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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你要睡这吗 闭眼,乖

    秦理群看着那辆迈凯伦飞驰而过, 急得脑仁子都在疼,什么礼节都顾不上,扭头冲着陆司淮开口, “陆总拜托……”

    秦理群一转头——

    刚刚就停在他身旁的特供版黑色迈巴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启动。

    只过了两秒, 同迈凯伦同样嚣张的引擎声在山间响起。

    直到迈巴赫的尾灯消失在道路尽头, 秦理群才回过神来,拿着手机让别墅里的李隆用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出来。

    一白一黑两辆价值八位数的车一前一后在山路飞驰。

    几分钟后,蓝色布加迪从车库冲出来,加入追逐。

    司机李隆全神贯注把着方向盘, 副驾驶位上的秦理群则是拼命伸着脖子往下看。

    他唯一庆幸的就是当时开山的时候, 为了安全起见, 董事长下令将路修宽,足够两三辆车并驾开着, 还反复测试过山路的波形护栏。

    这条路李隆已经开过无数遍, 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有弯,用多少速度可以追上。

    他跟着朝下扫一眼,隐约看到了迈凯伦的白色影子,安慰道:“秦助放心, 最多五分钟就能追上, 小少爷开得不算快。”

    “重点不是开多快,是他情绪不对,就算只开20码也危险啊, 毕竟是山上。”秦理群说。

    叶宁不知道后面紧跟了两辆车。

    他思绪是空的,心口也是空的。

    叶宁把着方向盘, 速度被压到和爷爷约定过的速度极限,开得很稳,没有丝毫横冲直撞的迹象。

    叶宁没有目的地, 只觉得冷,想去个有太阳的、暖和点的地方。

    可眼前山连着山,只是山。

    叶宁沿着山路一直往下。

    周遭都是黑的,什么声音都被屏蔽在外头,耳边只剩下车内空调冷气的窸窣风声。

    他像是一道设定精密,不会出错也不会跑偏的小程序,被框在这山路上。

    ——直到后视镜一闪。

    叶宁很短暂地怔了下。

    像是精密的小程序突然出现意外数据。

    他本能地微侧过目光,入眼的是规则的、缓慢的、温柔闪烁的两道车灯。

    有些刺眼。

    像…像什么呢。

    叶宁凝滞的思绪终于随着这两道闪光缓慢滚动起来。

    他收回视线,低头扫过车速表上的数字,指尖很轻地颤了颤。

    不能再快了。

    再快爷爷该担心了,心底有一道声音这么说。

    这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抚过他冰凉的指尖,敲在方向盘上。

    叶宁慢慢松开油门,往右偏转方向,前行,刹车,滑行。

    疾驰的迈凯伦终于在山腰一块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装饰木牌下缓缓停稳,熄火。

    叶宁所有精神好像也随着这一声熄火声而消磨殆尽。

    车已经停下,可他的手仍旧搭在方向盘上,像是突然因为突然断电而停止运行的机器。

    叶宁僵硬着,身上没有伤口,但是很疼,好像溺在水里,在缺氧。

    叶宁有些恍惚。

    一道车灯透过后挡风玻璃倏地落在他身上。

    光线被玻璃削掉一层,只剩下柔和的光线。

    叶宁机械地扭头去看,后方停了一辆车,车前灯正亮着,有个人从那辆车上下来,踩着光走向他。

    叶宁还没来得及去分辨是谁的车,耳侧传来“咔”的一声。

    驾驶位车门被打开,温柔的山风挟着一道熟悉的气息朝他靠近,越来越近。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出现在叶宁干涩的视线中。

    下一秒,那只手覆上他的双眼。

    ——带着陆司淮气息和体温的手掌将叶宁视线全部拢住。

    “没事了。”

    叶宁听到陆司淮的声音。

    “闭眼,乖。”

    叶宁紧绷的肩头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在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终于知道那规则闪烁的、温柔的车灯像什么。

    ……像太阳-

    圆月高高悬于天边,月色丰盈,照着山景人间。

    迈巴赫停下一分钟后,转角百来米之处,最后一辆蓝色布加迪速刹停到零,留下一道尖锐的刹车声。

    “怎么突然停了?怎么了?”秦理群如同被惊飞的鸟雀。

    “少爷的车停下来了!”司机李隆忙回复,他边说,边探着脖子睁大眼睛往前看,“秦助你不是说让陆总去拦小少爷了吗?那辆迈巴赫是陆总的吧?可是我看陆总的车在小少爷后面啊?看起来怎么像是少爷自己把车停下的?谁拦的谁啊?”

    李隆叭叭个没完,秦理群哪里还顾得上谁拦谁,现在只知道叶宁的车停下了。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秦理群双手合十,连喊了两声,然后摇花手似的快速解开安全带,抄起后座的盖毯,一个箭步下车。

    司机李隆紧跟着秦理群往那边跑。

    迈巴赫车灯在夜幕中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直射的光线灼目,秦理群逆着光,辨不太清前方的景象,好在董事长特地买来送孙子的定制迈凯伦车身主色调为白色,还算显眼,哪怕逆着光,秦理群也能看见大概的轮廓。

    “快,你先给别墅回个消息,说小少爷车停下来了,让董事长先放心。”秦理群嘱咐身后的李隆。

    李隆唉唉应了两声。

    因为心里挂着叶宁,一向办事得体周到的秦理群都没留意夹在两车中间的迈巴赫。

    甚至没来得及跟这辆迈巴赫的主人说什么。

    只是在经过的时候,朝着车小鸡啄米似的连点两下头,先做感谢,然后扔下一句:“李隆你去给陆总道谢,我先去看小宁。”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肩负起代表叶家礼数的重任的李隆又是连连应好,小跑上前。

    此时迈巴赫驾驶位窗户刚好半降着,李隆捋捋头发,立刻开口:“陆总不好意思,因为董事长在那边等消息,我们秦助忙着去看小少爷,您请见谅,今天的事实在是麻烦陆总了,改日……嗯?”

    李隆半天没听到一点动静,没忍住走近一步,顺势往里一看。

    驾驶位空着。

    人呢?

    而另一头,一边跑向小的,一边还要安抚别墅里一位老的的秦助,以“现在小少爷情绪还不对着,为了防止见到您之后情绪再失控,您最好在别墅好好修养,千万别出来添乱”的理由制止老爷子开车过来之后,终于气喘吁吁跑到离迈凯伦十几米远的地方。

    秦理群在短短几秒之内先后扫过车后轮、底盘、散热翼片、车身等一切地方,谢天谢地,没有丝毫擦碰损伤的痕迹。

    ——车损不损伤都没关系,没有擦碰损伤说明人没事。

    秦理群随手拍了张照片发给叶绍章,等照片发送成功,人也终于跑到迈凯伦车旁。

    然后一抬头,看到了陆司淮。

    秦理群回消息的手霎时一顿:“?”

    秦理群愣了下,下意识往迈巴赫的位置看了一眼:“陆总?你怎么从车上……”

    然而再下一秒,秦理群所有话生生淹没在喉咙间。

    因为他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被云江那一圈久经商场的老江湖称为云江近年来手段最凶悍的新贵,后生可畏的陆总,在这僻静的饶水山夜色中,站在这辆白色迈凯伦旁。

    像是根本没在意旁人靠近,他俯着身,单手蒙住驾驶位上那人的眼睛,另一只手温柔地去解他腰间的安全带,说了一句“没事了”。

    带着强烈安抚意味的声音,是与秦理群记忆中在商场上生杀予夺的陆司淮完全不符的声音。

    秦理群喉咙突然发紧。

    他愣在原地,过了小半分钟,直到李隆跑过来:“秦助,陆总不在车……呃。”

    秦理群:“。”

    他已经知道了。

    秦理群终于回过神来。

    他仍旧怀疑自己刚刚看到听到的,但眼下显然不是研究陆总为什么在这里的时候。

    “小宁怎么了?伤到眼睛了?”秦理群紧紧盯着陆司淮的手,着急道:“撞到了?严重吗?我马上让医生过来。”

    秦理群说着就要打电话,然后终于听到陆司淮的声音。

    “没,”陆司淮没有抬头看向秦理群,神色依旧专注在叶宁身上,他伸手将叶宁被安全带勒开的衣领拢了拢,“眼睛累了,让他休息会。”

    陆司淮感觉到掌心下那双眼睛因为他的话颤了颤,但仍旧闭着,没睁开。

    秦理群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在听到陆司淮这话的瞬间,想起叶宁在别墅里泪流满面的模样。

    “也好,也好,”秦理群点了点头,“是该休息一会。”

    秦理群说完,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山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秦理群没忍住,凝神去看陆司淮捂住叶宁眼睛的那只手。

    如果放在以前,放在他还是云想这位陆总这个年纪,他或许还会奇怪陆司淮为何要捂住小宁的眼睛。

    可现在,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

    ——他做了父亲,有时他会也在小朋友有情绪睡不安稳的时候,用方巾盖住眼睛安抚,让她平静下来。

    他知道蒙眼遮挡这个举动带着的强烈安抚意味。

    虽然拿它和现在的情况类比,稍有些不恰当,但本质殊途同归,那是一种本能的安全感。

    秦理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站在一旁等了小片刻,直到手机震动。

    叶绍章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秦理群低头,给他回复。

    【小少爷没事,一切都好,没受伤。】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今晚降温,小宁又只穿了这么点,快回来,别在外面吹风。】

    【收到。】

    秦理群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回头嘱咐李隆把车掉头,然后朝着迈凯伦驾驶座的位置上前一步。

    “今晚实在是不好意思,麻烦陆总了,又是送小宁回饶水,又是…帮忙的。”秦理群没把“拦车”两个字说出来。

    他礼貌一点头,想要接替陆司淮的位置。

    “改日我们董事长一定登门道谢,陆总你看……”

    下一秒——

    “我送他回公馆。”

    陆司淮的声音在寂静山路上显得格外有分量。

    “好好…啊?”秦理群愣住了,看向说话的人。

    视线一直落在叶宁身上的陆司淮总算偏过头,看了秦理群一眼。

    他拿过迈凯伦车钥匙,解完安全带,终于直起身,面对着秦理群站在驾驶座一侧,左手却始终蒙在叶宁眼上。

    “他现在不适合回去。”

    “这……”秦理群“这”了半天,也没“这”出什么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陆司淮说的有道理。

    可董事长还等着,他拿不定这个主意。

    “那小宁……”秦理群想了想,最终决定尊重叶宁的想法。

    周遭又起了风,秦理群低下头,想将手上的盖毯给叶宁披上:“起风了,先把毯子盖……”

    “盖”字刚说完,秦理群突然又发不出声音了。

    因为他清晰地看见驾驶位上的人躲避的动作。

    ——就在他披盖毯触到他手臂的时候,他很轻地往右侧躲了一下。

    只一下,如果不是秦理群全神看着,几乎察觉不到。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躲避。

    可下意识避开他的人,却安安静静任云想这位陆总替他蒙着眼睛。

    秦理群忽然停下动作,抬起头,看了陆司淮一眼。

    他脑海闪过之前被他忽略的,现在重新记起来的话。

    ——“看起来怎么像是少爷自己把车停下的。”

    当时李隆说的时候,秦理群并没有在意,可现在想起来……

    秦理群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迈凯伦停下是有理由的。

    而理由很可能就在云想这位陆总身上。

    秦理群沉默片刻,终于直起身,将手上的盖毯递给陆司淮。

    “那就麻烦陆总了,”秦理群说着顿了下,“回公馆之后,陆总……”

    “我不会留在公馆,”陆司淮接过盖毯,俯身披在叶宁身上,“公馆那边有人,会看着他。”

    秦理群大脑极速飞转,只片刻,就明白这个“有人”指谁。

    “陆总不介意我多问一句吧,秦小少爷是陆总的……?”

    “表弟。”

    “这样啊,那好那好。”秦理群最后一点顾虑打消,不知怎的,听到陆司淮不会留在公馆的时候,莫名松了一口气。

    李隆已经将车开到那辆迈巴赫后面,准备接人回别墅,可半天也等不到来人,只好从车上下来。

    结果刚走近,就听到秦理群的声音。

    “时间也不早了,那陆总早点带小少爷回去吧,路上还要一个小时呢。”

    李隆:“?”

    突然失业?

    陆司淮应了一声。

    秦理群看着陆司淮拿过迈凯伦的车钥匙:“陆总开这辆走吗?”

    “开我的。”陆司淮将迈凯伦车钥匙递给秦理群身后的李隆。

    李隆没接,一脸问号。

    陆司淮:“等下把车开回车库。”

    李隆这下反应过来:“好的好的。”

    晚上山间本就风大,今天云江又大幅度降温,秦理群担心叶宁受冻,本想再叮嘱几句,可叶宁从始至终一言未发。

    秦理群思索片刻,把目光转向陆司淮。

    “陆总,我们董事长交代了,夜里凉,小宁昨天又受了寒,就别吹风了,既然坐陆总的车回去,那陆总早点喊小宁下车吧,”秦理群说着,往驾驶座上扫了一眼,“或者陆总先去开车,我来喊。”

    “不用。”陆司淮说着,重新俯身。

    秦理群松了一口气,但想着叶宁刚刚的状态——一种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疲惫支离的状态。

    秦理群总觉得得让他再休息一会。

    秦理群想着,转过身嘱咐身后的李隆:“少爷的车你先别管,先去把陆总的车开过来,等会儿让他们直接开走,方便点,省得他们走一段。”

    李隆纹丝不动。

    秦理群:“?”

    “去啊。”秦理群说。

    李隆依旧像是没听到,秦理群一抬眼,看到一双睁得宛如金刚的眼睛。

    秦理群:“什么毛病?”

    李隆下巴颤了颤,在秦理群的注视中,抬手指着秦理群身后:“不是,秦助,陆、陆总……”

    “陆总怎么了?”秦理群顺着李隆手指的方向一看——

    陆司淮俯着身,伸手将叶宁连人带毯子从驾驶座…抱了出来?!

    秦理群:“…………”

    抱?!

    所以陆司淮刚刚说的“不用”,不是不用让他喊,而是不用喊,直接抱的意思?!

    秦理群和李隆两人齐齐愣在车旁。

    而陆司淮怀里的叶宁只在陆司淮松开蒙住他眼睛那只手的时候,本能地抖了下,被他抱起来,直到抱出车,都没有丝毫挣扎。

    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放空。

    叶宁身上没有一点伤,但陆司淮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已经走不了了。

    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绳,车熄火停下的那一秒,就是绳子断裂的一秒。

    这个横抱没有任何暧昧意义,只是陆司淮觉得他累了,走不了了,仅此而已。

    陆司淮想起秦理群在别墅门口对他说的话。

    ——“我们小少爷刚刚知道我们董事长出车祸还瞒着他的事了,现在情绪很不对。”

    可他看到的远不止情绪不对这么简单。

    意识清楚,也能感知到外界刺激,但不想给出任何反应,面色苍白,心动过速……

    比起情绪不对,显然更像应激状态。

    陆司淮低头看了怀里的人一眼,没说话。

    可这个对于两人来说没有任何暧昧成分的横抱,落在秦理群和李隆眼里,就完全变了味。

    “陆、陆总。”

    在职场上以“铁口”著称的秦理群,直到陆司淮抱着人经过身侧,打结的嘴巴才勉强能动,可他喊了一声“陆总”之后,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司淮却因为他的话停下脚步,像是在问:有事?

    秦理群:“呃,没事,你…抱稳点,别摔了。”

    山间温度的确降得厉害,陆司淮没有多做停留,刚抬起脚,他听到一道很轻的声线,是从他怀里的方向传来的。

    陆司淮垂眸:“什么?”

    这次他听清了,叶宁喊了一声“爷爷”。

    在他喊出“爷爷”这两个字的瞬间,搭在陆司淮手臂上的左手跟着攥紧,攥得很紧,像是要说什么话。

    陆司淮停下脚步。

    几秒后,陆司淮转过身:“秦助。”

    秦理群听到陆司淮喊他,愣了一下,跑上前:“陆总。”

    陆司淮选择替叶宁开口。

    “他今晚情绪不对是有原因的,但应该不是因为叶老董事长受伤了瞒着他。”

    秦理群:“?”

    那是为了什么?

    秦理群还来不及问原因,陆司淮又继续开口:“今晚他开车出来,让老爷子担心了,麻烦秦助回去替他跟老爷子道个歉,让爷爷担心不是他的本意。”

    “坐了一天飞机,董事长应该也累了,让他好好修养,休息一晚,睡一觉,有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陆司淮将垂下来的盖毯一角重新拢回去,把叶宁裹住,最后说了一句:“让他缓缓。”

    陆司淮说完,紧攥着他手臂的那只手松开了。

    秦理群今晚第一次听到陆司淮说这么多话,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该从哪答起好。

    这位云想陆总给他的印象完全颠覆,他既惊讶于自家少爷对这人完全的信赖,也惊讶于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陆司淮,心思竟…细腻得恐怖。

    “好,我会转达的。”秦理群认真道。

    “麻烦了。”陆司淮说完,抱着人转身往后走。

    秦理群:“……客气。”

    等一下……

    是不是哪里不对?

    秦理群反应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

    这句“麻烦了”是不是该由他这个叶家人说更合适?怎么搞得陆总和自家小少爷是一家人,他是外人一样?

    “外人”秦助揉了揉太阳穴,放弃思考,他拿过迈凯伦的车钥匙,对着李隆说:“你把那辆开回去,这辆我开。”

    秦理群朝着布加迪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又想起一件事,忙道:“陆总手占着,开不了门,你快去车那边把副驾驶门拉开,然后把开出来的那辆开回去,别让董事长等。”

    李隆收到任务,一溜烟跑到迈巴赫副驾驶的位置,将门拉开,又风一样头也不回地跑回布加迪车上,像是生怕打扰了谁俩似的。

    看得秦理群坐在车里笑着说了一声“出息”。

    说完,想到刚刚自己打颤的下巴。

    秦理群:“……”

    陆司淮抱着人走到那辆迈巴赫旁,俯身将人放到副驾驶座位上。

    他拿过盖毯,像之前替他解安全带那样重新替他系上。

    叶宁被陆司淮周身的气息包裹住。

    他思绪还放空着,听到安全带入扣的咔哒声。

    “刚刚车开得那么急,还记得系安全带,值得表扬。”陆司淮将盖毯重新披在叶宁身上,说。

    声音不重,却将叶宁牢固的屏障打破一个口子,温温和和透进来。

    叶宁没有睁眼,他沉默了小半分钟,很费劲地张了张口,终于出声。

    “陆司淮。”他喊了一声。

    “嗯,在。”

    虽然声音听着有些干,但总算是说出口了,陆司淮心放平几分。

    “你把我当小孩子吗。”叶宁说得仍然费劲。

    陆司淮左手微微向下,伸到调整按键,把副驾驶椅背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弧度:“不敢。”

    “小孩子可不会开着车从山上冲下来。”

    叶宁:“。”

    叶宁没睁眼,看不见陆司淮的表情,但他能听见他话中的打趣意味,他又张了张口。

    “听着呢,”陆司淮看见叶宁的小动作,“想说什么。”

    叶宁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张了张口,没再出声。

    可陆司淮却抬起手,将车灯和副驾驶顶上因为开着门而自动亮起的照明灯手动按灭。

    “那睁眼,看我。”

    叶宁怔了一下,最终顺着陆司淮的话,睁开眼睛。

    车灯已经关掉,顶上照明灯也被熄灭,周围只剩下路边不伤眼的、浅淡的光线,叶宁几乎不用适应。

    两人就在饶水的山间夜色中,模糊对视。

    “只这一次,”陆司淮神色隐在黯淡光线里,声音也似乎沾上了山风的温度,微凉,“无论是昨天的海,还是今天的山,只这一次,知道吗。”

    叶宁一时竟没能开口。

    “回答,或点头。”这次陆司淮却罕见地强硬。

    “好。”叶宁最终开口。

    他回答完,又慢半拍似的点了点头。

    然后陆司淮笑了。

    虽然笑得含糊,可叶宁听得分明。

    陆司淮听到答案,像是满意了,把偏垂在车门位置的盖被拢到座位上:“闭眼睡一会,还有一段路。”

    叶宁闭上眼。

    陆司淮关好副驾驶车门,绕过车头,走到驾驶位,上车,关窗,启动引擎,迈巴赫沿着来时的路朝山下开。

    直到迈巴赫车身消失在秦理群的视线中,他才将迈凯伦启动,掉头,折返回别墅。

    迈凯伦和布加迪一前一后开回别墅,刚开到车库转角口,大门那边已经传来动静:“回来了回来了!”

    秦理群目光中出现一身黑漳缎桑蚕丝制成的太极服。

    直到这时,秦理群才恍然觉出自己忘了一件事——之前被陆司淮打横那一抱吓得不轻,只顾着小的,忘了别墅里还有个“老的”。

    秦理群在车上做了一套平心静气操,才把车钥匙扔给门口一位安保,朝着那套太极服走过来。

    叶绍章一身黑衣完美跟夜色融合在一起,他拄着拐杖,翘着首往秦理群身后看。

    没看到人。

    确认秦理群身后确实没有人之后,拐杖跺得震天响,甚至试图用健全的那只脚从台阶上走下来。

    “您这是干什么啊,不是让您好好在别墅等吗?”秦理群连忙上前。

    “宁宁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还是在李隆车上?”

    “都不在。”

    叶绍章差点没站稳,张着手往后一倒,被两三人扶住:“你不是说车已经停了,安然无恙吗?”

    “是是是,安然无恙,”秦理群搀着叶绍章,从头说起,“我追出去的时候,在别墅门口看到了陆总的车,就是昨天翟家少爷跟您提到的云想那位陆总,事态紧急,我就拜托他追出去了。”

    “等我和李隆把车开过去的时候,少爷的车已经停下了,然后我看见陆总站在少爷的车旁边,然后……”

    秦理群诡异地顿住。

    叶绍章差点没急死:“然后什么。”

    秦理群面无表情:“然后小宁就被陆总抱走了。”

    叶绍章:“?”

    叶绍章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否则为什么他听着前一秒还站在车旁边的人,下一秒就把人抱走了?

    “你再说一遍,”叶绍章一遍又一遍捋,“你说谁把小宁抱走了?”

    秦理群没辙,从头到尾将事情又说了一遍,包括陆司淮让他转达的话。

    叶绍章仍旧不敢相信。

    他甚至不信邪地硬等了一会,直到李隆从车库回来,确认两辆车上都没有他的宁宁,才由着秦理群将他搀进别墅。

    叶绍章将事情彻头彻尾理了一遍,知道陆司淮做出了那个情境下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算得上周全,可心头就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异样感,就像…就像……

    叶绍章想不出来,只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陆司淮说他送宁宁回公馆之后,不会留在那里过夜?”

    “是的。”秦理群严肃点头。

    两人的对话听得李隆一头雾水,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叶董事长要问这个问题。

    公馆那边也不差一个客房啊。

    就算只有一个房间,陆总又是送人又是拦车的,这么辛苦,和小少爷睡一晚怎么了?

    厨房炖了半天的补品最终都被底下人分了,叶老爷子昨天熬了一个大夜,又没见到自己乖孙,身心俱疲,好在听到了秦理群转达的那些话,话虽然出自陆司淮的口,但他知道这话是谁说的,想到这,心跟着安定了一些,最终上楼睡了-

    迈巴赫从饶水下来,沿着长宁街车道,一路向西。

    一小时二十分钟后,迈巴赫驶入公馆,停在小别墅前。

    叶宁还在睡。

    车行到半途的时候,他的呼吸才勉强均匀起来。

    虽然睡得不够安稳,但总算进入了睡眠状态。

    陆司淮不想喊醒他。

    他垂眼,将车内温度调高两度,刚调完,一道探头探脑的身影从庭院走过来。

    陆司淮拿出手机给他发消息。

    【他在睡,别过来。】

    秦乐舟收到消息,回了条“收到”,在原地站了一会,扭头又进了别墅。

    陆司淮在饶水山挂了姚博文电话后,那头接连又打了两个,怕吵到叶宁,陆司淮都没接,此时才给他回过去消息。

    刚回了两条,副驾驶位上的人很轻地动了下,身上的盖毯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在地。

    陆司淮放下手机,解开安全带,侧身从垫子上捡起盖毯,轻振着抖了抖不存在的灰,盖在叶宁身上。

    他一抬手——

    和一双原本正闭着的眼睛对上视线。

    叶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此时正一转不转盯着他。

    “吵到了?”陆司淮问。

    叶宁摇了摇头,他顺着中控屏的方向看到右上角的时间。

    已经快要十点。

    睡了一会,虽然只有一会,但心口那种沉郁到让人喘不过的感觉已经减淡很多,叶宁没那么疼了,只觉得累。

    他靠在微微后仰的椅背上,偏头看着陆司淮的眉眼,终于后知后觉理完今晚的事。

    “你怎么没走,”叶宁声音带着一点惺忪,“我是说,在别墅门口。”

    “下去抽了两支烟。”

    叶宁沉默几秒。

    “陆司淮,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叶宁语气格外平静。

    陆司淮将盖毯披在叶宁身上。

    “冷不冷?”他问。

    叶宁摇头:“有点闷。”

    陆司淮降下主驾驶座的车窗,往后一靠。

    微凉的风透进来。

    “你不问吗?”

    “问完了,你也答了。”

    叶宁短暂疑惑后,瞳孔很轻地战栗几秒。

    ——“冷不冷。”

    ——“有点闷。”

    陆司淮的确问了,他也…的确答了。

    陆司淮将手肘搭在车窗框上,食指微微曲着,很像是虚空挟了一根烟。

    叶宁视线刚好可以看见陆司淮的手指。

    他恍惚间想起在汉马岛的时候,他看见过陆司淮抽烟的样子。

    许是陆司淮降下了主驾驶位的车窗,被别墅里的人看到了。

    叶宁正想着,余光里突然出现一道狗狗祟祟的身影。

    秦乐舟扒拉着庭院的入户门,蹿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被风吹着,像一朵散开的蒲公英。

    莫名有些好笑。

    叶宁收拾好心绪,将盖毯叠好,解开安全带,一系列动作,像是做好了下车的准备,可他没走,手掌贴在那顺滑的绒毛被面上。

    “要不要进去。”

    话是对陆司淮说的,可叶宁视线却看着绒毛被上的暗纹。

    陆司淮偏过头看他,没说话。

    “刚刚在饶水山的时候,我想请你进去喝盏茶的,”叶宁停顿片刻,也没说为什么没请,“现在请,可以吗。”

    叶宁没说,陆司淮也没问,只笑了下,说:“可以。”

    两人说完,那朵狗狗祟祟的蒲公英终于从主驾驶车窗里探过来:“醒了怎么不下车啊?”

    三人进了别墅。

    别墅灯火通明,秦乐舟视线在叶宁和他哥身上来来回回转,想问的很多。

    秦乐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出了一趟海,能发生这么多事。

    跳崖、有人要推他哥下水、叶宁下水救他哥、他哥下水救叶宁,然后他哥送叶宁回饶水山又把人接回来,外公还给他打了两个电话问他哥跳崖的事……

    一件接着一件,像是缠在一起的线团,越扯越乱。

    按照秦乐舟以往的性子,不缠着叶宁问上两个小时决计不会罢休,可今天,他看着叶宁有些发肿的眼皮和显而易见的疲累,愣是一句话都没问,像个陀螺似的跑前跑后,围着叶宁和他哥打转。

    十几分钟后,门口传来门铃声。

    秦乐舟去开门,发现是他哥常点的一家私房菜。

    “哥,”秦乐舟拎着两大盒吃食走进来,“你点这么多?”

    “他晚上没吃几口。”陆司淮说。

    秦乐舟“哦”了一声,把吃食点心摆出来。

    最后的结果就是说着要请陆司淮喝茶的叶宁,坐在餐桌边喝着陆司淮点过来的干贝毋米粥。

    在车上睡半小时续好的精力像是残电,几口暖和的茶点下肚,叶宁思绪重新黏连起来。

    “这两天是不是很累?眼睛都要阖起来了。”坐在一旁的秦乐舟有些担心地说,“要困了就去睡吧,这里放着我收拾。”

    叶宁反应了一会儿,终是放下手里的碗勺:“那我先上楼,你们慢慢吃。”

    “去吧去吧。”

    叶宁拖着有些发沉的身子走出两步,顿住,他转过身。

    “很晚了,回去麻烦,你要睡这吗?”

    “我睡这啊,刚刚不是说了吗,我哥让我看着……”秦乐舟收拾餐盒收拾到一半,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抬起头,叶宁的视线的确朝着他的方向,却没落在他身上,而是……

    秦乐舟幽幽转过脑袋,看着餐桌另一头的陆司淮。

    “不了,”陆司淮拿过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跟你爷爷说过只送你回来,睡这不好交差。”

    叶宁:“…?”

    叶宁还在疑惑,陆司淮没给他思考的时间,朝他走过来:“晚上降温,别贪凉。”

    “好,”叶宁现在的思绪似乎只能运转一件事,很快就忘了陆司淮说的“不好交差”,他说,“那你早点回去,路上小心。”

    “好。”

    叶宁转身朝楼上走,陆司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才重新走到餐桌旁,拿上手机:“我叫人来收拾,你也上楼早点休息。”

    “不用,”秦乐舟把碗筷放在池子里,“我就简单收一收,明早阿姨会来收拾的,哥,你早点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你回别墅还要一段车程呢。”

    秦乐舟想了想:“要不你睡我那也行,就隔壁。”

    “回去还有事。”陆司淮说。

    “哦,”秦乐舟知道云想最近在谈一个和建京的合作,虽然推到台前的人是博文哥,但前期运作的还是他哥,很忙,连去游轮这两天都是挤出来的,也没多说什么。

    “那你早点回去。”秦乐舟乖巧道。

    “有事给我打电话。”陆司淮说。

    “嗯嗯。”

    陆司淮拿外套,转身走出别墅,上了车,却没开走。

    他在车里等了半个多小时,直到二楼叶宁房间的灯关上,陆司淮开车离开公馆-

    叶宁睡得很不安稳。

    睡前他给秦理群发了几条消息,道了歉,听到爷爷睡了,心放平几分,把手机放床头,熄灯睡下。

    他睡了又醒,醒了再睡。

    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无论梦境开头是什么,结尾都无一例外停留在爷爷出车祸那天,医院寂静的长廊上。

    凌晨一点多,叶宁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

    他抬手摸过床头的手机,点开屏幕,又不知道该干什么。

    身上出了一身冷汗,黏腻地扒着肌肤,叶宁缓了一会,起来冲了个澡,换上新睡衣后,坐在床边,再一次没有任何目的又毫无章法地反复刷着手机信息。

    刷到第五遍,叶宁觉得房间有点闷,他下楼,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靠着流理台一口一口喝完,走到客厅沙发,坐下,随手放了个电影,怕吵到楼上的秦乐舟,只开了几格音量。

    电影只看了个开头,叶宁又关了。

    还是闷。

    叶宁看了眼时间,凌晨一点四十三。

    做了这么多事,竟然只过去了四十分钟。

    叶宁静静坐了一会儿,他没开灯,整个客厅只有挑空岩板背景墙亮起的暖黄显示灯,将他的身影裹在沙发一角。

    叶宁偏过头,透过玻璃落地窗朝天际遥看一眼。

    月是上弦月,由缺变圆。

    叶宁收回视线,一转头,余光扫过茶几上一个车钥匙,他几乎没做什么思考,跟爷爷刚去世那几天一样,下意识抓过那个车钥匙,起身。

    可就在脚步迈出去的瞬间,月光透过窗户延伸至眼见。

    叶宁就站在这片月色中,猝不及防地想起陆司淮的话。

    “没有下次,知道吗。”

    “只这一次。”

    叶宁抓着钥匙的手紧了紧。

    他现在已经没有情绪了,只是睡不着,觉得有点闷,找座山跑一圈,打发时间,这也算是违背承诺…吗。

    不算吧,叶宁自己对自己说。

    叶宁拿着车钥匙往外走,一步,两步,停下。

    抓着车钥匙的人重新折返,将钥匙有些气馁地放回茶几上。

    叶宁浅浅吐出一口气。

    片刻后,他将视线从钥匙上挪走,拿过沙发靠背上挂着的一件外套。

    夜太长了,也太闷了,他不开车,就出去走走。

    叶宁将将走过门厅,才恍然想起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他朝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走到茶几旁,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足够显眼的白纸,写了几句话,贴在秦乐舟和他自己卧室的门上。

    决定出门后,叶宁没犹豫,坐在玄关的木质长凳上就准备换鞋。

    就在这时,“嗡”一声,手机突然传来一声震动。

    叶宁动作一顿,以为自己听岔了。

    下一秒,正放在身侧的手机屏幕应声亮起。

    叶宁:“……?”

    叶宁皱着眉,难以置信地低头去看光亮的屏幕。

    手机屏幕最下方弹出一个熟悉的绿色聊天标志。

    [微信:1个通知,现在。]

    叶宁:“?”

    凌晨2点的…微信消息?

    就在叶宁犹豫的间隙,下方又弹出同样的长条消息栏,不慌不忙叠在第一条消息上。

    [微信:2个通知,现在。]

    叶宁:“……?”

    叶宁停下所有动作,机械地拿过手机,解锁,点进。

    然后——

    【陆司淮:醒了?】

    第一条。

    【陆司淮:去哪了。】

    第二条。

    叶宁:“……”

    有那么一瞬间,叶宁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他虚无地眨了眨眼睛,拇指和食指掐过自己手臂的软肉。

    能感知到疼痛。

    没在做梦。

    叶宁下意识抬头去看二楼秦乐舟房间的位置。

    ——他下来的时候,特地在秦乐舟门口停留过两分钟,确认他在熟睡才下的楼。

    可如果不是秦乐舟,陆司淮为什么会知道他醒着?

    叶宁思绪空白着,低下头看着还没来得及穿好的鞋子。

    ……还问他去哪?

    如果不是因为这别墅是叶宁的,叶宁几乎都要怀疑陆司淮在这里安监控了。

    叶宁被钉在长椅上许久,直到微信界面再度弹出消息框。

    【陆司淮:知道你在看,说话。】

    叶宁敲了半天键盘,最终却只发出去一个标点符号。

    【叶宁:?】

    许是因为没收到答复,陆司淮又问了一句:“出门了?”

    叶宁被凌晨两点的微信打得昏头转向,都来不及思考,凭着本能回复。

    【叶宁:还没。】

    玄关感应灯温温柔柔照着,将叶宁的影子映在长凳上,单单薄薄一条。

    叶宁起身,将玄关墙上的竖窗拉开一条缝。

    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将闷气吹散两分,也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牵出来。

    叶宁总算问出口。

    【叶宁: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叶宁垂着眼继续敲字。

    【叶宁:是不是乐舟跟你说了什么?】

    【陆司淮:截图.jpg】

    两条消息同时出现。

    叶宁点开一看。

    陆司淮发来一张写着“运动步数排行榜”的微信截图。

    或许是应了秦乐舟之前说的话,这是陆司淮的私人账号,加的人少,偏巧今天这圈人都在老老实实睡觉。

    因此,凌晨两点,在一连串整整齐齐的“0”中,叶宁头像旁的“681”格外显眼。

    叶宁:“…………”

    【陆司淮:还在家?】

    叶宁此时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好当时没有拿着那个钥匙出门,否则就要被陆司淮发现了。

    【叶宁:嗯。】

    【陆司淮:坐那等,别出门。】

    【陆司淮:十分钟。】

    叶宁又发了一个问号过去,可这次陆司淮没有再回。

    他等了一会,手机那头还是很安静,于是从玄关起身,不知怎么,就走到了沙发茶几旁。

    叶宁看着茶几透明玻璃上躺着的那个车钥匙。

    两秒后,车钥匙被叶宁藏到了茶几下方抽屉里。

    叶宁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明明没有半夜去山上开车。

    公馆别墅本就安静,又是凌晨,叶宁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连风声都显得很重,所以当庭院外响起车轮压过路面的摩擦声时,叶宁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他看向庭院的方位。

    车灯的光亮穿过庭院镂空雕花外墙的缝隙,照在角落那株旅人蕉上。

    有人过来了。

    在这凌晨两点。

    叶宁自己都没发觉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地起身。

    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叶宁已经站在庭院入户门旁。

    叶宁:“。”

    外头的车和叶宁前后脚停下。

    叶宁手指在庭院门的按钮上停顿几秒。

    也不一定是陆司淮,叶宁想。

    他就…看看。

    叶宁胸口很浅地起伏,按下按钮。

    铝制入户门缓缓拉开。

    门外迈巴赫熄灯,关闭引擎,一道高挑身影从车门出门,径直朝着叶宁走来。

    门口感应灯应声亮起,照向来人,也照着叶宁。

    叶宁猜到了陆司淮那句“十分钟”的意思,可在真正看到陆司淮的瞬间,还是恍了一下神。

    陆司淮那件黑色冲锋衣外套懒懒散散挂在他的臂弯。

    “你怎么……”

    “晚上我走的时候,你问了个问题,现在再问一遍。”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叶宁被打得措手不及,下意识回问:“我问了什么?”

    今天发生的事太多,耗了叶宁太多精力,除了在饶水的一切,晚上回到别墅后,他其实都记不太清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很晚了,回去麻烦。”陆司淮足够耐心地给出提示,“下一句。”

    但他只给到这里。

    下一句?

    叶宁在原地站了小半分钟,才想起他的确跟陆司淮说过这话。

    而下一句是……

    “你要睡这吗?”叶宁顺着记忆把话说出来。

    话音落下,晚风拂来,将两人的气息缠在一起。

    叶宁听见陆司淮声音。

    “好。”他说。

    第23章 穿我的睡衣行吗? 你们俩不穿衣服大半……

    “穿我的睡衣, 行吗?这套码数大一点,应该合身。”

    “嗯。”

    叶宁垂在身前的双手交叠着,手臂上挂着一套刚从房间找过来的丝质黑色睡衣。

    其实直到现在, 哪怕给陆司淮的睡衣已经拿在手上, 叶宁都还有茫然。

    在陆司淮应下那声“好”之后, 他就神游似的将人带进了别墅,又神游似的上了二楼,再神游似的随着陆司淮挑了一间客卧。

    ——就在叶宁主卧旁边。

    说是客卧,但设计的时候其实是当儿童房设计的, 因为暂时没有“儿童”, 就按成人标准简单配置了一套家具, 不影响日常起居,但空间不算太大。

    叶宁想让陆司淮去住三层或者一层更宽敞的客房, 可陆司淮却说太晚了不折腾, 就这间。

    于是就这么推门走了进去。

    这间客卧没人住过,叶宁平日也只是经过,不常进去,好在阿姨三不五时就会打扫, 很干净。

    客房没有换洗衣物, 叶宁从自己房间挑了一套码数比较大的睡衣,回到陆司淮房间门口,抬手正要敲门——

    ……还少了什么。

    叶宁站在原地停顿许久, 最终转身,几步一顿, 拐到一楼。

    他走进闲置衣物间,打开靠门右手边柜子,找到最下层的抽屉, 拉开,拿了一件,也没多看,随手塞到睡裤下面,囫囵往楼上走。

    然后就问出了那句“穿我的睡衣行吗”。

    陆司淮应了一声。

    叶宁刚要把睡衣递过去——

    “公馆晚上能进人么。”陆司淮修长的手指摆弄着手机,语气随意。

    “能,”叶宁有些疑惑,他下意识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多,“怎么了?”

    “洗完澡也不能只穿睡衣,”陆司淮语气平静到像是在讨论明天天气,他随手点开一个手机号码,“你睡,我自己等。”

    正要打,手背传来一阵温度。

    叶宁压下陆司淮的动作:“…有,在睡裤下面。”

    陆司淮动作顿住。

    这下他忽地笑了一声,微侧过脸,好整以暇看着叶宁:“你的?”

    “不是。”叶宁道。

    陆司淮:“……”

    “谁的。”

    “不是谁的,”叶宁松开手,低头装作看睡衣的样子,反正没看陆司淮,“家里备着的。”

    陆司淮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家里为什么要备着这些?”

    叶宁:“……”

    叶宁继续盯着睡衣,实话实说:“住家阿姨的习惯,朋友来的时候用得上,就备着了。”

    陆司淮像是被这个理由说服了,“嗯”了一声。

    早知道就让他自己去挑了,叶宁有些后悔。

    “东西都在一楼书画室旁边那间闲置的衣帽间,要是不合适,你自己再去换。”叶宁补充道。

    他拿的时候,也就囫囵扫了一眼,目测着选了一件。

    陆司淮又应了一声。

    叶宁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以为陆司淮这下总没什么好问的时候,下一秒——

    “阿姨都备了些什么。”

    叶宁愣了下,但想着陆司淮可能有用,就回了:“就是一些衣服,领带袜子之类的。”

    陆司淮接过叶宁手上的睡衣,云淡风轻问了最后一句:“都是男士的?”

    “嗯…什么?”叶宁露出今晚以来最剧烈的情绪,他总算抬起眼,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看向陆司淮。

    “‘朋友来的时候用得上’,这‘朋友’也不一定都是男性朋友,”陆司淮像是随口一问,“没有女孩子来过?”

    “…没有。”

    “那男生呢,都带了谁。”

    “…秦乐舟。”

    “嗯,还有呢。”

    “……你。”

    陆司淮“嗯”了一声,像是终于得到什么满意的答案,敛旗息鼓,不再发问。

    叶宁脑子都被问得嗡嗡响,夜半惊醒残留的所有郁气在这一刻彻底消散,只剩下陆司淮接二连三的提问。

    陆司淮将叶宁带来的睡衣放在床脚,抬起手,脱去身上的短袖。

    吹了一天的海风,衣服都残留着水腥气,陆司淮不太喜欢这个气息。

    叶宁没注意到身后陆司淮的动作,只看见他一垂手,将睡衣睡裤扔在床尾。

    ——随着他的动作,那件被特意塞在睡裤下面的黑灰色贴身衣物大剌剌闯进叶宁视线。

    叶宁停顿片刻,在陆司淮拿手机的间隙,用睡裤重新盖住。

    盖完,他转过身——

    陆司淮背对着他,底下穿着一件黑色宽松长裤,赤|裸着上身在摆弄手机,肌肉线条在灯光线显得越发紧实流畅,宽肩窄腰,挺拔又精悍。

    陆司淮直到听到身后朝他而来的脚步声,才反应过来刚刚只顾着脱掉沾上海腥气的衣服,没考虑太多。

    陆司淮有意无意扫过自己上身,转过身:“抱歉,忘了……”

    “没关窗,房间里都是风,”叶宁忙不迭把睡衣重新递过来,“穿件衣服吧。”

    陆司淮:“……”

    陆司淮难得哑然,然后失笑,正要说什么,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动静。

    两人齐齐转过头去,看着走廊的方向。

    没几秒,那乒铃乓啷的声音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沿着楼梯的方向一路往三楼延伸。

    叶宁转身就要往外跑,手腕却被陆司淮拉住。

    叶宁语气有些着急:“好像是……”

    陆司淮打断他:“我知道。”

    他应了一声,将亮起的手机屏幕转至叶宁眼前。

    屏幕上赫然写着“秦乐舟”三个字。

    陆司淮接起,按下免提,还不等他说话,秦乐舟鬼哭狼嚎的声音从手机那端传来。

    “哥,完蛋了,我不知道怎么就睡得特别死,叶宁好像不见了,你说他情绪不对让我看好他的,结果我还睡这么死!”

    秦乐舟语速快到没给任何人回答的余地。

    “他房间亮着灯,但是没人,我刚刚给他打电话也没人接,后来去他房间看到手机就扔在被子上,被子里头都是凉的,像是起来很久了,天台也没有,你说他会去哪!”

    “哥你怎么不说话!你快来啊!”

    秦乐舟正在天台花盆底下六神无主地找叶宁,下一秒。

    ——“手机放房间了?”

    是他哥的声音。

    秦乐舟以为自己睡太死弄丢了叶宁,迎来的会是狂风暴雨,谁知道他哥竟然这么温和?!

    秦乐舟觉得自己走马灯了,他结巴着:“是,是,就在他房间被子上。”

    ——“可能是刚刚去拿睡衣的时候,忘在床上了。”

    完了,他真的走马灯了,都听到叶宁的声音了。

    “哥,你听到了吗?我没骗你,叶宁说他去拿睡衣的时候,把手机忘在床……嗯?!”

    陆司淮:“二楼,主卧旁边的客房,自己过来。”

    陆司淮说完,挂断电话。

    秦乐舟在天台宕了一会机,抹了一把脸抱着脑袋就朝着二楼冲过去。

    只用了十几秒,秦乐舟就已经出现在客卧门口。

    他一把推开门,看到的就是他哥裸着上身,叶宁面对面站在他哥面前,手里拿着一件显然不是他自己的睡衣,像是刚从他哥身上扒下来的。

    秦乐舟看不懂,但大为震撼。

    “哥,你、你不是说有事,不住这…不是…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不是,你、你为什么脱衣服…叶宁扒你衣服了?不是,你……”

    秦乐舟瞳孔地震,语无伦次,“你”了半天,嘴巴张了合,合了张,最后蹦出一句震天响的:“你们俩不穿衣服大半夜的在这里做什么!”

    叶宁:“……?”

    不穿衣服?谁?他吗?

    叶宁甚至下意识抬手拢了拢自己的衣领。

    秦乐舟视线又转向陆司淮:“哥,你走的时候我还特地给博文哥打了电话,他说你晚上回了公司一趟,怎么又突然过来了?”

    陆司淮拿过叶宁手上的睡衣,没披上,只懒散抓在手里:“结束了就过来了。”

    秦乐舟:“?”

    叶宁闻言,看了陆司淮一眼:“你是从公司过来的?”

    “嗯。”

    陆司淮的确是从公司过来的。

    但叶宁不知道的是,早在他刚醒来进浴室洗澡的时候,陆司淮就知道他醒了。

    同样是因为一张步数排行榜的截图。

    但截图最开始是姚博文发过来的。

    收到截图的时候,陆司淮还在公司。

    姚博文说发现了个东西,然后截了张图过来。

    当时图上叶宁头像旁的数字还只有56。

    【姚博文: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刚好点进去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这个。】

    【姚博文:看情况应该是醒了。】

    【姚博文:你不是说他刚睡下吗?醒这么早,怕是有问题,你最好让乐舟注意一下。】

    叶宁接连出了两次岔子,一次在姚博文眼皮底下,一次在姚博文耳边,姚博文着实也被吓得不轻,今晚看到微信运动的未读提示,他只是顺手点进去,又顺手往下一拉,结果就看到了叶宁的步数提示。

    姚博文:“……”

    姚博文实在是怕了,立刻就给陆司淮发去消息。

    等叶宁头像旁的数字从“56”攀升到“681”,陆司淮的车已经开出三条长街,然后成功将人拦在。

    叶宁以为陆司淮是从家里过来的,结果是刚下班,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下。

    他没再犹豫,转身将客卧的窗户关上,留给陆司淮一句“早点休息”,离开房间,拉过在房间门口站岗的秦乐舟,压着门柄关门,再把秦乐舟送回他自己的房间,在秦乐舟“你们俩不穿衣服在房间里干嘛”的“质问”中,平静地说完“穿着衣服,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早点睡”,关门,回到自己房间。

    叶宁躺在床上,揉了揉太阳穴,刚闭眼,耳边忽然听到一阵流水声。

    叶宁怔了下,后知后觉想起助理之前提起过的一件事——主卧和隔壁的“儿童房”之前的墙设计得很薄,不怎么隔音。

    流水声断断续续响着,最后彻底安静下来。

    陆司淮应该洗完澡了,叶宁心想。

    他拿过床头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十四分。

    叶宁顿了下,鬼使神差地点开和陆司淮的聊天记录,随手往上一翻,入眼的是一串“晚安”。

    半个月前,他发“晚安”的时候,还是极尽敷衍。

    叶宁想起秦乐舟刚刚那句“只几天不见,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哪里又只是秦乐舟,就连叶宁自己都想不到他来到这个世界也才这么短的时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正想着,手机“嗡”的一声,将他的思绪扯回来。

    他凝神一看,发消息的正是他现在翻聊天记录的那个人。

    叶宁顺着消息提示往下一滑。

    【陆司淮:晚安。】

    时隔小半个月,“晚安”终于重新出现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

    只不过这次发晚安的,从一人变成了另外一人。

    映着漫天月色,叶宁慢慢敲下两个字。

    【晚安。】-

    这一觉叶宁仍然睡得不怎么踏实,依旧做梦,但中途没有再醒过了。

    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

    身体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到处都是沉的,沉得他不想动。

    叶宁正打算闭着眼睛再躺会,浴室却突然传来一阵水流的声音。

    叶宁怔了下。

    水声很近,不像隔着一堵墙,像是…就在自己房间。

    叶宁循着转过头去。

    一个人从浴室里慢步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菱格纹针织毛衣,底下是同色系的商务裤,右手里是一块湿毛巾,还往上蒸腾着热气。

    爷爷去世这一年多时间里,叶宁做过无数个类似的梦。

    他不敢说话,不敢呼吸,怕惊扰梦境,只是撑着身体坐起来,视线紧紧凝在眼前这人身上。

    又做梦了吗?

    直到毛巾的热汽透过肌肤,真切地传来。

    “做噩梦了?怎么流了一身冷汗。”叶绍章拿着毛巾一点一点擦过叶宁的脸颊和脖颈,脸上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疼。

    叶宁指尖是颤的,他怔怔地抬着头,朝着虚空抓了两下,才抓住叶绍章那有些清瘦但温暖的手。

    他握得很紧,指节都因为绷紧而泛起青白色,过了许久,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力道。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叶宁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想张开喊什么,但都是徒劳。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堵得他呼吸都困难。

    良久。

    “嗯,做噩梦了。”

    这一年来所有的惊惧、害怕、委屈,好像就化在这一句“噩梦”里。

    “做噩梦了。”叶宁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他真的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没有尽头的噩梦。

    叶绍章用安定的声音,像小时候哄叶宁入睡一样,一下一下摸着叶宁的脸颊:“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

    叶宁只是一错不错看着叶绍章,紧紧看着,然后把脸贴在叶绍章掌心,贪婪汲取着那久违的温暖气息。

    他知道自己不是“叶宁”。

    但这一刻,他终于屈服于这个世界赋予的可能。

    他实在…太想爷爷了。

    “跟爷爷说说,做什么噩梦了。”叶绍章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别一个人忍着,说出来了,就过去了。”

    “梦到爷爷出车祸了,”叶宁笑着哭,终于能平静地说出“车祸”两个字,“梦到爷爷去找奶奶和爸爸妈妈了,留我一个人。”

    叶绍章昨晚就猜到了,他还猜到肯定不止车祸那么简单。心疼得无法言说,但叶绍章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忍着。

    “然后呢。”他继续问。

    “出车祸前一天,我陪爷爷做了体检,医生说爷爷会长命百岁,”叶宁声音颤着,“然后……”

    叶宁想起那段时日。

    爷爷刚刚去世的那几天,出完殡入完葬,他只能在山上来来回回地开车,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的路口,才能把自己从有关爷爷的记忆中剥离出来。

    集团里几个长辈很担心,给他找了医生,医生却没有阻止他这个行为。

    后来,日子开始忙起来。

    稳住股价,安定人心,开会,处理公司事宜…叶宁一样一样学。

    爷爷在的时候,很少让叶宁处理公司的事,因为知道叶宁不喜欢,他说,爷爷创办集团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家族荣誉,只是为了让后辈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走他想走的任何一条道路,做他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像一心扑在艺术上的爸爸妈妈,就像不喜欢人情世故的叶宁。

    爷爷走之前,爷孙两个就商量好了,等爷爷退休了,就把公司交给现在的二把手,拿着钱带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满世界窜,去北极过夏天,去摩尔曼斯克荡秋千,去伊苏尔看火山,去丛林小岛开农家乐。

    可后来爷爷走了,走得很突然。

    公司的二把手是爷爷亲自带的,在商场上被称为“铁娘子”的风云人物,对叶宁却一向温柔。

    可一向温柔的阿姨在爷爷去世那几天,极其强硬地让他回公司,学着处理事务,接替爷爷的位置,直到后来,时隔半年,他才知道原来很久之前,爷爷就曾经嘱托过她,如果哪天他突然出了意外,走后刚开始这两年,一定要给叶宁找点事情做,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

    叶绍章太了解叶宁了,他放心不下,他知道会出事。

    日子就这么忙了起来。

    叶宁从不觉得自己命不好。

    他衣食无忧,虽然从小失恃失祜,但他是在所有人的爱与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命运馈赠他的东西已然不菲。

    他只觉得自己命“薄”,薄到只能承受住他一个人的重量。

    叶宁视线一秒也没有离开过叶绍章,但已经能笑着说出这些话了:“爷爷刚走那段时间,每天都很忙。”

    和以前相比,好像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每天睡得晚了点,梦多了点,话少了点,真正睡不着的时候就开车上山跑两圈。

    工作好像填满了他全部的时间,叶宁也以为自己没事了。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叶宁又做了一场梦。

    他久违地梦见了妈妈。

    梦里的妈妈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她笑得很好看,用带着香气的手掌摸着叶宁的眼睛,说:“宝宝,你生病了。”

    然后叶宁就醒了。

    第二天,他终于去见了医生,医生说他潜意识里在逃避爷爷去世的事实。

    后来,叶宁去了一趟供着爸爸妈妈长明灯的寺庙,

    回来后养了大半年,终于变成了原先的叶宁。

    “爷爷,对不起,”叶宁流着眼泪,用脸颊不断蹭着叶绍章的掌心,“昨天让你担心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他只是太害怕了。

    叶宁一直以为,昨晚他开车离开的那一段路,他只是又回到了那个潜意识里逃避的叶宁。

    直到现在,看到叶绍章的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过来——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爷爷,而是他自己。

    一个被陌生世界动摇的自己。

    在今天之前,在昨天之前,每一天每一天他都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他记挂着南山快要成熟的柿子,记挂着父母的墓碑,记挂着爷爷奶奶的祭日,他想回去,也一定得回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昨晚的饶水山那么安静,对叶宁来说,却地动山摇,万物崩倾。

    “我知道,我知道,”叶绍章眼眶红着,一点一点擦去叶宁眼里流下的眼泪,“爷爷从来不会跟小宁生气。”

    “别怕,别怕,”叶绍章慢慢笑起来,“爷爷答应过奶奶,答应过爸爸妈妈,要陪宁宁长命百岁。”

    叶绍章胸腔重重地起伏一瞬,他抬手,将叶宁紧紧抱进怀里。

    “我的宁宁过了很辛苦的一段日子。”

    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好似带着岁月的沉淀:“以后如果哪天,爷爷真的走了,我们宁宁也要好好的。”

    沧桑温柔却又坚定的声音,如春风乍破冰雪。

    “就算没有了爷爷,也一定会有新的人出现,会代替爷爷,长长久久地陪着小宁,就像爸爸陪着妈妈。”

    “越是痛苦,我们脚步就要越快,”叶绍章珍而重之地摸着叶宁的后脑勺,一字一字道,“我们小宁一定会拥有很长也很好的一生。”

    叶宁把脸埋在叶绍章颈间,带着哭腔回了一个字:“好。”

    那就让他在作为“叶宁”的期间,好好陪着爷爷。

    叶宁哭累了,叶绍章重新将人哄睡,却没走,坐在床边摸着叶宁的头发。

    叶宁将头一偏,重新贴上叶绍章的手背,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雏鸟。

    睡梦中的叶宁喊了两声“爷爷”,又说了一句什么。

    叶绍章凑过去听,听到“脚伤”两个字。

    “没事,就快好了。”叶绍章轻声说,他给叶宁掖好被子,又换了条温热的毛巾,轻轻擦去叶宁脸上的泪痕,静坐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一会。

    等到叶宁终于睡熟,叶绍章才缓步站起来。

    他推开门,慢步走出去,一转头

    ——一个人倚着墙,正站在卧室门口。

    他身上套着一件黑色睡衣,虽然是柔软的料子,却衬得整个人有些锐利,身段高挑悍利。

    黑色睡衣……

    叶绍章视线不自觉下移,定在这衣服上。

    总觉得这睡衣有些眼熟?

    叶绍章回想了几秒,才想起小宁现在身上就是一套一模一样的。

    叶绍章想起昨晚秦理群跟自己交代的事,笑了下:“是秦小公子吧,我是小宁的爷爷。”

    那人看到来人,直起身,朝着叶绍章很得体地颔首。

    相貌逼人,虽然年轻,但气场极盛,叶绍章听着秦理群的形容,还以为是个和小宁差不多性子的小公子,谁知道会是这模样。

    叶绍章进屋的时候怕声音吵,没有拄拐,拐就放在叶宁主卧门口的位置。

    他抬手要去拿,那人已经将助行拐递过来,让叶绍章撑着,然后半俯身将底下拐轮的固定装置打开。

    是个好孩子,叶绍章在心里想。

    “秦小公子今年……”

    “爷爷,”那人顺着叶宁的喊法喊了一句,替叶绍章调整好助行拐的高度,直起身,“秦乐舟是我的弟弟。”

    叶绍章懵了一下,下意识问:“那你是……”

    “我姓陆,”那人脸上带着周到的笑,礼貌开口,“陆司淮。”

    叶绍章:“………”

    第24章 请苍天辨忠奸! 秦乐舟脑海只有两个字……

    二楼走廊瞬间安静下来。

    一老一少谈判似的面对面站着……叶绍章单方面谈判似的面对面站着。

    叶绍章不止一次听过陆司淮的名字, 能在云江这种蛇吞象的地界杀出来的年轻人,叶绍章向来欣赏,再加之在情人崖和饶水山两次救下小宁, 别说合作引荐, 就是将这年轻人供起来都不为过…如果没有听到“抱走”这回事的话。

    叶绍章倒没因此对陆司淮生出什么嫌隙, 仍旧感激,只是脑海总是不由自主浮出秦理群的话。

    ——“小宁都不让我碰。”

    ——“被陆司淮抱走的时候,却没有任何挣扎。”

    叶绍章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

    声音很响。

    是叶宁房间的方向。

    走廊上刚刚还在“对垒”的两人几乎是同时偏过头去。

    “爷爷——”叶宁喊着这两个字从房间冲出来, 脚步急促, 声音带着谁都听得出的慌张和无措,像是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在呢在呢, 爷爷在这呢。”叶绍章也顾不上身后的陆司淮, 一把拉住叶宁,带到自己身边,重复又安抚地不断说着“在呢,爷爷在”。

    从房间到门口, 只十几米的路, 叶宁却像是跋涉了一段长途,呼吸都是喘的。

    他摸着叶绍章的袖角。

    还在,不是梦。

    叶宁终于确定下来, 重重吐了一口绵长的气息。

    陆司淮视线定在叶宁裤脚的位置,很轻地皱了皱眉。

    “才睡了这么一会, 怎么又醒了。”叶绍章心软得一塌糊涂,不住摩挲着叶宁冰凉的指尖,“爷爷不走, 今天就待这。”

    “陪你进去再睡会?”

    叶宁摇头:“睡够了。”

    “那陪爷爷下楼吃早餐,”叶绍章摸着叶宁头发,“吃完再去外头晒会太阳。”

    “早上流了一身冷汗,是血虚不足的症状,一定要养血安神,知道吗。”

    叶宁专注听着叶绍章的声音,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应下。

    额角还残留着一点刚醒的胀痛,叶宁没理会,笑了下,搀着叶绍章往楼下走。

    刚走出没两步,手腕被人拉住。

    叶宁低下头,叶绍章的视线同时下移,停在叶宁的手腕上。

    “怎么了?”叶宁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陆司淮。

    陆司淮只虚握了一下,便松了手,视线下移,示意叶宁。

    叶绍章钉在陆司淮手背上的眼睛也跟着下移,最后落在叶宁没穿鞋的脚上。

    叶宁:“……”

    刚醒来的时候没看到爷爷,还以为又是做梦,着急忙慌就跑出来了,没顾上。

    叶宁揉了揉还在发胀的额角,正要开口,陆司淮已经越过爷爷朝他走过来。

    陆司淮在叶宁面前站定。

    叶宁:“?”

    陆司淮走近一步,他代替叶宁的位置,搀住了叶绍章,然后往房间的位置扫了一眼,示意叶宁:“去穿鞋洗漱,我扶叶老下楼。”

    叶宁点了点头,也好。

    叶绍章:“……”

    刚刚还喊爷爷的人,现在当着小宁的面,知道喊“叶老”了。

    这人还有两副面孔。

    叶宁回到房间,穿鞋洗漱只用了三四分钟,再出来时,叶绍章和陆司淮已经在楼下,甚至还出现了一朵爆炸蒲公英。

    ——秦乐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顶着一头蓬松如球的头发坐在餐桌旁。

    叶宁从楼梯上下来,动静不大,但引得餐桌所有人看过来。

    叶绍章拿过一旁的温毛巾擦完手,抬起头——

    自家乖孙穿了鞋,但没换衣服,一身黑色丝质睡衣。

    看完叶宁,叶绍章又幽幽转头,看着陆司淮。

    ——陆司淮刚刚搀叶绍章走到餐桌后,其实是开口说要去换件衣服的,叶绍章知道是年轻人有礼节,但他没这么多规矩,就摆手喊了陆司淮坐下,于是陆司淮也是一身黑色丝质睡衣。

    叶绍章看完陆司淮,又转头去看陆司淮身边那朵小蒲公英。

    …所以为什么这小蒲公英要单穿一件白底猫猫头?

    让他连安慰自己睡衣都一样的借口都不好找。

    最终还是心疼占上风,叶绍章也不再想别的,朝着楼梯上的叶宁招手:“先吃饭。”

    叶宁点头,在叶绍章手边坐下,从笼屉里夹了一块鲜虾烧麦皇放在他碗里,又加了两根白灼芥蓝,然后把他面前的糖醋排骨端走。

    叶绍章筷子欲夹不夹:“就吃两块。”

    叶宁无情摇头:“早上不行,中午让阿姨再给你做。”

    叶宁把排骨顺手放在陆司淮面前。

    叶绍章:“……”

    陆司淮哪怕只是坐着,也能感觉到叶绍章投来的目光。

    “简单吃一块,应该没事。”陆司淮跟叶宁打商量。

    叶宁皱着眉看过来。

    陆司淮:“。”

    陆司淮双手微抬,笑着比了个投降的姿势,把叶宁夹过的白灼芥蓝推到叶绍章面前:“您慢用。”

    叶绍章:“…………”

    半碗糖醋排骨都进了小蒲公英的肚子,秦乐舟吃得津津有味,叶绍章食不知味,但因为叶宁时不时在旁边给他布菜,心情倒是挺好。

    正吃到一半,玄关传来开门的声音。

    秦理群拿着一个文件走过来:“董事长,北美那边…陆、陆总?”

    秦理群摊着文件怔在原地,紧接着看到陆司淮身上的睡衣。

    “陆总你昨晚睡……”

    “睡这。”陆司淮倒是答得很坦然。

    秦理群盯着陆司淮看了十几秒,才想起来扭头去看主位上的叶绍章。

    叶绍章视线灼人。

    显然也想起了昨晚秦理群的保证。

    请苍天鉴忠奸!

    秦理群顶不住叶绍章的视线,再度偏头看向陆司淮,眼中好像在说“背信弃义”四个字。

    “他昨晚送我回来,吃了个夜宵就回去了。”叶宁忽然开口。

    秦乐舟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叶宁这么说,也反应过来,点了两下头:“对,昨天小宁没怎么吃晚饭,我哥点了一点私房菜,吃完他回公司了。”

    秦理群终于洗清冤屈,松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下一秒。

    “大半夜才回来。”秦乐舟补了一句。

    叶绍章:“……”

    秦理群:“……”

    叶宁:“……”

    秦乐舟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可餐桌彻底安静下来,无人动筷,连在厨房收拾的阿姨都没忍住伸长了耳朵。

    叶宁掰开一个餐包,咬了一口,垂着眼回答:“嗯,后来回来了。”

    陆司淮抬眼,朝着叶宁的方向看了一眼。

    尾指无意识蜷着,眼尾也以比平日快几倍的频率眨动两下。

    陆司淮眉梢微扬。

    还真当他一点不紧张。

    陆司淮没说话,甚至还气定神闲地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水,只在叶宁抬头的时候,简单对视一眼,像是在说:这次准备怎么编。

    “那后来…半夜…为、为什么又回来了?”秦理群终于问出口。

    叶宁:“……”

    总不能让爷爷知道他昨晚半夜不睡想出门然后被抓的事。

    叶宁顿了下,把没吃过的一半餐包放在叶绍章碗里,装作无事发生的自然模样编瞎话:“落东西了。”

    叶绍章终于开口,却不是看着叶宁,而是扭头去看陆司淮:“落什么了。”

    陆司淮也想知道他落什么了,但看某人快绷不住的样子,最终放下杯子,礼数周到地面向长辈。

    陆司淮:“外套落……”

    叶宁:“钥匙。”

    两人同时开口。

    所有人:“……”

    叶宁呛了一口水,陆司淮递过去一张纸巾:“外套落这了,家钥匙也在里头。”

    “他看时间太晚了,就留我睡了一晚客房。”

    叶宁接过纸巾,垂着眼擦了擦,“嗯”了一声。

    叶绍章虽然还觉得有哪里奇怪,但两人表情都实在自然,又想起秦乐舟刚刚那一番话,说陆司淮惦记着小宁没吃晚饭,特意叫了夜宵,叶绍章笑了下,转头对着陆司淮道谢,说这两天麻烦了,陆司淮礼貌回应。

    整张餐桌上就只有秦乐舟陷入沉思。

    他哥的别墅都是人脸识别和指纹识别,哪来的钥匙?

    吃完饭,叶宁就跟尾巴似的跟着叶绍章,搀着他走到庭院小花园晒太阳,蹲在地上检查叶绍章脚伤愈合情况,又去找了秦理群要了在北美那边的医疗记录和用过的药物单,碰到一些不常见的专业术语,就一一比对查看翻译。

    叶宁做这些的时候,陆司淮就站在二楼客卧落地窗前往下看着。

    他已经换下睡衣,因为要回一趟建京,让人送了一套西装过来。

    姚博文打电话来催的时候,陆司淮正在解衬衫袖口。

    “什么时候出发?”姚博文问。

    “十分钟。”陆司淮回。

    “行,我今天不开车,蹭你的,等下在栾川口那边等你。”

    “嗯。”

    “对了,今天叶宁怎么样?我听乐舟说叶家老董事长一早就去公馆了,爷孙俩应该没再闹脾气了吧?”

    陆司淮解袖口的动作一顿。

    闹脾气……

    陆司淮掀起眼帘,视线悠悠落在专注看医疗记录的某人身上。

    一早上心思都在爷爷身上,都没看他几眼。

    “没。”陆司淮轻飘飘说了一句。

    姚博文觉得陆司淮语气有些怪,要笑不笑的:“那就好,那你也不用担心了,早点出来。”

    “嗯。”

    叶宁翻完医疗记录,正在比照着看药物的不良反应和禁忌的时候,青石板入户汀步前缓缓走来一个人。

    叶宁抬起头,是陆司淮。

    他的睡衣已经换下,现在身上是一套剪裁合体的西装。

    这还是叶宁第一次见到陆司淮穿正装,一身矜贵,虽然外套有些散漫地搭在臂弯,仍然压不住周身的盛气。

    直到人走到跟前,叶宁才恍然开口:“要去公司?”

    “回一趟建京。”

    叶宁点头。

    陆司淮的视线往下微偏,看着叶宁研究了半小时的资料:“还没看完?”

    “快了。”

    庭院的小池水绕着耸立的枯石流动,发出叮咚的脆响。

    叶宁回完,陆司淮也没说话,但也没走。

    叶宁和他对视着,正要让他路上小心,陆司淮轻飘飘扫过叶宁手上那张被风吹得飒飒响的纸张。

    “那匀两分钟给我。”

    “嗯?”叶宁疑惑几秒,正要问怎么了,这一瞬间,像是有人在他头上点拨了什么似的,突然福至心灵,他将说明书叠好,放在口袋:“好,那我送你。”

    陆司淮不置可否,但用动作给了叶宁回答。

    他朝前走了两步,走到伸着耳朵听两人说悄悄话的叶绍章面前,朝他一颔首:“爷爷,我公司还有事,就不叨扰了,您注意身体。”

    叶绍章被抓了个正着,捂着嘴咳嗽了一声:“好,你忙。”

    “爷爷,我送送他,”叶宁在陆司淮身后探出脑袋,说完,又补了一句,“很快回来。”

    叶绍章点头:“去吧。”

    叶宁沿着竹编篱笆围成的小道,将陆司淮送到门口:“你换下的外套阿姨送去干洗了,还没拿回来,等拿回来,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难得。”陆司淮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声。

    叶宁:“难得…什么?”

    “一早上总共说了十几句话,最后难得听到一句长句。”陆司淮笑了下,扔下这么一句,拿着迈巴赫的钥匙,将车解锁,坐上驾驶位,在叶宁恍惚的注视中,将车启动,降下车窗,“外套让阿姨放到闲置衣帽间去,下次去拿。”

    “进屋吧,爷爷还等着。”

    迈巴赫渐渐驶离前门。

    直到那道黑色车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叶宁才回过神来。

    “一早上总共说了十几句话,最后难得听到一句长句”……什么意思?-

    陆司淮这次回建京待了一个多星期,叶宁也在饶水住了一个多星期,几乎全天陪着爷爷。

    叶绍章脚上石膏已经拆了,检查结果一切都好,叶宁不放心,又陪着叶绍章做了个全身体检,看过各项数据指标,心才定下来。

    叶绍章这头身体刚好,秦乐舟那头却出了毛病。

    ——秦乐舟昨天和赵浩南他们在酒吧喝多了酒,今天早上给叶宁打电话,说肠子有雷鸣声,心脏跳得贼快,肢体不听指挥,还想吐,好像要死了。

    叶宁:“…该,谁让你喝这么多酒。”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放心不下,没辙,跟爷爷说过情况后,开车回了公馆。

    秦乐舟的别墅和叶宁那栋布局大差不差,叶宁沿着入户石道穿过庭院,走到门口,按下密码解锁,上楼直奔主卧。

    秦乐舟“大”字趴在床上:“叶宁,我想吐。”

    “好,吐。”叶宁无奈,搀着人朝着浴室的方向走,“不会喝还喝这么多?赵浩南他们也随你喝?”

    “我也不想喝啊,但你不知道,昨晚我们在酒吧碰到了徐……”秦乐舟像是突然一下醒了酒,把最后两个字咽下去。

    好在他咬字很轻,叶宁只听了个大概。

    “碰到了什么?”叶宁问。

    秦乐舟垮起个脸,硬生生挤出两个字:“…朋友。”

    表情像是要吐。

    叶宁连忙扶着人,走到洗漱台旁,把脑袋轻轻按下去:“吐。”

    然后说着要吐的人,yue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叶宁只好又将人扶到床上,下楼冲了杯蜂蜜水,又给阿姨打电话,让她做了一碗热汤面送过来。

    一碗蜂蜜水加一碗热汤面下肚,秦乐舟觉得自己活过来了,进浴室洗了个澡,钻上床补觉。

    “昨晚我们去喝酒的事,一定不能告诉我哥。”秦乐舟再三强调。

    “知道了,”叶宁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都说了十遍了,睡吧。”

    秦乐舟终于放下心来,脑袋一垂,一沾枕头就着。

    叶宁在他房间沙发上看了二十来分钟书,确认他没事,关门下楼。

    阿姨还在厨房,见叶宁走下来,说:“馄饨也解酒,我包了一点,放在冰箱里,等他醒了可以吃。”

    叶宁笑了笑,说了句:“辛苦阿姨。”

    “辛苦什么啊,”阿姨拿纸巾擦过手,“那我先回隔壁,中午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

    阿姨刚走出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哦对了,还有陆先生那套衣服,收在衣帽间一个多星期了,他什么时候来取?”

    叶宁无意识抿了抿嘴:“先放着吧。”

    “行。”阿姨也只是随口一问,问完便转身出了别墅。

    秦乐舟说陆司淮这一个星期很忙,叶宁怕打扰,都没怎么联系他。

    都快忘了还有一件外套了。

    叶宁想着,伸手去口袋摸手机……没摸到。

    想了想,才记起可能是看书的时候落秦乐舟房间沙发上了。

    叶宁上楼,走到秦乐舟房间门口,手刚压在门柄上,隔着一扇门,听到秦乐舟打电话的声音。

    ——“什么?徐梁瑞找到车厂去了?”

    ——“什么?我哥也在?!”

    叶宁动作顿住。

    屋里秦乐舟完全不知道门口正站着一个人,声音持续响着,一声高过一声。

    “不是他有病吧,昨晚在酒吧喝酒没喝过南哥,所以今天特意去车厂找麻烦是不是?不是找南哥的麻烦,那他找谁?”

    “他怎么知道我哥今天会去车厂?!”

    “今天我不揍他我就不姓秦,行了,你先通知博文哥,然后让南哥立刻把车厂关了,就算揍人也得关起门来揍,千万别闹大,传回建京就麻烦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哥差点被阴下悬崖的事让我外公多生气,要不是我哥让他不要插手,徐梁瑞哪还能在云江待着。”

    “我马上来,”秦乐舟早在接到电话的时候就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他边跟陶鑫磊打电话,边手忙脚乱从衣柜里扯出一件外套,又冲进浴室洗了一把脸,水渍都没擦干净,歪着头又套衣服,又穿袜子,“没事没事,他给我留了条子,刚刚回别墅了。”

    “这事肯定不能让他知道啊,徐梁瑞那玩意的脏心思还敢摆到叶宁面前?”

    “我知道,这事你们也瞒好了,尤其是几个嘴巴快的,”秦乐舟终于穿好衣服,箭步冲往门口,一把拉开卧室木门,“总之千万不能让叶宁知……”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话那头陶鑫磊疑惑的“喂喂”声在空荡的走廊回荡。

    “喂?喂?怎么不说话?是我这边信号不好吗?”

    秦乐舟大脑一片空白。

    他保持着举手机的动作,像是突然死机的机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直到叶宁越过他,径自走进房间,俯身从床旁的沙发上拿起一个手机,再度朝他走过来,秦乐舟才猛然回神。

    “那个……”秦乐舟如梦初醒般挂断手机,藏在身后,干巴巴笑着,“那个,你、你怎么…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到什么了?

    床头那张条子上不是写着先回别墅了吗?

    “手机落了。”叶宁面无表情,他眉眼敛着,低头摆弄了一下手机,看起来情绪很淡。

    …这是没听到?

    秦乐舟觉得叶宁这表情不像是听见的样子,他张了张口,想试探一下,可叶宁已经转身下楼。

    秦乐舟不知道该做什么,正茫然,走到楼梯口的叶宁忽然停住,转过身,看他一眼,虽然没开口,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还不走?

    “去…哪?”秦乐舟咽了口唾沫。

    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说去车厂啊。

    “隔壁。”叶宁直截了当,语气更淡。

    秦乐舟悬着的心瞬间落在地上,长松一口气:“好好。”

    只要不是去车厂一切好说。

    叶宁转身下楼。

    秦乐舟趁着这段时间,赶忙背过身去掏出手机给陶鑫磊发了条短信。

    【事情有变,你赶紧通知博文哥,让他先过去,我得迟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叶宁的别墅,入户门自动打开,秦乐舟就跟进自己家似的刚抬脚,叶宁忽然转过来,声音冷酷似冰:“在门口等。”

    秦乐舟:“?”

    秦乐舟草木皆兵,迅速收回脚,立正站好。

    这是连屋都不让他进了?

    秦乐舟不知道,也不敢问,老实“哦”了一声,在门口站岗。

    三分钟后,一辆迈凯伦塞纳从别墅右侧路上行驰而来,一个极其漂亮的速刹停在秦乐舟面前。

    虽然公馆出现这种档次的车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秦乐舟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眼前出现这么一辆庞然大物,而且光看颜色就知道是特供定制的,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下一秒。

    驾驶座车窗落下,秦乐舟一抬头,看到叶宁优越精致的侧脸。

    秦乐舟:“……”

    “上车。”

    “…………”

    熟悉的压迫感。

    好像他哥。

    秦乐舟脑海只有两个字——完了。

    “等什么。”叶宁继续开口。

    秦乐舟整个人宛如斗败的鹌鹑,缩着脖子但快速地绕过车尾,走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车门——

    副驾驶位置上放着一个牛皮纸壳袋。

    秦乐舟:“?”

    “你哥的外套,”叶宁只简单解释一句,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下,“上车。”

    秦乐舟立刻抱起牛皮袋,钻进车里,系紧安全带,一系列动作快如流水。

    叶宁抬手调出主控台上的导航界面:“位置。”

    秦乐舟:“什么位置?”

    叶宁:“车厂位置,输进去。”

    秦乐舟:“…………”

    就知道,就知道被听见了!天要亡他!

    秦乐舟被“勒令”在别墅门口站岗的时候其实就隐隐有了预感,甚至提前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可预感成真的这一瞬间,还是止不住犹豫。

    “叶宁,要不我们……”

    “位置。”叶宁面无表情。

    “okfine好的我马上输位置位置是大奉区文昌路276号引力车厂!”

    三秒后,导航传来清脆的女声。

    “已为你开启北斗高精导航服务,准备出发,全程21.9公里,大约需要40分钟。”

    迈凯伦塞纳启动引擎,轰然向前。

    第25章 【危。】 “你也配提我哥和叶宁,你找……

    叶宁车开得很稳, 以一种恐怖的控速能力压在路段限速之下,车速不算快,但秦乐舟就是大气不敢喘, 双手紧紧抱着胸前的牛皮袋, 直到——

    “昨晚酒吧发生的事, 从头到尾说一遍。”

    “……”

    他知道叶宁听见了,但他不知道叶宁连这个也听见了,那跟听了全程有什么区别!

    秦乐舟心里这么想,可面上不敢表现出一点, 搓着双手老老实实将昨晚的事全盘托出。

    “你还记得前几天我跟你说过, 明年三月份, 有一个什么超越杯全国汽车场地职业联赛的项目吗?”

    “嗯。”

    “算是明年第一场大型汽车赛事,所以场地竞标很激烈, 昨天刚出结果, 中标的是…虹门国际赛车场。”

    秦乐舟顿了下,继续道:“哦,你可能不知道虹门国际……”

    “知道。”叶宁打方向变了个道,开口说。

    秦乐舟:“?”

    叶宁:“秦叔跟我说过。”

    就在几天前, 秦理群给他介绍这辆迈凯伦性能的时候, 专门跟他提过一嘴。

    ——“如果不想跑山路,可以去虹门跑两圈,那边是专业的赛道, 有安全保障。”秦理群说。

    ——“虹门?”

    见他有兴趣,秦理群便多说了几句。

    虹门国际赛车场, 云江乃至全省目前最大的国际赛车场,隶属于虹门国际赛车开发有限公司,三年前刚建成投入运营, 运营时间不算长,但光注册资本就高达18000万,实缴资本也一子不少,如此“重工”,自然引人侧目。

    落地三年,已承接过系列大型赛事。

    除此之外,秦理群还特地介绍了一下虹门的法定代表人及执行董事——涂鸣钦。

    叶宁想起秦理群的话。

    ——“涂鸣钦这人年纪挺轻,但在云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只露过一两次面,和我们集团也没什么交集,你如果想去虹门玩,我找人安排。”

    当时叶宁只是随耳一听,没在意。

    可现在,叶宁在脑海复盘秦理群的话。

    “虹门中标,引力作为协办单位之一,意味着接下来两个月会有很多大单子。”秦乐舟见叶宁知道虹门赛车场,就继续开口。

    前方一个红灯,叶宁踩下刹车。

    虹门,涂鸣钦,只露过一两次面,引力车厂……

    秦乐舟:“南哥他们很高兴,就去酒吧……”

    秦乐舟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叶宁直截了当打断了他,问出自上车后第一个直接问题——

    “涂鸣钦和陆司淮什么关系。”

    秦乐舟:“?”

    秦乐舟:“??”

    秦乐舟:“?!!”

    秦乐舟足足懵了三十几秒,直到交通指示灯由红变绿,车辆继续前行,他才猛地转过头看向叶宁,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靠!靠!除了南哥他们,整个云江都没几个人知道虹门老板跟他哥认识吧?!

    看秦乐舟的表情,叶宁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表情都没变,继续说出第二个直接问题。

    “涂鸣钦是建京人?”

    “叶、叶宁,你…你是鬼吗?”秦乐舟瞳孔大地震,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所以是吗。”叶宁开口。

    秦乐舟彻底放弃挣扎。

    “…嗯,是,鸣钦哥是我哥的…发小,不过这两年他都不在建京,也不在云江,基本都在北美欧洲那边玩车。”

    情况和叶宁猜的大差不差。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秦乐舟没忍住。

    叶宁:“猜的。”

    秦乐舟:“…你觉得我很好骗吗。”

    “没骗你,”叶宁听着导航的声音,转向,“这么大的赛事,协办单位不会批得这么快。”

    引力车厂技术在整个云江的确是独占鳌头,甚至在全国都小有名气,光凭技术,也的确够格协办这样的赛事。

    可问题就在于,这么大的赛事办下来绝不只靠技术,协办单位选择范围也不可能只有云江。

    而商场上最土也最实用的一条潜规则就是,各方打破头都要抢彩头的时候,最终拼的只有两个,一个钱,一个人。

    而这两个对垒的时候,赢的往往又都是后者。

    因为不差钱的时候多,人脉少。

    秦乐舟听完:“……”

    “其实……”秦乐舟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了,他挠了挠脸,多解释了一句,“其实吧,虽然引力车厂前期资金的确是我哥出的,南哥他们也认我哥是老板,但其实我哥给南哥注资,纯粹是欣赏他这个人,不是为了办个自己的车厂,后来南哥凭自己本事赚到钱之后也把前期的资本都还给我哥了。”

    叶宁对此毫不意外,甚至之前就隐隐猜到几分。

    毕竟那人是陆司淮,只要他想,像虹门这样的国际赛车场大概都能姓陆,更别说只是一个车厂。

    想到这,叶宁也多问了一句:“陆司淮在虹门也有注资?”

    “没有没有,”秦乐舟回道,“虹门就是鸣钦哥开着玩的,因为看上了云江开发区的地皮,买完了才把这事告诉我哥。”

    “知道了,”叶宁恢复之前的语气,“继续。”

    “继续什么?”秦乐舟早就被问懵了。

    “去酒吧,然后呢。”

    “哦哦,”秦乐舟应了两声,话题在极速偏转之后再次回到正轨,他继续开口,“南哥说要去酒吧庆祝,他挑的地没什么好酒,我就带他们去了汀湖。”

    汀湖,一个专门服务于云江二代和老钱富豪的私人俱乐部,只不过对外都说是酒吧。

    与Vegas齐名,前者以酒出名,后者以“艳”出名。

    “然后就碰到了…徐梁瑞。”

    说起这个,秦乐舟自己也想不通怎么这么衰。

    “我没想到会碰上他,徐梁瑞以前都去Vegas的,谁知道这段时间突然转性改来汀湖了,要早知道会碰上他,我就是在家里喝都不去汀湖的!”

    这一下勾起了昨晚的记忆,秦乐舟越说越来气:“刚进门没多久,我们就碰上了,然后徐梁瑞说…反正就说得很难听,就吵起来了。”

    两方人马遇上的时候,徐梁瑞已经喝了酒,赵浩南他们想着别给淮哥和秦乐舟惹事,不想理会,甚至先让出了一条道,谁知徐梁瑞在经过他们身侧露出真面目——

    “我轮得到你们让道?”

    “陆司淮我都不放在眼里,你们几条狗我会怕?”

    爆性子的罗力登时炸了,一个握拳就要冲上去,然后被赵浩南拦住。

    “别给淮哥和乐舟惹事。”赵浩南说。

    徐梁瑞嗤笑一声,带着极尽嘲讽的架势鼓了鼓掌。

    “别给陆司淮惹事?你们不会真的以为陆司淮攀上叶宁就能在云江高枕无忧下去吧?”

    听他提起叶宁,赵浩南一群人瞬间想起情人崖的事,脸色骤变。

    徐梁瑞说着朝他们走过来,经过秦乐舟身侧的时候,贴着秦乐舟耳朵开口:“我看上的人,迟早是我的。”

    新仇旧恨就在这一刻齐齐涌来,秦乐舟一把攥住徐梁瑞的衣领:“你也配提我哥和叶宁,你找死!”

    如同沸水如油锅。

    秦乐舟一句话落下,场面瞬间一片混乱。

    不算宽敞的走道挤满了人,“问候声”连成一片。

    就在两方即将动手之际,早已见怪不怪且训练有素的俱乐部安保跑过来喊停。

    不能动手,又咽不下这口气,最后不知是谁提议拼酒,于是就轰轰烈烈开了台。

    再然后,从市井里摸爬滚打的“野路子”赢了“高高在上”的二代。

    赵浩南赢了。

    ……

    秦乐舟挑挑拣拣,没有把徐梁瑞说他哥和叶宁的那几句说出来。

    但他藏得住话,却藏不住表情,叶宁猜到了过程。

    接下来就是一路无话。

    迈凯伦驶出几条街后,导航终于响起前方到达目的地的提示音。

    汽油和几丝地坪漆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引力车厂”四个大字印在灰底哑光的门头上,车厂各个角落都充满了赛道元素,最左侧的架子上还有几组顶尖的改装配件展示。

    叶宁就将车停在车厂正门口的位置,挡住来人也挡住出路。

    秦乐舟放下手中的牛皮袋,三下五除二从车上下来,随手抄过门口一个大扳手冲进去,然后……人呢???

    秦乐舟看着空荡荡的车厂…不是说徐梁瑞带了一大帮人过来砸场子吗?

    “南哥!南哥!”秦乐舟朝着天花板大喊两声。

    喊到第三声的时候,终于有个人从后门跑进来。

    与此同时,叶宁也已经下车,走到秦乐舟身旁。

    那人刚走到一半,就看到了叶宁。

    他愣了一下,疯狂以眼质问秦乐舟——南哥不是说这事一定不能让叶家小少爷知道吗?

    “来不及了,之后再解释,先说人呢?南哥呢?我哥呢?还有徐梁瑞呢?”

    那人立刻回过神来,脸上满是着急意味:“南哥还没跟你说吗?徐梁瑞他们带人去隔壁了!”

    秦乐舟知道“隔壁”是什么意思,整个人都不好了。

    “去虹门了?他们去虹门干嘛?”

    那人摇头:“不知道啊。”

    叶宁突然开口:“陆司淮呢。”

    那人:“……也、也去了。”

    叶宁闻言,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什么也没说,带着秦乐舟就往车上走。

    “虹门离这里多远。”叶宁边问,边启动车辆。

    “不远,就半个多小时吧。”秦乐舟如实回。

    “系好安全带。”

    “哦。”

    叶宁踩下油门:“给陆司淮打电话,让他别上赛道。”

    秦乐舟愣了下。

    上赛道?我哥为什么要上赛道?

    直到迈凯伦再度轰然向前,短暂的推背感终于让他回过神来,秦乐舟也顾不上问叶宁这话的意思,立刻掏出手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

    秦乐舟挂断,又打了个一个,还是同样的提示音。

    他又给姚博文打了一个电话。

    没人接。

    又给赵浩南打电话。

    还是没人接。

    这群人都在干什么?!

    “都没接,”秦乐舟茫然看向叶宁,“还打吗?”

    叶宁没说什么,低头扫过导航安全提示。

    赛车场选择的位置都在开发区,路上没有社会车辆,也没有什么限速区。

    叶宁将油门压下几分。

    路越开越宽,十八分钟后,虹门国际赛车场的标志赫然出现在前方。

    “走后门的路,”秦乐舟抬手给叶宁指路,“那边离赛车场近。”

    叶宁微打方向盘,调转方向,加速驶入后门的路。

    后门安全闸道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侧方忽然杀进来一辆保时捷911GT3 R-GT,车身贴地飞行,虽然车速算不上多快,但涵盖了前、中、后三置引擎的威力不容小觑,秦乐舟吓得惊叫一声,可叶宁脸上表情没有丝毫改变,几秒之内,他松开油门,旋转换向,然后快速重新给油,一个甩尾稳稳将车停下。

    保时捷上的人同样一个甩尾停车。

    气势汹汹到像是不撞个你死我活就不停的两辆庞然大物,此时头对着头,以一个绝对安全的距离,彼此礼貌致敬似的停下。

    只有副驾驶座上的秦乐舟捂着快要停跳的心脏,半天说不出话来。

    保时捷上的某人看着游刃有余的那辆迈凯伦,慢悠悠吹了个口哨。

    “靠!”秦乐舟在车上静坐小半分钟,才颤着手拉开迈凯伦副驾驶的车门,踉跄着走下来。

    与此同时,保时捷上的人也松开安全带。

    他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下车,手抬着半撑在车框的位置,极其散漫地往车身一靠,视线微转,看向站在迈凯伦车旁要吐不吐的秦乐舟。

    “吐这让你哥找人收拾啊。”他“啧”了一声。

    秦乐舟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子扭过头去,愣住。

    “鸣钦哥?你怎么在这?开哥说你在欧洲啊?”

    “啊,刚回来。”涂鸣钦随口一答,说着便抬脚朝着秦乐舟……身旁的迈凯伦走过来。

    涂鸣钦视线已经在迈凯伦上转过一圈,他边走边说:“兄弟,车技不错啊,要不要来我车队玩……”

    涂鸣钦越过迈凯伦驾驶座车窗框,看到一张熟悉…他单方面熟悉的面孔。

    ——段开他们用叶宁的照片轰炸他手机的时候,他正在欧洲改他的车。

    涂鸣钦:“…………”

    涂鸣钦嘴角抽搐了一下。

    可惜了。

    还以为是株好苗子,结果是樽小佛爷。

    想着听到的那些传言,涂鸣钦将所有念头收好,他微微弯身,朝着驾驶位上的那人轻一挥手:“你好。”

    “涂鸣钦。”

    “叶宁,”叶宁礼貌回完,几乎不带任何停顿,问出下一个问题,“陆司淮呢。”

    涂鸣钦眉梢微挑,嘴角不着痕迹地弯了下。

    他低头看向腕表,语气平静:“这个时间点,可能在…赛道上?”

    叶宁神色变了。

    他瞳色本就有些浅,此时在天光的映衬下,甚至显出几分淡漠来。

    他垂下眼,动作表情看起来都很自然,边解安全带边开口:“涂总,能麻烦件事吗?”

    “当然,来者是客,叶少赏脸,自然乐意效劳。”涂鸣钦说道。

    “能麻烦帮忙停一下车吗,”叶宁将车钥匙递给他,“谢谢。”

    涂鸣钦接过钥匙。

    叶宁抓起车门储物格里的手机,推开车门,下车,关门,头也不回朝着后闸门的方向走去。

    闸门处的安保一直在注意这边的动静。

    他看到自家老板朝他一摆手。

    来人显然是有身份的,他不带丝毫停顿地开放闸门迎接。

    涂鸣钦倚着车,拿着迈凯伦的车钥匙在手上转了一圈,抬着头,看着叶宁的背影消失在看台楼梯转角处,终于拿出手机,心情颇好地给陆某发了一条信息。

    信息只有一个字。

    【危。】

    第26章 陆司淮,下车 书中的陆司淮,本就是有……

    两分钟后, 迈凯伦和保时捷安安稳稳横在涂钦鸣私人车位上。

    叶宁径直朝着赛车场露天指挥区域走去。

    他没注意到,在他迈上台阶的一瞬间,虹门国际赛车场三个主要入口和五个闸门通道同时关闭, 全赛场公告显示屏上统一滚动一行文字:私人行程, 今日赛场不对外开放-

    与此同时。

    看台上翟文星、倪桐和仲俊豪三人正抓着护栏看着赛道发车位横着的两辆祖传拉力蓝斯巴鲁翼豹9代。

    “你不是说徐梁瑞是带人到引力车厂去找麻烦了吗?怎么一下子跑到虹门来了?”倪桐眉头紧蹙着, 打眼扫过2号赛道,“他还没折腾够?真的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我昨晚都骂过他了,谁知道……”翟文星拳头都硬了。

    昨晚收到汀湖那边的消息的时候, 他正在泡温泉, 刚下水, 就听到徐梁瑞差点和秦乐舟动手,他擦都来不及擦, 随便套了件浴衣就给徐梁瑞打了电话, 结果那边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顾念着两家的情分,翟文星等了一晚上,特地在今早又给徐梁瑞打了一通。

    谁知道激起了反效果。

    ——徐梁瑞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了出海那天晚上“遣”他回去是陆司淮的意思。

    “你让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陆司淮以为他是谁?”徐梁瑞在电话里说, “文星, 你也清醒一点,你为了陆司淮喊停运输线的事,我没说什么, 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

    “你有病吧,我以为我喊停那条运输线是为了陆司淮?我是在救你, 事关叶宁,真要闹到叶老那边你……”

    “叶老?”徐梁瑞突兀地冷笑了一声,“叶宁可能比我更怕这事闹到叶老董事长那里。”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 叶老董事长根本就不知道叶宁和陆司淮的事,只有你越活越回去了,竟然真的以为叶宁和陆司淮能怎么样。”

    “玩玩罢了,你还真当真了。”

    “引力车厂是吧,我今天就给他砸了。”

    翟文星没想到他这一通话反而激起了徐梁瑞的恶意,暗道要糟,立刻带人往引力车厂赶。

    倪桐和仲俊豪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进来,问他今晚去不去看赛马。

    翟文星烦得差点喊妈,那里还顾得上赛马,立刻回绝。

    倪桐听出他语气里的烦躁,多问了一句,然后三人就去了引力车厂,刚到车场,结果听到车厂的人说去了虹门,陆司淮也去了,三人又驱车往虹门赶,一进门,又听赵浩南他们说两人上赛道了。

    提出赛车的是徐梁瑞,陆司淮应了。

    “你们怎么也不拦一下,真让陆司淮和他比?”翟文星急得差点跟着上场,他扭头直视着赵浩南,“这事叶宁知道吗?”

    “叶宁”名字一出,倪桐和仲俊豪也跟着扭头看过来。

    “哪敢啊,”赵浩南猛烈摇头,“没跟他说。”

    “还好。”翟文星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贵宾看台区右侧突然传来工作人员的声音。

    “叶少,这边。”

    叶……什么???

    翟文星和赵浩南顿时有不祥的预感,所有人齐齐转过脑袋去。

    ——叶宁穿着一件米色外套从台阶走上来。

    翟文星气若游丝,看向赵浩南:“你不是说没跟他说吗。”

    赵浩南急得抓耳挠腮,手指胡乱比划,一会儿指着台阶,一会儿又指着一号赛道。

    “淮哥!”陶鑫磊比赵浩南更急,直接朝着赛道那边大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声刺破天际的长哨音响起,将所有声音吞没。

    看台上所有人猛地转过身去。

    灰色赛道最前方的五盏红灯应声亮起。

    全场目光锁定。

    ——倒计时五秒。

    第五盏红灯熄灭。

    第四盏红灯熄灭。

    第三盏、第二盏……

    最后一盏红灯熄灭的瞬间,发车位两辆翼豹引擎同时点火,低沉而强劲的轰鸣穿破赛道穿破看台,响彻所有人耳际。

    “开、开始了!”

    赛道上两辆车如同咆哮出笼的巨兽,所有人心跳随着引擎的轰鸣不断加速,看台上明明只有几个人,却好像翻涌着万千声浪。

    高速变线,连续弯道,环形落差……

    赵浩南几人在手心里捏了一大把汗。

    也更不敢去看…叶宁。

    “南、南哥,叶少后面好像还有人!”罗力第一个回过神来。

    赵浩南循着罗力指的方向看过去。

    在看到叶宁身后不远处跟着的秦乐舟和涂鸣钦时,三魂丢了俩。

    “涂总怎么也来了?!”

    “涂总?”倪桐将视线从赛道上强行剥离,她听见这个称呼,视线瞥过地上印着的虹门logo,沉默片刻,“你说的涂总是…虹门老板涂鸣钦?”

    罗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翟文星和仲俊豪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

    虹门创建共三年,他们来了不下三十趟,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位幕后老板。

    今天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思考间,叶宁已经从台阶上来,走到看台上。

    所有人不敢说话。

    叶宁站在护栏边,冷着脸看向在赛道上疾驰的那辆涂漆斯巴鲁翼豹,手指无意识紧紧攥着护栏。

    都说了让他离徐梁瑞远点……

    “他们赛几。”叶宁转头问赵浩南。

    “38。”赵浩南答。

    赛38,也就是38圈。

    “他们赛38?”翟文星也是刚知道这回事,他瞥了叶宁一眼,肉眼可见地焦虑起来,“叶宁,有件事我必须得告诉你…徐梁瑞别的方面可能比不过陆总,可赛车这方面他是真的在行,成年起就在外国玩车了。”

    “我知道。”叶宁视线紧紧锁定领跑的那辆翼豹。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让秦乐舟给陆司淮打电话,让他不要上赛道。

    叶宁俯瞰整个赛道,在心里默默计算。

    虹门赛道长度一共是5.191公里,沿逆时针方向行进,弯道共21个,最长直道赛段1023米。

    现在是第一圈,以他们的速度哪怕是赛三十八也要不了太久。

    陆司淮的翼豹现在处于领跑位置,哪怕是秦乐舟这样的门外汉都能看出那辆车的主人意识很强。

    叶宁也知道,但——

    “给我一辆车。”叶宁的声音如同一辆惊雷,在看台平地炸开。

    “你要干什么?”秦乐舟抓住叶宁的衣袖,“你要上跑道?”

    所有人瞪着眼睛死死盯着叶宁,连呼吸都要断了。

    除了叶宁,全场唯一称得上平静的,只有涂鸣钦。

    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翟文星他们觉得叶宁此时此刻是“为爱昏头”,可涂鸣钦却能从那双眼睛中看出来——全场没有一个人比叶宁更冷静了。

    如果换做是别人,涂鸣钦可能当场就应了。

    但考虑到传闻中叶家这位小少爷和陆某的关系,涂鸣钦只是说:“我可以带你去指挥中心。”

    叶宁转过身,越过身后一群人,看向涂鸣钦,摇了摇头。

    这眼神……

    涂鸣钦皱了皱眉。

    涂鸣钦敛起玩笑的意思,正色起来:“你在担心什么?”

    “车都是从我这边出去的,上跑道前都验过,没人能在车上动手脚,”涂鸣钦跟他保证,“徐梁瑞常年在国外玩车不假,车技也的确不差,但你自己也玩车,你应该能够看出来司淮的车技更胜一筹。”

    “况且我给他们选的两辆车参照的都是拉力锦标赛的标准,全都是引擎怪物,车架足够硬,就算以17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冲下坡翻滚,车内的人都能安全无恙。”

    “我不会拿自己兄弟的安全开玩笑。”

    翟文星和倪桐三人已经有些懵了。

    “兄弟”?陆司淮为什么会是虹门老板的兄弟?

    “司淮的车技更甚一筹”?

    “你自己也玩车”,叶宁这性子也会玩赛车?!

    叶宁在所有人注视中开口:“车没问题,但人有。”

    涂鸣钦沉默片刻:“你是说…徐梁瑞。”

    “嗯。”叶宁重新转过身,单手抓着护栏,遥遥看着赛道上紧追不舍的两辆车。

    “为什么这么说。”涂鸣钦跟着他看过去。

    叶宁垂着眼,他沉默好几秒,冷淡而平静地说出一句话。

    “我说直觉,你信么。”

    直觉。

    如果这两个字经由其他人口中说出来,翟文星他们只觉得好笑,可偏偏说这话的是叶宁,用的还是这样一双目无下尘的脸。

    整个看台都无人说话。

    “鸣钦,听叶宁的。”一道人声突然从后侧方传来。

    秦乐舟第一个回头:“博文哥?你去哪了?怎么现在才来。”

    刚说完,他才意识到刚刚姚博文话里的意思,连忙开口:“不是,你都没听到叶宁之前说什么,你就说听他的,他说他要上赛道!”

    姚博文走过来:“我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还听完了全程。

    当叶宁说出“直觉”两个字的时候,他就知道那该死的熟悉感又双叒叕来了。

    姚博文现在对“陆司淮和叶宁之间一定被什么鬼东西牵住了”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听他的。”姚博文又回了一遍。

    涂鸣钦已经在后闸门见识过叶宁的技术,一个极致漂亮的甩尾横停。

    别人眼中看到的,可能也就只是一个甩尾横停,漂亮的车,漂亮的技术,但涂鸣钦看到的,是比技术更漂亮的意识。

    所以他才断定叶宁玩车。

    “如果实在不放心,那我可以直接喊停。”涂鸣钦说。

    叶宁却摇头,他看着赛场:“赛道全长5.191公里,最长直道1023米,听起来很长,但油门压到底,过个弯道追上也就是几秒的事。”

    “你能喊停陆司淮,但你喊停不了徐梁瑞,”说着,叶宁转过身,直视着涂鸣钦,“十秒,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

    所有人被叶宁这番话里藏着的意思惊到。

    “叶少,你、你的意思是…就算现在喊了停,徐梁瑞可能也会、会急眼?撞上去?!”罗力直白开口。

    甚至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哪怕真的跑完38圈,徐梁瑞也不一定能“停”下。

    赛道上两辆车已经在环形赛道上拉开半圈的距离。

    叶宁没答。

    涂鸣钦从没设想过事情会这么发展的可能,直到此时,涂鸣钦拉住叶宁:“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拦下他。”叶宁丝毫不知道自己用“今天天气挺好”的语气说出了什么骇人的话。

    “…你要开车去拦我哥?!”秦乐舟喊出声。

    叶宁笑了下:“我拦他干嘛。”

    所有人:“?”

    涂鸣钦已经知道叶宁要拦的是谁。

    “这件事是我和司淮考虑得少了,我……”

    涂鸣钦话没说完,被叶宁轻巧截断:“你觉得他没想到吗。”

    这下不只是涂鸣钦,就连姚博文和倪桐他们也怔住了。

    叶宁脱下自己外套,随手放在看台的位置上。

    陆司淮怎么可能没想到。

    叶宁余光看着赛道上那道飞驰的蓝色利刃。

    来这个世界这么久,和陆司淮接触这么久,看惯了他周到得体的模样,差点忘了,一本开篇就已是满级玩家的剧情文中的男主,能是什么绝对意义上的“好人”。

    书中的陆司淮,本就是有点“疯劲”在身上的。

    今天这场赛车,提出的人或许是徐梁瑞,但主导结果的,只会是陆司淮。

    叶宁把手表也摘下,同样放在外套上。

    他其实是欣赏男主这种“疯劲”的,前提是,这麻烦不是他惹的。

    可事实是,徐梁瑞这麻烦的确就是他惹的。

    他不能让陆司淮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

    涂鸣钦看着叶宁脱下外套,摘下手表,终于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通知安检中心和赛场指挥中心,把我那辆深紫涂装改装福特彪马验了,开到发车点等。”涂鸣钦打了个电话。

    福特彪马,汽车拉力赛一级战车,以刹车片通红油门仍然焊死前行著称。

    “拦下徐梁瑞就可以了是吗?”涂鸣钦开口,“那我去。”

    涂鸣钦刚要转身,叶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拦不下他。”叶宁直白道。

    涂鸣钦愣了一下,笑了,他转眼看向叶宁:“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抱歉,我不是质疑你的技术。”叶宁抬起头,赛道各个大屏上投出赛车内的景象,陆司淮就在这时,看了镜头一眼,像和叶宁隔空对视。

    叶宁怔了下,揉了揉自己的腕骨,声音温和又平静:“现在能拦下徐梁瑞的,只有我。”

    所有人:“……”

    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么狂的话。

    涂鸣钦挑眉,听出了叶宁话中有话。

    “怎么说。”

    “只有我拦,他才不敢撞上来。”

    所有人:“…………”

    叶宁想了想,加了一个人:“哦,可能还有翟文星。”

    翟文星:“。”

    叶宁环视着赛道:“我会在S3那个缓冲转弯口把他截停。”

    那是赛道最平缓也最宽敞,没有什么高度差的转弯口。

    叶宁只一开口,涂鸣钦心里就完全有数了。

    还是那句话。

    叶宁绝对的游刃有余。

    一个有着高意识和技术的车手,一辆足够抗住几次猛烈冲击的硬壳巨兽,这个组合的含金量没人比涂鸣钦更清楚。

    涂鸣钦彻底信服:“懂了,你需要我这边配合什么,尽管说。”

    叶宁身上那种绝对冷静带着意想不到的安抚效果,一时间,所有人都莫名安静下来。

    唯有秦乐舟的表情还有一些担心。

    “我知道徐梁瑞是什么人。”叶宁安抚他。

    在爷爷刚去世那段时间,他见过了太多像徐梁瑞这样色厉内荏的二世祖,叶宁太了解他们了。

    看似不可一世,实则骨子还是软的,他之所以敢对陆司淮动手,是因为他从不以为“叶宁”真的会为了陆司淮做什么事,更不相信他会动用叶家的权利。

    所以他咽不下这口气。

    不说陆司淮,就说他自己,也不想看徐梁瑞一次一次蹦跶。

    既然来了,就一次性解决。

    怕了,这口气就咽下了。

    叶宁笑了笑,平和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爷爷还在家等我,我有分寸。”

    秦乐舟终于点头。

    叶宁转身走下看台,朝着赛车准备区走去,刚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抬头看向涂鸣钦。

    “涂总,还要麻烦您一件事。”-

    十分钟后,一辆改装大型福特彪马出现在赛车出发点。

    此时的看台上,倪桐正扭头询问涂鸣钦。

    “涂总,叶宁去准备区前,说要麻烦你一件事,是什么?”

    涂鸣钦拿出手机,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一句话。

    下一秒,整个赛场巨型显示屏上都投出了3号车手的资料信息。

    而这个车手的名字叫叶宁。

    倪桐一下子懂了。

    叶宁麻烦涂鸣钦最后一件事,就是让徐梁瑞知道,3号车上坐着的人是叶宁。

    倪桐正想笑,一旁的赵浩南突然抓着栏杆喊了一声“不好”。

    “叶少预感是对的,徐梁瑞这狗东西真的想去撞淮哥!”

    所有人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落在身后的那辆翼豹猛地一个变道加速,直直朝着前方那辆车冲过去……

    而秦乐舟目光紧紧锁在发车位。

    同样五盏红灯倒计时之后,出发位上的福特彪马以冲破音障的速度飞驰而出,留下一道绚丽的尾光。

    两蓝一紫三辆巨物在赛道上贴地而行,四周景物疯狂倒退。

    赛程已经过半,徐梁瑞从始至终都落后陆司淮一头,不管他用什么技术,陆司淮好似都能应对。

    徐梁瑞彻底没有耐心了。

    甚至等不到最后冲线的时候。

    这种被陆司淮遛着玩的羞辱感好像一瞬间回到汉马岛那个晚上。

    徐梁瑞将油门压到底,就在这时——

    “三号车手已入场,车手叶宁。”

    “三号车手已入场,车手叶宁。”

    “三号车手已入场,车手叶宁。”

    接连三声全场广播响起。

    领头那辆翼豹上的人,听到广播,只怔了一下,微偏过头,朝着后视镜掠了一眼。

    视野中骤然出现一道璀璨的紫光,福特彪马的轰鸣声如同猛兽呼啸。

    陆司淮唇梢微扬。

    只有徐梁瑞把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

    叶宁怎么会过来?!

    徐梁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就是这几秒的间隙,身后那辆福特彪马犹如脱缰的野兽,低吼着朝他奔来。

    不可能是叶宁。

    只要不是叶宁……

    福特彪马以恐怖的速度冲上来,两车并驾。

    徐梁瑞终于看到里头坐着的人。

    ——是叶宁。

    真的是叶宁。

    他疯了吗?!

    徐梁瑞下意识松了几分油门。

    他以为叶宁是要追陆司淮的车,可谁知下一秒,福特彪马一个微变道朝他逼近。

    ——不是横冲直撞地别停,而是一点一点蚕食似的靠近。

    徐梁瑞一惊,近乎本能地避让,他同样微打方向盘朝着外侧三车道变道。

    可福特彪马仍在靠近。

    叶宁想做什么?!

    当徐梁瑞终于意识到叶宁要做什么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翼豹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徐梁瑞一想到那辆车上坐着的是叶宁,呼吸都是抖的。

    不行,如果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开车撞了叶宁,他就完了!

    徐梁瑞呼吸急促,大喘着狼狈避让,油门早就已经松了,他猛地踩下刹车——

    “呲——”一连声巨响。

    翼豹被福特彪马彻底逼停,靠在弯道一侧草坪上,打着双闪的车灯如果斗败野兽濒死的喘息,徐梁瑞头垂在方向盘上,猛烈地喘着粗气。

    场内的工作人员在翼豹停下的瞬间就已经冲过来。

    他们没有动车上的徐梁瑞,只是拿下钥匙。

    领头的人检查完车辆状态,拿着对讲机开口:“涂总,车已经熄火了。”

    车辆熄火的瞬间,引擎最后一点轰鸣声骤然停滞,宛如野兽吐出最后一口浊气,闭眼长眠。

    徐梁瑞坐在车里,费了十分力气,才靠着方向盘一点一点将脑袋转过去,看向旁边那辆福特彪马。

    福特彪马没有丝毫擦碰,车门被打开,叶宁从车上走下来。

    叶宁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赛车服,仍旧是一张出尘的脸。

    仍旧…没看自己一眼。

    徐梁瑞看着叶宁头也不回朝着不远处停下的那辆翼豹走去,就好像没有他这个人。

    叶宁额角的头发被薄汗微微浸湿,他抬手松开赛车服环带,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腕骨。

    陆司淮就坐在车上,单手搭着方向盘。

    他没落窗,隔着玻璃看着朝他走过来的叶宁。

    ——是他从没见过的叶宁。

    一身黑色的赛车服,和赛道相似的深色。

    陆司淮忽地有点想抽烟。

    正想着,那人已经踩着光朝他走过来,影子被映在赛道上,投下长长窄窄的一条。

    叶宁在斯巴鲁翼豹面前站定。

    他面无表情地曲着手指,抬手,在驾驶座玻璃上重重敲了两下,冷着声说出五个字。

    “陆司淮,下车。”

    第27章 忙着哄人呢 像个吃软饭的。

    一叠声刹车声自叶宁身后传来。

    涂鸣钦、姚博文、秦乐舟从第一辆车上下来, 翟文星、倪桐和赵浩南几人紧随其后。

    “叶宁你没事……”秦乐舟喊嚷着,一个箭步就要上前,被身旁的涂鸣钦抬手拦下。

    还不等秦乐舟发问, 涂鸣钦无奈开口:“你看叶宁现在的表情, 是适合你上去的时间吗?”

    自叶宁的车从发车位上赛道之后, 看台上的几人就在涂鸣钦的带领下往指挥中心走,看到叶宁有惊无险拦下徐梁瑞的车,他们立刻驱车朝这边赶。

    秦乐舟一心只想着他哥和叶宁有没有受伤,听到涂鸣钦的话还愣了几秒, 然后才偏过头看向此时正站在翼豹驾驶位旁的叶宁。

    ——他眉眼敛着, 看似无波无澜, 可眼尾和脸侧一片薄红,像是在风驰电掣跑过一圈的肾上腺素作用下刺激的, 又像是…气的。

    于是一群人硬生生刹住脚步。

    他们就站在叶宁身后几米的位置, 抬脚四五步就能到,可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

    幕天的赛道上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陆司淮,下车。”叶宁冷掉碴的声音响起。

    陆司淮隔着车窗看到叶宁泛红的眼尾,唇梢很不经意地扬了下, 又在低头解安全带的时候, 敛好所有表情。

    “唰——”安全带解扣,织带经由卷收器入轨,回到原位。

    陆司淮推开车门, 迈着长腿跨步下车,微后撤一步, 虚倚着车身,安安静静站好。

    ——陆司淮身量比叶宁高小半个头,这么一倚, 刚好一个平视的高度。

    秦乐舟从没见过叶宁这样的表情,心里直打鼓。

    “陆司淮。”叶宁全身上下每个毛孔仿佛都透着“生气”两个字。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让你离徐梁瑞远点。”

    “你当时怎么应的。”

    “你觉得自己不会受伤是吗?”

    “你知不知道徐梁瑞在外国玩了几年的车。”

    “他说要跟你比,你就跟他比,那我说了让你离他远点,你没听见吗?”

    劈头盖脸狂风暴雨般的一连串话打得所有人晕头转向。

    翟文星和秦乐舟手挽着手下意识后退一步。

    秦乐舟整个人都傻了,心脏好像随着叶宁的话跳到了喉咙口,触电一般剧烈抖动两下。

    好、好凶。

    以那辆祖传拉力蓝翼豹为中心,方圆几十米之内,再没发出一点声响,就连广播电流声都不再响。

    所有人目光都扎在那两人身上。

    陆司淮同样穿了一身黑色的赛车服。

    和叶宁一模一样的款式。

    陆司淮却好似没见过一样,他听着叶宁的声音,视线却微微向下。

    黑色夹蓝的赛车服将眼前这人的手腕和脖颈衬得越发白皙,衣服似乎不太合身,像是大了一号,到腰身的地方骤然收紧,环袖已经被解了,露在外头的五指干净纤长。

    半天没听见陆司淮的声音,叶宁额角猝然一跳。

    不听话就算了,还不回话。

    “陆司淮,”叶宁胸腔起伏,闭眼清了一口长长的浊气,才忍住揍人的冲动,他咬着牙开口,“说话。”

    “嗯,”这次陆司淮答得很快,语调虽然慢,但表情还算认真,他掩好眼底一点细碎的笑意,“在,听着呢。”

    叶宁:“……”

    叶宁绷着脸:“除了这次,徐梁瑞私下还有没有找过你。”

    “没有。”

    “你知不知道刚刚徐梁瑞打算做什么。”

    “知道。”

    叶宁气不打一处来,胸腔再度起伏两秒,侧脸薄薄的一点红瞬间变成一片:“知道你还答应他!”

    “陆司淮,你以为自己三头六臂不会受伤是吗?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事了呢?”

    “万一徐梁瑞头脑发热不要命撞上来,你怎么躲?你拿什么躲?你拿什么跟你家里人交代?”

    叶宁白皙的脸颊皮肤此刻已经红透,所有话一股脑冲向嘴边:“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完全下意识的,出于本心的几个字从喉间涌出,叶宁倏地顿住。

    像是被人猛然按下暂停键。

    叶宁瞳孔紧缩,大脑有片刻的空白。

    你让我怎么……

    他想说什么?

    阳光打落在漆装的车身上,反射的一段弧光照在叶宁眼中。

    叶宁有些恍惚。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一步,脚步微动,却被人制住。

    陆司淮拉住叶宁的手腕,他掌心很烫,握得很紧,两人肌肤贴着,叶宁清晰地感受到脉络跃动的弧度,一下又一下。

    像是陆司淮的,又像他自己的。

    叶宁半垂着眼帘,看向陆司淮握着他的那只手。

    陆司淮是不是想问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叶宁下意识想。

    下一秒。

    “我认错。”陆司淮从虚倚车身的姿势到直起身,他走近一步,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

    叶宁微微抬头,视线有一瞬的模糊,最后才定在陆司淮脸上。

    两人视线交错。

    “我认错,”陆司淮握着叶宁手腕的右手随着他说话的声音,用点头的频率,很轻地收拢两下,像是在用行动示弱道歉似的,他笑了笑,“别生气,没下次了。”

    涂鸣钦:“……”

    姚博文:“……”

    所有人:“……”

    叶宁喉间发紧,再不能挤出一个字来。

    身后一群人像是被风暴洗礼过。

    很多时候,人走着走着,因为走得太远,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忘记初心,忘记使命——

    就像赵浩南现在已经有些记不清他开着车着急忙慌赶过来的目的。

    不是来检查两人有没有受伤的吗?

    不是看叶小少爷怒气冲冲的模样怕淮哥挨揍准备来劝架的吗?

    可现在——

    赵浩南机械一转头。

    所有人都肉眼可见的局促。

    倪桐在欣赏自己并没有做的美甲,翟文星仰头望天,仲俊豪低头看着毫无花样的赛道,罗力几人抓耳挠腮,姚博文在给涂鸣钦分烟,秦乐舟拿着手机反复锁屏解锁。

    看似都很忙,实则每个人脑海里都在反复循环播报一句话。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

    最后那个字没说完,但最后那个字是什么,所有人又心知肚明。

    叶宁觉得自己被陆司淮握住的地方好像越来越烫,那热度顺着手腕的肌肤一路向上,直达心口。

    他不自在,很不自在。

    那热度好像带着细碎的花火,在体内时不时闪一下。

    “松手。”叶宁五指拢着,虚虚握成拳,往回转了转手腕。

    陆司淮顺从松开,他张了张口——

    “陆司淮,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叶宁冷不丁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他低垂着眼,撤回手,赛车服松掉的环袖垂下来,将他的手腕重新裹住。

    很凶,警告的语气,视线却闪躲。

    陆司淮听笑了。

    还是不自在。

    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叶宁无端感觉到闷。

    他不知道心口发闷的原因,但知道来源是陆司淮。

    叶宁深吸一口气,在原地站了几秒,他没再看陆司淮,转过身——

    身后的翟文星和秦乐舟就这么猝不及防跟叶宁打了照面。

    两人都来不及思考叶宁怎么就突然转过身来了,左脚绊右脚地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翟文星还比了个“您请走”的手势。

    叶宁:“……”

    叶宁长腿一迈,冷脸就走。

    他真是疯了才会大白天跑过来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陆司淮是男主,徐梁瑞这样的伎俩怎么可能伤到他……徐梁瑞?

    直到这时,叶宁才想起来赛道上还横着一辆车。

    他脚步瞬间顿住。

    “哥你没事吧,叶宁好像还在生气,你…嗯?叶宁停下了…他好像往徐梁瑞那边去了!”

    一群人听着秦乐舟的声音,忙转过头。

    只见叶宁侧过身,朝着弯道处那辆斯巴鲁翼豹。

    涂鸣钦下意识看了陆司淮一眼。

    ——哪怕是叶宁扭头就走的时候,都带着明显的温度的眼睛此时已经淡下来,陆司淮垂眼松开赛车服环袖,又抬起手,一把扯开赛车服领口的粘带,带出“撕拉”一声簌响。

    涂鸣钦:“你要不放心就去……”

    话没说完,陆司淮已经抬脚朝着徐梁瑞的方向走。

    涂鸣钦:“……”

    他就多余问。

    陆司淮一动,身后所有人像是才回过神,乌泱一片紧接着跟上。

    叶宁走到徐梁瑞的车旁。

    自工作人员过来拿走徐梁瑞的车钥匙之后,这车就没动过。

    驾驶室车门依旧敞开着,而徐梁瑞的头依旧侧垂在方向盘上。

    他就这么看着叶宁朝他走过来,然后站定。

    徐梁瑞没有抬头的力气,只是条件反射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徐梁瑞。”叶宁声音平静到仿佛在面对什么死物。

    明明刚刚还在不远处冲陆司淮发火的人,此时站在他车前,语气冷到能掉冰。

    他竟然还在妄想叶宁也会对他发火。

    徐梁瑞嗤笑一声。

    “别再找他们的麻烦。”叶宁直接开口。

    徐梁瑞撑着脸,从方向盘上挣扎起来:“你是说车厂那群人,还是秦乐舟,还是…陆司淮?”

    每说一个名字,徐梁瑞的声音就阴冷一分。

    “都是。”叶宁回道。

    “你如果咽不下这口气,可以冲我来,”叶宁终于第一次认真看向徐梁瑞,也是最后一次,他一字一字道,“再有下次,我保证,你停掉的就不只是一条运输线。”

    说完,叶宁没做丝毫停留,转身就走。

    “叶宁,你就那么喜欢陆司淮?”徐梁瑞声音森然,他看着叶宁的背影,咬牙切齿,“既然你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敢把你和陆司淮的关系告诉你爷爷。”

    叶宁停下脚步。

    终于,他终于逼近叶宁的心理防线了。

    徐梁瑞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掺杂着潮湿恶意的快感,他咧着嘴角:“你不敢。”

    “其实你根本不喜欢陆司淮。”

    叶宁重新抬脚要走。

    徐梁瑞目眦欲裂,他像是想要拼命抓住什么,所以朝着叶宁的背影越发声嘶力竭地喊:“你就不怕我把你们两个的事全都告诉叶老董事长?”

    叶宁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偏过头,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眉目冷淡的侧脸。

    “你随意。”他说。

    说完,叶宁收回视线,抬脚朝着出口走去。

    偌大的赛道上只剩下徐梁瑞捶打方向盘发出的鸣笛声,像是斗败的兽类最后的嘶吼。

    涂鸣钦站在一旁,沉默许久,才转头看向身旁的陆司淮。

    “陆司淮,你有没有觉得…”涂鸣钦表情复杂,又停顿好几秒,幽幽开口,“你像个吃软饭的。”

    所有人:“……”

    姚博文嘴角抽搐,三两步上前,走到陆司淮身边:“这次你打算怎么处理?再有下次,叶宁怕是要……”

    姚博文言尽于此。

    姚博文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陆司淮和涂鸣钦能够听见。

    涂鸣钦也等着陆司淮的下文。

    “听说徐梁瑞已经是第二次了?”

    陆司淮视线始终停在叶宁身上,听到姚博文的话,才没有情绪地扫了那辆翼豹一眼。

    “不是说喜欢玩车吗,”陆司淮的脸半陷在阴影里,声音很淡,视线停留片刻,他朝着叶宁离开的方向转过身,开口,“云江这地不适合他,让他换个地方‘玩’。”

    涂鸣钦挑了挑眉。

    还好,不是个完全吃“软饭”的。

    涂鸣钦遥看着不远处那两人的背影,啧啧称奇,正要细问姚博文关于这两人的事,手机突然响了。

    他打开一看,是段开。

    涂鸣钦接起电话。

    “不是说飞机8点就落地了吗?等你半天了,怎么还没回来,人在哪呢?”段开声如洪钟。

    “云江。”

    “在云江?你去云江干嘛?”段开声音拔高几分,“哦,就你那虹门招标是吧,我看到了。”

    “行行行,云江就云江,我把午饭改晚饭。”段开像是在忙,说话的间隙还随口扯了两句报价和关税,说完就要挂断,像是又突然想起什么。

    “你说你在云江?那正好,晚上把陆司淮还有博文乐舟一起抓过来,我上午给陆司淮打了个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不知道在干什么。”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爷爷的寿宴,今晚顺便去一趟溇山,你去欧洲这么久,爷爷念叨你几回了,记得带个礼物过来。”

    “陆司淮啊,”涂鸣钦拖着声音,抬眼往那边一瞥,开口,“抓不到。”

    “他应该没空。”

    “没空?他在干嘛?”

    涂鸣钦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开口。

    “忙着哄人呢。”

    段开:“?”

    另一边已经换下赛车服的叶宁,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拿上迈凯伦的车钥匙,走到停车位,头也不回将车开出赛车场。

    车开出去半程,又一个红灯,叶宁将车停下,一转头——

    副驾驶座上,安安静静躺着一个牛皮袋。

    叶宁:“……”

    叶宁瞪着那个牛皮纸袋,瞪了一个红灯的时间,在绿灯即将亮起的最后十几秒内,俯身拿过纸袋,一把塞到后座。

    心口更闷了。

    叶宁降下车窗,在即将驶入主路的时候,变了个道,朝着饶水山的方向开。

    回到别墅的时候,爷爷还没回来。

    叶宁回房间洗了个澡,将身上残留的汽油味洗干净,刚走出浴室,阿姨敲了敲门,叶宁应声,阿姨推门走进来。

    叶宁正拿着毛巾擦头发。

    “爷爷回来了?”叶宁下意识问。

    阿姨站在门外摇了摇头,说:“是陆先生来了。”

    叶宁擦头发的动作骤然顿住。

    刚巧在天台搬完花的管家从楼上走下来,他听到阿姨的声音,惊讶地问了一句:“陆先生来了?”

    “嗯,是的。”

    “这大老远的……”管家嘟囔了一声,正色道,“陆总有没有说来做什么?”

    叶宁脸埋在毛巾里,没说话。

    “有,”阿姨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他说来…拿外套?”

    叶宁:“……”

    “拿外套?”管家同样疑惑,“特地开到饶水来,就为了拿件外套?什么外套?很贵吗?”

    叶宁:“…………”

    第28章 别生气。 小纸条和车钥匙。

    二十分钟后, 阿姨再度敲响叶宁的门。

    叶宁飘飘晃晃的心落地:“请进。”

    阿姨推开门。

    叶宁一抬头,就看到她手上一个牛皮纸袋——就是他装陆司淮外套的那个袋子。

    叶宁愣了一下:“他没拿走?”

    ——叶宁没去送外套。

    在听到陆司淮来饶水的刹那,身体好像有一瞬间的失重。

    叶宁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种强烈的失序感

    让他觉得陌生。

    外套最后是阿姨送去的。

    可在阿姨拿着袋子出门的这二十分钟里, 阿姨走了多久, 叶宁就心不在焉了多久。

    听到敲门声后,晃荡的心才算着陆。

    然后他就看到这“完璧归赵”的纸袋子。

    叶宁头发都还没擦干,起身走过去,又问了一遍:“他没拿走?”

    阿姨连忙道:“陆先生的外套已经拿走了, 这是他托我还给你的。”

    “给我的?”

    “嗯, 我瞧着好像也是衣服。”

    叶宁皱了皱眉:“?”

    衣服?

    叶宁拿过袋子, 低头一看,怔了下。

    的确是衣服。

    也的确是他的——在赛车场换赛车服前, 他把外套脱了, 直接放在了看台的位置上。

    回来得急,车上又调着空调,他没感觉到冷,所以忘了。

    叶宁拿着袋子, 沉默片刻:“他有说什么吗。”

    “有, 陆先生说今天折腾了一上午,应该累了,让你好好休息。”

    “还说今天的事他会处理, 让你不要担心,云江气候多变, 接下来几天气温很低,你就在饶水好好吃饭休息。”

    “。”

    叶宁垂着眼:“知道了,谢谢阿姨。”

    阿姨说没事, 也没多问,关好门下楼。

    叶宁拿着袋子走到床边,将外套从袋子里拿出来。

    “啪——”

    一个东西从外套口袋掉落在床上。

    叶宁低头一看,看到自己的手表。

    他回想了几秒,才想起来当时手表也被他一同摘下,放在了衣服上面了。

    手表已经被拿出来,可衣服口袋还是鼓的。

    叶宁觉得有些奇怪,他将外套放在床上,随手摸进那鼓胀的口袋……

    三秒后,叶宁站在床头立柜前的位置,低头看着一张纸条,以及一个…福特彪马的车钥匙。

    ——钥匙很熟悉,就是他在虹门开过的那辆,车钥匙尾端还挂着每辆车特有的身份标志牌。

    叶宁拿起纸条。

    上面只写了两句话。

    【别生气。】

    【车停在公馆了。】

    叶宁:“……”

    这辆福特彪马不是虹门的吗?

    叶宁在床边站了两分钟,推开门,径直走向天台,他靠着护栏朝下看。

    ……陆司淮还没走。

    叶宁穿着睡衣扭头就要往楼下跑,一声短促的鸣笛声在别墅外头响起,叶宁的脚步生生顿住。

    他重新回到护栏边,陆司淮已经降下车窗。

    与此同时,手机嗡一声。

    他低头一看,是陆司淮的消息。

    【别出来了,风大。】

    叶宁沉默地看了几秒,低头回消息。

    【路上小心。】

    【好。】

    迈巴赫启动引擎,慢悠悠消失在山路尽头-

    叶宁这次在饶水山待了半个多月。

    某天醒来,见到罗汉松上细碎的雪粒,后知后觉云江已经入冬。

    短短几天时间,叶宁的衣服已经从卫衣变到毛衣,再到今早的羽绒。

    跟天气一样多变的,还有一些人和事。

    云想在建京谈下一个红字牵头的项目,事情传回云江,引起了不少说法,翟文星和倪桐还特地打到叶宁这里来说恭喜。

    引力车厂正式宣布成为明年三月汽车场地职业联赛的协办单位,每天忙到每晚零点才关门。

    还有一件事,徐梁瑞被徐家老爷子送到了澳洲。

    秦乐舟将这件事告知叶宁的时候,叶宁正在后山陪爷爷看他种的奶油白菜。

    “对外说是去接手一个澳洲项目,但听翟文星说,徐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让他去澳洲反思两年,等心智成熟点再考虑回来的事。”

    这是秦乐舟的原话。

    叶宁知道这里头有陆司淮的手笔,简单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继续陪爷爷赏白菜。

    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在这个世界过了一季。

    世界由秋入冬。

    “这两天真的太冷了,出去怎么也不知道戴条围巾,”管家见叶宁从外头进来,哎哟两声,连忙过来扫叶宁肩头的雪沫,“今年这天气着实冷得太早,怨不得别人说我们云江没有春秋,过了夏天就是冬天,过了冬天又是夏天,不过也是因为在山里,所以格外冷些,要不回公馆住两天吧。”

    “没事,”叶宁想多陪陪爷爷,毫不在意地抖了抖头顶的碎雪,“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去看了看锦鲤池,还好,还没结冰。”

    正说着,叶绍章的车从大门口驶进来。

    叶宁刚脱下外套,又三两下重新套起来:“爷爷回来了,我去接。”

    叶绍章迎面看着自家乖孙跑过来,心里哪里都是软的,嘴上却嗔怪:“又不缺这一两分钟,跑出来干嘛,衣服也不穿好。”

    叶宁笑得眉眼弯弯:“缺。”

    现在这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觉得珍贵无比。

    叶宁把从管家手里抓过的围巾戴在叶绍章脖子上:“系上,暖和些。”

    叶绍章摸了摸叶宁的脑袋:“本来前段时间就到日子了,我这脚不方便,耽搁了,现在已经好全了,再过两天,我们一起去趟山里,再不去就太晚了。”

    到日子,也就是“叶宁”父母的祭日。

    叶宁在饶水山待了这么久,其实除了爷爷之外,他有在很刻意地规避这个世界有关“亲人”的信息。

    他原先以为自己依旧是在害怕与这个世界链接得越来越深,可好几次午夜梦回,醒来后的怅然却仿佛在告诉他,他怕的是自己和这个世界只有很浅的一点缘分,像大梦一场,最后只有一场空。

    后来的某一天,叶宁从管家口中知道了这个世界的“叶宁”父母的祭日和爸爸妈妈的祭日是同一天。

    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祭日。

    叶宁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自己内心那种山崩地裂的惊惧和心悸。

    但或许是这一切的一切都铺在和爷爷“重逢”之后,虽然还是踉踉跄跄,但他已经能在这场经久不息的余震中站稳了。

    “好,我和爷爷一起去。”叶宁手指很轻地蜷了蜷,他平稳好呼吸,扶着叶绍章进了屋。

    “那就大后天去?”叶绍章说,“据说天气好些。”

    叶宁笑了笑:“好。”

    翌日,叶宁还没等来好天气,倒是先等到了秦乐舟的邀约。

    “对啊,就后天,我外公的寿宴,来了好多人,你要来玩吗?”

    “没事,我外公可喜欢年轻人了,我们的朋友都可以请,去年浩南哥都来了,不过今年车厂太忙了,后天有两个大单子,他们就不过来了。”

    “我这边没那么多规矩,还有好些你认识的人,比如博文哥、鸣钦哥,还有上次跟你提过的我哥的几个发小,都可以介绍给你认识。”

    “你最近都在饶水山,我哥也不让我去找你,叶宁,我好无聊啊。”

    秦乐舟嘴巴一开始动起来就没完,叶宁都找不到什么插话的间隙,直到他说完停嘴。

    寿宴这事,前段时间陆司淮其实跟他提起过。

    ——陆成业,也就是陆司淮的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什么话,好像误以为他从情人崖跳下去是为了救陆司淮,所以在确认宾客名单的时候特意提了他。

    叶宁头脑空白了好长一段时间,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

    他没想到秦乐舟也会打来电话。

    “后天不行,”叶宁语气有些抱歉,“我有事。”

    “啊?”秦乐舟语气明显低落下来,“什么事啊?”

    叶宁沉默了几秒。

    他从不觉得扫墓是什么晦气事。

    每次去扫墓,都是在去见最爱的人的路上。

    可秦乐舟这么兴冲冲地说外公寿宴,他要是说自己去扫墓,电话那头怕是今晚都睡不好了。

    叶宁想了想,只好道:“得跟爷爷进一趟山,是要紧事,约好了的。”

    “这样啊,那好吧。”秦乐舟声音垂下来。

    两人又闲聊了十几分钟,叶宁挂断电话。

    没一会儿,陆司淮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陆司淮:后天来不了?】

    【叶宁:嗯。】

    叶宁想着陆司淮的爷爷提起过他的名字,集团以后说不定也会和建京有联系,于是敲字。

    【叶宁:我备个礼物送过去。】

    【陆司淮:不用,爷爷不缺什么,下次带你去见。】

    叶宁看到最后那半句话,有短暂的疑惑。

    他和陆家爷爷好像也不到特地去见的程度,但也没多想,随手回了个“好”。

    要进山这天,叶宁起得格外早。

    他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跑动的声音。

    叶宁披上衣服想去看看,刚出来,就看到管家带着一个人从楼上下来。

    那个人叶宁认识,是家里的医生。

    叶宁心猛地一跳:“怎么了?”

    管家看到叶宁,先替他拢好衣服:“哎呀怎么醒这么早?是不是被吵醒了?”

    叶宁却一直看着医生,声音中满是着急:“是不是爷爷……”

    “没事没事,就是简单的一点发热,找医生来看过,”管家连忙开口,“这两天一会冷一会热的,上了年纪偶尔总会有些小病。”

    医生也在一旁附和:“体温不算高,38.3,不用吃退烧药,养养就好,不碍事。”

    话虽这么说,可叶宁没见到人,终归不放心,跟医生道完谢转身冲向三楼。

    推开门,叶绍章正穿着单薄的睡衣靠在床上,扭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爷爷。”叶宁连忙跑过去。

    叶绍章拿过床头的口罩戴上,边戴边朝着叶宁摆手:“爷爷没事,小心病气过给你,离远点。”

    叶宁不听,强行坐到叶绍章身边替他掖被子:“还说让我好好穿衣服,自己倒先感冒了,不省心。”

    叶宁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羊毛绒马甲套在叶绍章身上:“今天我们先不进山了,我在家陪你。”

    “不行。”叶绍章说。

    叶宁皱着眉:“别任性,这个样子怎么进山。”

    “没大没小,”叶绍章笑着咳了一下,“正想跟你说这个呢。”

    “今天爷爷不去了,让你秦叔陪你去,过两天爷爷身体好了,再去一趟。”

    叶宁沉默几秒,抬手替叶绍章顺气:“都已经晚了,再晚两天也没事。”

    叶绍章忽然不说话了。

    叶宁替他扣好马甲最后一枚扣子,一抬头,撞进叶绍章的视线。

    因为没开灯,房间里光线很暗,叶宁自进房之后就没闲下来过,一会掖被子一会找衣服,叶绍章又被口罩盖住了大半张脸,骤然静下来,叶宁看着叶绍章,才发现爷爷眼睛有点红。

    他头上覆着几缕银丝,眼角因为笑意所以显得皱纹很重,却也越发亲和。

    叶绍章就这么静静看着叶宁,好像透过他在看着什么,那么专注。

    “爷爷?”叶宁很轻地喊了一声。

    叶绍章又咳了一声:“宁宁。”

    叶宁:“嗯?”

    “爷爷做梦了。”叶绍章声音很轻,轻到像是还在梦里的呓语,他抬起手,用有些粗糙的拇指指腹摸了摸叶宁的眼睛,摸完,又捏了捏叶宁戴着耳钉的左耳,语气中满是藏不住的思念。

    “你这双眼睛啊,跟你妈妈生得一模一样。”

    “耳朵像爸爸。”

    叶绍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心绪重,气息有点抖,他看着叶宁的眼睛,喟叹着说道:“都好久没梦到她们了,昨晚梦到了。”

    叶宁静静听着。

    “妈妈跟爷爷说,她很想你,她和爸爸都很想你。”

    “去吧,去看看爸爸妈妈。”

    “爷爷在家里等你。”

    叶宁都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爷爷房里出来的。

    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在进山的路上。

    天上再度落起雪来。

    叶宁遥望着天际,算算时间,南山应当也落雪了。

    雪寄人间,顺问冬安。

    南山是,这里…也是。

    第29章 摔了?! “小少爷摔了?摔得严重——……

    汽车导航栏上的目的地标着“熹山”。

    叶宁坐在后座, 听着导航的声音。

    熹山,南山。

    他以前曾听爷爷提起过,南山取“南”字, 不是因为地理朝向, 而是取其寓意。

    南, 草木至南方有枝任也,向阳,有朝气。

    “熹”,炽也, 天亮。

    熹, 南, 寓意倒也挺像。

    “不算进山的时候,光开到山脚还要2个多小时, 路程还远着呢, 先睡一会,”秦理群从副驾驶转过头来看叶宁,“董事长说你今天起得很早,困不困?”

    叶宁摇头。

    “我看这天气, 从山脚开到山顶起码要比平时再加一个小时。”司机说。

    秦理群:“还好, 雪下得也不算大,慢慢开。”

    叶宁朝着窗外看一眼:“山里雪应该会更大。”

    这条路司机已经开过无数回,心里有数, 他笑了下:“这雪还算小的呢,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 山里雪大得糊眼睛。”

    在叶家做事的人都知道,前十来年,董事长都是在熹山那小别墅里过的年, 这两年身体老了些,熹山冷,每去一趟都要耗费心神,叶宁就不让他折腾了。

    “熹山这地儿啊,看天气预报没用,它有一套独立的天气系统,”司机打趣着说,“可能是位于建京和云江交界地带,两不管,所以谁的天气预报都不听,有时候山脚还是大晴天,山里雪已经积满了,去年云江最冷的那几天,山里倒是阳光明媚的,你说邪门不邪门。”

    叶宁笑了下,一低头,手机上收到一条新的消息。

    【陆司淮:进山了?】

    【叶宁:嗯,路上。】

    【陆司淮:和爷爷一起?】

    【叶宁:没,爷爷今早发烧了,我自己去。】

    这次隔了一会儿,叶宁才收到消息。

    是一条语音。

    叶宁指尖顿了一下,才点开那条语音。

    “找医生看过了没,情况怎么样。”

    陆司淮的声音透过屏幕传出来,背景音里还掺着一两道杂乱的人声——像是人很多,然后陆司淮特意避开人群找了个还算安静的地方发了条语音。

    叶宁想起今天是陆老爷子的寿宴。

    怕陆司淮听不清,叶宁没发语音,仍旧打的字。

    【叶宁:看过了,体温不高,38.3度,没什么大碍。】

    【陆司淮:现在谁和你一起?】

    【叶宁:秦叔。】

    【陆司淮:地方远吗。】

    【叶宁:有点远,熹山,你知道吗?】

    【陆司淮:听过。】

    熹山的确也不是什么有名的山,叶宁想着陆家寿宴的事,陆司淮应该很忙,简单说了几句,结束对话。

    轿车开得慢,车上调着轻淡的木质熏香,香气氤氲,融在空调暖风里,叶宁没撑住,偏头睡过去。

    再醒来时,车已经进山了。

    秦理群听到后座的动静,转过头来:“醒了?”

    “嗯。”

    叶宁看向窗外——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司机把着方向盘:“前两天董事长给我打电话,说要进山,让我选个好天气,我挑了今天,结果熹山还是不给面子。”

    天气预报上说今日熹山应该是个小晴天,谁知道雪这么大,还有越来越大的迹象。

    “如果雪还不停,今天怕是要在山上住一晚了,”秦理群道,“夜里开山路不安全。”

    司机:“说不定等会就停了。”

    “大概还要多久?”叶宁问。

    司机简单算了算:“按这个速度,大概还要四十分钟。”

    “嗯。”

    叶宁有些走神,不知道为什么,越靠近山顶,他的心口就跳得越快。

    这种感觉和那天晚上站在饶水山别墅门口,即将要见到爷爷的感觉很像,却又有哪里不一样。

    比起自我的拉扯,这更像一种非人力可以抗衡的惶然。

    叶宁就在这种惶然中,到达山顶。

    又在这种惶然中,见到一座中式庭院民居。

    青瓦白墙,飞檐花窗,还有一株熟透的柿子树。

    叶宁心神俱震。

    他从没想过,他在这个陌生世界见到的第一个和原先世界一模一样的“物件”,会是这幢屋子。

    瓦屋、柿子树……

    叶宁仿佛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他站在漫天风雪里,仰头看着那高悬于嶙峋枝头的柿子,如同一个又一个红色的小灯塔。

    时间就这样按下暂停键。

    秦理群觉察到身边人的异样,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怎么了?怎么不进屋?”

    几片雪落在叶宁眼睫上,沾着厚重的凉意,可叶宁没动,眼睛像是无意识睁着,失去了最基本的条件反射。

    他张了张口,声音轻得仿佛雪落于枝头:“秦叔。”

    “嗯?”

    “这柿子树…几年了。”

    ——二十四年。

    “24年了吧。”秦理群说。

    叶宁心里的声音和秦理群的声音一道响起。

    “你出生那年小叶总和夫人一起种下的,”秦理群把手揣在口袋,像是也忆起了往昔岁月,脸上多了几分怀念故人的笑意,“刚种下的时候,还没有你高呢,你看,现在都长出墙头了。”

    叶宁没说话,也没动,就那么静静站着。

    空气寒烈,他疼痛着吸入,又疼痛着呼出,那疼痛夹带着眼泪,鼻尖是冷的,可胸腔却溺在一片温暖的潮水中。

    他和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联系。

    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

    这幢屋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这么多问题,叶宁却无暇再想。

    好像每想一次,就是和命运较量一次。

    他不想和命运讨价还价,这一瞬间,只觉得安宁和感恩。

    像是翻山越岭,走过一重又一重山后,终于到达目的地的安宁。

    良久。

    “进屋吧。”秦理群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叶宁拂去肩上的落雪,抬脚走向屋子-

    “今年霜重,所以柿子格外甜。”管家李叔从里屋端出一笼柿子,放在桌上。

    叶宁净完手,剥皮咬了一口。

    “甜吧?”李叔问。

    叶宁笑了笑,点头。

    雪越下越大,厨房已经开始备餐,袅袅炊烟自房背升腾而起。

    “本来刚熟那几天就要送饶水去的,董事长说过两天自己来摘,新鲜些,结果没来,”管家李叔一边说,一边将早已备好的柿子放在一旁,“回去的时候把这一筐带回去,剩下的等天气晴些,我让厨房晒干存着。”

    外头雪越下越大,秦理群看着这异常的天气皱了皱眉。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天气预报,云江和建京都没有发布什么暴雪预警,但熹山这雪量的确已经达到4毫米以上的等级。

    “先去扫墓吧,还要走小20分钟呢,等会积雪太厚,路滑。”秦理群不放心地说。

    管家李叔也正想说这个:“我也是这个意思,扫完回来吃点心。”

    叶宁穿好衣服跟着李叔和别墅的一个年轻管家朝后山走。

    秦理群本来也要一起来,可临时接到一个要紧电话,叶宁就没让他来。

    雪下得实在有些大了,才走了没多久,三人头上已经一片白。

    “李叔,山上这两天太冷了,如果没事,下山住段日子吧。”叶宁说。

    “没事,习惯了,山上多安静啊,”李叔说,“这房子啊,也是依靠人气滋养着的,人不在了,房子就会老得特别快。”

    “我也不是常年住这,每个星期上来两趟,开开火,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缮的,照顾房子也跟照顾人一样,得多走动,光砸钱没用。”

    年轻管家名字很喜庆,叫孙长乐,他嘿嘿笑了声:“我外婆也这么说,这些老房子就算修得再好,没人气就容易塌。”

    孙长乐刚说完,就被李叔拍了下手背。

    “什么塌不塌的,讲点好听的。”

    孙长乐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当着小东家的面蛐蛐,忙捂住嘴,叶宁倒是不在意,笑了下,说:“没事。”

    又过了一个弯,李叔开口:“到了。”

    叶宁就像刚看到那幢瓦屋一样,在原地静静站了很久,才缓步上前,将怀里一双带着他体温的柿子放在墓前。

    李叔见到这双柿子,愣了下。

    墓前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叶宁脱下手套,拂去碑上的积雪。

    雪落无痕,天地寂静。

    叶宁掌心已经湿了,全是融化的雪水,他也没管,继续拂着积雪。

    “李叔。”叶宁突然喊了一声。

    正在摆花的李叔闻言,忙应一声:“怎么了?”

    叶宁一边擦墓碑,一边平静开口:“你信缘分这东西吗。”

    李叔还没回答,倒是孙长乐先回了话:“我信啊。”

    “缘分啊,命运啊,这些玄乎其神的东西,我都很信的,我还去算命呢。”

    叶宁笑了下,说:“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

    明明是和扫墓毫无关联的一个话题,却因为叶宁平和的声音,与这雪景显得格外相配。

    李叔和一起过来的孙长乐竟都没奇怪为什么突然提起电影,反倒好奇起来。

    “什么电影?”孙长乐问。

    “讲的是一群人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一个怪核世界,系统规则告诉他们要活着走过每一关,才有可能回到现实世界。”叶宁语速很慢。

    孙长乐眼睛亮了:“哦,无限流嘛,这几年很火的。”

    “算吧,”叶宁说,声音轻淡到像是在讲一个陈年故事,“男主是个孤儿,但有个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后来朋友在一场意外中为了保护他死了。”

    孙长乐一拍掌:“懂,男主标配嘛,这年头父母双全家庭幸福美满都不好做男主的。”

    李叔嘴角抽搐,扭头看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喇叭一眼。

    这么没眼力见的人他当时是怎么选中的?还把他带到山上来了?

    叶宁看到了李叔眼中的怀疑,笑了下,安抚性地拍了拍李叔的肩膀,示意不要紧。

    这里的确太安静了,吵闹点也好。

    “然后呢?”孙长乐已经被吊起兴趣。

    “然后就是过关,每个关卡都很险,活到最后一关的,只有主角所在的一个小团队。”

    “团队中还有一个他现实认识的朋友,是当时和男主一起被选中的。”

    孙长乐立刻举手:“我知道我知道。”

    “终局之战一定是最难的,主角团必须有人牺牲献祭求得一线生机,很可能牺牲的就是这个现实朋友,他为了主角能出去,牺牲了自己。”

    “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孙长乐语气中带了点兴奋,“我是不是猜对了?”

    雪无声无息落着,只一会,刚放下没多久的柿子上也已经覆上一层,半边银白半边红。

    叶宁俯身,将柿子上的残雪一道拂去:“没有,最后一关出乎意料的简单。”

    “他们每个人面前只有一座桥,走过那座桥,就能回到现实世界,没有流血,也不用牺牲。”

    孙长乐“啊”了一声,显然被这略显无趣的走向遗憾到了。

    可下一秒,叶宁的声音慢声响起。

    “但主角唯一的好友看到那座桥的瞬间,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啊?为什么?”

    柿子上的残雪被一一拂落,放在碑前,像是两盏红烛。

    “因为桥中间站着他因车祸去世的妻子和女儿。”叶宁眼睫垂着,视线很专注。

    孙长乐大脑疯狂转了一会:“那主角呢?”

    他一惊,反应过来:“……主角那座桥上不会站着那个因为保护他而离世的兄弟吧?!”

    “嗯。”叶宁应了一声。

    孙长乐:“我以为是武斗,没想到竟然是攻心!”

    孙长乐沉思片刻:“最后肯定只有主角一个人出来了吧。”

    叶宁却摇了摇头:“他没出来。”

    孙长乐再次被剧情走向震惊,声音都喊岔劈了:“啊?!为什么?”

    叶宁将柿子位置摆正,没有看向身旁的两人,只轻声问:“如果是你,你会出来吗。”

    孙长乐不假思索:“那肯定得出来啊,这就是试炼,梦再美那也是假的,总有醒的那一天。”

    “都到最后一关了,不出来那多可惜啊。”

    “那可是主角呢。”

    叶宁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孙长乐没有得到叶宁的回答,便扭头去看管家:“李叔,你说是吧。”

    李叔也像叶宁一样笑了笑,开口道:“那是因为你没有老婆和一个可爱的女儿。”

    孙长乐:“……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墓碑常年有人清理,没有一点杂草,很干净,李叔把鲜花上的雪抖了抖,插在花瓶里,说:“我很能理解那个好友。”

    “如果桥上站着我的老婆和女儿,我大概也出不来了。”

    孙长乐还是无法理解,他又扭头去看叶宁:“那少爷你呢,如果你是主角,你会走过去吗?”

    叶宁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孙长乐:“啊?你也不出去?”

    叶宁抬头看着天际,良久,说:“不知道。”

    孙长乐挠了挠头:“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要出去的,万一桥中间就是一场梦,那不是亏大了。”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一瞬。

    “那如果…不是梦呢。”叶宁声音轻到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还是仰着头看着天际的方向,雪落在他的长睫上,随着他眨眼的频率晃晃悠悠飘下来。

    孙长乐被问住了,嘴巴还张着,看起来有些傻里傻气的。

    “说不定也是奖励,”李叔已经摆弄好花瓶,他直起身来,慢声说,“奖励主角这么辛苦地来到这座桥上。”

    “这……”孙长乐“这”不出来了,又挠了挠头。

    “别‘这’了,”叶宁收回视线,最后摸了一下墓碑,“雪太大了,再不下去,秦叔他们要担心了。”

    “对,走吧。”李叔也站起来。

    三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转弯尽头的时候,叶宁回过头,又朝着那边深深望了一眼,许久,他敛眸,将凉透的手掌插进口袋,转身离开。

    一小时后,山间小别墅里一群人急得团团转。

    “按照时间早该回来了,怎么还不见人?”

    “电话也打不通啊。”

    秦理群也急得焦头烂额,自家小少爷去扫墓,只见去不见回,他都打算披着衣服出去找了,好巧不巧董事长又在这时打来座机问怎么还不回来。

    ——叶宁刚出发的时候,秦理群就给饶水的董事长发去了消息,董事长问了几句天气,听到大雪有点担心,让叶宁回来之后给他打个电话,结果半天也没等到回电,于是自己先打了回去。

    “董事长你别担心,又不开车,那条路也不难走,不会出事的。”秦理群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在打鼓。

    就在秦理群喊上司机准备去找的时候,在门口望的安保大喊:“回来了回来了。”

    声音传到屋内。

    秦理群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立刻朝着电话那头喊:“回来了回来了,董事长你听到了吧!”

    “别担心了,我这边也先不说了,我去看看小少爷。”

    因为着急,秦理群随手放下电话,都没留意话筒没扣上。

    于是几秒后,叶绍章透过话筒的声音,听到好几人的声音——

    “什么?!摔了?”

    “小少爷摔了?摔得严重——”

    “哔——”

    “哔——”

    “哔——”

    电话骤然中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忙音。

    “什么?谁摔了?宁宁摔了?!喂,喂!”叶绍章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饶水山别墅到处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

    叶绍章挂断座机,又拿手机给秦理群打电话。

    显示没信号。

    又给叶宁打,也打不进去。

    “董事长您别着急,我们正在联系。”

    “可能是山里雪太大了,信号不好,前年不是也发生过信号塔压塌的情况吗?也一天没联系上。”

    “对啊,您还发着烧呢,肯定没事的,如果真受伤了,以秦助的性子,就算走着下山也一定会回个电话过来的。”

    秦理群不知道他一通没放好的电话让饶水山人仰马翻,此时正长松一口气。

    ——自家小少爷的确是摔了,但不是他摔的,而是被孙长乐带摔的。

    孙长乐下山的时候,想要伸手去扶一把李叔,结果脚下刚好凝了一块冰面,一个脚滑,自己先滑下去了,叶宁立刻伸手去拉,结果没吃住力,不仅没拉住,反倒被他一把带倒。

    “好在天冷,衣服穿得够厚,”秦理群心疼得不行,把叶宁从头到尾看了一圈,“除了掌心和下巴这边擦破点皮,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疼吗?”

    叶宁摇头:“不疼。”

    李叔上楼拿上药箱就跑过来:“真是菩萨保佑,摔的那个地方刚好横着几块枯木,挡了挡,要是再往下摔两阶,就要滚下去了。”

    那就绝对不止擦破点皮这么简单了。

    孙长乐简直要上吊,他摔了一点事都没有,反倒让扶他的少爷破了相。

    要不是今天穿得厚,他都不敢想。

    孙长乐回来的一路都垂头耷脑,那模样有点像秦乐舟,叶宁看得直想笑。

    “我没事,”叶宁安慰他,“你是为了扶李叔,又不是故意的,去喝碗姜茶吧,暖暖身体。”

    孙长乐差点抹泪。

    屋子里一群人全都围着叶宁,一心吊在自家少爷受伤的突发事件上,甚至都没分神去留意突然断电的小别墅。

    直到确认叶宁无碍,才去检查电箱。

    “不是跳闸,应该就是断电了。”

    “可能是雪太大了,”李叔拿出手机检查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看来信号塔也受影响了。”

    “没事,”秦理群开口,“刚刚给董事长回过电话了,他知道小宁已经回来了,应该就放心了。”

    “上午也打过一通电话,当时就说信号不怎么好,他应该知道的。”

    “天色还早,等等说不定就来电了,先吃饭吧。”

    “对,好在厨房还有灶台烧火,不用电,先吃饭吧,等雪小了再下山,实在不行就住一晚。”管家说。

    灶台火苗燃起,满是烟火气息,熹山一片其乐融融,殊不知此时怎么都联系不上熹山的饶水别墅内,叶老董事长正急得嘴巴冒泡。

    叶绍章躺在床上,越想越害怕。

    “我都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俩孩子了。”叶绍章突然开口,声音恍惚到像是在说什么梦话。

    管家紧急联系完医生,正按着叶绍章量体温,一边量一边说:“上次听您说梦见他们,好像有一年了?”

    “对,一年了。”

    “你说…昨晚我梦到俩孩子说想宁宁了是什么意思?”叶绍章额头顶着一块毛巾,他手猛地一颤,眼睛睁得浑圆,“想宁宁了…会不会是要把宁宁带走,一家团聚的意思?!”

    管家:“……”

    管家一着急,脱口而出:“不会不会,您想什么呢,要一家团聚那不得把您一起带走?!”

    “对对,把我一起带走。”

    “……”

    “不对不对,他们说宁宁摔了,”叶绍章撑着身子从床上打挺坐起来,“不行,我得去熹山,备车,马上备车!”

    饶水山再度人仰马翻。

    几秒后,因为看到一个很好笑的视频分享给叶宁,但两个小时过去都没收到回复,且打不通叶宁电话的秦乐舟,在百般疑惑和不放心中,礼貌致电饶水山别墅。

    再一分钟后。

    正在筹备晚上寿宴的溇山也因为秦乐舟的尖叫,人仰马翻。

    第30章 陆司淮他不是人 雪山孤寂,万籁俱静中……

    溇山已经有两年没有办大型宴席了, 陆成业不爱这些排场,但这次几个小辈坚持,缠了陆成业将近一个多月, 陆成业才应了。

    溇山自前一星期起, 来往车辆就多了起来, 尤其是管家领事,忙得脚不沾地。

    陆成业原本嫌折腾,直到自家那断子绝孙的倒霉孙子三天前回了溇山,还“纡尊降贵”地连住三晚, 陆成业嘴上不说, 心里高兴。

    时间一晃来到寿宴这天。

    一大早起, 前厅后院就没闲下来过。

    段开他们几个打了一晚上的麻将,昨天就住在溇山, 两三点才歇下, 今早起得有些晚。

    昨夜因为麻将怀疑过衣服,怀疑过座位风水,怀疑过同台几人八字克自己,怀疑万物就是不怀疑自己技术的以段开为代表的几人, 今早已经人模人样, 一身考究笔挺的衬衣西裤,宽肩长腿,一群人从楼上下来, 格外养眼。

    段开他们如此,作为主家的陆司淮和秦乐舟自然更得体。

    连夜刚发表完“我决定退出麻将圈, 让哥哥们永远失去一份稳定收入”的秦乐舟虽然不喜欢,但也久违地穿上正装。

    至于陆司淮那边,管家更是一早就将新制的西服送到了他房间, 西服样式和颜色其实也都很中规中矩,没什么花样,但陆司淮的身段和脸在那里摆着,活是从什么秀场刚下来。

    “哥,我觉得你的西服比我的好看。”秦乐舟发表新的讲话。

    陆司淮闻言没说什么,脱下外套扔给他。

    段开走过来:“你再窜一个脑袋,就能穿的比你哥好看。”

    秦乐舟撇撇嘴。

    建京无聊了很长一段时间,陆家老爷子寿宴算是这段时间最要紧的事之一,自上午起,宾客的车就一辆接着一辆。

    重头戏在晚宴,但上午宾客也不少,午宴排场也不小。

    午宴过后,因为有客人,段开他们没打麻将,一群人坐在茶室聊最近的政策和拍卖会。

    秦乐舟不爱听,坐在一角给叶宁发消息。

    两人的消息列表一共躺着8条消息。

    全是秦乐舟发的。

    【秦乐舟:视频分享链接】

    【秦乐舟:你看这个猫打架,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快看。】

    【09:02】

    【秦乐舟:还有这个也很好笑,“最近很喜欢左右结构的‘摁’字,左边代表的是我的心情,右边代表我的冷漠,在肯定他的同时,给了他一拳”哈哈哈哈】

    【09:06】

    【秦乐舟:差点忘了,我哥今天穿得很好看,我拍给你。】

    【10:10】

    【秦乐舟:照片.jpg】

    【10:11】

    【秦乐舟:是我哥不够好看吗,你怎么不回消息?】

    【13:22】

    【秦乐舟:叶宁,你怎么不理我啊,好无聊。】

    【14:01】

    【秦乐舟:哈不出来,你这个人好冷漠,就好像我没有让你开心过.jpg】

    【14:37】

    秦乐舟打发掉第三波来找他侃大山的人,手机那头冷漠的人依旧没有回消息。

    “怎么回事啊?”秦乐舟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他知道叶宁今天有事,以往他发消息叶宁没回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但从早上到现在,都过去五个多小时了,还没看到消息?

    中午的时候给叶宁打了个电话也没人接。

    奇怪。

    秦乐舟正犹豫要不要再打一个,一个还算熟的朋友走过来:“干嘛呢。”

    秦乐舟看了他一眼,摆了摆手当做打招呼,随口回了句:“叔叔阿姨呢。”

    “跟陆爷爷打招呼去了。”那人说。

    “刚进门就看到你了,就我过来的这几分钟少说也看了十几次手机,”那人在秦乐舟身旁坐下,“给女朋友发消息啊?”

    “什么啊,”秦乐舟低下头,继续看手机,“朋友。”

    “哪个朋友?谁?”

    秦乐舟一心挂在手机上,脱口而出:“叶宁…不是,你又不认识,问这个干嘛。”

    “叶宁…啊,你说叶宁?”那人顿了下,猛地凑近过来。

    这什么语气?

    秦乐舟抬起头来:“你还真认识?”

    “云江叶氏集团的小少爷嘛,淮哥最近在云江的传闻十条有八条都跟他有关。”那人压低声音。

    秦乐舟愣了下,斜眼看他:“云江的传闻,你怎么知道?”

    那人如实道:“我有云江的朋友,他们说的,也是最近听到的小道消息。”

    秦乐舟:“……”

    秦乐舟顿了几秒:“什么传闻?”

    那人:“听说是位‘狠角色’,对你哥爱而不得,拿钢棍就跟人干仗!”

    秦乐舟:“……”

    八百年前的事了,还“最近听到的小道消息”,行不行啊。

    那人脸凑得更近:“平日我哪能听到有关淮哥的绯闻啊,你快跟我说说。”

    秦乐舟正烦着呢,抵着他的脸推开:“去去去,想问直接问我哥,问我干嘛。”

    那人顿时萎了:“这我哪敢!”

    眼见又有人朝他这边来,秦乐舟嫌烦,直接起身。

    他走到帘子后面,点开最近通话界面,又给叶宁打了个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来电信息将以短信的形式通知他,请稍后再拨。”

    秦乐舟:“?”

    又来。

    叶宁到底干嘛去了啊。

    秦乐舟正愁着,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叮”一声,接连弹出两条天气推送,一条云江的,一条建京的,虽然地域不同,但推送内容大同小异。

    说因天气原因,霞熟山、云水山、大金山、熹山等地受到影响,大金山大金寺景区关闭,霞熟山信号中断,正在抢修,预计会做封山处理,请市民不要前往。

    秦乐舟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雪下得是有些大了。

    因为溇山没在其中,秦乐舟只是打眼扫过,没太在意,随手关闭,下一秒——

    等等,信号中断?

    叶宁说今天他要进山,又打不通电话,不会这么巧,去的就是霞熟山吧?

    秦乐舟越想越不对劲,拿着手机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礼貌致电饶水山。

    饶水别墅应该不会没人接吧?

    秦乐舟刚在心里想完,电话已经被接起。

    “喂,您、您好。”电话那头声音莫名有些急,但秦乐舟只想着霞熟山的事,没太在意,先行一步自报家门。

    “您好,我是秦乐舟。”

    “秦…哦,是秦小公子啊。”电话那头的人显然听过秦乐舟的名字。

    “是的,你好,是这样的,我昨天听叶宁说,他要跟叶家爷爷一起进山,进的不是霞熟山吧?”秦乐舟开门见山。

    “霞熟山?不是的不是的,少夫人和少爷的墓在熹山,小少爷去的是熹山。”

    “墓?”秦乐舟被这个字震到,其余的话都没听进去。

    “叶宁扫、扫墓去了?”

    “对啊。”

    “……”

    真该死啊。

    叶宁扫墓去了,他竟然还一大早给他发猫猫打架的视频,昨天还邀请他来参加爷爷的寿宴。

    “秦小公子找小少爷有什么事吗?”那头语气似乎更急了,就像是等着挂断电话去做事。

    秦乐舟忙“哦”了一声:“没事,就是一直打不通他的电话,有点担心,所以来问问。”

    “不在霞熟山就没事了,应该是扫墓忙,我迟点再给他打——”

    秦乐舟话都没说话,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乒铃乓啷的动静。

    “?”

    秦乐舟把手机拿远,界面上还在通话。

    算了,别墅那边好像真的有事,秦乐舟心想。

    “那我就先不打……”

    “董事长,您怎么下来了…摔了…熹山……”电话那头声音传来。

    秦乐舟勉强听清几个字,懵了。

    董事长?叶宁不是说和叶家爷爷一起进山的吗?那这句“董事长”说的是谁?

    摔了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熹山?

    等等…熹山?

    秦乐舟连忙缩小屏幕,将刚刚浏览过的天气预警界面重新扫了一遍。

    确认预警里有熹山两个字后,秦乐舟连忙回到通话界面,因为那头声音混乱,话筒显然不在耳边,秦乐舟慌忙之下,一嗓子嚎出来:“喂!喂!”

    这一嗓子不仅将电话那头的人嚎了回来,同时也将溇山前厅宾客的视线全部嚎了过来。

    恰巧此时,后院一排穿着中式厨师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端着刚出炉的茶点经过自家少爷身侧。

    惨剧就这么发生了。

    如同晴天霹雳的一嗓子穿破整片廊道直冲面门,打头人一个不稳,脚步急刹,手上银盘“嗙”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牵一发而动全身。

    几秒后,身后一排银盘如同多米诺骨牌,一个接着一个砸在地上,噼里啪啦宛如炸鞭炮,甚至惊动了二楼的老爷子。

    所有人:“?”

    管家早就知道自家少爷一惊一乍的性子,对这满地狼藉也没说什么,几秒内迅速安排人来收拾。

    “还好后厨备的东西只多不少,摔这几份也没多少影响,可别再摔了。”管家忍不住道说。

    茶点摔了倒也没什么关系,只不过那边宾客都在,再嚎几声,小少爷怕是要挨二小姐,也就是秦乐舟尊敬的母亲骂了。

    管家忙“唉”了两声:“你说你……”

    “叶宁不是和叶老董事长一起去的吗?”秦乐舟的声音与管家一同响起。

    “叶宁”两个字一出,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两秒。

    不说这段时间常听见“叶宁”名字的管家闭上了嘴,就连段开他们都放下茶,唰地一个扭头看过来。

    “叶老董事长发烧了?叶宁自己去的?”

    “什么?联系不上?!”

    “什么?!叶宁摔了?!!”

    秦乐舟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段开他们从坐着到站起来,再到走到秦乐舟身旁偷听,只在片刻之间。

    秦乐舟火急火燎挂断电话,一转头,看到段开一行人跟门神似的站在自己身后,吓了一跳。

    “怎么了?我听你说‘叶宁’?”段开忙不迭问。

    秦乐舟用手疯狂扒拉段开:“开哥你们别挡着路,十万火急,我得……”

    “司淮?你怎么过来了?”人群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声。

    段开他们听到陆司淮的名字,一回头,只见刚被爷爷喊走的陆司淮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身旁有人想上前打招呼,陆司淮却径直朝着这边走过来。

    秦乐舟:“哥?”

    许是刚经过中庭,陆司淮身上浮着散不去的寒气,肩上还有一点碎白的雪。

    陆司淮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拿着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一个电话,一边拨打,一边问秦乐舟。

    “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的。”

    秦乐舟忙道:“就刚刚,饶水那边说几分钟前还能接通电话,后来一下子信号断了,挂电话前,叶家爷爷听到秦助理的声音,说叶宁摔了,后来再打回去就打不通了。”

    秦乐舟话音落下,陆司淮那边的电话正好接通。

    他声音不重,甚至有些轻,但因为周身那有些沉的气息,不可避免地露出一点压迫感来。

    段开几人都没说话,他们听着陆司淮喊了一声“蔺叔”。

    几人对视一眼。

    能让陆司淮喊蔺叔的,有且只有一人,陆司淮他爸的同窗好友,车牌A字开头,刚退休五个月。

    “嗯,熹山。”

    “建京云江交界。”

    “有封山吗。”

    “好。”

    “谢谢蔺叔。”

    秦乐舟离得最近,他隐约听到“暂时没封山,后半夜风雪大,山路难行,车辆容易抛锚”几个字。

    段开正伸着耳朵偷听,陆司淮已经挂断电话。

    下一秒,陆司淮朝着他走过来,没任何预兆地开口:“开什么车来的。”

    话题跳转得厉害,段开虽然还在疑惑陆司淮为什么这么问,但一提到车瞬间来劲,笑了笑:“怎么,看到我老婆了?”

    不枉费昨天来的时候,特地在门口多绕了两圈。

    “悍马h1黑武士,定制的,光零部件就花了我一年,刚落地,牛逼吧。”

    “7.8升Turamax涡轮增压V8发动机,最大功率900马力,六速自动变速……”

    陆司淮直接打断他的话:“钥匙给我。”

    段开抬手招来门口的安保,糊里糊涂将钥匙递过去:“干嘛?”

    陆司淮没回答,只说:“明天还你。”

    段开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司淮,你要开我车去……”

    不等他说完,陆司淮已经转身看着秦乐舟:“跟爷爷说一声,我出去一趟。”

    “如果他回信息了,给我回个电话。”

    他?

    谁?

    短短一两分钟之内,发生的事太多,段开被问得晕头转向,见陆司淮一副要走的架势,他才慢慢觉出味来:“不是,都要晚宴了,你去哪里?”

    十分钟后,前院响起黑武士引擎声浪的呼啸声。

    段开:“……”

    “淮、淮哥不会要进山吧……现在?这种天气?”刚刚跟秦乐舟搭过话的那人不敢置信地指了指外头天色。

    “你行不行啊,你刚刚不是跟我说是云江叶家那个小少爷被淮哥迷得晕头转向,追着淮哥跑吗?你看这样子…到底谁追谁啊?”

    “…我、我也不知道啊,都这么说。”

    直到黑武士的声浪彻底消失在耳际,秦乐舟才后知后觉到他哥要干嘛。

    “哥,你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啊!”秦乐舟一把抓过椅背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还没跑出两步,被身旁同为陆司淮发小的邵宏安拦腰抱住。

    “去哪。”邵宏安说。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叶宁啊!”秦乐舟比过年要杀的猪都难按。

    邵宏安:“没听到你哥让你去跟爷爷说一声吗?晚上寿宴,你和你哥都不在,怎么跟爷爷交代。”

    秦乐舟:“不行,我坐不住,我得去熹山看……呜呜。”

    秦乐舟被捂住嘴巴,一左一右架起,拘在了茶厅椅子上。

    “你哥什么开车技术,你什么开车技术,就你那三脚猫功夫,没到熹山先到西天了,老实待着。”

    “……”

    姗姗来迟的涂鸣钦和姚博文一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邵宏安他们坐在一旁悠悠闲闲喝着茶,秦乐舟手被一条毛巾绑着,拘在椅靠上,一脸要死要活的表情,段开闭着眼睛躺在长椅上,双手交叠放在下腹的位置,神态安详。

    涂鸣钦:“……”

    姚博文:“……”

    “你怎么在这?”涂鸣钦问段开。

    段开有气无力:“我不在这我在哪。”

    涂鸣钦遥遥指了下外头:“那刚刚开着那辆黑武士下山的人是谁?”

    “我还特地按了一声笛,结果都没回我。”

    涂鸣钦一看那骚包样就知道是段开的车:“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你老婆吗?”

    段开屈辱地闭上眼睛:“被抢了。”

    涂鸣钦:“?”

    姚博文刚脱下外套,环视一圈:“司淮呢。”

    段开表情更加屈辱。

    涂鸣钦一下子反应过来:“所以刚刚那辆车上的人是司淮?”

    “不是,他开你车去干嘛?马上就晚宴了,他去哪?”

    “陆司淮他不是人,”段开气若游丝,“他开走我老婆去接他老……”

    段开话没说完,被旁边的人一把捂住嘴:“人多,说话注意点。”

    姚博文:“接谁?”

    邵宏安:“去熹山了,接叶宁。”

    涂鸣钦&姚博文:“?”-

    “熹山暂时还没有封山。”

    “嗯,离我这不远,比饶水近。”

    “大概两个小时。”

    “我知道。”

    “带了点外伤的药,如果伤到其他地方,我带他下山。”

    “好。”

    “您烧退了没。”

    “那就在饶水好好休息,他知道了要担心了。”

    “好。”

    陆司淮挂断电话,驱车向前,车导航栏目的地写着“熹山”二字。

    而此时的饶水别墅内,管家一行人看着刚刚还强硬地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说要往熹山赶的董事长,在接完一个电话后,突然安静下来。

    “谁的电话?”管家问。

    叶绍章沉默了几秒,才说:“陆司淮。”

    “陆总?”

    “嗯。”

    “陆总说什么了?”管家把叶绍章刚找出来的外套重新挂回衣柜里。

    叶绍章:“他说熹山受风雪影响,信号出了点问题,但还没封山,他去一趟,如果宁宁摔得厉害,他带他下山。”

    管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陆总他是个有分寸的,年轻人有主意。”

    叶绍章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算好,强行上山反而添麻烦,交给这孩子更合适,但……

    管家见叶绍章出神的模样,开口:“既然陆总都进山了,熹山那边有情况,他一定会想办法联系我们的,你就别担心了。”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熹山。”叶绍章突然说。

    管家:“那您担心什么?”

    叶绍章再度沉默几秒:“前两天我听宁宁说,今天好像是陆司淮爷爷的寿宴。”

    管家和叶绍章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熹山。

    天渐渐暗了,天幕颜色由淡转浓。

    远山轮廓在依稀的风雪里变得模糊,柿子树枝条温顺地垂着,像是山峰弯长的眼睫。

    叶宁换了一身衣服,靠躺在一张稍显老旧的摇椅上。

    摇椅上铺着一层厚实的绒被,叶宁躺在上面,身上还披着一块盖毯。

    远远看去,像一蓬雪白蓬松的新雪。

    “冷不冷?”李叔走过来,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块毯子。

    “不冷。”叶宁实话实说。

    本就穿了一件绒服,上下两条毯子,不远处还燃着炉火,就是刚从雪里捞出来,这温度也够了。

    秦理群看了眼时间:“怎么还没恢复供电?”

    李叔说:“应该快了,山底下有人实时监测着,前年雪比这个还大,入夜前也修好了。”

    “只是今晚大概要住这了,夜间路不好走。”李叔道。

    叶宁喜欢这里,但想到秦理群,他偏头看他:“秦叔,你山下有事吗?”

    秦理群自然知道叶宁在想什么:“没事,你安心住着。”

    叶宁笑了下,“嗯”了一声。

    “其实山里也很舒服的,”李叔把陶茶壶从炉火架上拿下来,给叶宁倒了一杯红枣茶,“除了没人,冷清了些,其余都好。”

    “平日这里会有人来吗?”叶宁随口问了句。

    上山的时候,他有看到几个安全指示牌,就支在路边。

    李叔摇头:“山脚偶尔还有一两个人走动,山顶没有。”

    “这边是建京和云江交界,都是山,附近没几户人家,因为夫人喜欢这里的景色,才将小屋建在这里。”

    因为今晚暂时不能离开,孙长乐将李叔备好的那筐柿子先搬到一边,听到庭院里几人的对话,窜出脑袋来:“说起山里来人,上次我就被李叔吓了一大跳。”

    “那天天黑得差不多了,屋里就我一个人,收拾收拾准备上楼了,结果听到轮胎碾压枯枝石子的声音——”

    就在这时,庭院外突然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

    那声响由远及近。

    孙长乐一下子乐了:“对对对,就是这个声音,就像这样,我当时以为见鬼了,把我吓——”

    孙长乐突然收声,他咕哝咽了口口水:“少、少爷,你、你听到了吗?”

    叶宁顺着声源的方向看过去,点头:“嗯。”

    直到叶宁点头,孙长乐这口气才松下去。

    还好不是他一个人听到。

    叶宁皱了皱眉。

    天都要暗了,现在谁会往山上走?

    秦理群一下子站起来,看了眼手机时间:“这个点能上熹山的,应该只有董事长了。”

    “爷爷?”叶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便等不住了,爷爷还发着烧。

    叶宁放下茶杯,一把掀了盖毯,从躺椅上起身,头也不回朝着门口跑去。

    他穿过走廊,穿过庭院,跑过青石板阶,开门的瞬间,门口那辆黑色的悍马已经停下。

    身后是秦理群和李叔“跑慢点”的声音。

    叶宁一抬头,依稀光线中,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

    他披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里头是同色系的西装,只在外面短暂停留片刻,雪花已经沾上他的肩头和发梢。

    那人同样抬起头来。

    雪山孤寂。

    万籁俱静中,他只望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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