎它……
红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咒骂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去死啊啊啊啊——”
不知为何,站在控制室内的安各再次皱眉,捂住了耳朵。
听不清具体字词的尖叫再一次扎进脑子,连带着那恐怖的怨恨与痛苦——
洛梓琪一把托住她的手臂,令摇晃的她站直了。
“没事吧?”洛梓琪皱眉,“你怎么了,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
安各喘了一口气。胸口的护身符再次悄悄发挥作用,那种眩晕感又过去了。
“还好……”
安各拿着手机,只想给秘书组那边尽快下达指令一口气解决眼前的麻烦,听到洛梓琪询问只是遮住话筒,小声回了一句。
“可能是身体原因。我今天……不,昨天刚来姨妈,有点痛经。”
在无归境发生的事情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太急,“月经延迟突然来时弄脏了裤子”“把脏裤子扔进垃圾桶却被奇怪红影拿起来追”“昨天晚上洗完澡突然又肚子疼”“被老婆照顾着上了床但又喂了一杯加料的姜茶不得不扛着药效醒来”……等等经历,似乎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安各一向钢筋铁骨,从没体会过痛经,忙起正事来自然将小腹那点隐隐的闷痛感忘到了脑后——
就连之前刚来无归境时被刮起的阴风扰乱了直升机,摇晃时老婆抓住还在挥拳的她往地上滚,仓皇间她之前乱蹬卡门的脚被狠狠撞了一下……安各也忽视了。
那时她混乱中一口给老婆意外咬出了血,正是心疼的时候,后者见她啊呜一口把鬼血吞进去,也正是震惊焦躁、意识到她与红影的联系必须尽数切断的时候。
谁也没注意到安各被撞红的脚腕,直到她刚才接洛梓琪上木枷,用力踢下绳索……才察觉到不对劲。
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伤,安各刚才嗑药恢复失去的血气时就自己摸了摸脚腕检查,没青没肿,只是有点红,撞破了一点点皮——真要是扭折了骨头青肿起来,洛安再焦躁也会第一时间注意到的。
如今站在这里的安各再如何能辨清局势,也无法猜到那边的红色马赛克拥有“自己一部分的魂魄”,随着天道意识的推动正在迅速地接近自己,势要融合成一鼎能扭转乾坤的法器……
第二次意识到身体的古怪后,安各皱皱眉,只将其理解成了“痛经”的后遗症。
虽然脚腕破了点皮以往不算大事,肚子那点闷痛也没到影响活动的程度,但可能“第一次痛经”的身体就是有点敏感的?
大概吧。
她甩甩头,站直了身体,重新集中注意力。
“琪琪美女,麻烦你再给我几颗补血的药丸。”
洛梓琪见她忙着调动新一波无人机机群,便不再询问了,只是把整瓶丹药摸出来丢了过去。
被正大光明掀出乾坤袋摸出整瓶丹药的胡令:“……”
喂,差不多行了啊,我的存货都快被你们霍霍光了,这最后一瓶补血丹可是医术玄学界第一的大师兄为我特意炼好的!
可他必须站在那个固定位置驾驶木枷,让一台巨大的古木机关悬浮在海面上的技术难度太高,胡令根本没有做其他事的余裕,所以想做出举动抗议也没办法……余光瞥见打开药瓶往嘴里倒的家伙不是洛梓琪是嫂子,就更不敢抗议了。
要是让二师兄知道他“无视嫂子脸色苍白不给她补药吃”,那再来十个大师兄炼药也救不活他。
而且,嫂子的脸色的确太难看……
“如果之前是用血液连接木枷、意念操控机关术的话,会不会现在是耗损太大了,这具木枷依旧在无意识地吸取你的血气?”
胡令猜想道:“嫂子,你检查下伤口,血是不是没完全止住啊?”
其实是不可能的,这架木枷出自于千年前那位家主之手,后者细细雕琢时也只是怀着“要给安准备能在关键时刻护她万全”的想法,固然需要安各的血激活控制,却不可能吸取损耗她的性命。
但安各一愣,和洛梓琪对视一眼,却立刻联想到了另一点——
女人的经期也算是“不停流失血气”的一种表现,不可能像包扎伤口那样完美止血。
仔细想想,之前红影被吸引似乎也是依照自己的血气……
洛梓琪建议:“要不你离控制室远一点?”
安各当即决定:“我再叫辆直升机过来,先离开这架木枷再说。”
她不喜欢超出掌控的情况,一个突然不适、可能会拖累自己下判断的身体就更不行了。
如果继续待在这里会时不时地头晕、耳鸣、犯恶心,那不管此处有多安全,也必须赶快撤离……
可当安各再次与秘书组联系,却得到了一个有些糟糕的消息。
“无归境边境卷起了异常的风暴,改良过材料的无人机可以勉强循着坐标飞过来,但派出载人的直升机风险很大……老板,不如我去联系几个雇佣兵……”
安各不可能让拿钱办事的属下冒着生命危险进来救自己,外人也未必能搞懂无归境境内种种异常的景象,她迅速就否决了这个方案,看向洛梓琪。
胡令负责驾驶,安各负责指挥,洛梓琪之前一直默契地负责盯视周边情况,闻言她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约从五分钟前开始,周围的狂风便越刮越大了,白雾被驱逐了一干二净,但几百米外的那棵古树被风拔了上去……无归境虽然气候恶劣,但……”
但属于洛家本宅附近的山崖,从未生出过这样恐怖的暴风。
今夜的白雾就像是无归境本身在迎接与它息息相关的某个主人,今夜的暴风却不像是……
洛梓琪思虑片刻,见安各目露怀疑,还是没把自己那偏玄幻的猜测说出去。
她只道:“这样吧,山崖下、浅滩那边的礁石后有一条属于洛家的密道,如今已经被堵死了当作宝库使用,你拿着我的令牌,可以当作防空洞过去暂避……”
安各刚想拒绝,她必须都留在中心和秘书保持通讯的稳定,这才能让无人机群抵达正确的坐标,可脑袋又是一阵晕眩——
她一把抓住了身边的木板,指甲几乎深深刻入凹槽。
搞什么,就算是痛经,也不至于在这种危急关头晕倒吧?!
安各喘着气问:“好,那防空洞在哪——”
洛梓琪却没再看她,她死死地瞪着视窗外的红海,胡令早就屏住了呼吸。
——不远处,那抹被无人机群击碎、裂在海上的红影,正缓缓聚拢着自己。
风暴驱散了山间白雾,可白雾又退去海上,绕进了红影的身体。
血潭,无归境,毕竟也曾是那个法器的一部分,而红影才是法器的中心——千年前那个女奴转生后的魂魄没有怨恨,驱使不了这份属于无数怨鬼集合的力量。
或许,在白雾眼中,那只怀有安各一小部分魂魄的红影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而安各理当顺应主人的呼应,回归为一具完整的充满怨恨与力量的魂魄。
如今两方面对面站在这样近的距离,红影的每一声尖叫、每一次怨恨都会对她的魂魄发起呼应,快回到我身边来,快点融为一体——
——不,它已经不能用“红影”来形容,那是一大片漂浮的血沫,就像红海上泛滥的浪花。
可浪花只会拍起,再拍灭,消失在水底,那血沫却在白雾的包裹中重新升起、拼合、聚拢、膨胀——宛如一团被浇灌后生出枝丫的肉芽——成长、成长、成长,最终开出猩红又庞大的——
安各终于从嗡嗡的耳鸣与头疼中终于缓过来后,再次见到的,便是这团……
巨物。
它立在红海与白雾之中,仿佛一座高山,又仿佛一尊来自玄灭时期之前的长生佛像。
【拜天道……】
【得长生……】
【玄门永恒立此……】
【……天道永恒昌盛。】
那具躯壳上聚拢了此间所有的怨恨不甘,被压迫的奴隶在底部滚动,又有无数位陨落的神佛在血肉里探出头,一齐诵唱出的不知是经文还是嚎啕——
那是来自一千六百年前,汇聚无数天材地宝,又得到天道最后寄托的野望的……此世最强的法器原身。
同为玄门中人,洛梓琪与胡令望着海上缓缓站直的巨物,心中浮现出不可抑制的绝望。
不可能存在之物。
不可能击碎之物。
没有任何一本古籍典册会教导他们毁灭天地间乾坤轮回的方法——也没有任何一位玄门天师会在这血腥又强大的古代玄学结晶前生出毁灭它的欲望——那可是——
“哈啊?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打碎成渣还能重新复生,这是进二阶段了吗?”
控制室内唯一一个啥也看不穿的普通人直接在头疼与耳鸣中爆发了:“有病吧,现实打怪就算了还要抄袭二阶段变身的设定,难道我还要开发出一个呼叫器召唤迪迦奥特曼过来啊?!幕后组织都能有这个技术力搞出转基因大怪兽了,还揪着我和老婆不放就要杀人放火毁人全家,他们豹豹的有病吧,这个要是申请专利能挣多少钱啊,就不能不搞事安分挣钱吗?!和气生财会死吗?!让我和老婆健健康康谈个恋爱会死吗?!”
洛梓琪:“……”
胡令:“……”
很好。
什么冥冥中的感觉,什么不可抗拒的天命注定,全没了。
大家回头看向安老板,安老板的眼中,没有神佛,没有怨魂,只有一尊披满马赛克的猩红巨人。
从一开始就这样。
大家都仰望着天空,怀揣着无可避免的敬意与畏惧时,只有某个女奴会冷笑出声——
【反正总有拉下来挨个颠覆的那天。】
“反正拉下来再打死一遍就行了吧?”
胡令再次被安各拍来的手唤醒:“快点,快点,拉升木枷,我们得远离它躲到岸上去,然后我再召集无人机——”
猩红的巨人张开长长的五爪,原本尖利的指甲在重新聚拢后,每一片几乎都成了能削断高楼的巨岩。
它挥手向无人机群中的木枷抓来,如同从棉被窝里抓捕一只小猫。
如同摧枯拉朽,大片大片的无人机断电、损毁、失灵,安各花费无数研制出的、能破开无归境糟糕气象的坚固材料也在这东西的随手一挥下变为纸片——说到底这些小虫子能伤到它只是因为那漆黑的煞气——
但她没有放弃,一边呼叫着李欣童继续准备第三波空袭,一边控制残留的无人机散落在外打游击,又为木枷创造出活动、后撤的安全路线。
终于战胜了心底那点恐惧心,胡令急忙操纵着木枷往远处逃窜,整座控制室都在颠簸、摇晃,安各哪怕被甩到墙上也依旧坚持指挥无人机,胡令在木盘上移动的手指几乎快出了残影,猩红的巨人却依旧紧追不舍,一步跨出就近乎踩碎兽型木枷的尾椎——
“这样不行。”
拄着刀的洛梓琪说,她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丢给安各,便一把拉开舱门,飞身跃下——
“无人机的掩护还不够,必须得有东西分散它的注意力。”
安各一句“不”还没出口,洛梓琪的背影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机群里。
下一秒,银亮的弯刀从另一边闪出,在砍向巨人的左臂。
安各差点没骂出脏话。
……所以她才讨厌和自己相似的领导型人格共事啊!关键时刻比起听她指挥调度,更多的自己决定,就自己执行了!
琪琪她既然连这怪物的一阶段都无法近身打过,面对巨人化的二阶段,“帮忙分散注意力”明显是近似于送死的决定,虽然“必须有东西引走它的注意力掩护我们给我们争取时间”是正确判断,但琪琪美女怎么就亲身出阵——
就连拿钱办事的下属安各也不愿他们进无归境冒险,又怎么可能放任既是亲戚又是朋友的洛梓琪冲锋送死?
搞什么啊,现在情况是很糟糕,但绝没有悲壮到电影快结局时可靠角色催泪送死的这程度吧,今晚的一切明明还在计划内,老婆不是对她保证过了吗——
电光火石间,安各突然意识到什么。
洛梓琪冲出去,只是没她那样信任洛安而已。
局势糟糕,山穷水尽,自己作为三个人中最有能力近身战斗的天师当然要拿出勇气,至于不知在何处做着什么计划的破弟弟,从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就像洛安也同样不认为,洛梓琪会在自己危急时施以援手,哪怕惨死成鬼也不向她寻求帮助。
那对姐弟曾经约好“分道扬镳”。就真的“完全独立”了。
可是……我不一样。
我在这里。老婆就在不远处。他给出的保证从未失效。而今晚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相互达成共识了,要“搭档工作”,冷静处理一切事情。
所以他肯定会回来帮忙,即使带着某种她想象不到的力量,也一定会遵守搭档工作的基本准则……
不,哪里是工作搭档呢,她可没有像信任洛安那样信任自己的任何下属或合作方。
我们,可是夫妻啊。
自己的丈夫是全世界最能带来安全感的古朴存在,稳重,冷静又可靠,安各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
不是相信“他一定会来及时救我”,而是相信“他一定会让事情如我们计划中进行”。
因为这是我们约好的,谁也不会再次违背的——
【老板,自五分钟前,剧烈的风暴就封锁了无归境,这时候派载人的直升机可能有点……】
——五分钟前,似乎也是老婆那段通话挂断的时候?
安各摔在侧边的视窗上,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海岸。
荒芜了。
潮水退去,退去,退去,仅剩下荒芜的沙地。
无声无息的,红海似乎在逐渐干涸,慢慢的,潮落,潮落,几乎要露出海底枯槁的骨头与沙砾——
浅滩大幅退潮,那是海啸的征兆。
安各深吸一口气,在控制室的摇晃中扑向胡令:“快去追洛梓琪!把她拉上来,然后全速撤退!”
胡令不明所以,但他这几分钟已经完全被安各震慑住了,迅速就动手奔向洛梓琪。
猩红巨人回了头,落在不远处的洛梓琪本想再次挥刀,木枷却越过她眼前,伏在门口往下探的安各一把拽过她的衣领,纯阳之体的手劲毫不留情——
她转身大吼:“撤退!”
胡令一个激灵,兽型木枷仓皇地飞逃,四爪几乎挥出了翅膀的效果。
眼见着快被引开的巨人又紧追上前,被打断了动作的洛梓琪恼怒异常:“安各,你放开,冷静点,干什——”
“拉上舱门,封锁出入口,”紧抓着她衣领的女人顾不上反驳吵架,她死命将洛梓琪往控制室最坚固的墙角拖去,就像要拽着她遁入某种防空洞:“胡小哥,快点,快点,启动你所有能启动的防护措施——”
胡令已经被吼麻了,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所有的防护措施,兽型木枷立刻化为一颗颇具弹性的木球,飞一般地向高空弹射,离开巨人挥舞的血爪与咆哮的红海。
气流令他们剧烈地翻滚、摇动,一切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
洛梓琪挣扎着想拽开安各的手,可后者却伸出手臂,直直地指向视窗之外。
她不再咆哮,不再高声喝令,声音异常沉静。
“洛梓琪,看那边。”
……那边?
那边。
——在红海最上空才能看清的,封锁了整个无归境边境的狂风正呼啸而来,自外界的每个边缘也自深处的每座幽谷,逼走每一缕白雾,又带走每一滴海水,红海被着暴风朝天倒灌、涌起、下落——
万层血浪冲向那个猩红的巨人,风暴中心则浮起一颗巨大的蛇头。
——莹白色的大蛇伴着山呼海啸而来,一片片闪着光的鳞片就像是藏于水中的刀锋,它张开毒牙,如同吞噬天道,将巨人的咽喉死死咬入自己的口中。
洛梓琪屏住了呼吸。
那是……两个同等等级的巨兽在打斗?那头白蛇也是被唤醒的某种古代法器吗……看这样子,难道是守护无归境的……
可一直紧张无比的胡令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甚至将手撤开了控制板,伸了一个懒腰。
“二师兄终于来啦,哎哟,手疼死我了。”
……谁?他师兄?二师兄?
从未见过洛安施展独门咒法的洛梓琪一时恍然,可她还没回过味来,又听见自己耳边传来咯咯的磨牙声——
明明是在半空摇晃,明明隔开了重重防护措施,安各那眼睛依旧跟审讯敌人似的,从上到下将大蛇剖得无比清晰。
“鳞片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口子……放大之后还要淌血……新鲜得很啊……所以你刚才是被剪刀扎成刺猬了啊破烂?!”
洛梓琪:“……”
洛梓琪拍了拍在自己脖子上死命收拢的胳膊。
“弟媳,冷静,消消气。”
第290章 第二百七十三课 有的时候在脑子里想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
安各见过一次, 那白蛇。
被她要求“喜欢蛇变给我看”后,在夜晚的卧室里,他特意展示的独门秘法。
……结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即使是面对刻意缩小、低头的造型, 她也被吓坏了, 缓了好久才能动腿回去哄他……
那不是任何一本志怪小说里记载的“蛇妖”,不符合她对这种生物任何一种的幻想——故事里的白娘子拥有柔婉的衣裙, 故事里的小青是一抹碧绿的柳叶——
应当是美丽的,婉约的, 即使现出原形也柔韧不失优雅的。
可那东西……
【森冷】
【庞然】
【阴寒】
每一颗鳞片都像是刀片,挥动拍下的尾巴能搅起海啸,盘绕的躯体似乎能绞断那巨人的四肢,轻轻一挥就能撕碎无人机机群的血爪却抓不开它的皮肤——
那是头怪物。
那无法令任何人联想到“美丽”, 红海中的两头怪物正在用最残忍的方式角斗厮杀,仿若是谁侵犯了谁的领地所以挑起了最野蛮原始的占有欲,势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以彰显自己的地位——
【我是这里的主人】
【你, 滚开,去死】
“领地权”“占有欲”“野蛮厮杀”“彰显地位”, 这一切的关键词都理应与“洛安”无关。
他在她面前永远是退让而谦和的,绝对不会……
这样。
安各看见巨蛇大口咬合, 它嘴里的毒牙像扎气球那般扎破了红色巨人的眼球, 又直直戳穿至后颈。
这一刹那蹦出的脑浆飙上了整片海崖, 组织液拌着不明的碎片溅在木枷的视窗上。
只是它毒牙撕开的一道伤口, 就能覆盖整间藏书阁的体量。
洛梓琪似乎是皱了皱眉, 而胡令嘀咕着“总这样能不能收敛点”开启了自清洁模式, 安各则……
继续定定地看着。
最原始的、最血腥的杀戮。
莹白色的鳞片绞断那巨人的骨骼,已经钉上去的毒牙被它死死咬着往下扯, 也不管利爪抓开自己多少皮肉……
红海翻腾,血气冲天。
血浆与碎肉里,隔着视窗的安各连一秒钟都没挪眼。
她本应感到恶心的,她本应无比恐惧,她明明最害怕这个了……
可奇异的是,从刚才起就总是晕眩不适的身体一点也没有不舒服,她的胃的确在翻滚,心也噗通噗通在跳,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恶心……
不。
恶心的话,会不想看的,可她一直挪不开眼。
……可能是太过气愤了吧?因为他就在她眼前,却还继续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用这样粗鲁直接的方式与那东西迎面争斗——看看白蛇身上被抓出的口子吧——他以为他是什么铜墙铁壁,哪有这样打架的——天师就该有天师的样子啊,隔得远远的抛飞闪亮的东西不就可以——
蛇尾扫过山岩,又裹挟着暴风扫回去,劈穿了巨人的脸。
天上雷霆轰鸣,砸在鳞片与暴风上,却像是细弱的小雨点。
手,脚,头,每一处要害,白蛇完全占据着上风,眼看着就要将对方第二次绞碎殆尽。
安各咽了咽口水,小声嘟哝一句。
“哪有这样的。”
竟然是这么粗暴的工作作风,真令人……生气。
洛梓琪却拍了拍她的胳膊:“弟媳,再气就气坏身体了,现在还是看最要紧的……我们现在坐标很安全,趁机召集第三波无人机吧?”
安各下意识就摇头:“嗯,啊,什么,我已经没那么气——”
“你没那么气还一直瞪着他?”
“……对,对啊,我挺气的,就是气到了现在还要瞪着他……搞这么多伤……”
洛梓琪心想从你第一句骂骂咧咧出口后他已经在那里打了十几分钟了,而你除了第一句暴怒的骂骂咧咧,就再没有很大声地骂他,只是一直一直坐在那盯,哪怕视窗被糊马赛克也没舍得眨眼。
……不过弟媳是非常懂得在关键场合调节情绪的人,可能她排解自己暴怒的方式就是一直盯对象吧。
“气的确是很气的,嗯,特别特别愤怒,才会一直瞪着的……谁让他这样……”
安各又嘀咕了几句,终于收回视线,轻咳着重新联系上秘书:“无人机?嗯,好,我在,第三波立刻过来……可是,琪琪美女,现在打过去会误伤吧?”
为了阻拦猩红的巨人靠近他们,从一开始白蛇就将它死死缠绕捆在原位,无人机群要放出攻击,不可能避开缠在巨人身上的大蛇。
但“趁着有东西掩护并转移巨人注意力时发起第三波空袭”的确是正确的策略。
闻言洛梓琪也有点犹豫:“那就再找找时机……”
第三波无人机自天边嗡鸣而来,有几架被闪烁的雷鸣击毁,但依旧数量惊人,将在风浪中不停摇晃的木枷球簇拥了起来。
来到更高更平和的视角,在无人机红灯的照射下,安各发现白蛇的尾部与躯干都染上了猩红的抓痕,挣扎中的巨人似乎也找到了流血的剪刀口,为了逃脱禁锢,它不单单是抓着蛇鳞往外拔,它的爪牙早已深陷刀口,抓着那些被砍烂的皮肉往里搅。
如果是洛安在这,一定会冷笑出声。
一个砍出来,一个往里抓,他这一身伤口都来自于前世的这两个人,归根结底还是夫妻吗?
不懂如何在感情上心意相通,倒是能够默契地共同杀死他。
安各看着猩红的巨人抠挖那些伤口,眉一皱再皱,原本平复的恶心感又要上涌了。
红影与她之间的呼应关系,来自于她们产生的“怨恨”,可自白蛇扑出后红影就一门心思地把仇恨值撒给他,所以安各才会感到身体轻松——
然而,这一次,是安各有些憎恨那东西了。
看着白蛇被抠开涌血的伤口,恨不得红影快快去死。
……不,不行,不能再拖延了,他又不是什么真正拥有钢筋铜骨的蛇妖,只是施咒临时变出的肉|体凡胎,当初她还从小师妹潘佳那里打听过,这种术法是有时限的,而那怪物不知道有没有疲惫的时候,再拖延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扭转局势……
况且,无人机是经过他改装调试的,装填的炮火也应当有他的一部分力量。
以他谨慎的个性,肯定会给自己留后手。
……对吧?所以此时发动空袭不会伤到他……
忍着那种强烈的恶心感,安各咬了咬牙。
“老板,已经就绪,但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并不知道无归境所发生的一切,只渴望迫切下班的李欣童道:“这一波我们不仅仅在无人机上装填了您调试过的东西,还加装了许许多多您从玄学界购买的资源,保证火力能够最大……”
许许多多?从玄学界购买的资源?
安各心头一跳。
是,她起初拜访监管局时就建立了合作,以商人的手段调查联络了许许多多的世家,又搜罗了不少能用钱买到手的秘宝作为自己的“资源储备”,便于以后在玄学界谈生意时当底子,人脉与物资永远是进驻新领域时到手的第一要素——可那些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向老婆悉数介绍,老婆亲自调试的弹药只有漆黑的那一批——
全部投放下去,那些不属于他力量的、来自其他世家门派的法宝肯定会伤到他吧?
她没想到……虽然加装最大最多的火力,秘书做得也没错……但……
可是,就在那一刻。
猩红的巨人反手抠开了大蛇最严重的伤口,将它狠狠摔向天空——
白蛇没有嘶鸣,没有呐喊,就像是暂且发现战场局势不佳便后撤退开的先锋,它在空中扭转身躯,便箭一般扎了回去。
那毕竟不是真的原始野兽。
有那么一秒钟,安各对上了浅茶色的瞳孔,看清里面闪动的,不是兽类的怒火,亦不是杀戮的兴奋——
那是属于一位顶尖天师的战术判断,无论如何都能迅速反击的战斗直觉。
第一次,是他对她下令,冷静,漠然。
【时机已到,动手。】
安各心跳漏了一拍,摁下按钮。
“开火。”
“嘭嘭嘭嘭嘭嘭——”
——第三波火力,漆黑的煞气混杂着无数彩色的法宝光芒,击穿了缠斗在一起两头巨兽。
就像烟花炸开。
灿烂的、灿烂的烟花中,猩红的巨人再次咆哮着化为肉末,而大蛇直直地安静地掉下去,明显失去了意识。
两者一前一后砸入红海深处,安各深吸一口气,立即发令:“派来第四波无人机,这次装满你能找到的医疗物资,胡令,我们下去接……”
“等等。”
洛梓琪突然拦住了她:“等等,你看海底。”
……什么?
安各不明所以地往下看,可却什么也看不见。
在洛梓琪的眼中,组合出猩红巨人的无数怨灵鬼魂缠绕住了失去意识的大蛇——涌入他身上每一处伤口灌入每一处——
“那毕竟是尊集合了天地鬼魂怨念的法器,”洛梓琪的脸色极其难看,“我们想得太岔了,那不是什么具有真正肉|体的怪物。”
打烂它也好,轰穿它也好,凡人的手段是无法粉碎一尊能倒转乾坤的法器的——
而它正如海水般灌入昏迷白蛇的体内,势要找到他最大的弱点,将他也化作下一个傀儡。
安各不明白。她根本看不见那些呻|吟滚动的鬼魂,她只觉得那是一堆马赛克碎肉而已。
“怎么……等等,那东西把他裹起来了?植物吗?还是寄生虫?”
洛梓琪却一把拽她离开视窗:“我们还要飞得更高一点,远离这片海面,以免它袭出——”
安各拧眉:“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他会被那种怪物控制?不可能,我——”
“安各。”洛梓琪定定地看着她,“你知道洛安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
过分敏感的心思,无比阴暗的脑回路,一旦失血过多受伤过重就沉迷脑补……
这样的家伙,倘若被鬼魂的怨念重重包裹,连三秒钟都坚持不到吧?
安各却读不懂洛梓琪的意思,她皱着眉往外拉手:“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受伤了,我得赶紧呼唤坐标回去救援,而且他是绝对不会被什么垃圾寄生虫控制的,他可是——”
洛安,是很强大的。
……但强大,究竟又是什么?
海底被击昏过去的意识涌入无数怨魂,所有所有的执念与不甘再次带他回到了某个时刻。
小的时候,他不被允许进入藏书阁,也从来无法凑近坐在里面听着老师教导的姐姐,搞懂她低头在宣纸上书写的问题。
因为姐姐注定是【无归境的家主】,而后者肯定是强大的人。
“滚出去。离开这里。再听到你喊姐姐令我恶心。”
——强大到,能把他作为工具的价值利用完后,再轻易舍弃。
洛安不讨厌洛梓琪做出那样的决定。当那个女疯子尖叫着破坏了主母的葬礼,又用死亡彻底分开了那对原本恩爱的夫妻,他就能从姐姐看来的、怨愤无比的眼神中预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
驱逐他,合情,合理,合乎逻辑。
强大的人总能轻易舍弃令他们感到不愉快的东西。
而他总能够冷静地总结出自己遭遇舍弃的原因。
而长大之后,他所遇到的妻子……
安各,是个再强大不过的人,远比【无归境的家主】更加强大,他看得十分清晰。
她接近他是因为“想和帅哥一夜情”,与他交往是因为“脸太好看性格也很可爱”,拽他闪电结婚时脑子里只想着“只能看不能吃像什么话赶紧领证就能滚床单”……
脸,身材,性格。
出于这些肤浅的理由她选择了他,那么,以妻子的作风,倘若有一天他失去了这几点特征,也会被迅速舍弃吧。
譬如变丑了。譬如病弱了。譬如露出特别爱嫉妒、总无法满足的缺点,被她发现只是一条捕风捉影的三流绯闻就能气得他大半夜睡不着觉……
那肯定会遭遇舍弃的,因为那样就不是“贤惠美丽又大方的安安老婆”了。
当然了,他还不至于时刻为这些感到恐慌,他早就决定把妻子喜爱的特征精心演绎一辈子,也有那个自信将她起初的轻浮感情慢慢经营成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像曾经那盏小台灯,来自哪个地摊、有多廉价平庸并不重要,他喜欢一点点地修补、改造、重新组建、保养,让那盏台灯每个零件每抹颜色都完完全全成为自己的东西——
因为他不相信有什么宝贵之物是初次见面就能落到手心的。
他就喜欢一点点、一步步、慢悠悠地将它完全抓到手里……
而且,这次,他有时间,有精力,还有一个正大光明的“丈夫”身份。
不管感情源自何处深浅几何,他会让她逐步沉沦、最终根本离不开自己——
三餐,衣着,慰劳的话语,体贴的等待,帮忙放松的按摩,甚至关灯后的爱抚。
精心设计,克制调控,从不以自己的角度出发,全部是为了满足她的需求。
他会成为“最完美的丈夫”,就像小时候成为“最优秀的工具”一样,这样一来……
就能成为“强大的人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的存在”吧。
洛安很清楚这一点。
妻子日渐沉迷的表现也从侧面佐证了他这份方案的成功,如果说刚相遇时她还只觉得他“是个有点温柔腼腆的人”,婚后她已经认定他是“这世上最贤惠体贴的老婆”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一个女疯子叫着自己无法得到的爱,展露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插进来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
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被驱逐的。
但偶尔,只是偶尔,当他被突然蹦出的花边绯闻气得浑身难受,三更半夜睡不着起床倒水,接到在海外另一个时区出差的妻子打来的视频通话……
【你跟那个金发总裁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个点我已经睡下在休息了你没考虑到吗?】
【还有你穿的那件晚礼服,露背露肩膀腰上还系着透明丝带,拿着酒杯背着身曝光在记者的镜头里,你是想露给整个南半球的男人看吗——】
以上任何一句他都没能说出口,只是打开床头灯,戴过眼镜,遮住眼底太强烈的嫉妒与怒气后,露出微笑,和视频那头的妻子说:
“工作结束了吗,辛苦你了。”
……偶尔,像这样的时候,他会强烈地感觉到。
要是我也能变“强大”就好了。
用潇洒又轻浮的态度去喜欢一个人,开心就在一起累了就轻松舍弃,不去计较太多太多的小细节,不去贪图对方更多更多的在意。
想成为一个强大的人,不去在意新时代的社交来往或大胆衣着,发现她穿着露背晚礼服谈生意也能轻松接受,即使她出差忙碌和异性|交友喝酒也能完全放心……
不是拼命算计着成为“不可能被强者舍弃的完美工具”,而是直接成为一个强者。
总有一天,要是我能真正成为妻子那样潇洒的人……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将帅气的师弟介绍给她,即使她穿着透明上衣和超短裙去酒吧玩闹也完全放心,不会订下门禁不会催促她回家干涉她喝酒多少,甚至能在她深夜不归时完全移开注意力,安心专注自己工作不去管她……
她应该会超级、非常开心吧?摆出大大的笑脸赞美他“老婆终于不这么古板地拘束我给我自由真是太棒了”?“相处模式变得好轻松啊那我们更进一步玩开放式婚姻也没关系吧”?
↑绝对不会,铁定会气炸
视频结束,得到贴心慰劳的妻子精力满满地奔赴下一场会议,而洛安把黑屏的手机扔到一边,又拔断了家里的网线,这样就不会再弹出讨厌的花边新闻了。
睡不着。心里闷。头很疼。脑子里那个女人还在低笑。
【我就说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
永远怀抱着对心上人的贪婪与窥伺,却也注定收获不到能满足自己的喜欢。
最后的结果是疯掉,破坏所有经营好的关系,用最阴暗不堪的手段强迫她与自己捆在一起,哪怕遭到她最恨最怨的回敬或贬低。
……洛安真想变成一个强大的人,强大到能把脑子里那个声音彻底删干净。
但没有。
自小到大,那声音如影随形。
即使他能够冷静地分清“她是她”“我是我”“她是小三”“我是打过结婚证的正经丈夫”“我们情况完全不同”“我绝对能用最不被察觉的方式缠着妻子过一辈子”……那声音依旧没有消散,伴随着他心底愈来愈大的贪婪。
然后,某一天,他死了。
他茫然地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妻子喜欢的心声,他真的从她心底看到了无数遍“洛安可以轻易舍弃”。
他起初不能平静接受这种心声。他起初无数次想要用阴气侵染她的身体,将她拖进自己的坟墓里。
可……那时……脑子里那个嬉笑的女人旁边,又多了一个声音。
【她那样强大的人……对啊。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她不该与我成婚。她应当有更好的生活。】
——不。
凭什么?
我才是她唯一的丈夫。我才是她孩子的父亲。我是她唯一一个男人,哪怕死了也依旧住在她不许任何人踏入的房子里,她就算再花心爱玩、我也有自信将她缠得牢牢的算计她再也没心思看外面的异性——是,我是爱嫉妒爱吃飞醋,但那些男人会真正动摇我的地位?凭着那样的脸和身材?不会吧,她真的降得了眼光,下得去嘴?
就算只是轻浮的“好看男人”,我也绝对不是谁可以随便替换的。
就算最重视事业和玩乐,我也总能用手段让她回头来。
而且我现在是这房子的地缚灵。她真要带男人回来,我就出手直接碾碎……
谦让从不是冷血动物的美德,再压抑再忍耐再会反思自省,它的终极目的还是“把对方拖进巢穴层层缠绕让她一辈子逃不出来”,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选项。
自我审视、修改乃至时不时的自我厌弃不过是为了“更完美地经营我的婚姻”,哪怕被疯子母亲日夜强调“你个不懂爱的垃圾”也能漠然回复“你是没人爱的疯子”的家伙可不会产生“啊那个人太好太好我这样的配不上果然还是退缩离开”的想法——
【应当有比我更与她般配的、强大的人……】
是,有。
但那又怎样?她是我的妻子。我的。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嫁给我这样的人……】
那道多出来的声音是男人的嗓音,熟悉得令洛安烦躁不堪——就像是他自己的心里话一般。
日日夜夜,那声音不停歇地重复着,低喃着,让他退出、离开、躲得远远的,因为他是这个世上最配不上她的存在。
那是最强大最强大的人。
而你阴暗又弱小,性格麻烦得令人发指。
你凭什么还觉得能待在她身边?
——可那声音在说什么,凭什么我不能?
如果她丧偶后觉得亡夫可以轻易舍弃,那他就想尽设法爬回来再复活就是了。
如果她觉得有比我更重视的东西,那他就再使手段拉回她的注意力。
就算是分居也不能离婚,就算是离婚也休想摆脱他——
【她不该嫁给你。】
呵,女儿都七岁了,这时候再后悔也太晚了。
洛安起初以为,那道声音来源于自己,是看到被舍弃后彻头彻尾的绝望、自卑后产生的丧气话。
可他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是,的确,他是个不够强大的人……但他从未想过要放弃。
嚷嚷着“一见钟情”,在初次见面就落进手心的明亮小火球,他凭什么要放弃?
【你自知配不上她。】
【你自觉走在她的侧后方,只注视着她的背影。】
是,的确,甚至是经常默默地等在一楼大厅,委托间隙飞过楼顶,根本就不会去靠近,只是偶尔、偶尔……
听到顶层下来的指令,瞥过她敲着高跟鞋与一波紧随其后的秘书们匆匆跑过走廊……就觉得心满意足……
【你无法站在她身边。】
【你是可以被替换的。】
【你早就有了自觉。】
【所以……】
那道似乎来自前世的,无比悲恸又无比自卑的声音说:【你去死吧。】
【自动离开,将位置留给更适合的强者。】
【她该嫁给更强大的人。】
【她该嫁给更喜欢的人。】
——凭·什·么。
红海上空,洛梓琪还在与安各争执。
“你赶紧放开手机,这时候我们必须离它远远的,被操控后再说——”
“我自己对象凭什么要被恶心的寄生虫操控啊,再耽误时间他说不定就重伤失去——”
“安各,那不是寄生虫!你根本看不见,所以你能不能——”
红海深处,白蛇再次睁开蛇瞳,无数猩红色划过,无数鳞片张合。
就像一把巨大的剪刀。
自海而上,自下逆天,莹白色的大蛇破开海面——
在安各眼中,层层叠叠即将围拢成形的恶心红色虫子,被它的鳞片尽数抖散、爆开、驱逐。
想吞噬它的,被它剖膛破肚,尽数钻开。
洛梓琪怔愣地放下手。
而蛇仰起头,那双浅茶色的瞳孔剔透温和,冷静如初。
安各立刻就扑向视窗:“看,看,我就说了吧!他才不会被什么怪东西操控驱使呢!”
洛梓琪:“可……”
可那是破烂弟弟啊?
最爱脑补,最敏感多思,低落时一句话能想出一百万字大戏的破烂弟弟——
哪来的“强烈到可以破开一切的意志力”,能够令他挣脱这千千万万抹怨念的拉扯?
怨念不应该是他天然附带、家常便饭的东西吗?被影响就像是墨水融进水啊?
他怎么做到的……
然而,就在洛梓琪发呆,安各盯着视窗挥手的时候。
胡令默默地看了一眼师兄。
从那瞳孔的神采中明白了什么。
然后他默默拉升——拉升——再拉升——
直升到再也不会被影响的高高空,才默默缩手。
——而下方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鸣,原本安静挺立的白蛇翻入海水,拍尾,搅动,咬穿,无数的怨魂丧于毒牙,山崖块块掉落,那架势仿佛要把整座无归境撕得天翻地覆——
谁!要!自!动!让!位!啊!
咬死、咬死、都咬死、全部嘶嘶嘶——
“唉。”
在嫂子的呆滞,洛家主的茫然中,地动山摇里,胡令忧愁且熟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师兄每次重伤都要发癫,习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