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月回来得极快。
从平梅到方家冲有将近七十公里的路, 中间还有不少狭窄的乡道,刘月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了自己家。
方之翠派了方青月去她家蹲守,只要人到了就立马通知她们。
可是方青月看着刘月刚刚进门, 还没来得及打电话过来, 屋子里就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是刘月的哭嚎。
方青月连忙打了个电话给两人,然后自己冲了进去。
“方青月, 别挂电话,把免提打开。”手机里传来方淮曳的声音还有汽车发动机的引擎声,方青月应了一句, 把手机丢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正堂里依旧立着那尊踩着蛇的嫫母像。
可到处都有是血迹斑斑, 那条被踩住的蛇身上血迹最重, 甚至尖锐的双眼都已经被血迹糊住了。
方青月捂住了鼻子,“太腥了,一屋子都是血, 不知道要杀多少只鸡才能弄出来这么多?”
“一楼有没有人?”方淮曳问。
方青月在昏暗的屋子里四处看看,“没有。”
“那去二楼, 直接找刘月。”
方青月应了声好,蹬蹬蹬着就往楼上跑,二楼没那么多血迹了, 但是每一扇门上都多了一枚黄符,有的符箓仔细看还有点儿血迹。
刘月的哭声还在前头,方青月原本除了那声尖叫和哭嚎听不清她在叫什么, 现在靠得越近,声音越清楚, 就连话筒里也能隐约听到。
“妈妈?妈妈?你不要有事啊——”
刘月是个能干飒爽的性格,此刻却有些泣不成声, 方青月三步并两步推开刘群芳的房门,里面也到处都是血,刘月正抱着刘群芳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醒醒啊妈妈?”
“叫救护车了吗?”方淮曳的声音从扬声器里流出来。
方青月呆呆地摇头,又转瞬想起来对面看不见,便轻声说:“我不知道啊。”
她往前走了几步,只见刘群芳眼睛上正有两道溃烂的伤口,血迹已经在她脸上落了两道触目惊心的印记,而她自己躺在刘月怀里死活不知。
“叫救护车了吗?”方青月大声问刘月。
刘月仿佛现在才回过神来,但哪怕发现方青月进了门她也无暇顾及,只能胡乱点点头,“叫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电话里没有再传来什么声音,方青月也就不再说话,她把目光落到一旁的桌子上,那里有一把裁纸刀,上头还染着血,她走过去瞧了瞧,又闻了闻,安慰刘月,“楼下和上面,都是鸡血,你老娘的伤口可能就只有眼睛上的。”
刘月后知后觉,蹙眉看她,“你怎么知道?”
方青月拿起那把美工刀,“我觉得像是她自己弄的。”
刘月沉默片刻,胡乱擦了一把眼泪,接过方青月手里那把美工刀。
她不太敢动刘群芳,怕让她伤上加伤,便只能不忍心地看向她已经溃烂的眼睛,那上面正在涌血的两道伤口宽度似乎和她手上的裁纸刀宽度真的差不多。
“怎么会这样?”
她的话刚刚落下,方淮曳和方之翠已经上了楼,看见眼前这一幕也没有太诧异,方之翠都没有来得及和刘月去打招呼,迅速摸了一下刘群芳的颈动脉。
“还有气,”刘月跪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进来的时候就试过了。”
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冷静了下来,又抹了把脸,眼眶红得可怕,“我不管你们知道什么,想做什么,但是我现在要送我老娘去医院。让乐群来医院找我。”
说罢,她就俯身在刘群芳身上摸索起来,等确定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口,只有眼睛上受伤之后才松了口气,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背着老人家下了楼。
“翠伢,你来开车,救护车过来起码还要半个小时,我们自己过去还快一点。”
刘月把钥匙丢给方之翠。
方之翠接过,她看了一眼方淮曳。
方淮曳看懂了她的意思,“现在出趟村应该没事。”
有的事方淮曳也想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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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刘群芳为什么要在她们来之前突然自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两天她们差点挖出山神显然并没有影响到刘群芳,在方蓉花去补觉做决定的那段时间,方淮曳和方之翠就偷偷来过刘月家,不过只在门口观察,那时候刘群芳还是好好的,不然后来方蓉花要用刘群芳和刘月来引出乐群的事她们也同意不了。
一天之前人还好好儿的,偏偏就在她们已经准备把乐群带过来问话的时候突然伤了。
而且看血迹,刘群芳受伤的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
方淮曳已经快将近半个月没出村了。
要上国道,那条有樟树的乡道是必经之路。
她陪刘月坐在后座,扭头看向窗外。
夜已深,不知道是不是恐惧和疼痛的记忆太深刻,方淮曳竟然在车辆经过平日里香樟树常常出现的位置时下意识一个激灵。
方之翠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没有。”
那具尸体已经好几天没出现过了,今晚也没有。
方淮曳点点头,打开了一点窗户,任由外头的风吹进来,吹散了些车内的血腥气。
刘月从上了车之后就很沉默,她的指尖不敢从刘群芳的脖颈上放下。
眼睛上的血已经不再流了,刘月用湿纸巾替她擦了一下脸,可眼睛上的伤口却是万万不敢动的。
车辆终于上了国道,方淮曳抿了抿唇,感受着没有任何异常的身体,她攥紧了车扶手,下巴搭在车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划过的景象。
大多是黑沉的山和载得整整齐齐的树,偶尔会在路边看到几套残破的旧屋,车辆开过时被拴住的看门狗会嚷嚷几句,随即又隐没进黑夜里。
这一路都没什么人说话,整体氛围都格外沉闷。
“乐群到医院了吗?”刘月突然问。
她的嗓子哑了,没忍住咳了几声。
“她一直在医院,”方青月说:“前两天就在医院了。”
刘月微顿,“她病了?”
“是粤娭毑病了,她过去看护。”方青月如实相告。
刘月闻言冷笑一声。
听不出这声冷笑的意味的开开心心在看手机,听得出这声冷笑意味的一个专心开车不敢回头,一个看着窗外也没好意思回头。
——有时间去看顾别人家的长辈,却没时间回来好好看着自己家的长辈。
刘月和乐群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再好不过,她拿乐群当亲姐妹似的,任谁知道这件事都会忍不住冷笑,刘月现在的表现都算克制了。
真实情况是,她肺腑里气得几乎要裂开。
方淮曳想了想,觉得还是得安慰几句,不然刘月太可怜了点。
可她话还没说出口,躺在刘月大腿上的刘群芳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刘月吓了一跳,连忙拍了拍她的背,着急道:“妈妈?妈妈?”
刘群芳仿佛没有意识一般,剧烈的咳嗽之后就突然吐出了一大口血。
方淮曳连忙拿了车里赶紧的毛巾递过去,刘月眼眶通红,“您可一定不要吓我。”
“别急,很快就到了,”方之翠在前面安慰,“十五分钟,只要十五分钟。”
可刘群芳吐完这口血之后竟然意识清醒了些,她费力地在说什么。
刘月凑过去听,脸色骤然变得古怪起来,她复杂地看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方淮曳,“我老娘在喊你。”
“我?”方淮曳有些诧异,她此刻顾不得刘月的怀疑,俯身也凑到刘群芳还在张合的唇边,尽力去听。
刘群芳哪怕看不到,却还是精准捕捉到了方淮曳,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迷迷糊糊说:“它要出来了……”
“谁?哪个它?”方淮曳舔了舔唇,“您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刘群芳轻轻笑了一下,“你知道的,你知道是谁的……”
“是山——嘶!”
方淮曳话的话被剧烈的疼痛打断,那只被刘群芳攥住的手火辣辣地疼。
“为什么它会出来?”方淮曳只因为疼痛停顿了一瞬,又快速问道。
可是刘群芳那一点清醒的意识已经消散,就连掐她的手也缓缓垂落。
“妈?妈?老娘?”刘月一把推开她,颤着手去摸颈动脉,感受到下面还有微弱的搏动后腿一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有几分压抑,还有几分愤怒。
“刘姐,我觉得这件事,还是等乐群来了,才能了解个大概,”方淮曳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要是让我们说,或许很多事说不到您母亲身上去,就算说上去了,也是零零散散,因为我们了解得也不全面。”
刘月深深看了她一眼,“好,那就等到医院。”
刘月并不是第一回见方淮曳,她还记得上一次见方淮曳时,还是方家冲的老娭毑没下葬前,小姑娘明亮活泼,客气周到。
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并且大多是死者家属,她面临过的不同情绪多得能写一本书,所以她本人对人的情绪尤其敏感。
短短一周不到,方淮曳在她眼底像是完全变了个模样。
现在的方淮曳是冷沉的,哪怕她还带着笑,却也没了前几天和她见面时的少年气,反倒像个人情场上的老油条。
刘月能感觉到,如果这种时候反驳方淮曳,需要费很大的神,可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精力了。
方淮曳低头看了一眼刘群芳,到底还是没忍心看那双烂得吓人的眼睛,遭了天谴时已经失去了一双眼,现在又被利器戳瞎,这双眼睛再也回天无力。
方之翠说十五分钟到医院,一分钟都没多。
医院门口接到电话已经把担架抬出来了,接了刘群芳之后就连忙往急诊室推去。
方青月陪刘月跟在后面,方淮曳和方之翠便去跑上跑下半手续。
等手续都办完了,方淮曳看着四周明亮现代化的环境,忍不住有点恍惚。
她明明也没有离开繁华的都市太久,可现在偏偏就是有种似乎已经离开许久的错觉。
方之翠见她呆愣在电梯口,一把将她拉进了电梯里。
“在想什么?”
“在想刘群芳到底是自残还是又遭了一遍天谴。”
电梯里没有人,方淮曳随口扯了个理由。
“她说它来了,并且不让我直呼姓名。”方淮曳说:“可是它在山上封得好好的,为什么还会突然去找刘群芳,她不是已经受过一次报应了吗?而且就算要给她第二次报应,不是应该在我们拿出嫫母小头的时候就发作了吗?可那时候粤娭毑都进icu了,刘群芳一点事儿都没有啊。”
“难说,”方之翠轻声说:“或许有什么疏漏,就像我们今天白天推测山神、嫫母像还有那几个阵法之间的关系一样,可能推测准了,也可能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电梯叮得一声到了手术室的楼层。
方青月和刘月坐在长椅上,见到两人来了,方青月给她们打个招呼。
“刚刚做了几项检查,说是除了眼睛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伤口,各个部位的结果也是正常的,现在昏迷不醒可能是疼晕的。”方青月一字一句把医生交代给她们的话告诉两人。
“那现在呢?”方之翠问。
刘月面露疲惫,“现在进去处理眼睛上的伤口了。乐群呢?”
这是她今晚第三次问乐群。
“方蓉花说马上带她过来,刚刚两个人已经上国道了才接到电话,又赶回来了。”方之翠解释道。
刘月颔首。
几人等了大概二十来分钟,楼层的电梯有了变动,最终在她们这一层停了下来。
电梯门开了,方蓉花和乐群并肩走了过来。
乐群脸上显然有点儿焦急。
刘月从她进来开始目光就锁定在了她身上,却没有起身。
乐群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仰头看她,轻声说:“姐姐,你听我解———”
“啪——”
回应她的是刘月面无表情扇在她脸上的一耳光。
第52章 看本
这一巴掌乐群没躲, 被打了也安安生生受着。
“姐姐,别生气,”她抬手握住了刘月的手, 轻声说:“芳姨不会有事的。”
“你说得轻巧, ”刘月低头盯着她,“你知道我妈成什么样了吗?你人呢?你们在家里做什么?”
乐群微顿,“这……不能告诉你, 有的东西也不能被你知道。”
刘月恼火起来,“什么事情不能被我知道?和我老娘相关的事,我还不能知道了?”
乐群脸上闪过几分为难, 低着头没说话。
刘月怒斥道:“乐群, 说话!”
乐群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 叹了口气,缓缓说:“姐姐,我真不能告诉你。就是芳姨也不会想让我告诉你这些事的。你从小走的路就和我不一样, 有的事真不能完全和你说清楚。芳姨不想把你扯进来,不然按照她的个性, 早就告诉你了。我只能和你保证,芳姨不会有大事的,她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刘月审视地看着她, 良久不语。
她在此刻已经因为这一晚情绪大起大落已经是心力交瘁,那一丁点理智令她知道乐群说的是对的,她妈是个多犟多独裁的老太太只有她自己知道, 而且这是她自己的妈,她却责怪乐群没有照顾好, 实际上也是在迁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蹲着,站起来。”刘月最后只这样说道, 她脑袋靠在墙上,满脸倦容,却已经是一个不再追问的态度。
乐群心里一松,可刘月紧接着便意有所指问了一句:“我外婆,是溺毙的。我老娘呢?你能保证她不会这样吗?”
乐群微顿,“应该可以。”
这句之后,刘月再不问什么了,她只盯着手术室门口还在持续亮着的灯,若有所思。
乐群哄好了自己的姐姐,这会儿终于能去看身旁的方淮曳了。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东西,但是我只和她说。”
她指了指方淮曳。
靠墙立着的方淮曳眨了下眼,颔首:“可以。”
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手术室里出来了人,向刘月说明眼部伤口情况,并且拿来了眼球摘除手术的家属同意书。
刘群芳的眼睛彻底保不住了,刘月到底还是颤着手签下了字。
等刘群芳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已经是深夜。
方淮曳垂眸看向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刘群芳,目光复杂。
她进村以来,只有两个人在她面前伤得这么惨烈,一个是给她画的嫫母像点睛的法师,现在法师一家还在和方玉掰扯,另一个就是刘群芳。
可是刘群芳出事和法师出事带给她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这让她产生了几分畏惧——畏惧于报应的惨烈。
被封住的山神给予刘群芳的报应是让她失明,失明之后她的报应却还没有结束,在刘月家看到刘群芳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显得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粤娭毑和刘群芳都遭到了痛苦,那后面呢?这件事如果不解决,还有多少人会陷入痛苦中?
乐群、方青月、方蓉花,甚至还有方之翠,她们都会这样吗?
方淮曳有些恍惚地看了一眼方之翠。
很恰好的,她也在看她。
那双黝黑而明亮的眼睛里盛着担忧。
方淮曳眨了下干涩的眼,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方之翠,我会努力的。”
她用仅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
方之翠捏了捏她的指尖,“不会让你一个人努力,我会陪你走完这一程的。”
方淮曳低声嗯了一句,想说句谢谢,最后却还是没说出口。
方之翠不喜欢她说谢谢。
乐群终于能抽出手已经是黎明拂晓时,刘群芳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刘月在那里守着,她也终于能把对方淮曳的承诺履行。
她拿了刘月的车钥匙,拉着几个方家人一起回了刘月家。
乐群只和方淮曳一个人谈,方之翠几人便在门口等待。
方蓉花百无聊赖地用脚尖撵了撵地上的土,漫不经心地说:“怎么这事最后就只能和方姨奶一个人说了。”
“大概跟她不和刘月说一个道理,”方之翠淡声回答:“听了的就要承担听到的责任,小方姨奶是这件事的核心,她把事情告诉小方姨奶没有心理负担,至于小方姨奶后续还会不会告诉我们,那就是她的事了,我们要是因为听了这件事要承担些什么,也就和乐群无关,因果也不会加到她身上。”
方蓉花好奇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沾点玄学的人都很害怕承担因果,我以前给人算命,从来就不会把事情说全,看出来了也只会说得模模糊糊。要有人有什么大事求到我身上,假如是件坏事,我也一般能推脱就推脱。”方之翠哼笑一声,“学了点这个的,做起事来都大同小异。总要先保全自己和身边的人,再去谈帮别人吧。”
“那你现在做什么都挺明确的啊,你和小方姨奶关系这么好?”方蓉花说:“也没瞧见你避什么啊?这件事和你根本就没什么关系,你不还是上赶着参与了?”
“方淮曳不一样,”方之翠抬头看向那座沉默的平房,声音很轻。
方蓉花接着问哪儿不一样,却再也撬不开方之翠的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自觉没趣,脑子里还记挂着粤娭毑和刘群芳,也没再开口。
而屋子里,方淮曳跟在乐群身后,上了二楼。
一楼依旧一片接一片的血迹,经过整晚的封闭,味道并不好闻,甚至方淮曳都隐隐觉得这里面好像浮了一层令人难以忍受的红雾,每走一步都令她的眼睫毛跟头发潮湿几分。
“你知道鸡血有什么用吗?”乐群在她前面突然开口问。
“鸡属阳,血能辟邪。”方淮曳回答。
“对,”乐群颔首,“其实在出殡结束之后,芳姨就有预感自己可能遭报应了,但是她不怎么在乎,我劝了她几次,还是要做点准备,万一报应太大了,总要有点能挡灾的东西。”
“她眼睛瞎了的时候并没有动用准备的东西,因为她觉得那不算什么,甚至和她自己的老娘一比,太轻微了。”她抬手摸了摸门上贴着的黄符,“这是用来迷惑视线的土道士符箓,沾了芳姨的血,每扇门都贴了,就能让降下来的报应一时之间找不到芳姨自己在哪里。”
“芳姨活这么久总有些用来保命的看家功夫,你们都觉得今晚太惨烈了,可是在我看来,却是芳姨和山神斗法里,她靠一点伤,全身而退了。”乐群叹了口气,“这么说我姐姐估计要打我,但我还是得说芳姨这一次才是赢家,她要是醒了估计不会伤心,还会觉得挺爽快的。”
乐群眼底对今晚这件事的理解方式和方淮曳是完全相反的。
方淮曳暂且按下翻涌的心绪不表,只问:“那今晚你为什么又决定把事情告诉我呢?刘月都不追问你了,我们想用刘月倒逼你开口显然失败了。你为什么又主动提起?”
“小方姨奶,无论是我还是我芳姨,我们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普通人,”乐群笑起来,“你看,我芳姨按我的话来说厉害吧?可她面对山神,还是只能用伤害自己来换一条伤痕累累的命,而现在她昏迷不醒了,你觉得我有她这么厉害,能对抗这些报应吗?”
“可是你不一样,你是被摘出来的人,这些事都和你相关。芳姨想瞒着这些事,那她是我的长辈,比我厉害,我只能听她的话。可现在她自己也折进去了,那我总得自救吧,我一个人的力量没有你们这么多人的力量大,那告诉你们我所知道的,不就是理所应该的事吗?”
“说实话,如果今天芳姨不遭这事,就是捅到我姐姐那里,我也一个字都不会和你们说。”
说着,她推开了刘群芳的房门,里面仍旧血迹斑斑,乐群无视血迹踩了进去,将靠墙的木床搬开,然后又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来了把锤子。
她摸了摸墙的边角,找准了一个位置,猛地下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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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墙灰扑簌簌地掉,墙上竟然多了几道裂痕,方淮曳蹲到她的身边,低声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我知道这件事的来源。”
乐群的话音落下,墙面已经被她敲开了一整块,露出嵌进墙内的一本米黄色记事本来。
她把记事本拿出来,抬手扫开上面的白色墙灰,方淮曳眼尖地看到了上头有2001年的字样,看模样像是哪个工厂统一发放的那种富有年代感的记事本。
“这是……”她微愣。
“是芳姨的一本记事本,”乐群把记事本放进她怀里,“要不是我小时候贪玩,把这东西翻出来了,芳姨也不会支使我参与这件事,但是她是个很谨慎的人,这里面的东西有残缺的,还有一些我最近几年考证过可能是假的,到底怎么样得你自己分辨。”
方淮曳抿了抿唇。
她们追了这么久的线索,零零碎碎,拼拼凑凑,知晓了山神是如何被关住的,推测出了山神是怎么挣脱束缚来追杀她的,也猜测了粤娭毑她们面对山神的挣脱采取了哪些措施。
可这些大多都是猜测,是悬浮的,没有底的。
她们推测再多都没有这本记事本来得瓷实有力。
“我现在能看吗?”方淮曳问。
“可以是可以,”乐群说:“不过我需要提前给你说一件事。”
“和方娟萱直接相关的东西,很有可能只是这群老娭毑布置出来的。因为方娟萱已经死了太久了,她怎么死的,芳姨的老娘又是怎么做到让方娟萱的生魂这么多年都还没去投胎,隔了几十年还能给她找生路的,你别说我,就是芳姨自己都不知道,她老娘没告诉过她。”
“芳姨只承接了她老娘手里的事,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很多前尘往事,她自己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芳姨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一辈子只折腾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让人能够跟老天爷作对。”
方淮曳把她的这几句话记在心底,点了点头,目光落回记事本上后,心头微动。
这是紧张的表现。
她翻开了这本记事本的第一页,看了两行就瞳孔微缩,然后烫手一般瞬间合上了记事本。
方淮曳情绪在此刻乱成了一锅粥,闭上眼缓了缓,脑子里却和多了个烙印一般,浮现出她刚刚看到的那两行字。
——方家小姨奶的女儿死了。
——方孟慈和她女儿的生辰八字被槐姨和粤姨送来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第53章 日记
方淮曳从六月的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她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而也只有她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
“乐群呢?”方蓉花往她身后探头,没见着乐群的身影,有些好奇。
“屋子里都成那样了, 刘月姐肯定没时间收拾, 她就留下收拾一下。”方淮曳解释道。
方之翠的车还停在院子里,方淮曳越过她们上了副驾驶后说:“先回去再说。”
她的脸上此刻出现了几分倦容,方之翠透过车窗看她, “那我们先上车吧。”
小小的车坐四个人显得有些拥挤,方蓉花许久没上过这样的小车了,没忍住抱怨道:“我说你也不是没钱啊, 怎么就不换了这小破车呢?换一辆好点儿的不行吗?”
“你管我, ”方之翠和她呛了一句, “我就喜欢开这车,方便又好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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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蓉花:“……”
车里倒是一时半会儿没人先张嘴问方淮曳知晓了什么,大家都挺体谅, 给了她些许时间去整理自己所知晓的东西。
只见她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侧背的包包,脑子里想起的却是乐群在她走出刘群芳的房间时对她所说的那句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现在能看到的, 与旧事相关的,或许都是老娭毑她们想让你们看见的。当年真实的情况是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不是吗?”
她说得很对,甚至对过了头。
方淮曳回想起一些事,才发现她忽略了一个关键的核心。
“方之翠, 我问你个事儿。”她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安静。
“嗯?什么?”方之翠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只抽空瞧了她一眼, 带着些许好奇。
“你觉得方娟萱,是怎么死的?”方淮曳轻声问。
这句话令车后的方蓉花和方青月竖起了耳朵。
“这个我知道!吊死的啊。”方青月抢答道:“咱们不是都看见过吗?那棵香樟树上, 少了个胳膊,那肯定就是方娟萱的尸体啊。”
“是,我们眼里是这样,”方淮曳点点头,“当初我还问过你们,对村里吊死的尸体有没有线索,但是那尸体状态太年轻了,你们推测起码得是建国之前吊死的,所以不好找。”
“从那之后,我们似乎默认,这句尸体就是吊死在上面的,也就是说,这句尸体的死因是吊死。”方淮曳说:“虽然没有弄明白香樟树和尸体为什么会出现,但是我们已经给死因盖章定论了,从那之后也没有再怀疑过。”
“那你现在是在怀疑吊死不是真正的死因吗?”方之翠眉心轻蹙,“为什么会有这种怀疑?”
“我来村里,只遇见两件事,第一件,被山神追杀,第二件,成为粤娭毑她们瞒天过海的一环,这具尸体是在我落水之后在国道受困的时候才出现的,可是实际上,这具尸体和山神追杀我并没有任何关系,那她的出现只有另一种可能,她也是粤娭毑她们瞒天过海的一环。”
“但是这种时候也有两种可能,第一,这具尸体的作用发挥在这场葬礼中,第二,这具尸体的作用发挥在葬礼之前。按照惯性思维,我们哪怕推论到了这一步,必然也会认为这句尸体的作用肯定在这场葬礼中对吧?可是我想了很久,她除了吓唬到我,让我得到了更多的线索之外,在别的事上并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或许这是粤娭毑她们为了引我入局做出来的,可是她和香樟树整体太灵异了,而且很显然,要让它们这样重复的出现,还在出现的时候有实体,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方之翠你觉得你和喆姨能随随便便就弄出来这样的吗?如果只是为了引我入局或者故意透露线索给我,就显得太大材小用了。”
“你说得有道理,”方之翠赞同地点点头,“我把乡道边的事和喆姨说过,她也觉得这件事有些玄乎,比鬼上身,嫫母像之类的都玄乎。因为这些我们能一眼看出来,但香樟树和尸体却无法看出背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跟个刷新点似的,每次我们去都等在那儿。”
“对,所以我怀疑这具尸体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是在这场葬礼之前,或许能追溯得更远一些,”方淮曳说着微微一顿。
听得津津有味的方蓉花有点儿着急,追问道:“追溯到多远啊?”
“方娟萱死之后不久。”方淮曳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你的意思是,方娟萱不是吊死的,而是死了之后,有人把她的尸体吊到树上去。并且吊上树,实际上是为了给几十年后的这场瞒天过海做准备?”方蓉花总结了一下她的猜想,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但多打量几眼方淮曳认真的表情又觉得这个猜测越想越有那么点儿意思。
眼看着前面到了方之翠家,几人也没继续在车上聊。
煤炭从屋子里摇着尾巴出来找她们,方蓉花在它脑袋上□□了两把,“哎哟,我这大宝贝,想姐姐没?”
煤炭站起来将近一米五的身高,抬爪子搭在她肩膀上,哼哼唧唧着一顿狂蹭。
方之翠走在最后,关上了院子里的大门,带着几人进了屋子里,然后又锁好了正堂门,还把所有的窗户都合紧,等回过头来,方淮曳已经从自己随身小包里把刘群芳的记事本拿出来了。
“这是刘群芳零二年到零三年的日记,”方淮曳把东西丢桌子上,“一共十篇,跨度两年,只记了一件事。”
她翻开第一页,开头那两行字此刻也惊到了方之翠和方蓉花。
——方家小姨奶的女儿死了。
——方孟慈和她女儿的生辰八字被槐姨和粤姨送来了,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她们对村里的辈分滚瓜烂熟,两句话里出现的四个人,她们还都认识。
“啊?怎么啦?”面对屋子里的沉默,方青月有些茫然。
她倒是识字,甚至她都能看懂,但脑子没那么快转过弯来。
“你、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方蓉花瞥到方淮曳面无表情的脸。
“我已经过了惊讶那个劲儿了。”方淮曳有些无奈地苦笑,“你以为我在刘月姐家里那一个小时在干什么?”
实际上不止是惊讶,甚至是恐惧和不想再看下去,但这段时间她的接受能力已经强大太多了,在刘群芳的房间里,她把这本短小却信息量巨大的日记看了整整两遍。
她抬手往后翻,“你们往后看。”
这本记事本只记录了一件事,那就是怎么说服方孟慈同意让自己死去的女儿成为她们复活方娟萱的容器。
2002.7.2
——方孟慈悲痛欲绝,抱着自己女儿的尸体,不想出殡也不想搭理人,槐姨和粤姨劝了好几趟,没什么用。
2002.7.4
——再不赶忙点儿,尸体都要臭咯。又去劝了一趟,终于松了点口,她只问我们她妹几(1)能不能活,这我也不敢保证,我老娘留下来的东西她自己都没试过,我要成了,那不得厉害坏了。
2002.7.6
——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天她妹几头七,试一下,能成功就行。
2002.7.9
——成是成了,但是感觉还有点儿问题,她妹几有气了,我比我老娘厉害,槐姨和粤姨当着我的面,抱着那小孩子哭惨了。方孟慈是个有脾气的,也是个得了好就翻脸的,把小娃娃抢回去,冷着脸把我和两位赶走了。
2002.7.10
——方孟慈确定小娃娃没事,转头就走了,连夜离开的村,估计带她去医院做检查了,去问了声方家冲的村长,连户口都一起偷偷转走的,但是不知道究竟转到哪里去了。
2003.3.4
——我找到当初有问题在哪里了,我老娘困住了山神,又留住了方娟萱的死魂,小娃娃生辰八字和方娟萱都合,而且她是出了意外死的,按原本的八字应该是个长命百岁的命格,所以弄进去之后这具躯体能活。但是刚刚卜了一卦,现在变成早夭的命了。这不对,大概是因为这场复活,虽然低点是我家,但还是算在山神眼皮子底下干的,被它捉住了。它盯着小娃娃。小娃娃头七续的命,实际上她一死我就把剩下那点生气封住了,勉强算命不该绝,按照她原本的命格往上面多烧些香火再混淆一下起码能混过去,但是里子实际上是早就作古几十年的方娟萱又是另一桩事,必须把这件事藏起来,让她从里到外都变成小娃娃,她才能正正常常的活。
2003.4.1
——找不到方孟慈人在哪里,急得槐姨和粤姨嘴上都多了两嘴泡,我只能尽力再隐藏一下,争取点时间。给山神又多加了几层禁制,再卜了卦,有点儿用,小娃娃的命格长了一点,上次只有十二岁,这次有十五岁了。
2003.5.3
——折腾山神太多,报应要降下来怕是要和我老娘一样死得凄惨,不过槐姨说她能担,我想了一下,想出来了个精妙的法子,能让她既担了大部分报应,又不会立马遭报应,就是死了之后怕是要受罪。槐姨说她不怕死之后怎么样,让我想做就做。有时候我也挺不懂的,为了一个复活之后都不一定认识她们,而且也见不到面的死人,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2003.7.9@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没联系上方孟慈,不过又算了一下,小娃娃现在起码有二十三岁的命格了,再折腾山神估计山神也不成了,它要死了我们全都得遭殃。还有整整二十一年,我们不至于想不出法子解决这件事。
日记到这里截止。
方淮曳扫视了一眼屋内的几人,她们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屋子里寂静得可怕。
“你们觉得呢?”方淮曳轻声说:“这本记事本虽然没有前尘往事,也没有后面的内容,但起码也已经让我们知道,我来村里这一趟的前因了。”
“如果记事本里的东西是真的,那我们对屋顶、塘底、山洞的那几个大阵和嫫母像的分析应该就也没有问题。”方之翠最先开口,她沉吟片刻,“她们最后怎么联系上的你妈,又达成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而且这只是刘群芳单方面的记录,你妈妈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也不得而知。”
方之翠是个思维极其细腻的人,就像现在,方蓉花和方青月早已沉迷进了这件事的复杂中,但是她却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方淮曳的情绪。
方孟慈是方淮曳最亲的亲人,在得知方孟慈可能也参与进了这件事时她就已经情绪崩溃过了一次,而现在,刘群芳语焉不详的十篇日记,从未提及方孟慈对这件事的具体态度。
方淮曳又该怎么办呢?
在方孟慈的眼底,她究竟是谁呢?
方淮曳现在全凭一股劲支撑着自己去做这件事,她的脑子疲惫至极,却还是自我保护一般,阻止自己去思索和妈妈相关的事。
她现在反正也联系不上方孟慈,等能联系上再说吧。
方淮曳和方之翠相邻坐着,她在方蓉花她们尚未回神的时候垂眸撩拨了几下方之翠的发尾。
方之翠这几天都只扎个简简单单的低马尾,长发散在腰间,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方之翠也任她玩,只在桌子下捏了捏她的指尖,算是两人之间独有的安慰。
“没事,”方淮曳低声说。
对面的方蓉花终于对这本日记回过神来,她理了半天思路,终于理顺了。
“所以刘群芳说二十二年总能想出办法,最后得出的办法就是通过老娭毑这场葬礼,让小方姨奶身上属于方娟萱的气息彻底瞒过老天爷?”她挠了挠脸,“怎么瞒的啊?经过这场丧事,你也没什么变化啊。”
第54章 女儿
方之翠把记事本翻到第一页, 缓声说:“其实很好理解不是吗?”
“这么看下来,她们这一场瞒天过海,实际上要走四步。第一步, 方娟萱死的时候留下她的死魂, 寻找能让她复生的方法。但是这中间因为她是已死的人,复生之后就会违反山神守护的秩序平衡,必定会遭到山神的绞杀。所以就有了第二步, 想办法封住山神,让她无力绞杀方娟萱。然后是第三步,寻找能让方娟萱死而复生的躯壳, 这中间找了哪些不得而知, 但最后成功的一定只有一个——那就是方孟慈的女儿, 也就是小方姨奶。”
“在刘群芳和她妈妈的眼里,只要走这三步就能成功。因为她们也是第一次横跨这么长的时间做这件事,所以她们并没有发现, 方娟萱的灵魂和方淮曳的身体结合之后会相冲,导致这个人的命格成了早夭之相。至于中间怎么抵消报应实际上都是这步之后的添头。这之后就有了第四步, 找法子瞒天过海,让这个人身体上属于方娟萱的一部分消失。”
“或许该说得更加简单一点,是属于方娟萱的这一部分, 在山神眼里消失,让山神觉得属于方娟萱的这部分已经死了。”
“这不一定要让方娟萱真的死去,只要能让山神这么觉得就足够了。这场丧事, 就发挥了这样的作用。但根据我们上一次去找山神来看,这场葬礼显然也并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起码山神还是会攻击方淮曳,那就说明方淮曳身上依旧还有方娟萱的气息。”
“而我们现在, 要化解的就是这件事成功之后可能降到参与这件事的人身上的报应。”
方青月托着下巴,难得听得极其认真,等方之翠的话落下,她指了指方淮曳,“追根溯源,这不是只要小方姨奶死了,这事就结束了吗?”
回应她的是方蓉花拍在她背上的巴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极响的一声。
“别瞎说,”方蓉花斥道:“青姨你少说两句吧。”
方淮曳反倒宽容地笑了笑,“人活一世不容易,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我也不想死。”
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方青月讷讷不语,她说的是实话,她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但是方淮曳盯着她的目光却令她忍不住缩缩脖子。
明明她和方淮曳只有一瞬间的眼神交流,但那一刻,她还是觉得对方的眼神有一种她难以形容的厉害。
“就算是我们,也没有想过让方小姨奶你去死来结束这些事。”方蓉花说:“长辈们惹出来的事,没道理让你去承担,而且她们宁愿惹这么大的事也要保住你,如果你又出了什么事,大概她们也会崩溃。”
说实在话,相处这样久,方淮曳在方蓉花眼底,就是方淮曳本人,她不是所谓的方娟萱,她的思想,她的行为,都属于她在人世间存活的这二十多年,她的身上没有半点别人的影子,她就是一个被迫在短时间里成长的小姑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为方淮曳这样的经历共情。
她的话很真诚,完全发自内心。
方淮曳冲她笑了笑,“那回归正题吧。”
方之翠指尖点了点桌面,回答她:“现在大部分前因后果我们都弄清楚了,只有方娟萱的死因、刘群芳的妈妈是怎么让她的魂存活这么久、以及这场丧事为什么能让方娟萱的气息消失这三件事没有弄清楚。”
“我觉得我们不要太纠结前两件事,真正应该弄明白的是第三件事。”她说:“这场丧事我们全程参与了,每一项流程都和普通的丧事没有什么区别,但它就是发挥着用处,并且和方娟萱相关。”
“一场完全属于老娭毑的丧事,该怎么和方娟萱相关联呢?”
这场丧事的牌位、经幡、墓碑、包封、唱词、陪葬,全部都是老娭毑方娟槐的署名。
乍一看上去,和方娟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这也是方淮曳和方之翠一直都困惑的地方。
在所有的前因后果出来之前,她们两人的目的和现在其实没有区别,她们也想弄清楚这场丧事究竟代表着什么,只是一直没有个结果。
起码现在知道的东西多了点,这场丧事的真正目的算是推出来了。
几人暂时还是理不出什么头绪,昨晚上折腾了一夜,也都累了,方之翠打发几人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先让脑子休息一下再说。
连着好几天睡眠不正常,任谁都撑不住。
方淮曳草草吃了点东西便上楼睡觉了。
这一觉她睡得昏昏沉沉,但稀奇的是,她做梦了。
进村快半个月,她终于第一次做梦了。
梦里有刘月家血淋淋的房子,那尊嫫母像立在大堂中间,嫫母脚下踩的蛇神紧紧盯着她,吐着信子,似乎随时都可能一口咬过来。
画面变换,方淮曳后退一步,眼前是黑土泥地,一脚一个下陷的脚印,弄脏了她的黑色胶鞋。
她穿着胶鞋,手里扛了根钓鱼竿,有人从不远处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跑来,等人离得近了,才瞧清那是张熟悉的脸。
一张方淮曳在遗照里见过的,属于老娭毑的年轻的脸。
“姐,你不要走远了啊,嗯妈(1)会着急的。她不让你出门。”
方淮曳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她听见自己说:“好的,我就偷偷出去玩一小会儿。你不要和她说。”
“嗯妈说她帮你算了的,十八岁之前,你不能总是出门,不然你会出事。”
方淮曳:“她说了很多遍了,可是我很闷啊,偷偷出去一次两次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那个算命的骗她呢?现在村里甚至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出去一趟别人都以为我是你呢,只要你不和嗯妈说,就不会露馅的。”
说着,她搂住方娟槐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侧脸,声音清甜,“我的好妹妹,算我求求你啦,就这一次好不好。”
她和方娟槐其实一样高,但是刻意曲起点膝盖,仰头看她,模样特别可爱,方娟槐便有些受不了了,“我和你不能同时出现,你去找颖悦陪你钓鱼,让她保护你。”
“我这么大人了,哪儿需要人保护啊?”方淮曳捂嘴笑起来,这种时候又像姐姐了点儿,拍了拍方娟槐的肩,温声说:“好了好了,我等会儿就去找她,肯定不会出事的,你回去吧。”
方娟槐轻轻嗯了一声,但没挪步,摆明了要目送她,方淮曳便挑起钓鱼竿,哼着小调向前走。
她走过了泥泞的地,身形渐渐隐没进了芦苇荡丛中。
方淮曳此刻才悚然一惊,骤然发觉自己的视角似乎已经变了模样,她的手脚已经能恢复自由,而她此刻正和方娟槐一同站在原地目送。
她甚至能听到方娟槐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
这声叹息令她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的,她面前的场景又变了,但是她还没有看清,先听到了哭声。
满屋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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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屋子里,主座坐了两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一个年龄大概五六十的模样,另一个则年轻一点,三十多岁,她们在不住的抹眼泪。
而在中间,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下面露出来了一只苍白的手。
方娟槐趴在尸体上失声痛哭。
太嘈杂了,方淮曳坐在竹编的小椅子上托腮看着面前的这一幕,情绪里竟然泛不起一点波澜,像一滩死水似的。
她已经知道了,那块白布下面,就是方娟萱吧。
方娟槐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甚至脸上看着都成熟了点,所以现在绝对不是方娟萱偷偷跑出去钓鱼的那一天。
方淮曳微微蹙眉,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
她只能听到哭声,别的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连她们的嘴唇有没有动都看不出。
这个梦境太长了。
后续的时间里,方娟槐和里面两位长辈一直在哭,然后粤娭毑来了,她看到方娟萱的尸体一个踉跄,也忍不住落泪抽噎,再然后方淮曳看到了方青月的妈妈,这个在现实世界里已经老糊涂的娭毑,在梦里也变得鲜活起来,她大概是不敢置信,一只握着方娟萱的手不肯放开。
方淮曳耳朵里听不同的哭声听得都快耳鸣了,她的意识也开始模模糊糊,终于再也难以忍受,昏了过去。
梦里的昏睡,便是现实世界的清醒。
窗外有阳光映照进来,她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浸透了,一时甚至有点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她在床边大口大口地喘气,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缓了很久才缓过来,方淮曳光脚踩在水泥地面上,在书桌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然后给方之翠编辑了一条信息。
并没有过多久,门口传来敲门声,方淮曳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发不出声音来,所幸方之翠凭借和她的默契没有等她回话,便先推开了门。
“怎么坐在地上?”
方之翠将她拉起来,在她掌心握到了一手汗渍。
“我做梦了,我和你说过我从进村开始就再也没开始坐过梦了对吧?昨晚上我做梦了,我梦到老娭毑和她姐姐了。”方淮曳揪紧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她脸上,却有些失神,“我梦到她们过去相处的日常,我还梦到了方娟萱死的时候的画面。”
方之翠扶着她坐到床边,蹙眉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哭声。”方淮曳总结了一下这个梦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她们的哭声。”
她把自己梦到的内容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哪怕是这样复盘,她还是觉得自己脑子里仿佛有难以抹去的哭声,经久不衰。
“前面的不敢说,但是你听到哭声的那一段,像是亡魂的视角。”方之翠向她解释,“死去的人究竟会经历什么,活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我读过几本同行的厉害人物的猜测,里面有一种说法就是生死有界,死人不一定能听到活人的声音,而只有一种声音能够穿透生与死,那就是哭声。所以葬礼上,哭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也是留住人的魂,最好的方式。”
“出殡的时候要一路放鞭炮,一路丢纸钱,一路哭丧也是因为这些都是能引导魂魄的手段。”
方淮曳咬了咬唇,“你的意思是说,我后面看到的,是方娟萱的死后视角?”
“不然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方之翠叹了口气,“可惜了,你梦到的东西没有关键信息。”
方淮曳靠在床边,不知在想什么,她的肚子却率先发出一声咕嘟的声响。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刚没看时间,现在什么时候了,我这有点儿饿了。”
“已经第二天中午了,”方之翠笑她,“你算是睡得最久的了。方蓉花早上就起来去医院接报告了。”
方淮曳连忙问:“那她回来了吗?”
“快了吧,”方之翠看了眼时间,“我们先下去吃饭,吃完估计她就回来了,粤娭毑那头她也还要去陪两个小时呢,不然早就回来了。”
方淮曳应了声,迅速给自己穿好鞋,和方之翠下了楼,方青月正抱着煤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还珠格格,见方淮曳下来了,她打了声招呼,“方小姨醒了啊。”
方之翠招呼两人吃饭,这顿午餐吃到一半,方蓉花便风风火火推开门往里头闯。
“结果出来了!”她把文件夹在几人面前晃了晃,“今天粤娭毑情况好点儿了,医生都说能自主吞咽了。”
她脸上带着点放松,大概是因为粤娭毑的身体转好,令她紧绷的心情也松快了一点。
“你没拆开啊?”方之翠看了眼包装完好的文件袋,放下了手里的饭碗。
“没呢,特意回来给你们拆,”方蓉花把文件袋递给方淮曳,“小方姨奶,你来看。”
方淮曳接过,快速拆开了文件夹,把几份报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迎着剩下三双探究的眼睛,她缓声说:“菩萨像里的头发和老娭毑的头发有亲缘关系,但是方玉和老娭毑之间,没有母女关系。”
她和一旁的方之翠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了然。
报告证明了一件事。
方玉在这场丧事中最大的作用,是女儿这个身份。
无关乎血缘关系,仅仅只是女儿这个身份。
必须要女儿来做道场主,必须让女儿来报丧,必须要女儿来手捧骨灰盒送老娭毑出殡。
第55章 坟墓
乡下的清晨不比城里, 没有热岛效应,哪怕到了炙热的八月也不会太热,相反, 风一吹, 夹杂着稻香的凉气就来了。
方淮曳把窗户摇开,下巴搭在上头,闭着眼算清醒一下。
额头冰凉冰凉的, 她又捂着额头缩了回去。
一旁的方之翠看了她一眼,这才说:“乐群说自己已经到了。”
她们今天的目的地是老娭毑下葬的那座山。
昨天方蓉花把报告拿回来之后方淮曳和方之翠就把整场丧事的流程复盘了一遍,尤其是有方玉参与的部分。
这场丧事的特点就是盛大, 隆重, 方玉用最客气的排场送走的老娭毑, 请来的亲戚朋友众多,十里八村都找不出一家比这场丧事花销更多的。
中途虽然出现了不少意外,可是实际上每一项丧事的流程都是顺利完成了的。
一百零八拜虽然中途法师受伤, 但是最后换了法师拜完了,开结更别说了, 一点波折都没有,后来出殡,虽然桥断了, 方玉和方知甜想走,可没有走成,最后不还是安安生生去上了坟。
至于一开始方知甜躲进寿衣里之类的事, 这背后有老娭毑的身影,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如果非要说哪里有问题, 那也只能从被中断的一百零八拜和方玉方知甜出殡时回头这两桩事里找问题。
可这两桩事的问题究竟在哪里,还需要一个一个排除, 一时半会儿急不来。
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她们接到了乐群的电话。
刘群芳醒了。
很短暂地醒了一下,一开始点名要见方淮曳,被告知方淮曳不在医院之后迅速改了主意,把刘月赶了出去,只在里头和乐群说了一件事。
是如何重新封住嫫母小头的方法。
她的气息虚弱,清醒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不到,大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前因后果一个字是没说,就把方法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乐群出了病房就打电话给方之翠约她和方淮曳今天见面。
原本方蓉花和方青月也是要来的,不过医院那头粤娭毑要换班,方蓉花早上抽不出空来。至于方青月,被她们留在家里看着煤炭了。
等两人到达山脚下时乐群早已在那里等待。
她倚靠在车门边,穿了一身黑,到肩膀的短发在脑袋后头扎了个小啾啾,干净利落。
见着了两人,她从车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
“这什么?”方之翠问了一句。
乐群回答:“芳姨让我准备的家伙。”
“我先说明,这事我不一定能成,要是见着有问题,什么都别管,赶紧走。”
方淮曳和方之翠跟在她身后,应了一句好。
三人一个脚步一个脚步上了山,中途只闲聊了那么一两句,大多是方之翠和方淮曳在问,乐群默默回答。
刘群芳疯是疯,但是她也不想死这么快。
该说她确实是个大师,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重新封印山神的主意,只是具体是什么,乐群不愿意说,只让两人跟上。
这座山不算高,爬上去也不过几十分钟,上一回她们来时地上的一地蛇尸现在都还没消失,有的因为炎热的天气甚至已经开始腐烂,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来。
地上还有被撕碎的纸人像残骸,另外完好的那张依旧挂在竹子上,笑眯眯地盯着她们。
乐群上前将同样染了血的完整纸人取下来,用黑色的墨汁在它眼睛上画下一道痕迹,遮住了它的眼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做完这些,她就从大红纸袋里拿出了铲子开挖。
“这是要做什么?”方之翠扣住她的手腕,蹙眉问道:“挖出来就相当于放山神出来,你有办法在挖出来之后重新封了它吗?你什么都没有准备,怎么封?”
乐群的大红袋子密不透风,也不给她们俩看,刚刚还是在她取小铲子的时候方之翠往里面瞟了一眼,这才发现里面那是一张符箓都没有,做法事的东西也都没有,只有三根用黑布缠着的不知名物体,从外观来看,像三把弯刀。
“你们先别管,我自有办法,方小姨奶麻烦站过来点儿,这我总得先把山神引出来才能做事吧?”乐群瞪了方之翠一眼,“你要怀疑我,那你一开始就别跟上来啊。你就这点不招人喜欢,什么事都想太密,除了小方姨奶你谁也不信对吧?”
方之翠被她一通输出,默默放开了手,“行,我看看你要做什么。”
方淮曳瞧见她们停下了,走到前头点儿,“还要近点吗?”
乐群从口袋里拿出来张餐巾纸,又从旁边随便折了根竹子把餐巾纸卷在竹子边上,做成个临时的小旗子插/进土里。
她抬铲子又往下铲了几下,隐约能见着嫫母像光滑的头时,餐巾纸无风自动地扬了起来,呈波浪状晃荡。
林间的气温仿佛突然冷了几度,最常见的吱呀鸟叫也在这一刻彻底停止。
空气安静地要命。
方淮曳紧紧盯着嫫母像露出来的那一小块,只觉得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背脊发麻,身后方之翠默默扶住了她的肩膀。
前头的乐群又一铲子下去,这一次嫫母像彻底出来了。
林间的风也停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乐群猛得把手里的红色塑料袋往后丢给方之翠,大喊一声,“你和她,拿着快走!”
东西被方之翠扎扎实实接住,几乎在这瞬间,乐群被一股无形的大力向前推去,而前方,是一根断开的竹竿,断口直直对着她的右边胸口。
没有丝毫抵抗之力,乐群撞上了它。
她下意识闭眼,可疼痛只持续了半秒不到,另一股有形的抓力抓住了她的后衣摆,方淮曳和方之翠一人抓住她一边手臂往后退,三人一同跌倒在地。
竹竿没刺进去,乐群捡了条命。
“你发什么疯啊?刘群芳想出来的就这种主意?”方之翠忍不住骂道:“你要死别死我们俩面前。”
乐群结结实实跌了一跤,前胸还被刺进去了一点,她艰难地从给她当了肉垫的两人身上起来。
“我也不想啊,可是山神已经关不进去了。”她猛咳了几句,“这是我师傅想出来的,唯一一个办法。”
方淮曳此刻因为乐群的行为,心底掺着一股无名火,她站起身之后看了眼四周,冷静道:“有东西过来了。”
她的话音落下,四周又如同上次一般,聚集过来了数不清的蛇群。
“还能动吗?”方之翠迅速挖了几剖土把陶瓷小头重新埋了,然后踢了踢乐群的小腿,“能动就起来,今天两个人还要带个你,绝对拼不过这么多蛇,能跑赶紧跑。”
说罢,她和方淮曳一人一边,扶起乐群就准备往下冲,可是就这么一小会儿,四面八方都已经被蛇给包围,尤其是下山的路,水泄不通,密密麻麻。
乐群咳嗽了两下,哑声开口,“我丢给你们俩的,是两把弯刀。”
方之翠快速把两把弯刀拿出来,另一把递给了方淮曳。
“我和方之翠砍条路出来,你跟到我们后面,可以吗?”方淮曳接过刀深吸了口气,她现在其实还挺迷茫的,主要不知道乐群究竟做了什么,可是目前也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你要有时间就给我解释解释,刚刚那一通到底在干嘛。我们现在也没走到绝路,哪里需要你去死的?”
乐群点点头,“你们开路吧,我能跟着就跟着,跟不上你们就别管我了。”
方之翠和方淮曳现在砍蛇都是专业户了,下山的路堵死了,上山太费体力,只能平直着走。
堵在直行道的蛇没那么多,方淮曳和方之翠几刀就开了条路出来,三人从包围圈里跑出后,蛇群却依旧在穷追不舍,只能且砍且退,这种方式最耗体力,跑了小段,方淮曳就有些气喘吁吁。
乐群忍着胸口的疼问她:“还能坚持吗?”
“可以,”方淮曳咬了咬牙,“你刚刚在那到底想做什么?”
乐群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一旁的方之翠已经替她说了,“她想让山神失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山神失格?”方淮曳困惑道:“什么意思啊?”
“山神现在做的事没有出格的,哪怕是在方知甜身上上身,也没有让方知甜受半点伤。它所有的行为都在一个秩序里,半点都不能逾越,”乐群哑声说:“它不会做出伤害普通人的事,就像它的目标是杀了你,可要是中途打伤打残了我,那它自己也要负责遭报应。”
“因为我在这件事中的参与度,并不足以让我受到那样大的报应。山神失格,它自己也会失去力量。”
“芳姨和我说,现在靠我们的力量已经封不住山神了,出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就像上次你们来这里,把嫫母头埋了,蛇群的攻击就消失了,可是现在我们哪怕埋了,蛇群还是追在我们身后一样。所以只能让它作茧自缚,靠天的力量去束缚它的力量。”
“我这点伤插不到要害又很严重,其实是足够的,就是被你们阻止了。”
方淮曳经过她这么一通解释算是知道方之翠这么冷静的人怎么会在刚刚破口大骂了。
“这种办法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吗?山神失格能被罚多久?总不能它出来一次,我们找个无辜人去被她捅一下吧?”方淮曳也忍不住骂道。
“能封一下是一下,我们现在连这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乐群无奈地说:“我也不想啊。”
她们走的是条小路,翻越了半座山之后,她们甚至都隐隐约约看见了老娭毑的坟,身后的蛇群追杀的势头没有半点减弱,她们此刻除了继续往前走也别无选择。
等到离那座华丽宽敞的坟更近了些后,方淮曳再也走不动了,她的心脏狂跳,感觉都快从喉咙口飞出来。
“不跑了,砍死一批再说。”方淮曳说:“我这真的跑不动了。”
别说她,就是方之翠和乐群也有些体力不支,两人同意了方淮曳的观点,准备等紧跟在身后的蛇群过来直接动手。
可跟在她们身后的蛇到了坟前却突然停滞了一下,方淮曳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从它们绿豆大小的眼睛里看出几分迷茫和不解。
停滞只有一瞬,大部分蛇还是朝方淮曳这边挪动,但也有一小部分,往老娭毑的墓碑上游曳而去,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似乎在用信子确认什么。
有蛇在墓碑上狠狠咬了一口,又卷走了墓碑前快要腐烂的供果,推倒早已燃尽只剩一根红色木签的香,香灰撒了一地。
方淮曳手里拿着的砍刀都有些乏力。
她一个大城市从小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女孩子,来村里半个月不到,手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条蛇命了。
“我今后勤工俭学,感觉自己能去大润发杀鱼,”她趁着空袭喘了一下匀口气,“我和你们说,有的时候我心太崩溃了,甚至都想放火烧山把这些东西烧它个干干净净算了。”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村支书和我们提醒过好多次的,你要真烧了她能去老娭毑家门口哭三天三夜,”方之翠冷静地提醒她,“你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感觉来的蛇少了点儿。”
确实少了点。
要不是压力小下来了,她们也没这个功夫还能插科打诨。
方淮曳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刀。
刚刚还如潮水一般前来的蛇群,在她们杀完最后这一波之后,竟然没有再增多,而剩下的,全部聚集到了那座修得宽敞大气的坟上,密密麻麻盘踞着。
方淮曳与它们对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恍惚。
这是她第一次没在蛇看向她的目光中看到凶神恶煞,反而有些清澈和困惑。
可没等她想清楚,领头的蛇嘶嘶了两声,竟然在短短十来秒,涌上坟山的蛇便如潮水一般四散在了山林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淮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血红一片,她抿了抿唇。
为什么?为什么蛇突然就离开了?
它们怀揣着绞杀她的目标,除非她死了才能结束,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呢?
这里唯一有的只有这座属于老娭毑的坟墓,冷冰冰的大理石下盖着老娭毑的骨灰和遗物。
方淮曳的手猛然一抖。
她一步一步走到坟墓前,盯着坟墓上的几个字。
她在为自己灵光一现的大胆想法而战栗,但不是基于恐惧,而是基于激动与兴奋。
蛇的离去起码代表它们的认知里,方淮曳这个人,又或者该说方淮曳身体里属于方娟萱的那一部分消失了。
它们趴在坟墓上探寻之后,一定得到了某种足够以假乱真的信息,这才撤退。
老娭毑她们的目的是瞒天过海,让老天都以为方娟萱已经彻彻底底从世界上消失了。
这场葬礼的终点就是出殡下葬。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
“方之翠,乐群,”方淮曳轻声说:“你们说,出殡下葬的,真的是老娭毑的骨灰吗?”
第56章 转折
方淮曳的话近乎呓语, 却令乐群和方之翠微愣。
“你们以前没有想过这件事吗?”方淮曳轻声问:“不可能吧?连我都能联想到的事,你们怎么会想不到呢?”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冰凉的墓碑,那上面镶嵌着一张黑白色的遗照, 是年老的老娭毑。
“你知道, 我们做丧事的,遇到的人大多是对自己的身后事非常重视的。”乐群组织了一下措辞,“但凡能够为自己的身后事, 打棺材、找丧队、办丧仪的,哪个不是为了自己?”
“从古到今,从王侯将相到普通百姓, 有几个不想后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我们做这行, 从来不会揣测过世的客人要放弃身后名, 这样不吉利。一般人也办不到。”乐群说:“你怀疑埋下去的不是老娭毑的骨灰,那你觉得老娭毑的骨灰去哪里了呢?你知道骨灰火化要经过哪些流程吗?人死之后要火化,殡仪馆的车就会直接来, 一路送人过去,火化完之后再把骨灰坛捧回来, 这一路你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吗?回来了之后骨灰盒就立马到了我们手里,放到灵堂里,就没有从别人眼底消失的时候。”
“而且按照我芳姨的说法, 方娟萱已经死了快几十年了,她的骨灰还一直在?老娭毑她们收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自己死的时候再把她葬进去?”
“可是不这么想,你告诉我还能怎么瞒天过海?”方淮曳蹙眉, “她们能为了复活一个人,筹谋这么多, 换一个骨灰盒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在你们心底觉得荒谬,可是在我心底却觉得很有可能。”
“而且你们这里不是也可以土葬吗?”方淮曳骤然发问:“为什么老娭毑一定要火葬呢?”
这也是方淮曳前几天才知晓的事, 原来不是所有地方都坚持着火葬,在湖南的乡下地区也可以土葬,甚至还有专门的棺材铺子。那时候还是她们从医院回来之后,方淮曳在路上瞧见顺口问的,方蓉花逮着兴趣兴致勃勃地给她解释。
那时她就困惑老娭毑为什么不选土葬反倒选了火葬了。
不过后来方蓉花给她解释现在土葬的棺材容易被腐蚀,大多数先进点儿的老人选择火葬之后还能带下去更多陪葬,所以两者选择的人都挺多的。老娭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追求时髦,从来都是个不管不顾的老太太,死了想火葬也没什么,更何况,老娭毑参保了基本养老保险,死去之后要拿到丧葬费必须选择火葬。
合情合理,方淮曳那时候脑子里装的事又太多了,大多都没梳理清楚,也就把疑惑都压进心底。
可是现在,她的怀疑进一步加深,她回忆起自己已知的信息,说道:“方蓉花和我说,老娭毑参保了,她死后方玉要拿到丧葬费,只能火化。可是,现在想起来,老娭毑是个缺钱的人吗?山洞里,她给方娟萱准备的金子,珠宝,哪个不值钱?而且就算说人不会嫌弃钱少,可这笔钱,她根本拿不到啊。”
丧葬费是老人死去之后,补贴给子女的费用,老娭毑自己本身是用不到的。
这么一想,就更矛盾了。
丧葬费撑死十几万,还没有这场丧事花的钱多,更何况老娭毑还给方玉留下了两套房,她根本就不缺这个钱。
这样的选择,反倒像是要把火化这件事合理化,让人无法联想出她真正的目的。
“就算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要怎么验证呢?”乐群咬了下唇,她胸口上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总不能把坟给刨开去验证吧?这可是加了水泥打底的,十里八村不会有谁愿意来帮你开坟的。”
方淮曳垂下头,泄了口气。
乐群说得对,她没有办法验证。
这座坟一开,老娭毑她们做的事瞒不住,就算瞒住了,那她开坟这个行为也不会被轻饶。
可是总还能找到什么法子验证的。
方淮曳有些烦躁地碾了碾地面。
她的未来,粤娭毑刘群芳的命,方青月方蓉花乐群她们的人生,还有被卷进来的方之翠,这么多东西压在她身上,现在离这件事的说不定真相只差这一步了。
解开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怎么解决山神的报复,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山神现在已经越来越关不住了,而粤娭毑她们的瞒天过海明显有漏洞,她依旧在被蛇神攻击,这代表着,哪怕她现在能自由地离开村子,说不定哪天,报应依旧会找上她,让她这个所谓的不该留在世上的人受到惩罚。
总不可能每次她觉得自己要被攻击了,或者要遭报应了就躲到这座坟旁边吧?
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方之翠走近她,想抬手摸摸她的后脑勺,在看到自己手上粘腻的蛇血之后又放下了手,只缓声说:“别急。先下山吧,乐群的伤还要处理。”
方淮曳是被她拉起来的,不太情愿地往山下走,乐群勉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往山下走。
两人迈出去几步,发现方之翠没跟上,这才回头。
“怎么了?”
方之翠蹲身把地上几把弯刀捡起来,“这东西总得带走吧。留在这到时候被人看到了不好。还有地上的蛇尸也是,到时候还是得来清理一下,要是被人看到了也不太好。”
方淮曳和乐群一个脑子放空一个疼得不想说话,都只乖巧地点点头。
“走吧,”方淮曳朝她伸出手,“我们下山吧。”
方之翠一手拎着弯刀,一手扣住她的手借力下了个小斗坡,状似不经意间回头。
在墓碑之后,缓缓探出一个吐着信子的脑袋,它纤长的身体攀在碑身,只有一对绿豆大的眼睛,泛着冰冷的光与方之翠对视。
方之翠面无表情地回头,握紧了方淮曳的手,反拉着她一步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下山时已经是中午了,三人连身上的脏污都来不及清理,连忙开了车往卫生所跑,村医娭毑见着三人都吓了一跳,见到乐群右边胸口那深得血肉模糊的伤口更是嘶了一声,连忙催着她进了小手术室。
三人在下山的时候就有了共识,这种一看就是刀伤的伤口必须编出个合理的理由,村医问起就说摔了一跤不小心撞到切水果的小刀上了。
不管村医信不信,但她们就是这套说辞走到底,别的一概不认,身上的血问起来就一问三不知,全说是鸡血。
村医在这里待久了,早就活成了人瑞,知道有的事没有探听的必要也就没再问了,只吩咐乐群在她这里养几天。
方淮曳和方之翠很没友爱地就把她丢到这里,顺便还开着她的车回了方之翠家。
方蓉花和煤炭正一个托着腮一个摇着尾巴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两人。见着了熟悉的车,煤炭一跃而起,仰着头过去闻闻嗅嗅,最终汪汪叫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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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曳和方之翠一身血从车里下来吓了方青月一大跳,“方小姨,翠伢,怎么回事啊?”
方之翠到一旁的水井里去打了两桶水放到老式的打水机里,握着铜把手上下两下,便给方淮曳放出水来,让两人先把手洗了。
“没什么事,乐群要做的事失败了,”她言简意赅解释道:“方蓉花呢?还没回来?”
方青月这才仿佛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惊声道:“我想起来了,她刚刚还来电话呢,说打了你们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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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曳闻言拿起一旁的干布擦了擦手,这才从口袋里把手机拿出来,随手将屏幕上溅到的几滴蛇血擦了,点开屏幕才发现方蓉花还真给她们打了不少电话,只是一点提示都没有,再看一下时间,恰好是她们被蛇追的那会儿。
“她有什么事?”方淮曳问道。
“她说粤娭毑醒了,”方青月砸下一个重锤,“想见你呢。”
被她食指指住的方淮曳微愣,反应过来后突然笑了,“好啊,正好我也有事想去问问她。”
她在山上推测的事,不好证明,如果要知晓真相,那唯一的途径也只有粤娭毑了。
这不是纯纯的瞌睡来了送枕头嘛。
“方之翠,你觉得呢?”她扭头看刚刚把手擦干的方之翠,“你陪我去一趟吗?”
方之翠垂眸看了眼水池里的倒影,方淮曳的背影进来了一半,她自己的脸扭曲在里面,竟然也有些面容模糊。
“行啊,去换身衣服我们就走吧。”方之翠说。
两人进了房门迅速换了衣服,上车之后方淮曳又给方蓉花回了电话过去。
那头方蓉花接得很迅速,接完就开始嚷嚷,“你们早上上山是怎么了啊?电话电话不接,短信短信不回。”
“山上没信号,”方淮曳迅速切入主题,“粤娭毑现在还醒着吗?我和方之翠去医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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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着呢,”方蓉花声音都多了点雀跃,“不过醒来之后只说了句要见你的话,连我都不乐意理。现在勉强能吃点东西了,医生说好好养着,身体能恢复。”
方淮曳指尖搭在窗边,缓缓说:“今天,山神又出来了一次。”
方蓉花一噎,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山神又出来了一次,粤娭毑却醒来了?”方淮曳说:“你再注意注意她,盯紧点儿,有任何一点不舒服都要立刻叫医生。”
方蓉花的雀跃在这一刻直接被冻到了冰点,声音都有些颤,“你的意思是,这可能是回……”
“不一定,”方淮曳回答:“从你打电话到现在,起码四个小时了吧?粤娭毑要是回光返照能撑四个小时?而且医生不是也说了吗?慢慢养能养好,我只是让你注意一点儿而已。”
方蓉花呼出一口气,点点头,“行,我先等你们过来。”
等电话挂了,方之翠透过玻璃看了她一眼,打趣地问:“你在吓唬蓉花?”
“没有,我本来就对这件事很困惑,上次山神出来,粤娭毑直接进了icu,这次怎么反倒还好起来了。”她轻声说:“我有点儿怀疑,粤娭毑身上说不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我想问出来。她们和山神斗争的时间比我们都久,或许她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她如果有,为什么不说呢?”方之翠反问,“关乎她的命,还有这么多人的命,她没有道理不说。”
“我的事情上,她也有很多事不说,我的事也关乎着很多人的命,可她依旧做了。我现在已经不敢用正常的思维去揣测她们的想法了。”方淮曳看着窗外,伸手出去兜了兜风,吐了一句心底的实话,“而且,我已经没办法了啊,方之翠……”
这句话她近乎呢喃。
她们已经查到了这么多事情,证实了这么多关窍,或许继续往后查,还能知道更多东西,可那又需要很多的时间。
方淮曳不想一直待在村里,她恨不得火速解决一切,回到上海去过属于自己的正常人生活。
这里的日子,压抑、痛苦、令人头晕眼花、时时刻刻都在疯癫的边缘,如果不是方之翠一直陪在她身边,或许她早就垮了。
但现在其实和垮了也差不多了,刘群芳对付山神能让乐群去冒险,那就说明刘群芳是真的没办法了。
方淮曳又不懂这方面的事,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救星只有真正知晓整件事的经过的粤娭毑。
方之翠依旧在镜子里扫过她的侧脸,只无奈地轻轻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好,那按你想的去做吧。”
第57章 揭短
医院窗明几净, 今天太阳不小,穿过长走廊的时候甚至会觉得太阳有点儿刺眼。
方蓉花守在粤娭毑的病房门前,见着了方淮曳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又往她身后看了看, 见空无一人。
“方之翠呢?”她有些奇怪,这些日子里方淮曳和方之翠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的,少有只能瞧见方淮曳一个人的情况。
“她去看刘群芳了, ”方淮曳轻声说。
刚刚方之翠送她到楼下之后就决定不和她一起上来了,毕竟粤娭毑肯定也是不会见她的,那她还不如顺路去看看刘群芳的状况怎么样, 说不定还能捡到点什么别的意外之喜。
两个人分头合作效率更高些。
明明没有什么时间上的约束, 可是她们就是觉得时间紧迫, 总想快一点更快一点解决这里的事。
方蓉花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她们是什么意思,没多问, 只点点头说道:“粤娭毑刚刚醒过来,有点儿精神了, 说话也是利索的,但是医生说要控制情绪,避免情绪的大起大落, 怕老人家一口气再提不起来。”
这是在提醒方淮曳别刺激她。
方淮曳扯了扯嘴角,她还能刺激到这群胆大包天的老娭毑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到她的表情,方蓉花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肩, “反正无论怎样,小方姨奶你都让着点粤娭毑吧, 算我求你了。”
方淮曳眸光晦暗不明,没点头也没摇头。
粤娭毑家也不穷, 她女儿在外经商,身份够体面,在医院里也有点儿关系,给她弄到了单人的病房,里头该有的东西都有。
方蓉花只替她打开门,低声说:“我给你们俩守门口,有事叫我。”
说罢,她便体贴地关上了门。
病房里很安静,心电监护仪发出滴滴的声响,一阵接一阵,有点儿刺耳。
方淮曳的目光落在病床上,这么几天的病痛,粤娭毑已经瘦得有些皮包骨,本就满是褶皱的脸像嶙峋的山壑般,那双曾经精光迸裂的眼睛在此刻也显得黯然了许多。
她听见了开门声,用了点力气把自己脸上的氧气面罩摘了,朝方淮曳伸出手,毫不客气,“扶我起来一下。”
方淮曳沉默着走过去,在她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扶着她在床边坐好。
医院并不是电视剧,人也不会换上病号服,粤娭毑穿的是自己的衣服,一身暗棕色的大褂,她粗糙的手从褂子上摸过的时候还会将柔软的绸缎勾起来些丝。
粤娭毑低头看了一眼,笑了一声,“还是穿我自己穿了几十年的东西好,这些新玩意儿,穿了也不舒服。”
她的声音沙哑且晦涩,像是在地上打磨的石子。
方淮曳抿了抿唇,退后一步,直白道:“您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粤娭毑这才和她对视,眸光平静,“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想知道什么?”
在这之前,方淮曳有许多事想问,但是此刻,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与她们追寻的答案并不相关的事。
“我从进村开始,就没有做过梦,但是前两天,我做梦了,”方淮曳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我梦到了你们。”
“我们?”粤娭毑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我梦到了你们的过去,”方淮曳缓声说:“也是这个梦 ,让我确信刘群芳说的话,她没有骗我。你们确实把我当成了方娟萱的载体,而我身上也确实有属于方娟萱的一部分。”
“不是一部分,是全部,”粤娭毑纠正她,“你不能否认,你就是她。”
“好,我不否认,”方淮曳笑起来,“可是粤娭毑,我没有方娟萱的记忆,我也从来不觉得我就是她。你们的一切行为,如果要我给一个评判,那我只能说,我觉得这是你们大费周章,大动干戈,给我方淮曳续命。所以,当我的生命得到延长,那我就要同等的背负你们可能得到的报应,于是我留下来了,我要解开这件事。”
粤娭毑:“然后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比如你们对山神到底做了什么,你们为了复活方娟萱做了什么,在出殡的那一天你们瞒天过海了什么,还有下葬的骨灰究竟是老娭毑的还是方娟萱的。”她一字一句的说,从始至终,眼神都没有离开过粤娭毑的脸。
哪怕那张脸几乎已经令人无法看出任何表情,可眼睛却还是会有波动。
方淮曳每说一句话,粤娭毑眼底的笑意就多一分。
那是一种欣赏又欣慰的目光,饱含纵容。
她透过她,欣赏的是另一个人,欣慰的却是方淮曳能说出的这些话。
方淮曳此刻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能解读出她的眼睛在说什么。
——不愧是我们萱姐,真是聪明啊,这么快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
方娟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多岁,可现在粤娭毑已经是百岁老人了,回首过去,她心底的方娟萱对她这样久经沧桑的人来说,确实像个晚辈,也是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想象,方娟萱要是活着该是什么模样。
“您觉得我现在很好吗?我的精神托您几位的福,已经快紧绷到极致了,”方淮曳惨笑了一下,“您想听听我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吗?”
“或许不用说,您也全知道,毕竟您也是这背后设计的人。”她轻轻说:“我这半个月过得永生难忘,可我想,这应该不是你们想让方娟萱感受的生活。”
“你们对她那么怀念,应该也不是想让她受苦的吧。聪明都是在逆境里逼出来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快疯了。”
可谁知粤娭毑却笑了起来,她笑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为什么?为什么觉得在我们心里她不能受苦?”
“你想听听我梦到你们哪些过去了吗?”方淮曳无视她的笑,接着说:“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们对她的好,恨不得捧在掌心里,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陪在她旁边,一点罪都舍不得她受,她撒个娇,你们就什么都依从,她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哭得撕心裂肺,我全都看到了。”
“你要我说说她的死状吗?”
粤娭毑的笑戛然而止,她被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可她抬头,方淮曳却在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冷漠而平静。
“我看到了,她被一张草席卷来的,尸体冰冷,四肢僵硬,脸上还有伤,从眼睛蔓延到嘴角,她毁容了。吊死是假象,是你们把她的尸体吊上去的,让她暴尸荒野,连死都不得安生。我刚刚只是想试试您,能把方娟萱的尸体吊上去,任风吹雨打,让她的怨念甚至能凝结成幻象,在感应到我出现的时候跟着我走,我那时候就觉得你们没有那么喜欢她,刚刚试了一下,你们确实不在意她的感受。”
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极其凌厉,是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过的凌厉。
“你们不在意她,但是你们又想复活她,所以我只能猜测,你们自己心里有鬼,你们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所以让她死后都不得安生,你们就是故意的,她灵动又漂亮,温柔又善良,对你们很重要,所以你们才会这么多年念念不忘,但是你们毁了她,心里有鬼,看到她的尸体的时候哭得假仁假义,现在复活了她,面对可能是她的我也并不在意我的感受。”
“你要听听我如果是她,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恨透你们了,死都不让我好好的死。再温柔的人都会被你们这群神精病变成鬼——”
“嘭——”
玻璃杯落地的声音打断了方淮曳的输出。
她几乎指着鼻子对着粤娭毑骂,短短两分钟,粤娭毑气得脸色通红,指尖都有点颤抖。
“我还没有说完呢,”方淮曳深吸一口气,“你们还给她穿最精致的寿衣,穿当时最好的鞋,是想弥补对吧?可实际上呢?方娟萱不需要这些。还有老娭毑的女儿方宝是怎么死的?这些都要方娟萱活过来之后承担,对不对?你们早就知道了,却还是要为了一己之私复活她,你们敢做,为什么不敢认?”
“闭嘴——”粤娭毑怒吼出声,她终于维持不住平静而高高在上的神情,“你、你……”
她深深喘了两口气,想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声音却还是颤抖至极,“你胡编乱造这些有意义吗?”
她眼眶发红,“行,你厉害。一句一句都往我心口子戳是吧?”
一旁的心电监护仪疯狂跳动,粤娭毑此刻激烈的情绪作不得假,她脸上终于再也没有了那种令方淮曳不适的欣慰,反倒更多了几分人气。
方淮曳站在床边甚至没有去扶她一把,只淡声说:“那您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呗。”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不相关的事,那就是方娟萱到底怎么死的。”
“您的情绪太稳了,我看不出您说话的真假,但现在应该可以看出来了。”她冲粤娭毑笑了笑,还抬手指了指那滋滋作响起伏着的直线。
方淮曳不喜欢高深看不出情绪的对手,经过这段时间,她自己已经紧绷到了极致,也疲于揣测,所以干脆把粤娭毑一同拉下来。
她当然知道粤娭毑她们对方娟萱必然是喜欢的,也是极好的,甚至这中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是最纯粹的情谊,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她才更知道往哪里戳刀子,粤娭毑会疼,会激动。
她们心底奉若珍宝的情谊被污蔑,没有人能忍受得了。
现在场景对调,不平静的是粤娭毑。
而她,可以做那个莫测高深的人了。
粤娭毑胸口起伏,眯着眼睛看她,“你只想知道这个?”
“对,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谁知粤娭毑却再次笑了起来,心电仪跳动得依旧很激烈,她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
“你怕我撒谎,所以故意激我,”她精准指出,“那你又能确定,现在我就会对你说真话吗?”
“但起码,我多了些判断的依据,”方淮曳回答。
“好好好,”粤娭毑连说三个好,方淮曳能感受到她眼神的变化。
在这一刻,粤娭毑才终于正眼看方淮曳,不是透过她打量另一个人,而是单纯看向方淮曳这个二十二岁的厉害姑娘。
“你做梦梦到过我们过去的场景。”粤娭毑缓缓说:“那你肯定也见过萱姐了,对吧?”
“对,她很漂亮,也很活泼。”方淮曳颔首,“看起来是个明朗可爱的姑娘。”
“这是你对她的印象?”粤娭毑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你们总是用理所当然的想法,觉得能被这么多人怀念的人肯定是个温柔、贴心、可人的女人呢?”
“她不可以是张扬,刻薄,自私自利的小人吗?她不可以是从小仗着自己是姐姐,使劲使唤我们这群妹妹把我们骗得团团转的人吗?她不可以是离经叛道,单纯为梦想而死的人吗?”
“就像你一样。”
粤娭毑点了点她。
“你和萱姐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总喜欢装着一副温和天真的模样,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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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淮曳微愣,她看了眼旁边的心电监护仪,粤娭毑没有撒谎,她现在也没有心力组织起谎言。
“我曾经确实是温和天真的人,可身在逆境,不得不变坏一点啊。”方淮曳叹息,“您不也是装着一肚子坏水来给我设计陷阱吗?”
“别装了。”粤娭毑哼一声,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雷霆万钧,“在出殡之前,你就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了,对吧?”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配合我们,但是在发现我们做的事还没完全成功之后,打着寻找真相的名头留了下来,因为你不达目的不罢休,你要把你身上的隐患全部扫除才能安心回上海。”
“本来我想和你接着演呢,可你比我想象的更厉害,那我们就坦诚相对,谁也别给谁留底了。”
“什么把老天的报应消除,什么拿了方娟萱的命就要承担她要承担的东西,都是幌子,你根本就不在乎。你在给自己找一条没有后患的出路,你想一点瑕疵都没有的活着。方之翠这群小辈,被你耍得团团转,一个个都以为你是什么可怜的小姑娘,尽心尽力帮你。你知道你刚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多想笑吗?”
她的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
机器的滴滴声还在响着,粤娭毑说完这番话,情绪比原本还要激动些,她趴在床边喘气,眼底却漏出来了几分快意。
谁也不知道这些快意是对方淮曳还是对方娟萱。
方淮曳在原地沉默了很久,这才悠悠叹了口气。
她的脸上此刻没有面对方之翠她们时鲜活的神采,反倒平静到了极点。
是一种真面目被揭穿之后的平静。
“我应该也没有你说的这样坏。”她蹲下身,这次仰头和粤娭毑对视,像是亲人之间的呓语,唇角带着温和的浅笑,“粤娭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被你们卷进这些事情里,中途有了点儿发现,为了活下去,拼命利用自己能利用的一切,是正常的呀。至于你们,这是你们自己选择的路,你们是死是活,和我本来就没有关系。”
“我陪着你们演戏,救我自己的命。你们也陪着我演戏,救你们心底的方娟萱的命。为什么不演了呢?是因为我前面的话彻底戳到你们的痛处了吗?哪怕方娟萱实际上是个并不高尚的人,可你们依旧爱她,所以哪怕我稍微有一点儿污蔑,你都想让我也短暂陷入和你们一样的痛苦里。”
“可我不在乎这些啊,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是方淮曳。”
方淮曳做下的每一件事,她自己心底都清楚,并且从来不后悔。
“但是我很好奇,你们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心底的想法的。”
第58章 落子
方淮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一切, 怀疑一切的呢?
她演了这么久,演得自己都差点信了,可是粤娭毑却看穿了她。
她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演技, 那肯定有别的她不知晓的事暴露了这一切。
方淮曳舔了舔唇角, “说说看,你们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倒是,也不用把自己想得太轻, 我不是在葬礼的过程里发现的,原本只是一些猜测,在醒来之后心底才有了点谱。”粤娭毑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说:“方蓉花是个好孩子, 她跟了我这么多年, 你们不用我的命去威逼利诱她, 她是不会轻易放下防备和你们合作的。但是你们和她合作的前提就是把你们做过的事都告诉她。”
“在我醒来之后,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粤娭毑轻轻哼了声, “不过我能知道你为什么是演的,倒不是因为她告诉我的事, 出殡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
“你们不是好奇,下葬的究竟是谁的骨灰吗?你没有猜错,那就是萱姐的骨灰, 我们存了几十年,把山神都快折磨死了,终于找到了机会给她风光下葬了。”
“当初刘群芳的老娘就是这么设计的, 没有山神那一茬的时候,我们为了留住她的魂, 不让她走了,葬礼都没办。”
“刘群芳的老娘以前就断言萱姐活不过二十三, 我们都不信,但还是小心翼翼的护着她,按照她老娘的话,村里知道她的存在的都没几个,可她还是死了,我们不甘心啊。她可以有几千种几万种死法,但不应该在老天的什么狗屁短命说法里死了,凭什么啊?老天天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吗?活生生一个人,看着健健康康的,真就二十三岁突然死了,你觉得公平吗?”
“她的尸体回来之后,我月满姨哭得快晕过去,后来还是意清姨奶去找了刘群芳的老娘,用尽了手段都留不下她的魂,最后只能出这种损招,好的留不下那就让坏的留下,我们把她的尸体吊在树上,任由风吹雨打,她怨就怨,她有了怨气,反而走不了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粤娭毑眨了下眼,花白的眼睫湿漉,一旁记录她心跳脉搏的线条在这一刻的起伏比刚刚她快被方淮曳气岔气的时候还要剧烈,门口传来医生和方蓉花着急的敲门声。
“粤娭毑,你没事吧?”方蓉花的声音传来,“你别激动啊,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方淮曳,你不要逼问她,我粤娭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和你没完——”
方蓉花是真着急,平常还能笑着叫方淮曳小方姨奶,现在只想破门而入又不怎么敢。
“我没事,”粤娭毑咳嗽了两声,冲门外骂道:“你守好你的门,别管里面的事。”
方蓉花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本来还想叮嘱点什么,到底没张口,门外只剩下了她劝医生别进去的声音,渐行渐远,没一会儿门外又恢复了安静。
方淮曳这会儿肯沉默着倒杯水给粤娭毑让她接着讲了,毕竟听起来这是个挺长的事。
粤娭毑手还在发抖,方淮曳便干脆喂到她嘴边,淡声道:“接着说。”
粤娭毑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你其实一开始也没说错,萱姐要是有意识,估计第一个骂我们,把我们恨透了。她的尸体是我们这群小的擦干净换上的衣服,也是我们亲手把她吊上去的,以前那条路没什么人,基本都是各式各样的坟。那年月,谁家都苦,死了人要么有点儿钱的葬去自家的山头,没钱的拿张席子草草卷了丢去那块就是了。刘群芳她老娘说那一块怨气重,就连那棵香樟树都是死人的血养出来的,把萱姐草草往那里一吊,最合适不过了。”
“一开始我们也接受不了,可人都死了,我们想留住她啊,加上刘群芳她老娘那时候也年轻,巴不得做点轰动的事情来,一个劲的劝我们这个法子可行,意清娭毑最后拿了主意,决定做这件事。”她轻轻说:“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出生的时候或许并没有那样重要,可当一家人二十多年的中心都围绕着她,替她付出大部分精力时间去保证她的存活,那她就会变成一个在所有人心底都来之不易的珍宝,足够让我们下定决心去做这件事。”
“我说实话,在未知的情况下,你们猜得都很对。瞒天过海是我们最后想出来的法子,用一场双生子的的葬礼混淆她的存在,我们把她的魂放到你的身上,让你重新活过来,这些年我们找了很多法子去让你的寿命更长一点,可是没用。我们也怕死,怕我们都死光了,你的事情却没有解决,所以娟槐吊着山神,转移她的怨气到湖底,活生生熬到了你二十二岁,她也撑不住要死了,所以只能试试这个很多年前之前我们就想过的法子。”
“乡下的土葬是向老天表明这个人已经死了,和尘缘世俗全部了结。子女后代哭丧,风风光光送走,让她这个人的一生结束得体面,从此不再是阳间人,和亲人阴阳相隔,分隔两边。送走的人是方娟槐,可实际上骨灰却是方娟萱,这叫混淆视听。方玉是孝女,方知甜是孝孙,两个人诚心送葬,那送走的这个人在阳间就是真的走了,也是必须走了,老天不能拒丧,要给死人断了阳间的缘分。尽管萱姐的魂在你这个活人身上,但是这种时候她阳间的缘分已经全部了结了,那就代表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的消息,甚至可以直接点说,在老天眼里,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方娟萱这个人了。而在山神那里,你自然也不应该是被追杀的对象了。”
“可是我依旧被山神追杀,”方淮曳抿了抿唇,“是你们的哪个步骤出了错?”
“我不知道,”粤娭毑叹了口气,“可能是方玉和方知甜的那一回头让葬礼不完整,也可能是丧事上哪一桩出了纰漏,甚至可能是我们的计划本来就有漏洞,那你让我怎么查?”
“我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的全部了,你从进村开始的大部分事情都在我们的预料中,你会被山神追杀,可是因为你是一无所知的,所以山神杀你,一半是必死的方娟萱,一半是无知的方淮曳,山神自己会被拉扯,它如果杀你,会自损八百。这也是它一开始只是试探你,起码还给你留了条活路的原因。不然你以为,没有接受这么多年的赐福情况下,你掉进承接了山神全部怨气的塘里还能好好活过来?它那时候是弱,可是那个塘里面有什么东西你们自己没点数吗?压都能压死你。你没死要么是山神在试探,要么是它及时止损,因为你那时候就是完全无知的,杀了你山神自己也讨不了好。”
“我们需要一个无知的你入局,才能最大程度保住你的命。山神一开始自我拉扯,你死掉的概率不大,等方青月拉着你去接受了这么多年的赐福,那山神再想对你怎么样也很难了。哪怕你渐渐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可是直到出殡前你如果都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那山神就算坚定了必杀你的决心也会受伤,我们要操控它阻止它也更方便。而它受伤的载体应该是方知甜,但后来每一次方知甜回来都是完好无损的模样,山神还剩多少力量我们最清楚不过,它或许能为方知甜把擦伤碰伤都恢复,可是它遭受的反噬不可能一点都不报应在方知甜身上。这种反噬,就和我们遭天谴一样,是必须受的罪,摆脱不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事实就是,方知甜没受多少反噬。”
“那只有一个可能,它绞杀你会造成的损伤越来越低,它才敢肆无忌惮地利用方知甜的身体去对付你。那你知道的事一定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到了出殡的那一刻,山神甚至能凝聚出力量直接上你的身,控制你去毁了骨灰盒。但是因为你自己早就推测出了我们的最终目的,所以你让方青月死死抱着你,免得功亏一篑。”
“我原本也不觉得你知道那样多,可是方蓉花给我把昏迷这几天发生的事说一遍之后,我就觉得你有问题。你的那套说辞骗骗方之翠她们这些对事情没那么了解的还行,可是我研究这些事研究了几十年,我再想不明白,是不是太蠢了一点?”粤娭毑抬头与她对视,那双精光不再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锐利,“你要留下来,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人面对自己惧怕的事,不都应该下意识逃避吗?命都要没了,什么责任,什么使命,这些跟你本来就没关系啊。蓉花给我说过你是怎么砍死山神派来的蛇,又是怎么使了巧劲把青月,她还有乐群全部归拢过去的。她说你是受刺激之后疯了,可我却觉得你是借着这些刺激终于露出点属于自己的本来面目。所以我就猜,你早就知道了吧?你留下,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啊,那就是要保住你自己的小命,你怕我们安排的事有后遗症,所以你要弄清楚一切,把所有的隐患都解决。”
“你一开始在用谎话气我诈我。虽然我不是十分确定,可我也能用自己的猜测诈你,”粤娭毑至此,终于笑出声来,“我赌你不是个真正真诚善良的人。你的履历,你的那双让我特别熟悉的眼睛,都让我觉得你没那么简单。现在你不也承认了?”
方淮曳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她托着腮,很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我是在这些自己控制不了的细节里漏了相,那也不是我的问题。我能在一切未知的情况下,猜出来这么多东西,又装了这么久,已经尽力了。”
“这就是你猜测我很早就知道实情并且在演戏的原因啊。”她低声喃喃,现在似乎是她落入了下风,粤娭毑凭借她所知晓的一切,高高凌驾于她的头顶,那双凌厉的眼睛完完全全看穿了她的一切,点明了她的真面目。
“要是娟槐看到你,大概会很欣慰,可惜,她已经死了,连骨灰都为了萱姐让我们扬进了河里。”粤娭毑这口气终于顺了一点,还有了闲心感慨一声:“她一辈子都想再见萱姐一面,就这一面,盼了几十年盼到死。”
“现在您可以和我说说方娟萱怎么死的了吗?”方淮曳黑沉的目光看向她,不知是不是粤娭毑看错了,那里头竟然有了点笑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还挺执着啊。”粤娭毑说:“我如果不想告诉你呢?”
“那我只能告诉您一件,会让您更不开心的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
粤娭毑微愣,“什么意思。”
“她见过我了,”方淮曳的声音很轻,轻得粤娭毑都快听不清了,她垂首看方淮曳近在咫尺的脸,那上面夹带着些许她从未见过的恶劣,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年轻人不愿意主动权旁落,拿出了自己的又一块底牌。
“您和她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一块儿为了方娟萱的事也忙活了几十年,会不会想到她也有瞒着你们的事,并且这件事让我在您的眼皮子底下,知道了部分真相呢?”
第59章 真相
粤娭毑在自己此刻尚且清明的脑子里努力回想。
是什么时候?
方娟槐一辈子都和她在一处, 除了方淮曳小时候死掉又重新复活过来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在方孟慈离开村子之后过了许多年才重新联系上她们,后续只每年过年带方淮曳回来过一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方娟槐为了守住河底嫫母像不让报应外泄, 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子, 她和方淮曳除了每年一次过年时节的见面,绝对不可能还有别的见面机会。方淮曳从小到大都没怎么和她说过话。
无论是粤娭毑还是方淮曳都清楚,粤娭毑说的遗憾不是过去十几年, 而是她们完成了自己的计划后所塑造出的方淮曳老娭毑无缘得见。
“你在骗我。”粤娭毑缓缓说:“你说的是你们过去十多年你见过的那几面。”
“不是,”方淮曳笑起来,“我没有骗您的必要, 不然您以为, 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您自己的推断里, 我刚刚进村的时候确实是一无所知啊。”
粤娭毑因为她这句话,刚刚还算沉着的眼睛慌乱了一下。
“别卖关子,你说吧, 让我也见识见识有什么是连我也不知道的事。”
方淮曳:“您知道在你们放赐福嫫母像的山洞上面还有一座庙吗?”
“那又怎样?”粤娭毑蹙眉,“那是座废弃的荒庙, 百多年前就存在了,比我们的年纪还大,连我都去扫过。当初选那下面的山洞也是想用这座庙压一压受赐福的气息, 让这件事更加隐秘一点。”
说着她微微一愣,“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娟槐的骨灰在那里面?那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的骨灰撒进的河里。”
“她的骨灰当然早就散了, 可是其它的东西呢?”方淮曳眼底有些怜悯,“我猜, 你们一开始干这件事,就会知道是要冒险的, 无论做不做得成,你们都迟早会遭受自己的报应,所以这些年你们除了在想办法延长我的生命,应该也还在想法子解决这些报应。我很想知道,如果到一切结束,你们都没有想到解决报应的办法的话,你们想怎么做?”
粤娭毑握住床把的手一紧,她此刻正在因为老娭毑可能未知的行为而紧张,并且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只自嘲地笑笑,“还能怎么做,该怎么承担就怎么承担呗,实在不行一代代传下去找找别的方法,要找不到,那我们这些祖宗造的孽,也只能后人承担了。”
“不,你们想把一切了结在这一代,”方淮曳摇头,拆穿了她的假话,“要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你们宁愿把山神在你或者方青月的妈妈死之前彻底放出来,要怎么报复你们都随意,生也好,死也好,你们都无所谓。既然做了这件事,你们就只想尽全力做成,最后的结果怎么样,你们实在左右不了就干脆随波逐流算了。”
“你们以前就是这样约定这样想的,我说得对吗?”方淮曳缓缓说:“这件事你们预计牵扯进来的人有你们老一辈的,还有方蓉花,方青月,乐群。方蓉花不是你亲生的,乐群不是刘群芳亲生的,方青月是她妈妈的几个孩子里唯一残缺的。你们定下这些人作为你们下一代继承山神这件事的人,如果你们失败了,她们可以继续下去,如果你们成功了,那报应她们可能会共享。”
“但是我不信你们这么狠毒,她们有出路的,你们替她们找过出路对不对,是什么,告诉我。”方淮曳盯着她的眼睛,“我要知道这个。”
“没有出路。”粤娭毑眯了眯眼,“你先说娟槐做了什么。”
“你不是应该已经猜到了吗?”方淮曳微嘲,“我提到了那座山顶的小庙,也提到了她别的东西,那她还能做什么呢?”
“那座庙那样小,那样深,甚至让人看不到里面供奉的究竟是谁,我独自上山的时候有点儿怕,但对鬼神还没有那么多的敬畏,我把手探进洞里,拿出了里面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吗?”
“那座庙最靠近门的是尊被人为挡住脸的神像,我不认识,可在更里面,是一个写着老娭毑名字,跪在地上负荆请罪的小人,稻草扎的,全身发黑,我摸过去发现那是血氧化了,她下面压了一张纸条,写的是‘赎罪’两个字。而我去的时候,扒开了被香灰掩埋过的地面,那上面有一团字看字迹和长命锁上的字是同一种文字。”方淮曳说:“那时候我还没有把嫫母像和双生子关联到一起,但是直觉这个小人有问题,而山上这座小庙的事,是方青月告诉我的。”
“所以我那时候以为,这或许也是你们设计我的一环。老娭毑这样的做派是为了算计我而赎罪。长命锁的内容我必须要弄清楚,所以我再一次去催促了我的学姐,可是学姐就是那么巧合,被我们导师叫去了北京,没有时间再做这件事。我觉得事情太巧了,所以留了个心眼,让学姐把学校数据库的数据想办法传给我。”
“在方之翠没赶来的那段时间,我耗了点功夫就着学姐已经找到的线索解开了长命锁上的字。”
方淮曳眸光微闪,“那是两个大篆字体重复盖在了一起,一个是萱字,一个是曳字,而曳字在萱字上面。这是我第一次对萱这个字感到怀疑。两个字能叠在同一把长命锁上,就更奇怪了。而被香灰掩盖的字体,不是这两个字,老娭毑要赎罪的对象,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所谓的‘萱’。”
“我说过那时候我并不完全知道双生子的事,但是我对方青月一直抱有怀疑,我怀疑她会给你们通风报信,所以我决定营造我的整个师门都无法联系上的假象,并且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对你们来说,我妈妈是共谋,她一定也会把上海那头的事处理妥当,让我无法找到线索,保持无知的状态。所以你们信了,我联系不上学姐,我解不开长命锁上的字。”
“我觉得这很有问题,但我也觉得这或许是你们对我的一场设计,想给我传达什么让我误解的信息。但是后续我了解得越多,越觉得这件事不对劲。因为山上老娭毑的人像意图太明显了,她和嫫母像一样五花大绑,并且直白地在下面写上了‘赎罪’。她想赎罪什么呢?这样直接的告诉我她想赎罪她有罪,这不是在暴露你们的意图吗?如果你们真的是要取我命,那为什么还要让我知道?这不合逻辑。后来我又问了方青月一次,山上这座庙,老娭毑每次都只自己去或者只带方青月,而方青月是个绝对被动的人,在她疯着的时候,她不会主动吐露什么,只有你们问或者要求,她才会回答。就像山上的这座庙,是我主动询问她才告诉我的。而我们的一举一动,也是你和她妈妈交代之后她才会告诉你们的。对她本人来说,只是把自己经历过的事告诉自己的亲人和我,压根不懂什么是背叛,所以也就不会心虚。”
“于是我开始揣测,老娭毑是不是想通过方青月偷偷告诉我什么。是不是她在那座小庙里放上自己的小像这件事,你们其实也不知情。就是方之翠看过之后都给出了自己的评判,那座无人的小庙可能供奉的是邪神,并且很有一些年头了,如果我没有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没有发现被香灰掩盖的字迹,那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老娭毑会把里面的邪神像挪出去,再把自己放进去。”
“后来我们找到的线索越来越多,只有那座小庙,发挥着什么用途我们全然不知,甚至下意识忽略了它。因为它不是经老娭毑的手弄出来的,它是本来就屹立在那里的。而在此之前,随着丧仪一天接一天的过去,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头疼,心口疼痛抽搐,怎么看都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样。你们想让我误以为这是老娭毑在这场丧事上对我的算计,可实际上是我离二十三岁越近,我的生命越快流失,加上进入了山神能够探视的范围所产生的反应。”
“我原本确实被你们骗了,可是后来发现了矛盾的地方,如果我落水没什么大事是意外,那我去山顶小庙上,在解开了长命锁上的字迹之后就察觉到了方之翠来找我的动静,我刻意想隐瞒这件事,所以我把一切都复了原,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故意放血之后往另一边跑,方之翠以为我后背受了伤,可实际上我情急之下放的是我大腿上的血。”
“很小的一道口子,可是从我下山之后这道口子就没有愈合过。”方淮曳掀起自己的一边裤腿,那里现在已经白皙一片,“当初开这道口子是因为裤子下面的伤口不容易被发现,反正后续我们又经历了那么多事,有个擦伤碰伤被发现其实也正常,其实就算被发现随便找个理由就是了。可是奇的是,那天下了山之后,这道口子就再也没有痊愈,一点都没有,除了不流血,当时划出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没有丝毫变化。和这有异曲同工的是方青月在洞里推倒我之后,我手臂上的细小伤痕。它太小了,让别人都很难注意到,可是它长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它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伤口像是死了一样,除了不会流血,既不愈合也不腐烂。所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很小心,尽量不让自己身上再有别的什么伤口,同时我也开始怀疑,这或许不是你们的原因,而是我自己的身体的原因,因为从进村开始我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这个症状出现的时间比我受伤后身体不愈合还快,这让我觉得我像个活死人。”
“你们假如是要复活方娟萱,怎么也不会用一具我这样半死不活的尸体吧?”方淮曳缓缓说:“我对此越来越困惑,于是我决定自己偷偷破解地上那个究竟是什么字。”
“在第五天,我找到了,是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字——蛇。”她眸光轻闪,“老娭毑要赎罪的对象,不是我这个所谓的‘载体’,而是一路追杀我的蛇。到这一刻,我彻底转变了思路,我开始怀疑。老娭毑做了什么对不起蛇的事,她要赎罪,那蛇应该攻击她或者她的后代,可并没有,蛇神对准的目标是我。”
“这只有一个可能,老娭毑做了对不起蛇神的事,而这个受益人或许是我。所以才会在她死去之后,蛇神盯着我来报复。而在族谱里找到的‘萱’字和方青月的妈妈说的‘萱妹’也让我更加肯定,这个人和我一定有关联,否则不会和我出现在同一把长命锁上。尽管猜得有些偏向,可是结果大差不差,我猜对了。”方淮曳说:“我就着这个思路一路回想,越想越发现逻辑是合理的,但是我想不通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可既然你们不说,那我也就跟着你们演,装得一无所知,看看我的猜测对不对。直到出殡时,山神影响我的思维,让我毁了骨灰盒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猜对了。等我醒来,我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好了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我这个人吧,比较小心,我想确定这件事,所以我拉着方之翠一起去找了刘群芳,她告诉我的真相和我所想的大差不差。不过为了证明她没有说假话,我还得接着去验证,这一验证就验证出了问题。山神还会攻击我,你们做的事没有完全成功。”
“本来我想自己找找还有没有解决的法子,可惜了,我们确实找不到。刘群芳想的办法治标不治本,我依旧会随时面临死亡的风险。她没办法的事,你们却不一定不知道。”
“老娭毑那件事,其实在进房门之前我都不确定你到底知不知情,这是我所有猜测里唯一的不确定选项。可是你发现我演戏是通过山神的反应辨别而不是你们本就留给我的线索。这我才发现,我又多了一张底牌啊。你说可惜老娭毑没见过我,可是在山顶,那应该也算见过了吧。她用血养出来的小人完整地见证了我的真面目。阳间的我和阴间的她,我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粤娭毑,开诚布公一点吧,你和老娭毑比刘群芳大那么多,还和她妈妈交往甚密,刘群芳不知道的事,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粤娭毑从她开口起就抿着唇,一旁的心率检测仪剧烈波动起来,她的心情在此刻激烈异常。
“你的意思是,娟槐早就设计,把自己放进山顶的庙里,想让山神放过我们,一个人承担所有的报应和天谴为它赎罪?”她捂着胸口,尽量平静地说:“她怎么可能这么做?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精力瞒着我去做这种事!”
这么多年,粤娭毑是信命的,也信死去之后报应不停息,她和老娭毑甚至早就做好了准备,她们两个参与最多,各自该去面对自己的惩罚。可是现在让她知道,老娭毑算到死,把她也算进去了,想给她找一条出路,她怎么接受?
把自己困在邪神庙里,她要流多少年的血?湖底的阵本来就在消耗她的生机,她还要为了她们彻底断掉自己的出路吗?
她哪里有这样的精力,她能活到百岁都已经是刘群芳给她吊着命吊出来的奇迹了,粤娭毑完全无法想象她每年都拖着笨重腐朽的身体上山,就为了偷偷给她们留一条可能没有任何作用的生路。
资源扣 裙82 3410 647 公 众 号 柚纸 推文 从小到大,方娟萱是所有人最宠爱的,方娟槐却是所有人里最懂事的,她们一个不像姐姐,一个不像妹妹,粤娭毑直到萱姐死了才发现方娟槐像个疯子的一面,从那之后,两个人谋划了几十年,快横跨一个世纪,影响了那么多人,到头来,方娟槐还是想救救她们。
她的骨、她的灰、她的血,完完全全奉献给她们所有人。
这是方淮曳第一次看到粤娭毑眼眶发红,仿佛自己撑着的那口与方淮曳对峙的气彻底散了。
“可是,可是我们还是遭报应了啊,她在庙里生前死后的苦都白遭了。都白遭了啊。”粤娭毑捂着脸哑声说,近乎哽咽。
“也不一定,或许是她不够格呢?”方淮曳居高临下地看她,“她本来就要遭不少天谴,她想靠一己之力,坐进邪神庙里困住自己,觉得这样她能有一点邪神的神格,能挡住更多的灾祸,等山神出来之后意图把所有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可是她承受不住,溢出来的报应你们还是得受着啊。”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但她留下的信息确实帮助我推测出了事情的始末。”方淮曳说到这里微顿,“所以我猜,她也是想让我救救你们吧。她觉得我这一遭肯定不会死,她信任方娟萱的聪慧,可我自顾不暇,又怎么能救得了你们。”
“不,还有。”粤娭毑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你还有事情没说,一开始就先入为主,觉得我们要害你,你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转变思路?”
“你说了这么多,可你能够逐渐坚定,我们的目的不是取走你的命让萱姐替代你,而是让你的寿命延长,不止是这些猜测。”
粤娭毑枯槁的手抓紧了她的手臂,近乎执拗,“全部告诉我。是什么,是什么让你彻底相信我们没有想害你。”
方淮曳与她对视,她感受到粤娭毑此刻近乎摇摇欲坠,想追根究底得到一个真相的人从她已然变成了粤娭毑。
粤娭毑不敢相信她们的谋算经过了这么多年,在方淮曳面前,竟然就这么输了。
“我不相信你们不想害我,但是我相信我的妈妈。”
“在学姐离开,我妈妈又联系不上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这件事她或许也参与其中。”
粤娭毑:“所以呢?”
“您也有女儿,您做这么多事,宁愿拉方蓉花入局也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您的女儿,为什么呢?”
“你们想误导我,让我怀疑我的妈妈和你们蛇鼠一窝,甚至出殡结束之后,刘群芳都那样恶劣地把我妈妈揭示在我面前,就差言之凿凿地说,我妈妈也想为了方娟萱的复活把我送来村里了。”
“可是,我从来不会怀疑妈妈对我的好。”
“我的妈妈,我永远信任她,她也永远不会伤害我。”
方淮曳突然笑了笑,“对你们来说,她是一个可以利用来复活方娟萱的棋子。可对她来说,我就是我。”
“我是她的女儿,是她从小拉扯到大的女儿方淮曳,是她本来应该死去,却失而复得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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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全身上下都是她的影子,谁能说我不是她的孩子?”
“方娟萱从来不是她的白月光,她只是一个平凡的爱女儿的母亲而已,她对你们抱有感激,却不可能对你们卑躬屈膝。”
“我与她永远牢不可破。”
“在我发现这件事里有我母亲的存在时,就足够我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刘群芳告知我,我的母亲在这件事里发挥的作用后,我彻底放下了心。她送我来,她配合你们,只会有一个原因,她希望她的女儿能活下去。我必不会辜负她,也绝对不会怀疑她。不过为了迷惑你们,我得演,我得演得失望,演得害怕,演得茫然无措后开始发疯。这演对了,就算你们早就怀疑我知道了什么,可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失望足够你们达成目的了,就像方玉明知道老娭毑没那么喜欢她,却还是会为了这点爱发疯一样。”
“你们想让我活下去,但是你们有目的,你们想让我以方娟萱的身份活下去,你们想离间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你们想让属于方淮曳的人格崩溃,你们想让我随波逐流彻底变成你们期待的那抹白月光。”
“我的妈妈从小就不让我碰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一旦我触碰,她会用最严厉的语言教训我。以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知道了,在我活着的时候离鬼神越远越安全。可她也怕啊,她见证了你们的手段之后对鬼神发自内心的恐惧,却能为了让我复生而去直面。”
“只有我妈妈,是想让她的女儿活下去。”
第60章 折骨
粤娭毑在细细打量着方淮曳。
她在看这张年轻且骄傲的脸。
在此之前她并不敢小瞧了她, 可因为年龄的巨大鸿沟,她带着高高在上打量是不可避免的。
而到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 方淮曳超乎想象的厉害。
那是一种她过去从来不敢在年轻人身上奢想的品质, 这种品质甚至超越了方娟萱,如果她的萱姐爬出来,或许也会说一句自叹不如。
她们这群老家伙, 被方淮曳和她那个胆小的妈,耍得团团转。
粤娭毑闭上眼想了想,对于方孟慈的印象太浅了。
她们和方孟慈差了许多年岁, 那是个过分年轻的小姨, 方意清把她捡回来的时候她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团, 彼时方满月带着她们一群小的,为了找能复活萱姐的法子,都快找疯了, 方意清老娭毑整日太闲,便留下了这个被舍弃的女婴, 反正她们方家大门大户,一点儿都不缺这口饭,也不嫌弃她是个女孩子。
方孟慈被捡到的时候, 脖子上只有一块铜牌写了个江字。
方意清看了冷哧一声便丢了。
她说她养的姑娘,不需要记得自己以前姓什么,她就该跟着她们姓, 姓一个方,取个好听的名字。没人陪在她膝下, 那她最后几年就再养个女娃娃拉扯着长大,算是消耗时间了。
她们没人在意这个女娃娃, 也从来不会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后来她长大到十八岁,方意清死了,她哭丧完想出去闯闯,她是整个家里文化最高的人,念了大学,还念起了研究生,这么一闯就在外地闯出了一些名堂,但还是时时回家的,方意清死后给她分了座城里的小房子,还有乡下的几亩薄田和山头,这些她大部分都闲置,只有那座小房子偶尔去住一住。
她是个很木讷的胆小的人,粤娭毑她们不和她说话,她也就不和她们说话,整个村里只有她半夜不敢走夜路,八点过后绝对不出门,说话秀气斯文,不善社交,村里传过她一些闲话,最终被方娟槐她们呛了回去。
那也是她们和方孟慈关系最近的时候,她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她,让她今后长点嘴,被人说了闲话不要这么怂骂回去就是了。
她只讷讷应了声好,然后抓了把糖给她们,带着点讨好地说:“谢谢你们,我请你们吃糖吧?”
那时候她也二十多岁,和人交往的手段却和小孩儿一样,方意清很护着她,大学的校园大概也比较单纯,养出来了她这样的性格。方娟槐有些无奈,最终还是收下了那把糖,只让她今后受了委屈回来说就是了。
可是方孟慈是个面捏的糊糊,嘴上应得好好儿的,半夜里还会捂在被子里哭,她不喜欢农村,也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所以她回来得越来越少。
粤娭毑她们同这个小姨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直到有一天,她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孩子回来,万般不舍地哭着给她准备灵堂。
方孟慈没有根,她唯一的根就在方家冲里,但是方意清死之后她依旧像无根的浮萍,这是没法子的事,粤娭毑和方娟槐要做的事那是不可能告诉方孟慈的,方满月也在九八年过了世,真要说起来,方孟慈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方娟槐了。
她不想埋葬自己的孩子,那是她在这世间自己创造的亲人,与她血浓于水,亲密无间,可那孩子尸体已经凉透了,医院都下了诊断,再没有一点生机。
可她死去的孩子让粤娭毑她们找到了机会,她们把一切都铺开在方孟慈眼前,给了她一条能够让自己的孩子复活的路。
方孟慈是真的以为自己的孩子能活的,她们骗了她,隐瞒下了关键,于是方孟慈傻傻同意了。
方淮曳复活的那一天,粤娭毑和老娭毑没有忍住,这么多年的执念成功,让她们忍不住抱着孩子又亲又哭。方孟慈这才察觉到了不对,这大概是她最大胆胆一次行动,她偷走了方淮曳,并且一路躲到了上海。
地和山不要了,房子卖掉了,她往上海投了简历,那时候大学生还是精贵的,研究生那就更精贵了,轻而易举通过了一所大学的面试,成了讲师,在上海扎下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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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点点把方淮曳带大,到了方淮曳七八岁的时候终于发觉了不对劲,她体质太弱了,还在短短几年好几次差点受重伤。
方孟慈心里越来越没底,在又一次方淮曳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跌倒差点被车撞死后她终于还是带着她回了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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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是双方的和盘托出,她们知道方孟慈带了方淮曳这么多年早就感情深厚,便干脆和她合作,要求她等到未来有机会救方淮曳时她全力配合。
在粤娭毑她们眼中,方孟慈实在可悲,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女儿死了,可方淮曳的芯子已经是方娟萱了,就算全无记忆也改变不了这一切。她们就哄着她,由着她,让她替她们好好照顾萱姐,让萱姐接受最好的教育,拥有最幸福的人生。
可原来,方孟慈是那样执拗的人吗?
她执拗地认为方淮曳就是她的女儿。
而方淮曳也并没有辜负她的好,她从牙牙学语时一直在妈妈身边待到现在,她只认同自己属于方淮曳的身份。
“就……这么简单吗?”粤娭毑轻轻说,像是在呓语。
方淮曳听着,没忍住嘲讽出声,“简单吗?我妈妈这些年为了带我,吃的苦不比你们少,担心受怕也不比你们小。如果不是你们说起,我或许不知道,我的妈妈过去是个那样胆小木讷的女人。”
“她能变得勇敢,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她只有变得勇敢独立,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留住自己想留住的一切。就像她在念个高中都算高学历的年代,能坚定地一路念到研究生,你们不该小瞧她内里的执拗。对此我常常自愧不如并且充满仰望。”
“你很崇拜她。”粤娭毑说。
方淮曳笑了,“女儿崇拜妈妈,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粤娭毑沉默了起来,她发出一声长叹。
这是很长的一声叹息,满含遗憾与失落,她抬眸看了方淮曳一眼,自己慢慢地往床里挪,像是那点恢复的精气神都消磨殆尽了,平躺到了被子里。
“方淮曳,我承认我输给你们母女了。”她说:“但是我依旧觉得你承载着萱姐的灵魂。”
“你不是想知道萱姐怎么死的吗?我先告诉你吧。”粤娭毑缓声说:“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一个人活了二十多年,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存在,她没有自己的人生,没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她被禁锢在方寸之间,仅仅是因为亲人朋友对她的爱护,她无法辩驳。”
“我们那时候哪儿知道人压抑到极致会爆发的?更何况是一个从小就很有主见聪明得不行的人。在我们还装装大人样的时候,她从来都一副天真单纯的样子,可真出了事,没有人比她更可靠,就是娟槐也比不上。”
“有一年,土匪进村,见什么抢什么,村里的人都去抗匪了。你别看她平常把我们耍得团团转,可真的轮到她要出头的时候,她半点都不含糊。怕出意外,我们一群小的都藏在米缸里,差点被发现的时候是她跑出来挡住的我们,她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举着和她差不多高的猎枪去和偷溜进来的土匪对峙,对方都快笑掉大牙,抓着她的头发大笑,威胁说要一根根折断她的手指头。她那次差点死了,是意清娭毑及时赶到才保下一条命。”
“可是你知道吗?她的存在不能说,最后这件事落在了娟槐身上,人人都说娟槐是个厉害姑娘。有一回我去了池塘便找她,她一个人闷闷不乐在打水漂,我问她是不是因为娟槐抢了她应得的东西不开心,她和我说她没有,只是有点失落。”
失落于自己不能光明正大活在世界上,失落于她不能认领自己的功劳,也羡慕方娟槐能堂堂正正地接受赞赏。
粤娭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一刻落寞的神情,她那样鲜活的人哪怕露出一点点失落都会令人同样失落许久。但很快,她又和往常一般,插科打诨,靠在她的肩头笑嘻嘻地说:“其实也没事,现在我都觉得挺开心了。为了奖励我,老娘说我能偶尔出来玩玩,虽然顶着娟槐这丫头的名字,但是不就说明我们做什么坏事也能按她头顶上了?你们要觉得愧疚或者感激,就听我的,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粤娭毑愣愣应好。
于是她们真的心甘情愿听她的话,听了许多年,直到她死。
“本来只有一年,她就能光明正大出现了,可是她等不及了。”粤娭毑说:“她那么渴望自由,她忍不住了,于是她骗了我们所有人,她只说出去走走,却没有再回来过了,时局很乱,我们轻易不敢出村,意清娭毑也不准我们出去,于是我们只能盼她平安,盼她早点回来。”
“可是盼啊盼,盼回家的只有一具尸体。”
“你懂那种痛吗?要是我们把她看严一点,看紧一点,或许她就不会死了。熬过这一年,她想去哪儿都行,我们就算偷着走,都愿意陪她去。”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如果你非要让我说她的死因,那我说不明白,我们都说不明白。刘群芳的老娘说,她身上没有怨气,她死的时候也没什么不甘心,她的身上没有伤口,连淤青都没有,只有脖子和脸上有伤口,像是被重物撞击又像是被利器绞杀,我们甚至到了现在也不知道她究竟遭遇了什么,送她回来的人,只把她的尸体留下,给我们说了一句话。”
方淮曳低头与她对视,问:“什么话?”
“她说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可究竟为什么,萱姐也不让她说。那个年代像个绞肉机,能有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是幸运,要追究她的死因那太难了。”
“所以,实际上你们不知道她怎么死的。”方淮曳脸上露出了一抹遗憾。
“是啊,不知道啊,所以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其实没有答案。”
“好,”方淮曳颔首,“那你们给方蓉花她们准备的退路是什么?”
粤娭毑沉默了下来,“没有退路。”
方淮曳追问:“什么意思?”
“就是,山神的怨气和我们要遭的报应,必须有一个发泄的出口。它们无法被消磨,也无法被转移,我们试了十几年,试了很多方法,最终得出来这个结论。我们不得不承认,想左右山神的做法是狂妄的,人和老天作对,就算成功了,也必须付出代价。”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承担这一切,损失最小的方法就是让一个分量足够的人承担下这一切。”
“你和老娭毑是做不到的,否则你们死之前就会这样做了。”方淮曳点出了问题的关键,“你们中意的人是谁?”
“我们本来就要背负这些东西,所以承担不了别人的因果,只能选一个,或者创造一个参与了这件事,却不需要承担因果的人。”老娭毑盯着天花板,整个人都失了神,“这只是备用的想法,不一定会实现的,那时候我和娟槐有这个计划,但是更想要的是我们自己承担,可现在娟槐证明,这不行,我们不够格……”
方淮曳在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她在说什么,心口猛得一抽,一股无法言语的怒火上涌,她忍不住一脚踢在了床边,“你们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拉进来?”
这一脚方淮曳没有半点留劲,病床被她踢得乒乓作响,粤娭毑险些跌下床去。
方淮曳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怒声道:“你们以前对方之翠说过什么?她为什么会在我一进村就心甘情愿地帮我?”
门口等待良久的方蓉花听到了声响,一把推开门进来,见着方淮曳的动作,连忙跑过来把她拽开。
“方淮曳,你在干什么?”她一脸警惕地护在粤娭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真的着急。”粤娭毑低声说:“你进村这么久,难道没有猜想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帮你吗?有过吧?但是你以为她有所图,又或者你以为她可能也是我们设计你的一环,可是其实没有的。越到后面,你自己也能发觉是没有的,但是你已经习惯她帮你了,你想让她这样可靠的伙伴留在你身边。”
“喆伢很早就给她算过,她活不过二十五岁。喆伢那时候不信,她特意带着她去了刘群芳那里,让刘群芳也算算,她也是同样的结论,但是为什么死,她们算不出来。”
“后来刘群芳和我们一合计,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反正她二十五岁就会死,怎么死不都是一样吗?她的二十五岁和你的二十三岁是同一年,你懂吗?如果我们那时候还没有找到法子,利用她的死是最好的选择。”
“粤娭毑,你在说什么啊?”方蓉花后知后觉起来,她有些惊恐地看向粤娭毑,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可粤娭毑没有理会她,只一边咳嗽一边说这样残忍的事实:“我们能骗你妈,也就能骗她,后来再算,她那一劫果然应到了你身上。”
“她等着你来,等了很多年。萱姐的事,她完全不知情。她只是对你好奇而已,她好奇自己为什么会因你而死,就想在死之前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现在好了,我们算是坦诚相对了,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了,”粤娭毑垂下眼睛不看她,轻轻说:“方淮曳,你会怎么选择呢?”
方淮曳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没有再说话,几乎从病房里飞奔出来,一边掏手机打电话,一边往楼下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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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之翠的手机打不通,电梯迟迟在七楼不动,她便一路跑下去。
路边已经没有了那辆她熟悉的红色小车。
方淮曳跑得气喘吁吁,她又打电话给刘月,那头的电话很快便接通了。
“喂?方淮曳?”
方淮曳顺了口气,“月姐,方之翠刚刚去你那里看了刘姨吗?”
“没有啊。”
电话滴滴滴地挂断,方淮曳却有些发愣,她盯着前方空荡荡的停车位,身体一阵接一阵地发寒。
她无所谓粤娭毑她们的生死,可是方之翠,方之翠。
方之翠怎么能死呢。
那样的人,不该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