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很快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崔清月有孕了。
对于许多人来说或许是好消息,可对于崔幼澜来说,她却并不见得高兴。
但为了不给人家的喜事添上不快, 也为了不让人有机会猜测她是嫉妒,崔幼澜听闻后只得挤出许许多多笑颜。
她已经记不清前世崔清月是何时怀孕的,因为那时她只忙着自己那些解决不完的事, 也不在意崔清月是何时产下皇子的,等她注意到崔清月的消息时, 已经是崔清月死了。
崔幼澜只是略算了算, 大抵上辈子也是这个时候差不离。
果然若是不强行改变,一切还是会按照原定轨迹走下去, 变的也始终是人, 而不是事, 只有人变了, 事情才会变。
崔幼澜也得以入宫去看望了崔清月,她自己想着借这个由头入宫, 正好崔清月也来传她。
姐妹俩已有些时日没有见,见面了自然便分外亲热。
崔幼澜看着崔清月, 只见她气色很好, 整个人愈发莹润如一颗明珠, 光彩照人,可见在宫里过得是不错的。
崔清月也高兴崔幼澜能立即入宫来看她,但如今她已经是在宫里做妃子了, 并不能像以前那样两姐妹之间无拘无束地说话,便装着愈发持重起来。
崔幼澜掩去那日见到崔元媞时, 崔元媞挡住不让她见崔清月的事情没说。她倒也还没弄明白崔元媞那日究竟是何意,或许只是单单想与她说话, 所以与崔清月并不相干,不能确定的事,如今她在宫里更不会轻易说出来。
宫里头不知谁是谁的耳目,并且也不想让崔清月多心。
毕竟崔清月在宫里,所最嫩仰仗依赖的也不过就是崔元媞而已,她不想因自己一时之言而使二人之间有了什么隔阂。
崔清月入宫之后也更机敏些了,她与崔清月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借口自己累了想休息,便把其余人都打发了,只留崔幼澜在自己身边陪伴着。
她自然不是想要睡觉的。
她只是半倚在榻上,然后握住了崔幼澜的手,悄悄问她:“昭王好不好?”
崔幼澜抿了抿唇,这样的话上回崔元媞也问过,她回答得战战兢兢的,然而面对崔清月,她可以放松下许多。
“好,”崔幼澜一边说着,一边点点头,“从我嫁到昭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过什么为难之事。”
虽眼下说这些终究是还早,然而人总是望着好处去盼的,说得多了心下也就更欢喜安定了。
崔清月也舒出一口气:“那就好,我还怕他……算了,不说这些不要紧的事了。”
崔幼澜想了想,对着崔清月便也不顾忌什么了,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崔清月愣了愣,思忖半晌后才慢慢说道:“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有吗?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许是他怕你不愿意?你……”
崔清月忽然轻笑了一声,推了崔幼澜一下:“你干脆就自己同他说,邀了他,就说你急了。”
崔幼澜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面对崔清月善意的揶揄,她也不恼不羞的,只是淡淡说道:“我也不急。”
崔清月是很懂见好就收的,她向来不太会开玩笑,即便是开玩笑也不会开得太过,见崔幼澜这般说,便也截了话头,不再说这茬了。
同样的,崔幼澜也只是适时地对至亲姐妹一诉自己的心里话,她也很快转了话题,问崔清月:“六姐姐这几日可还好吗?”
“都好,”想到孩子,崔清月眼中的温柔愈发浓烈,她的脸上不由带了深深的笑意,“娘娘也拨了许多人来伺候照看,只怕我不够顺心舒适的,你放心,我一切都很好。”
崔家和崔元媞是对崔清月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寄予厚望的,若无意外,将来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便会是储君,而后成为君王,崔家的权势将更为鼎盛,而崔元媞和崔清月则会一同成为皇太后。
崔幼澜心中仍旧还是担心,但既然已经到了眼下这步,她也不能再表现出什么了,以免徒增崔清月的不安,只能是说自己要做姨母了,这才分外开心。
然而她一时没掩饰好,也被崔清月瞧在眼里,崔清月便道:“七妹妹也不用很担心什
么,左右我人都已经在宫里了,遇着什么事都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没什么好怕的。”
说着话,她的手便抚上自己的肚子:“我只想先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闻言,崔幼澜不由晃了晃神,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想的,只可惜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了。
往后还会不会有孩子,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还会有,或许也就没有了,但这一个,却是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收敛回心神,笑道:“六姐姐一定母子平安的。”
崔清月点点头:“我在宫里也寂寞,你常常入宫来陪陪我好不好?”
崔幼澜自然一口答应,她只怕不能时时接近崔清月,让崔清月被人给害了。
两姐妹便说得好好的。
及至快要到年节的时候,崔幼澜又入宫了两次,都是陪伴崔清月。
有一日她才刚从宫里回来,周从嘉便告诉她,让她和他一起去盛都城外别院里住一阵子,这一两日里就动身启程。
崔幼澜一时没有准备,便很是惊讶,明明都要过年了,哪有这个时候跑出城去的。
周从嘉却说,他自小身子不好,特别是一遇到冬天便很有些受不住,天晴还好,若是遇上下雪,弱症又会复发,很是难捱。城外的别院是圣上赐给他的,那处有温泉,对他的身子非常有好处,自他出宫开府之后,每年冬天只要人在盛都,便必会去哪里住一阵子,直到天气和暖起来才回来,这是圣上和皇后都允许的,也不要他过年时入宫觐见了。
崔幼澜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对此,她倒是没什么别的意见,躲开年节其实反而最松快便利的是她,她乐得去城外闲住着。
只是这一走少说也要两个月,若是天气回暖得迟,便要到三四月上才能回来,她和崔清月是说好了要时常入宫去陪崔清月的,如此一来,必定是不能来回赶了,也就不能常常陪着崔清月了。
崔幼澜便与周从嘉商量:“你自己去别院休养好吗?”
周从嘉摇头:“不行,别人见了还以为我们有了嫌隙。”
崔幼澜又问:“那我们过了年便回来可以吗?”
周从嘉虽然看起来弱一些,但到底长到这么大了,总不可能少住一阵就夭折了,应该是无碍的。
周从嘉还是摇头:“不行,我会病的,病了就有可能会死,你想当寡妇?”
崔幼澜自然不想做寡妇,至少目前为止不想。
可是周从嘉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她便更加犯愁。
“我和静妃娘娘说了要时常入宫去陪她的,走了她可怎么办呀?”崔幼澜便将问题抛给周从嘉。
周从嘉不假思索道:“宫里有圣上,有皇后娘娘,有太医还有许多宫人,少你一个不少。”
崔幼澜被他塞得哑口无言,实在周从嘉又没说错什么,也只好认了。
宫里确实根本不需要她,她在或者不在都是一样的。
于是她匆匆开始指派起来仆役们收拾东西,周从嘉的意思是说话间就要走,在那里又不知要留多久,遇到下雪天还有不方便的,总不能总是来回地取东西,所以东西都要备足了。
第三日,她和周从嘉就动身离开了盛都。
别院离的盛都有些远,出了城还要走好些路,又要往山上去,一直到晌午时一行人才到达。
周从嘉无父无母,到了哪里倒都是一样的,崔幼澜一到便去睡觉,睡够了才起来,已经是黄昏了。
冬日山色苍翠寂寥,不用出去,只要推开窗子就能看见远处清寒的群山,山间人少,这时节又连鸟雀都很少,一时更加寂静。
晚间用饭时,她才知道周从嘉已经去泡过温泉,周从嘉让她夜里过去,但崔幼澜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周从嘉也就作罢。
她与周从嘉依旧还是分房睡的,两边谁也不干扰谁,清清静静的,并且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要同房,仿佛他们这样相处是天然的,正常的。
别院的人少,王府许多人根本就没有跟过来,只有几个贴身伺候的,又兼换了个地方,分开睡更正常,于是周从嘉也不像在王府时那样睡在暖阁里了,而是顺理成章住到了隔壁去。
崔幼澜早早沐浴洗漱,果真还是别院比王府要舒服些,周从嘉是会享受的,然后便又滚到了自己的温床软枕上去。
真舒服啊!
崔幼澜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大抵是下午睡多了再加上这里睡得香睡得熟,她睡了一个时辰之后又醒过来,然后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裁冰便道:“左右夜里也无事,娘子不如去洗个热热的温泉浴。”
崔幼澜原本对温泉没多大兴趣,这是周从嘉心心念念的,他爱就让他去,但眼下长夜漫漫,也是无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总不能坐在这里和裁冰她们一块儿玩到天亮吧?
于是崔幼澜换上衣裳,披上斗篷,又怕打扰了同院的周从嘉,便轻手轻脚溜走了。
第42章 温泉
温泉池子被修建在一个花厅里, 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一走进去,崔幼澜便感觉到暖气袭人, 仿佛步入了春日里。
还有花的香味,她定睛一看才发现四周都摆满了花,一盆盆都开得正盛, 鲜艳靓丽,不知是从暖房搬过来的, 还是就将这里作了暖房。
周从嘉还真是懂意趣, 会享受,崔幼澜腹诽一阵, 便褪下衣衫下了水。
温泉里果然更舒服, 暖流汨汨流淌着, 悄无声息的, 但人一浸进去,就从心里开始都是酥酥麻麻的, 很是受用。
崔幼澜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傻,周从嘉刚刚让她来她还不愿意, 窝在自己房里洗了澡就够了。
崔幼澜舒舒服服洗了一阵, 觉得有些饿了, 便对裁冰道:“厨房里一直熬着鸡汤,你吩咐厨房去给我做一碗鸡丝面,让他们先把面条做好了, 一会儿我回去之后吃——多做些吧,若殿下还醒着, 就问问他要不要。”
裁冰点头便出去了,只剩门外两个小婢女候着。
崔幼澜伸手端起一旁的茶盏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因已是深夜,所以茶汤并不很浓,淡淡的又温温的,恰到好处,喝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暖得妥帖了。
放下茶盏,崔幼澜慢慢地朝着池壁靠上去,被温泉汤水熏得连池壁上都是暖和的,整个人仿佛是躺在一团极软极软,几乎要感受不到的棉絮上一般。
崔幼澜的心渐渐沉下去,就像是落到了实地上一样,所有一切的烦恼和不愉快好像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正闭着眼睛享受,忽听地外面仿佛有小婢女说话的声音,于是抬了抬眼皮子,但很快又阖上,此时必定是裁冰去而复返。
门开了又关,细微的脚步声入耳,崔幼澜问:“回来了?”
等了许久,但都没有人回答她。
崔幼澜直了身子,睁眼望去,只见面前立着的是周从嘉。
她不由往后一退,扶住了池沿。
面前的周从嘉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斗篷,因此时此地有些热,那斗篷便没有被他拢住,往旁边散开一些,露出里面青色的寝衣。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周从嘉笑了一下,又认真与她解释道,“你说夜里不来,我便以为你已经睡了。”
崔幼澜的脸被温热的水气熏得有些发烫,她道:“我是突然想到要来的,要不我让你。”
其实温泉池子修建得颇大,别说是两个人,便是二十个人一起泡在里面都绰绰有余,眼下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还是夫妻二人,实在是不必如此。
但在崔幼澜说完话之后,周遭还是迅速安静下来。
她的身子往上探了探,便想踩着台阶
出来。
哗啦啦一阵水声,崔幼澜从水里钻出来,因着崔幼澜有些怕冷,是以她身上倒是裹着一层及膝的丝绸裹胸,裹得不很紧,宽宽荡荡的。
她近来养得丰润了一些,不再像前些时候那样病过之后骨瘦如柴,幽暗的烛光打在温泉水面上,反射出一道道柔和的光晕,又映在她莹白的肌肤上,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而那身上沾染着,还未来得及干的水滴,就像是滚在玉盘上的珍珠。
雾色氤氲,小山玲珑,耸入了月影浓云中,嫩柳柔软,随水而晃,仿佛一折便要断去。
周从嘉只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可他仍旧是心若擂鼓。
心神恍惚之间,崔幼澜已经披上衣服,走到了他面前,周围湿滑,她仔细着让自己不要摔倒,免得在周从嘉面前又出了丑,所以一步又一步,走得分外缓慢小心。
“殿下,过去吧,”她的脸被温热的泉水暖得有些发红,声音也分外柔和,与平素显出些不同来,“不过还请殿下容我稍稍在这里留一会儿,等我身上干了,也等裁冰回来接我。”
周从嘉明明应该推辞,然后自己赶紧主动退出门外,留得她一人尽情享用,然而不知怎的,听了她的话又加上之前的那么些许工夫,他竟说不出一个“不”字,只是点了点头。
等他朝着池子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忽然回过了神。
“我出去便是。”他哑声说道,“外面天冷,你赶紧擦干了身上或是继续去池子里泡着。”
崔幼澜道:“天色也不早了,我是该回去睡觉了。”
周从嘉这回默然不说话,只是先她之前走了出去。
崔幼澜见他走开,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过去一边细细擦干了身体,又穿上了衣裳,这时裁冰才匆匆回来。
裁冰见崔幼澜已经穿好了衣裳,赶忙给她披上了斗篷,小声说道:“殿下还在外面等着呢!”
“我们赶紧出去,若时间久了,许是要耽误他泡池子了。”崔幼澜说着,紧了紧斗篷的系带,快步走了出去。
周从嘉果然如裁冰说的那般,站在檐下等着。
崔幼澜朝着他略福了福身子,便道:“殿下进去吧,外头太冷了,别着了风。”
她正要转身离开,不想周从嘉却稍稍默了片刻后道:“不了,我也回去。”
崔幼澜又回过头:“怎么了呢?”
“天太晚了。”
崔幼澜也就不说什么,她停了停,待周从嘉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与他一前一后往住处走回去。
若是并肩而行,她总觉得两人还没到那个份上,可周从嘉是昭王,她不好不管不顾走在他的前面,倒像是对他有所不满似的,于是便只能折中,不如乖乖跟在后面。
山风寒凉,崔幼澜缩了脖子裹紧了斗篷,正低着头闷声不响走路,却见周从嘉忽然慢下了脚步,若不是她时时警醒着,便要不慎撞上了。
周从嘉等她稍微上前了一点之后,便道:“你刚来别院里,若是有什么不习惯的,同他们说就是了。”
“我知道。”崔幼澜轻轻点了点头,原本不欲再多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笑了:“才刚来,就想着要回去了吗?”
崔幼澜踌躇一阵,才解释道:“倒也不是这样,只是多嘴问问罢了。”
周从嘉接着她的话便说道:“你是担心静妃娘娘。”
崔幼澜愣了愣,一时没说出话,倒差点被冷风灌入口呛住。
“其实就算你留在盛都,也不能时常见到静妃娘娘,”周从嘉道,“她在宫里,不是寻常人家。”
崔幼澜脸上原本还噙着的笑意便有些凝滞,仿佛忽而心事被戳破,她总有些羞赧与埋怨,但却也知道周从嘉完全无辜,她不该有什么情绪。
许久之后,她道:“也不是为着见她,只是离着她近些,心里便安定一些似的。”
周从嘉悠悠叹了一口气:“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两个人继续走着,正当崔幼澜的心绪渐渐随着夜风平静下来,以为周从嘉不会再说什么时,却又听见他忽然问道:“我一直不懂,你为何会对静妃娘娘之事如此关切,她甚至并非是你的亲姐,而只是堂姐,如今又身在宫中,荣华加身。”
周从嘉已对前事一清二楚,自然是知晓崔幼澜那时在宫里被人暗害的,崔幼澜若要再用这个理由应付他,怕是三番两次的,也无法再说服周从嘉,毕竟前事已了,将来的路谁又说得准,崔清月并非是三岁小儿,完全有自保之力,不一定同样会被幕后之人所害,怎么还需要一个在宫外的,已经嫁为人妇的堂妹心心念念记挂着。
但崔幼澜不可能对周从嘉说出前世的事,如此怪力乱神之说,她怕吓着周从嘉,也怕周从嘉将她当做怪物。
崔幼澜斟酌再三,才道:“我就是这样的性子罢了,什么都想管,其实什么也管不了——甚至连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是我不自量力,让殿下见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从嘉连忙说道。
崔幼澜打断他:“殿下,罢了,我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周从嘉是很有些识时务的,他见崔幼澜提起此事意兴阑珊,既然她止住了话头,他也不再自讨没趣了。
“近来天寒地冻,等过阵子,或许要等转过年,时气暖和些,我便带你去别院附近逛逛。”周从嘉掩唇咳了一声,“开了春,这里的景致还是不错的。”
崔幼澜点头:“好。”
这几句话说下来,只见二人的住处也在眼前了。
周从嘉素来都是孤身一人,不仅这别院没有命名,别院里面各个院落除了周从嘉常住的这个,其余的都荒废着,就连他住着的这个,也是没有名字的,夜里抬头连个牌匾都看不见,更显孤清。
崔幼澜进了院门,便听裁冰道:“面应该已经擀好了,奴婢让他们去下面条。”
崔幼澜早已饿了,闻言连忙让她去了,见状又问周从嘉:“我也让厨房准备了你的,殿下要不要用些饭食,身上也暖和些,鸡汤是早就熬着的,便是不吃面,喝些汤也好。”
周从嘉想了想道:“也好。”
第43章 夜话
崔幼澜原本便吩咐好了裁冰, 让厨房多做一些,为的就是周从嘉万一也想吃,这一下完全不费什么工夫。
她想了想又小声对裁冰道:“殿下身子弱, 若是他怕面食都不好克化,你一会儿索性再盛一盅干净的鸡汤过来。”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周从嘉听不到崔幼澜才与裁冰说什么,却也不急切, 等裁冰离开之后,他才走上前来。
“不如先去我的书斋里坐一会儿。”他对崔幼澜道。
两人从一处一起回来, 又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若是连一份餐食都要即刻分两边去吃,毕竟是新婚夫妇, 未免也叫人觉得太生分了些, 可实在又不是寻常的夫妇之间, 去谁那里都不合适。
崔幼澜心领神会, 立刻便同意了。
别院不是一年到头长住的地方,这里的书斋自然也不同于昭王府那样, 只是放了些周从嘉平素爱看的书籍,今日又是第一天才到, 就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冷冷清清的, 未曾铺展开来。
里头有一股纸张散发出来的陈旧的味道, 并不难闻,却在冬夜里更有寂寂之感。
仆役们忙着往里面送了燃得正旺的火盆进来,书斋里头总算有了一丝儿热气。
周从嘉亲自点了一支蜡烛, 拿到了崔幼澜边上去。
崔幼澜正坐在那里四处打量着,见周从嘉过来, 她揉了两下方才进来时冷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便对他说道:“找个天气好的日子, 这里的书该晒一晒了。”
周从嘉笑了一下:“是有些味道,若再下去,怕不
是生虫就是发霉了。”
他在崔幼澜身边坐下,又继续说道;“往年来,倒是我没有想到。”
“这里确实不错,”崔幼澜的目光收回来,“只是太冷清了——也不是冷清,虽除了你之外还有仆婢们,可还是没什么人气儿。”
周从嘉从婢子手上拿了手炉给崔幼澜递过去:“是该多放些人在这里了,盛都总归不能长住。”
崔幼澜默了默,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似乎是早就料到崔幼澜晖这么说,周从嘉丝毫不显意外,“我不喜欢盛都罢了,难道你喜欢?”
崔幼澜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这一反问仿佛是将了她一军,虽不致命,却令她莫名心里没有着落似的。
盛都是她的家,她生于这里,长于这里,将来也不会到其他地方去,似乎这一辈子,就是该在盛都从一而终的,就像她从前那样,即便不是寿终正寝,可终归是魂归故里的。
周从嘉从小也没去过其他地方,他亦是如崔幼澜一样的,盛都说不上那么好,可也不该是个无法令人喜欢的地方才是。
“为何?”崔幼澜又问。
周从嘉这回没有马上回答她,他很认真地思索着,眸子映着一点烛火,荧荧如星。
他的样子就如一块易碎的美玉,光华夺目,崔幼澜忍不住会去多看几眼,然而几眼之后便又是恐惧与怜惜,若他日果真玉碎,还不知要如何心疼。
就在崔幼澜失神之际,周从嘉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开口说道:“盛都天子脚下,一切都尽然有序,虽规整,却失了意趣,人生若也是如此墨守成规,那该多无味。”
崔幼澜笑了一下,伸手往周从嘉面前的茶盏中添了少许茶水,打趣道:“果然是不能留在盛都的,你常常出入宫闱,若这话被有心之人圣上知晓,恐怕……”
周从嘉也失笑:“我没有那个意思。对于眼下,这里的四季变化,鸟兽虫鸣,我仿佛才是活在世上的。”
寒夜寂寂,窗纱外从里透出暗青接近于黑的色泽,那是山间的冬夜,又有扑簌簌的山风从林间穿梭而过,偶有带起呼啸的肃杀之声,衬得这处愈发凄清。
不过这会儿崔幼澜倒也不觉得寂寥了,她只是侧耳听了半晌,道:“好大的风。”
周从嘉道:“听说山下原是一处古战场,你仔细听听,可有刀枪剑戟之声?”
崔幼澜正要笑言他信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忽地又想起自己也可算作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时语塞起来。
“怕了?”周从嘉笑问。
崔幼澜有些懊恼:“我才不会怕呢!只是你夜里说这些,也怪没趣儿的。”
“让裁冰她们陪着你入寝便是。”周从嘉这边厢话音才落,便见到裁冰带着人入内。
婢子们手上拿着食盒,裁冰朝里望了一眼,见崔幼澜与周从嘉坐在里间案边,便问:“殿下和王妃是在里面用,还是外面?”
还未等崔幼澜说话,周从嘉便道:“你在那里摆了就是。”
崔幼澜便与他一同起身往外,裁冰手脚利落,一扎眼便摆好了饭食,原先崔幼澜只是为了暖暖身子便只要了一碗鸡丝面罢了,然而眼下周从嘉同食,无论是她还是厨房那里,都不好这么敷衍,所以裁冰另有拿来了几样小菜,都是素日周从嘉爱吃的。
而周从嘉面前除了一碗与崔幼澜一模一样的鸡丝面之外,另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汤汁澄澈干净,连上面的浮油都撇得一点不剩,一看就清甜入口。
崔幼澜也不拘束,也不忙着服侍周从嘉用饭,自二人成婚以来便没有这规矩,她只是自己一边默默吃着面,一面用眼角余光扫着周从嘉。
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周从嘉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三口面,便放下筷子,转而用起那碗鸡汤。
鸡汤略多喝了几口,然而也并不很多,他喝得很慢,崔幼澜在心里记着数,时候过去不少,他却只喝了五六口,每回往嘴里送的也并不多,便停了下来。
崔幼澜用了半碗面,也有些饱了,她便问周从嘉:“是不合殿下胃口?”
“不是,”周从嘉摇摇头,“我平素一日只用两餐,入夜更是不食,与菜色无关。”
崔幼澜怔了一下,道:“那便是我思虑不周了。”
她与周从嘉成婚不久,关系二人之间心知肚明,虽平日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也需要关心着周从嘉的日常起居,但终究还是流于表面,细枝末节之事上并不清楚,通常是周从嘉不说,崔幼澜也想不到。
闻言,周从嘉道:“你放心,也不是一口都不吃此番破了戒,有时宫里宴饮,还不是喝酒饮食到夜半甚至天明。”
崔幼澜轻轻颔首,大约是在他面前心下放松,竟是又脱口而出道:“我这就知道了,原来你也是一日两食。”
话才出口,她才发觉似乎是说错了。
从前那位,平日里也是这个规矩,甚至比周从嘉更严格,说不吃就是一粒米都不入口,她原本不知道这事,夜里着人送了宵夜过去,还碰了不少钉子,后来才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事。
如今虽已不再想起人,可事情却还是记着,才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不慎说了出来。
周从嘉果然疑惑,问道:“还有谁?”
崔幼澜自然不能说出真相,只好随便扯了个谎:“是我娘家的哥哥,其中有一人也是如此。”
崔家人口众多,崔幼澜大大小小的哥哥更是数不胜数,恐怕周从嘉也无从查证,是以也就不会被揭穿了。
周从嘉本也就是随口一问,得到了答案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两口汤,便漱了口。
一晚上也辗转了多个地方,此时夜已很深,二人一同出了书斋。
周从嘉立在檐下,对崔幼澜道:“过几日你与我出一趟门。”
崔幼澜也不问去哪里见何人,总之周从嘉不可能把她卖了,便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二人也就此分别,崔幼澜往房里去了,一时只剩周从嘉还没走,继续站在那里。
他略微抬头,视线越过屋檐,看着黑黢黢的天,而后又看向崔幼澜处,她将将才入门,一片裙裾从门槛上情妇而过,而后那门便轻轻一声阖上。
周从嘉的目光又重新移回原处,旁人也不知他在看什么。
半晌后才听他喃喃道:“是得再多添几个人过了,可是来来去去,都是要走的。”
***
崔幼澜又在别院松快了三四日,周从嘉才来告诉她,后日便启程出发,大约只需要个四五日便打道回府。
她这才得知原来要去的地方,竟是周从嘉的外祖家。
周从嘉的父母去世得皆早,虽身世清晰,但到底母族这里的事都已经不甚明了,盛都中熙熙攘攘,早已无人关心逝去之人如何,只隐约闻得他的母亲家中并不富贵显赫,具体如何竟也无人关怀,甚至在崔幼澜嫁他之时,连崔家都未曾提起,只要周从嘉是昭王就已足够了。
崔幼澜倒没有什么抱怨,只是不免说一句道:“殿下为何不提前说起,这样的事情,总要好好准备一番,便是备的礼都不够一日准备的。”
她摊摊手,以示自己的无奈。
周从嘉却道:“不用很麻烦,捡几样常用的便可,不必是厚礼。”
他顿了顿,有继续说道:“我外祖家只是一普通人家,也未曾入盛都居住过,若是礼太重,我每每去他们反倒不愿受。”
既然周从嘉这么说,崔幼澜也只好照做,加之时间实在是匆忙,便是想备上厚礼也不能够。
周从嘉原先打算年节前段时日再去探望他们,然而天气越来越冷,只怕不久就要落下大雪,到时山间的路难行
,便只能提前。
第44章 柳家
崔幼澜匆匆打点了一番, 略准备了几个箱笼的礼品,便跟着周从嘉出发了。
而她一路上也从周从嘉口中隐约拼凑出了先王妃的家世。
周从嘉的母亲柳氏原本只是一富户的女儿,家境也可称得上殷实, 只是远不能与盛都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相比,会与先昭王相识,也是他偶然间看到柳氏, 便一见钟情,将柳氏娶回盛都甚至做了王妃。
只可惜两人的寿命都不长, 在周从嘉三四岁时先昭王便因旧病去世, 不久之后盛都中又起了时疫,先王妃不甚感染疫病也一命呜呼, 留下年幼体弱的周从嘉。
“原来你体弱是随了你父亲。”崔幼澜听他说起, 便若有所思。
周从嘉点了点头:“或许有一定的道理, 圣上得知我失怙失恃, 便常把我叫到宫里去小住,后来皇后娘娘更是把我接到宫中抚养。”
闻言, 崔幼澜不由抿唇一笑:“我大姐姐真是个很好的人,她没有孩子, 便愈发怜惜你。”
周从嘉略一颔首, 算是不置可否, 又笑道:“我也感激娘娘。”
周从嘉的外祖家在盛都城外,离别院都却非很远,马车一刻不停歇地跑, 也不过一个多时辰便到了。
这里是将要出京畿地界的一座小城,因从东至盛都都要经过这里, 地处要塞,所以还算得上是繁华, 每日里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即便是眼下要到年关,也仍有不少入京或是出京的。
柳家早年便是做的这些人的生意,先是贩卖些小东西,皆是各地的玩意儿,卖个新奇也算是不愁进账,后面攒了家业便开了杂货铺子,而后又看了一家客栈,如今也都还继续营业着。
更因女儿有了出息,柳家也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家,只是女儿很快死了,周从嘉又幼年便入宫,于是又淡了些许。
柳家早接到周从嘉要来的消息,于是早早便在门口等候着了,因崔幼澜也要跟着来,便连软轿都准备好了。
正如周从嘉所说那样,柳家确实是普通人家,柳府也并不阔气,宅院算不得大,只可隐约看出家境殷实。
想来也是当年柳氏去的早,也并没有来得及再帮衬柳家,使得柳家仍是早先那般只是普通商户。
崔幼澜只略打量了几眼,便不着痕迹地低下头去,以免让周从嘉见了心下生疑,虽她这些日子也看出来周从嘉不是那种人,然而夫妻之间至亲至疏,更何况他们甚至算不上是寻常夫妻,必要时总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而柳家虽是小门小户,规矩竟也算得上多,崔幼澜上了软轿之后便被带到了内院之中,柳家女眷正在那里等着她,至于周从嘉则是去了前面见柳家家主等人。
崔幼澜从未与柳家任何人见过面,甚至连周从嘉的这门子亲戚也是近来才听说的,从前只当周从嘉父母双亡,亲眷自然只是那些宗亲罢了,只是她素来大方,见了从没接触过的人倒也一点不显得局促。
柳家的人其实并不多,在来的路上周从嘉已与崔幼澜说过几回,她早就牢牢记住,柳家老一辈中只剩下一个老祖母,其余的都已不在了,老祖母也因太过于年迈,而几乎不曾再出来见客,家中如今主事的就是周从嘉的两位舅父舅母,底下也只有几个子侄辈。
崔幼澜一一向她们见了礼,寒暄了几句之后,便命裁冰拿了她此番备好的礼物出来。
来得匆忙,但该有的礼节不能废了,崔幼澜紧着备了许多东西,自然不能全部抬上来,只是另有给女眷的精巧物事当面送出去。
送给两位舅母的分别是一套头面首饰,而她们底下的媳妇女儿,便是略逊一等的簪钗环佩等物。
因是头一回见面,加之崔幼澜又是贵客,所以所有人皆是拘束又客气,不过见崔幼澜又并非是那等趾高气扬的世家贵女,不一时倒都放松许多。
两位舅母膝下各有三个待字闺中的小女儿,都是与崔幼澜差不多大的年纪,崔幼澜见状也早有准备,给裁冰使了个眼色,裁冰便又让人捧了六匹缎子过来,每人各得两匹,分送给了这三位娘子。
三个里有两个倒是拿了东西喜笑颜开,连忙谢过,只有剩下一个,崔幼澜先还没在意,直到在那二人说完话之后,却听得她轻轻说了一句:“太丑了。”
声音压得很低,可却偏偏让崔幼澜听见了。
一旁也有听见的,一时周遭声音都静了下来,都是看看崔幼澜又看看那位娘子。
旁边有姐妹也去拉她,又与崔幼澜解释道:“她方才吃了酒说胡话。”
崔幼澜没打算和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虽说看起来差不多大,可她到底实实在在比她们多活了几年,怎会去与她计较,于是只是笑了笑。
“倒是我思虑不周,急匆匆只从嫁妆中取了一些出来,虽说是盛都最近时新的花样,可也难保她们不喜欢。”崔幼澜笑着打了一句圆场。
另两个自然懊恼,连连摆手,而还有一个却仍是撇过头去。
崔幼澜心下觉得有些奇怪,便又暗暗拿眼风去扫堂上两位舅母,只见她们二人面面相觑,却并未出言斥责。
不过不消片刻,二舅母也就是方才不满的那位小娘子的亲娘,便开口说道:“我们老夫人还等着见外孙媳妇,王妃同我们来罢。”
因着方才那一出,崔幼澜被人下了面子,虽说不计较,可心里到底也是懊恼的,正巴不得赶紧掀了过去,又加上是去见长辈,周从嘉嫡亲的外祖母,便连忙点头同意了。
于是崔幼澜起身,由两位舅母陪同着,其余人紧随其后,又走过了一重院落,便到了柳家老夫人所住的院子。
柳家老夫人已经六十上下的年纪,说年轻已不再年轻,说老倒也不算很老,只是腿脚早年间就不利索,身体也不甚强健,所以为着方便,只得长年居于内室,偶尔出来走动走动。
今日是崔幼澜和周从嘉来访,周从嘉还在前面没有过来,虽然只有崔幼澜先来,但等崔幼澜到的时候,柳家老夫人也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那里了。
相处过程中,崔幼澜发现柳家这位老夫人比方才二位舅母还要跟客套些,也似乎更平易近人。
“我原是个乡下妇人,柳家也是当年靠着王府才有了今日,”柳家老夫人拉着崔幼澜的手直感叹,“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如今又有了你这般出挑的外孙媳妇儿,我什么都不懂,但崔家的名号还是听说过的,又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我们柳家也真是祖上积了德啊!”
崔幼澜便回道:“一会儿等殿下来了,您好好看看他。”
一听崔幼澜提起周从嘉,正是说到了老人家的心坎上,更是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深了些许。
然而周从嘉还在前面和舅父们说话,一时也过不来,崔幼澜便只能先在这里等着,顺便同老夫人说说话。
她家中也有祖母,素来也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倒也如鱼得水。
只是话说了半截里,那位柳家老夫人却忽然道:“还有一件事,趁着咱们殿下还没来,我想先同你说一说。”
说着便朝着二位儿媳使了个眼色,二儿媳略抬了抬头,却站着不动,大儿媳将屋子中其他人先带了出去,复又回来。
崔幼澜眼观鼻鼻观心,眉梢轻轻挑了挑,不说话了。
柳家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对着她语重心长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说已经大造化了,可终究看在旁人眼中,还是破落户,原本你头一次来,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但……”
她似是难以开口,又看了看底下立着的两个儿媳,便又继续说道:“若是我那短命的女儿还活着,家中总归还会再好些,可如今却已是日渐艰难,殿下素日里在盛都,又常出去游
山玩水,一年统共也才来了这里一次,有些话更是不好对他开口。”
听着柳家老夫人话里的音,崔幼澜便已经渐渐明白过来,她倒也不立即拆开了问,只装模作样道:“原是如此,这些年殿下一直是孤身一人,他又是男子,未免有所疏忽了,使得家中竟艰难起来,不过外祖母只消与我们说出来,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莫说是殿下自然有法子,便是我娘家崔家,那也是产业众多,我回去之后与父兄一商议,看看柳家合适做什么营生,两家一块拼着做倒也便宜。”
闻言,柳家老夫人点点头,片刻又说道:“这事怎好劳烦你家中呢?听着总归是不体面的,他们几个年纪轻的不好意思开口,也只能我舍了这张老脸。”
崔幼澜点了点头,静静地等着柳家老夫人说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难办……”果然,柳家老夫人话锋一转,脸上笑意更深,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多了几条,“我虽是你们长辈,但也不敢托大,毕竟你们是盛都的达官显贵,而我们只是乡野里的人,怪不懂规矩的,所以这事我想着还是要先告诉你。”
“我们家里几个还没出嫁的女儿们,想必王妃也见过了。”柳家老夫人试探着问了崔幼澜一句。
第45章 棒喝
崔幼澜脸上神色不改, 心里便也更笃定了几分。
“见过了,”她轻启樱口,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 若是仔细看,却已经比方才要稍稍收敛了几分,“柳家的几位娘子, 自然都是很出挑的,便是放在盛都也丝毫不会逊色。”
柳家老夫人虽然知道她不会口出恶言, 然而从崔幼澜口中听到了赞许, 自然也更多了些欣慰。
“我是想着,”柳家老夫人又斟酌着说道, “你们此番能不能带一个回去, 不是我做长辈的有意破坏你们新婚燕尔, 也不是信不过你们, 实在是家中艰难,又不好时时事事来烦扰你们, 盛都昭王府里有个自家的人,一切也都方便些。”
崔幼澜心下哑然。
柳家虽然比不上盛都那些豪奢显贵之家, 但在当地显而易见也算得上是一方乡绅富户, 到了柳家老夫人口中, 倒成了难到要过不下去了。
那么除了先王妃柳氏早逝之外,便是周从嘉不上心,日后或许还要再添上崔幼澜自己。
可周从嘉明明几乎每年都会来柳家小住几日, 如何能算得上与母亲家族中断了联系呢,简直不知从何说起。
不过是柳家老夫人, 或者说柳家,害怕这种牵连会随着周从嘉娶妻以及日子的流逝而越来越淡, 周从嘉与他们越来越疏远,于是便想出了一个最稳妥也最便利的法子,便是继续去用姻亲维系。
这般情况之下,就算她和周从嘉再尽心,只要一日不遂了柳家的愿,柳家便一日不会停止口口声声艰难。
她没想到才来头一日就会多出来这事,说不懊恼也是假的。
但崔幼澜不会想不到如何应对,柳家老夫人的话音才落下,她不过思忖片刻,便笑道:“老夫人说的也是,是我们的疏忽,只是我才嫁到王府,对府上的事情都还不清楚,家里的事都是殿下做主,老夫人既与我来说,那我便算是知道了,但最后还是要问问殿下的意思,他点了头才算成了。”
柳家老夫人见她既不同意也不否定,一时之间也猜不准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心里又急于要促成这事,正要开口继续说话,不料却被崔幼澜截住,只听崔幼澜又说道:“不知老夫人属意的是哪位娘子?”
柳家老夫人便更加咬不定,想了想之后便答道:“是你二舅母的小女儿,叫做荔娘的。”
崔幼澜略略在脑中回忆了一遍,便已经对上了荔娘是三个当中哪一个,她心中微微叹气。
荔娘正是方才见到锦缎却出言不逊那小娘子,崔幼澜虽不生气,但到底是有些诧异的,便是年少气盛也不会那样言行无状,果然症结是在这里。
“方才你也见过了,觉得荔娘怎么样?”柳家老夫人耐不住,又切切问着崔幼澜。
崔幼澜轻轻颔首:“倒是生了张好相貌。”
柳家老夫人舒出一口气。
她又试探着问了崔幼澜几句,想探探她嘴里的意思,但崔幼澜圆滑,实在是问不出什么东西,一味只往周从嘉身上推,柳家老夫人便当真以为她做不了主,既然她没有说话的份儿,那也就无所谓再说些什么,很快便放了崔幼澜回去休息。
柳家的下人引着崔幼澜到了东边的院子里面,周从嘉每回前来都是住在这里,柳家总是将这个院子空置起来为他留着,此刻早早就已经打扫干净,另有崔幼澜和周从嘉带来的仆婢们也已经过来布置起来。
路上算不得奔波,所以崔幼澜也不累,于是只坐在窗前喝茶。
已近年节,几乎是滴水成冰,不大的庭院中种了一株老梅,柳家倒是别出心裁,知道周从嘉大多数时候都是冬日的时候过来,别特意移栽了梅树,眼下开得正盛。
梅花与梅枝被花窗隔成一幅浅淡的画,茶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梅树便如同蒙了一层烟雾一般,渺渺若幻梦。
崔幼澜轻叩两下杯壁,听得极轻的两声清音,一时低下头出神。
平心而论,今日柳家老夫人的话于她来说,倒没有多大感觉,柳家的境况虽然不差,但归根结底,柳家还是担心与昭王府的联系越来越远,特别是在周从嘉娶妻之后,所以为了自己打算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就像……
崔幼澜不禁浅浅一笑,就像崔元媞未曾诞育皇子,于是崔家必须再选一个女儿入宫去,稳固崔家和崔元媞的地位。
同样的事,怎么自家做的,别家就做不得呢?
所以,柳家的所作所为也是情理之中,没有什么好去指摘的,这事最终也由不得她来做主,周从嘉不想纳,那么柳家说什么都没用,周从嘉有意给柳家一些好处,那么她也拦不住。
才抿了一口茶水,便从窗中看见周从嘉朝里走来。
崔幼澜挑了挑眉梢,掩去方才思忖时的神情,却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坐直了身子,端坐在那里等着周从嘉过来。
周从嘉果真施施然走到她面前站定,崔幼澜这才浅笑抬头问他:“见过老夫人了吗?
周从嘉的眉心轻轻一蹙,俄而又松开,一时竟不答话,只是在她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尚且隔了一段距离,不会让对方觉得局促尴尬。
“明知故问。”自他唇齿中吐出了四个字,轻飘飘的。
崔幼澜指挥着婢子给周从嘉奉上新煮好的茶汤,等她忙完了自己的,才像是有闲情逸致去对付周从嘉。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办?”她顿了顿,开口之后未免又觉得自己像是诘问,便又添了一句,“若殿下有心让老夫人高兴,我这里也要提前准备起来,不好让她……”
“罢了。”周从嘉抬起手指晃了晃,打断了她的话。
没再等崔幼澜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外祖母是如何同你说的,实则我这些年明里暗里对柳家的照应也不算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有这种想法——竟要送家里的女儿来做妾,总归是不妥的。”
崔幼澜默了片刻,才接上去道:“话虽如此,可盛都繁华非寻常之地能比,更何况是昭王府。”
周从嘉叹了一声,似是同意崔幼澜所说的话,又说道:“我已经回绝了。”
崔幼澜闻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又笑了笑:“那若是殿下还未娶妻,或许倒真是可行。”
此话一出,周从嘉便斜眼去看她,素日里澄澈的目光中竟透着些不解,却迟迟没有说话。
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却听他说道:“过去的事既已过去,也已发生过,又有什么或许呢?”
发生过的事自然也能改变,崔幼澜腹诽,正要张嘴辩驳,可即将要说出来的话却不知为何忽然噎在了喉间。
自重生以来,她只知一切又有了改变的机会,也妄
图要改变从前那些不如意的事,可却忘了一件事,便是今世,这些路也是她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她走出一步的时候,脚下的路既定,就再也无法去改变了。
落子无悔,每一次都是。
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崔幼澜如同被当头棒喝一般,只是呆怔地望着周从嘉。
周从嘉看着她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
见到她的每一次,她都是灵巧机敏的,就算是有失意,也会强忍着不让人看出来,特别是在他面前,即便他救过她,她仿佛对待他也总是疏离的,就像方才他从外面进来,心里竟期盼着从她脸上找到些许旁的模样,可他又再度失望。
这是唯一一次,也是第一次,她露出这般神情。
她仿佛是一只在溪边喝水的小鸟,周从嘉怕惊到她,所以并不敢再发出其他响动,虽很想知道此刻她到底在想什么,但还是不敢去问,好在她将一切都安排妥帖,他的手边正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汤,于是周从嘉立刻便拿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品尝着。
许久后,周从嘉手中的茶少了一半下去,才听见崔幼澜小声说道:“我明白了。”
周从嘉也没有去问她明白了什么。
只是他终于得以放下手中的茶杯,对她温言说道:“我本来想着在柳家住上几日,也让你熟悉熟悉,但眼下看来恐怕也不适合,虽然我已经拒绝了外祖母,但她显然还没有死心。”
“那我们即刻就走?”崔幼澜若有所思,“其他人倒好说,可那毕竟是你的外祖母,已然说着家中艰难了,若你今日便走了,老人家难免面子上更挂不住。”
周从嘉摇摇头:“无妨的,我们今日就走,不过不是回别院去。”
“那去哪里?”崔幼澜好奇问道。
周从嘉心下一动,他如今对着她,说话总是不由自主地说一半留一半,仿佛是可以引着她多说几句多问几句,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总是仓促的,但日后不出意外还是会一直过下去的,他不想这样到老,只能比她多走一步,或者几步。
周从嘉回答:“我在这里也有一处宅邸,只是从来没有住过,柳家的人也不知道,我们去那里住便是。”
果然崔幼澜紧接着又问道:“我们为什么不回去呢?眼下离着年节还有一段时日,虽说别院也不在京里,但总归是回去更好。”
“天气太冷,回去的路上说不定会遇上大雪——也可能已经下了雪,”周从嘉看看崔幼澜,“你想在雪天赶路?大雪封山怎么办?”
崔幼澜一时被他问的说不出话,觉得周从嘉说的应该很对,只能点了点头。
第46章 夜谈
然而很快她又回了神, 问:“可如此一来,回盛都的时间恐怕会更晚了吧?圣上那里许会问起。”
“没关系,圣上知道我一向如此, ”周从嘉浑不在意,“晚就晚了,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回去更好。”
崔幼澜眨了眨眼, 没有再说话。
周从嘉已经把一切都打算好了,她原该安心的, 就这样跟着他到处玩玩乐乐的, 其实没什么不好,是她从前困于一地求都求不来的。
但是……
崔幼澜心下微微叹气, 她之前还想着从别院回盛都还方便一些, 她总是记挂着宫里的崔清月的, 怕她万一出什么事, 可眼下她人都被周从嘉带到这里,还要再住上一阵子, 甚至有可能到春天再回去,那就根本不能看顾崔清月了。
虽然崔清月根本用不着她看顾。
周从嘉的动作很快, 说走就要走, 即刻便去与柳家的几位长辈辞了行。
他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 但柳家也知道大抵是那件事已经惹恼了他,他才急着要离开,但话已经出口, 覆水难收,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反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人没塞给周从嘉, 还失了让周从嘉在柳家多住一阵子的机会,只得怏怏地为周从嘉他们送行。
柳家老夫人自然是要拦周从嘉的,谁知周从嘉虽然一向很是孝敬她,但今日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留下,即便是柳家老夫人派了人来拦了他几回,周从嘉还是丝毫不心软,更不多看刘佳老夫人特意叫来他面前的荔娘一眼,带着崔幼澜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年下。
中途崔幼澜也问过周从嘉好几回什么时候回去,但周从嘉依旧是以那日的话来回答崔幼澜,崔幼澜也知道天寒地冻的确实不适合赶路,后来也渐渐地不再问了。
既是在外面,这年节也就过得简单许多。
盛都的京郊别院本就比昭王府要少上许多人,如今从别院里挪出来,到了这偏远城镇的宅邸之中,那么人就更少了,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仆婢,便只有素日常跟着周从嘉的四五随从,以及几个粗使的杂役和家丁罢了。
人一少事情就少,又远离了盛都,如此日子倒也平静清净。
除夕这日,崔幼澜命人置办了几桌酒菜,等一入夜,便也让零星那几个下人不用再伺候服侍,也不用再守着在盛都时的规矩,自己都各自下去吃酒松快去了。
她在自个儿院中的正堂内也置了一桌,又吩咐人去叫了周从嘉一声,周从嘉果真闻讯而来,二人便一同坐下吃菜吃酒。
周从嘉从来不嗜好喝酒,但今日是过年,便也时不时喝完之后便很快续上。
酒过三巡,崔幼澜自然便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周从嘉也知道她其实一直惦念着回盛都去这件事,其实倒也不是多想回去,只不过是放心不下身处深宫之中的崔清月。
他假做不知,却反问:“这里不好吗?
“不是不好,”崔幼澜顿了顿,继续与他说下去道,“出来这么久,我连家里的消息都不知道。”
崔家的人只道她是跟周从嘉一块儿去了别院,却并不知她又和周从嘉转来了这里,她当时以为很快就会回来,也并没有想到要去给家里报个信,眼下到了年节,节礼什么的倒还罢了,恐怕书信都是送到别院去的。
周从嘉听完后笑了:“他们难道怕我把你拐走卖了吗?临走前我已经吩咐过他们,若我们不能按时回去,便按着份例往各家送过年的节礼。”
“你倒是想得比我还周到。”崔幼澜打趣了一句。
但她脸上的笑意却仍是浅浅的。
“你不高兴吗?”周从嘉看着她忽然问道。
崔幼澜不防被他大喇喇问出来,面皮便是微微一红,而后又张了张嘴,说道:“也不是。”
周从嘉听了她剪简短的话语若有所思,半晌后道:“你是第一年嫁人,又无法回去,倘或是想家的。”
崔幼澜扁了扁嘴,忽然又想起前事,一时又感慨那时不说旁人不关心她,便是连她自己都晃晃乱乱的,哪里还能想什么家。
放到如今,家早已是不想了的。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都安排好了,那也不用我操心什么了,我乐得在这里待到天气热了再走。”
“崔家既收到节礼,便只当你在别院过得好好的,”周从嘉认真说道,“你的父母家人能安心,你自然也就能安心了。”
这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崔幼澜点了点头。
她见周从嘉杯中已空,便为他斟了一杯酒,最终又忍不住道:“多日不见我姐姐,也不知她好不好。”
周从嘉没有正面回答崔幼澜的话,只是笑道:“等到明年夏初,圣上和娘娘就会有小皇子了。”
他不说还好,说起这个将来的小皇子,崔幼澜愁绪更深,却不便表现出来,于是只好低头夹了菜吃起来。
她忽然的不说话,周从嘉自然也看出来
了几分,他问:“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都是以后的事,我杞人忧天罢了。”崔幼澜很快便否定,她心里像是灼烧着一把火,却不知该怎么解决,幸好杯中酒水渐冷,她便一口吞没下去,也算是稍稍平息了些许。
周从嘉一向是又有眼力见又有分寸的,然而他今日却不知怎的,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继续问下去的时候,却听他又说道:“你如此担心宫里的另一位崔娘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事?”
崔幼澜没来由的心里狠狠一跳,抬头朝他看去:“你说什么?”
她探寻地看着周从嘉,但很快她自己又回过味来,说道:“我去岁在宫中被人所害,宫里自然是有事的,殿下也知道,又为何这么问?”
周从嘉正握着筷子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却不让崔幼澜看出来,淡声说道:“我随口问问罢了,你不必当真。”
崔幼澜一时之间没有说话,许久后道:“是殿下有事瞒着我罢?”
“没有,”周从嘉一口否决,“你多心了。”
崔幼澜只觉得抓住了什么,又切切叫他一声:“殿下!”
周从嘉叹气:“真的没有什么。”
“那殿下为何……”崔幼澜咬了咬嘴唇,“去别院也就罢了,是殿下身子不好,冬日里需要温泉来养身,可去了别院之后,又为何来这里,然后逗留许久,要至春日才回去?殿下难道是要可以避开盛都?”
周从嘉失笑:“你真的多心了,七娘。”
周从嘉与崔幼澜二人之间一直保持了距离,他也甚少叫她七娘,似乎这个称呼太过于亲昵,此刻一出口,崔幼澜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嘴,也无法再盘问出什么了。
于是周从嘉便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太过于生疏,有什么便还是问出来的好,若是隔阂多了,只怕越来越不能相处。”
崔幼澜垂下眼眸,听了周从嘉的话之后,她很是认真地默默想了一阵,而后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既是如此就好,我也觉得,若我们还要继续过下去的话,还是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更好,免得互相猜疑。”
周从嘉也跟着点头:“我早已无父无母,至于其他亲眷,你也看见了,除了那些宗室,就是柳家这几人,柳家离得远,也不会有什么事,即便有事也早早解决了,所以我这里事少,不会有什么事能叫你去猜来猜去的。再说宫里的事,我既娶了你,你我便是一体,万不会故意瞒着你,总是二人一同去面对的好。”
被周从嘉这么一绕,崔幼澜的疑心便慢慢消散了,听了他的话又无端生出几分惭愧,仿佛自己方才是真的对他有所怀疑。
其实周从嘉一个宗室,他又能知道什么呢?
崔幼澜在心里笑了一下,便撇开方才的事不提了。
二人一直饮至深夜,直到都有了醉酒之意,才算是结束了除夕守岁,各自回房睡去了。
第47章 泥人
按周从嘉的意思, 要一直留在这里直到春暖花开,后头崔幼澜自己也渐渐想通了,回别院、回盛都又有什么用, 来前就想过的,又不能时时陪着崔清月替她防备着,其余什么都是虚的, 于是也就安安心心继续住下去。
这里是通往盛都的要塞,虽地方不大, 但才过完年, 周围也就热闹了起来。
崔幼澜自小到大一直长在盛都,除了盛都便只有宜州, 家中管束又严, 几乎没有外出到别的地方的机会, 上辈子出嫁之后, 更是日日被囿于一隅,所以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日头才稍微暖和起来一些, 北风尚且呼呼刮着,崔幼澜便让人去回禀了周从嘉一声, 说是想出去逛逛, 看看此地风物。
不出崔幼澜所料, 周从嘉同意了。
这是他才有的好处,崔幼澜不由心下一松,周从嘉从来不会约束她什么, 除了非要将她带离盛都这一事之外,竟是事事都先遂她的意。
崔幼澜知道他体弱, 市井之中难免冲撞了,他自己亦未说要随她一同出门, 便也不再去叫他,只是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便带着裁冰和凝碧出去了,这里的人除了柳家之外皆不知晓昭王来到此地,所以并不用很大张旗鼓,也不必担心什么,只在后头跟了几个随从。
她今日只装扮得素净,连幂篱都没有戴,原本心里还忐忑着,但等到出门一看,街上的女子们也没见戴幂篱的,这下倒放了心,还是自己太过于拘束了。
盛都什么东西都有,但这里倒也有盛都所没有的,来往的南北奇货,纷杂散乱着在各处摊贩上,都是崔幼澜不怎么见过的。
她刚刚才拿起一只彩绘的泥塑小人,这东西在盛都也有见过,甚至她幼时也不缺玩的,但这只泥塑小人又更特别一些,用色大胆出挑,造型也奇怪,看似是张牙舞爪的,不像别个那些都是憨态可掬的娃娃或者动物。
她见了倒不怕,反而觉得有趣。
崔幼澜正拿在手里看,裁冰见状便要付钱,那卖货的是个中年妇人,不是盛都这一带口音,明显带着浓重的南边调子,她笑着多说了一句:“这在我们家乡,是女子用来求子嗣用的,把它埋在家中,不出几年便可又得子又得女的。”
那妇人也是看崔幼澜的打扮和年纪,为了讨个巧便说了这话出来,其实极是合时宜的。
然而崔幼澜的脸色却微变,原本还一直拿着,这下却突然放了下来,摇了摇头:“我不要了。”
然后又匆匆拿了边上另一个寻常的玩意儿,照旧让裁冰把钱付了出去。
妇人见她不喜也没什么好说的,倒是裁冰悄悄问了她一句:“娘子为什么不要了呢?”
崔幼澜没有说话。
她已经不想再有一个孩子了,从前那样关切又伤心过,如今的一切只让她觉得像是在梦中行走一般,没有实感,既然如此,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也想象不到接下来要与周从嘉生一个孩子,想到未来的事总让她陌生。
周从嘉若要孩子,那是他的事,她不想要,无论他用什么方式获得子嗣,那就与她无关了。
她不想看见,也不想再提起。
“怎么不要了?”
崔幼澜刚转身要走,却听到一声提高了的声音,不像方才裁冰那样小心翼翼遮掩着,更显得无比突兀,一时之间周遭许多人都听见了,纷纷朝她看来。
只见荔娘快步朝她走来。
荔娘今日也趁着天气好来街上逛逛,远远便一眼瞧见了崔幼澜,只是没有上前来打招呼,而是一直在后头跟着。
直到崔幼澜在泥人摊子前驻足,荔娘才忍不住上来,她只让后面那些随从不许发出声音,随从们见是柳家的人,又不知其中内情底细,便没有拦着她。
而方才那妇人说的话与崔幼澜的举动,自然也落在了荔娘耳中眼中。
这在荔娘看来实在奇怪,虽然崔幼澜和周从嘉成婚还未到半年,很不用急着要孩子,然而对于女子来说,总是尽早有个孩子才好,可崔幼澜却拿起又放下,似乎很是刻意。
不过荔娘也无心探究她的意图,她想起柳家这些日子因周从嘉的拒绝而一直愁云惨淡,甚至连这个年都没过好,周从嘉明明就在这里,却不与他们通个气儿,还是柳家渐渐才察觉到的,这让他们去也
不是,不去也不是,只能当做不知道。
荔娘自己更是被下了面子,她也算是周从嘉的表妹,怎么连个妾都不愿施舍予她去做了?
所以眼下,荔娘只想抓着这一星半点的由头来生出点什么事,给自己出口气,也让周从嘉可以出面,好过柳家根本见不到他,也不敢找他。
荔娘在崔幼澜眼中只是一个才长大的孩子,她的高声诘问虽然让她有些没面子,但崔幼澜也懒得与她去计较,毕竟这是在大街上,怎能当街起争执?
崔幼澜只是笑道:“原来是表妹。”
她并不去回答荔娘方才的问题。
荔娘果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只是上前几步,又对她道:“祖母都病了许久,可殿……表哥却没再回来看望过她,他从来都是最孝顺的,这都是你进门之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后面的随从便在崔幼澜的眼神示意之下,一左一右将荔娘暗中困住,不动声色地强行将她带离了此地。
远离了人群,崔幼澜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却找不到能坐的地方,崔幼澜又怕荔娘不知轻重,便只好把她带到自己的马车上。
昭王府的马车自然是极尽奢华富贵的,荔娘从没有见过,进来时先是呆了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羡艳,而后便想起了什么,又红了眼圈儿。
她只继续嚷道:“你都不让殿下来看望祖母了!”
崔幼澜蹙了蹙眉心。
柳家老夫人的病她当然是知情的,周从嘉更是,自从那日他们忽然动身离开之后,柳家老夫人就开始称病了,而周从嘉也只是没有亲自再去柳府看她,一听说柳家老夫人病了,他早早便派去了大夫,还为柳家寻访到了名医,然而几次下来之后,周从嘉也知道了个大概,柳家老夫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病,不过是老人家常有的病,她从前也一直有,调理着就是了,说是忽然病得厉害,不过就是为了那件事,也为着周从嘉没有给她和柳家面子。
那毕竟是周从嘉的亲祖母,他不好去拆穿,也无需拆穿,于是照旧是大夫看着,补品药材流水似的送着。
这些崔幼澜都是看在眼里的。
但面对荔娘,崔幼澜也不能当即与她掰扯得一清二楚,只得耐心与她道:“冬日里殿下的身子也不好,他素来体弱,不能见风不能受寒的,若是殿下为此而伤了身子,老夫人也不安心不是?”
荔娘自然是分辩不过崔幼澜的,只微红了一张脸,怒道:“你就会这样狡辩!”
“等开了春,天气暖和起来,殿下自会去柳家探望老夫人。”崔幼澜又加上一句,她也不管周从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后头去不去也是他自己的事,她眼下先脱身了再说。
荔娘眼珠子一转,先是没有说话,半晌后,崔幼澜正要请人送她出去,便听她又说道:“那我今日也要见一见殿下,亲口与他说一说。”
崔幼澜无奈。
她知道周从嘉应是不愿意见荔娘的,但她不能替他回绝了荔娘,况且这会儿正是在大街上,她也怕荔娘不知轻重地闹起来,倒不是怕丢脸,而是不想那么麻烦。
先顺着荔娘的意思让她一块儿回府,反正由周从嘉决定自己决定见不见。
“那好……”崔幼澜话还没说完,马车壁便“砰砰”两声响,不轻也不重,却足以把她的话打断,一时让她和荔娘都愣住。
旋即外面便传来了周从嘉的声音:“你们二人叙旧也叙够了,荔娘下来,本王让人送你回家。”
荔娘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面对崔幼澜,她的胆子是很大的,几乎是什么话都敢说,周从嘉没有亲的兄弟姐妹,那么他们柳家这些表兄妹们,也算是很亲了,崔幼澜只是一个刚刚嫁给周从嘉的外人,怎么能与他们做比较呢?
可周从嘉一出现,她立刻就像是一只鹌鹑一样了。
想起当日周从嘉对柳家老夫人的拒绝,荔娘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老夫人是周从嘉的外祖母,尚且在他那里碰了钉子,这么些时日愣是没去看望过称病的老夫人,更何况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而且她也想在周从嘉面前做出娴静有礼的模样呀!
荔娘立刻用帕子捂了半边脸,由裁冰扶了下去。
崔幼澜坐在那里没有动,并没有去送一送荔娘的意思。
隔着马车,她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荔娘正细声细气地与周从嘉问好,又问周从嘉什么时候回柳府去看望柳家老夫人。周从嘉的话不多,几乎是她说几句,他应上几个字,最后大抵是荔娘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便匆匆道了别,这才离开了。
很快,周从嘉便进了马车里面来,他甫一坐下,马车便动了起来。
崔幼澜看了他一眼,道:“柳家老夫人似乎很想念你,不然荔娘也不会紧咬着这事。”
“柳家太放纵女儿,不知如何教养的,”周从嘉叹了一声,“多谢你,没让她在街上闹起来。”
崔幼澜笑了笑,没有说话。
周从嘉继续说下去:“外祖母也派人过来好几回,她的病半真半假只是个托词,为了柳家的将来才是真的,可惜若底下个个都是如荔娘一般,恐怕也是徒费心力。”
“殿下自己觉得对得起柳家和先王妃就行,其余都是虚的。”崔幼澜道。
听了她的话之后,周从嘉没有再说话,这个话题算是了解了。
正当崔幼澜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他问道:“方才为什么不要那个泥人?”
第48章 冷战
崔幼澜心里跟着他的话一惊, 仿佛是寒冬腊月里碰到了冰水一样,立刻就要瑟缩进去。
为什么?
她自然是不敢将心里话原原本本都说给周从嘉听的。
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急中生智道:“我只是拿起来看看, 那个泥塑小人长得怪可怕的,我买它干什么?”
崔幼澜边说便又有些懊恼,今日出行, 是有随从跟着她的,这些都是周从嘉的人, 所以她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知道, 就没有不能知道的。
她对周从嘉倒没那么防备,周从嘉并不会来干涉她什么, 知道便知道了。
可偏偏是今日她拿起了那个小人, 而那个泥塑小人又有那个意思在, 若是她早早知道, 必定是不会闲着去拿在手上的。
真是追悔莫及。
这个临时编出来的理由又更像是欲盖弥彰,若真是觉得害怕, 便根本不会去拿,不过就是那摊主多嘴了一句, 她才急着放下的。
也不知道周从嘉有没有信, 大抵是根本不会信的, 而且他多半是早就从随从那里得知了内情,但他也只是听了没有说话。
一开始不说话便不说话,崔幼澜觉得也还好, 反正忍一忍马上就到家了,但不一会儿她又觉得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愧疚。
终于, 崔幼澜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位摊主说了, 那个泥塑小人是主子嗣的,我觉得不合适,就放下不买了。”
不过她很快又接上去补了一句:“若你喜欢,我就让他们再把泥塑小人买回来?”
周从嘉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崔幼澜一眼,眸色如浓墨一般深沉,看得崔幼澜有些发憷时,才听他笑道:“算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看见什么玩意儿就非要买下来不可,你既然觉得害怕,那就不要了。”
崔幼澜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讪讪地应了一声。
马车还在骨碌碌地往前,明明往日里不长的一段路,今日却总也抵达不了似的。
像是有一团不那么烈的火,从下往上在慢慢炙烤着她的心肺,顷刻间又仿佛有一盏冰水从上浇下,一冷一热循环交替着,使得她更不好受。
崔幼澜感觉到憋闷,便稍稍掀开车帘,深深吸了
一口外头凌冽的寒气,才问跟在车旁的凝碧:“还没到吗?”
凝碧张嘴正要答话,崔幼澜的手背上却忽地覆了一样温热的东西上来。
她一惊,捻在手指间的帘子也滑落下来,回过头只见周从嘉果真盖住了她的手,在她转头过来的瞬息之间,又微微用了力将她的手按住。
“殿下……”崔幼澜失声道,一面又想赶紧将手挣脱开去。
而她的声音就在下一刻夏然而止。
如同攻城略地一般的侵入,莫说使得她无法再继续说下去,甚至连呼吸都仿佛要被抽干。
然而就在她即将要窒息的时刻,却又有丝丝缕缕的气息被渡送过来,沾染了她已然算得上熟悉的香味——是他素日常用的二苏旧局。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是早已停了下来的,崔幼澜在神魂颠倒之间好像有听到门外随从仆婢们请他们下去的声音,但里头没有人应声,外头的人也就不再催促,直到他们餍足停歇。
崔幼澜的双颊早已晕上了桃花一般的红云,她侧过头去,却依旧难掩呼吸的急促,以及微微颤抖着的手。
她的灵台混沌一片,却又能清晰地回忆起刚才,她没有抵抗他。
身边人的呼吸也如同她一般,甚至比她要更加急促,带着点微喘。
他仿佛是在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而崔幼澜也已没有勇气再去看他。
崔幼澜拂起自己鬓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待气息稍稍平稳之后,终是说道:“殿下,其实你可以……”
“你不必再说这话。”她的话再次被周从嘉打断,“若我当初仅仅只是怜悯你,便根本不会与你成婚。”
崔幼澜的双手掩在衣袖之下,此刻她两手正紧紧绞着手指,连指尖都泛着白色。
“可是我大概……会令殿下失望……”她喃喃说道。
周从嘉轻笑一声:“那只泥塑小人?你若真不愿,本王不会逼你,只要你的心早晚有一日放到本王身上来,旁的事情本王都不在意。”
他知道她内心的彷徨,也知道她曾经受过的伤,他的所求并不多,只需要她的心而已。
崔幼澜的气息一窒,然而脸颊便比方才要更红起来,她终于禁不住抬眼去看他,也只一眼,便很快又收回目光,侧过头起身下了马车。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裁冰不防她突然从马车里出来,幸好眼疾手快扶住她,才使得崔幼澜不至于软着脚从车上跌下来。
才在那里站定,崔幼澜便头也不回地往里面快步走去。
裁冰忙道:“殿下还没下来!”
可崔幼澜充耳未闻。
***
那日之后,崔幼澜便刻意避着周从嘉,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之下,可到底两人分房而居,有意要避着对方不见面的话,还是能做到的。
她时常也觉得自己别扭。
从前的姻缘双方不谐,算作多年都作了一对怨偶,见面也没话好讲,后来连她自己也懒怠去同对方说话了,不如不见。
可如今却大步相同,她与周从嘉似乎是还有个完全没有经历过的未来可以憧憬的,既然如此,便更该规避不见面不说话,以免走了上一世的老路。
道理她虽都懂,但就是想避着什么似的。
一晃便到了开春。
崔幼澜另又有心事,想着周从嘉是说过的,到了气候和暖起来的时候便回去,可她最近不与他见面说话,回去这事他便也没再提起。
他不提起了,急的也是崔幼澜。
终于这日午睡起来,在裁冰几个最近无数次有意无意的催促她去请周从嘉过来的话语之下,崔幼澜松了口。
“备一桌酒菜,都要是殿下爱吃的,请他夜里过来用饭。”崔幼澜这样说道。
入了夜,周从嘉如期而至。
他就是有这样好处,万事都不会拂了崔幼澜的面子,即便崔幼澜这么些日子里面都躲着他,他也瞧出来了,但崔幼澜一旦有邀请,他也不会故意拿乔。
不过今日崔幼澜才请他坐下,便听周从嘉说道:“你是来问我何时回去的吗?”
崔幼澜一下子被他点破了心事,眉间闪过一丝懊恼,接着便讪笑道:“还是殿下聪慧。”
“若不是此事,你恐怕也不肯请我前来,更不肯见我。”周从嘉笑着往唇边送了一杯酒。
“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崔幼澜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然而又实在辩解不出什么,事实或许却如周从嘉说的那样,既是不是,她也好像是在狡辩,“总之,回去之后就不会了。”
周从嘉点了点头:“哦,我还以为你要一直这样呢。”
他平日里万不会她说一句他又赶一句,崔幼澜这才后知后觉,周从嘉恐怕还是生气了。
崔幼澜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殿下,我也不是故意不见你的。”
周从嘉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崔幼澜也觉自己的话很是无力,便垂下头不说话了,半晌后,才听周从嘉说道:“我知道那日唐突了你,你不高兴了。”
崔幼澜微微张嘴,想说什么话,但最后还是没出口。
“但凡事,你总不能一声不吭地躲在里面不见人,”周从嘉叹了一声气,“你不乐意,与我说出来或是发脾气都无妨,然而若次次都如同这些时日一般,我唯恐我们日后是要离心的。”
崔幼澜心下一震,思绪便要飘散出去,但她到底尚存理智,立刻将神思回笼。
许久,她才点头:“殿下,我明白了。”
周从嘉朝她一擎酒杯示意:“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崔幼澜也顺势饮下一杯酒,温热的酒水顺着喉咙一直流下去,辣辣的却很是熨帖。
她放下酒杯,鼓足勇气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就知道你忘不了这件事,”周从嘉笑起来,“罢了,时气也和暖起来了,你让他们收拾收拾,我们这几日便启程回别院。”
崔幼澜听在耳中,也开始雀跃起来。
跟着周从嘉来这里也不知多少时候了,时日没有尽头一般的,不知他到底要何时回去,虽然听周从嘉的意思他或许还要在别院逗留小住数日,但总算是离着盛都近了,来去也更方便。
她思忖片刻后又道:“柳家的老夫人一直称病着,殿下也没有去看过她,这次离去,是不是也要去道一声别。”
听见她提及柳家,周从嘉的眉头微微一皱,但旋即便松开:“外祖母的年纪也大了,我一两年才来一回,也不知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明日我去看她一回。”
“那么柳家的事,”崔幼澜看了看他,道,“其实也不怪柳家担心,柳家门户本就不显,先王妃又去得早,也没来得及帮扶他们一二,这恩情和牵连越来越淡,柳家便又回到从前那般了。”
“我知道,但外祖母他们想继续靠姻亲的这个法子,终归也不是长久之道,也难免让人看不起。”
周从嘉说完才又想起崔家在宫里的两个女儿,虽崔家不至于如此,但在崔幼澜面前说起,总归还是怕她多心,立刻说道:“我只是说柳家。”
“我也没那么小气。”崔幼澜噗嗤一声笑出来,“若要说最好,那还是将柳家适龄的子弟送去读书,再将昭王府的一些产业交由你柳家的几位舅父打理,让他们能从中获利,柳家老夫人才会安心。”
周从嘉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打算开了春便送他们出去上学。”
与周从嘉说话很是轻松,即便意见有不同的地方,也不会有隔阂或者不愉快,两个人一时絮絮说着,热菜热酒也不间断地上着。
崔幼澜正和周从嘉说着明日他去向柳家老夫人道别所需要的礼物,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匆忙跑来,接着便是慌乱的声音:“殿下不好了!别院出事了!”
第49章 夜行
尚且还不知道是什么事, 崔幼澜的心却一下子沉了下去,如同绑了石块一样沉入河底。
她不由站了起来,甚至还带翻了一副碗筷。
此时, 房门已经打开,而
周从嘉也快步走到了门口。
周从嘉的随从一见他,便立刻说道:“刚刚从别院传来的消息, 别院失火!”
崔幼澜和周从嘉此番出行,身边带的人不多, 皆只是几个贴身的或是用得着的, 大部分人马都留在了别院,这要是别院走了水, 伤亡如何还真是不好说。
崔幼澜这时也已经走到周从嘉身边, 忙问:“人怎么样了?都没事吧?”
随从摇头:“还不知道,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那里正在救火, 连京兆尹都惊动了。”
别院在京畿地区,自然是归属于京兆尹管辖, 又是昭王的别院,皇帝所赐, 自然更是着紧, 所以并不奇怪。
人命关天, 冷汗从崔幼澜的手心沁出来,周从嘉却一下子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并不炙热, 只是却是暖和干燥的,稍稍将崔幼澜焦躁的内心抚平了些许。
“不必计较房屋财物, 让他们先救人要紧。”周从嘉此刻眉心亦是紧紧蹙起,沉声吩咐道, “大夫也要准备好,人一救出来便赶紧让大夫去治,用药用钱的事不必再来回本王。”
随从得了他的话,立刻转身就走,这时又有人上前道:“殿下,是不是要启程去别院了?”
崔幼澜自然也是如此作想,她正要叫人去收拾东西,却见周从嘉摇了摇头:“不急。”
崔幼澜张嘴便要问,周从嘉却抬手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崔幼澜会意,立刻止住了声音。
两人又回房去。
才耽误了这么一阵,酒菜却已经冷了下来,崔幼澜和周从嘉也没心思再喝酒吃菜,只是仍旧坐在方才的地方,兀自看着满桌的杯盘酒盏。
此时静下来,崔幼澜几乎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多时后,果然听见周从嘉说道:“等夜再深一些,我们便悄悄往别院去。”
虽然崔幼澜心里早有些预料,但听周从嘉口中说出来的话,她还是一惊:“为何?方才殿下不是说不急吗?”
“这几日即便天干物燥,可别院也不是那么容易起火的,”周从嘉的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怕此事有蹊跷,只是不能肯定。”
纵使不能肯定,也能作准八九分,不然周从嘉便不会说出来。
崔幼澜倒吸一口冷气:“殿下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周从嘉没有说话。
他向来对待崔幼澜坦诚,可若是他不想说的事,便很难从他口中挖出来。
崔幼澜也明白就算逼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和尴尬,崔幼澜便伸手去拿酒壶,往自己面前斟了一杯冷酒,正要去给周从嘉倒时,却听周从嘉说道:“我们暂且没事,只怕……徐述寒危险了。”
“哐当”一声,崔幼澜手中的酒壶滑落,砸倒了周从嘉面前的酒盏。
周从嘉扶住她的手,继续说道:“若此番失火不是意外,那么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二人并不在别院里面,也很快会找到这里来,我们要在他们找来之前离开这里。”
“他们?”崔幼澜怔怔地望着周从嘉,“可回别院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素来机密,可此刻却与脑子裹了浆糊一般,黏黏糊糊的纠缠在一起,使得她无法再去思考任何事,也再问不出什么要紧的话。
周从嘉并没有与她详细解释清楚的意思,只是说:“别院失火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到的盛都,传到宫里,圣上也会派人前来,并不会耽误很久,我们从这里离开,让他们先找不到我们,等圣上的人到了别院,我们就没事了。”
崔幼澜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又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木然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似是想在离开前带上一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然而等许久后才记起这并不是在自己的寝房中,也不好大张旗鼓起来打草惊蛇。
她又看了一眼周从嘉。
周从嘉也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其他不用担心,我都会安排好。”
崔幼澜点了一下头,但是她的头便就此垂着,没有再抬起来。
“他为什么……”周从嘉听见崔幼澜的抽泣声,但她的声音并不大,“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从嘉的心就如同一根没有绞紧的弦,随意一拨便嘲哳难听,晃晃悠悠的,他又靠近崔幼澜一步,下意识向她伸出手,然而到了最后一刻,并不是将她搂住,只是将手轻轻搭放在了她的肩头。
他道:“此事眼下尚未分明,或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崔幼澜许久都没有再作声,当然她也没有哭泣很长时间,等她终于拭干了眼泪,再次看向周从嘉时,却说道:“好,若是无事那最好,我什么都不问,但如果真的是你预料中的那般,那么还请殿下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情告诉我。”
周从嘉放在她肩头的手微微用了一下力,垂下了眼帘,算是同意了。
***
夜间行路,又兼要对行踪稍加遮掩,自然是多有不便,行至途中,竟又飘起雪来。
明明已经开了春,这春雪落得真不是时候。
崔幼澜在马车中坐得憋闷,心思又重,一时间落雪又放慢了脚步,便轻轻叹了一声。
马车内燃着熏香,温暖宜人,周从嘉往她膝头盖了一张灰鼠皮的毯子,低声安慰道:“没事的。”
只是说完这句话,他自己的心也直直地往下沉去,仿佛是在虚空当中,浑身上下竟没有一点重量一般。
别院里还有着许多仆役奴婢,他明白她的忧心忡忡,可在这担忧之中,是否有许多是为了那个人的?
他无从得知,也不可能去问询。
若是无事发生,就这样自欺欺人到老,该有多好。
周从嘉掩在广袖下的手苍白冰冷,不知不觉中微微攥紧了一些,这才泛出点淡红色来。
神思恍惚之际,却又听外面说道:“殿下,前面的雪更大了,是否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春日的雪虽不像严冬那样会导致大雪封山难以行进,然而春雪潮湿难积,一落地不出几息便会化作了雪水,又与地上的泥土混杂在一起,使得道路湿滑泥泞。
他们特意挑了不熟悉的小路走,若此刻贸然再走下去,或许也会生出不少危险。
周从嘉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崔幼澜已经在他前面说道:“那就先停一停。”
说完,她朝他望来,二人目光相触,见他意外,她便对着他笑了笑。
她又道:“再继续向前太危险了,即便我们不顾自己,也要顾着其他人的安危。”
“也好。”周从嘉点了点头。
他以为她该是不愿在这个当口停下来的。
很快一行人便找了一户猎户家里留宿,给了银钱之后,这家便为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屋子,一间给崔幼澜和周从嘉住,一间则是给随侍的几人休息。
乡间村户房室狭窄,这屋子又似乎是不常用的,匆匆收拾出来,难免有一股霉味,即便是赶紧燃了香,都只能掩盖少许。
崔幼澜还好些,周从嘉自小体弱,一入内坐下便咳了起来。
崔幼澜见状连忙倒了刚送来的热水给他,可周从嘉只掩着半张脸咳嗽,竟连喝水的空隙都没有。
“要不要去取些药过来?”崔幼澜方才临走之前倒备了一些药随身带着,都是用得上的,一边说着,一边上前去给周从嘉抚背。
可此时周从嘉也没有回应她的工夫,崔幼澜自己亦是腾不出空去叫人拿药,好半晌才见他缓了气儿过来,连忙又喂他慢慢喝下几口热水,周从嘉这才渐渐止住了咳声。
周从嘉捂住她的手:“不用去取药了,就这么将
就一晚上。”
“可若是再犯起来病症……”崔幼澜愈发担心。
“无妨,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周从嘉又呷了一口热水,“外头天冷,你不要出去,也别把他们都惊动起来了。”
崔幼澜自也不再坚持。
一时要入寝,今日不同以往,二人只匆匆用巾帕洗了脸,也没多余的热水可用了。
屋内只有一张床,靠着西边的墙,原本应是白色的墙,许是因为年头久了,也染了一层灰扑扑,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床不大,勉勉强强才能够躺下两个人,床上也只有一床被褥,摸起来又硬又单薄,好在他们带着其他毯褥,这才不至于太过于窘迫。
可无论如何,两人今晚都是要同躺在一张床上的了。
崔幼澜望了一眼那床那墙,唯恐周从嘉又犯病,便道:“我睡里面,睡外头我怕。”
说着也不管周从嘉怎么说,自己便脱了鞋爬到了里面去。
周从嘉在她身侧躺下。
一面是不甚洁净的墙,一面是周从嘉,崔幼澜纠结了一阵,还是朝周从嘉那个方向挪了一些过去。
这张床就这么点大小,也就只能这么挤着。
那墙好像还漏风,崔幼澜不禁打了个冷颤,头往狐皮毯子底下钻了钻。
结果她才往周从嘉那里挪,谁知周从嘉也往她这边挪了一下。
崔幼澜觉得身边一下子更热了,便问他:“殿下是不是冷?”
第50章 抱歉
周从嘉回答道:“我不冷, 我是怕你冷。”
挤在一起能暖和些,两人倒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幼澜不禁失笑:“我身子强健,相比之下, 应该是殿下更容易受寒才是。”
“你是女子,我是男子,自然是我更为体热。”周从嘉也不气恼, 仍是笑意盈盈地同她说着话。
崔幼澜便也不与他争辩了,只是这么三言两语的, 倒也不冷了, 反而脸有些微微发烫。
二人虽已是夫妻,可这样亲密地抵足而眠, 却是头一次。
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一夜的心绪也不知被带着绕了多少回, 哭过也彷徨过, 可到了眼下躺在这里,崔幼澜的心竟是安定了下来。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又能怎么办呢?
只盼周从嘉有意瞒着她的事,不要太令她害怕或是绝望才是。
还有徐述寒,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 别院的火又为何会与他有关?
他……也不要因她而有什么事才好。
周从嘉低头便看见崔幼澜一双眸子亮亮的, 一看就是在想什么事情,他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只是周从嘉什么也不多说,他把毯子给崔幼澜掖紧, 便道:“莫多想了,快睡吧, 马上就要天亮了。”
崔幼澜叹了一声,便听他的话闭上了双眼。
仿佛只是闭上眼的瞬间, 她重新睁开眼,屋内却已有天光透了进来。
与周从嘉在一起挤了一夜,她的睡姿是很拘束的,一夜过来到底有些僵硬,崔幼澜轻轻动了一下身子,却不想周从嘉马上便醒来了。
他睁眼之后却先不去看崔幼澜,而是很快便从床上坐起身,才道:“天亮得真快。”
崔幼澜悄悄松了一口气,倒是避免与他在枕边面面相觑的尴尬了,待周从嘉下了床之后,她也连忙背过身去穿好衣裳,而此时已经有随从轻轻敲了他们的房门,问他们可有醒来。
耽误在半路上总归是不好的,途中到底也有更大的风险,倒不如先到了别院附近再说,于是他们也不敢再耽误,连忙收拾了一下便出门去了。
裁冰天没亮便起来借猎户家里的厨房做好了吃食,每人都分得一碗面片汤,就算崔幼澜和周从嘉也是如此,这次走得匆忙,连吃食都来不及准备,只匆匆包了几包点心茶食带着,只是早起天冷自然是要吃些热的,这样的境况下能吃到热食已经很好。
外头下了一夜的雪倒是停了,日头开起来,原本山林间积起的薄薄的雪,也很快晒化了,化成了雪水从叶片枝头跌落下来,料峭春风更是湿寒无比。
马车又重新跑起来。
这一回继续行路,总算是一路顺畅,别院本就距离不远,虽然路上湿滑影响行路,但也不过就是大半日的工夫,便到了别院附近。
目光越过山头,崔幼澜远远便看见别院的方向还冒着缕缕黑烟,心下便更加焦急。
周从嘉自然也看见了,他想了想,便对崔幼澜说道:“火应该已经灭了,只是浓烟一时半刻还未消散。”
“唉,”崔幼澜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话虽如此,可烧成这样……也不知道别院的人有没有事。”
后半句话咽了一半下去,看见了别院的境况,她怎可能不想到那个人,只是当着周从嘉的面却到底难以出口了。
很快周从嘉派出去探听消息的随从便来报:“火是天亮时灭的,别院的房舍都已经被烧毁,不剩多少了。”
周从嘉轻轻一点头,又问:“伤亡有多少?”
“死了主院的五个护院,三个婢子,”随从顿了顿,“身上皆有刀伤。”
闻言,崔幼澜的神色便是一黯,虽早有预料,却还是垂下眸子去。她不知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到了眼下的地步,周从嘉恐怕是再也瞒不住她什么,总要对她和盘托出了,然而摆在眼前的这一条条人命,她还是觉得胆战心惊。
“说下去。”周从嘉继续道。
随从道:“除了主院最严重之外,其余地方的都只是受了些小伤。另外还有一具尸体,是在别院外发现的,已经核对过了别院的人数,不是别院的人。”
崔幼澜低着头,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颤抖起来。
这具无名尸是谁,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她已经不想去思考任何事,譬如别院为什么会起火,主院的伤亡为什么会最严重,几乎留下来的全都死了,还有徐述寒为什么会去别院,并且死在了那里。
周从嘉突然伸手将她一直颤抖的手按住,一面又问随从:“盛都那里怎么样了?”
“京兆尹今早便到了别院,清点清楚之后才回盛都向圣上回禀,圣上也早就另派了人过来,这会儿也该已经到了。”随从回答道。
周从嘉终于舒出一口气,却并不敢让崔幼澜察觉。
圣上派人前来之时,一定是在京兆尹清点之后前去回话之前,好在这一来一去并没有出现差池,若是等京兆尹回话之后再派人前来,那宫里也一定知道了他和崔幼澜没有死,那么与皇帝所派之人一起前来的就会有其他人。
一直到周从嘉咳了一声,崔幼澜才一下子回过神,暂时将自己从混沌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随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里面又只剩下了她和周从嘉。
她轻轻将自己的手从周从嘉的手心下抽走,道:“现在殿下可以说了吗?
掌心握着的柔夷冰冷,然而她拂开之后,却连最后一丝温暖也旋即消散开去。
周从嘉轻咳一声,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茶,抬眼见崔幼澜目光灼灼,他心里像是被锥子凿得钝痛,却也只得悠悠开口道:“你自始至终就从来没怀疑过你的大姐姐。”
崔幼澜眼神倏地一黯,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周从嘉继续说下去。
惊讶吗?
可是事已至此,什么事都无法再令她惊讶了。
“你自幼聪慧,在家中一众姐妹中是最出挑的,崔家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最适合入宫的人选,皇后娘娘从前亦是如此想的,但是很快她便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即便来日你可以诞下皇子解她燃眉之急,可那也只是一时的,崔家和你的地位自然稳固,可她或许却只能屈居你之下。”
“她可以去和……”崔幼澜哽了一声,再没力气把话说下去。
周从嘉脸上浮起苦笑,摇了摇头:“娘娘虽然已
贵为皇后,然而她也有自己恐惧的东西,她怕崔家不同意换人入宫,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看见。”
崔幼澜深吸一口气,银牙紧紧咬在一起,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她要害六姐姐。”
周从嘉不置可否,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崔幼澜身上:“静妃娘娘比你好掌控得多。皇后娘娘的心思藏得极深,我被她抚养长大,时常入宫竟是一点都未察觉出来,直到去岁你在宫里出事,虽被你们应对过去,然而却被我发觉了蛛丝马迹。”
周从嘉说到这里顿了顿。
这回没等他继续说下去,崔幼澜闭了闭眼却已接着道:“皇后娘娘……真是高估了我,若我当真如此机敏,又怎会被她的一杯酒所害,她何苦担忧?”
“宫闱之事,防不胜防,”周从嘉的眸色也黯淡下去,沉声道,“抱歉。”
崔幼澜沉默半晌,摇头道:“你是被她养大的,视她为母,为母亲隐瞒其罪,倒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你。”
“我原本打算让这件事永远都不见天日,可没想到徐述寒假意离开盛都,暗中却仍在追查此事,”周从嘉道,“他得知真相之时却已被娘娘察觉,娘娘认为他已经告诉我们此事,也怕外界知晓,便一不做二不休,打算除去我们。”
“那么徐述寒他……”
周从嘉思忖片刻:“他是来找我们的,或许只是想告知我们真相,或许也为了来提醒我们提防娘娘,但唯有一点,娘娘不会放过他。”
人已经没了,想起前世,崔幼澜更觉恍惚。
原来两世,自己一路坎坷,最终的答案却是如此。
根本不值得。
心灰意冷莫过于此。
算算前世今生,崔清月的命,徐述寒的命,还有因崔元媞所作所为而被种种因素导致死亡的祖母和她,仅仅只是为了让崔元媞拥有她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皇子。
而她与徐述寒一世怨偶,了结于此,终究是潦草收场。
崔幼澜再度抬眼看向周从嘉,话未出口,牙却差点咬到嘴里嫩肉:“你娶我,是不是因为皇后?”
周从嘉早就察觉到了此事,却始终替崔元媞隐瞒,甚至不到今日崔元媞再度对他们下死手,周从嘉再也瞒不下去,他是打算一辈子不说的。
他是为了崔元媞对他的养育之恩。
那么当时站出来说要娶她,一想便知道他是为了替崔元媞恕罪。
闻言,周从嘉果然没有再说话了。
崔幼澜等不到他的话,一颗心就这么不冷不热着,仿佛也没完全冷透似的,只觉得自己两世都活得如此荒唐,又酸涩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