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娘子叫做方时洁, 与明家姐妹一个挨着一个,登梯子似的相近年岁不同,她比方时敏和方时柔要大了好些。
明宝盈没有怎么见过她, 但曾与方时敏、方时柔一块给方时洁的孩子做过一些细布小衣裳。
方时洁嫁到殷家后生了一子一女, 称得上圆满, 可瞬息间方家满门泯灭, 方时洁虽是外嫁女,可她眼下能依靠的,除了两个还未长成的孩子, 就是夫婿的品性了。
“想来, 方大娘子是被逼到静宁观中清修了,也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生儿育女, 侍奉舅姑, 竟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明宝清都替方时洁觉得心冷, 道:“男女之情, 大多都是镜花水月一场。”
明宝盈咬牙将锥子穿过鞋底,又扯出细麻绳来,把鞋底一层一层的缝牢, 转了话头道:“女学同国子监一样, 除了中秋、春节这样的节日会放假之外,平日里还有旬假、田假和授衣假。”
旬假就是每月休一日, 田假就是眼下农忙这几日,授衣假则是在秋月里天转凉的时候, 为了让学生回家准备冬衣冬袄御寒的。
田假和授衣假比较长, 足有一月,所以女学干脆就等农忙这一阵过去后再正式开课。
想来想去, 明宝清和明宝盈决定要买一头驴子代步。
买驴之前明宝清请教过陶二郎,知道该怎么挑驴,肩要长厚,背要平直,胸要宽深,肋骨要拱圆,整个驴身子要呈近乎方圆形,尤其是四肢要矫健有力,关节要饱满灵便。
牲口行的人见糊弄不过她去,觉得无趣,抱着胳膊在一旁问东问西,问她们的年岁、姓名和住处。
明宝清一概不理会,她问价钱,那人就‘哼哼’了两声,故意说:“十两。”
一头驴的市价在五两左右,十两的驴价就差点要贵过骡价了。
“你是不想做我们买卖?”明宝盈拍了拍贴到她身前的驴脑袋,把手里一把青料都喂了过去,驴子吃得欢,明宝清看着喜欢,径直越过那人去铺里找掌柜的谈。
那人见她一声不吭就要告状去,这才急了,吊高了嗓子叫唤,“你倒是回价啊!”
末了,总算是买了驴,还要配车。
明宝清觉得太贵,银子也太好花了,所以只要了牲口行后边一个残破的车架子做添头,说要拖回去自己修整。
“阿姐,驿馆离得不远,咱们去瞧瞧有无回信吧。”明宝盈记挂着,熟门熟路去驿馆里拿信。
孟容川的家书与明真瑄的信应该是一起寄出来的,也是一起到的,明宝盈把孟容川的家书小心放好,将明真瑄的信捏在手里,到了明宝清身边才拆看。
姐俩都没有骑驴,破车就剩个框,她们更没得坐,只慢慢在街上走着。
行人看她们牵着驴子拖破车,很有些可笑,目光总会跟她们一阵。
明宝清已经学会无视这种眼神,与明宝盈倚在一处看信。
这信很厚,第一张是明真瑄替卫二郎写的家信,明宝盈没细看就叠好放了回去。
第二张信纸一展开,两个人都愣了愣。
明宝清不解地问:“这是谁的字?”
明宝盈喃喃念着信的内容,“‘三娘殁于行军途中’?可,可这就是她的字迹啊。”
明宝清轻声念出下一句,道:“五郎与吾同在护鳞军中,四娘得五郎军功护佑,在杂役营中尚可谋求生计。”
明宝盈看着‘五郎’两个字上的一抹红痕,像是指腹上沾了血不小心抹到的,乍一看,像是用朱砂涂红了。
“不对。”明宝盈凑在明宝清耳边轻道:“三娘没死,死的是方五郎。”
她笃定地折起信纸,脸上一丝惊疑慌乱也没有了,道:“阿姐,能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方大娘子?”
“这,可方五郎于她来说,也是亲人呐。”
明宝清一句话,叫明宝盈一怔,她苦笑道:“我光是想着三娘没死,就觉得高
兴。”
“罢了,还是去说一句吧。看方大娘子的处境,料想殷家人也不会替她去探听消息。”明宝清牵着驴子,让它往宣平坊去。
静宁观在白天显得更加冷清,那嬷嬷再见明宝盈,已经不是太意外,只是叹了口气,道:“小娘子何必来了又来呢?都是苦命人,见了面也只能一起哭罢了。”
但明宝盈拿出了那封信,嬷嬷还是立刻就答应了,将她们引了进去。
远远的,她们瞧见了一个穿着孝衣的女娘坐在蒲团上看经,她都没有回头就已经惊到明宝清和明宝盈了。
她的头发像是落满了柳絮,丝丝缕缕的白。
看见了她们并肩而来,方时洁沉寂的眼神微微亮了亮,竟是笑了一笑,道:“姐妹在一处,真好。”
看过她们带来的信,方时洁也是先惊疑后悲痛,久久不语。
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干涩地像是多日不曾饮水,“多谢你们告诉我这事,盼只有我们几人知道就好。”
“姐姐放心。”明宝盈轻声道。
这一声姐姐又让方时洁晃了神,她面上浮起一种哀伤的笑意,对明宝清道:“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无用,护不住她们。”
“不是,不是的。我们只是走运,得一喘息余地。”明宝清忙道。
“我也曾以为自己有余地,有夫家势力可以斡旋一二,”方时洁的表情颓败得像是将死之人,“结果只是我以为而已。”
“方姐姐,咱们一块做冬衣给她们寄去吧。”明宝清打断方时洁的悲伤,给了她一些切实的事情做,“三娘会在城中读女学,下学了就让她来这里陪您做做针线,咱们还可以买些果子晾果脯,腌些肉做肉干,舂些白米做米糖,晒些豆子做豆豉,咱们都给她们寄过去,好不好?”
明宝盈心里本就有个在静宁观借住的盘算,不过她还在犹豫,所以没有同明宝清说过。
眼下见明宝清秉着一颗为方时洁着想的心说出了这番打算,看着方时洁沉默过后的颔首,明宝盈既高兴又愧疚。
从城中往城外去的路上,景致已大有不同,金黄之色愈发浓郁,一路牵驴归来,稻香阵阵。
今年不算丰收之年,但老天也还算垂怜,纳征过后,还能勉强留有果腹的粮食。
稻谷转黄之后,明宝锦就见不到游飞了,他忙着同游老丈一起割稻,之前还盼着下雨,现如今又盼着别下雨,好晒稻谷。
席草也到了该收割的时候,这事儿明宝锦着实吃不消,席草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她一进席草田里就被淹掉了。
蓝盼晓也不能割席草,怕手上破口起皮会勾坏丝帕,陶家有几匹染坏了的蓝布,半卖半送给蓝盼晓,她裁剪出可用的部分,正在琢磨白茅绒花的绣法,除了绒花之外,蓝帕上还可以绣流云、雪花,各种巧思就随之而来了。
蓝盼晓见缝插针的绣着帕子,大部分的时候她和明宝锦要负责准备饭食、去田头送饭的时候顺便将一捆捆席草扛回来。
蓝盼晓可以扛四捆,明宝锦只能扛一捆,林姨也能扛四捆,她近来好了不少,除了梦魇刚醒那会还会有些混沌之外,她大部分时候都神思清明,一个个人都分得清楚,她也认得老苗姨了,再不叫她老山魈之类的难听话了。
明宝清带她去城里看过大夫,还抓了几剂药回来吃,最重要的是明宝盈同她说,明真瑶有人暗中照顾着,这句话是药引子,没有这句话,那一包包苦药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效果。
割回来的席草占据了院中所有的空地,明宝锦一层层抖开码好晾晒,等着阳光将自己的色泽一点点沁进席草里,然后拿走它们一些淡绿静谧的香气作为报酬。
“好香啊。”明宝锦深深吸了一口,躺在厚厚的席草上,闭起眼忙里偷闲。
其实没人给明宝锦安排活计,她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说她躲懒。
这几日,也是周家最人来人往的时候。
“我家这些席草还是用席子、帘子、蒲团来抵吧。”蓝盼晓和明宝清都是这个意思,钟娘子也喜欢这样。
周大娘子在娘家足足住了近两个月才回去,钟娘子就跟被她吸了精气似得,日渐萎靡下去,如今她走了,钟娘子的精气神也没完全养回来,蓝盼晓同她说话的时候,都能闻见她嘴里的苦药味。
“每天三碗药,喝了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钟娘子蹙着眉说,一瞥眼忽然露出惊吓的表情,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蓝盼晓转脸一眼,就见正屋旁边的小耳房开了一竖窗,窗边站着个板着脸的老妪,瞪着一双眼正看着她俩。
“天天这样,吓死人了!”钟娘子别过脸去,但又说:“阿家从前也不这样。”
蓝盼晓起先还以为老人家是病中无趣,所以看看窗外,可听见院外时不时就有拉了席草来卖的农人前来,钟娘子上前去询价还价,那双眼就一直跟着。
蓝盼晓这才意识到,这老婆子是在监视钟娘子呢!
“久病之人难免心思扭曲些。”蓝盼晓想安慰钟娘子,她却摇摇头,伸手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道:“我不怨她,是我自己不争气。”
说着,她坐到一捆柔韧的席草旁,抽出两束开始编,道:“我算算,给你们两张席、两卷帘、一对蒲团和六双草鞋吧。”
蓝盼晓知道她已经算多了,道:“你不为难吧?”
“我若是个成日吃白饭的,自然为难,可我自嫁进他家起,就跟着大郎学草编,忙也一起忙,累也一起累的,这点主总能做,更何况大娘子做的那三架绣架,连阿家看了都夸,就算给了柴火,也还是我们占便宜了。”一束束草在她指尖折来折去,钟娘子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大姑姐瞧见那绣架,也喜欢的不得了,想昧一个走,姊妹俩吵了一架,她这才气走的,嚷嚷着‘你们都顺着她,只作践我!’”
“竟还有这事?哪有抢妹妹嫁妆的?”蓝盼晓摇了摇头。
“她觉得自己嫁得不好,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说着说着,钟娘子面上笑容也消失了,忽问:“你家大娘子新买的那头驴,要多少钱?”
蓝盼晓道:“足要五两多呢。”
“牲口价钱又涨了呀,唉,会念书真好,”钟娘子感慨道:“我小姑子说,嫁妆里也想要一辆驴车,车还要好的,带顶棚的那种。说自己是嫁到城里去的,求个来回方便。其实她也就是孩子心性,里里外外都比着你家几个女娘,可又只比些皮毛,上回瞧见大娘子穿了身胡服,她也要,瞧见三娘子提了个书箱,她也要。”
“嫂嫂。”
可见背后不能说人,一说人人就来了,蓝盼晓抬头望去,就见周小娘子站在屋门口,看着院中轧草时冒出来的阵阵绿烟,用帕子掩着口鼻,蹙眉道:“娘让你喝药去。”
第042章 山鸡和阉鸡
席草田割过之后留着短短的草茬, 其实这草茬可以留着明年再长席草的,但若是这样,长出来的席草会变脆不少, 韧性不足且还长短参差。
周家说得很明白, 这种席草他们是不会要的, 所以老苗姨还是留了席草籽等来年再育苗移栽。
稻谷收回来之后要晒要收要脱壳, 席草没有稻谷那么麻烦,但也要晒要撕。
明宝锦的手太短了,用刀片在草头上割开一个口子后, 不能一口气将厚实长条的席草撕到底, 每每都要分好几次。
撕草这活做起来单调,干久了也吃力,但跟其他的庄稼活计相比又算清闲了, 且席草能整整齐齐撕成薄厚相当的两条, 莫名就叫人觉得有种舒心之
感。
林姨就很喜欢撕席草, 蓝盼晓坐在边上绣帕子, 能同她搭档。
水稻收割后的田里,大多人家都会紧赶着种上萝卜或者菜豆一类的,也算是给冬日里多储存一些粮食。
老苗姨和明宝锦也跟着游老丈马不停蹄地种了点萝卜下去, 好赶在大地霜冻之前能再收获一波。
游老丈忙过这一阵就病倒了, 大约是累的,要好好休息几日。
游飞向明宝清要了一把木刺, 去山上设了几个陷阱,下了一把稻谷做本钱。
可山上的野物机灵着呢, 游飞守了好几日, 才抓回来一只山鸡,他生怕自己把山鸡给做坏了, 就来请老苗姨帮忙,好给游老丈补身子。
游飞脸上脖子上全是割稻晒稻留下的晒伤,后颈上的蜕皮到现在都没好,腿上又都是去守陷阱时被虫子咬的包,颧骨上还有一长条被树枝划破的浅口子,浑身上下真真没有一块好肉。
虫子包很痒,伤口长肉也痒,他按捺不住抓抓挠挠,像只脏兮兮的小猴子。
但这不是脏,只是拼命讨一口食的痕迹。
“别抓了,又要抓破了!”明宝锦拽住他的手腕,问:“脸上很痒吗?”
“嗯!”游飞忍着难受没把手缩回来,明宝锦的手指甲剪得干净,甲弧圆圆又齐整,她轻轻给游飞挠了挠脸,又用指腹揉了揉他的颧骨,“好一些吗?”
“嗯。”游飞觉得脸上不痒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很烫,不是被日头蒸晒得那种发烫,而是他掩在暗中一眼看见猎物掉入陷阱扑腾不出时,那种心脏狂跳,血液涌到脸上的那种烫。
他慌里慌张地低下头,仔仔细细拔山鸡的毛,正好方便了明宝盈往他后颈上涂瓜藤水。
游飞闷了好一会子,把鸡毛都给拔光了,才又开始说话。
“就这样了,翁翁还记挂着搓麻,我家后坡上的花生、芋头,还有去交公粮的事情呢。”
明宝清背着一篓老芥菜进门时,恰听见游飞这句话。
“什么时候交公粮?我用驴子套了车带你去,叫你翁翁别去了,安心在家里养着吧。”
“谢谢大姐姐。”游飞连忙说:“还早,说是下个月收公粮呢。粮也要晒啊,湿粮衙门是不收的,还要加罚呢。”
明宝清背回来的这些芥菜是老苗姨和明宝盈随意种在屋后没人要的荒地上的,所以长得乱七八糟的,而且里头有两种芥菜。
一种黄芥,这种芥菜籽是就是拿来磨芥末的。另一种是油芥,籽是拿来榨油的。
明宝清把黄芥和油芥分开两拨晾晒,等晾得干透了,剥壳又成了林姨喜欢做的一项活计,比芝麻还小的菜籽从脆壳里蹦出来,落进她膝上的布袋里。
油芥菜收回来的时候虽然也堆了满院,但毕竟不是正经种的,老苗姨说太少,就算去陶家借了石磨也榨不出什么油,不如直接送到油坊去换了油来。
鸡汤的香气慢慢从厨房里飘出来,灶洞里只留了一点火里,汤几乎不会扑腾,却一点点被逼出了满锅的黄油。
这个做法什么也不费,只是废柴而已。
院里的小鸡们一点也没有兔死狐悲的意识,依旧是悠哉悠哉地踱来踱去。
小鸡们一共有七只,其中三只是公鸡,四只是母鸡,还没有开始下蛋。
公鸡长成之后整日争强好胜,掐尖打鸣,委实有些讨厌。
眼下好端端的,其中一只公鸡忽然扑腾着翅膀跳起来蹬了老苗姨一脚,老苗姨反手抓住那公鸡的翅膀,捡起明宝清做竹椅剩下的两片薄竹片,又到台阶上坐下,将鸡牢牢夹在自己腿间,先挤了挤公鸡的粪门,把鸡粪都给挤了出来,又朝明宝清一伸手,道:“把你那小竹刀借我用用。”
明宝清不明所以地把刀递给她,就见老苗姨在鸡腹上切开一道小口,用竹片将那伤口微微扩开,然后用另一根竹片伸进去小心地探了探。
明宝清并没看她做了什么,只一下就把鸡又翻了过来,在鸡腹一面也做了同样的事。随后又给鸡灌了一勺冷水,才一松手,那鸡就赶紧钻后头去了。
老苗姨手里则多了两粒小小的淡黄色的玩意,说是要一并煮进汤里去。
“更补些。”老苗姨说。
游飞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傻傻问:“那是什么呀?”
明宝清和明宝锦也不清楚老苗姨做了什么,倒是蓝盼晓有点想明白了,仰脸望向厨房,问:“另外两头阉不阉啊?”
“先看看我这手艺荒没荒废,”老苗姨气定神闲地说:“要是都好,就再阉一只,公鸡留一只就行了,留着母鸡下蛋能多些,多了又打架又爱叫唤,肉还不好吃!”
游飞养的鸭子到三个月就卖了,他养的猪崽抱回来时就是阉过的,所以他同明宝锦一样,实在是头回见识什么叫阉割。
“阉鸡就不闹腾了,一个劲就知道吃粮长肥,过年的时候咱们就能饱口福了。”
就这样,顶着一张皱巴巴欢喜脸的老苗姨忽然一跃成为比明宝清还叫游飞敬畏的人。
山鸡的肉不是很好嚼,但汤还是香的。
游飞把那两粒小腰子盛在勺里喂给游老丈喝,还把新舂的米放进鸡汤里煨,想喂给游老丈吃。
但游老丈一尝就知道是新米,有些气,推开碗道:“你怎么就这么大手大脚地糟践粮食?”
“给您吃怎么叫糟践,咱们自己种的,怎么叫糟践?”游飞也气。
“你不知道,好粮食要交给衙门,否则有的刁难呢!到时候平白要你多缴好几斤!”游老丈面上忧虑更重。
“翁翁。”游飞低头搅着鸡汤煨饭,道:“您能不能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游老丈听出游飞声音不对,强掰起他的下巴来,果然见他腮上挂着眼泪,游老丈心里酸苦,面上却大笑起来,道:“我就躲几日懒,叫你吓成这样!”
游飞赶紧擦眼泪,把碗捧过去给游老丈。
游老丈盛了满满一勺饭喂给游飞,“你就吃这一勺,剩下我都吃了。”
游飞嚼了一大口饭,抹了抹嘴,看着游老丈肯吃了,就爬到席上去,又钻到游老丈身后去,贴着他佝偻苍老的身子躺下,蜷进被子里缩成一粒小小的虾米。
游飞没想睡,他只是太累了想要先躺一会,然后他还要去洗碗喂猪呢。
可游老丈饭都没吃完,就已经响起了轻轻的小呼噜声。
游老丈扒干净碗里的每一粒米,握着空碗低头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小孙子。
看着他像父又肖母的轮廓,看着他在睡梦中都紧皱的眉头。
看着看着,忽然有一滴不知打哪来的热雨掉在了游飞鼻尖上,游老丈下意识要用手去擦,可那滴水滑了下去,游飞只是耸了耸鼻子,没醒。
游老丈慢慢又把手缩了回去,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去洗碗喂猪了。
自从游郎君去世后,不算后坡上的荒地,游老丈家正经记在名下的田就只剩下了一亩中等田和半亩下等田,下等田他赁给了别家种药材,但也还要纳粮,笼统算起来要缴五升两合米。
明宝清她们拿来种了瓜豆和席草的田共有一亩,但因为是归在文先生名下的,文先生是秀才,所以不用纳粮。
不知道是新米还是鸡汤的效用,游老丈的精神头一点点好了起来,游飞的笑脸也多了起来,不再整日黏着游老丈,又成了这里的孩子王,‘呼啦呼啦’带着一帮半大孩子四处去野。
今日打板栗,明日捡核桃,但农活也是少不了的,花生秧子一泛黄就要去抢收了,否则田鼠就会赶在前头。
花生虽好,却不是过日子要吃的正经口粮,所以即便种,也都是疏疏落落种上一点,有些人家劳力足的,在割稻的间隙就把花生收完了。
游老丈那点花生种在屋后头的缓坡上,可能因为地势稍高了一点,所以晚熟了几日。
他老人家这几日忙着搓麻绳,所以游飞就带着明宝锦还有卫小莲、卫小荷在收那几分花生田。
卫家其实也有花生
田,跟稻子是一块熟的,原本卫家不缺劳力,可卫二郎、卫五郎服徭役去了,卫四郎又入赘别家,劳力少了大半,根本赶不上收。
卫小石也算半个劳力,可他收花生的时候总是偷懒,光吃不干活,把活计都推赖给卫小莲、卫小荷,但花生收回来了,他们又只分到一堆几乎只能做柴烧的秧子。
所以卫小莲、卫小荷在游家这花生田里,反而干得更卖力些。
而且游飞早先已经用耙子把地都拉拔过一遍了,花生根部都松蓬开了,他们再拔就没那么费劲了。
干累了就吃点花生,也不会有个卫大嫂突然蹦出来骂她们。
“那你家田里的花生根本就没收干净?”游飞掐开一个瘪瘪的花生,把里头皱缩的果仁倒进明宝锦手里。
“是啊,卫小石慢吞吞的,吃的比收的还多,很多都被田鼠偷了。”卫小荷紧了紧腮帮子,道:“哼,反正都一样!”
明宝锦一吃那皱皱的小花生仁,倒是一咬一包的甜汁子,她惊讶地看着游飞。
“生花生是越小越瘪越好吃的,熟得就不一样了。”游飞有些得意地冲她笑,又对卫小荷说:“不一定,等过几天,咱们去你家田头找田鼠洞去。”
今儿是收花生的最后一日,院里已经堆了不少花生秧子,游飞抓起一把早先收回来的秧子,站在一块垫脚的石头上‘啪啦啪啦’地摔了几下,有些风干的花生就自己掉了下来。
时不时的,有几条红蠕蠕的蚯蚓掉下来,明宝锦找一片叶子把它们托起来,送回土里去。
游老丈已经烧了水,洗干净的花生‘哗啦’一声全倒了进去,添柴把火烧旺盛,滚了几滚,花生就熟了。
游老丈不仅让他们多吃,还让他们往家里拿。
卫小莲和卫小荷嘀嘀咕咕商量着该怎么藏住的时候,明宝锦端着高高一碗,正大光明往回家去了。
第043章 小毛驴车
游老丈种来搓麻绳的苘麻其实比稻子要早熟好多, 刚熟的时候游老丈就割了下来拖进水里沤着了。
明宝清还记着要给明宝锦做秋千的事,所以早早就跟游老丈提了,说可以买, 也可以帮他做些活计来换。
游老丈想着她吃不住搓麻绳的苦, 就没喊她, 是明宝清自己找来的。
明宝清过去的时候, 游老丈正下水拖麻。
一捆一捆麻沁满了水,其实很重,游老丈脚底一滑, 差点把自己和麻一起泡在这水里了, 还好明宝清把他拽了上来。
游老丈在岸边呆坐了很久,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都在足下聚成了池,明宝清叫了他三次他才回神, 苦笑道:“老了, 不中用了。”
明宝清那时候蹲在水边拧湿透的袖子, 道:“您万不能这么想, 游小郎还要指望您替他张罗日子呢。”
游老丈强笑起来,点点头说:“是啊,是啊。”
沤了水的麻挺难闻的, 但剥了皮, 挂在檐下晒干的后,又有淡淡的草气冒出来, 在掌心搓的时候,气味被搓热了, 更鲜明。
秋千的绳索要很粗才行, 明宝清的手已经糙了不少,可实在也禁不住搓麻绳这活计。
才搓了一根, 她掌心火辣辣得疼,偷偷放手在身侧抻一抻,想继续搓的时候,游老丈笑了,道:“别搓啦,我给你搓好就行,就当是青脚的束脩了。”
明宝清很不好意思,她看着抿着手里的一截麻绳看,总觉得这种重复又枯燥又折磨人的过程,应该有所替代才是。
“麻做的衣裳时候更麻烦,要沤要煮还要用排针把麻都梳开梳散梳松,麻料梳成绒团之后,就跟缫丝有些像了,缫丝不是一卷卷的嘛,那种细麻也是这样,不过不是横着,是竖着卷,”游老丈用手指在空中划了几个圆来表示,“做麻绳的话,不用煮,多浸浸就行,绳的话,编法有很多,细麻绳只要一直这样往一个方向搓紧了就行,呶,这就成了纳鞋底的麻绳。”
游老丈把指尖一根细麻绳递给明宝清看,“做粗一点的话,就要多绞几股绳,也是一样,往一处绞。”
明宝清看着游老丈手上的动作出了一会神,然后站起来借了游家的柴刀砍竹子去了。
她只截了比手掌要长那么一点的竹子,对半劈成竹片,然后在这竹片钉了三枚竹钉,她把三根细麻绳各绞在一枚竹钉上,再转动竹片好让麻绳绞在一起。
“不成。”明宝清赶在游老丈之前就说出了问题,“绳子绞得不紧,太松了。”
她想了想,去游老丈家的柴堆里挑了个不大不小的圆木头块,在木头块上凿了三条棱,分别卡住三条绳子,想要拟出人指紧捏的力道。
游老丈越看她摆弄越觉得有意思,说:“我觉得那三根竹钉要做成弯钩的才好,可以分别绞动,这样的话,搓细麻绳都省力了。”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冒出好些主意来,游老丈绳子也不搓了,跟着明宝清在那琢磨偷懒的法子。
游飞和明宝锦回来的时候,还没进家门,就听见游老丈爽朗的笑声。
他们好奇地推开门,就看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木头竹片。
在这些残破的碎片边上,游老丈和明宝清一人一头蹲着,明宝清这边还护着几根戳在土里的木头桩子,桩子上卡着一片竹板,竹板上的竹钉戳破两头,拧在明宝清手里这头上多了一根横钉,另一头上拴着几缕麻。
麻的另一头都攥在游老丈手里,明宝清拧转竹钉,散麻就跟着绞成绳了,等三条散麻都绞紧后,游老丈兴致勃勃地上手把一个木头楔子卡在三根麻绳上,再用一根横棍抵住,他这边用手开始绞,明宝清那边也开始绞,两头一绞就更快,细绳就能编成粗绳了。
“细短绳子用不上这个,但要是做你那秋千架的粗长绳子,还真是省了不少劲。”游老丈中肯地评价道。
明宝清还嫌弃这装置粗糙,道:“有铁钉的话就好了。”
“铁钉?”游老丈笑道:“我得搓多少根麻绳才能买回铁钉来?”
“藤条。”明宝清脑筋一转,很快道:“您后院那些金刚藤,直接晾晒成个方便转轱辘的把手样,比我这样两根竹钉楔在一块,绞起来更快更顺。”
明宝清当即就起身去后头找粗细合适的藤条了,游老丈满眼赞赏地看着她,手上的绳子还在绞着,他一看,原来是游飞和明宝锦接了明宝清的活。
游老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麻绳,其实只要找几个洞眼系住就行了,那一头再拿一个掏了三洞眼的板子,套弯钉的另一头,板子一转,三个钉子都转,这活一个人都能干。
有了长长的粗麻绳,秋千就算搭好了一半。
明宝清的驴车也在一日又一日的敲敲打打中有了模样,先是嵌上了车板,又安上了四边的围护,坑洼不齐的四轮也被她一点点修补圆乎了。
寻常的驴车做到这份上就差不多了,载人拉货都可以用了,但明宝清非还要造个能遮风挡雨的车厢出来。
明宝清头一回送明宝盈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那驴车还空空荡荡的,在一众香车宝马中显得那样矮小残破,惹了好些人纷纷侧目打量。
议论声细密而尖刺,被小驴车的车轮毫不在乎地碾碎。
而第一个旬假到来时,紫薇花苑门外当班的护卫们率先发觉小驴车又变了点样子。
明宝清弄不来宽厚的木材,只能用两层竹子中间夹上一层涂了桐油的油纸来代替,如此这般也能风雨不进,而且相较于一般的木车还能更轻便一些。
整辆驴车看起来翠碧轻盈,车厢四角挂着竹铃,两边各自插了个竹风车,在秋风里欢快地转动着。
明宝清斜倚在驴车的前室上,用来驱使驴子竹枝搭在她背后,纤细的竹枝和蓬散的竹叶如一条翡翠筒珠般杂在她乌黑的发里。
她手上在摆弄一个长条的竹盒,时不时从膝上那个小小箩筐拿出个凿子钻个孔,再拿出把小刀削尖,又翻出竹料、木材往上凑。
“那是什么?”左边的护卫不动唇地冒出几个字来。
右边的护卫瞄了一眼,又瞄一眼也没看明白。
直到明宝清开始捏着一个小柄开始一本正经地抽抽推推时,护卫纳闷地道:“她做了个小风箱。”
左边护卫正要说什么,下学的钟声响了,明宝清把东西都拾掇好,直起身子仰着脸看向这边。
明宝盈出现时,轻快地喊了声‘阿姐’,就提裙快步朝小驴车走去,身后有谁人在议论,有谁人在讥笑,她根本不屑一顾。
明宝盈挑开车帘的时候,明宝锦冲她笑弯了眼睛,但嘴里嚼着蜂巢,满口香甜野蜜,所以没法说话。
车上还有几个女客,都是乡里人,搭着驴车进城买东西办事情的,也有来卖山货,卖光最好,卖不光的就倒给明宝清做车费。
“家里这两日有什么事吗?”明宝盈轻声问。
明宝锦摇摇头,又认真想了想,说:“家里米缸满了,母亲买的新米。”
这是很值得一提的。
明宝盈闻着那股香香甜甜的蜜味,勉强笑了一下。
野蜂巢是住在河那头的一位姜婆婆给的,她小儿子是个油滑的人,庄稼活常躲懒,但其他的本事不少,尤其是折腾山货这一手。
野蜂巢、田鸡、蛇、野鸡之类的东西,别人弄不来,他总能弄来。游飞近来总跟着他,盼着能学个一两手,也算一条偏财路子。
这一次除了野蜂巢之外,他还弄来了一只獾子,叽叽喳喳地叫唤着。
姜婆婆并不吃斋念佛的,她一门心思要给小儿子攒钱娶媳妇,要给大孙女攒嫁妆。所以她卖这些东西的时候,最计较的是能卖几个钱。
可能叫唤的活物毕竟同那些冰冷沉默的活物不一样,小獾叫得很可怜,黑溜溜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明宝锦想同它玩,姜婆婆不让,说等下叫人买走了你心里更难过。
但姜婆婆又同明宝锦说,若是卖不掉,回去的路上她就给放了,野物是养不住的,它们会寻死。
明宝锦偷偷在心底盼着卖不掉,可惜事与愿违,摊子铺开才一会,就有个内宅采买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提走了这一只獾子,说是入秋进补,自家郎主就喜欢吃点野物。
明宝锦沉默地看着小獾被提走,直到姜婆婆拿出早前藏起的一块蜂巢递给她,这才略高兴了些。
明宝盈一进来,大家都赶紧给她让座,周小娘子皱着眉往里挤了挤,明宝锦被她怼得缩起手脚来了,明宝盈张开胳膊将她搂过来,连着她脚边的小篮子也一起移了过来。
小篮子是老苗姨闲时给明宝盈编的,卫小莲也有一只,还有小背篓,她和游飞各一只。
竹篮不大,但挺能装的,明宝盈瞧了瞧,见里头有几朵菌子,几个椭圆毛绒的绿羊桃,几个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芋子,还有几根歪歪扭扭的老茄子,一把虫咬疤多的嫩菜,余下的空隙都填着栗子和花生,算是这一趟的车费了。
大多数人都是满满当当来,两手空空回,荷包或多或少要鼓一点。
但只有周小娘子是全然相反的,她是两手空空来,搂着一包袱的首饰胭脂回去,荷包扁扁。
“她也不说给孩子点什么。”姜婆婆瞧着周小娘子就那么下了车,一点表示都没有,颇有些看不过眼去。
明宝盈笑了笑,道:“她也不怎么出门。”
“那可不一定,她自家的驴车是拉货的,她瞧不上。”另一位住在陶家后头的孙婶子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车顶棚上覆住的油布,道:“你这车多好,遮风挡雨还晒不着,且看吧,你要不张这个嘴,她有的白蹭呢。”
明宝盈还是微笑,道:“我们同钟娘子要好,平日里有来有往的,也是你帮我我帮你。”
“这倒是。”姜婆婆在明宝锦的搀扶下也下了车,道:“钟娘子是个拎得清的,模样性情都好。”
孙婶子接了一嘴,道:“就是不会生孩子。”
姜婆婆‘啧’一声,道:“这是缘分没到。”
孙婶子有点不以为然,扭脸对明宝清道:“明娘子,下回还记得带上我啊,等下我让狗儿给你拿些秸秆和花生秧子来。”
明宝清笑着应了,在外院菜圃的一角空地上先卸车。
明宝盈则牵着明宝锦往家中走去,听她忽然问:“三姐姐,你不高兴啊。”
明宝盈正转首看着明宝清仔细从驴脑袋上取笼头,闻言又垂眸看着明宝锦,道:“没有,只是觉得大姐姐很辛苦。”
住在青槐乡,秋试的消息被秋收的忙碌全然掩盖了,但在女学里并不是这样的。
开考、结束、阅卷、放榜,明宝盈都知道。
她知道林千衡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也就是整个进士科的第四名。
这个名次没有三甲那么夺目耀眼,但也绝对称得上是出类拔萃。
至今,放榜已经足有七日了,林千衡有了功名,可他没有出现,甚至连一丝消息都没有。
明宝盈很失望,但想一想,有了功名就算有了可以同家族利益抗衡的筹码吗?
她还不至于这样天真。
世家子弟有名有望,林千衡参试,林家定然为他扬名造势。
明宝盈听过他新做的一首诗,名为《恩制赐食于丰正殿书院宴赋得》。
寻常试子岂能在丰正殿书院饮宴赋诗?
若说林千衡有三分才华,再添上他的身份,旁人即便有七分才华,也要屈居人下。
既是这样,那么林千衡的功名就不是他的筹码,而是他的负累。
明宝盈知道自己可能是刻薄了些,但只在心里想想,刻薄些又怎么了?
第044章 纳粮
秸秆和花生秧子都是能给驴吃的干料, 明宝清屯了好些,庭院里的空地上也都晒着给驴的储粮。
养头牲口不容易,平日里谁有空闲谁就牵出去, 上野地里吃点草料, 等天冷起来了, 到底还是要吃干料的。
平日里溜驴最多的要数明宝锦, 阿姨、阿姐们没有那么多空闲的时间,她们都还忙着自己的事。
蓝盼晓依旧做衣裳绣帕子,林姨已经能给她帮不少忙了, 偶尔还跟着她去染坊叠布晾布。
明宝盈一月休假一日, 拎着她的小书箱四外去写信,平日里下学之后,也会在法云尼寺边上的集市上寻一个角落支小摊, 只不过日头渐短夜渐长, 也摆不了多久的摊。
老苗姨还是张罗着家里和田头的一些杂事, 明宝清则在屋外山脚的缓坡上垒了个炭窖, 准备做些炭以备冬日用。
炭窖搭了一层,要晾硬了才能垒第二层,这会子功夫, 明宝清又做起了风箱。
虽然柜坊里存着好些银子, 但众人都默认那些是备着日后用到明真瑜和明真瑶身上的,除了这头小毛驴之外, 没打算用了。
明宝锦好喜欢这头驴,有了这头驴, 她再也不羡慕卫家的牛了。
相反, 她有瞧见过卫家大嫂在明宝清顺路载着邻里去城里的时候,躲在边上偷看, 被明宝锦瞧见了,又做出不屑鄙夷的样子来。
眼下的天不热又不冷,风吹过来的时候凉凉的,毛驴的背暖暖的,明宝锦懒洋洋趴在毛驴背上,手手脚脚挂在驴身子两边,很像花狸狸睡迷糊时,四仰八叉的样子,不过明宝锦是反过来的。
“你溜驴,还是驴溜你啊。”
明宝锦听出游飞的声音了,只是故意不回头看他。
游飞走到这边来,她就慢慢吞吞把脸转到另一边去。
游飞走到那边来,她又把脸慢慢悠悠转回去。
游飞绕着驴子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差点左脚拌右脚,自己摔自己一个。
“怎么了?”游飞拉拉她的手指,小声问。
明宝锦不说话,游飞摇摇她的手指又问:“是不是我这两天没陪你玩,你生气啦?”
过了一会,明宝锦鼓着脸转回来,眯着眼看他,“你也没陪游翁翁,你干嘛呢!”
她小小的鼻头上黏着一根灰蓝的驴毛,游飞掐起指
尖一边轻柔地替她拿掉,一边解释道:“我跟姜阿兄进山里采药去了,过不了多久就是我阿娘忌日,我想买些东西祭拜她。”
明宝锦本来就没有生游飞的气,听他说是为了攒钱置办祭品,更是一点不快的情绪都没了。
“怎么不早讲,我也去。”她有些不好意思说。
“你不好去,好药都在险处,在蛇虫鼠蚁窝里,在悬崖峭壁上。”游飞应该是想到他阿娘死于峭壁,尸骨无存,所以目光黯了黯,他飞快眨了眨眼遮掩过去,道:“我求了姜阿兄好久他才肯带我进去的。”
“采的多吗?”明宝锦问。
“还行吧。姜阿兄分了我一些。”游飞笑了起来,转身让明宝锦看他背篓里的一些药材。
明宝锦看不懂那些药材价钱几何,视线往下看去,落在游飞破破烂烂的波斯裤和赤脚上,伤口就不提了,明宝锦这些时日就没见过游飞腿脚上没冒血的时候。
“后天是不是去纳粮呢?大姐姐还要进城去给我阿兄还有卫二叔寄鞋和缊袍,一起去吧。”
游飞赶紧点头,明宝锦又道:“你的鞋呢?我看姜阿兄进山都是有绑腿的,你怎么不弄?”
“鞋穿烂了,烂得没办法补了,就扔了。绑腿也绑了,但是不够紧,都松掉了。我头一次不知道,下回我就知道了。”
游飞没觉得这有什么,翘起脚板一看,一条肥蚂蟥吃得正欢,他居然没留意。
“呀!”明宝锦叫起来,游飞举起一只手挡着她眼睛,另一只手则在蚂蟥钻咬的边上重重拍了几下,蚂蟥就掉下来了。
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应是处理过不少次了。蚂蟥咬过的伤是个三角口子,还冒着血。
明宝锦抓下他的手,从驴背上滑下来,道:“你骑上来,我带你回家让苗姨给你弄弄,别让你翁翁看见了。”
游飞翘着脚,跨骑着小毛驴,乖乖跟着明宝锦回家去了。
大家都是好些天没见游飞了,老苗姨弄了些皂荚煮水给他浸脚上的口子,翻了翻他那一篓子药材,道:“好些黄精呢,倒是能卖几个钱。”
游飞没说话,他已经靠在凭几上睡着了。
接下来两日,游飞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跟游老丈一道搓搓麻绳,也养养他那双烂脚。
因为明宝清弄出来的那一个搓绳的摇车,游飞的手掌终于是没像去年那样破了又烂,麻绳做得又多又快。
游老丈算了算自己种的麻,觉得都不够他打发时间的,背着手又出门去拔野麻了,早早的沤上,晾好了,等到天寒地冻都不好出门的时候,猫在家里摇啊摇,他觉得还挺美。
因此,老苗姨说:“小青鸟像谁!?还不是像你,闲不住的老东西!”
游老丈是闲不住啊,他要耗干自己的老命给游飞挣下钱来,吃喝穿衣,他恨不能连着娶媳妇养重孙的钱都攒下了。
他只是一个糟老头,虽生在皇城边上,跟那些住在山窝里不知哪朝哪代的人相比,他也算开阔了眼界,但每每遇上与官字沾边的事情时,他还是禁不住的害怕,更别提他儿子儿媳还折在那上头。
万年县一向于东渭河畔开场收缴皇粮,明宝清的驴车上只够负载游家的粮和姜家的粮,算上几个人的话,就不能再多了。
游飞趁势让游老丈别去,说会累着驴。
游老丈原本不肯,但陶家、周家都是一道去缴粮的,同乡人多,而且明宝清也说会看着游飞,他想了想,往后的路总是要游飞自己走的,就点了头。
姜家去缴粮的是姜小郎,这种事就要性子稍微‘浑’一点,或者‘硬’一点的人去办,不至于被两个口的官字一震,自己姓什么都答不上来了。
眼前,这个正小心翼翼展开麻布袋的口子的郎君明宝锦并不认得,但姜小郎同他打了招呼,唤他刘阿叔,好像也是青槐乡上的人。
他拢着袋口,确保每一粒谷子都进了官斛,没有一粒会蹦出去。
刘阿叔倒完了,还拎着麻布袋的两角抖了抖,小吏拿出块板子一刮平了谷粮的尖堆,对着官斛内的计量比了比,堪堪够上那户要交足的米数。
明宝锦踮脚看着,都忍不住替那位面色蜡黄的郎君松口气。
随即,闷闷的刺破声响起,斜削的长竹筒深深戳进量米的官斛之中,小吏垂下手去,一握那挑出来的谷粮,皱眉道:“太潮!不收!”
刘阿叔本就一副骨瘦嶙峋的样子,像是多病之人,闻言当即跪到在地,哭求道:“官爷,官爷,求您抬抬手,抬抬手。”
小吏见多了这样的人,根本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说,就让人把他拖下去。
明宝锦后退一步,掩在明宝清身后,轻声问:“阿姐,他们要把他怎么样?”
“暂时不会怎么样,若缴不出来,自有乡长、里长去要。”
“要是今年的粮实在不够呢?”
“用其他东西来抵。”
“要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呢?”
明宝清垂眸看着她,如实道:“不逃的话,要被收监的。”
姜小郎如一尾胖头鱼般游到后头去,不知是同那些皂吏商量了什么,箍在刘阿叔身上的手松掉了。
瘫软的刘阿叔被姜小郎搀扶起来,借了明宝清的驴车坐一坐。
“你也真是的,发潮的粮衙门不收你不知道?收进仓里霉坏生虫了,其他好的粮也要被祸害了。回家再晾晾,只许多不许少!”
姜小郎一边假模假样地埋怨着,还一边左左右右替刘阿叔赔着笑。
明宝锦听见钟娘子在她身后说:“这人倒是蛮好的嘛。”
她正在心里点头,却听周大郎说:“傻的!”
钟娘子瞅了他一眼,眼中柔情在日复一日的浓郁苦涩中淡了许多,她低声说:“我先去给阿家抓药了。”
周大郎含糊地‘唔’了一声,明宝锦搞不懂他们夫妻间的沟沟壑壑,但也明白他们是闹别扭了。
“五升两合米,记。”万年县衙门的书吏大声唱念道:“青槐乡未央里游平安,纳粮足额。”
游飞折拢了麻袋走回来,明宝清招呼着姜小郎,又对游飞道:“走吧,咱们同钟娘子一路卖你的药去。”
乡野小子初来乍到,那药材肯定是要被压价的,但姜小郎是倒腾这一路的熟手了,就没有欺生这一说了。
他捧着游飞的脸蛋朝众人晃了晃,特跟掌柜的说:“这是我小兄弟,往后有什么好货,还请掌柜的照应一二。”
掌柜有几分听进去另说,起码游飞混了个脸熟。
“怎么又涨价了?”那一头,钟娘子紧捏着荷包,轻声问。
“药材涨,我们不涨喝西北风啊,贵进来贵出去。”抓药的小徒弟今日活计太多,不耐道。
钟娘子蹙眉抿唇,摸着荷包里恰好的钱数,垂着眼回了一句,“药材降了没见你们便宜呢。”
这话顶在一块,接下来再说就是难听话了,姜小郎闻风而动,贴着柜台就滑了过去。
正此时,街面上忽然一阵喧闹,几个人从药铺门口一路狂奔而过,随即就是一群不良人追在后头。
游飞急忙跑到门边去看,明宝清和明宝锦怕他直接冲了出去,一个抓住他的肩头,一个握住他的腕子。
那些人没再跑,因为严观从街那头的屋檐上飞跃下来,横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跑什么?”严观逼近一步,皮靴踏在地上闷闷作响,那些人跌在地上,满目惶恐地挪着屁股退一步,“我问你们跑什么?”
第045章 浮客编户
“自己姓名不知道?夜里在哪睡觉不知道?”
严观手里的佩刀没有出鞘, 他腾了一下手,刀在鞘中微撞,发出一阵他自己习以为常, 却另旁人胆寒的声音。
追上来的一个书吏手里抓着笔和一本册子, 叉着腰缓了好半天, 还是气喘吁吁地说:“老老实实, 唉,交代了姓名,呵, 和, 和落脚地就行了。”
被追的那些人还是不敢开口,满街的人,不能吓得他们再跑再挣扎了, 严观只得耐着性子道:“早些呈报上去, 就能早些落户分田。”
“啊!?”有人溢出惊喜的一声叫, 也有人在小声反驳, “谁信啊。”
严
观给了那人一脚,高声道:“宇文侍郎新令,不计前由, 浮客悉自归于编户, 先落户籍者先分田地。”
明宝清听得入神,袖子忽然被明宝锦轻轻扯了扯, “阿姐!这样的话黑叔他们是不是也可以落户分田啊。”
“如果没有其他设限的话,是。”明宝清摸了摸明宝锦的脸蛋, 发现自己的小妹妹不仅机灵, 还很敏锐。
“太好啦!”明宝锦欢喜地道。
“有这么好的事?”游飞的质问恐怕是朝严观去的。
明宝清揉乱他的头发,道:“于朝廷来说, 是任由这么些青壮游离在外,还是给他们田亩,编他们入户,再收他们税粮。你说,哪样更好?”
游飞默了一下,轻问:“那如果从前有逃税逃役的事情,都不追究了?”
“这些浮客十之八九都是逃税逃役出来的,如果还追究的话,京畿一带劳力大减,连王公贵族家的庄园都要没人耕种了。”明宝清听出他话里有话,俯身戳戳他的脸蛋,问:“黑大他们是逃了什么役?”
游飞抓抓耳朵,拢着嘴在她和明宝锦耳边道:“他们原是运官粮的纤夫,要干三年,干了一年,实在受不了了,只能逃了。”
“我就说嘛,难怪那么黑!成日在河滩上晒着吧。”明宝清恍然大悟,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们有一回自己说漏嘴了,可能看我是小孩子吧。”游飞还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除了你们,谁都没有说过。”
严观早就瞧见他们一大两小凑在一块说小话了,只是被驴车挡了许多,在那时转时停的竹风车后,明宝清那双眼睛一下好奇,一下惊愕,眼睛漂亮,其中神采也分外动人。
风大,连这一角的美景也模模糊糊的。
“明娘子。”姜小郎扬着笑脸走出来,回头瞧了钟娘子一眼,声音低缓下去,“小心门槛。”
他又转回脸对明宝清道:“咱们走吧,事儿都办好了吗?钟娘子还要绕回东渭河去?”
钟娘子点点头,红着脸道:“谢谢姜郎君,我这身上药钱是正正好的,没得多,否则我也不与他争个三文、四文的了。”
“没事。”姜小郎颇洒脱地一摆手。
明宝清说:“还要去一趟纸扎铺子。”
游飞跟着解释道:“我娘忌日快到了。”
“噢噢。”姜小郎道:“那我来驾车,我知道有件纸扎铺子卖的彩纸又多又好看,剪出来的衣裙最漂亮了!”
明宝锦欢喜地蹦了一下,笑了起来,道:“真的呀,那要买好些!”
这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游飞看着明宝锦的笑脸,也却微微笑了起来。
“明娘子,你那风箱琢磨得怎么样了?烧炭其实不用那么大火力吧,就算你要助火力的话,那种打铁的皮囊风鼓不是也行嘛。”姜小郎是个闲不住嘴的人,说着说着,觉得浑身不自在,一瞧,原是严观在看他。
“嘿嘿,严帅。”姜小郎忙行礼。
明宝清已经上了车,正顶开车窗,把细细的支棍嵌在窗户上的凹槽里。
严观缓步走过来,打量着驴车。
“车又是你自己做的?”
“当然。”
驴车要小巧很多,车窗也小,明宝清的脸框在这一面窄窗里,眉眼鼻唇处处精致,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得让她整张脸都显得鲜活跃动。
但严观更想看一看她的手,是否又添了许多新伤。
他退开一步,偏首像是对姜小郎在说:“不要逗留,早些回去,眼下日头短了。”
姜小郎虽说取财的路子偏了些,但到底还是本分人,又不是官府衙门常客,对严观也并不十分熟悉,更论不上什么交情。
他有点受宠若惊地应道:“好,好,买些东西就回去。我们乡里好些人一起来的,多谢严帅提醒。”
严观抬步要走,但又忽然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子递了过来,道:“哄驴的,路过榨油坊才买的豆饼。”
他径直塞进了窗子里,明宝清仰了仰身子,下意识捧住那条布袋子。
那豆饼还有点温热,一股腻腻的豆油香气。
“绝影不吃醋啊?”明宝清想着绝影若在场,恐会蹬蹄蹦跶,忍不住笑了起来。
严观勾了下唇嘴角,道:“短不了它的。”
纸扎铺子离得不远不近,明宝锦和游飞仔仔细细选了一些祭品,元宝铜钱自不必说,除了四时衣裳鞋袜,他们还要了一头纸扎的小毛驴。
游飞把卖黄精挣来的都花掉了,但他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反而觉得真好,他还是可以挣钱给阿娘买裙。
听着明宝锦说蓝裙黄褙子好看,又听着她说粉裙绿褙子顺眼,他就真的怀着一种给娘亲挑衣裳的心情在挑祭品。
而焚化这一过程,则更像是寄去了驿馆。
游家的坟就在青槐乡上,挺缓和挺僻静的一块地,正经是请风水先生挑过的。
山风瑟瑟,站在高处四下望去,一览无遗。
明宝锦发现有人家在山腰处开出了一块田,金黄的麦芒还不知是稻穗在群青中圈出鲜明的一块。
“那是糯稻田,要比水稻晚一些熟。”游飞说:“我阿耶还在的时候,我家也种了几分糯稻,等收割了也不卖,阿娘喜欢吃糯稻,每日早晨阿耶都给她炊好,糯米炊熟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狗路过都舍不得走。阿娘最喜欢吃一种软蓬蓬的甜糕,是用糯糕粉做的,还有一种烙糯米卷。可惜只有我外祖母会做,外祖母走了之后,我阿娘自己试了几次,总不及我外祖母做的好。”
明宝锦被他说的发馋,道:“是你外祖家传的手艺吗?”
游飞笑道:“哪有什么家传手艺?就是福民乡年节里会做的一种点心,只是会做肯做的人不多了。”
明宝锦默默记下,想着回去问问老苗姨会不会做。
游飞的娘亲和老苗姨是一个姓的,这不稀奇,苗本来就是福民乡那一带的大姓。
今儿虽是苗娘子的忌日,但在坟头烧下去的东西肯定还是父母一块分的,游飞给游郎君也买了两套纸衣裳。
“咳咳。”明宝清这几日在试炭窖,已经快被烟熏得麻木了,今日来烧冥纸祭奠,山风还是成心与她作对,她走哪吹哪,索性就熏吧。
她一面咳,一面听着明宝锦与游飞的闲话,听到其中一句,忍不住道:“这么说来,同游郎君合葬的,只是苗娘子的衣冠冢?”
“嗯,那悬崖太陡峻了,崖底又下不去,还是个蛇虫窝。翁翁只在崖边瞧见我阿娘的一块裙布,她的背篓就挂在崖下边的树上,翁翁吊上来一看,里头还有些治伤的药材。”游飞的神色越发黯然,但他刻意地扬起了声调,道:“等下我还要去崖边烧一些纸钱,小布头,大姐姐,那你们就别去了。”
崖边的风很大,游飞用身体挡住风好不容易点烧了起来,听见明宝锦叫他快回来,游飞握住系在他腰上的树藤,望了过去。
明宝锦和明宝清一脸担忧地站在那里,游飞看着冥纸燃烧殆尽,就起身朝明宝锦走了过去,余烬在他身后被风卷起,像一条破碎的黑纱,缠缠绕绕,飘入崖底。
这一日,游飞的心情总是有些萎靡的,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还顺路拖了一根柴木下来,天凉之后就要冷,像她们和游家这种砍柴艰难的人家,要早早开始囤柴木了。
明宝清在后院缓坡上试烧炭窑的时候废了不少柴,黑烟滚滚,想瞒住也难,卫大嫂逮到机会就说风凉话,说她成日闲得发慌,烧柴给山暖脚。
这话要不是卫大嫂说的,其实挺好笑的,又生动贴切,明宝清自己夜里想起来的时候还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次拖柴回来时,明宝清又被卫大嫂撞见了,她找到一丛小根蒜,正在卖力薅拔。
瞧见她们,先是警惕,随后也觉得明宝清不会做抢蒜这样的事,一张嘴又预备着嘲讽了。
明宝清真想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索性站定了听。
她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反而让卫大嫂摸不着头脑了,一手蒜一手箩的
呆站在那,倒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游小郎。”
周大郎自明宝清背后走来,打破了眼下奇怪的僵持。
“啊?”游飞不解地应了一声,周大郎瞧了卫大嫂一眼,朝他招招手。
游飞走了过去,周大郎俯下身来,同他说了一句话。
“啊?”游飞更纳闷了,下意识转脸望着明宝清。
明宝清牵着明宝锦快步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周大郎倒不怕明宝清乱传什么,她又不是卫大嫂,而且钟娘子本来也跟她家女娘走得近。
“就是管游小郎要一点他的童子尿,每天早晨第一泡你都给我拿过来,我给你一个子。”
“童子尿,你有什么用啊?”明宝清三人都困惑极了。
周大郎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道:“你放心,不会拿去搞什么歪邪玩意,我有用处。”
“我倒不担心这个。”游飞有点发臊,手悄悄捂了捂裆。
“帮帮忙。”周大郎说得谦卑,搅得游飞不好意思,只能答应了。
第046章 炭窑
天渐渐凉了, 夜里更发冷,睡在一块的明宝清和明宝锦开始抢被子了,抢着抢着, 总有一个人会醒过来, 不是明宝清把明宝锦搂进怀里, 就是明宝锦自己滚过来, 两人抱在一块睡,越睡越暖和。
秋天可太舒服了,明宝锦喜欢赖在秋天里, 不像热天的时候, 总做后羿射日的梦。
明宝清身上的竹木香气都渗进她睡过的席褥里了,好些时候明宝锦都醒了,可一鼻子闷进去, 闻着闻着就又睡着了。
觉浅的时候恰有‘哗啦’一声响, 像雨, 但明宝锦知道, 那是老苗姨在院里把前一日收起来的豆重又倒回竹篾上晾晒。
明宝清刚去看过后院炭窖里焖了一夜的炭,觉得挺似模似样了,心情不错地走回来说:“西头还有一拢没收的糯稻田, 是不是姜家的?”
“好像是。”老苗姨说, “姜大郎种来孝敬他老娘吃的,怎么了?”
明宝锦听见明宝清在笑, 笑声温柔极了。
“我等下去问问姜大郎卖不卖,小妹昨晚上又做馋梦了。”
明宝锦又羞又欢喜, 彻底清醒过来, 在床上绞着被褥滚来滚去,白嫩嫩好似一团糯米丸。
蓝盼晓和林姨快被针线活计淹没了, 蓝盼晓正缝一床新被,林姨手上拿着一件做给明真瑶的冬衣。
明宝清去给小毛驴加草料,从竹门的缝隙里瞧见游飞跑了过去。
很快,争执声传来,明宝清蹙眉走了过去,哭声也冒了出来。
蓝盼晓听到钟娘子哭了,忙把针线一收,差点同从屋里刚出来的明宝锦撞在一块。
她怕是周大郎动了手,但又不好贸贸然进去,只搭着周家的篱笆墙望进去。
只见游飞提着个罐子跑出来了,周大郎追在后头叫他,越叫他,他脸上的惊悚越甚,赶忙把罐里的东西泼到墙角的杂草堆里。
周大郎见他泼了,也不追了,站在那无奈道:“这就是个药方子,我姐说最灵验无比,而且还包生儿子。”
他说这话时叉腰拧着身子,其实是说给屋后头人听的。
“周忠山!我求你休了我,别这么作践我!”
钟娘子痛哭着说,一字一句都好似是扯破喉咙迸溅出来的,即便看不见她的人,也能想象到她的撕心裂肺。
还有一把苍老又怨怼的声音在劝她,明宝清隐约听到听到几句。
“这就是剂药,你一捏鼻子就熬过去了,谁叫你不会生呢?你倒是说说,我家大郎有没有亏待过你!?我说给他讨个小,借个肚子,他也是不愿意的。”
游飞垂头丧气地走了过来,如做了帮凶。
明宝清看着周大郎,面色发冷。
只蓝盼晓不知道昨天的事,小声问游飞,“周大郎让你采的什么药?”
游飞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半天才道:“尿。”
蓝盼晓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大郎的背影。
周小娘子从门里冒了出来,觉得自家被看了笑话,面上露出几分不快。
蓝盼晓平日绝不是多事的人,也知道周小娘子性情自私,素来打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
但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周小娘子,赔着笑说:“你还是劝劝你阿兄吧。问医求药无可厚非,但有些偏方不可尽信呐。”
周小娘子应该也觉得恶心,所以微微撇了一下嘴,朝后头瞧了一眼,叹气道:“可我姐也不是胡说的,她邻居就是用了这个方子,生了个胖小子呢。”
“靠喝童子尿?”
明宝清只不过复述了一下这个所谓的方子,周小娘子就一副很受不住的样子,拈着帕子掩了掩口鼻。
“又不是我要她喝,你们来逼我做什么?”她委屈起来,一拧身子不理会她们了。
蓝盼晓气得说不出话来,被明宝清扶着回去了。
游飞走出来对明宝锦说:“真奇怪,没孩子就没孩子呗,喝尿干嘛?抱一个不就行了?破庙里那么些现成的孩子呢,挑一个喜欢的不就行了。”
“哪间破庙有孩子呀?”明宝锦还是头一次知道这种事。
“十里乡上的破庙,前朝的吧。离那间大观音庙还挺近的,附近的乞丐,没爹娘的孩子,很多都在那混着。观音庙初一十五都会布施,吃上一顿也能饱好几天。”游飞说。
“你怎么知道?”明宝锦又问。
游飞讪笑说:“有时候,会去找他们玩。”
因那里流民不少,就算是孩子,也不可避免会沾染某些习气。
他们的游戏总是带点赌,爬高墙、滚铜板,赌注总是一把瓜子、炒豆、花生什么的,偶尔也赌一两个铜板。
明宝清并不知道破庙里那群无家的孩子是什么境况,但从游飞的口吻中揣摩到了一些。
“既觉长日无聊,多练几个字,多绞点绳子。别让你翁翁担心。”
游飞连忙答应了,伴随着很大一声‘叽咕’。
“你没吃东西啊?”明宝锦揉揉肚子,她也还没吃。
“忙着送尿。”游飞无奈道:“我先回去啦!”
他朝自家跑去,瞧见道上来人,黑黢黢一大个,咧开一口白牙飘在半空中。
游飞叫道:“黑叔。”
黑大从手中布袋里摸出两个野柿子给他,继续朝这边走来。
明宝清瞧见他笑容舒展,知道事情是办妥了,就道:“里长怎么说?”
“里长说让我们去挑地呢!他还奇怪我的消息怎么比他还灵通。”黑大笑得都能看见肚肠了,把手里鼓鼓囊囊的布袋递过去,“这是给四小娘子的。”
明宝清接过来一看,除了四五个柿子之外,剩下的都是皂角和无患子,他知道这家女娘多,各个喜洁。
“多谢。”明宝清道。
黑大又说:“不过没什么好田了,我们仨在东主的田边上寻了一处荒地,慢慢垦吧。”
明宝清听他这样说,也算松一口气。
黑大见状道:“您以为我们有了自己的田,就不替东主干活了?垦荒地哪有那么容易,还要攒钱买砖瓦盖房子呢。总还要巴望着东主多赏我们几年饭吃呢。”
“那就好,安定下来了,日子也就有盼头了。”明宝清说:“孟老夫人遇上你们几个心眼实在的,也是运气,她虽是有侄子的,但……
她没有再说下去,黑大其实比明宝清听见瞧见的事情更多,他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东主每月最盼着就是三娘子回来给她带信。”
“三娘快放授衣假了,”明宝清说:“足有一月会在家中。”
黑大脸上的笑容转为困惑,看着她屋后冒起的阵阵灰烟,道:“家里没事吧?”
“噢,我建了个炭窑在烧炭。”明宝清一边说着,一边领黑大绕过家里往屋后坡
上去。
木材金贵,她这几次都是拿竹子在试。
“上头这一层烧出来都挺好的。”明宝清用竹枝拨弄着上一窑里烧出来的竹炭,露出底下没烧完的块块翠色,“就是底下一层,总也烧不透。”
窑口还封着烧,黑大瞧不见里头是什么样的,看着草叶飘动的方向是迎着烧火口的,知道明宝清这一处是做对了的。
“火苗你是怎么引过去的?”
明宝清用竹枝抵住烧火口斜上去三寸左右的地方,道:“这里是通的。”
黑大绕到窑后去看,边打量边说:“烟囱……
“啊。”明宝清眼睛一亮,道:“烟囱入口应该贴地,不贴地气流不通,只往上去不往下来,当然烧不透!多谢,你是烧过窑吗?”
“是你自己想到的,我都还没想明白呢。”黑大不好意思地说,“在瓷窑里打过几日散工,但你这个炭窑,我还没看明白。”
黑大捏起那几块竹炭,深黑光亮,捏开的声音清脆。
“好炭。”他忍不住说:“明娘子打算接买卖做了吗?”
“你肯砍柴吗?”明宝清太想卸掉这活计了,周家长工帮着砍了一阵的柴后,她都要忘了砍柴的苦了。“一担柴能出三十几斤炭,我可以给你十斤。”
黑大一口应下了,又四下看了看,道:“我先给你砍点竹子,把这炭窑也用篱笆圈起来吧。省得夜里有人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土坡上是一块陡壁,要从上头下来得冒着跌断腿的,但从边上过来就简单多了。
“好。”明宝清倒不是太担心,半夜的炭窑正烧得滚烫,来偷的人自己都要烫个半死。
炭窑燃烧着,明宝清时不时来看一眼,用来封口的湿泥面被火烤的已经出现裂缝,她淋了些湿泥水上去,又用一把小竹帚把泥面刮平。
等烟囱里透出来的已经不是灰烟而是青烟,那就是成炭的征兆。
明宝清开始封烧火口,要把这个窑能进气的地方都牢牢都封住,好阻止里面的炭继续烧。
她算着这一窑能出多少的炭,要给紫薇书苑去。
虽然免除束脩,但因在这里上学的女娘各个出身好,总喜欢带着米粮、笔墨、茵毯等物供给书苑使用,不过几日功夫,就已经成了风气。
明宝盈虽没有提,但明宝清之前去时,眼看见某家的奴仆扛着一条浓金赤红的茵毯进了书苑,说是天冷了铺在地上能暖和些,又见不知哪家的下人抬着几捆分割好的鲜鹿肉也跟了进去。
明宝清怎能不知道这种习气,这些炭算是量力而行,表了心意。
明宝盈在女学有些时日了,问她如何,她从来都说很好,先生博学,同窗友善,吃喝周到。
但形形色色的人一多,就不可能万事如意,更何况紫薇书苑里的女娘出身多有不同,有市井商贾家的幺妹,有书香门第的长女,其中身份最为贵重的,要数高将军的次女高芳芝,以及女学第一次考试的头名——褚大学士的小妹褚蕴意。
别人或许不清楚明宝盈的身份,但她们二人一定知道。
不过除她们之外,下一位王小娘子的父亲就只是七品了,还是去岁刚刚提调入京的。
寻常人家的小郎都不一定能学上几个字,而能够考入女学的女娘们自然也不会是贩夫走卒能养出来的。
其中,出身最次的秦五娘也是在布铺丝绸堆里养大的嫡女。
或许不该这样说,明宝盈眼下才是出身最次的。也难怪那天听说她在城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只能住在寺庙里时,秦五娘会那样按捺不住欢喜。
明宝盈想,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会是紫薇书苑里最末等的人。
其实明宝盈也怕,不过她的畏惧很有限,可能是跌入谷底,没有什么外物能够再失去后,恐惧也就显得渺小了。
她没有对明宝清说谎,紫薇书苑的先生的确博学,同窗也友善。
但她没有说,博学的先生还十分严苛,同窗也并非人人友善。
第047章 豆豉与锁子纹
紫薇书苑开学正式的第一堂课, 就以状元褚蕴意、榜眼萧奇兰和探花明宝盈三人为首,将这女学里的人分为了三组,每组二十人。
如何分呢?让女娘以考试名次排序挑选, 明宝盈是三甲最末, 所以她身后那一列座位上,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入座。
直到周束香走了过来, 抚裙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周束香便是周九娘,她那一日不小心在人前说破了明宝盈想询问苏先生能否住在女学的心思,此后就一直多有歉疚之意。
明宝盈真不觉得那次的事情有什么, 反而觉得周束香心肠实在太软, 这样活着太辛苦。
“你应该随心选的。”明宝盈轻声说。
周束香身上柔和静谧的熏衣香沁了过来,她蹙了一下眉,道:“我就是随心。”
先生吩咐下去的课业由每人独立完成, 却是整组评级。三组之中最末等的, 要负责整个女学的洒扫。
明宝盈这一组在初次旬考中只有一张甲等, 七张乙等, 余下十张全是丙等,甚至还有两张上连评价都无,直接被先生斥道:“愧对纸墨!”
在家里都未曾捏过笤帚的女娘, 又怎么会甘愿做些洒扫活计, 自然是磨磨唧唧的,怨声载道的, 还有不少企图让婢女代劳的。
明宝盈看了看天色,道:“快些把事情做好, 我们匀一些时间评一评大家的文章, 短处需改正,长处可借鉴。”
“我们这些人的文章有什么值得借鉴的?”沈十四娘不屑地说, 她觉得入了明宝盈麾下,就是弱将带弱兵,胜利无望。
明宝盈放下扫帚朝她直直走过来,沈十四娘虽知道明宝盈不可能动手,但还是警惕地看着她,看着她擦身而过。
“褚娘子、高娘子。”明宝盈唤住要走的褚蕴意和高芳芝,道:“可不可以借你们的卷子来看?”
褚蕴意和高芳芝是好友,高芳芝是第一个选褚蕴意的人。
她们一个是清秀佳人,另一个则娇小妍丽,性子都有些傲慢,但若说骄横,也不算。
“你自己也是甲等。”高芳芝瞧着明宝盈,又扫了沈十四娘一眼,道:“底子薄的人,能把你的文章吃吃透就不错了。”
明宝盈没看见沈十四娘的面色如何难堪,只是又道:“做文章不似算术,没有鲜明的对错之分,至于高下之别,还是要多看几篇才更明晰。”
高芳芝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褚蕴意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自己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蹲下身把书箱捧在膝上,从其中取出卷子交给了明宝盈。
“给她吧。”高芳芝也说,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满是不屑。
明宝盈道谢的声音追出来时,高芳芝和褚蕴意已经走到门边了。
高芳芝瞧见那辆小小驴车怡然自得地停在边角,被那些华美的轿子和车马包裹着,也没有落了下乘。
她觉得,那是主要因为坐在前室的明宝清看起来实在太自如平和了,有种世外隐居人,入人间卖菊蔬的感觉。
褚蕴意顺着她的目光睇了明宝清一眼,道:“走吧。”
“怕我冲过去打她?”高芳芝戏谑地问。
“你才不会这样。”褚蕴意说。
“那竹车看起来反倒没那么憋闷。”高芳芝望着明宝清,说:“宠辱不惊四个字说起来简单,但世上又能有几个人能做到?”
“何必这样高看她?说不准,她也就是认命了。”褚蕴意轻道。
高芳芝登上了褚家的马车,坐定后又掀帘继续看明宝清,道:“林千衡那厮这样放不下她,我自然要高看的她,否则岂不显得我更不值一提了。”
褚蕴意知道她不
满与林千衡的婚事,劝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大娘子与林三郎也不见多有情分,你我的婚事从来由不得自己做主,怎么忽然就看不开了?”
“谁喜欢吃人剩饭?”高芳芝放了帘子,道。
“人家也没成婚。”褚蕴意无奈。
高芳芝沉默下来,道:“我瞧明三娘聪慧,她姐姐亦是灵巧之人。”
“怎么?原来怕自己比不过?你还有怕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跟她比较!?我怎么就没有个情丝袅袅的前未婚夫在呢?怎么就不是林千衡那厮忧心忡忡,怕我心里有挂念,容不下他呢?”
这些话,高芳芝也只有对褚蕴意说。
褚蕴意轻轻揽住她肩头,道:“别怕。”
褚家的马车不算太奢华的,相反低调而稳妥。
但住在万年县的这些高官家的马车,严观只要扫一眼就能认出来。
因为车厢里传出女娘有些愤慨的声音,所以他的目光顺着褚家的车盖移开了这么一瞬,他隐约听见了‘林千衡’三个字。
“林千衡?褚家?”严观微微皱起了眉。
明宝清总会来接明宝盈回去,一月中其他时间里,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也没有由头去瞧她,只有这一日,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来,也清楚她什么时候走。
所以在这么一截时间里,严观就躲在这棵茂盛如垂幕的枫杨树后,静静看着她。
明宝清身上总算是换了件新襦裙,青蓝一色染得很好,将她的肌肤衬得颇为清透,乌发用竹簪挽成一个简单的斜髻。
她每次来等明宝盈的时候,手上都不会空着,总是拿捏着几个小竹器。
眼下也是一样,明宝清垂着眸,在仔仔细细钻一管竹笛上的孔。
风从她身后扑过来,拨弄着她后颈处那些细碎的绒发。
严观忽然觉得很熟悉,他好像见过类似的场景。
不过那一幕发生时,他离她更近,他仰望着她,他听见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带那位娘子去看大夫!怎么会被打成这样?必要时帮他们报官,你呢,你有没有事?’
她站在高高的马车上,圣洁如在云端的仙人,因听到了他的祈求而将目光投注了过来。
而他,因为太过肮脏,以致于不敢看她的眼睛。
只记得她身后是阴霾而狂暴的灰暗天空,乌黑的长发被风推过肩头,像晕开的墨迹一样拢住了她。
那时他心里有一个很小的念头飞速掠过,连他自己都抓不住。
现在,严观想起来了。
‘她应该戴一条纱巾的。’如今的他又想,‘坐在前室赶车迎面都是风,一定很冷。’
窥伺这种行径堪称龌龊,连树都在惩罚他,风里裹着的毛虫一层层黑刺毛,只在他颈上一粘,就拱起豆粒般大的红肿疙瘩。
严观受了疼,付出了代价,心里反倒好受些。
明宝清看起来并不着急,她今日也没平时那样早到,略迟了半个时辰。
严观又想看着她,又担心天凉昼短,再不出城就要赶夜路了。
又过了近半个时辰,明宝盈才提着书箱出来,她笑,她也笑。
明宝清摊开帕子递过去,笑道:“我跟二娘去吃茶了,这是甘草梨糕点,吃着嗓子舒服。”
二娘指的并不是明宝珊,而是邵二娘邵棠秋。
明宝盈把梨糕捂在手里,还想上后头跟明宝锦一起分,但这回小妹没有跟来,而是摆了一篓篓炭。
“给书苑的。”明宝清解释道:“天冷了,我想留着现银去打探三郎的消息,若是能把他弄到草堂寺附近的南山温泉里,咱们见他就有望了。”
明宝盈拿了这炭就很不好意思了,忙道:“我自然知道大姐姐的心思。”
可苏先生其实并不喜欢用这些所谓自家做的炭火,炭若不好,恐会爆裂伤人,但想想,让仆妇用在厨房里总是无碍的,便也道谢。
姐妹二人又走出了书苑,搬下炭后车上还有两小罐糖,一罐饴糖一罐红糖,还有一些丝麻针线。
针线丝麻是缝制冬衣用的,至于糖,明宝清解释道:“给小妹买的,她和苗姨想试着做一做福民乡的糕点,冬节里有口福了。”
小小驴车能从纤细的巷道穿行而过,在这点上的确比马车更加便利。
枫杨树的垂叶比起前月来已经疏落发黄了不少,再过一月,想来就做不了幕帘挡不住人了。
严观没有走远,他从另一条道上绕了出来,不远不近地缀在驴车后头,瞧着她们俩进了静宁观,这才转身回了官廨。
‘好歹知道不能走夜路。’他想。
静宁观里还是那样寂静,空气像是凝滞的,因明宝清和明宝盈的到来才有了几分轻快。
黄嬷嬷已然习惯明宝盈每日下学后会回来了,得知她明日要回家,她心里反倒是空落落的。
方时洁白了的头发黑不回去了,但瞧着她比这模子一寸寸切米花糖的样子,总比之前整日抄经要显得有生气一些。
“豆豉也好了。”方时洁瞧见她们就笑,领着她们去道观后厨里看那几坛的豆豉。
静宁观不大,明宝清隐隐约约已经闻到豆豉香气了。
明宝盈也是跟着方时洁做了豆豉才知道,原来做豆豉还用的到游老丈种的那种苘麻的叶子。
煮熟的黄豆放在竹编盖帘上,风干了残留的水分,然后裹上一层麦粉,再用苘麻叶子盖上。
“用其他的叶子就不是这个味道了,我方家豆豉秘而不宣的法门。”方时洁那时笑了起来,对明宝盈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明宝盈每日下学回来都会同方时洁一起来看一看黄豆,看着它生白毛,变绿毛,绿色转深后再日头下晒上三日,等那种黏糊糊的酵液都干到能被直接搓掉的时候,黄豆就可以下罐了。
罐子是明宝盈和方时洁一起洗刷的,黄嬷嬷没能插上手。
“花椒、姜片、烈酒、盐水,”方时洁松开手,掌心的果仁掉进罐子里,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三妹喜欢花生,四妹喜欢杏仁。”
“方姐姐这一碗水端得好平。”明宝盈笑着说。
那日做下的豆豉静静在窗台上待了一月,方时洁此时来掀开坛布一角,一种厚实浓郁酱香味很快冒了出来,明宝盈脑海中一下就蹦出松软冒热气的蒸饼和稠绵的白粥来。
“怎么样?”方时洁笑着看向明宝盈和明宝清,恍惚间,好似在看方时敏和方时柔。
晚膳,她们如愿吃上了蒸饼和白粥佐新豆豉。
这一餐其实极简单,一点荤腥油腻都没有,全在于浓豆豉与淡饼粥的碰撞,花生和杏仁的香气,咬到花椒时过瘾的麻感。
黄嬷嬷眼含热泪地看着方时洁缓缓咽下一口粥,不用她说明宝清也猜得到,这是方时洁吃得最像饭的一餐了。
也许是新换了地方,明宝清这一夜睡不着,明宝盈倒是睡得香,只在她起身的时候呢喃了一句。
明宝清轻手轻脚走出屋,站在檐下望月。
她心里有很多事,如蓝盼晓说的那样,她是一家之主,凡事都要未雨绸缪。
冬日的炭,冬日的衣,冬日的粮,这些都一日一日在落定,但明真瑶的事情,明宝清还没有拿定主意。
到底是一事不烦二主,去见林千衡呢?还是直接找温泉汤监的官吏呢?
明宝清思量着,忽然听见些许响动,是从后头方时洁的住所传来的。
静宁观从没有外客,明宝清担心方时洁朝那边去了几步,见到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在院外,她不敢走近了,只隐约瞧见了黄嬷嬷提灯迎了出来,借着灯光,明宝清看见她脸上写满了惊喜和殷切。
至于阴影里站着的那个人,明宝清只看清了对方袖口上被灯光照亮的一团锁子纹,跟方时洁绣在方时敏、方时柔冬衣上的一样,这是由波斯锁子甲转变而来的
纹饰,意为百害不侵。
‘是殷家人来看方娘子了?’明宝清小心翼翼地退了回去,不敢惊扰。
第048章 腊八粥的可能性
晨起离开静宁观时, 天空正慢慢铺开一层透彻的亮,这会是秋高气爽的一日,种松植柏的好处就是落叶少, 萧瑟的气息寡淡, 蓝天绿树, 爽朗极了。
明宝清和明宝盈没见到方时洁, 她们隔着门说了说话,方时洁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的缘故。
“阿姐, 我们用厨房里的干果做了甜粥, 您等下吃一点吧。”明宝清想着方时洁应该是还未梳洗,所以不好相见。
方时洁似乎是笑了一下,轻声说:“腊八还没到呢。”
明宝盈从门扉上收回耳朵, 道:“凑不足八宝呢, 桂圆肉核桃甜粥而已。”
“阿姐, 我们乡里有人家收了糯稻, 小妹在攒八宝呢,”明宝清转脸对等在门边的黄嬷嬷说:“等攒齐了,我给您送来一份, 腊八的时候煮了, 咱们也吃个香甜。”
黄嬷嬷作为一个识礼的老人,她应该婉拒的, 腊八的时候女学定然放假了,何必叫人家多跑一趟?但她实在想明家女娘多来多往, 就笑着答应了。
“你家的腊八粥, 是哪八宝?”方时洁的声音近了很多,门扉轻轻在震, 明宝盈隐约看见她的轮廓,透过斜斜交叉的木格,像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栗子、红豆、莲子、芡实、小枣、糯米、白果、腰豆。”明宝清掰着手指数着。
方时洁轻轻笑了一声,道:“你们都喜欢软绵绵,糯糯的口味吧。”
“是呢,”明宝盈和明宝清相视一笑,道:“我知道敏儿喜欢用黄黏米、白米来煮,快出锅的时候放花生、榛子、松子,蒸八宝甜饭的,她也喜欢这几样,倒扣过来的碗底全是瓜子仁。吃一碗胖三斤,她倒是怎么吃都不胖,光长个。”
方时洁又笑了,道:“嗯,四娘喜欢吃甜粥里的老菱角,粉粉糯糯的,你们应该也会喜欢。大郎,我的大郎喜欢葡萄干,我真不知道那煮囔了葡萄干有什么吃头,可他就喜欢咬破皮后挤出来的甜肉。”
“那您呢?您是什么口味呀?”不知道为什么,明宝清总想诱使着方时洁多说说话。
“我,我和薇儿一样,喜欢放柿饼丁。”她的身影离开了门扉,声音远远地飘过来,轻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殷大郎殷初旭,殷三娘殷惜薇,就是方时洁的一双儿女。
明宝盈笑道:“应该是惜薇像您才对。”
“我家有柿子,山里的野柿,也甜得很,我晾成柿饼,腊八一定让您吃到。”明宝清说。
方时洁没有再说话,黄嬷嬷道:“小娘子,我送你们出去吧。”
姐妹俩驾着小驴车回了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遇上明宝锦和老苗姨正一人提着一个篮子在道上走着。
她们俩看起来像祖孙,但实则毫无血缘。
老苗姨年轻时高大健美,老了驼了皱了,骨架上也残留着强壮的痕迹。
明宝锦生得可爱娇小,骨骼匀称纤细,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鲜活模样。
“哪去?”明宝清问这一老一小。
“阿姐给我买糖了吗?”明宝锦兴奋地蹦过来,道:“我们去姜婆婆家里拿糯米,再去孙婶子家里拿枣子,她家院里的枣树有几十年了,结出来的枣子可甜了,我尝了!再去里长家买莲子和芡实,他家的塘子里都有呢。母亲都跟他们说好了的。”
“去里长家?”明宝盈瞧着老苗姨,老苗姨知道她的担忧,就说:“我们绕一绕,不往袁家门前过就是了。”
她们在青槐乡也住了好些时日,虽不是人人要好,但除开卫大嫂和那个夜半挨了顿暴揍的袁家郎之外,再没什么交恶的人了。
袁家住在里正家边上,不像卫家似得就在她们眼皮子底下。但袁二郎也爱使些恶心人的招数,他养了一圈羊,日日牵出来溜,边吃边走边屙屎。
有那么几回,偏要在蓝家门屙屎,一坨一坨的羊粪蛋,臭气熏天。
明宝清初瞧见时的确有点崩溃,但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老苗姨已经抄起筐子拣粪去了。
羊粪养菜极好,可惜拣了一回两回,就没第三回了。
袁二郎见这招无用,就自己亲自上阵,跟畜生一样对着篱笆墙解手。
这行径龌龊下贱,她们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出来与他对峙,袁二郎很得意了几次,直到老苗姨两手拿着一把大剪子,‘咔嚓咔嚓’地猛冲过来,差点吓得他子孙无望。
明宝清想,有老苗姨,是她们的福气。
“里正家的塘子里有没有老菱角?”她问。
明宝锦被问住了,转脸看老苗姨。
老苗姨说:“应该有的,大娘子想吃?”
明宝清微微笑,点点头。
老苗姨说:“那就买些。”
明宝锦又说:“要做福民乡的蒸糯糕,还差葡萄干呢。苗姨说,不是用红枣调甜味的,是用葡萄干!阿姐,苗姨说那个糕做成了好吃得很,还有那个烙糯米卷,你知道怎么做吗?”
她卖起了关子,明宝清和明宝盈故作苦恼地摇摇头,与在后头忍笑的老苗姨对了一眼。
“小小小小火。”明宝锦掐起自己的手指,以示火力微弱,“锅里下猪油!小青鸟说杀了猪一定熬一罐白润润的猪油给我。”
她说着说着跑了题,又很快拽了回来,“然后把揉好的糯米团滑进油锅里,用锅铲按扁烙薄,等那一团糯米都摊平了整口锅,底下的焦巴蹭着锅底‘哗啦哗啦’响的时候,就可以铲到案板上撒料了,那料得是红糖芝麻花生核桃碎!”
明宝锦激动地转了个圈,说:“洒在没煎焦那一面,折过来,夹着料,包着吃,哇,一定又脆又糯又香又甜的!”
“哇哦。”明宝清和明宝盈托腮瞧着她笑,道:“那除了葡萄干还缺什么吗?”
“葡萄干也不缺啦,陶二郎说陶大郎从陇右寄了好些葡萄干来呢,”明宝锦凑上前,趴在明宝清膝头小声说:“蓝草在盆里活下来了,明年开春就能种了,他还想管你买炭呢,给钱,或者用柴火替,都行。”
“陶二郎怎么也知道我烧成炭了?”明宝清问。
老苗姨说:“卫大嫂把你烧炭的事情当个笑话在乡里说呢,可小莲小荷来咱们家玩的时候瞧见炭了,就与她争辩,陶二嫂特意来咱们家瞧了瞧,当下就说方便了,不必去那龙首乡的炭窖里买了。我说你这炭窑小,出炭慢呢,不过有多的话,自然紧着咱们这几家要好的。我这样说行不行?”
“行啊。”见明宝清不在意,明宝锦又赶紧继续道:“蒸糯糕里要搁鸡蛋,小青鸟说多去抓些虫子回来喂鸡它们就会给我生蛋了。林姨在帮我剥芝麻、核桃,核桃还没剥够数呢,花生晒干了,就等用沙炒呢。炒好了,碾碎了,就齐活了!”
“天都冷了,哪里还抓得到虫?可别叫他去水边捞了。”明宝清说。
“蚱蜢和蝈蝈儿还有呢,不过是褐色的了,”明宝锦说着,似乎也有点为这事儿烦心,“小青鸟说,要是能找到个白蚁窝,那就有门了。”
明宝锦的这点子烦心不过是吃核桃时尝到的一点苦涩,全然不影响核桃肉的香气,但却有人借着她这句话贬损起人来。
“哎,鸡不下蛋,吃吃虫就能补回来,再不济,还能宰了吃了,不算白养,人不下蛋,说还说不得,还得当个什么金贵人物供着。”
明宝清停下驴车的这道上,恰好是钟家门口,她没留心钟家院里也多了一辆车,多了一位‘娇客’。
明宝锦无措地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乡里的孩子都知道你不会生!”周大娘子伸长脖子往后头嚷嚷着,简直是往明宝锦身上泼脏水。
“周娘子!”明宝清从驴车上下来,瞧见周家院里静悄悄的,长工大
约是得了假回家去了,“你自己也是女娘,说话做事留些分寸!不要欺人太甚!”
周大娘子之前从来没有同明宝清说过话,但总喜欢跟钟娘子打听她们这一家。
钟娘子并非长舌之人,只是难得从繁衍子嗣的催逼话语中脱离出来,便也说了一些。
女娘生得好,性子要强,总容易成为他人议论的话头。
周大娘子与明宝清几人无冤无仇,但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好声气。
“不会下蛋的母鸡那就是雄的,不会生的女娘那还是女娘嘛!”
老苗姨把明宝清挡到身后去,冲院里叫道:“周大郎!你就这么由着你姐姐在这院里公鸡打鸣似得叫唤,没孩子遭人碎嘴,嫁出去的大姑子见天回来在自家撒威风,戳你自己娘子的肺管子就好看了?!”
周大郎表情复杂的走了出来,想让周大娘子回屋去。
周大娘子拂掉周大郎的手,冲明宝清翻了个明晃晃的白眼进屋去了。
明宝锦方才那点兴高采烈的样子都没了,明宝盈哄了她好几句也无用。
“不会又要钟娘子喝什么脏东西吧。”她忧心忡忡地说,“她儿子没跟来吧。”
秦小郎毕竟是秦家人,又赶得上半个劳力了,哪能成天跟着娘往舅家跑。
明宝锦这才松了口气,几人都觉得她这口气松得有点早,但谁也不会说出来。
老苗姨对明宝锦道:“钟娘子与你也不是第一日的交情了,不会相信她的胡话,咱们走吧。”
老苗姨这番很把明宝锦当大人的话也很宽慰了她,她很快把这事儿抛之脑后,对明宝清、明宝盈道:“阿姐,回家歇歇吧,今儿卖豆腐的来了,我买了两块豆腐,苗姨教我切成三角一片片和小杂鱼一起用油煎了,油是母亲早上同陶二嫂一道去油坊榨回来的,豆饼我藏起来了,不会叫小馋驴找到的,豆腐已经煨在锅里,放了些花椒和芥末籽呢,中午就能喝盐水豆腐鱼汤了。”
明宝清和明宝锦都笑着应了,家里果然是一股鲜润的香气,灶洞里没什么火,恰好用余烬来煨豆腐,卤水点的豆腐孔眼多,煎过之后更蓬松,一块块小三角正在锅里扑腾着,一点点由质朴无华变得美味香醇。
明宝盈躺在新擦洗过的一张草席上,难得犯懒不愿动弹,被明宝清拽了起来,一同摊开一张新浆过的被单。
“母亲新买了布,说是天冷不能只睡席子了,你这条上绣了栀子花。”明宝清把刺绣给她看。
“阿姐那条呢。”明宝盈问。
“鸢尾,用蓝线绞了白线绣的,可漂亮。”明宝清说。
明宝盈看着她手里的鸢尾刺绣,凑过来轻道:“母亲的这些花样子都是文先生画的,附在信后,得有六张了。”
后来的信,都是蓝盼晓自己看自己回的。
“文先生还会画画?”明宝清朝屋外看了一眼,低头看明宝盈拿来的那本册子。
画笺夹在册子里,像一篇篇精致短小的文章,一枝一叶,一瓣一蕊。
“有心吧。”明宝盈俏皮地说。
明宝清点点头,轻声道:“只是不知有多少缘分。”
第049章 做了件蠢事
听姜小郎讲, 西山的一处缓坡上,长满了白蚁窝。
白蚁窝不像蜂巢那样有利可图,所以平日里是没人会去特意招惹的, 但姜小郎的父亲还在时, 喜欢用白胖胖的蚁后泡酒, 连喝带卖的。
他父亲去世有几年了, 想来那白蚁没了仇敌,一定繁衍得更盛大了。
姜婆婆也养了好些鸡,天冷了, 还想它们下蛋, 是要多补补,再加上姜小郎要上山挖笋,就带着俩小孩, 带着鸡, 一起去捣白蚁窝。
白蚁窝是很硬的, 白蚁用唾沫和泥巴垒窝, 比糯米浆子垒的墙还硬。
姜小郎一锄头下去,白蚁窝也只被撬开了一个口子,里头的白蚁惊慌失措地飞出来, 正好撞到鸡脸上, 叫它们吃了个痛快。
明宝锦在山上陪着鸡吃了一天的白蚁,两人提着鸡笼下山的时候, 都觉得鸡就算憋在小笼里,也叫得特别欢畅。
“有了蛋, 我跟苗姨就做蒸糕、烙卷, 你就等着吃吧。”明宝锦很期待地说。
游飞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红扑扑的脸, 说:“小布头,你真好。”
明宝锦有点不好意思,道:“我自己也想吃嘛。”
姜小郎挑着笋,拎着鸡走在后头,瞧着俩小人还挺客气,你夸夸我,我夸夸你的,就说:“我也想吃。等天再冷点,我起了团笋,让我老娘(火靠)成笋干,跟你换这点心吃,行不行?”
明宝锦这些天忙得像只囤粮的小松鼠,挨家挨户东拼西凑地囤杂粮干果,就是为了在冬天能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火靠)笋干听起来也好好吃啊,小青鸟说冬天杀猪会分肉给我,唔,笋干肉会不会太好吃了一点?’
明宝清细细算着那些糯米能出多少的糕点,等心里有数了,再抬脸对姜小郎郑重一点头。
她郑重其事的样子把姜小郎给逗笑了,他这人长得不怎么样,大头小眼睛,全赖目光游走时的几分机灵,看多了能顺眼些。
姜家到游家和蓝家是不顺路的,但姜小郎似乎想跟着他们再往前去,游飞转过脸来提醒他,他赶忙地住了脚,道:“带着小女娘别上外头玩了,瞧着起北风了,怪冷的,快些回家去。”
“好。”俩小孩异口同声回他,往家中去了。
天已经有些晚了,卷起的风真有点冷,明宝锦揪住自己的衣领缩了缩脖子。
闻声走出来的明宝盈裙摆上还黏着好些碎线头,见俩小孩一副被冷风吹僵的样子,她赶紧提过鸡笼,把小鸡们都放了出来,对游飞道:“晚上吃菜粥,你在我家吃吧。”
游飞瞧见钟娘子也坐在堂中,侧着身子似有泪容,就摇了摇头。
老苗姨一把热帕子捂过来,在被搓来揉去的空隙中,他说:“翁翁说煨芋子吃。”
明宝锦也被搓了一把,俩人脸上都红红的,额发湿湿翘翘的,又被老苗姨和明宝盈拽到屋里去试刚做好的冬衣。
游飞的冬衣也是游老丈托她们做的,他给了好些谷子和芋头,并不是白耗她们的功夫。
“这身绿短袍是你翁翁给的旧衣改的,说从前是你阿耶的,袴子是新的,和四娘的一样。过年还有一身新布做的呢。”老苗姨替他系袍扣,又说:“那是身长袍子的,我们夫人打算用顶顶好看的双面厚布呢!外头一层是蓝的,翻过来啊,里面是红的,穿的时候肩头的扣子可以少系几个,这一角翻过来,红衬蓝,这样就好看了。”
明宝锦在内室换了身栀子黄短袍和褚色袴子,明宝盈也同她说,“过年还有一身新衣呢,大姐姐给你挑的布料,粉衫子,红褙子,褙子往厚了做,打算衬兔绒呢,裙子用蓝布做,大姐姐说给你做长些。”
“啊!”明宝锦雀跃道:“可以转圈的那种长裙子嘛。”
“嗯。”明宝盈点点头。
“那姐姐们有新衣吗?”明宝锦又问。
“有呀。袴子都是有一条新的,褙子、裙子,人人有份。”
但除了明宝锦之外,其他的布料不是蓝色就是牙白,袴子都是耐脏的褚色。
鲜亮颜色的布帛太贵了,做了明宝锦的衣裳后若还有剩下的,倒是可以拿来点缀一二,但若人人妍丽,不知又要破费多少。
这些大人斟酌的细节没必要让明宝锦知道,她只要高高兴兴就好。
门扉一开,俩穿了新衣的小人都有些好奇且不好意思地瞧着对方。
“你真好看。”游飞先说。
明宝锦甜甜地笑了起来,道:“你也好看。”
游飞快乐地跑回家去,给游老丈展示他的新衣了。
“我也回去了。”钟娘子说。
她拭泪的时候很小心,没有擦肿眼皮,所以看起来只是眼眶微红,说是被烟熏的,也说得过去。
“再坐会子吧。”蓝盼晓劝她。
钟娘子摇了摇头,道:“再过七八天的,小妹就要出
嫁了,家里事儿还多得很,我若再不回去,叫嚷起来也难听。”
“有什么要帮把手的,你就说话。”蓝盼晓道。
钟娘子紧紧握了握她的手,抬眼从堂屋里望出去,天空好像落进泥水里的一张纸,迅速被沁成黑灰色。
“关起门来昏暗费灯油,敞开门又灌冷风,你们草帘子编的差不多了,我明儿就给你们拿来,到时候垂下来,偷点光也挡点风。”
钟娘子往家中走去,钟家和蓝家是紧挨着的,短短几步路,寒风四起,人迹皆无。
道路尽头阴沉的天幕上,似乎有一团黑点,钟娘子没在意,她心里算着上一次来月事的日子,这个月千万千万不能再瞧见那抹红了。
“真是要变天了,明早起来肯定冷得很。”老苗姨一边说,一边抱起堂屋的门板上了一半,留了一半。
林姨抱着一团衣裳,忽然说:“什么时候给阿瑶送去?我都做好了,袴子、褙子、袍子,就这个脖套,脖套我还差了几针。”
她说这些话时,脸上又冒出那种濒临崩裂的神色,若无人能答得上她这个问题,她的魂魄就又要跳进深渊里了。
明宝盈每每碰上林姨的事就很无措,下意识望向明宝清。
明宝清拿过林姨手里的脖套看了看,很平静地说:“明日,明日我就去送,阿姨你快做吧。”
林姨立刻安静下来,眼里只看得见那个脖套了。
明宝清轻易不会说些空话来哄人的,明宝盈和蓝盼晓都知道,这又是要觍着脸上门托人求人了。
众人沉默之际,院中棚下的毛驴忽然‘噫噫’叫了起来,明宝锦好奇地扶着门板探头望出去,又转脸看明宝清。
明宝清走出门去,透过竹门隐约瞧见篱笆墙外有人有马。
她蹙眉推开竹门,瞧见绝影长长的鬃毛扬在风里,严观负手站着,连人带马组成一团浓郁而庞大的阴影。
明宝清轻抿了一下唇,道:“严帅怎么会来,有什么事吗?”
严观一直不语,脸上的表情也看不清楚,等明宝清走近了些,他才似有些受不住地道:“我做了件蠢事。”
这人的脸生得霸道,眉骨、腮骨走势分明,发须浓密粗硬,一日不刮,下颌上就泛起了黑青,将面孔塑造的更为冷硬。
但他在说自己做了蠢事的时候,眼里的情绪背离了外在的气场,显出了几分低落柔软的歉疚。
明宝清看了他一会,料想这蠢事与她有关,就道:“与我说说。”
严观的手搭在篱笆墙上,但并没有推进来,只是生硬地道:“昨日发现方大娘子自缢于观中,尸体僵直,死了足有一日。”
这个消息打得明宝清动弹不得,有那么一瞬魂魄都冻住了。
片刻后,她找回了自己的神思,将门打开,退了几步引严观进来,问:“自缢?黄嬷嬷呢?”
“殉主了。”
明宝清怎么进的家门都不知道,下一刻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蓝盼晓和明宝盈围住了,严观站在屋角,黑沉沉的一团,显得很占地方。
明宝清缓了好一会才道:“那严帅到底做了什么蠢事呢?”
严观深吸了一口气,皱眉道:“我觉得方娘子的死有些蹊跷,替方大娘子收尸的是她的儿子殷大郎,他不愿我多纠缠,就说我若想查,他也有一条线索给我,说那夜观中有外人在,让我去查。”
明宝清懂了,殷初旭不想万年县县衙插手这事,严观多问了几句,他就把苗头指向她与明宝盈了。
“三日前,是我在静宁观中借宿,所以严帅觉得方姐姐的死因有可疑,是来抓我的?”明宝清说这话的时候紧紧握住了明宝盈的手,要她噤声。
严帅张了张口,似乎是有一大堆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先说哪句好。
明宝锦如临大敌,张臂挡在明宝清跟前,叫道:“不许,不许抓我大姐姐。”
“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了。”蓝盼晓忙不迭道,众人都慌了。
“仵作初步验过,方大娘子的死因是自缢,那婆子则是自己用剪子捅了心口,这两点在初步查验中无可疑之处。”
严观看过的凶案现场多了去了,翻过的案卷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也不乏惨绝人寰的,他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却见明宝清一下回过神来,将明宝锦扯进怀里,捂住了她的耳朵。
严观发现自己又说错了话,立在那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况且殷家人已经收尸封观,不予立案,我又怎么会是来抓你的?”
“那严帅来这一趟是?”明宝盈警惕地问。
“这件事若捂住了自然无事,只怕哪日被人挑开去,成了攻讦殷家的把柄,殷家要开脱自己,势必牵连你们。”
这便是全然的好意了,蓝盼晓起身去厨房给他倒茶。
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貌岸然的嘴脸掩盖了严观心底阴湿的心思。
其实明宝清只要问一句,‘大人为何不疑我呢?’
他就会像被人忘在枝头的果实一样,被秋风轻轻一弹,就‘嘭’得一声熟裂开来,露出他丑陋又黏腻的心。
“严帅觉得方大娘子的死,哪里有可疑?”
谢天谢地。严观觉得明宝清是太替方大娘子伤心了,所以不及平日敏锐。
“方大娘子几日前在果子行定了许多干果,脚夫上门送货,发现门只是掩着,门闩掉在地上,他进去后才发现了尸首,这事情才报到我手上,若不是这脚夫上门,只等殷家人发现了这事,关起门来发送了,谁有会知道呢?我只是奇怪,方大娘子若想死,她还定干果做什么?”
“脚夫何时发现门没关?”明宝清问。
“昨日午时一刻。”严观说。
“严帅方才说方姐姐死了足有一日,那就是我走后她就,明宝清眼里闪着泪,不可置信地说:“黄嬷嬷从来都严守门户,门闩都掉在地上,是不是因为送走我后,听见什么动静,她没来得及关就回去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我刚走?我,我前脚走,方姐姐她后脚就……
“你在观中借宿时,她可有表露向死之意?”严观问。
明宝清想起她与方时洁谈论着吃腊八粥的喜好,约定着送柿饼丁的情形,她笃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顿住,想起贴在门上那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根本就像魂魄一样。
隔着门与她说话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是人的话,是腊八粥不够甜香,留不住她吗?
是鬼的话,那又是什么时候死的呢,在前夜那样好的月色里吗?
黄嬷嬷殷切的神色又在明宝清脑海中浮现出来,她清楚地知道那夜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是一个摧折心肠的消息?还是一个令她痛不欲生的人呢?又或者二者皆是?
明宝清的肩头塌了下去,她恨自己什么都没做,做得不够好,她痛苦地想要抱住自己,但又不愿露出自己的脆弱,只是握住了自己的臂膀,深深将指甲嵌进肉里,然后抬头望着严观,道:“你说呢?”
严观被她那双通红的眼一望,想起方家与明家的遭遇,霎那间想重重抽自己一记耳光。
她们当然想到过死。
第050章 寒冬和暖信
“但她还有姊妹在军中等她接济庇护啊。”明宝盈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站起身对严观,对众人道。
“三娘,”明宝清用指尖将眼角的泪一点点抹开, 沿着鬓角顺势将几缕碎发挽到耳后去, 她有些冷硬地说:“带小妹进屋去。”
明宝盈看着明宝清, 站着没动, 倒是林姨忽然回过神来,起身跌撞了过来,轻推了明宝盈一下, 怀中拥着的小衣小袴小脖套也都掉了下来。
严观瞧着那些衣物的大小, 又见林姨
忙不迭蹲下身拾取,也猜到了是要给明真瑶的。
“拿到这来,”老苗姨摊开一张包袱皮, 说:“都包起来吧。”
林姨从明宝盈身边擦了过去, 好像又忘掉了方才扑出去时想要做的事。
“要送给明三郎吗?”严观忽然开口。
林姨把身子旋了回来, 瘦瘦的人搂着大大的包袱, 像一个始终卸不掉孩子的有孕妇人。
“我送去吧。”严观又说。
“真的吗?”林姨快步朝严观走过来,眼中神色惊喜而凌乱。
严观点了点头,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就拿过林姨手里的包袱, 避开明宝清那双乌沉沉的眼, 对众人道:“再会。”
明宝清赶紧脱开明宝盈的手,朝蓝盼晓示意要银两, 蓝盼晓忙不迭取了银块给她,明宝清快步朝门走去, 并没有开口唤严观, 他的脚步已经自觉乖顺得慢了下来。
两人走在夜风里,檐下无灯, 只有一团模糊的月影,在丝丝缕缕的黑云后挣扎发光。
“严帅要怎么把衣物送给三郎?”明宝清问。
“司农寺里寻个小官就是,”严观说得简单,“放心,小事。”
明宝清不再问,只说:“那总要银钱疏通的,已经让严帅费心了,不好再叫您费银子。”
她递出那一块细腰的十两银子,严帅不伸手接,她就只能悬着手。
“太多了,根本用不着这些。”严观只能这样说。
“那严帅先收着,日后再麻烦您,我也好意思开口了。”明宝清又递了递手。
严观被她这句话诱惑了,直到那沉甸甸的银块入了手,他才惊觉这意味着银货两清,没有人情拖欠。
“严帅若方便的话,替我多问问三郎的近况。”明宝清望着严观的眼睛,道:“至于方大娘子的事,严帅不必挂心。您也只是想做好自己的本分,更何况那一夜我的确在观中,我离开前也的确与方大娘子好好地说了说话,殷大郎说我有嫌疑是不算空穴来风,但我没有杀方大娘子的理由,她这一死,于我半分益处也没有,这一点上,我还要多谢严帅信我。”
他当然知道不是她,他是看着她离开的,看着她笑盈盈地架着驴车,歪过脑袋朝那个嬷嬷挥手告别。
严观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正要说话,明宝清却垂了眸子,继续道:“方大娘子的死或真有蹊跷,但我想,其中缘由恐怕很难用律法来衡量判断,严帅掌管万年县的缉捕事宜,日里忙碌,若为这件案子多费心神,恐会做了无用功,还会替自己招惹无妄之灾。至于往后会不会生出事端来,我也不想杞人忧天,天崩地裂管他的,我还是想想明早吃什么比较好。”
她末了一句很是洒脱,但有些刻意,她始终不愿让自己露出一点恐惧脆弱。
严观眼底的怜惜藏在月的阴影里。
他其实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唇舌大多时候用在刑讯逼供上,惯性使然,所以他面对明宝清的时候,总很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又会说出些刻薄冷漠,充满挑衅意味的话。
严观顺着明宝清的话末,谨慎地问:“那你想好了吗?”
“嗯?”明宝清疑惑了一瞬,面上的悲哀被驱开了一点,但根本笑不出来,只是语气稍微轻快温暖了些许,道:“小妹磨了芝麻盐,明日一早要烙饼吃。”
小毛驴的脑袋一直在严观胳膊上拱来拱去的,他想专心听明宝清说话都不能够,推开这蠢驴脑袋它又坚持不懈地拱回来,袖子还被嚼进去了,他只好吊着一只手费劲地解蹀躞上的小袋子。
“这里面是什么?”明宝清上前一步,问。
“糠麸饼。”严观就一只手能用了,还得推驴脑袋,还得解袋子。
明宝清见他慌手忙脚的,就伸手替他把袋子从蹀躞上拿了下来。
严观已经把袋绳扯松了,明宝清手指灵巧,取下来也不过是一息的功夫。
但就在这一息间,严观的心跳声悬在他耳边,吵得他整个人都懵了,在瞧见馋驴又去拱明宝清的时候才回过神来,重重敲了它脑门一记。
明宝清拿了一个糠麸饼喂驴,把饼袋子背在身后摇晃着示意严观拿回去。
“咱们出去吧。”她嗅嗅指尖上残留的香气,困惑道:“好香。”
“嗯,掺了点花生豆粕。”严观看着她认真嗅手指的动作,心里发软。
“还是甜的?”明宝清觉得奇怪。
“放了酒糟。”
“酒糟?”
“阿季,呃,就是我弟弟,他做坏了酒,酒糟太酸了,喝不下。”严观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聊起这些家常,但他努力想多聊一点,“那天休沐有些空闲,吴叔又买了新花生和糠麸,我就做了些,等绝影发脾气的时候好哄。”
一阵风把云吹开了,天地间亮了起来,像是他们几步就走到了月亮跟前。
严观说这话时神情自然,被月光一描,愈发英挺。
明宝清则略带吃惊地看着他,似乎很难想象他亲自挽着衣袖做饼给马吃的样子。
她脸上都是月色,长眉浓纤似柳,眼眸波光粼粼,随时都会掉下泪来。
严观攥缰绳的手紧了紧,勒得绝影不满地鸣叫了一声,愤愤不满地蹬了蹬蹄子。
明宝清只以为绝影是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摸摸它的额刺毛,问:“已经过了宵禁了,你今夜要怎么办?”
严观想了想,说:“在龙首乡上的客栈住一夜就是了,不碍着什么。”
明宝清点点头,退开一步,这是要他走了。
“多谢。”刚刚听了那样一个噩耗,她显然是笑不出来的,但她还是推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以示客气和感激。
这样的疏离。
严观张了张口,却只硬邦邦吐出一句来,“不想笑就不用笑。”
明宝清看着他一拽缰绳掉头策马而去,终于忍不住倒跌一步,倒在篱笆墙密密的棘刺里,痛苦地呜咽出声。
马蹄声停了,但还有风声裹着压抑的哭声飘了过去,揉碎了另一个人的心肠。
明宝清没有让自己哭太久,回到屋里,众人都在等她,蓝盼晓问:“银子给他了?”
见明宝清点头,众人那口气也松不掉。
尤其是明宝盈,她像是迟了一步,看见明宝清里衣背后的像星斗一样的血点,她才后知后觉地承认了方时洁的死亡,只觉得心痛如绞,她强撑着去想别的事,胡乱问:“阿,阿姐,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做事怎么办?”
“应当不会,”明宝清俯在床上不愿动,吃力地说:“等授衣假结束,我送你去紫薇书苑的时候,顺道去县衙问一问他。若是拿了银子不办事,也就不知道三郎的近况,胡编的话,我总会听出来的。”
姐妹俩说完这番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蓝盼晓收拾好了布头针线,老苗姨带着明宝锦去洗漱。
这屋里就剩了她们俩,陷在沉郁憋闷的痛苦里,回忆着方时洁的一颦一笑。
她们不知道方时洁为什么死,但偏偏又很知道她为什么死。
方大娘子头七的时候,她们一起烧了冥纸给她,明宝盈依稀记得她喜欢穿杏红一色,就去陶家用黄栌和胆矾的缸子染了几张纸,剪了一身裙装烧给她。
她总算可以不用穿孝衣,还好,在地底下也有亲人陪着她。
授衣假结束,也就入了冬。
明宝清握着游老丈给她做的一根绳鞭正出神,忽觉得肩上一暖,她侧眸看去,就见是蓝盼晓正给她围一件曲领的半袖,袖口处有一圈兔绒。
“诶,四娘的兔绒褙子够用吗?”明宝清忙问。
“够,比过了,这是剩下的。”蓝盼晓帮她系着衣带。
明宝清这才细细看身上的半袖,这是用拼布做的,黄粉红蓝,除了蓝色之外,其他颜色都是些小布头,但凑得很妙很美,像是往透蓝的天上扔了一捧春日的花。
“三娘岂不醋坏了。”明宝清说。
明宝盈推开前车窗,道:“醋什么?醋姐姐吃饱冷风?”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后,先去了馆驿,然后驱车来到静宁观。
她们在紧闭的门前站了很久,直到眼眶都被寒风吹得干涩无泪。
明宝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那是明真瑄收到冬衣后给她们写的回信。
陇右冷得早,路上还要耗费时间,所以她们是先给明真瑄做了冬衣,才轮到自己的。
这是一封暖洋洋的信,没拆时就透着一股果子香。
信纸上沁着斑斑驳驳的浅黄汁水,每一滴都是横飞了出去,像星陨一样坠着长长的尾巴。
显然有人在写信的时候还大大咧咧在边上吃果子,滴了满页纸,而有人大惊失色,慌手忙脚地抹了一把,却也只能是把那些汁子都涂匀了些。
‘五郎贪食软儿梨,污损信纸,望妹妹勿要见……
‘怪’字没有写完,笔被人夺取了。
方时敏欢快地继续写,‘陇右软儿梨鲜食绿硬酸,腐食软香甜,浆汁似蜜,甘美赛葡萄!奇哉!奈何驿丁拒送鲜果,汝等不能一尝,实乃憾事!’
写到此处,明真瑄又夺回了笔,写着衣物俱已收到,一袄两袴两鞋一褥,又写自己愧对姊妹继母阿姨,身为儿郎,未能留下保护她们,却还要她们在艰难生计中节省钱财,挤出精力来照拂他。
明真瑄写到难受处,明显看得出笔墨滞涩,因此又被方时敏趁机夺去,添了一句,‘汝兄恸哭不已,正以头抢地,捶胸似狒狒!’
‘并未!’应该是嫌涂抹了不好看,明真瑄只是在后面义正言辞地补了二字,以说明自己没有哭成那个鬼样子。
接下来,就是方时敏写的内容了。
她说自己进了越骑,有了一匹很漂亮的棕马,比明真瑄那匹灰马更聪明,卫二郎虽也进了越骑,却因箭术欠缺,只做了傔旗。
她又说自己和四娘都很想念方大娘子,也很想念殷初旭和殷惜薇,希望他们都好,不要为她们担心。
她还说自己收到了护膝护腕,但没有收到信中提及的衣袴,是在途中弄丢了,还是没有寄出来呢?
“给敏儿的护膝护腕是跟着阿兄、卫二郎的衣袴一个包袱寄出去的,衣袴的话,”明宝盈回忆着,说:“方姐姐那时候还没做好,是过了几日,同肉脯一起寄出去的。”
明明是满纸的好消息,可明宝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像是忍着恶心般说:“护膝护腕是写了卫二郎的名,衣袴是写的方五郎。是殷家,殷家人发觉了方姐姐给敏儿寄东西,他们不情愿了?就,就把她逼死了?”
明宝清一把捂住明宝盈的嘴,将她搂进法云尼寺里。
在袅袅佛音中,明宝清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模棱两可。
“也未可知啊。”
明宝盈被明宝清按在榻上,她无力地靠着凭几,喃喃自语说:“如果我不进静宁观的话,如果方姐姐她没有敏儿的消息,她也就不会想着给敏儿寄东西,那她现在就还会活着。”
明宝清哀伤地看着她,道:“你要这样想吗?那也可以,只是你要记得,往后连方姐姐的份一起活。”
她说着,把一个黑沉沉的罐子摆到明宝盈膝上,明宝盈赶紧捧住,眼底泛起热意来。
那是方时洁送给她们的豆豉,也是唯一带出来的一罐豆豉,杏仁花生都放了。
“我带了些油纸,咱们把这些豆豉都包起来,一份一份分好,也方便敏儿、柔儿吃。她在陇右军里靠扮做方五郎活命已经很苦了,方姐姐的死能瞒就瞒吧,往后给阿兄做什么,都给她们添上一份就是了。豆豉咱们也会做了,以后每年都做,她年年都能吃到。”
明宝盈点头的时候,眼眶里的泪被晃了出来,溅在陶罐上,很快就沁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