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が消えた嘘みたいな日
你消失的那日, 宛如一个谎言
僕も消えたい願望の日々
我也想要随你消失,终日心心念念
——引自-夏の魔法-HoneyComeBear
如果要出门吃晚饭,那具体去哪里吃, 吃什么, 怎么吃——
对一个各有主见的三口之家来说, 这往往是需要一番辩论才能得到结果的复杂话题。
一个想去东边,一个想去西边, 还有一个东西哪边都不想去,只想在家待着随便烧点。
只不过, 放在安洛洛家里,这往往是个不需要任何争辩的问题——
穿鞋的妈妈:“所以晚上吃什么?”
反锁门的爸爸:“随便。”
进了停车场的妈妈:“老婆你想吃哪家餐厅,哪家都行,我开车带你去。”
帮她打开后座车门的爸爸:“不必, 随便。”
已经坐上驾驶座开空调的妈妈:“老婆老婆,那你想不想吃……”
在调整副驾驶座安全带的爸爸:“主要看你想吃什么,豹豹, 我是真的随便。”
打开手机导航又打开餐厅点评app的妈妈:“老婆你可不能随便啊,我才是怎样都随便……”
如上一番来回拉扯, 对话与动作同步进行,你推我拉就是没人主动点菜——
不知从何时起, 区别于以前妈妈的“一言堂”模式, 爸爸妈妈之间来回“随便”几乎成了他们家每次出门吃东西的开场流程, 安洛洛都能背下来。
以前妈妈总能快速定好要去哪家餐厅吃什么, 他们还没坐稳就踩下油门飙出去;
现在妈妈却特别特别频繁地问爸爸想吃什么, 反复表示她无所谓吃什么都行……
而爸爸呢, 爸爸以前和现在都没变过。
清一色的“随便”“无所谓”“听你安排”,带着淡淡的微笑, 反正绝不会做出主导决定。
这种时候,就只有全家最聪明的她能起决定作用了——
如同之前数次那样,安洛洛小朋友举起手,踮起脚,从儿童安全座直直扑到了前排主副驾驶座的正中间。
“我想吃那家餐厅!爸爸爸爸,就是那家!xx区xx大街xx号!妈咪妈咪,手机给我我直接帮你导航吧!”
妈妈:“……”
不愧是她女儿,抓时机的一把好手。
明明嘴上说“庆祝爸爸出差结束”,怎么又变成你点菜啊……
安各瞥了一眼老婆,后者微微摇了摇头,微笑里带着纵容。
……老婆总会表达“没关系”,更何况这是顿他可有可无的晚饭,而且还是他自己女儿点名要吃的地方。
唉,想让他按自己的爱好点个菜,想带他去他喜欢的地方玩玩,比上青天还难。
……急不了,慢慢来。
“妈咪,这家店旁边新开了一家甜品铺子,特别受欢迎呢,待会我用零花钱请你吃圣代呀,海盐柠檬味的圣代——还有爸爸,爸爸应该也会喜欢那家限定的红豆青提抹茶冰激凌吧?”
机灵的臭小鬼。
安各嘀咕了几声,手上却麻利地开始打方向盘。
“洛洛宝贝,那是家什么菜?太油太辣的不行哦,已经很晚了,妈妈不太想吃那种……”
虽然那道伤口已经愈合了,但伤患总归是要注意点饮食吧?
安洛洛很开心:“不用不用,我们吃披萨!超级大的大披萨!还有蜂蜜鸡翅!还有还有,香香的奶油烤土豆!”
安各:“……”
好家伙。
披萨上的芝士,鸡翅上的蜂蜜,土豆蘸奶油……就算她至今依旧没把洛安喜欢吃的东西完全摸清楚,但安各清楚,这些绝对不是传统的老婆偏好的食谱。
红灯停下,她又忍不住看向他,但凡能发现一丝一毫的不情愿——
“那家店是新店?要排队吗,需不需要爸爸提前预约?”
“不知道……但我想要最高层露台上的位置!”
“好。你往后坐点,洛洛,坐正了,别往前座趴。”
洛安便主动拿出了手机,眉眼柔和又自然,没有一丝丝的不满:“再报一遍店名吧,我来联系……”
搞什么,芝士、奶油、甜味的肉,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了吗?
说句不太想吃又不会出大事,洛洛宝贝听到你不喜欢也会自然更换目标的——
安各忍不住轻咳一声。
老婆头也没抬,伸手拿过副驾驶杯座里的随行杯,打开盖扣递给她。
“豹豹,嗓子干就喝水。”
安各:“……”
我是暗示你表达不满意见,你现在不是说不跟我装了吗,怎么还是这么贤妻良母啊。
随行杯的吸管又往她唇边递了递:“豹豹?嗓子不干了?”
安各……安各不得不喝了口水,然后吃了满嘴的菊花枸杞。
……你是上上世纪的贤妻良母吧,究竟是怎么在收拾女儿穿衣打扮的同时泡了这一大杯菊花枸杞带上的?而且我特意买给你的那么漂亮的银灰色随行杯,你就拿它泡菊花茶??
安各满腹吐槽都被这口温度适宜的菊花枸杞茶噎了回去,等回过神后已经到店——
蛋壳白的洋式小楼装潢很精美,一路进去全是各式鲜花盆栽,石子路上还缀有卡通图案……
安各猜是类似于儿童花园餐厅的网红店,一进去后果然,各个小朋友们叽叽喳喳,外面的等候区还坐着一堆小孩。
环境布置得很精致,披萨放在地道的大石炉里烤制,开放厨房那边传来的芝士香气也非常诱人,就是……小孩太多,凑在一起太吵了。
感觉像是走进了一所管理混乱的小学。
安各并非那种有了孩子后看全世界幼崽都自带母爱光环的人,自家的洛洛宝贝虽然在家话多又活泼,但却很少高亢尖叫、呐喊、大发脾气——即便如此,安各有时依旧会觉得小家伙太吵太闹腾,更别提这里,简直是熊孩子们的聚集地。
安洛洛平时再上蹿下跳,餐桌礼仪也是顶尖的乖巧,一上桌就自动端直坐好,从不会拿着叉子餐刀在盘子上刺耳划拉——可这里一眼望去,拿着刀叉瞎捅瞎滑的小孩不下十个,而三个不同的小小孩在过生日派对,戴着生日帽用极高分贝的尖尖笑声相互打闹。
安各一进去就想皱眉离开,更别提本就格外喜静的老婆,让他待在这里绝对是种精神折磨。
“老婆……”
可女儿已经欢呼雀跃地爬上了楼外的铁艺楼梯,而老婆在一旁服务员递来的预约单上签了名。
“没关系,”大概也是被吵到了,他同样皱着眉,但眼神却很温和,“洛洛想去的位置在最顶层的单独露台,没有其他小孩。放心,不会吵到你。”
安各:……我是担心吵到你。
大抵是她眼神里的无语意味太浓,老婆又顿了顿,试探问道:“喉咙还干?嗓子难受?想继续喝点水?”
安各:“……”
安各刚想反驳“你都喂我一路菊花茶了我还渴个头”,但她很快意识到了别的——
洛安低头摇了摇手里的随行杯。空荡荡的。
“你刚才一路上喝空了,没剩下。豹豹,你先上去找洛洛吧,我回楼下问服务员要点热水。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喝菊花枸杞茶,还以为你喝了一口就会嫌弃是古董……下次出门前我一定多灌点。”
安各……安各还能说什么,总不能说“你主动喂到我嘴边我怎么可能不喝”“我一路上琢磨有的没的不知不觉就喝空了”“话说你一路上都举着杯子喂我这让女儿怎么想哦”……
她最终只能僵硬地点点头。
“哦,好,你快去快回,别被吵到了。”
老婆点点头,眼神从杯子落到她脸上,突然又笑了一下。
“所以,原来不只是因为开车时注意力集中?单纯是因为我喂你什么你都会喝吗?而且你一路上都在想我的事?豹豹……原来你也会这么细致。”
安各:“……我迟早要搞清楚你那个玄学眼睛有没有别的作弊功能!赶紧的去给我倒热水续茶,然后禁止读心术!”
“好,好……你现在的命令就很适配封建大老爷了,豹豹,是为了特别搭配我这样上上世纪的贤妻良母吗?”
安各:“禁!止!读!心!术!”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便转身离开,只余安各抓着楼梯栏杆站在原地缓了缓,又用手扇了扇风。
……早就看出来的话倒是早说啊!特地存到跟她独处时才说出来,逗她玩吗??
心疼破烂果然会变得不幸……什么情不情愿会不会受委屈,完全没必要……
安各吭哧吭哧上了楼,发现露台果然要安静许多,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张圆桌放在花园中。
预约这种位置,老婆肯定花了不少钱,回去补给他好了。
……不,不仅仅补给他,发给他成倍的大红包,让他着急又没办法退款,谁让他故意使坏逗……话说她脸上的温度降下去了吗?不会被女儿看出来吧?……算了算了,反正是夏天,无所谓,就说爬楼梯后自然运动变红的!
女儿正跪坐在椅子上,伸手去够那边的花丛,见她过来开心招手:“妈咪,怎么样,这家店很棒吧?”
棒什么棒,下面吵死了,停车还困难,我担心了半天,结果你爸又明目张胆地耍我。
安各很没好气,她走过去,恶狠狠地揪了揪女儿的辫子。
被大的那个欺负了,就来揪自家宝贝的小辫子,哼。
安洛洛立刻捂紧了惨嚎:“不准揪,我好不容易做好的——”
“是啊,是啊,环境是很棒,洛洛挑的露台也很漂亮……但下面实在太吵了啊?”
安各松了手,又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苦口婆心:“洛洛宝贝啊,你是怎么想的,这餐厅明显不是你爸爸这种人爱来吃饭的地方吧,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爸爸喜欢安静?说要庆祝爸爸回来,却挑了这家……”
安洛洛却眨眨眼,仔细回忆了一下。
【那爸爸变成活人后要带我去吃披萨,那家新开业的花园儿童餐厅,有个阳光特别特别强烈的小阳台……我有个同学去过那里了,说上面鲜花缠着的秋千……中午吃饭时还能看到小猫睡觉……】
【爸爸变成活人后,就可以带我去吃了吧?】
“没关系,妈妈,爸爸早就答应我要来这里吃饭啦,他百分之二百愿意来这里的。”
于是,在夏日尚未落下的阳光,傍晚特别的温凉,与花丛中浅浅的虫鸣中,她自然又快乐地仰起头:
“爸爸祭日之前就答应我了,等他变成活人,就带我来这家人气很旺的花园小餐厅。现在我们终于来啦,是不是很棒?”
妈妈揉她脑袋的手却僵住了,像一个戛然而止的休止符。
“……呃?妈妈?”
第342章 第三百零二十四课 弥补不了的却可以一起慢慢种下
もう一度 君に逢えたから
已经再一次和你相遇
後悔したくないんだ
我可一点也不想品尝后悔
——引自-夏の魔法-HoneyComeBear
捧着满满一杯倒好的热水上楼, 洛安在妻子对面落座,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是因为与一楼比起来这里太安静,还是因为周围的鲜花盆栽摆得太多, 又或者是那股他永远不太能习惯的芝士香气……
洛安不明所以, 他左右环顾。
妻子正低头拿着铅笔勾画菜单, 桌上的露营灯亮着幽幽的光,她背后放着许多不同色的玫瑰盆栽, 夏日傍晚的太阳下,偶有蝉鸣响起。
或许是因为她的神情少见得很安静, 所以洛安忍不住多盯了她一会儿,有些走神。
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人适合玫瑰,不过名贵华丽的花种都很适合她,他很少给妻子送花, 只是单纯觉得无需浪费资源——因为最名贵华丽的花种全种在他们家的后花园里,安各已经不再需要平常花店里裹着包装纸的普通鲜花。
……好吧,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总觉得种在土里的东西最好能吃又实用, 花朵本是植物,从土里硬拔出来裹着包装纸送来送去, 最终的下场无非是枯萎后丢入垃圾桶,如果他看到自己的礼物被妻子丢进垃圾桶总会忍不住联想自己被丢进垃圾桶……毕竟自己身上这样那样的毛病都很值得丢进垃圾桶……所以与其送花还不如送盆栽……或葡萄, 后花园那么多香气馥郁的花里要是能腾出个地方给他种葡萄藤……
唉, 用妻子曾经的话说, 他这人是“浪漫过敏”。没救的。
洛安不再乱想, 他把泡好的热茶放在桌上, 开盖慢慢挥去热气, 没有出声打扰她。
妻子继续簌簌圈写菜单。
洛安又观察了一圈,这次重点观察她以外的地方——然后他在几秒钟后终于找到了这处美景最违和的地方。
太安静了。
只有一个成年人坐在这里。
“豹豹……洛洛去哪了?她跑到一楼玩了吗?”
菜单上的铅笔笔尖一顿, 妻子抬起头。
她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但洛安一时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相较平时低很多。
“没。”
“那洛洛在哪,要不我去找……”
“不用。”
“可……”
妻子不再说话,她重新低头看菜单,而桌下传来嗡嗡的低鸣。
“不用找,爸爸,我在这里嗷。”
洛安:“……”
洛安弯腰掀开田园格子桌布,看到了自家女儿——没精打采地趴在妻子膝盖上,屁股朝天脸朝下。
与他对上视线,小孩又“嗷”了一声,姑且招呼。
第四声,没上扬,话尾几乎能降到地里。
洛安:“……”
“在做什么,洛洛?”
安洛洛小朋友垂头丧气:“蒙蔽的事实全交待完了,坦白从宽结束,现在在深刻反省。”
我倒杯热开水的功夫,你怎么就又犯了错,能把妈妈气成这样。
洛安有些无奈,又有点好笑,还有点点可怜女儿。
这家餐厅洛洛期待了很久很久,他还在做鬼时就天天对他提,说这里的露台有花朵和秋千,向往地描述阳光洒落的画面,数次恳求他带她来吃——“我班上的同学说这里可好看了”——
如今洛安总算能兑现承诺,来的路上一心想着要完成女儿的心愿,连熊孩子的喧闹和网红店的拥挤都忽略不计……女儿自己却又惹了事,不能到处玩,被拘在了妈妈膝盖上。
不过他向来不惯着孩子,那点点可怜也只是一点点。
洛安重新放下桌布,询问妻子:“她犯什么事了?”
“没犯什么事,”妻子却说,“只是我刚才逼她把实话全吐出来,吐不出来就在膝盖上趴着,不准到处乱跑乱玩。”
洛安:“……哦,那要不要让洛洛来我膝盖上趴?总趴你那儿太重了吧。”
桌布下传来低低的抗议:“我才不重咧……”
妻子:“这么说是有点重。洛洛,过去。”
桌布下低低的抗议拔高了:“我才不重咧!”
——不管安洛洛小朋友重不重,五分钟后,她还是转移了趴着的地点,去爸爸膝盖上深刻反省了。
十五分钟后,她彻底遗忘了“深刻反省”这回事,在端上桌的蔓越莓气泡果汁前手舞足蹈,用自己的智能手表咔咔拍照,记录玻璃饮料杯里那漂亮的颜色分层。
……好吧,只有一部分原因是上桌的蔓越莓气泡果汁漂亮,另一部分原因是她趴在自己膝盖上时,洛安一直借着桌布的掩饰偷偷用手翻花绳逗女儿,所以漂亮果汁一上桌,本就被逗开心的她便彻底“忘却前尘”……
咳。
毕竟是洛洛期待了很久的餐厅,而且妻子看上去也没有很生气啊。
桌下,洛安抖了抖变幻出的长花绳,在它重新变回去后套上了自己的无名指。
……女儿就是喜欢亮晶晶的漂亮绳子,他身上除了这枚戒指,也没什么亮晶晶的能施术变幻了。
变形术看似千变万化毫无规则,其实还是局限于颜色与材质,毕竟玄理是无法凭空而出的。
妻子大概没注意到吧,因为她点完菜后就开始不停地接电话,现在直接拿着手机离开桌子去了不远处,大概又在忙些工作上的事……
“开始上菜了?”
是她挂断电话回来了。
“嗯,主食还要等一会儿,但鸡翅和薯条之类的小食已经……”
说话间洛安摸了摸自己的无名指,总觉得她的眼神重点在那上面落了一会儿。
……没发现吧?应该没发现他刚才偷偷脱了戒指逗女儿……
洛安忍不住悄悄打开眼睛。
“不管你有没有,会不会,所谓的玄学界里存不存在那种东西,”妻子突然道,“禁止使用读心术。从现在开始。”
……好吧。
“豹豹,就算存在那种术法,我也不会频繁对你使用……”
这是实话,阴阳眼的读心功能早就令他对许许多多的事情避之不及——人群、喧闹、拥挤热门的场地——而自从意识到阴阳眼也无法看穿安各、反而会造成谬误后,洛安便渐渐地降低了直接用眼睛“看”妻子的频率,改为用心。
他早就发觉自己犯下错误,从那长达七年一刻不停的心声里。
整整七年,她的心声里全是快乐,自由,不在乎他。
可他回来后,她种种表现,与祭日那夜被控制着魂魄说出的话……
还不如潇潇洒洒,一点不在乎他。
……何必再想当年,现在他回来了,他已经彻底盖过那些过去,谎言持续久了便是事实,活着的人当然从未死过,即使她查遍玄学界也不会有死而复生的先例……
“披萨上来啦!爸爸爸爸,帮我的碟子里盛一大块带火腿的——”
“好……豹豹你呢?”
“带菠萝的。”
不用再去想当年,他切实活在当下。
【数小时后】
——虽说人拥有第二次生命后总会感触“活在当下”,但却不应当是这种活法吧?
陪着女儿从天亮玩到天黑,重新坐上回家的车后,洛安扶着不停发晕的头,怎么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那家洋式餐厅里吃饭时,女儿的果汁、披萨端上桌后,还端上了一大瓶冰镇的白葡萄气泡酒……
“豹豹,你不是要开车吗?”
“我忘了,”妻子是这么解释的,“点菜时在想工作的事,没想那么多。但是这酒度数很低,和果汁也差不多,所以喝一瓶……”
开车喝酒,怎么可能差不多?
洛安还没反驳,女儿就兴冲冲挤过来:“什么果汁?什么度数很低?这个气泡的颜色好漂亮啊,比我的蔓越莓汁也漂亮!爸爸爸爸,我也要喝——”
妻子一把将杯子推过去:“那你喝,度数很低,洛洛你多喝点也没事。”
“好耶,谢谢妈咪!”
好什么好,度数再低的酒也是酒,洛安赶紧夺过小孩手里的酒杯,想都没想就一口喝空。
“绝不浪费食物”已经刻入了他的骨子里,面对一瓶花钱点单、已经开封、倒入杯中又无人能喝的酒,洛安这里根本没有“夺过来倒地上”“放在旁边把它晾干”的选项。
把妻女不能喝的东西喝完,就像把她们剩下的饭菜吃完,近乎成了一种本能……
可妻子从未在开车时点酒,而他也没有匆匆喝过一整杯酒,不做任何提前防备。
虽然等到他喝完一杯之后,还有机会及时止损,运用道术——
“哇!我第一次看爸爸喝酒!”这是女儿惊奇又雀跃的呼声,“难道爸爸也很会喝酒吗?原来爸爸也像妈妈那么厉害?”
“这有什么好比的,”这是妻子疑似带着嘲讽的评价,“这种酒和果汁也没区别,你爸才喝了一杯,还不如喝完一整瓶蔓越莓果汁的你呢。”
“可是爸爸从来不喝酒的——”
“所以他不能喝啊,这杯酒喝完说不定就要晕了。”
“啊,我还以为爸爸也厉害……”
洛安没晕,入口的酒体轻盈得不可思议,还带着一股浓浓的葡萄味,根本就和葡萄气泡汁的口感没区别,的确度数极低。
但他听着这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他不能喝,突然就有点介意。
——小斗笠第一次尝酒就醉晕过去,固然是酒量不行的表现,但该事迹传入师弟耳朵里,被笑了一句“不能喝”后,他直接抄起酒瓶破了师弟的头。
破烂就是很介意被别人指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重点嘲讽,不管他几岁,小心眼依旧没长过……
可妻子以前明明没笑过他酒量差,只会在他装醉时格外关心体贴,女儿也从未用酒量衡量他是否“厉害”。
“行了行了,别怂恿你爸,他再喝就要晕……”
默不作声地,他直接夺过了被妻子拿回的酒。
洛安迅速喝干了第二杯。
“我没晕。”
口感依旧是似乎毫无危害的葡萄果汁,浓郁的葡萄香还有点令人上瘾——本就偏爱葡萄的洛安开始觉得很好喝,便拿过第三杯。
“我还可以再喝点。”
女儿开始高呼“好厉害”,小手拍得啪啪的,仿佛是提前被通报要在某个固定点位这么起哄的气氛组——
而妻子突然嗤笑一声:“得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研究玄学的家伙肯定有什么解酒的法门啊?以前你明明一杯就倒,这次接连喝了两杯还没动静,肯定是偷偷动手脚了。”
恰恰相反,以前的“一杯就倒”是我早就运转道术排解酒意后做出的假象,这次连喝两杯完全出于一时冲动,是真没做什么小动作。
洛安听着她嗤笑,那种一点点的小介意便变成了一点点的大介意。
又或者,从第一杯开始,仓促入口的酒精就影响了他的判断力——
无暇细思,女儿雀跃又活泼的起哄声与妻子那有些反常的大声嗤笑中,他很快喝下第三杯。
“我这次,没动手脚。”
……还真的特意没动手脚,不知不觉的,洛安已经放弃了运转道术消散酒意。
也不知是那点介意令他开始赌气,还是直接喝懵了。
虽然口感依旧像是轻盈的葡萄汁,但他已经提起了一些警惕,因为妻子和女儿的反应相较平常都很奇怪,比起单纯地贬低他不能喝,她们似乎更像是合伙在怂恿他多喝——
好吧,大概是酒精真的影响了他的判断力,毕竟他眼里的妻女已经有点重影了,她们是否对了对眼神,妻子是否使了什么眼色……估计是错觉。
因为,平白无故的,豹豹故意灌醉他做什么?
“剩下的带回家吧,”洛安揉着太阳穴说,“虽然是很低度数的果汁酒,但还是有点……”
“好好,吃饭吃饭,洛洛别总凑旁边起哄,把剩下那块披萨吃完,然后去洗个手,我们差不多吃完了。”
没有继续怂恿劝酒的意思,大概之前真的是他多心了。
女儿乖巧地答应了,她快速消灭了手里的披萨,然后蹦去洗手,洛安支着头,勉力维持着清醒。
已经落日的露台上,便又剩下了对面的她一个人。
吵闹的孩子远去了,安静的大人又带给他一种古怪感。
“豹豹……”
你今天是怎么了?刚才工作遇到了不顺的事吗?还是我不在的时候洛洛让你很不高兴?
可看上去也不像是生气……你的表情现在看上去……
难过。
……等等?
为什么你看上去会这么难过?
洛安又揉了揉太阳穴,闭眼又睁眼。
酒精与重影太影响判断,比起赌一时意气,他还是更在意妻子此时的表情。
还是运转道术,发散掉……
“安安。”
可就在这时,她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
“趁着洛洛不在,”她轻声说,“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
话音太近了,她是贴过来了说话吗?
“再过小半个月,就是我们结婚十一周年纪念日……”
洛安又开始发晕,盛满气泡的酒杯离她的手指太近,又或者,就是她一边摸着他的手一边把酒杯推近的。
“我觉得,这个日子,我们该好好庆祝。”
闪烁着气泡的酒液在摇晃。
她贴近耳边的吐气比妖怪还惑人心。
“安安。就在饭前,我打电话给女儿报名了半个月后的夏令营。你之前不是一直在看夏令营的宣传册吗?我安排好了,也替你问过洛洛,她很乐意……”
我有这么不胜酒力吗,除了看人重影还会幻听?
“所以,十一周年纪念日,我们重新去度蜜月吧。你一直很想再拥有的蜜月旅行。”
夏日的晚风中又响起蝉鸣。又或许是他嗡嗡的耳鸣。
幻听症状太严重了,连带着血管也开始发热,阔别许久的鲜活心脏噗通噗通跳起——
“不是玩笑,不是说谎,也不是幻听。看,我已经订过票了。”
虎牙在他的耳边轻轻磕了一下,近乎于虚幻的漂浮感被猛地拽回地面。
洛安错愕地看向她——是立足于现实的妻子没错,绝不是从某个美梦突然冒出的——
而她一只手举着手机,手机里是清晰的订票信息。
另一只手则推过酒杯,酒杯里噗嘟噗嘟的气泡似乎响在他的心里。
洛安眩晕又清醒。
她咧开小虎牙,很可爱地笑了。
“所以,为了庆祝即将到来的蜜月旅行,我们干杯吧?”
——这就是第五杯第六杯落入口中的最终原因,也是露台上一整瓶白葡萄气泡酒被喝光的由来,更是……
夜深后,他走进家里,只能扶着墙才不至于倒地——这一现状的罪魁祸首。
洛安已经记不清该如何运转发散酒意的道术,更记不清自己为何沦落到这地步,只记得露台上那个梦幻得过分的礼物,与她磕在自己耳边的虎牙。
……好吧,她绝对是故意灌醉他的。
为此竟然祭出了“蜜月旅行”……有什么事让她不惜祭出这等大招也要灌醉他……唔……好晕……那所谓的果酒后劲也太大……不,不能倒下……
“爸爸?你还好吗?爸爸?”
女儿还在旁边,他不能倒下。
一位即使承受死亡也不愿意在千年怨鬼与天道恶念中臣服的天师,让他被一瓶极低度数的葡萄果酒灌晕在女儿面前,还不如再杀了他。
洛安撑住了。他对女儿调整出一个照常的微笑。
“走吧,洛洛,去洗漱,爸爸帮你……”
铺床掖被也好,睡前故事也好,这是自女儿搬去儿童卧室自己睡觉后便约定俗成的事,也是自安洛洛有意识起经历的日常流程。
就像有的人即使通宵加班也记得第二天如何使用咖啡机按键,洛安支撑着自己,直到安洛洛躺在小床上合拢双眼。
爸爸有一个多星期没哄她睡觉了,今天终于能听到久违的睡前故事、接到额头上的晚安吻,她肯定会睡得很香很香。
即使爸爸这次的晚安吻泛着过于浓郁的葡萄味,转身出门时脚步有些踉跄,伸手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才成功摸到开关上,咔哒咔哒花费几十秒才关闭了她房间的灯,像个生锈卡壳的机器人……
安洛洛小朋友偷偷睁眼,又略心虚地拉了拉被子,遮住眼睛。
反正,反正,是爸爸教的啊。
【如果妈妈的情绪很不好,那洛洛就要乖乖的,什么事情都要听妈妈的话。】
……反正是爸爸教的!她今晚只是单纯听妈妈的话!
睡觉睡觉,呼……
一番歪斜的心理建设做好,安洛洛小朋友便这样安心地睡去了,全然不管爸爸正处于怎样的绝境中。
当然,爸爸也不会容许她发现自己正处的“绝境”——
关上孩子卧室的门后努力走了十几米,结果扶着墙的手不慎落空,直接倒在墙角,晕得天旋地转站不起来……这样的绝境。
自小时候第一次偷尝了师父筷子上的酒结果晕在桌子下爬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醉成这样。
去她豹豹的。
洛安绝望地想,我维持了数十年的零醉酒记录就这么消失了。
……去她豹豹的,为什么天道恶意塑造他魂魄时没给他一个海量的身体呢!设定我擅长喝酒的话说不定我就能早早理智丧失任它摆布了啊!!
现在天道意识它随着最后计划的破产一齐彻底消散了,摆布他的对象从它变成了她——
“安安,看一眼,这是几?”
眼熟的拖鞋在面前停下,眼熟的虎牙也嚣张地露了出来。
在他面前蹲下,穿着家居服的妻子竖着手指,洛安很想回答“2”,但他却看见了4个重影。
……可恶。
他费力运转晕眩的大脑,折中了一下:“三。”
二加四是六,六除以二,他绝没有醉到算不清数的程度。
安各笑起来,收起食指:“错了,是一。”
“……”
对象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安各不知道他这是彻底生气了,还是彻底醉懵了,老实说她也没想到,一瓶度数没过0.3%的葡萄汁气泡酒能把他灌成这样。
老婆以前喝多了会说他头晕他难受,可这次他似乎连组织语言都很费力,扶着墙走还能摔倒,刚才能撑着哄完女儿上床睡觉简直是个父爱奇迹……
不过,唔。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安安……”
她俯身,轻轻摸了摸他因酒精发热的脸颊。
“诚实回答我,那个时候,你痛不痛啊?”
这是什么问题,又是什么奇怪的语气。
他只是喝多了,他又不是变成小小孩了,问一句话都这么轻这么慢,仿佛她生怕说话声大了会弄碎什么似的。
而且,费这么大功夫故意灌醉我,就是为了问我这种莫名其妙的……
洛安皱起眉。
“不痛。”
“真的不痛吗?”
“不痛。”
“……一点点都不痛吗,那个时候?”
“不痛。哪个时候?……不,任何时候我都不痛。”
模糊的重影里,她嘴角的笑似乎撇了下去。
洛安分不清那是一个抹平的嘴角,还是变成哭的笑。
“豹豹……”
“没事了,走吧。我拉你起来,我们回房间……你头晕就睡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什么?这就问完了?灌醉他就是为了确认“痛不痛”?
洛安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主动伸过了手,柔软的手掌与头发都那么亲昵地贴近了,肩膀并未绷紧,他靠过去时也并未察觉到半分回避……
那就是没生他的气,也没想继续审问什么。
问个问题就结束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但洛安已经无法细想了,他模模糊糊地倚着她往楼下走,只觉得愈来愈晕,愈来愈困……好像就这么模模糊糊地糊弄下去挺好……
——直到凌晨,一点多,他猛地惊醒过来,口干舌燥,嗓子里像有火烧。
“水……咳……水……”
一手就能摸到的位置正好摆着一杯水,从未体验过宿醉的人咕嘟嘟吞进去,甚至顾不上环顾四周。
直到他条件反射地摸去身边,想替妻子掖一掖被子,半夜时她总是很容易踢被子——
却什么也没摸到。
枕头空荡荡,床单平板又寂静。
洛安瞬间酒醒了。
“……豹豹?”
故意灌醉他……问他奇怪的话……又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半夜消失……
清醒的脑子把一切都串联在一起,隐隐猜到了什么,洛安飞快下床穿衣——
是去买醉了,还是去找谁质问了,又或者,离家出走,惩罚他这些年来细细编织的这个弥天大谎?
更糟糕的,畏惧他,害怕……
猜想一个比一个糟糕,洛安再顾不上别的,他套着外套第一时间就奔去了家里车库,没有车被开走,又绕回门口的鞋柜,玄关上的包包挂架与妻子衣柜里——
等等。
没有车被开走,没有鞋被穿走,她所有的包包和外套都在这,甚至没带走一张银行卡。
她……难道在家?
洛安顿住脚步。
就在这时,终于,他听见了其他的动静。
穿过客厅,穿过走廊,阳台之外,卧室的窗户后。
窸窸窣窣的,吭哧吭哧的,一抹黑黢黢的影子在后花园里动作,像一只从地里钻出的土拨鼠。
“……豹豹?”
他打开门。而安各就在那里,哪都没去。
她穿着睡衣跪坐在地上,拿着一把铲子,手挖着泥土,旁边到处都是被拔出的鲜花。
洛安缓缓走近她。
“豹豹……”
安各充耳未闻,她继续吭哧吭哧地挖。
洛安又走近了一点,看清了她不是在随便乱挖——
她扯出了许多鲜花,正拼命地往土里埋着什么,似乎是在种东西。
“……豹豹,你在种什么?”
依旧没有回答。
但洛安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也蹲了下来,看清了黑暗中她满手泥土里的——
一颗葡萄。
她正试图种下一颗葡萄。
洛安小心翼翼地摁住了她的手背。
“豹豹。你在做什么?”
她默不作声,半晌,拍开了他。
“豹豹……”
拍开。
“豹豹。”
拍开。
“豹……”
她拍开了他的手,但这一次,也扔下了铲子。
“种葡萄。我要种葡萄。你不是最喜欢吃葡萄,又渴望在这里种葡萄吗?”
她的话音依旧非常平静。
但黑暗中能看见,她的肩膀是微微抖动的。
洛安一时哑然。
“豹……”
“不准阻止我!我要种葡萄!我要种给你——”
“可葡萄……”
他小声道:“应该先等藤起来……再搭上架子……”
不是种下一颗葡萄果实,就会长出美丽的葡萄藤。
要耐心栽培。
要等待过程。
——不是突然特别拼命地想要它生长起来弥补什么,它就能出现的。
安各从他的话里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了,停止挖土,两只手垂下。
洛安慢慢地抱过她,小心、谨慎又温柔,像是要拥抱一头伤痕累累的野兽。
“我们回去睡觉……明天一起种藤……明年再搭葡萄架……好吗?”
安各不说话。
“豹豹……回去吧……”
安各依旧不说话。
可她拼命、奋力、怀着无法言喻的心情独自挖出的那个土坑——
在黑暗里,扑簌簌地,被提前浇入了许多滚热的泪。
她被抱过的肩膀不停地发抖,却依旧顽固地一言不发。
洛安沉默片刻。
然后他也握过了铲子。
“好吧,现在就种葡萄藤,我们一起种吧。”
“嗯……呜……嗯……”
第343章 第三百零二十五课 花生芝士汤圆与黑芝麻汤圆之间可以变换
未来よりも大事なもの
比未来更重要的东西
君の身体伝う温度
是你的身体传达的温度
——引自-Calling-HoneyComeBear
俗话说成年人的崩溃只是一瞬间, 可真正作为成年人,即使崩溃也不能彻底放弃,如果像年轻小孩那样不管不顾、大吵大闹, 发出能让全世界关注自己的动静, 似乎要把当前自己的生活彻底撕扯干净……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工作怎么办, 孩子怎么办,生活可没空隙给你歇斯底里。
所以安各没有歇斯底里。
她异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自己早就隐隐明白的事实, 又异常冷静地找到了一个不会打扰任何人的处理方式——
种葡萄。
更准确的说,三更半夜不睡觉, 跑去自家后花园徒手挖坑种葡萄。
半夜挖坑挖到腰酸背痛手指疼,快受不了了才回到床上闭眼躺一会儿,然后第二天早上照常起床,该吃吃该喝喝, 谈笑举止一切正常,上班下班忙忙碌碌,为数日后的蜜月旅行调整行程, 任谁也看不出那事实对她的影响……
直到半夜回家,再次睁开眼, 去挖坑。
安各自觉挺好。
有些事能被一直隐瞒是需要双方配合的,一方全力遮掩, 一方则主动装聋作哑, 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
隐瞒它, 不去细想, 其实对谁都好。
而撕开伤疤, 总会流脓淌血, 出现这样那样的后遗症,她已经理智地把后遗症控制在最科学合理的范围内了——
挖挖土种种植物, 多健康环保的排解方式啊?
可即使是她不再抵触玄学的现在,即使是天道意识已经消散无法干预她,安各已经足够坚定不会因为某个事实陷入绝望的如今——
真正确认了那个残忍的事实后,她的反应依旧令洛安无比忧心。
是,的确没有彻底崩溃,也没有大吵大闹,她开始吭哧吭哧地沉迷种植,徒手挖土刨坑,带着能强逼葡萄藤立刻从地里窜出来的气势。
……虽然她是夜夜凌晨不睡觉去挖坑。
……虽然她一被拿走铲子就呜咽出声。
而且她这排解方式没影响女儿,没影响工作,没影响她白天赚钱吃饭和人哈哈聊天——
“豹豹……”
就只影响他了。
第三个晚上,洛安坐在土坑边,放下了手里的铲子。
……当然能影响到他了,夜深人静时没办法抱着妻子安稳睡觉,迷迷糊糊睡醒却发现她人不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经历这种恐怖的惊吓感——
是的,一位身经百战的天师,甚至能将其称之为“恐怖”。
洛安已经从“第一时间冲去车库查车确认有无离家出走”变成了“第一时间撸起袖子去后花园帮忙挖坑”……
他一点也不想要这被改变的条件反射,他就只想抱着妻子睡觉。
说她固执吧,也不,次次都能听劝,最终都能被他哄回床上——
但那是个格外漫长的过程,要陪着她挖完半宿坑、抱过她再哄个几小时,直到铲子慢慢自然脱手了,他才能慢慢地把她抱回去……
而那时已经天光熹微,睡下后再醒来,第二天晚上又是一个新开始。
……在第三个妻子不睡觉非要跑去花园挖土坑的晚上,洛安无可奈何,彻底妥协了。
他将那个曾谋害自己的凶手和盘托出,详述了红影的每一种组成,甚至不带感情色彩地告知她前世今生——
一个瞎子的弱小害得自己妻离子散,又是他的犹豫与懦弱使得她完整的魂魄没能完全超脱,浑浑噩噩沦落至今,被污染又被分离,才造就了千年后他被谋杀的可能性。
要洛安说,这是因果报应,咎由自取。
而一切的伤痕都与安各无关,只是前世两个陌生人做出的……
妻子:“所以即便是前世你也因为我受伤了,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么会呜啊啊啊啊——”
洛安:“……”
坐在坑边看着她一边嗷嗷哭一边继续吭吭挖土,洛安甚至有点气急败坏了:“那个人不是我!我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你怎么能去心疼那种——无能——又懦弱——”
安各一吸鼻子。
“那现在的你没有因为我受过伤?一点点的伤也没有?一点也不痛吗?”
洛安:“……”
洛安:“豹豹,没必要追讨这些旧账,非要细算的话没完没了,做天师受伤是家常便……”
安各:“呜呜呜呜——”
……好的,小火车汽笛更响了,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挖土的动作也更快了。
安各一边用眼睛里的盐水给地施肥一边奋力刨坑,她其实对种植一窍不通,只是凭着一股意气瞎挖而已,殊不知再这样挖下去别说种藤了种树都绰绰有余……
“豹豹。”
他又想说什么,如今什么都不能阻止她挖坑!
安各揩着眼泪扭过头去。
然后看见老婆解开了睡衣扣子。
一颗,两颗,第三颗将解未解,停在正正好的角度。
没有灯,但天上自然的月光也足以凸显出耐人寻味的阴影。
“豹豹,夜很深了。”
他将手放在了第三颗衣扣上,轻声叹息:“在这里挖坑,究竟有什么乐趣?”
安各:“……”
安各想说你这招实在太烂俗了,也想说美人计对我使了十几次我还能再一次上当就是蠢,更想说你的意图也太明显连遮掩一下铺垫一下都没有,这么粗陋的勾引谁会……
“放下铲子,我们回卧室,好吗?”
安各一声不吭。
但她“啪”一下扔了铲子。
……事实证明,再粗陋的计策也能有效,美人计的重点永远不在使用手法上,而在于施展它的美人。
什么沟通、解释、阐明坦白、慢慢让时间盖过一切悲伤……不,不存在的,洛安尝试过以上所有方法后都没能止住她的眼泪,反而见到它更加汹涌奔流——
那么,为了能让她快速回房睡觉,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这个。
每当妻子半夜睡不着要去挖坑,他就过来对她解扣子。
睡不着的话,精力耗空自然就能睡着了。
反正做这种事他们俩谁也不勉强,能顺带着让她安稳睡着不爬起来挖坑就更好。
……这种“哄睡觉“模式又持续了好几夜,直到安各某天早上起床,发现自己腿软脚软四肢不稳,还有些微妙的疼,原想蹬拖鞋的脚一脚踩偏,直接从床上滚了下去……
好险被老婆捞住了,没有真的咕噜噜滚地上。
他搂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今晚就算了吧。
安各趴在他怀里不说话。
哦,不是因为她心情沉郁地说不了话,单纯是这段时间那过于频繁的“哄睡觉”方法不仅耗干了她的精力也耗哑了她的嗓子,她说不了话,直到老婆给她递了两口水喝。
她……喝完水还是说不了话,只是点点头,以作答复。
然后当晚老婆睡前便什么也没再做,只是特意抱紧了她。
然后他在半夜被手臂细微的牵动惊醒了,及时捞住了再一次颤巍巍往床下爬的妻子。
“去做什么?”
“种葡萄。”
“……都这样了,还要种葡萄?”
“就要种葡萄。”
“……”
“放开我。我要去后院种葡萄。”
“……”
洛安深呼吸,一次,两次。
然后他再次将她拖抱过来——
“不要了,安安,”她可怜巴巴地说,“今天不做好不好,我那里有点疼。”
……那你还要爬去后院挖坑!!
“躺下,我给你上点药……”
“不要,我要去种葡萄——”
拉拉扯扯的又一夜开始,最终止于某位天师彻底失去耐心后直接拍去的符纸。
是的,使用道术,他一巴掌拍向了自己的妻子。
如果这能让她老实待在床上睡觉,他还能狠心拍更多巴掌——
“你不能这样,”第二天一早,安各一把抓下额头被拍上去的安睡符,“一言不合就往我脸上拍符,这是明目张胆的作弊,小心我告你对我进行玄学家暴!!”
洛安才不理睬,他站在厨房里,直接把锅里的汤圆煮出了碰碰哐哐的怒响。
“你别以为这就能搞定我!我告诉你,我现在在所谓的玄学界也有不少人脉——”
再有人脉也没人能管得住他,洛安嗤之以鼻。
于是妻子怒气冲冲打电话去了,于是三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回了他的手机上。
“我听说你最近很嚣张,”对方冰冷又肃穆,审讯人的调调也学得有模有样,“竟然对自己的妻子玄学家暴。”
洛安:“……”
洛安:“家主,您最近是不是很闲?”
洛梓琪:“……我闲你个头,无归境破损的部分到现在还在重建呢,老宅那边塌了一大半,光是用傀儡修木雕都修到了现在,我明明到了首都却只能继续住酒店里吃外卖看文件,你以为这都是因为谁!”
那你既然不闲,蹦出来插足我们之间的事做什么。
对着妻女已经是他能留出的最大耐心,对着家主,洛安那点耐心几乎是以零点几计算的:“那……”
“而且我闺蜜最近总说要给某人补偿的蜜月旅行,可又没能给孩子及时报上可靠的夏令营,”洛梓琪更没好气了,“为此我就算忙完了还得继续留在首都帮她看大半个月的孩子,真是谢谢你。”
洛安:“……”
洛安:“她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说等你睡着了没意识了,就偷偷把小斗笠带出来让给我,让我带着他和洛洛一起玩上几个礼拜,现在强行唤回他的天道意识消散了,他能留在这里的时间也所剩无几……如果交到我手上,我还有机会亲自送他离开。
虽然我质疑了“你怎么可能趁着他没意识办到这种事,他这种人又怎么可能轻易失去意识”……
但人家是你老婆,那么肯定地说有办法,就肯定有办法。
——不到一星期前才把破烂完全灌晕的豹豹在视频那边自信地竖起大拇指,洛梓琪便跟着直觉信了。
……现在想想,她总有种冥冥中又坑了弟弟一把的错觉……如今洛梓琪干咳一声,有些心虚。
“没什么啊。”
洛安还不知道,不远的几天后,又一瓶超低度数的葡萄果酒在等着自己。
但洛安已经猜到了什么,他挂断电话再转身,原本怒气冲冲的妻子正扭着头吹口哨——
“你答应给她什么了?钱?卡?俱乐部?还是什么网红甜品店的经营权?”
安各:“……你觉得无归境的家主会有这么好打发?”
洛安皱眉:“那就是很多很多的俱乐部和甜品店的经营权?”
“……”
是你啦,笨蛋。
安各坐在吧台上,摊开双手,有些无奈。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所谓的天道不再故意设计后,再过几天小斗笠就能完全养好伤,就要自然消退,回到他自己的时间吗。”
小斗笠?
洛安更不解了:“家主要小斗笠做什么?他对玄学一窍不通,也没办法帮助无归境快速重建,等他伤养好了能独立脱出我识海再现身,最多也就在现世多停留几天,短短几天,什么计划也来不及……”
你以为呢,当姐姐的想带着幼崽版本的自家弟弟多在城里晃几圈,还能是因为什么。
“就和我种葡萄藤一样吧,”安各低头拿出手机,“希望什么东西能以不切实际的速度飞快生长,以此弥补曾经错过的……”
不管努力把态度表现得再大方、得体,她依旧没能顺畅这话说完,后半段就像卡进喉咙的鱼刺,不上不下的堵着。
安各吞咽了几下喉咙,还是放弃尖锐地指出某个事实——原以为他很快就要叹气、摇头、安慰她你别多想,可好半晌,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安各在备忘录上标记完一串日期,又和童童秘书发了几个指示短信,实在装不出“镇定工作”后再抬起头,却瞧见了他困惑中透着些迷茫的神情。
“……什么……弥补?弥补……我?为什么?家主和你都……为什么?”
明明是再聪明不过的人,此时却单纯得有些傻了。
为什么会不明白啊,“幼年时被凉薄对待”与“多年前被害后又遭忽视”,这些没一个是能轻易原谅的错误吧……这笨蛋。
安各想过去敲敲他的额头。
却又想倾身亲亲他的眉眼——【我真的不介意】,事到如今还把这句话写在脸上的家伙,也只会有他了。
可最终她什么也没做——洛安在她试图动身之前就转了回去,他握起煮锅,仿佛那才是需要认真抓握在手心的正事。
“不管如何,”他说话的口吻甚至带着点怨念,“我不需要任何弥补。她也好,你也好,我不需要,这种莫名其妙的——我只想你能晚上好好睡觉,豹豹。今晚能不能别去挖坑了?”
嘁。
安各嘀咕:“我是一个人挖,又没硬拖着你。”
“晚上你就该待在我怀里,不管做任何事都和我一起。”
与平时的柔和不同,他的口吻因为怒气而显出了许多的生硬,锅里又响起不和谐的乒乓撞击。
可这句话本身包含的意思太动听了。
“不管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即使他是在发脾气,也是世界上最惹人开心的发脾气。
安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点骨子里的坏——
前段时间她是实在睡不着才奔去挖坑的,心里沉沉地闷着东西,本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可前几夜她哪怕被迫累到“合上眼皮就能立刻睡着”的程度,也要打起精神一点点往床下爬——
是不是就是为了等到这人一把将她捞回来,听到一句含着怒意的“一起睡觉”,体会他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和语气透出少有的强硬,再然后被拖入……
咳。
安各也分不清自己行动的具体原因,现在她一到晚上就脑子发昏,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那什么太频繁,身体自动记住了该发昏的时间点……咳咳。
最近她拥有了老婆多种多样的真实面貌,而每一面——尤其是强硬的老婆——真的很香。
“不管如何,豹豹,即使你和家主做交易允诺了金山银山,我也不允许——”
乒乒乓乓的,老婆还在气冲冲地捯饬锅里的汤圆,安各真怕他待会端上桌的早饭从芝麻汤圆变成了芝麻糊。
十多年来,这人和她说话时可从未用过“我不允许”开头,可见是真气狠了。
安各转转眼睛,便翻出了手机日历,拖动腾出空的行程表:“总之,几天后正好是我们准备蜜月旅行的日子,到时候坐上了飞机,我想你没工夫再带一个小孩与现代社会做最终告别,所以洛洛宝贝和小斗笠就先交给琪琪美女,我们直接飞去……”
蜜月旅行。
洛安端锅的手有一瞬间没端稳。
……蜜月旅行,还真不只是她随口提出、诱使他喝酒的借口吗?
“不是借口,”豹豹在后方冷不丁开口,“是认真的,十一周年纪念日礼物,我想了好久,从几个月前就在调整工作计划了。”
他好险才没在她的盯视中洒出锅里的汤圆。
“没有可是,行程我全部安排好了,纪念日当天我们就动身去那里,当年度过蜜月的温泉酒店,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里的山水,这个季节去那片地方避暑也是……”
洛安试图婉拒:“可现在正值旅游旺季,人太多了,还是呆在家……”
安老板不假思索:“没事,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我把整个酒店买下来了,整个季节都不会接待外来游客。”
洛安:“……这也太夸张了,不必……”
“晚了,就在刚才,”妻子把手机平平淡淡往旁边一放,神情仿佛只是刷了几个无聊的短视频,“我已经付过全款了。”
洛安:“……”
“如果你想反悔也可以,”她敲敲手指,“那文件给你,你来签字缴纳高额的收购合同违约金。”
洛安:“……”
什么叫“被偶像剧霸总的帅气糊了一脸”,落后于时代的古董终于领悟到了一点,怪不得能把那些小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不可自拔。
虽然但是,他只觉得这人是拽着他衣领强行逼迫他就范,而且她在实木桌子上敲手指也不是为了耍帅,是为了告诉他……
“我汤圆呢?煮好了吧?老婆我的芝麻汤圆呢?赶紧的端过来!”
……是为了催他快点上早饭。
洛安关了火,下了锅,默默推过那碗新鲜出锅的芝麻汤圆。
豹豹啊呜啊呜塞了两个进嘴,再说话时霸气又含糊:“总之我全安排好了!你不准有反对意见!听到了没——呼嘶,嘶,老婆,这个汤圆呼嘶,太烫了——呜呜呼嘶——嘶——”
太烫了就吐出来啊,含着它发号施令太影响你散发出的霸气了。
……洛安没把上面这句说出口,不管在家还是在外,妻子的面子总要多给一些,况且,对他来说,看着妻子眼泪汪汪地含着汤圆向他求助,比瞪着他硬撑着不说话愉快多了。
所以他暂且忍住了自己阴阳怪气的反驳,也暂停了对于之前数个夜晚的怨念,只是向她伸出手。
“没事,吐出来。”
做家长的总有拿手掌给孩子当果皮果核垃圾桶的时候,洛安早习惯了,伸出自己的手而不是递出碟子,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安各则被烫得眼泪快冒出来——她最近每晚都在呜呜哭,泪腺本就高度敏感,痛痛的热度一刺激酸涩的泪意就又要冒出来——可大白天在早饭桌上被汤圆烫哭也太不成熟了,她明明打定主意要成熟又稳重地处理好自己这段时间的情绪——
情急之下,安各往他的手心里一埋,便吐出了嘴里只含了两下的汤圆。
她的虎牙咬开了一个小洞,芝麻内芯在手上汩汩淌出来,洛安另一只手顺便抽出餐巾纸,打算把它包一包,扔进厨余垃圾桶。
可这时——
“妈妈作弊!”二楼传来某个小孩字正腔圆的怒喊,“明明我从五岁起就不被爸爸允许吐食物在他手上了!只允许我放橘子皮上去!凭什么妈妈能直接吐汤圆上去——妈妈你又不是五岁小宝宝了,妈妈羞羞!”
安各:“……”
羞耻与愤怒一瞬间烧上了大人的后脑勺,安各拍案而起。
可老婆先她一步站起,秋后算账的威压自一楼厨房慢慢攀上楼梯栏杆。
“安洛洛,下来。爸爸之前教了你什么?说话前……”
“……说话前要先过脑子,说漏嘴的家伙都是终极笨蛋。”
二楼,穿着晨衣的安洛洛小朋友一点点瘪下去:“可是爸爸,我已经反省了好几天……”
“下来,吃早饭,吃完早饭趴膝盖,把昨天没背完的三字经背完。”
“……”
就是因为每天吃完早饭要经历这个,我才会天天起床后在房间里磨磨蹭蹭,试图赖到中午再下楼来……
安洛洛小朋友垂头丧气,趿拉着拖鞋一点点挪下楼梯,挪到饭桌前来。
“爸爸,早饭……”
“只有汤圆,没有花花奶黄包也没有小熊饼干,别忘了你还在错误反省期。”
呜呜。
究竟什么时候,和妈妈约好要带我玩好几天的姑姑能来接走我啊?
爸爸转身又去厨房了,安洛洛没精打采地抓过自己的儿童碗。
还在呼嘶呼嘶缓解烫嘴感的妈妈瞥她一眼,并没有生出半点同情的心情。
即使她爸正在气头上,做饭时还因为晚上的事烦得不行,小丫头的碗里依旧是五彩缤纷的水果汤圆,还包裹着一层半透明的水晶皮——
简直与自己碗里的纯芝麻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能非常明显地看出,他更生谁的气。
安各别开视线,咕嘟嘟灌下几口冰水。
……要不是因为最近睁眼闭眼都是“那时到底疼不疼”,再怎么斗嘴闲聊也缓解不了心底愈来愈浓的疼惜……她也要生那家伙气了。
“妈咪,妈咪,我不爱吃这个芝士花生味的,这颗给你。”
安各心想我也不爱吃花生味汤圆,你个臭小鬼和爸爸妈妈去超市买汤圆时不是非说“芝士花生夹心的感觉好新鲜哦没吃过哦好想吃哦”,你爸怎么劝你也非要把那袋子新口味买回家吗,结果现在嫌弃不愿意吃了。
但安各嘴里还含着缓解烫意的冰水,又顾忌着“强大妈咪”的面子,女儿面前推拒一颗小小的汤圆有些困难,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拒绝——
“这颗给我吧,洛洛,剩下的老实吃光,不准挑食。”
——端着几碟小菜转回来的老婆很自然地接过了那枚汤圆,放进他自己碗里。
“好,谢谢爸爸啦……”
“嗯,慢点吃,今天你没什么事,除了背书、练字和写暑假作业。”
“……好,谢谢爸爸嗷……”
父女俩简单地交流了几句,便面对面吃起了自己碗里的汤圆。
只留安各含着那口已经回温的冰水,傻愣愣地呆着。
芝士花生味……老婆绝对很讨厌的口味,她如今已经很清楚了,他的喜好他的讨厌……饺子就爱朴素的猪肉大葱,汤圆就爱最纯正的黑芝麻,认为喝奶茶不如直接喝茶,吃寿司不如直接吃大米饭上洒海苔……芝士酱加上花生酱,这两者被包进汤圆里对古董老婆而言就是黑暗料理……
可现在,自己眼前,他那么平静自然地吞了进去。
没皱眉,没垂眼,没有任何遮掩性质的行为。
女儿吃水果没地方吐核,他就自然而然地用手接过来,即便自身很爱干净。
女儿不想吃的东西,他就顺畅地接过来,即便是他自己也很不想吃的东西。
放在全天下每个习惯了爱护孩子的家长身上,这一套动作或许都会如此自然,因为做过成千上万遍了。
做过……成千上万遍了。
【他早已死过。】
【他从未离开。】
以前若隐若现从未摆在面上的事,被安各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令她的心脏都逐渐绞紧、收缩、发出闷闷的痛感。
为什么……不止那一夜……还有这些年……
疼不疼?
……疼不疼啊?
最敏感、最小心眼、最没安全感的家伙,倘若在她看不见的世界与近在咫尺的距离里默默待了近八年……
“妈咪?妈咪!妈咪你怎么啦,妈咪——”
安各猛地回过神。
女儿伸到面前摇晃的手唤醒了她,而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抬掌,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妈妈没事……汤圆太烫……”
“这样啊,怪不得,那你再喝点冰水吧!喏,妈咪,给你喝……”
女儿没看出来,太好了。
可安各即便掩在掌下,也感觉到了掌外那抹锐利又扎人的视线。
……当然,他绝对看了出来。
又差点哭了……可恶……为什么泪腺总是控制不住……要控制好啊,要向前看,要……
“豹豹。”
低垂着头,用手遮着眼睛,她正努力眨去那点泪意时,突然听见他开口。
“豹豹,我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七八年前,我每天每天都觉得你是在外面花天酒地随便乱玩,每天都至少会想一次,凭什么你到处玩,凭什么我要待在家里等着,所以我每天都渴望来一次不管不顾的离家出走。”
……哈?
“我甚至在外面断断续续交了两栋房子的房租,每个月还给你额外打钱算作暂居的房费,账本上天天算清家庭开支,以便我们俩如果分开不会出现任何财务问题……”
他的叙述伴随着汤勺的碰撞声,似乎是边搅着汤圆边说,就跟“今天早上买菜时大娘多送了我一颗葱”一样平稳,安各甚至听见女儿小小声过去提醒——
“爸爸,喂,现在别提这茬,没看妈咪都被汤圆烫哭啦?”
“没关系,爸爸只是想到了,随便说说。”
他继续道:“洛洛,你看,就像这颗花生芝士汤圆,爸爸很讨厌它的行为它的外在表现,恨不得碾爆这种到处招摇的明黄色,最讨厌的时候觉得大不了扔进垃圾桶各自安好算了——但因为有你了,洛洛,爸爸知道这是你买回家的汤圆,你,汤圆,爸爸,必须组成一个完整的家,才对你最好。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凭着意气把讨厌的汤圆丢进垃圾桶,再难忍再难吃,也只能捏着鼻子耐着心继续吃,一日复一日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安洛洛小朋友听得一头雾水。
爸爸刚才不是在跟妈妈翻旧账吗,怎么就突然讲起了“汤圆的故事”?
……而且这颗汤圆有这么重要啊?她真的只是单纯嫌弃芝士花生味而已啊,爸爸如果为了我做出这样的牺牲……呃,吃颗汤圆究竟算什么可怕的牺牲,还要日复一日地做心理建设??
——她当然听不懂,这个故事里的汤圆并不是汤圆,也不是说给她的故事。
餐桌上唯独两个大人,都可以听懂这个汤圆的内涵。
那些年,这些年,以前的事,没谁做得很好。
固然她曾忽视过一抹无法被常人窥见的鬼魂。
可他也曾重复千次万次的,怀疑,揣测,不满,怨愤,在心底最深最深的无法自控的角落里……
【反正她这么潇洒快乐。】
【反正我对她无足轻重。】
【那,如果不是为了孩子……】
“……可很多很多年以后,一次意外,爸爸发现,那枚芝士花生味的汤圆,只是假装成芝士花生味而已。讨厌的芝士花生只是她的保护壳,真实的内心……”
洛安顿了顿,移开放在妻子身上的视线,看向满脸懵逼的女儿。
他举起勺里的黄汤圆,格外正经。
“这,其实,是黑芝麻馅的。”
安洛洛:“……”
安洛洛看看黄色的花生汤圆,又看看满脸严肃的爸爸。
安洛洛:“???”
“黑芝麻,裹了白糖,还有些猪油,高温一煮就会甜滋滋地化开,很软很棒又很善良的一枚好汤圆,为了更高的目标也为了更好地照顾洛洛而一直努力奋斗……”
爸爸叹息一声:“是爸爸这么多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面,总是胡思乱想,深深误会了它的内馅。”
安洛洛:“……不是,爸爸,这真的是花生汤圆啊?真的!!”
“不,这是黑芝麻汤圆。是爸爸把它误会成了花生汤圆。”
安洛洛:“不不不,等等,不,我刚刚绝对尝到了花生味——”
洛安轻咳一声。
“总之,爸爸想告诉你,误会了汤圆并不要紧,连带着让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沉痛的悲伤里,饱含对汤圆的自责与悔恨则完全没必要——”
安洛洛整个人都快不好了:“当然没必要对汤圆怀有自责与悔恨啊!为什么要对区区一颗汤圆抱有——不,爸爸,你真的没误会它,它就是黄色的花生汤圆!”
“……总之,重要的是之后如何对待这颗汤圆。”
爸爸再次举起勺里的汤圆。
“爸爸曾误会了一颗汤圆,也曾在真相大白后,对它抱有深刻沉痛的悔恨感。但爸爸渐渐在这颗黑芝麻汤圆甜甜软软的口感里明白了一件事……它不需要太沉重的悔恨感,也不需要许许多多的补偿。”
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饭,一张日常使用平平无奇的餐桌,爸爸端着一颗黄澄澄的汤圆,认真又庄重的表情就像在念结婚誓言。
“最需要的,是一直在一起,努力不再有下一次误会,下一次分开。一直在一起,每天在一起,尤其是每天晚上都不能跑开去土坑里——这就够了,爸爸认为这是能给黑芝麻汤圆的,最好最好的东西。”
安洛洛:“……”
安洛洛小朋友彻底傻了。
她忍不住摇了摇妈妈的袖口。
“妈、妈咪,你看看,那到底是不是花生汤圆……妈……我不清楚了……爸爸他……”
一直用手掩着眼睛、一声不吭的妈咪,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好,我明白了。”
妈咪的语气破天荒地柔和下去,就像爸爸以往说话的样子。
“没错,安安,这就是一颗黑芝麻汤圆。”
安洛洛:“……不是,妈——”
爸爸很快接道:“这不仅是一颗黑芝麻汤圆,还很需要晚上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不去什么土坑里乱挖乱哭——尤其是今天晚上。”
安洛洛:“等一下,爸爸!”
“……好,我答应你,这就是一颗黑芝麻汤圆,今天晚上,它会安安静静地哪里都不去的。”
爸爸妈妈都停顿了一下。
然后相继笑起来。
安洛洛:“……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是不相信,等等——这为什么真的从花生汤圆变成黑芝麻汤圆了啊?”
爸爸若有所思地举了举手里的汤勺。这是他讲述“汤圆的故事”以来第一次正眼看这枚可怜的黄汤圆。
“我也不知道,洛洛,这其中大抵有什么玄妙的变幻道理。”
自然而然地,他把汤勺滑回了安洛洛小朋友的儿童碗里。
“你尝尝看吧,看它是怎么从花生汤圆变为芝麻汤圆的?”
终于等到能勘破这诡异现状的时机了,安洛洛小朋友忙不迭地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唔唔唔唔唔(芝士花生味)!”
“这就对了,洛洛。”爸爸慈爱地摸了摸她飙出泪的小脑瓜,“自己选的汤圆就要自己吃,哪怕不合胃口超级难吃,也不能挑食。”
安洛洛:“……”
到底,究竟,什么时候姑姑能来接我离开这个破烂的家??
【数小时后,夜,十点】
因为早些时候某人为了不让女儿挑食编出了一个格外跌宕起伏的汤圆故事,结果成功骗着女儿自己吃完了花生汤圆……女儿气狠了,整整一天没怎么搭理他。
安抚完在儿童房里哇哇抗议哐哐锤枕头的自家宝贝,安各走进房间,看着老婆。
后者正站在卧室床边铺床,抖抖被子拍拍枕头,心情平和又快乐。
……安各觉得他这种建立在自家宝贝身上的快乐有点不太好,但其实今早那个故事是为了讲给谁安抚谁,显而易见……
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了抱他。
“今晚不去挖坑了?”
“……哪里都不去。”
“老老实实的,就一起睡觉吗?”
“嗯,听你的。”
他说得很对。
沉湎过去办不到任何事,既然曾经都犯过错,那更重要的便是反省总结,今后一直……
再怜惜再悔恨,除了对对方更好,还能怎么办呢?
她应当向他学习,也成长为熟练转化情绪、古怪却又稳定能安抚人心的……
【数小时后】
安各猛地睁开眼睛。
不,她不能。
……说到底根本不是一回事吧??
曾经“某个人凄惨死掉后还一直在我身边却被我一直忽视”与“被一直忽视后我情绪特不稳定成天揣测她坏话想要离家出走”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事情啊??
他切切实实地人没了却被她忽视,和他被忽视久了在心底怨念地说她几句坏话能比吗,啊??
这是逻辑错误,是无效代换,是——
总而言之,我怎么可能说睡得着就安心睡得着,果然还是要去后院继续挖坑栽种葡萄藤!不种完三亩地她就不是人!
拉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安各熟练地往旁边一滚。
“唔……妈咪……怎么?”
可这一次,区别于以往,光秃秃的另一边床沿,多出了一只障碍物。
软乎乎的女儿正趴在那儿,她的肚子旁边,还抱着一只毛茸茸的老虎布偶。
她身后,床沿外,是四层加高的儿童安全护栏锁。
安各:“……”
安各不得不呆滞地抱住了差点被自己惊醒的女儿,让小家伙重新睡下去。
而后方,腰间,重新缓缓爬上了一只手,在黑暗里就像一头白惨惨的蟒蛇。
“豹豹,”他幽幽道,“你答应了我,要一起睡觉,不会去挖坑。”
安各:“……”
安各咬牙切齿——用超小声嘶嘶道——
“不用小声,给洛洛设置过隔音符了,只有你切实撞上去她才会醒。”
安各瞬间放大声:“我不是答应你了吗,你就是这么信任我的,在我睡着后偷偷把女儿运过来挡着,还加了四层儿童安全护栏锁?!!”
洛安冷笑:“你答应了我,那你现在怎么醒了,又是怎么企图往外滚差点把女儿弄醒了?”
安各……安各只能从别的角度下手:“你当你亲女儿是什么反应地雷吗!万一我滚动太厉害把她踩坏呢!”
对象不为所动:“那起码你这一辈子都会得到深刻教训,再也不会企图半夜起床去挖坑。一旦想半夜离床,就会想到一只受伤的洛洛。”
安各:“……”
什么破烂。
“何况她最近才是这一系列事件的罪魁祸首,小嘴叭叭叭漏光所有能漏的,偶尔被踩踩也有助于改正坏习惯。”
什么破烂!!
安各抱紧了自家女儿,愤怒地瞪向他——即使她知道这货不可能真的放任她踩伤女儿,刚才的假设仅限于他们俩之间的口嗨——但她还是理直气壮地愤怒瞪他。
“你再这样,会把女儿伤成什么样子!”
女儿没反应,她睡得嘴角呼哧呼哧淌口水。
“……她现在没有反应,不代表她知道这些后没有反应!你等着!拿自家女儿当地雷的混蛋!”
“我等着,”一改白日温情脉脉循循善诱的嘴脸,丈夫很没好气地怼她:“你倒是看看,明天是你解释清楚还是我能忽悠过她?”
“……你别以为我女儿是好糊弄的笨蛋,你也别以为我是什么好糊弄的——”
他慢慢伸来的手臂直接箍紧了,把她抱得死死的。
“赶紧睡觉,不好糊弄的笨蛋,反正你哪儿也别想去,除非越过女儿越过我,再想办法拆开我用道术封上的八道儿童护栏安全锁!”
安各紧紧抱着女儿,气得呼哧哧喘。
他也紧抱着她,眼神恼火极了。
好一会儿。
“……先睡觉,等我睡饱了明天再继续跟你吵!”
“继续就继续,谁怕谁……被子掖紧点!又踢!又乱踢!”
“我就乱踢——”
“再乱踢我就亲你,女儿随时会醒。”
“……”
安各气鼓鼓地收回了脚。
他也气鼓鼓地把她团了团,抱回了自己的被窝里。
“你一天不放弃去后院挖坑,”对象咬牙切齿地警告你,“我就一天不放弃这么死死抱你。”
谁怕谁啊,安各抱着女儿哼哼两声,白他一眼,又闭目钻了回去。
我死死抱着女儿,你死死抱着我,谁怕谁啊,有本事我们就这么抱一辈子啊,我耗得起。
“……喂,破烂,我晚安吻呢?”
“不亲了,还在生你气。”
嘁。
安各闭着眼,直接啊呜一口咬了上去,无视了他的闷哼。
谁怕谁哦,笨蛋,反正咱们俩谁都有一辈子耗得起-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