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虫母？！”
半人高的复眼从强光下晃过, “沙沙”声不再遮掩，无数足肢慌乱爬行的响动仿佛踢踏在天灵盖, 回荡在整个王室。
不等看清眼前的巨物，何悠手中弯月镰刀已经弹出，顺着目视的方向划出长长一道血口。
这一刀命中的触感非常明显，青绿色的汁液在空中溅起，虫母吃痛挣扎，伤口溢出的血液混着不知名的粘液簌簌震落, 仿佛一场史莱姆雨，顺着战斗头盔黏腻滑下。
阴影笼罩中，云起鹤调换照明灯模式，整个王室映照得通彻明亮, 眼前的景象终于显露清晰。
在她们数米远的前方，一条肥腻如蚕虫的巨型虫族正仰地翻滚, 慌忙填补着自己被划出的骇人伤口。
蚕虫身体圆长，体型肥硕, 比寻常虫族大上数倍, 几乎塞满半个巢室，单是黑色复眼的长度就比得上半个成年人的身高。
圆筒状肥软的身躯分为头、胸、腹三个部位, 没有坚甲覆盖, 只覆着细小柔软的刚毛, 每根刚毛上都挂满了晶莹椭圆的虫卵。
剧烈震颤下, 挨挨挤挤的虫卵从刚毛上抖落，正是这从天而降的“史莱姆雨”。
虫卵泼临在地面两人身上, 又被各种攻击击穿, 漏出的粘液几乎侵染了大半个身子。
意识到身上的“雨液”究竟是什么，云起鹤脸色变了又变, 只能咬着牙喊道，“何悠！千万别受伤！别让作战服破损！”
她的目光遥遥望过去，何悠已经握着弯月镰刀，冲上了蚕虫的身躯。
镰刀的弧形刀口燃起烈焰，贴紧蚕虫腹部，收割着胡乱踢踏的数十对腹足。蚕虫微颤着口器，徒劳地左右扭动，它的口器过于简单，只是用来啃食虫族工兵搬运进来的食物，甚至无法扭头对入侵者造成哪怕半点儿伤害。
痛苦的哀鸣震荡在四周，这是它在遇险时向族群发出的求救信号。
何悠步伐加快，在狂乱扭动的身躯上完美保持平衡，沿着尾部一路奔走到腹部，再冲向高高昂起的头部，挥刀斩下那对短小的触角。
这只蚕虫在分化为虫母时竟然才只停留在幼虫态，甚至都没有蛹化为蛾。脆弱的幼虫态几乎没有攻击手段，不仅在面对入侵时无能为力，面对族群斗争时也只能任由鱼肉。
何悠想象不出来它是如何在激烈的虫母争斗中存活下来，并成为最终的赢家。
但现下也容不得她再细想，剿灭虫母结束虫潮的机会就在眼前，她的脚下是颗定时
炸弹，也是决胜的希望。幼卵的孵化、虫族的反扑，一旦等虫族反应过来，她们面对的将会是比现在恶劣千万倍的战斗。
沐浴着烈焰的镰刀刀尖狠狠刺入蚕虫头部，在蚕虫尖锐的鸣叫中，弧形弯刀也没入进去。
这把长柄镰刀对蚕虫庞大的体型来说太过渺小，即使整个刀身都已经捅入虫脑，看起来也不过是饵住大鱼的一枚鱼钩。
何悠固定住自己的身形，抹去糊住战斗头盔视目镜的半透明粘液，双手握稳长柄，轻轻转动。
“形态变换，尖锤高炮。”
金属移位，搅动在虫脑厚厚的皮质内。
蚕虫爆发出更加刺耳的尖啸，身躯蜷缩，连刚毛都战栗起来。
它的痛苦没有持续太久。
炽与穹的流光交替缠绕在长柄，向着尖锤那端汩汩流转，高强频率覆盖之下，元素能源的光芒愈来愈烈，最终汇聚在没入虫脑的炮口。
这是尖锤高炮所能达到的最高频率，也是何悠之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攻击强度。
颤动的长柄上端，高炮聚集的元素能源已经达到极限，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何悠握紧长柄，扭头看向云起鹤的方向，身体同时下蹲，
“准备卧倒！”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长柄尾端的发射键被按下。
蚕虫尖锐的悲鸣戛然而止。
浓烈土腥味弥散开来，漫天青绿浆液混杂着灰白泥质，淅淅沥沥掉落在地。
这场混浊的泥雨中，蚕虫僵直着高高昂起的上肢，徒然地保持着静默。
它已经无法再动弹了。
云起鹤从地上撑起身，抬起眼，正看见何悠从漫天滴落的血雾中走出。
尖锤高炮安然无恙，被她扛在肩头。
她的身后，肢块与浆液都随着高炮的发射轰散在空中。那静立着的肥硕躯体上端，原本应该是圆短虫脑存在的地方，现在只余下空空荡荡。
“解决了。”
何悠笑了笑，一直走到云起鹤面前，脚下才略显踉跄。
元素火的余烬点燃飞散的肢块，肥腻的油脂在空中炙烤，像飞扬的焰火，映得整座王室愈发明亮。
云起鹤视目镜中倒映出漫天火光，倒映出何悠烧黑的侧臂，也倒映出她身后巨大的虫尸。
震惊和欣喜在她脸上接连闪过，千思万绪又化作对对方伤势的担忧。她眉头皱起，还未开口，目光触及后方那仍然挂满虫卵的蚕尸时，忽然染上深深的恐惧。
“不……不对……”
“空卵……它身上挂着的，也是空卵！”
云起鹤嘴唇嗡动，望向何悠，重逢后的第一次，茫然与无措映照在她的脸庞。
迎着何悠困惑的眼神，她苍白开口，
“我们被骗了。”
“……这只虫族，根本就不是虫母。”
·
……
A227星，防护带外。
队伍通讯内响起冲锋的号角，四周军舰纷纷加速推进器，朝着前方进攻的大部队汇聚。
这是集合进攻的指示。
防护带已经被突破，只要一举攻入母巢，剿灭虫母，就能看到这次虫潮获胜的希望。
寻野单手托着下巴，侧过头，看向仍然专注瞄准镜观察虫族星舰的宋时三，轻声提醒，
“准备出发吗？”
作战服两肩的军衔闪闪发光，比起上将的头衔，他现在更像是名专程司机，让人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职位更高的那方。
宋时三脸颊贴着枪托，说话的声音被挤压得有些含糊，“再等一等。”
瞄准镜的视野内，被阻截在外的虫族星舰们不急不缓，跟在向着A227星前进的军舰战队后缓缓缩紧。
陆清引给出的指令是阻截补给队，在攻破防护带之前，务必不能让这批虫族士兵向防护带提供增援。
可宋时三却觉得，这伙虫族不像是被他们阻截，反倒是要将他们包围——
它们跟在身后，就像是赶羊入圈的牧犬，将人类军舰尽数赶入A227星。
这种设想太过恐怖，逻辑上显然也说不通。
A227星是母巢所在地，一旦母巢被剿灭，剩下的虫族部队不过是强弩之末，包围更是无稽之谈。
——除非，虫母根本不在A227星上。
这一想法惊雷般划过宋时三的脑海，她猛地抬头，终于回想起来被自己忽视的关键点，转身看向一旁的寻野，
“刚刚剿灭的那批补给队，好像不仅没有携带物资，身上也没有卵膜。”
那层黏腻的，无论在哪颗星球遇上的虫族，都必然会覆盖着的卵膜。
这些粘液几乎伴随了宋时三他们途径的一路，就在她快要习以为常时，却忽然消失不见。
寻野垂眸回想了会儿，身子坐正起来，“嗯，没有卵膜。”
成虫身上没有卵膜，放在一般的虫族身上，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放在他们遭遇的这伙虫族里，却是令人高度警觉的疑点。
本应是补给部队的船舰，上面的虫族却既没有携带补给物资，也没有覆盖被视为“常见”的卵膜。
并且这样的船舰不只一艘，恐怕被他们阻截在外的虫族星舰，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异类”。
无需宋时三再多解释，常年在战场穿行的敏锐直觉已经足以让寻野意识到其中的违和。
宋时三迅速打开光脑上的沙盘图，细细比对着不同时段的蓝色箭头。她目光飞速扫动，一种强烈的不详在心底升腾，最终停留在虫族最初登陆的A551星上。
“寻上将，”宋时三开口，“我有一个猜想，想要验证。”
这个猜想，在证实之前，她没办法提前汇报给陆清引请求援助。可若是不去验证，一旦猜想成真，A227上的全体军士都会沦为虫潮之下的口粮，再无回旋的余地。
战场之上，兵贵神速。
她需要帮助。
寻野静静将宋时三的一系列动作纳入眼底，目光落在沙盘图的A551星上，难以抑制地显露出讶色。
沉默片刻，他问出了那个猜测，
“……虫母，一直都在A551星上，从来没有离开？”
“嗯。”
宋时三回答得平静。
这只是她的猜测，两人却都知道，若是这个猜想成真，联邦将会面临怎样灭顶的后果。
倘若A227星只是一个精心编造的陷阱，当这个陷阱网罗住孤注一掷的联邦主力军，真正的虫母将再无人能够阻拦。
“你要去A551星？”
“嗯。”
A227星的进攻同样重要。
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实这个猜测，宋时三同样无法冒这个风险，向陆清引申请调动原本就紧张的主力部队，和自己一同前往A551星。
这是一场注定只能孤军奋战的战斗。
半响，寻野低沉的声音响起，“好。”
他点燃推进器，掩在头盔下的眸子看不出表情，
“我同你一起。”
前路凶险，谁也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怎样的战场。多一位并肩作战的战友，就多一份胜利的希望。
宋时三没有拒绝。
向着A227星涌动的军舰中，一架小型飞行器逆流而行，悄然转向截然相反的航线。
*
A551星和A227星相隔并不算远。
小型飞行器静静加速着，绕过一艘又一艘虫族星舰。
和之前的推断结果相似，朝着A551前行的虫族星舰不算少数。宋时三拿过军用望远镜观察了好一会儿，比起围在防护带的那些虫族星舰，这些队伍里的虫族看起来更像是“补给队”的船舰。
这一结果让飞行器上的两人心更沉了沉。
“最坏的猜想，虫母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A551星，A227上的母巢只是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幌子。”
宋时三理着思绪，“它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可能的猜测有许多，但只有抓住最关键的那条，才能将一切不合理之处都串联起来。
“控制交通枢纽，或者是拖延主力军的时间，这些是人类战场上最常见的目的。”寻野适时接话。
确定共同战线后，两人的互动比当初沉默疏离的司乘关系多了不少，寻野的接话十分自然。
宋时三看他一眼，顺着对方的思路继续，“又或者是二者兼有。”
她点开沙盘图，圈出A227星的位置，
“虫母不在这里，那交通枢纽的作用便不在于溅射。回归到最原始的功能
，便只剩下运输。它们在运输什么？”
覆盖着卵膜向各个星球四散蔓延的虫族部队、没有卵膜却向着A227星前行的“伪补给队”，一切都在此刻串联起来，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卵膜。”
寻野操作控制台的指尖顿了顿，心头再次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那些不是卵膜，而是带有囊体的空卵，这些囊体内含有虫族的基因物质，它们是在搬运囊体 。”
这些囊体，他在护送云起鹤进行B015星上的勘探检测时见到过。
联邦第一军校的学生因为意外，不得不迫降在B015星上进行学校的野外勘探课程，却也因此发现了虫族的活动踪迹。
报告上达到联邦政府，军部第一时间封锁星球，派出专员进行调查。
鉴于调查事件的特殊性，寻野也被指派进这批队伍。
最后的调查并没有发现虫族的踪迹，整个B015星球，只留下了一片危险程度异常的异种，和向着虫族特征异变的各类生物。
也就是在那里，这种含有基因物质的囊体第一次被发现。
同样是在那里，寻野捡到了一把无法进行形态变换的黑金横刀。
关于囊体的研究报告，寻野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寻找那位疑似“收废品小宋”的黑金横刀的主人。
没想到竟然是宋时三。
没想到对方真的只是一位兵器科学院的学生。
更没想到，宋时三对这些细节的捕捉，竟然如此敏锐。
寻野侧过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宋时三，
“……你的推断没有错，‘争抢生态位’，这大概就是虫族从始至终贯穿的真正目的。”
当时他们还未将囊体和生物变异联系起来，在宋时三的推测中，只知道“成功占据生态位”这个“果”，却不知道“如何占据”的“因”。
现在所有线索串联起来，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宋时三深吸一口气，“……所以，A227星的母巢，是作为交通枢纽在运送空卵；虫族真正的目的，是扩大这些基因物质的散播范围，让整个帕拉迪斯星群彻底沦归它们所有，成为扩大繁衍的新基地。
“而当所有人的目标都被A227星转移时，真正的母巢，真正生产虫卵、孕育虫族士兵的虫母，其实一直都潜藏在A551星，肆无忌惮地发育着。”
气氛陷入片刻的沉寂。
二人不约而同凝重下来的面色中，一直超速行驶的小型飞行器，终于抵达了A551星。
……
作为帕拉迪斯防线的属星，A551星有着坚固的星防。
连绵的金属城墙几乎纵横整颗星球，远远在太空中便能瞧见那宛如伏蛇般延伸的脉络。
每隔一段距离，金属城墙上就会出现一座高高立起的瞭望塔，塔内装备着各类防空武器，无一不是联邦的最新科技。
城墙内是大片的工业区，坚固砖矿搭建起来的高楼林立着，为星球防御系统输送能源的同时，也承担着驻军们的日常起居。
很难想象，这样一颗自成体系、无坚不摧的星球堡垒，竟然会在驻军主动撤离后，成为虫族发展繁衍的温床。
小型飞行器在城墙附近的山坡缓缓降落，宋时三翻身下来，目之所及，却是和预想中截然不同的景象。
比起被虫族侵占啃噬的其他星球，A551星大部分建筑都保存完好，甚至没有多少战斗的痕迹。
地表上几乎看不见虫族活动的痕迹，高楼亮着灯光，城市系统仍在运作，静谧和平到仿佛虫族的入侵只是一场幻觉。
但太过宁和，反而透出了一丝诡异。
“……留在这里的守军，还能联系到吗？”
宋时三踏上柔软的草皮，手中横刀展开，刀尖点在身侧。
帕拉迪斯防线的驻军虽然撤离，但每颗星球上仍然留下了小股守军，用来观测虫族的动向。
A551星是虫族首颗进攻的星球，眼下却既没有见到虫族活动，也没有人类活动的踪迹。
寻野依言点开光脑，他隶属于联邦军部，作为上将，有权限查看所有军部人员的通讯方式。
搜寻片刻，他摇了摇头，“这里的通讯信号塔被破坏掉了。”
没有信号，意味着光脑无法联系到星球外部。不仅是守军的踪迹难寻，他们自己也和外部处于断联状态。
“守军最后的信号记录在主力军总进攻之前，应该是防护带被突破后，这里的通讯塔才被破坏掉。”
收回光脑，寻野厚重军靴踏在草皮上，发出略显空荡的回响，
“它们不想让消息传递出来。”
它们，指的自然是A551星上的虫族。
金属城墙依然巍峨，高楼灯光依然繁烁。信号塔断联后，再无一人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
人类的行迹、虫族的踪影，全都一齐消失在了这颗空寂的星球。
第122章 第 122 章
*
借着横刀插入的支撑力, 宋时三翻上一座瞭望塔。
瞭望塔内空无一人，防空设备仍然保持着开启状态, 只是储能指示灯不停闪烁，提醒着能量不足。
金属城墙高耸连绵，一连检查了好几座瞭望塔，无一例外，全是能源耗竭。
收回横刀，宋时三跳下高塔, 拍了拍手上的灰，
“防线只保持了基础能源供给，武器的供能全部告急了。”
失去武器供能，这些瞭望台便成了空架子, 对虫族的空中来袭起不到半点阻截作用。只是不知道如此庞大的炮火储备究竟是被打空，还是被蓄意搬空。
寻野点开光脑, 排列有序的建筑分布图投屏在半空，他目光一一扫过存在疑点的区域, 没开口, 将主动权给了宋时三，
“接下来去哪儿？”
决定前往A551星时, 寻野提前载入了这儿的军区地图, 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军舰港口。“
风中传来宋时三的声音。
他们在来时遇到过一小波朝着A551星前行的虫族补给队, 有虫族正在往这边抵达, 就说明这颗星球上一定还有虫族的存在。
作为特殊军区规划，A551星只有一处港口, 汇聚了整颗星球的所有军舰。
虫族若是选择在这里建立母巢, 为了向外运输士兵，第一步便是要占领港口和军舰。甚至更为效率的做法, 母巢说不定也直接建落在港口。
军区港口，正是最有可能遇上虫族的地方。
飞行器停在原地，两人沿着城墙往港口方向走。
星舰港口一般修建在远离城区的地方，好在飞行器着陆点的附近就有一趟港口专列。
没有人烟的城市，各项基础设施却依然在正常运行，亮起的灯光显得更加诡异。
这是一趟地上专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自动发车，车内和城市一样空无一人，空荡的座位一排排陈列着，是都市传说中最常见的灵异事件发生点。
宋时三走在前，寻野跟在后，两人毫无惧色地上了车。
感应玻璃门自动开启，车窗倒映出两人闪过的身影，重重反射之下，像是落入了一双双眼瞳。
宋时三皱了皱眉，手中横刀不自禁握紧。
多年的战斗直觉告诉她，从踏进车站的那刻起，自己就在被什么生物注视着。
她辨别不出这视线来自什么方位，明明四下无人，这冰冷的视线却像是无处不在、来自四面八方。
她后退一步，和寻野并排，在对方蹙起的双眉里看到同样的警惕。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敌暗我明，在确定敌人真正的位置之前，不要暴露自己掌握的情报。
列车渐渐驶动，窗外的景色飞速变换，时间落入傍晚。
这颗星球上的白昼很短，行驶不过几分钟，天边已经显出丝丝暮色。再度穿行过一小片工业区后，地图上标记的地点就在眼前。
四周仍然寂
静，沿路都没看到过什么生物的踪影，连只过路的鸦雀也没有。
按部就班驶入站点，列车响起了终点站到达的背景乐。
出站的路很是复杂，建筑内空荡回响的脚步声踏着背景乐，那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被注视感依然如影随形。
走过一段长长的自动扶梯，星港的入口终于出现在眼前。
寻野不动声色向前迈了一步，身前的空间有一瞬的扭曲。
这招宋时三在擂台赛上曾见他使用过——高速高压的水元素屏障，无色透明，却足以绞杀任何企图越过屏障的生物。
港口就在前方，一切安静得和沿路走来的那些地点没有什么区别。但越是平和，两人的神经便绷得越紧。
将横刀立在身侧，宋时三进入战斗状态，跟在寻野身后跨过了那道大门——
……
寻野的脚步停在了原地。
在他身后，宋时三也顿住身形，惊愕地凝视着眼前的场景。
“这里……”
眼前是开阔的天幕。
没有人类，没有虫族，甚至连一艘完好的星舰也没有。
泥土焦黑，地面坑洼，火焰在残骸中燃烧，碎裂的混凝土和钢铁四处散落，大大小小的炮坑填布整片星港。
昏黄的余光在破碎的建筑中闪烁，映衬出一片死寂和毁灭。
远处袭来的风哗啦啦吹起，掠过炮火的余烬，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一截粘连在断壁上的作战服残布被风揭落，扬起在空中。
宋时三伸手抓住这片残布，布料已经被鲜血染透，沉淀出血痂的深黑，只能从斑驳的折痕里看出些许原本的颜色。
那是墨蓝的作战服，是帕拉迪斯星群战士们制服的颜色。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巨大的惊愕下，宋时三从喉头艰难挤出剩下的半截话语。
与宁静平和城市截然不同的景象，却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杀机四伏，而是一片战火后的凄凉。
停机坪面目全非，所有停靠在港口的星舰都被炸毁，金属框架扭曲变形，尖锐的断口向外伸展，留下残垣断壁上那还在闪烁火花的能量线路。
更多的星舰，则是只剩下一副被烧得焦黑的骨架。
“守军炸毁了星港。”
寻野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光脑，余光扫过附近地面的炮痕型号，语气渐渐凝重，“使用的是防空设备的火力储备。”
炮灰的余烬还未熄灭，这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明显才发生在数小时前，或许就是在信号源被切断的那刻。
A551星的守军发现了这颗星球上隐藏的秘密，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被切断后，他们放弃了空中防御力量，将对空火力全部集中用来炸毁港口。
“他们发现了什么？”
宋时三的目光落在寻野手中的光脑。
为什么单单只用尽了对空火力，却留下了防线内部的对地炮火？
为什么要选择炸毁星港，摧毁所有星舰，而不是奋死一搏，乘坐星舰逃离这里传出消息？
细细分析这些行为背后的逻辑，很容易就能得出推论。
使用对空火力，是因为威胁不在于那些往返的虫族补给队，而在于A551这颗星球内部；
炸毁所有星舰，而不是逃离这里传递消息，是因为有比他们更迫切地想使用这些星舰的生物。他们来不及驶离港口，或者根本无法驶离港口，只能通过玉石俱焚的办法来将所有威胁都困在这颗星球。
除了这些，一定还有。
最关键的线索还未给出，守军一定会想办法留下他们发现的信息，也是那个促使他们做出这一切的原因。
寻野指腹摩挲在光脑的腕带上，这枚光脑已经损坏到无法启动，但却突兀出现在这片远离炮火范围的区域，明显是有人在临死前用尽全力将其抛投过来。
摩挲片刻，寻野将光脑收回口袋，看向宋时三，
“他们留下了一个坐标，母巢的坐标。”
……
光脑的腕带上，被人用军部的暗码极其轻微地划刻出一个简单坐标。
对比手中的军区地图，两人很快锁定了坐标的位置，那是工业区的一栋废弃大楼。
这片工业区就在他们乘坐专列穿行过的地方，列车中途没有站点，路上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好在距离港口并不远，宋时三便选择步行前往。
最后搜索了一圈被炸毁的港口，宋时三望向仍在废墟中穿行的寻野，
“还有活着的人吗？”
破碎的光穿过残损的舰体，投射出长短不一、形状怪异的阴影。
寻野站在这片阴影之中，沉默地摇了摇头。
A551星上的守军，没有一人存活。
“……总进攻的号角吹响后，蛰伏在A551星上的虫族士兵也行动起来，它们向着星港发起了进攻，想要抢夺军舰增援A227星，将我们一网打尽。”
“大批虫族的动静引起了守军的警觉，他们无法向外传递信息，也无力阻拦虫族的行动，只能炸毁港口。”
从帕拉迪斯防线被突破，到焦土计划的执行，从好不容易争取到增援前线的指令，到拼死突破防护带的总进攻。
这一路作战太多转折，兜转了一大圈，原来从未接近过真相。
A227星的母巢是骗局，帕拉迪斯防线的突破也是骗局。
战略制定的每一步，人类都以为自己已经避开那个走向毁灭的生死节点，都以为已经勘破了虫族的计谋。
每一场战斗，大家都愈来愈坚信，自己正在向着最终的胜利迈进。
到头来，原来虫母从未离开过A551星。
整个联邦，全都被这群虫族耍得团团转。
宋时三不敢去想，得知真相的那一刻，A551星的守军该有多么绝望。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从未设想过能拥有与人类智力水平比肩的虫族，突然展现出了数倍狡诈于自己的计谋。
他们面临的甚至不是生死的抉择、不是孤立无援的困境，而是直击心灵的恐惧、颠覆常识的恐惧。
在这样的恐惧下还能保持理智，是人类超越本能的勇气彰显。
无名的英雄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向宇宙宣告了永不屈服的誓言。
宋时三攥紧手中的作战服残布，目光投向这片凄凉的战场，敬了个军礼。
“走吧。”
她转身，不再回头一眼。
*
远离了车站和建筑区，那股如影随形的被注视感略有缓解。
港口地处偏远，高楼的分布稀疏了许多。金属城墙一路绵延过来，外侧的荒地上零散掉落着一些金属废件，瞧着像是被击落的星舰残骸。
步行没多久，两人来到了坐标记录的那栋废弃大楼。
大楼高耸，是特征明显的老派建筑。斑驳的墙皮大片脱落，裸露出里面灰暗的水泥，门框歪歪斜斜，铰链早已生锈。
这样的建筑，在富饶的云塔星基本被淘汰，反倒是宋时三记忆中的边陲星M13上还留有不少，甚至要比眼前的大楼更加破败。
走近楼内，脚下的地板布满杂物与灰尘，升降梯前挂着张“维修中”的指示牌，一旁的楼梯扶手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金属。
除了破旧，整栋大楼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像。角落里遍布蛛网，但没有停歇的蜘蛛，别说是虫族的痕迹，连普通的爬虫都没有见到一只。
守军留下的坐标切切实实指向这座大楼，可大楼内和其他建筑、和他们沿路走来的所有建筑似乎都没什么两样。
同样的诡异的平和，同样诡异的寂静。
宋时三踏上楼梯，顺着阶梯往上走。
进入建筑区后，那种如影随形的被窥视感再次扑涌而来，这栋废弃大楼尤甚，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这些目光的拥挤。
二楼、三楼、四楼……
所有的楼层都一无所获。
宋时三停在一处窗台，看向身后一言不发的寻野，
“你觉得虫族……会将母巢建在哪里？”
她对虫族习性的了解不算
多，仅有的知识还是从军校一年级的那些课本上得知的，更多时候，全凭从普通虫类的生活习惯来推测虫族的行动。
比起自己，寻野在对虫族作战的经验上要丰富的多。
“岩石缝隙、地下洞穴、建筑物、人造结构。”寻野思忖着，“母巢的运作需要庞大劳动力支撑，哪怕是建在地下，地面上也一定会有虫族活动的踪迹，并且不在少数。”
母巢的隐蔽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上，若是虫族的规模已经足以形成虫潮，无论如何隐蔽，人类都能够根据地面虫族的行动轨迹一眼判断出母巢的入口所在。
这也是之前的虫潮中，人类能够遏制母巢落成的原因之一。
既然守军留下的最后坐标是这栋大楼，那就说明母巢极有可能就是在大楼之下，母巢的入口也一定在大楼基底。
只是虫族巧妙地将入口处隐藏了起来，并且同时也隐藏了自己的行迹。
寻野转过身，直视向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虚空，
“我比较好奇的是，地面上的这些虫族，究竟藏在了哪里。”
“藏？”
宋时三愣神，脑海中片段闪过。
线索一缕缕串联起来，帕拉迪斯星群上发生的一切，联邦管辖范围内发生的一切，所有看似扑朔迷离的谜题背后，其实从来有迹可循。
只需要抽丝剥茧，抓住那最容易忽视的一处细节。
细节——
蓦地，宋时三回想起初见到陆清引上将、在那张沙盘桌前，陆上将试图向自己证明虫族智慧时交谈。
“A552星上发生过大量建筑倒塌事件，倒塌的原因如出一辙——承重墙内部被蚁族掏空。
“半年来，支撑着整栋楼房承重的，全是密密麻麻的蚁族。如果不是这次的建筑倒塌，我们都不会发现A552星上居然有如此大批量的蚁族。
“虫族是有智慧的，恐怕它们就是通过这种方法，来刻意躲避我们的监测……”
——刻意躲避人类的监测。
同时，也无孔不入地监视着人类。
“原来如此。”
宋时三闭上眼，轻笑出声。
入目的黑暗中，那无孔不入、无处不在、来自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视线、如针刺般几乎要将她每个毛孔都刺穿的视线，终于有了答案。
“很聪明的战术。”
她睁开眼，拔出腰侧的横刀，对着虚空勾起一丝嘲弄，
“可惜，同样的伎俩，第二次就不会那么好使了。”
刀光出鞘。
层层推进的爆鸣声，无形凝滞的疾风，急剧压缩的空气，劈山破海的刀气。
一道笔直的裂痕从楼顶开始，闪电般迅速向下蔓延。
墙皮沿着蛛网般散开的细缝剥落，砖石崩裂，露出里面纵横交错的钢筋。扭曲的钢筋向外弹开，裂痕中火花四溅，清脆而惨烈的声响接连响起，玻璃碎片如星屑般四散飞溅。
以横刀刀尖所指向的支点，大楼两侧逐渐向两边分开。
碎石掉落，掺杂着难以言状的残肢。
巨大豁口透出的截面中，仓皇响起比建筑坍塌更为恐怖的声响。
无数蠕动的身躯，无数踢踏交缠的足肢，黑色的浪潮从墙壁的裂缝中蜂拥而出，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
它们攀爬、挤压、扭动，细长的腿如同舞动的钢针快速滑动，“沙沙”的爬行声仿佛顺着后脊爬上天灵盖。
——虫族。
潜藏在建筑砖墙中的虫族。
数不清的虫族。
铺天盖地的虫族。
林立的高楼只是被吸髓敲骨的皮囊，皮囊之下，无数的虫族挨挤在其中，穿行在其中，接管了这片人类文明的遗留，肆意搭建自己的王国。
大楼被宋时三劈开，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彻底坍塌。横刀的斩击仍未停止，余波顺着向下不断扩散的裂痕，继续朝着大楼的根基攻去。
在宋时三再次出刀之前，巨大的火球凭空出现在大楼上方，坠下的流焰呼啸着落入大楼中间的豁口。
流焰跟随着寻野的视线，精准砸向每一波涌出的黑色浪潮。周围的空气被急剧加热，气流尖啸，将残留的碎石和烧焦的残尸再次卷向高空。
不断翻涌的缝隙中，一个火山口模样的通道在火焰与浓烟中若隐若现。
“是母巢的入口！”
宋时三高声提醒，脚下的窗台已经开始碎裂。
失去了虫族的承重，这栋大楼轻薄到仿佛只是一个空壳，在四散奔出的虫族挤压下一寸寸破裂，竟然是从上端开始坍塌。
“跳下去！”
尖啸的气流中传来寻野的回答。
流焰渐止，数道风刃旋转在宋时三的身周，跟随着她坠落的身影，无情刺穿密密层层想要靠近的虫族士兵。
3S+级别精神力的清扫下，黑潮的包围中突兀出现一条笔直的通道，直直坠向大楼根基的母巢入口。
第123章 第 123 章
*
宋时三在母巢内部平稳降落。
身后寻野紧随而至, 顺着母巢带有弧度的坡道，一同平稳滑落至一处巢室。
从巢室内起身的同一瞬, 寻野凝聚起数丈高凝固的熔浆，炸毁了方才进入的通道。
流淌的熔岩穿过碎裂的泥土，静静向外汇聚成一处低洼。通道上端，凝固的熔浆正渗透坍塌堆积的土石缓缓滴落，形成一道难于逾越的屏障，封堵住外面跟随两人鱼贯而入的虫族。
“走吧, 拦不住多久。”
寻野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宋时三。
这些巢室的守卫被方才他们的动静吸引，不少都被引离了母巢，剩下的部分在宋时三进入时就被她顺手清理, 难得地留给二人短暂的安全之地。
巢室整体形状呈六边形，壁上覆盖着一些蜡状的粘液, 各类矿石能源和生物尸体的碎屑在里面堆叠，其中不乏一些虫族的尸骸, 看起来是用来储存食物的仓储室。
宋时三提刀向外走, 紧挨着仓储室的是另一个六边形仓储室，里面同样堆叠着各类收集来的食物和能源。
数十个同样大小形状的仓储室沿着通道两侧延展, 蜡质墙壁在战斗头盔照明灯的照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恍若城堡地底辉煌的迷宫。
通道狭窄蜿蜒, 仅能让一两只虫族士兵恰好通过, 但对于人类体型来说，算得上宽敞。
厚重军靴踏在地面, 轻微的异响和陌生的气味素迅速引起巢内虫族的警觉。好在这是一条单向通道, 从不同巢室涌来的虫族全都被挤在狭窄的通道内，只能排着队攻向入侵的两人。
穹色的弧光流转在通道顶端, 跟随着两人的移动，凌厉的水刃像花洒一样密集，毫不费力清剿着面前排着队向前蠕动的虫族。
宋时三抬头看了一眼，莫名感觉这个招式有些眼熟。
身后寻野唇线紧抿，等待着对方发现点儿什么。
片刻，宋时三撤回视线，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沿着单向的通道往前，前方来到第一个岔路。
视线所及，有的向上延伸，有的向下蜿蜒，彼此交错相连，远比他们现在所站的这条通道更为复杂。
守军留下的坐标并不是母巢的正式入口，而更像是一个通风口或者备用通道，贸贸然跌进这座庞大的母巢，纵使是寻野也难以辨别此刻的方位。
宋时三在岔路口驻足，指节敲了敲各个方向的通道墙壁，指明了一个向内延伸、更为幽窄的路口，
“这边。”
这条通道是岔路中最为狭窄的分支，破卵后的虫族需要向外活动，为虫母提供食物的工兵需要向内涌入，守护在王室周围的士兵也需要更灵巧的活动范围。
他们现在站立的这种仅容一两只虫族并排通过的单向通道，已经绝不可能出现在王室附近，宋时三指向的那条更为幽深的路口，似乎是更加明显需要被排除的错误答案。
但宋时三语气笃定，对自己的判断没有半分犹疑，倒是让寻野
诧异了一瞬。
仅仅是诧异，寻野脚下却毫不迟疑，神色自若跟上宋时三的决定。
没有询问，更没有质疑，甚至顺手用同样的方式封堵了其他的通道口，阻挡住不同路口涌来的虫族进攻。
过于顺从的配合，反倒让宋时三也诧异了一瞬。
她扭头，第一次认真审视起这位被誉为联邦战神的年少上将。
传闻中性情冷漠、恣意散漫，仿佛对万物都漠不关心，却拥有这世间最为恐怖精神力天赋的人形兵器。
——性情冷漠？
倒确实是冷言寡语。
——行事散漫，不听指挥？
倒也确实不算是积极配合——只能说是言听计从。
至于对万物都漠不关心……
自己的每一次出手，对方眼里望过来的狂热和兴奋，连战斗头盔的视目镜都遮掩不了，让人想忽视都难。
回想起这一路的相处，宋时三又神情古怪地打量了寻野一眼。
寻野对她的态度，不能说是友好合作，只能说是唯命是从。
这种不过问、不怀疑、全心全意相信她每一个决定，恰到好处提供信息和支持的做法，她只在前世研究所的AI小助手身上见过。
宋时三揣摩了一会儿对方的想法，没琢磨出什么头绪，索性直接放弃。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一直走在被世人认为难如天堑宛若鸿沟的道路上。望过来的目光各色，若是执着于深究每个人的用意，这条路将寸步难行。
不管寻野的真实目的究竟如何，只要对方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她便会认真将他当做盟友看待。
两人继续向前，宋时三主动解释道，“这群虫族的行动逻辑，很像是自然界中的蚁群和蜂群，虫母很可能是由二者之一分化而来。”
不论是穿越火海的抱团方式，还是分工明确的母巢结构，都保留了十分明显的种族特性。
“按照蚁巢和蜂巢的结构来推测，虫母所在的王室应该是最大的巢室，用来囤放和哺育幼卵的巢室空间也应该不小。”
她顺手又敲了敲身旁仓储室的墙壁，“起码比这些精巧的小仓库要大得多。”
不同空间大小结构的建筑会产生不同的回响。
宽敞的巢室中，声音会有更多的空间来传播和反射，因此回响会比较明显，声音听起来更加深远和回荡。相比之下，小仓储室一般狭窄紧密的巢室，声音会受到更多的阻碍和吸收，回响听起来也更为沉闷和局限。
沿着通道壁，这种差异虽然微弱，但仍然可以辨别。
关掉探照灯后，视野内只剩下夜视镜的微弱映照，通道幽长，越往深处越显狭窄，几乎只能容下还未发育完全的虫族通行，连人类的行动都会感觉些许逼仄。
比起正常的通道，这条穴道更像是特意挖掘出来连通不同区域的内部通风口。
宋时三微微弯身，黑暗环境下的前行格外漫长，耳边回荡着足肢爬行的密集声响，足以见得整座母巢的繁忙。
十来分钟的穿行后，前方的幽暗终于开阔起来。
还未踏出通道，针扎般密集探视过来的目光便格外明显，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迫使宋时三停住了脚步。
恢宏的巢室在面前一字排开，每个巢室内都整齐堆叠着晶莹的虫卵。
巢室外，忙碌的虫族工兵正井然有序排列着，从更加宽远的穴道源源不断搬运出更多的虫卵。
足肢与足肢摩擦，触角与触角交缠。它们前后铺展着，上下堆叠着，进入巢室工兵踩着离开巢室的肩背，竟然在本就足够宽敞的通道内有条不紊搭建了第二层“虫梯”。
宋时三愣住了。
她单单从通道传来的回响，猜测出前方应该会距离王室更近，却没想到通道出口竟然直接捅入了人家的育儿区！
守军留下的这个坐标，何止是标记出了母巢的地点，简直离人家的王室仅剩一步之遥！
正在忙碌搬运的虫族工兵也愣住了。
一对对漆黑复眼茫然望向狭窄的通道口，头顶触角彼此抽搐触碰着，沉默地传达着族群的震惊。
什么情况？
为什么它们的内部通风口里，会凭空出现两个人类？
不是说好还在外围的仓储区吗？怎么没有任何通知就突然杀进来了？！
成千上万堆叠的虫卵内，熟悉的卡姿兰大眼可怜巴巴地眨闪着，望过来的目光是难以掩饰的对食物的饥渴。
不等宋时三去细细回想这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卵虫柔软的节腹开始急剧收缩，锋利的口器眼看着要逐渐成形。
——口器成形，破卵的征兆。
一旦卵虫的口器发育成熟，它们便能咬破困住自己的卵膜，大肆奔向外面的世界。
“加速孵化？！”
电光火石间，宋时三记起了这份熟悉感的源头——荒芜星K9上遇见过的蛆蛾。
静静蛰伏的幼卵，成熟后依然不会主动破卵的卵虫，它们小心地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一旦猎物出现，便会在数十秒内加速孵化，将能够捕食到的一切啃噬殆尽。
虫族隐藏行踪的目的也在此刻有了更加确切的答案。
——相比起活跃且显眼的成虫，卵的形态不仅更为隐蔽，需要消耗的资源也更少。
而蛆蛾的特性，让卵的孵化只需要短短数十秒。也就是说，这些成山堆积隐藏起来的虫卵，才是这次虫潮真正隐藏的杀招。
宋时三不由头皮发麻，这张网织的太大，甚至直到现在，虫母的最后一步其实仍未落成。
它依然在囤积这些虫卵，这也是它使出这么多障眼法、想要隐藏真正母巢所在的原因。
不再迟疑，照明灯骤然开启，一束强光从幽狭的通道口猛然刺出。
强光晃过堆挤在洞口的双双复眼，漆黑的地底在瞬间亮如白昼。
光线改变的生物本能下，遮蔽住通道口的虫族慌乱后退，试图寻找暗处。
仿佛舞台聚光灯的汇聚，片刻动乱的间隙中，一道黑影从缝隙间闪过。
宋时三手腕翻转，横刀切换为缠绕在腕间的黑色锁链，直直穿过离得最近一名虫族工兵的大脑，钉入后方巢室的墙壁。
借着锁链的拉力，她轻身一跃，踩上了“虫梯”的最高层。
光源就在她头顶的战斗头盔，顺着光源射向的方向，密密层层的虫族工兵运输队沿路铺展，黑色的浪潮无穷无尽，直到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虫群骚乱起来，叠成双层罗汉的士兵不再有条有序。上层士兵高仰起前肢，狂乱挥舞前足攻击头顶乱窜的侵入者，下层虫族焦虑地摆动身躯，企图将自己从不再均匀的重量压迫下解脱出来。
一片混乱中，横刀无可阻拦地劈斩开振翅朝着自己冲来的庞大飞虫，宋时三的身影在四面八方扑来的狰狞黑影中轻巧前进。
横刀刀锋擦过剃刀般锋利的口器，瞬眼雷光流转，只留下两段烧黑的截面；强腐蚀绿色粘液在空中胡乱飞射，少女的身影穿梭其间，精准避开每一次袭击。
巢室两侧的虫卵蠢蠢欲动，向着飞虫部队分化，还未振翅，被凭空落下的流焰烧灼在地。
宋时三厚重军靴踏在虫族士兵头顶，跨过竖起的利爪，躲过喷射而出的毒液。
对她来说，眼前这黑潮就是一条康庄大道，直达王室的大道。
只要顺着这群虫族迈进，他们就能够找到虫母——
……
高大宏伟的王室，一对圆硕漆黑的复眼，由上
而下睨视着闯入这片禁忌之地的入侵者。
那是一只倒悬趴歇在巢室顶端的巨蛾。
巨蛾的身躯覆盖了整个室顶，双翅足有数十米宽，粉末状的紫黑的鳞片致密而厚实，随着腹部呼吸的起伏一触即落。
它头部面朝着王室入口，两根长长的触角悬垂下来，几乎要落在数米高的地面。一对复眼占据了头部的大部分空间，头部前段是呈卷曲状、如同两把巨大镰刀交叉在一起的口器。
入口外的通道上，成群的虫族工兵列队进入王室，触碰过悬垂的触角后，有序将背上驮着的各类食物送进巨蛾的口器。
运送完食物，工兵继续向前，顺着巨蛾躯体的方向，来到它的尾部。
巨蛾尾部剧烈起伏着，晶莹剔透的虫卵一堆堆落下，在下方堆积成小山。小山的顶端，越来越多的虫卵堆叠着滑下，逐渐扩散向两边。
工兵将虫卵驮在背上，塞入肢下，直到全身上下被晶莹的幼卵挂得满满当当，才顺着后方的通道离开王室。
这样的队伍往复循环着。
沿着这条循环的履带，宋时三闯入了王室。
被通道挤压的光线肆无忌惮顺着庞大的巢室扩散，蜡质的墙壁反射过柔和的光泽，映得整个王室烨烨生辉。
冰冷的复眼睨视着身下地面弱小的人影。
复眼内部，成千上万的小眼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无数个成像点拼叠，倒映出宋时三的身形。
……
——虫母。
宋时三停住脚步，仰头直视头顶的巨型生物。
——藏在A551星、暗中注视着一切的，真正的虫母。
连续不断的流焰在宋时三身后燃起，那是寻野在清理阻断正向着王室赶来的虫族。
在宋时三身前，不止是庞大的虫母，还有挨挤着护卫在虫母身边的虫族士兵，同一时刻蠢蠢欲动正在破卵的遍地虫卵。
虫母悠闲晃动了两下触角，看着身下的入侵者，没有半点慌乱。
只是送上门来的美食而已。
它的眼中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正在运输的工兵们齐齐停下手里的工作，转头向着入口望来。
它们顺着墙壁，爬上虫母的躯干，用身躯一层一层覆盖在虫母身上，组堆成坚固的护甲，直到整片巢顶再也覆盖不下。
虫族有强悍的口器，敏捷的行动能力，但最为恐怖的，是它们杀不竭、除不尽、仿佛无穷无尽的繁殖能力。
尾端的虫卵仍在滴落。
新的虫族仍在孵化。
人类的攻击面前，它们或许脆弱，但即便是脆弱如薄纸，成千上万张堆叠起来，也有无法被利刃砍破的时候。
宋时三举起横刀，蓄力，向着前方一记横扫。
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就像脆弱的蛋壳在重压下开始破裂。
刀锋深入，青绿色的体|液溅出，刺鼻的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即使有着战斗头盔的隔绝，宋时三还是闻到了弥漫在整个巢室的酸液气息。
残肢、碎壳、扭曲的肌肉纤维、透明的管道，各类组织器官在被刀锋触及的那刻燃成焦灰，化为细密的齑粉从空中扬下。
覆盖在最表的那层虫族护甲轻易就被砍破，但一层过后，更多的虫族开始向着豁口涌入，前赴后继用身躯填补着防线的缺口。
宋时三有些被这无赖的打法气笑。
她不畏惧虫母庞大的身躯，也毫不介意和这群虫族的敏捷比比身手。
但眼下的问题是，她的刀根本就碰不到虫母半根绒毛。
第一次，宋时□□思起自己。
她好像太过于依赖往常的作战习惯，在制作兵器时，从来没去考虑过极端情况的存在。
比如现在，无论横刀的横扫再来多少次，缺口都会被这群虫族以眨眼般的速度填补。横刀的攻击范围有限，而自己手中的三种形态切换，居然没有任何一种具有超大范围的杀伤性，连切换形态打配合这种事情都很难做到。
除了苦耗着祈求希望，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战局。
好在。
好在身旁还有一位被誉为人形兵器的存在。
没有半点犹豫，宋时三指挥起身旁的上将，
“寻野！”
对方的应答来得很快。
一声爆响，带着整个母巢的震动，身后的通道彻底塌陷。冰蓝的弯刀凝固在寻野双手，他利落切割掉阻挡在前方虫族士兵的头颅，错身跳跃至宋时三身侧。
无需宋时三解释当前的情况，巨大的元素星盘在他身后展开。
五色流光环绕旋转，星盘上泛起涟漪。
涟漪中，无数凝成实质的轮廓若隐若现，在刹那齐射而出。
陨落的熔岩、迅游的雷蛇、尖锐的冰棱、爆裂炸开的流焰、急速切割的风刃……穿越到星际世界以来，宋时三见过的所有元素攻击，无论形态、无论类别、无论强度，仿佛倾泻的宝库，从寻野身后的元素星盘源源不断射出。
空中搅动起狂乱的风，堪比源核爆炸紊乱的元素能源冲击在虫母不断再生的护甲上。
黑潮一次次聚拢，又一次次被毫无章法砸落下来的元素攻击冲散。
交替的间隙中，宋时三持握横刀，飞身踏上面前正欲振翅的虫族士兵后背，借着它起飞的力量跳跃至虫母硕大的口器上。
这是一处短暂的缺口，但仅仅只需要它浮现的这一秒，对宋时三来说已经足够。
横刀斜插进口器上方裸|露出的片刻绒毛，树脂矿的延展和金属的锋锐在刀身完美结合。
保持着锋利的刀刃，火与雷的流光萦绕在刺入虫母体内的横刀刀身，以脱离金属想象的速度，仿佛破空的利箭，向着前端一路冲进。
刀刃从头部刺入，尾部穿出，贯穿了虫母整个躯体。
剧烈的疼痛占据虫脑，尖锐的悲鸣回荡在母巢，大地开始震颤。
虫母长久停歇的双翅轻轻颤动，自从分化为虫母，它已经许久没有振动这双幕布般的翅膀。
贯穿体内的刺痛下，覆盖在身上的这群虫族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它振动着翅膀，无所适从地拖着肥硕的身躯，想要从这座危险的巢室内逃离。
依旧如潮水般朝它涌去，想要“保护”它的虫族士兵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宋时三也不会给它这个机会。
双手紧紧握持住刀柄，宋时三纵身一跃，从数米高的虫母身上跳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随着宋时三动作的扭转，虫母体内的横刀改变刀口，顺着她下落的弧线，自上而下，将虫母倒悬的背部整个剖开。
紫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腥臭青绿的汁液伴随着各类难以描述的脏器狠狠砸落，像是一场瓢泼大雨。
“雨滴”落在空中，忽地自燃起来，化作点点焰火随风漂浮，竟然没有一滴落在宋时三的身上。
宋时三回头望去，寻野半靠在黏腻的墙壁，战斗头盔遮掩下，被汗水浸透的碎发凌乱贴在前额。
身后传来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
半边被剖开的巨蛾从巢顶坠落，双翅分开，无力地垂在两边。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也没能成功扇动起这双翅膀。
“结束了。”
宋时三看向寻野，回以一个微笑，一边将他扶起。
虫族是集体意识，虫母死亡后，虫族便失去了“脑”的掌控，整个有序运行的种族秩序都会崩塌。
方才的元素星盘耗去了寻野大半的精神力，短时间内精神力的急速损耗，让他的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他握住宋时三递过来的手，勉力支起身子，虚弱地勾起唇角。
“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他神情忽然一变，看向宋时三的身后，常年无波无澜的眸子里浮现出一丝困惑。
“这是……什么？”
宋时三应声回头。
本应群龙无首的虫群并没有四散开来，也没有遵循本能朝着他们的方向发起攻击。
原本覆盖在巨蛾身上“保护”它的虫族们，秩序井然地钻入它被剖开的伤口里，啃食起它的躯体。
“不同的虫族……会和平共处吗？”
宋时三呆愣在原地，眼前虫族的行为已经超过了她的知识认知。
“不会。”寻野语气肯定，眉间的凝重更深，“它们是在争夺分化新的虫母。”
“新虫母？”
宋时三看回地上巨蛾的尸体。
虫母控制着虫群的大脑
，大脑死亡后，虫族便会失去种族秩序，遵循本能四散进行破坏、各自繁衍。
不同的族群不会互相合作，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仍然保持着良好的秩序。
它们自行排列出了优先级，没有互相争斗，也没有进攻人类入侵者，而是统一选择了啃食巨蛾，汲取它身上剩下的能量。
这样的秩序井然，这样的有条有理，就好像……虫母还在一样。
巨蛾已经死的彻底。
——啃食它残尸的虫族就是证据。
巨蛾就是虫母。
——在它尾端堆积的卵堆就是证据。
排除掉所有已知的信息，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性——
虫母，并不是这群虫族的“脑”。
宋时三回想起巨蛾注视她的那对复眼，那对冷漠的、不带一丝情绪的复眼。
它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就好像猎手注视着猎物，是完完全全遵循本能，没有任何情绪和思考的目光。
那不像是高等智慧体拥有的眼神。
一些在紧促慌乱战斗中被忽略的细节也在此刻慢慢浮现。
虫母原始的种族习性会影响整个虫族。
那么为什么，明明这群虫族的行动习性更像是蚁群和蜂群，它们的虫母却会是一只蛆蛾？
除非……
除非。
“除非这群虫族的虫母，和控制集体意识的‘脑’，是分开的。”
在宋时三开口之前，寻野说出了她心底的那个答案。
“它没有选择自己分化为虫母，而是暗中挑选了更合适的容器，代替它成为整个族群的卵巢。”
虫母已经死亡，但控制集体意识的脑，还没有死。
它没有进行过分化，身躯就像普通的虫族士兵一样单薄弱小。没有虫母，单凭它自己无法消灭王室中的入侵者。
它会审时度势，将自己隐藏在族群中，暗中观察着一切。
为了族群的继续延续，它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挑选出新的虫母。
它，就藏在这座王室之中！
第124章 第 124 章
*
宋时三目光扫过密密麻麻挤压成群的虫族。
虫母产下的卵可以孵化为虫族中的任意族群, 眼前的爬虫们纲目各异，想要从中找寻到虫族的“脑”, 并不容易。
然而，再怎么隐藏，再怎么偷梁换柱，刻在基因里的原始族群习性却无法改变。
六边形的巢室，蚁穴一样庞大的建筑结构，似蚁又似蜂的行动模式……
记忆再度回溯。
蓦地, 宋时三回想起逃离B015星溶洞时那最后的一眼。
碎石缝隙的另一端，冰冷的硕大复眼。
那是一只……蚁狮蜂。
宋时三抬眸，视线落在从方才起就聚集在虫母尸身一角的蚁狮蜂群。
这群蚁狮蜂忙碌地嗡动翅膀，似乎和周围拥挤着爬向虫母的其他虫族没什么区别。
但只要多留意一会儿, 便会发现它们根本没有进食的举动，只是压低翅膀为过路的虫族腾挪着位置, 营造出一种忙碌的假象。
“倒还挺会装。”
注视片刻，宋时三轻笑起来, 翻起手腕, 风棘缠绕住横刀刀身。
敌暗我明时，这只幕后操控着一切的“脑”显得那么神秘、那么深不可测。可一旦勘破了这层迷雾, 攻守易势, 才发现它遮掩自身的伎俩竟然如此拙劣滑稽。
缠绕着的风棘折射周围的空气, 隐去了横刀的形态。从外表来看, 宋时三手中现在空无一物。
这只“脑”很聪明，将“未知”利用到了最大化。人类由于未知而产生的轻视, 又由于未知而产生的恐惧, 它全都了然于心，借此将人类玩弄于鼓掌。
反之也亦然。
它太熟悉“未知”这一武器, 所以比人类更加警惕未知，也更加恐惧未知。
两手空空的宋时三纵身一跃。
她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几个轻跳，来到了巨大蛾尸的顶端。
明明手中什么也没有，靠近她的虫族却仿佛被狂风插搅，成片成片凭空碎成两截。
宋时三的脚步未停，一步一步，朝着巨蛾身下的蚁狮蜂群前进。
她的步子特意放得很慢，路经之处，遍地虫尸。
依然忙碌的蚁狮蜂群中，一个身影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起来。
宋时三举起刀，风棘折射光率的改变下，见不到横刀的长度，也见不到横刀的攻击范围，甚至无法确认她是否已经改换了兵器形态。
她看起来只是随意地抬起了手。
虫群置若罔闻向前扑涌，它们理解不了宋时三动作后的危险，也没有恐惧可言。
巨蛾尸体下，一只蚁狮蜂轻轻颤抖着双翅。
揣摩，疑虑，或是恐惧。
过于复杂的思虑和情绪，让它突然凝滞下来的动作显得格外惹眼。
蚁狮蜂小心地转动着复眼，无数只小眼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抬起眼时，正与空中宋时三望过来的目光相对。
空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一人一虫，彼此都在对方的眸子里确认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
“就是它！”
蚁狮蜂别过眼神的同一瞬，宋时三已经呼喊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横刀风棘形态解除，黑色锁链矫健如游龙，跃过大半个巨蛾躯干，向着蚁狮蜂头部绞缠而去。
蚁狮蜂尖鸣，振翅错开半个身位，避开了头部的致命一击。
锁链只来得及缠住它半只翅膀，在它果决而尖锐的痛鸣叫中，一只透明薄膜的翅膀应声撕裂。
它毫不犹豫自断一翅，身子因为失去平衡而跌落在地，转而六足并用，加速向着王室尾端的出口逃离。
“追！”
宋时三简练指示，锁链再度飞出，带着她跨越蛾尸，从巢室顶端轻荡出去。
身后，流焰随声而至，点燃正要起飞拦截在前路的虫群。
蚁狮蜂爬行的速度飞快，熟练地穿梭在宛若迷宫的各个岔路。
这里是它的巢穴，它的王国。只需要一个路口错身的半秒，它就能甩掉尾随的死亡追兵。
可宋时三的视线就仿佛定向追踪瞄准镜，死死锁定着眼前的目标。
借助锁链尾端的钩索，她轻松横踏在巢道内壁，手起链落，行云流水，速度半分不输有着三对足肢的蚁狮蜂。
寻野顺着钩索留下的痕迹跟在后方，沿路从各个路口涌来阻截掩护的虫族，全都被他大范围释放的各类元素攻击扫射在地。
一虫二人前后顺序紧随着，光与影在巢穴通道内穿梭。
越来越多的虫尸堆叠，甚至堵塞了他们过路的巢道。
绕到不知第几个岔路口，宋时三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蚁狮蜂却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一处向上延伸的通道内爬去。
虫族二维生物般的行动能力，使它们在任何角度的墙壁和地面都如履平地。对人类来说，倾斜的通道却无疑增加了更多的阻力。
眼前的斜坡已经超过了六十度，宋时三提起一口气，正要运力，忽然发觉脚下踏跃的地方出现一股小型的旋风，恰好给了她借力向上的支点。
她没回头，知道这是寻野调动的风元素“阶梯”。
方才她一路向前，没来得及留意对方的状态，现在对方跟了上来，隔着数米远的距离，她都能听到粗重的呼吸声。
寻野的状态已然是在强撑。
“谢了。”
宋时三抿紧唇，踏住脚底的旋风，手中锁链回撤，身下猛然加速。
头顶黯然无光，照明灯晃过的片影间，这条通道的尽头似乎是条死路。
亲手打造的母巢，精心设计的巢道，此刻却要成为蚁狮蜂的坟墓。
然而，蚁狮蜂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迟疑。它半边翅膀歪斜着，仿佛见到求生的希望般，更加奋力舞动着足肢，甚至激动到轻轻颤抖。
通道尽头越来越近。
最后的路程，眼前几乎是片完全垂直的路段。
蚁狮蜂已经被逼入死路。
宋时三蓄力，估算着最后的距离，手中钩索随时准备穿刺投出。
探照灯光线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被蚁狮蜂挡住的缝隙中，明明闪着柔和蜡泽再无出路的墙壁，却忽然出现了些微松动。
簌簌土尘掉落。
幽暗地底的光线之外，新的霞光随着外部渐渐掘开的洞口，由上而下射入了通道之内。
洞口外闪过几只刃虫的身影，原本封堵住的洞口，被它们从外部掘开。
来不及惊诧，在宋时三投出锁链之前，蚁狮蜂巨大轻盈的身体忽地探出了洞口，爬向了更为广阔的地面。
它逃出了母巢！
地面上没有任何遮蔽和岔路口，只会让它的行踪变得更容易锁定——
电光火石间，各种想法在宋时三脑海掠过。
不等再细想，宋时三单手撑地，紧随在蚁狮蜂身后探出身子，锁链尾端化为尖钩，朝着它离去的方向猛地飞插过去——
尖钩刺穿层层阻挡的虫群，精准插|入蚁狮蜂的尾部。
蚁狮蜂嗡鸣着，振动着仅剩半边的翅膀，任由尾部的躯干被扯断，执着地爬向它面前被紫黑色虫群包裹着的半球形物体。
半球形物体露出闪着金属光泽的一角。
宋时三已经整个身子钻出洞来，待见到眼前熟悉的景象，她视线猛地紧缩——
草地。
半球形合金物体。
只是瞬间，她便明白了，“脑”违背常理也要逃出母巢的理由——
面前这块倾斜的小山坡，正是他们着陆时的那片草地！
被虫族覆盖占据的半球形物体，正是他们来时乘坐的那架小型飞行器！
“脑”放弃了母巢，想要乘坐飞行器逃离A551星！
拖拽着只剩一半的躯干，蚁狮蜂艰难地蠕动上飞行器，和遍布其上的虫族融为一体。
飞行器摇晃着震动，触须从各个金属缝隙中探出，底部的推进器燃起蓝色的火焰。
军港已经被炸毁，整颗A551星上恐怕再难寻到能够飞向太空的飞行工具。通讯被切断的情况下，一旦让这只蚁狮蜂顺利逃脱，将再难寻觅到它的踪迹。
无暇去思考“脑”究竟是如何在只有一半身躯的情况下维持着生命体征，锁链飞快缠回至宋时三身侧，切换为一把高速狙击步枪，架在她的两臂。
不需要瞄准镜的协助，宋时三举起枪，指尖轻轻波动刻印，耀眼的碧色流转过枪身，最终在枪口汇聚。
这是当前集成回路下能够覆盖的最高频率，元素能源的凝聚，早就超过了当初和寻野对战时的左轮手|枪形态。
她闭起一只眼，枪口对准小型飞行器燃动着蓝色火焰的推进器，扣动了扳机。
极度凝聚的风。
空中划过一条似穹似碧的直线。
密集的连射，倾泻的能量。
弹匣内的元素石微微发烫，倾涌而出的火力连集成一条仿佛没有间断的直线，穿透过小型飞行器的推进器，从尾部的座舱中毫无阻力地射出。
堪比粒子炮束的威力。
飞行器在半空中猛地一震，整个舱体被全部贯穿，动力系统尽毁，无可避免地朝着地面直坠下来。
宋时三的攻击仍然没有停止。
高速狙击步枪的枪口追射着坠下的飞行器，燃起的黑烟千疮百孔，终于在一声巨大的轰鸣爆裂中，半空中燃起一团刺目的火光，在刹那间融进了背后天际的霞光。
火球膨胀，橘红色的烈焰如汹涌的波涛向外翻滚。
从洞口追出的寻野探出脑袋，刚一抬眼，便是头顶炸开的剧烈火光。
飞行器的残骸天女散花向着四面八方飞溅，如流星般拖着长长的尾焰坠向远方。
硝烟夹杂着腥臭，在空中渐渐弥散。
浓烟蔓延，自山坡向外飘散，越过高耸着的金属城墙，越过墙内高楼林立的成片工业区。
像是接收到骤然炸响的信号弹。
接连响起的闷响打破爆炸后的短暂沉寂，垮坍的声音杂乱而沉闷，多米诺骨牌一般，带着地动山摇的摇晃感，从远方的地面遥遥传来。
宋时三侧过头，目色诧异，朝着坍塌的声源看去——
金属城墙内侧的工业区。
鳞次栉比的高楼仿佛被死亡之手触碰，自下而上，成片成群，一批批一节节，枯脆朽木般垮塌下来。
尘雾遮天蔽日，灰黄高高扬起。
破碎一地的砖石尘沙中，暗紫色不断聚集，源源不断从倒塌的建筑群中涌出，汇聚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浪潮。
建筑因为承重墙被掏空而坍倒。
失去了“脑”的控制，之前隐藏在建筑墙壁中的虫族们全都蜂拥而出，遵循本性向着周围的一切进行着扩张和破坏。
它们不再遮掩，墙壁间、地底中，藏匿的成虫，堆积的卵虫……
不是铺天盖地，也不是密密层层。
眼前的景象已经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直到这一刻，宋时三才真正意识到虫族繁衍速度的恐怖，虫潮亿万级数量的恐怖。
高高卷起的暗紫色海啸，仿佛要将整片世界都淹没在蠕动的足肢之中——
现在，才是真正的虫潮。
……
风声猎猎，吹动宋时三作战服的衣角。
唯一的飞行器被毁，整颗A551星俨然成为炼狱，已经远非单个人类的力量可以抗衡。
眼前的景象，远比前世的万千丧尸潮更为恐怖。
最后的时刻，她扭过头，伸手拽住一旁寻野的手腕，迎着虫潮涌来的方向，冲向唯一可能的幸存之地——
第125章 第 125 章
*
“虫母……不是这只蚕虫。”
A227星, 云起鹤惨白着脸，看向身旁的何悠。
队内通讯闪烁两下, 这句细如蚊蝇的低喃，传送至每个参与作战的联邦战士耳边。
似乎是在印证她的猜想，越来越多的战报传送进队内通讯。
“主力军团冲破防护带后，虫族星舰停止了对防护带缺口的修补！”
“后卫部队顺利跟随，成功突破防护带，进入A227星引力范围！”
“……前往A227星的虫族补给队没有继续向前, 而是顺势汇入了防护带！”
“……防护带再度重建完成，虫族控制了A227星的外空领区！”
母巢外，陆清引迅速扫过陆续传达的战报，再看一眼战舰外死死护守住“母巢”入口的虫族士兵, 内心如坠冰窟。
虫母是假的。
母巢也是假的。
这些守在入口处的虫族士兵，根本就不是为了守卫母巢, 只是为了拖延住他们，吸引更多的联邦军队进入A227星。
不是他们包围了虫母, 要将虫潮一举击溃。
而是虫族包围了整个联邦军队, 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混账东西！”
陆清引一拳砸在控制台上，从军多年, 罕见地情绪失控。
他自以为已经足够警惕、足够坚守, 千算万算, 竟然还是被这伙虫族摆了一道！
情绪的宣泄只在一瞬, 发泄完内心的苦楚愤怒，还是要抬起头来面对冷酷的现实。
“打开沙盘图。”
抹了把脸, 陆清引吩咐身旁的副官, “连通所有高级将领的通讯，召开紧急作战会议。”
A227星从一开始就是个幌子, 不论是焦土计划还是全线围剿，针对这次虫潮的全部方针，从一开始便选择了错误的目标。
事态严重至此，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云起鹤的勘探分析报告仍在继续：
“这只蚕虫不具有孕育受|精|卵的生育能力，产室内堆积的是带有基因囊体的空卵，虫族借由A227星的交通枢纽位置，将这些囊体扩散至其他星球……”
她的声线微微颤抖，想起差一点就要推行的焦土计划，只觉心底寒意更甚，
“它们将这些囊体扩散至其他星球……以此，来扩张抢占生态位的计划。”
好一个双线并行，好一个声东击西，好一个一箭双雕！
投入了大量炮火人力，牺牲了无数将
士平民，兜兜转转一大圈，眼瞧着胜利就在眼前。
到头来，他们竟然连虫母的真实位置都不曾知晓！
联邦军部和政部的通话线一个个接通，消息传递之快，所有出现在屏幕前的脸孔都面色沉重。
“我们还有多少军力储备？”深吸口气，陆清引尽量保持镇定，率先开口。
作为本次战役的主将，他的存在就是军心所在，绝境之下，哪怕天地崩于前也绝不能显现出丝毫的慌乱。
会议众人中，一个声音缓缓开口，
“有合适战斗经验的在役战士，恐怕只剩不到五分之一。”
“合适战斗经验”指的是有过和虫族作战经历的士兵，军部全线增援的文件下达后，联邦所有星群内，符合条件的战士们几乎都涌向了前线，只剩下一些路途比较遥远的还未赶到，侥幸没被封锁在A227星。
陆清引皱起眉，“怎么这么少？”
发起进攻总指令前，他统计过参战的队伍数量，比前些年的在役队伍人员要少得多。当时他还以为是兰密在保存实力，留下了部分队伍，没想到竟然已经是联邦几乎全部的主要战力了。
“近几年联邦比较和平，所以放缓了军备建设，生产资源更倾向于发展经济建设。再加上矿石症的频发，不少战士都提前因伤退役了。”
兰密上任后，收紧了联邦政府对于元素石开采纯度的征收率，市场上流通的高纯度元素石更少，诱发矿石症的战士也越来越多。
再加上资源分配的倾斜，除了帕拉迪斯星群，大部分星群的驻军都减少了与虫族和异种实战的训练任务。只有一些执行营救任务的种子单兵小队，才可能拥有相关的对战经验。
退役士兵越来越多，优秀的新兵却越来越少，军中核心力量就这样渐渐空虚。
“放缓建设？到底是政策分配，还是有人中饱私囊？”陆清引剜了眼兰密，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
迈尔勒·兰密垂着眼，翻动屏幕前的一条条战报，逃避着对方的质问。
气氛只凝滞了片刻。
战情当前，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陆清引打开沙盘图，进入正题，
“主力军团突破A227星的包围还需要一些时间，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我们还无法确认母巢和虫母的真正位置所在。
“我们需要一批队伍，来探查几个可能星球的情况，这个任务很紧急，危险系数也高……”
“先援助主力队伍突破A227星的包围吧。”会议通讯中，有人打断了陆清引的发言，“老兵们基本都在主力军团里，咱们剩下的有效战力太少，还是先撤回来，休整后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不行。”陆清引当即拒绝，“一定要尽早揪出虫母的所在。”
拖延得越久，母巢的发育就越完备。
这只虫母的智谋非同凡比，容不得更多轻视。联邦人类现下的情形已经足够被动，若是给它更多的发育机会，等它将整张大网铺成，事情恐怕就真的无可挽回。
“虫母的目的就是将联邦的全部战力困在A227星。我们继续增援A227星，只是顺着它营造出来的险境落入更深的陷阱。”
既然虫母选择在A227星将联邦主力一网打尽，就必然不可能让他们轻易逃脱。
“突破包围”只是保守说法，更为残酷和可能的事实是，他们或许会就此葬灭在这颗只有编号、甚至都没有被命名的星球上。
但陆清引不会在此刻说出这最坏的预想。
军部回答完军力储备后，他便收回了请求营救的想法。
联邦剩下的有效战力，连执行他的探查计划都显得人手吃紧，更何谈前来援助A227星的主力军团。
比起求援，探明母巢的真实所在才是更为重要的任务，也是唯一的出路。
至于主力军团当前的困境……
陆清引咬牙。
哪怕他陆清引精神力耗竭、矿石症暴毙而死，也一定要带着战士们冲出重围。
僵持中，有人忽地开口，
“寻野上将呢？没有参加这次的作战会议？”
各项作战会议中，寻野向来只是保持沉默，鲜少参与有关战术和政策的讨论。现下一经提醒，众人才发现连线的通讯中，似乎真的没有这位联邦人形兵器的存在。
负责连线的副官一愣，急忙看向眼前的光脑屏幕。
对寻野上将的通讯确实发起了，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仅如此，早在数十个小时前，这位上将就已经和联邦军部的队内通讯断开了连接。
“……寻野上将，好像失联了……”
副官一时无措，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陆清引。
他的军部权限不够，无权查看职级更高将领的最后坐标定位，但相同军衔的陆清引却可以。
陆清引点开寻野的信息栏，闪烁着红点的坐标意味着通讯的丢失，最后出现的位置，却不是他们所在的A227星，而是不远处帕拉迪斯防线上的A551星。
寻野……没有跟随部队指令进入A227星，而是转道去了A551星？
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临时加入联邦军部的宋时三的通讯坐标。
陆清引皱起眉，寻野行事虽然随意，却并不会毫无逻辑，更不会在这么重要的战事前临阵脱逃。
A551星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位年轻上将临时改道。
“他们去了A551星，进入A551星后，通讯便自动断开了连接。”
“他们？”
会议通讯中，一道苍老威严，又有些熟悉的声音敏锐地捕捉到陆清引的用词，“还有谁和寻野同行？”
这位联邦战神向来独来独往，擅自离队不算稀奇，可有人同行，便是十分蹊跷了。
陆清引抬眼，熟悉的声音来自一位曾经的战友——迟莫道上将。
虫族战事的消息放出后，迟莫道是第一位不顾焦土计划政令前来支援他的上将，还顺带秀了一把他那拉风酷炫的新兵器。
理所当然地，对方现在和自己一同被困在了A227星。
“一名军校学生。”
陆清引平和开口，他对宋时三了解并不多，只知道这位年轻少女有着过人的谋略和胆量，甚至还被寻野认定有远超战神本人的武力值。
宋时三是寻野特别带来和自己见面的，发现寻野通讯失联时，他便也查看了对方的通讯坐标，发现果然和寻野一同失踪。
对了，这名神秘少女好像是来自联邦第一军校的兵器科学院，手中也有一把酷炫拉风的元素兵器……
陆清引眼神猛地一震。
没记错的话，迟莫道现在，好像正就任兵器科学院的院长？
思绪千转间，陆清引迅速补上后一句话，
“同行的学生，名叫宋时三。”
“时三？！！”
迟莫道拍桌而起。
宋时三留给他最后的消息，便是和寻野一同前往帕拉迪斯星系。和唐甜甜分别后，唐甜甜留在后援的营救队伍中，宋时三却不见人影。
迟莫道心中猜想她或许是想跟着寻野一同上前线，却没想寻野竟然真的同意了，俩人还临时改道，齐齐失联在了A551星！
迟莫道气得胡子颤抖，简直想立刻把手中的狙击枪架在寻野脑门。
不是说行事恣意、独来独往？不是说难以指挥，性情不定？
怎么在宋时三面前就变得惟命是从，半点儿主见都没有！
区区一个联邦人形兵器，没了就没了，他迟莫道不在乎。
可是宋时三！时三可是兵器科学的希望之光！是整个
元素兵器发展史上跨时代的存在！是要在他们兵器科学院广场上立雕像、写进教科书的人物！
要是宋时三出了什么事情，他化成骷髅架子也要举着枪无时无刻瞄准寻野的脑门！
听到熟悉的名字，兰密的眉头也是一跳。
虫族战事发生得紧急，他还没来得及过问青团那边事情的进展。明明应该被困在星盗船上的宋时三，为什么会突然上了前线，还是和那个难以捉摸的寻野一起？
迟莫道的震怒中，又一道紧促的声音插了进来。
“长官，A551星的守军也全员失联了，整个A551星的通讯站似乎被全部摧毁。”
陆清引身旁，副官神情紧张翻看着从A551星传递回来的信号记录，补充道，“最后通讯的丢失，就在我们发起总进攻的同时。”
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了又变。
少了寻野这员联邦军部最强战力，主力军队突破A227星虫族包围的希望便更渺茫了一分。
不仅如此，A551星的断联、寻野和宋时三的失踪，让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不详的气息弥漫。
陆清引沉着脸，将沙盘图上的A551星标记出来，
“诸位，这颗星球，或许就是虫母真正的位置。”
动态沙盘图上，蓝色与红色的箭头交织着，箭头的中心，A551星安静地坐落在帕拉迪斯防线属星的一角。
陆清引拨动时间轴，画面一帧帧向前，一直后退到战争伊始，虫族刚刚降临的那刻。
干干净净的星系图上，只有A551星的坐标，猝然出现了浓重的墨点。
那是虫族最初登陆的地点。
——虫母，居然从未离开过这颗初始降落的星球。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整张大网终于抽丝剥茧，还原出最原始的样貌。
直到此刻，联邦军政两部才真正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多么狡诈、多么可怕的敌人。
巨大震撼的静默中，有人沙哑着嗓音，
“先不要着急下结论，还有疑点。
“总进攻信号的发起，和寻上将到达之间，还存在着一个时间差。
“如果A551星真的是虫母所在，为什么这个时间差内，星球上的虫族没有任何行动迹象？”
虫母居然一直停留在A551星上，这一事实实在太过可笑。
他们已经猜错过一次，在没有十全证据、没有解决掉所有疑点之前，谁也不敢笃定母巢的真正位置。
这是谨慎，也是恐惧。
但更多的，是不愿相信自诩为食物链顶端、自诩为最优等的高智慧生物的人类，竟然会被向来视为低智的虫族玩弄于股掌。
陆清引也陷入沉默。
按照事先设想的虫族的计划，在主力军队落入罗网之时，虫族就应该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A551星通讯的切断，应该就是母巢发起进攻的信号。
可为什么，切断通讯后，这颗星球上的虫族仍然毫无动静？
还是说，通讯的切断仍然是虫族计划的一环，目的就是引出他们剩下的兵力前往这颗星球进行探查。而寻野，正是中了虫族的陷阱？
陆清引眉间印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眼前仿佛是张巨大的棋盘，棋盘对面的对手深不可测，他从军生涯中，从未感觉每行一步都如此艰难。
众人的沉默间，新的战报通讯忽地响起。
“长官！环绕在A227星外的防护带，突然自行散开了！”
“虫族的进攻变得杂乱无章！彻底丧失了组织性！”
“更多虫族士兵正向我们涌来！”
传递回的画面上，原本井然有序组成防护带的虫族星舰忽地停止了运转，各类星舰歪歪斜斜碰撞在一起，遵循本能般四散追逐起新的猎物，朝着最近的目标——A227星坠落而来。
短短几秒的画面，映照出会议众人茫然震惊的脸庞。
从军多年，每个和虫族打过交道的人都能清晰认知到虫族狂乱无序行为背后的原因——
作为集体意识的控制者，虫族的“脑”，死亡了。
“……是虫母？”
“虫母被剿杀了？！”
“虫母？！虫母没了？！母巢被清剿了？！
“是谁！谁做的？！怎么可能？！”
……
胜利降临得太过突然、太过猝不及防。
虫母死亡，虫族便失去了兵源补给，也丧失了组织进攻的能力。一旦族群的战损超过百分之二十，虫潮就会开始自行消退。
虫族现在的攻击毫无组织性，百分之二十，这个比例，对联邦来说并不是没有希望，甚至可以说是胜券在握。
就像虫族攻破帕拉迪斯防线落成母巢一般，灭顶危机来得突然，去的也离奇，紧拉着人们的心脏大起大落，再大落大起。
地狱与天堂转瞬翻转，让所有人的大脑都空白了片刻。
各色情绪交织浮现，会议众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方才被否定的A551星。
——一切问题的答案，似乎就在这颗扑朔迷离，却又带来巨大转机的星球之上。
“派出救援小队，前往A551星进行探查。”陆清引迅速做出决断。
恍惚间，陆清引似乎听到耳边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不再需要他苦坐棋手的位置，在他之上，还有一双更深远的眸子，替他落下了宛如天神降临的“将军”。
棋盘胜局已定。
现在的他，只需要作为披甲的兵卒，将剩下的残子杀得片甲不留。
望回己方战场，陆清引下达指令，
“全军准备，突围A227星。”
·
战地新闻传得飞快。
虫族的阴谋，主力军队的困境，以血躯突破防护带的退役单兵，母巢的清剿，虫母的陨落……
前线的记者们笔杆不停，穿梭在炮火之中，大字标题贴满各个社交平台，人们的心弦也跟随着新闻的内容，过山车一般大起大落。
虫母被清剿新闻标题出现的那一刻，所有关注着战事的联邦军民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
“联邦近百年来最惨烈的战役，向英雄们致敬。”
“太恐怖了……虫族什么时候进化到了这种地步？虫母肚子里装的怕不是卵，是它亿万数量级的心眼子吧？”
“焦土计划就是个笑话！如果不是焦土计划耽误的战机，现在我们绝不会付出这么惨烈的代价！”
“……呜呜，吓死我了，我都已经开始在家演练对战，准备作为替补奔赴前线了。”
“向前线的英雄们致敬！好后悔当初没有报考军校，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各大新闻平台的评论区一改前几日悲肃紧张的氛围，终于恢复些许活力。天南海北的人们在这里彼此安慰着、释放着被压抑的情绪。
“家里的高纯度元素石都捐了，甚至还从批量购入了一批元素兵器，正在捐往前线的路上，还好是我们赢了。”
“我也把手上的元素石都捐了，本小废物精神力约等于无，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等一下，市场上已经有公开出售的元素兵器了？！”
“好像是兵器科学院学生们发起的增援前线运动。他们提供设计图，号召有能力的兵器师们进行制作，社会上不少兵器师们都在积极响应。”
“不是出售，是免费提供，他们手里的图纸和成品都是免费的。但是元素兵器的制作需要成本，说是购买，其实是大家借买卖形式给兵器科学的捐款。”
一条有关元素兵器的话题帖在瞬间攀升为热门话题，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了元素兵器，是不是普通人也能自保了？”
“元素攻击可以给虫族和异种造成更强的伤害！不管你手上是什么品质的元素兵器，使用元素兵器绝对比你用其他武器更有效。”
“别打这次免费捐赠的主意！请把资源留给有需要的前线战士们！现在危机已经解除，咱们很安全，大家不要趁机哄抢！”
“打扰一下，请问元素兵器哪里领？我是因为矿石症病情恶化退役下来的，现在很需要一把元素兵器重回战场，出多少钱都可以，求好心人告知！”
因矿石症恶化而退役下来的战士，一般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素养极高，这样的战士重回战场，对前线将会是极其有力的支持。
各大评论区，立马有人跟帖回复。
“联系联邦第一军校兵器科学院，拨打他们的官方通讯就可以。”
“啊？竟然有人现在才知道吗？还是一位退役的老兵？”
“现在仗都打
完了，总感觉亏了。”
“还有人不知道元素兵器的获取渠道吗？大家消息扩散一下！前线仍然急需增援！”
劫后余生庆祝胜利的氛围中，突然插出这么句画风陡转的“急需增援”，不少人都摸不着头脑。
“……前线怎么了？战争不是已经快要打完了吗？”
“对啊，虫母都死了，我们基本已经赢了吧？陆清引上将带着主力队伍突出了重围，剩下的虫族残兵根本不在话下。”
母巢已被剿灭的消息传来后，陆清引即刻聚集了A227星上全部队伍，迎战这颗星球上虫族部队杂乱的疯狂。
部队打空了近乎一半的火力储备，战损也相当之高，但好在A227星上的虫族基本被清剿干净，其他星球上的虫族也开始有溃逃的迹象。
虫潮开始消退，现在正是战争的尾声，和平已经近在眼前。
一句“增援前线”，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
人们的困惑中，终于有人透露了些许消息。
“最新消息，根据A551星探查小队返回的观察报告，已经确认虫母落巢于A551星。现在整个A551星全部被虫族淹没，没有足够的兵力，营救计划可能无法进展。”
由于“脑”的刻意隐藏，母巢繁衍而出的虫族士兵并没有像曾经的虫潮那样向着其他星球肆意扩张，而是全部积压隐蔽在A551星内。
“脑”死亡后，这些被呈指数型繁衍速度催化诞生的虫族蜂拥而出，又因为没有向外扩张的飞行工具，只能在A551星的每个角落不断堆叠。
接纳了虫潮近百分之七十数量的A551星，彻底沦为死亡之地。
群众哗然。
重磅消息一个接着一个，直叫人晕头转向。
“什么营救计划？虫母不是在A227星被陆上将剿灭的吗？和A551星又有什么关系？”
“听说A227星只是个诱饵，真正的母巢其实在A551星上，寻野上将和宋时三在大部队进攻时去了A551星，然后就断联了，虫母很有可能是被他们清剿的。”
“寻野？就他一个吗？战神再厉害也不可能独自摧毁整个母巢吧？！”
“宋时三……？好熟悉的名字，是不是今年军校联赛夺冠的那个新生？”
“容我再补充一句，你说的这位新生就是地下黑市擂台的收废品小宋，在擂台赛上击败了寻野的那位。”
“所以……虫母是被宋时三杀的？他们两人合力干掉的？！这也太强了吧！”
“之前小道新闻说的都是真的！联邦军队本来已经陷入死局，是他们剿灭了母巢，拯救了整个联邦！他们是联邦的英雄！”
有关A551星和虫母的真实所在，在之前都还只是未经证实的推测。出于对新闻实事求是的严谨，主流媒体并没有报道相关的事迹。只有一些边角小报，悄悄透露了只言片语的猜测。
是以在虫族溃逃之际，不少群众都对真相毫无了解，只从战地记者传递回的消息中理所当然推测着事情的全貌，以为是陆清引在A227星上击败了虫族。
现在探测小队返回，真相揭晓，人们才终于从战争胜利的喜悦中回过头来，再次审视当前的战局。
A551星的影像被公布在各大新闻平台。
探测小队的战舰根本无法在这颗星球上寻找到着陆之地，只能通过卫星拍摄，遥遥地将地面的景象传送回来。
画面上，原本湛蓝的行星，现在只剩下一片幽暗的紫色，那是属于虫族坚甲的颜色。
黑紫色的浪潮覆盖整颗星球，所见之处，寻不到任何地皮绿植、山川河流，有的只是无边无际蠕动着的足肢和触角，自由地碾踏着经过的全部生灵。
炼狱般的场景。
即便只是从太空飘下一片落叶，也会在进入星球引力范围时便被虫族啃食殆尽。
“……这颗星球上，真的还有人活着吗？”
见到返回影像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在心底惊悚地浮现这样的疑问。
社会舆论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这么多虫族，简直就是地狱，联邦真的能从虫族手中夺回A551星吗？”
“其实不用管，这些虫族好像没办法离开A551星。等它们把星球上的资源耗尽，就会开始自相残杀，到时候我们再去清剿就容易得多。”
“也可以不着陆，直接在引力层使用对地粒子炮进行轰炸。”
“那星球上的幸存者呢？宋时三和寻野呢？就算虫族最后会自相残杀，A551星的幸存者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对地粒子炮这种大范围重型武器，在没有确认他们的坐标之前，谁能保证不会误伤？”
“寻野上将和宋时三不顾自己的生命，孤身入死局挽联邦于狂澜，我们怎么能就这样抛弃他们？”
“我能理解支持营救的人的心情，但是理性不能被感性占据上风，不管从哪个角度分析，现在撤兵休整才是最为合理的决策。”
“天啊，良心被狗吃了吗！之前的新闻没有看吗？如果不是宋时三和寻野，联邦军队早就全军覆灭了！我们现在或许已经变成了虫族啃食的养料！”
“作为兵器科学院的学生，我只想说，宋时三绝对不可以死在A551星……”
“那联邦的其他战士们呢？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好不容易从前线下来，能够和家人团聚了，现在又要去执行一场明显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这和谋杀又有什么区别？”
“谁又能保证A551星上还有活人存在！说句不好听的，寻野和宋时三说不定早就没了！现在再去救人，只是白白送死！”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难道连一点儿努力都不肯尝试，就要这样弃联邦的英雄于不顾？”
“A551星本来就属于帕拉迪斯防线，地面上的那些防御工事说不定可以继续利用，只要我们凝聚全联邦的力量，营救幸存者并不是不可能！”
“今天要是不派兵营救A551星，日后联邦必亡！”
“……”
人心不定，摆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道电车难题。
A551星上的虫族数量和危险程度，肉眼可见地比A227星更加庞大和凶险。以陆清引手上残存的这点兵力，再杀进这趟炼狱，无疑九死一生。
A551星可能仍有幸存者，寻野和宋时三也许依然活着，但这么多联邦士兵，他们的命也是命。
用众战士的鲜血和生命，去换取一两个人的“可能幸存”，真的是明智合理的决策吗？
……
联邦政府，再度召开的紧急作战会议气氛凝结，剑拔弩张。
陆清引直视着迈尔勒·兰密的双眼，眼底的杀意毫不遮掩。
他的身旁，一把手杖切换形态而成的狙击枪正抵在兰密太阳穴前，迟莫道冷着脸，面上没有丝毫情绪。
双方僵持。
许久，兰密认输地移开了目光，
联邦政府的最终决议，终于姗姗来迟。
……
各路新闻稿纷纷扬扬，在社会各界的议论中，雪片般落在人们眼前。
【联邦军部进行最终决战动员：正在集结军队，将凝聚全部国力物资，前往A551星营救幸存者】
【社会求援：联邦政府发布红头公告，恳请社会各界人士给予援手，共同营救A551星球】
【民间志愿者集结，大批物资运往前线】
【帝国两位皇女联名上书，帝国或将派出援军】
【营救行动：陆清引上将挂帅，帕拉迪斯星群幸存将士全员参战】
【陆清引上将发布战前广播文告：以必死之决心，作最后之奋斗】
第126章 第 126 章
*
A551星。
金属城墙。
宋时三一刀砍下企图从窗口探进身子的扁甲蜈蚣的脑袋, 关上了角楼最后一个窗孔。
窗外，扁甲蜈蚣挣扎着剩下的半截躯体, 坚硬如铁甲的鳞片哐当当砸在已经闭合的窗孔上，刺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这段金属城墙，是A551星仅存不多没被虫族完全攻占
的防御工事，也是离宋时三他们最近的藏身之所。
城墙绵延，几乎环绕住整个A551星，但因为无人驻守, 现在已经淹没在密密麻麻的虫潮之中。
赶在虫族彻底占领这儿之前，宋时三拉着寻野进入了城墙拐角处的一座角楼。
角楼比瞭望塔更为高大、坚固，视野同样开阔，设有多个瞭望孔和射击孔, 可以观察到两个朝向的情况，起到交叉火力的防御作用。
宋时三看了眼靠在墙角脸色苍白的寻野, 没打算将他拉起来和自己形成交叉的火力防守，索性先将与外界连接的通道和入口全部堵上, 在这里进行暂时的休整。
失去了火力压制, 窗外很快就被各种爬行吸附在墙壁的虫族占领，变得漆黑一片。
角楼内的电力系统居然运作正常, 甚至还被宋时三翻出了一些炮火储备。
宋时三打开灯, 熟悉了下各类防御武器的操作系统后, 坐到了寻野身边。
“还好吗？”她开口。
寻野现在是典型的精神力透支状态, 更确切地说，早在母巢击败虫母时他就处于透支状态中了。
后面追击蚁狮蜂的那一路, 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陷入昏迷, 宋时三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咬牙硬抗下来的。
“不太好。”
寻野如实回答。
比以往任何一次精神力透支后的反噬更为严重，他的大脑和身体、每处毛孔都有针刺穿透的痛感。呼吸间, 仿佛连血液里都有细小的晶体在缓缓凝结，剐蹭着他的血管内壁。
身体早就已经到达极限，意志却固执地保持着清醒，他怕自己一闭眼就会休克过去，成为宋时三的累赘。
——尽管只是直觉，寻野却十分肯定地认为，宋时三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丢下自己的战友。
他不想将对方拖入更为艰难的绝境。
微微支起身子，寻野继续道，“需要一炷香的休息时间。”
自己的状态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强撑着回答“没事”并不会起到丝毫的宽慰，倒不如实话实话。
但是虚弱归虚弱，□□的虚弱，阻碍不了他释放元素攻击的行动。
只需要一点儿短暂的喘息时间，他依然可以继续配合宋时三的进攻。
宋时三上下打量这位年轻上将一眼，脸上没有半点儿被困绝境的慌乱无措，反倒宽慰起对方，
“别着急，这座角楼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不如先来思索下待会儿吃什么。”
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方才被她砍下掉进窗内的半截扁甲蜈蚣脑袋，认真道，
“虫族可以吃吗？”
寻野：“？”
“角楼里还剩下些炮火储备，射击孔也都能用，足够我们再清理一波外面的虫族。”
宋时三解释道，“但很可惜，这儿的储备粮都被掏空了，连支营养液都没剩下，不知道是被之前的守军转移了还是被虫族洗劫。看来我们首先得解决粮食问题。”
寻野有些诧异地抬眸。
对方的语气很平静，话语间轻松到仿佛正要进行一次外出打猎，丝毫没有被虫潮围困的紧张感。
从被联邦军部捡回以来，寻野执行过最多的就是营救任务。
人们被困在各种各样的险境，异种入侵的大楼、虫族封堵的山洞……不同的人们，不同的场景，脸上却都是同样的神情——枯竭灰败的绝望。
有不少人甚至在他赶到之前就已经理智崩溃，被恐怖的现状吓得自行了断。
灾难面前，最致命的或许不是还未到眼前的死亡威胁，而是心底因恐惧丧失的求生希望。
寻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等待被营救的一天，这一天甚至比他曾经遇到的那些营救任务更为恶劣。
眼前是几乎看不到生机的绝境，没有脱逃出去的希望，也没有等待救援的可能——
如果连联邦最强战力都被困在了这里，又还有谁能有这个实力和勇气前来执行营救。
越是细想，越是清醒地意识到摆在面前的只能是死路。
寻野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他的人生毫无乐趣，终点也一目了然。
作为五系全能的3S+级精神力天赋者，星际众人所追求的、奋斗的、视为荣誉的一切他都拥有。
但常人触手可及的亲情、爱情、友情，进步后的喜悦，受挫后的不甘，对他来说却也是渺茫。
他是被圈禁在联邦的人形兵器，是人造的神，是崇敬、畏惧和利益争纷的集名词。
对于缠绕在身上的种种光环和枷锁，寻野通通不感兴趣。
不完全顺从，却也懒得反抗。
他就像是漂泊在黑暗里的孤舟，无所谓地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光点，倘若没有这样的光亮存在，那便也顺其自然走向矿石症耗竭而亡的终点。
——直到宋时三的出现。
仅仅是拿着一把普通改造的兵器，收废品小宋凭着出其不意的战术打败了耍猴人。
一个普通人，使用最常规的物理攻击手段，战胜了A级精神力天赋的强者。
她似乎不会向任何桎梏低头，倔强又张扬地肆意生长着，这种燃尽一切的蓬勃生命力，像一簇怦然亮起火光，在寻野漫无目的的黑暗中燃起光点。
——正如此刻。
寻野不自觉勾起丝笑意，顺着宋时三的目光看向地上的扁甲蜈蚣，认真考虑起她的提设。
片刻，他回答道，“一般不能吃，但体内没有毒素的，或许可以试试。”
扁甲蜈蚣垂在地面的硕大口器还在淌着毒液，宋时三只轻扫一眼，就放弃了尝试食用它的打算。
她站起身，敲了敲角楼瞭望孔厚重的玻璃窗，转过头来，“外面有能吃的吗？要不要我放几只进来宰掉？”
说着，她举起刀，黑金流光的刀身瞬时燃起熔岩般的暗红，“这么一刀切下去，应该直接就熟了，还省得处理食材。”
寻野被她逗笑，眉眼舒缓下来，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许多。
宋时三比划两下，却也没真的动手。
两人都知道，理论上虽然存在进食虫族的可能，但碍于基因污染的风险，不到最后一刻，还是不要轻易冒险的好。
稍微活跃了下气氛，宋时三又坐回寻野身边。
寻野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她看得出。
不仅是精神力的过度使用，对方作战服背后还有几处破损，应该是在母巢阻截虫族时受了暗伤。
大脑的损伤加上身体的透支，这种情况下，一旦丧失求生信念，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想了想，她努力通过说话来保持对方的注意力，
“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宋时三对自己的聊天技巧很有自知之明，若是叫她自由发挥，可能没说两句气氛就得陷入僵局。最好的方式，便是从对方感兴趣的话题入手。
沉默片刻，寻野配合地认真回答，“元素兵器。”
宋时三：“？”
她脸上浮现出些许狐疑，“你是兵器师？”
有关寻野的信息她了解得不多，但再怎么不了解，对方毕竟是联邦的风云人物，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渠道让她听到一些相关信息。
这些或是新闻，或是小道消息的信息中，从来没有任何一条提起过寻野的兵器师身份。
况且，若是联邦战神都成为了一名兵器师，那兵器科学也不至于冷门至此了。
果然，寻野摇了摇头，“我不是。”
迎着宋时三探究的目光，他继续道，“我感兴趣的是收集和分享图纸成品。”
宋时三：“？”
宋时三遇到过许多只是单纯对元素兵器成品感兴趣的人，这些人要么是精神力不足，要么是还有想要补足的战斗缺陷。
至于对设计图纸感兴趣的，除了同行，就是一些倒买倒卖的贩子，想靠着
图纸的稀有性狠赚一笔差价。
但是寻野，一个已经达到天花板顶点的精神力天赋者，一来没有任何战斗缺陷需要补足，二来也不愁任何吃穿用度。
这样的人，收集设计图纸和兵器成品干嘛？甚至还喜欢到处分享展示？
这算什么？人形兵器和元素兵器之间的惺惺相惜？
好在对方回答的内容正好是自己擅长的领域，宋时三张了张口，想不出怎么接话，索性直接打开光脑屏幕，
“那……我给你展示两张？”
寻野眼神亮了起来。
光脑屏幕加载，界面的蓝色光圈转了半天，却始终什么也没显示出来。
“……”宋时三关掉屏幕，有些尴尬，“我平时习惯手绘，备份都上传到云端了，没存本地。”
A551星的通讯被切断，光脑自然也连接不上云端的信息接口。
气氛又落入死寂。
知道对方绞尽脑汁开启对话是因为担心自己，寻野掩在战斗头盔后的面容带了丝虚弱的笑，主动转移了话题，
“我还能坚持。”
这是一场守城战，他们需要火力来清除外面的虫族获取视野，更需要物资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体征。
火力，他们有；粮仓，外面的虫族就是。
等待救援的希望虽然渺茫，但也不是全无可能。
当虫族消耗完这颗星球上所能攫取到的一切资源，就会开始自相残杀。等到外面的浪潮消退，就能看到胜利的曙光。
这将是个很漫长的过程，或许是一个月，也或许是一年，但哪怕只有一丝活下去的光亮，宋时三也会牢牢抓住。
“活下去。”宋时三回望向寻野，“我还有一个新的兵器形态变换构想，回去之后画给你看。”
角楼轻轻震动，第一波虫族过后，更多的巨型甲虫也抵达了这道蔓延的金属城墙。
令人牙酸的啃噬撞击声在耳边响起。
寻野支起身，摇晃着站起来。
“好。”他回应道，对准正在撞击角楼的甲虫，手中元素能源再次凝聚，“活下去，期待你的新兵器建成那天。”
炽热的流焰再次从高空砸下，带着尾烟掀起一片焦黑的残骸。
寻野眼底，细小的晶石渐渐凝结。
他不在乎自己生命的终点会是哪里，但至少宋时三，他至少要看到宋时三活下去。
……
风声渐渐破碎。
汹涌的气流从支离破碎的瞭望窗孔灌入，在空荡的金属墙壁间发出尖锐的回鸣。
重型甲虫的腐蚀性粘液顺着墙壁流下，金属表面升腾起一层白烟，烟幕散去，留下一道道可怖的凹痕。
极速旋转的穹光刺入一只硕大的复眼，连带着贯穿整个虫脑。
虫族特有的哀鸣声响起，黏腻的白绿液体顺着脑部的豁口淌下，巨型马陆终于松开紧紧吸附住瞭望窗口的千对足肢，朝着地面摔落而去。
但这仅仅是虫族大军中微不足道的一只。
更多暗红和紫黑的身影攀爬上来，迅速牢牢填补巨型马陆留下的空缺，铆足身子想要钻进这座摇摇欲坠的角楼。
瞭望窗口厚重的防护玻璃已经破碎，现在只沦为一个硕大的缺口，供虫族们探囊取物。
角楼内的射击孔依然可以使用，只是炮火早就打空，甚至还有体积较小的虫族顺着炮口想要爬进内部。
长长的触须从各个缝隙，无孔不入地伸探进来，侵略性地探查着塔内的能源和生灵。
宋时三站在一扇破碎的瞭望窗口，机械地举起刀，再度砍下一只突围成功的虫族头颅。
紧握住横刀刀柄的腕口不可避免地出现几道可怖的伤痕，那是之前削下的虫脑在最后喷射出的腐蚀性粘液。
偶尔集中火力争抢到的片刻窗外视野中，天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时间的流动似乎已经停滞，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只有被层层爬行蠕动的虫族遮蔽着整片视野，在已经不太稳定的电力系统照明下忽而闪烁。
宋时三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这里坚守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天，也或许是过去了一周。
随着虫族的不断侵入，他们所能占据的空间从最初的整座角楼，变为只有现在的一处墙角。
寻野就站在她的身后，两人已经许久没有说过一句话。
身体的极限，让他们没有力气再去挪动干涸的嘴唇，甚至连眼球的大幅度转动都变成一件极其消耗能量的事情。
两人僵硬地背靠背站着，守护着仅存的一隅之地。
紧贴着的背后，似乎不再传来任何心脏的跳动和呼吸的起伏，但不断落下的元素攻击告诉着宋时三，寻野还活着。
他们都还活着。
被重型甲虫持之以恒不断撞击、喷射腐蚀性粘液的墙壁，渐渐出现了一丝裂痕。
一旦这面墙壁被攻破，他们就失去了这最后的遮蔽之所，将会彻底暴露在巨型虫族的攻击之下。
无处遮掩，也无法躲避。
宋时三有把握一刀刺穿巨型虫族的身躯，却不能保证自己这副极限透支的身体还有足够的敏捷去躲避对方的尖牙和毒液。
不仅是这一只，还有下一只。
不仅是这一次攻击，还有下一次攻击。
漫天的虫潮，好像没有尽头。
穿隙而过的风声更加尖锐，夹杂在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虫鸣里。
恍惚间，宋时三仿佛听见了熟悉的炮火和呐喊。
她咬紧舌尖，迫使自己集中注意力，想要从幻听中清醒过来。可那声音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频繁清晰。
动了动唇，宋时三艰涩地挤出音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寻野沉默着，没有回应。
不是不愿，而是无法回应宋时三的话语。
他的耳朵里只剩嗡鸣，双目里是一片笼着雾气的白色，只能凭几个模糊的黑影来判断攻击下落的位置。
宋时三眨巴下眼，耳边的声音更近，简直像是出现在她脑海里的走马灯，这一次，她甚至清晰地听清了那传来的话语。
“攻上来了！”
“先夺回金属城墙！里面说不定还有能用的炮台!”
“冲啊！削尖这群虫族的脑袋！”
“吃我一炮！！！”
剧烈耀眼的火球从天而降，伴随着一声轰然倒地的巨响，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墙壁缝隙外的整片天幕。
宋时三再度眨巴下眼。
这火球的坠落角度和形态看着十分眼熟，熟悉到，甚至似乎前不久还在哪里见过……
耳边又是一声喝喊，
“靠！这投石器的威力这么恐怖吗！兵器科学里都是些什么怪物！”
“听说和寻野一起被困住的宋时三是现在兵器科学的圣祖！投石器这种程度，对她来说只不过是洒洒水！
“把她救出来，咱们才有可能在市面上买到更多的元素兵器！”
“啊？这宋时三这么厉害吗？！要是让这等人物欠下我们的救命之恩，咱们以后都不愁军火了！称霸星海指日可待啊！”
“老大真有眼力见！怪不得让我们全团出动，甚至她都亲自出马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大这么上心！”
“不不不，不是这层原因，听说宋时三才是对老大有过救命之恩！老大说了，谁要是能将宋时三活着带出来，她的藏宝阁宝物任选！”
“！！！！！”
“老天保佑！宋时三可千万要活着！”
“冲啊弟兄们！救回宋时三！！！”
又是一声轰天巨响。
虫族躯骸燃烧的咔吱声中，零碎地传来几声被淹没的呼喊，
“宋时三——”
“宋时三——”
“寻野——”
耳边的炮火和呼喊太过真实，实在不太像临死前的跑马灯。
宋时三轻轻扯了扯寻野的袖口，
“寻野？你听到了吗？是援军。”
寻野仍旧没有回应，只是元素攻击落下的频率明显减少了些许，似乎正在努力辨别宋时三的话语。
将寻野轻轻贴靠在墙角，宋时三挪动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双腿，横刀支着地，一点点挪向前侧方破碎的窗台。
不是错觉。
窗台处聚集的虫族减少了许多，不少足肢上甚至还燃着元素火的余烬。
这些不是她造成的伤害，也不是寻野的攻击。
是援军。
真的是援军。
艰难挪动到空荡的窗口边，宋时三将横刀横插出去，刺穿覆盖在外面的一只蠕虫。
黑金横刀的刀身上裹满各色黏腻的液体，层层包浆，几乎快要辨别不出本来的颜色。
随着宋时三转动刀柄，熊熊燃起的元素火缠绕住整个刀身，仿佛从地狱的烈焰中锻造而出。
蠕虫扭动着断尾逃开，带着烈焰的横刀骤然出现在角楼窗口的半空中，惊起一片吱哇乱叫。
“喷火了！虫族喷火了！”
“不对！有人！那座角楼里有人！”
“还有人活着！！！”
“战地医疗组呢！快跟上！还有幸存者！还有人活着！”
慌乱的呼喊和脚步响起，角楼外附着的虫族们被各色元素攻击砸落贯穿，层层暗紫刚毛遮蔽的窗口，终于透露出天边的曙光。
宋时三望向窗外。
这段金属城墙外面的小山坡已经荒芜，虫族啃食过的土地，连泥土都透出一股灰败。
山坡上，天空悬停着庞大的舰队。
各色熟悉和不熟悉的花纹图案覆盖在战舰的涂层上，离得最远的星舰群中，甚至扬起了几面眼熟的星盗旗。
战舰的炮火击落不断起飞的虫族，穿梭的粒子光束间，穿戴各式军服的战士们陆续从星舰上跳下，源源不断加入地面的厮杀中。
穿着帕拉迪斯星系墨蓝军服的人。
穿着联邦军校野外训练服的人。
穿着印着帝国雄狮肩章制服的人。
穿着纹刻有星盗旗作战服的人。
拿着从未见过的元素兵器的人。
拿着兵器科学院里用作实验模板的元素兵器的人。
呼喊着宋时三的人。
呼喊着收废品小宋的人。
一枪穿云的狙击弹、弯月镰刀的弧光、柳叶连弩的弩箭、夺目鎏金的长弓、旋转射击的伞型炮塔……
投石器的火光不断落下，成股成股聚散在各处的人们清理着附近的虫族，硬生生将这片土地从暗紫色的浪潮中割据出来。
熟悉的炮火，熟悉的招式，熟悉的制服，向着角楼一路奔来的身影里，耳边终于响起熟悉的声音，
“——时三！是你吗？！”
第127章 第 127 章
*
何悠砸开最后一只吸附在角楼上的虫族, 身后的医疗队终于有足够的空间突围进去。
空荡炮台前，宋时三和寻野站在墙角的两侧, 各自守住一个射击口和瞭望口。
两人身上的战斗服破败不堪，连头盔都有了破损。
交叉火力范围之内，堆满了烧焦的虫族残骸，无言告诉众人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有多么惨烈。
“先救寻野。”
宋时三提手砍掉一只正从窗口想要爬进的蠕虫，给身旁的医疗队挪出位置。
两旁一同进入的将士迅速接过瞭望口的防卫，将寻野和宋时三接替下来。
不远处, 唐甜甜往前迈了一步，还没开口，眼泪已经先涌了出来，
“……时三。”
确认周围已经没有威胁, 宋时三才松开紧握着横刀的手，战斗头盔后的脸半掩, 微微动了动唇，虚弱地扯出一个安抚的笑。
唐甜甜胡乱擦了擦眼泪, 急忙上前搀扶住宋时三, 凑到她的唇边，
“时三？你没事吧, 你说什么？”
熟悉的怀抱, 熟悉的同伴。
顺着对方搀扶的力气, 宋时三卸掉警惕, 慢慢滑坐在地，嗓音嘶哑, 诚实地吐出了当下唯一的念头,
“好饿……”
……
救援的舰队渐渐驶离A551星的引力范围。
虫潮的量级太大，并不适合久留, 营救出宋时三和寻野后，确认附近再没有其他生还者，舰队下达了撤退的指定。
舰队陆续驶离的相反航线上，一艘艘重型军舰缓缓靠近A551星，万枚超级光炮齐发，穿透大气层，精准落入那片包裹着整个星球的暗紫黑潮。
星际联邦史上最惨烈的虫潮战事，终于落下帷幕。
……
宋时三在特护病房养了许久的伤，这一躺，就是好几个月。
她受的外伤其实并不重，只是因为尝试性“品尝”了几块虫族出品的蛋白质产品，被生物研究所的人留下来观察了许久。
确认她身上没有发生基因感染后，军部特护病房才终于肯放人出院。
住院的期间，宋时三陆陆续续从前来看望的唐甜甜云起鸣等人那里了解到自己被困时发生的事情。
出现在战场的真的是投石器，就是那位和自己一同参加军校联赛、名叫黄奕华的兵器科学院学长展示出来的投石器。
黄奕华本来想将这份图纸申请专利、卖个好价钱，听说了A511星的营救任务后，便无偿公开了图纸，还主动联系有生产条件的厂家将其批量生产了出来。
这件更像是“星防工程”的元素兵器也确实在战场上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小巧便携，威力不输小型光炮，简直是个移动炮塔。
战场上那些拿着各式各样元素兵器的人，手里的也确实是元素兵器。
兵器科学院不但公开了自己教学用的图纸，还将库存里那些教材案例、学生们的优秀作品全都捐赠了出来，无偿提供给了军队。
受到兵器科学院的感染，社会上的兵器师们也纷纷贡献出自己的图纸和作品，其中有些甚至没顾得上和世家签订的卖身契，将一些买断图纸也奉献出来，还因此背上了巨债。
这些元素兵器被按品质整理出来，送到那些因矿石症而退役的伤兵老兵手里。
浩浩荡荡重回战场的退役伤兵，占据了整个营救队伍几乎三分之一的力量。
直到这一战，人们才恍然意识到，矿石症让他们失去的究竟有多少，而元素兵器，又是如何伟大的弥补了他们的缺失。
兵器科学再度掀起更狂热的浪潮，经过这一战，没有人再去质疑它在战场上的实用性和可能性。
轰轰烈烈的反对世家垄断运动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响应，这一次，人们的呼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烈严厉。
帝国真的派出了舰队支援。
听说帝国老皇帝失踪许久的那位小公主忽然回到了大殿，和姐姐凌穹一起上书请命，几乎是半挟持地逼迫帝国出兵了。
这么闹了一大出，可吓坏了帝国那些政客和派系，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两位王女一直在暗中合作。多年前的那场夺嫡内乱之后，两位王女明面上出走避世，其实一直在暗中发展势力。几年下来，她们的势力几乎超过了当下王子们的任何一派，帝国怕是不久后就要变天。
至于那群星际海盗……
唐甜甜和云起鸣，谁也说不清那伙星际海盗到底是什么来头，又怎么会突然奋不顾身地冲进来加入营救队伍。
更让他们匪夷所思的是，这群星际海盗所属的星盗联盟，分明就是之前绑架宋时三的那一伙。
俩人嘀嘀咕咕，猜来猜去，病床上的宋时三只是笑而不语，指尖轻轻划过腕上的手链。
养伤的几个月间，联邦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虫潮这一战，迈尔勒·兰密在重大军事指挥上昏招频出，顺便还牵扯出他在任期间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甚至逞凶谋命等种种违宪行宗。
如果不是迈尔勒·兰密的刻意无视、隐瞒、甚至谎报战报，军部也不会直到最后才察觉到虫族的行动。
迈尔勒·兰密被弹
劾下台，数罪并罚，剥夺终身政治权，不久后就要流放荒芜星进行劳动改造。
受到兰密的牵连，迈尔勒世家对瓦尔哈星群的管辖权也被大大削弱。
新一届联邦大选在前不久刚刚结束，陆清引以高票获胜，任职新的联邦总统。
新总统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特聘宋时三为联邦第一首席兵器师，特许她自由征用采集联邦管辖范围的任意资源进行研究。
和聘请书同时下达的，还有对兵器科学发展的重新规划。
新政府严禁各世家以任何形式签订卖身契，严禁以胁迫方式垄断元素兵器及其他专业人才。世家财阀的不良势力为之一肃。
虫族“争夺生态位”的行为和理论被正式立项研究。
战争结束后，联邦军部派出特殊小组，对卵膜覆盖过的星球动植物进行了调查。之前在B015星溶洞中被虫卵感染过的唐涧也被注意到，重新关进了特殊病房进行治疗。
治疗还在进行中，帕拉迪斯星群的灾后重建也正在推进。
住院期间，宋时三还从陆清引那边打听到了些许寻野的消息。
寻野的伤势很重，主要集中在脑部，精神力严重透支状态下竟然还能持续作战接近五天，这在医学上简直是个未解之谜。
但营救出来后，寻野就一直处于昏迷中，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苏醒的迹象。医部的人称这是他的大脑正在进行自我修复，所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好在寻野身上暂时还未发现矿石症的痕迹，对于军部的人来说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透支精神力而不感染矿石症，简直可以称得上精神力天赋者中的传奇，听说民间已经有小道消息在悄悄流传，寻野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半人半机械的人造生命。
……
宋时三出院那天是个傍晚，唐甜甜特意带了花篮庆祝迎接。
两人在漫天绚烂晚霞里回到兵器科学院，正看到小广场上站在蒙特·乌姆雕像旁的迟莫道。
蒙特·乌姆头发微卷，仍然眉头紧锁，伏在桌前画着一张设计图。
只是这一次，雕像上的落灰被擦得一尘不染，掉漆的部分也被精心修补。
微风轻拂，带起一片落叶，飘扬着落在雕像的发尾。有过路的同学瞧见，急忙小心地将落叶摘下，顺便再次擦拭了下雕像发尾的灰尘。
如此重视敬重的态度，和宋时三入学当天所见截然不同。
蓦地，她想起当初入学时过路学长说的那句“院长不让修”。现在迟莫道就站在雕像身边，显然是改变了心意。
俩人在迟莫道面前站定，和他一起扭头看向天边的晚霞。
“没想到啊，有生之年，我居然真的能等到这一天。”
迟莫道眼角弯起，素来威严的苍老面容在霞光映照下格外和蔼。
宋时三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迟莫道曾经说过，蒙尘的不是大师的雕像，而是整个兵器科学。因为兵器科学的没落，他也执意不肯修缮雕像。
十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兵器科学的振兴而努力，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祝贺你，时三。”迟莫道回过头，笑得慈祥，“你的名字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落款在那些设计稿下，整个联邦都会记住你的伟大。”
宋时三受聘为联邦第一首席兵器师后，迟莫道便将之前学院里公布的设计图和教材都改为了宋时三的署名。
现在的宋时三，终于可以堂堂正正、没有任何阻碍地追寻和拥有自己的理想和事业。
“也祝贺你，迟院长。”宋时三弯起唇角，“祝贺兵器科学，终于迎来了自己的伟大振兴。”
一老一少，站在堪比世纪晚霞的绚烂霞光里，彼此相望。
橙红与金黄交织的云层，是燃烧的晚霞，也将是同样燃起的朝阳。
油画般的景幕中，忽然插进唐甜甜困惑又惊喜的声音。
“咦？后面那伙施工队抬着的雕像？！”
宋时三循声望去，不远处，一伙施工队正抬着尊精致巨大的雕像，整齐有序地朝着广场走来。
一尊雕像并不值得注意，只是那尊雕像的模样，居然怎么看怎么像她自己。
晚风中，飘荡着迟莫道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那就是咱们广场准备新建的雕像！”
“献给联邦伟大的兵器师——宋时三的雕像！”
宋时三：？？？
宋时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