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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油渣糖饼

    时隔一月, 明宝盈再度坐在学堂里,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假长了容易心思涣散,再说了, 除了明宝盈以外, 学堂也没几个人真把这授衣假当做授衣假, 认认真真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针线活。

    她们谈论的是出游登高, 赏菊饮酒。

    沈十四娘点了点明宝盈的肩头,问:“你做了什么。”

    明宝盈说:“衣裳衾被。”

    沈十四娘‘嘁’了声,但还没说话, 就见桌侧靠过来一个人。

    “还用得着你自己动手啊?”秦五娘做出一副小心翼翼, 不想伤到明宝盈的样子,出声询问,“你们家从前犯了那么大事, 你怎么还敢进女学啊?”

    沈十四娘大体知道明家的事, 但从来没问过。

    她瞧了秦五娘一眼, 也饶有兴致地看向明宝盈。

    在那一个月的假期里, 秦五娘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明家的往事,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特地来问明宝盈。

    “你才知道啊。”明宝盈轻描淡写地说。

    秦五娘面色一下垮了, 明宝盈又添一句, “我还以为大家早都议论过了,没叫上你一起吗?”

    沈十四娘有点想笑, 周束香眉头微蹙。

    秦五娘拂袖而去,怒道:“你有什么可狂的!”

    她这一声略高了些, 也与她平日逢迎谄媚的声调大不相同, 所以好些人一下都望了过来,而目光汇聚的中心, 明宝盈只是翻过一页书。

    “你同你大姐姐真是一样的性子。”周束香也见过明宝清好几次了,只觉她如竹如玉,是个本心稳固坚韧之人。

    “不。”明宝盈轻声说:“大姐姐她只会觉得秦五娘很可笑,但我除了觉得她可笑之外,我也很生气,我想狠狠扇她两巴掌,最好打得她掉牙。但我怕被先生赶出书苑,也知道这样只是徒增笑话而已,所以才忍住了。”

    周束香听着她突然的剖白,耳边响起的开课钟声与坊间报时的钟声重合在了一起,如涟漪般泛了开来。

    万年县的县衙在宣阳坊,这几日点收谷粮,浮客编户,所以县衙里十分忙碌,正门口还需保持着肃穆威严,但边上的仓房、官廨等,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景象。

    明宝清寻了个边角站着等严观出来,正瞧见有大户正用丝绢代征,一一摞摞七彩云雾从她眼前飘过。

    “明娘子。”

    “元娘!”

    一左一右,呼唤她的声音同时响起。

    压抑的欢欣被迸溅的惊喜全然覆盖住了,明宝清蓦地转向左边,看见了朝她跑来的林千衡。

    他不知道为什么跑得那么急切,差点整个人撞到明宝清。

    右肩上有向后拉拽她的力道,明宝清踉跄了几步,站定,转脸看见了严观沉郁的神色,又去看林千衡。

    “三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千衡还在喘气,听起来有点像在哭。

    明宝清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轻道:“还未恭喜你金榜题名。”

    林千衡看起来瘦削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先前备考,也可能是因为多日宴请饮酒,他都没怎么认真吃饭。

    听到明宝清的恭喜,林千衡更局促起来,在各个宴会上觥筹交错时他那种游刃有余的气度荡然无存,只留下满脸的狼狈。

    “对,对不起。我,我没脸面去见你。”

    ‘知道就好。’严观抱着胳膊在旁腹诽。

    林千衡在替自己无法做主的承诺道歉,而明宝清早就有所准备,宽慰道:“不必这样说,我还要谢谢你替我看顾小弟。”

    严观皱眉暗道,‘没听阿季说还有人看护着明三郎。’

    林千衡怔怔看着明宝清,片刻后抿紧了微张的唇,再度开口时结结巴巴的。

    “不,不必,应该的。”

    “听说你请托了医官,想得实在周到,不知耗费了多少银钱?”明宝清又问。

    明宝清是把严观做的事当成了林千衡所为,看着她一脸感激地望着对方,严观心头彷佛被百蚁啃噬般难受。

    “没,没有费银钱,你不必与我说这个。”林千衡摆手虚虚挡了挡自己的脸,“我,我等下就,就让人再去看看小弟,天冷了,我,我给他送

    些衣服。”

    “不必了。”严观冷冷出声,林千衡蓦地转首看向他,似乎是这才发现边上还站了个人。

    “嗯,是不必了,严帅已经替我送了衣裳进去。”明宝清说着,身子也往他这边侧了侧。

    “是吗?”林千衡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过分高大了些的刀吏,“你在司农寺里有什么关系?”

    “皇城脚下,送两件衣裳进去不是难事,只看有没有心思了。”

    严观意有所指地盯着林千衡,林千衡的目光闪了闪,强撑着没有躲开。

    “还未恭喜您金榜题名,接下来,是不是要双喜临门了?”

    严观从褚家那边探了探,但并没听说褚家女娘在议亲的消息,否则他就直接质问了。

    林千衡感觉到严观对他的敌意,他很快分辨了那敌意的由来,忙看向明宝清,说:“元娘,我……

    他住了口,因为林府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马车在他身后停下,车厢里有个中年人沉声唤道:“三郎,上车来。”

    听口气,定然是林千衡的某位长辈。

    林千衡这些时日不能去见明宝清的原因俱在此了,他悲苦地注视着明宝清,彷佛有千言万语来不及倾诉。

    车帘随着风一阵一阵的颤,明宝清没有看到里头的人,只看见昂贵丝缎覆盖着的车厢一角,但无端就觉得有目光在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压过了她对林千衡的感激和怜爱,让她想要离开。

    “明娘子,那咱们也借一步说话吧。”

    严观的话契合了明宝清的心思,她很快道:“好。”

    “元娘。”林千衡喃喃道。

    明宝清勉力对林千衡笑了笑,仅仅为明真瑶的事而多说了一句,“多谢。”

    说罢她先转了身,在严观的示意下走进了一条小巷。

    县衙附近的巷道日日有人清扫,前后左右不是官廨就是仓库,都还是官家地方,所以一砖一瓦,干净无垢。

    严观跨步大,稍微走急一些,几乎等于是胁迫着明宝清。

    她有点无奈,小跑起来,问:“青天白日的,后面没鬼吧。”

    “这墙后头就是地牢,阴气重,闹鬼多。”

    明宝清直觉严观在胡说八道,但以她现在的心情,真是想笑也无力。

    七拐八绕的,其实就已经出了宣阳坊。

    他们在一间小茶摊上坐了下来,严观本来想再走两步去有屋有檐的铺子里,但明宝清被那嗓门洪亮的老丈一招揽,就过去了。

    茶摊上的人自然要杂一些,不过严观佩刀一上桌,他们这一角就清静了,只有峥峥的琵琶声间或一响,有女声断断续续,模模糊糊地唱念着,“东告东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方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

    这是唱给四方神灵听的,明宝清顺着歌声望着墙角边,好奇地端详着那个抱着琵琶散着长发,颈上、臂上都有雕刺点青的巫女。

    她看得有些出神,忽听严观道:“想问神鬼?”

    明宝清摇了摇头,问:“严帅信这个?”

    严观也摇头,但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

    这笑容很小,并没有任何讥讽轻蔑的情绪。

    “笑什么?”明宝清问。

    严观抬手给她斟茶时眼睛还微微弯着,说:“只是想起我阿娘做过一段时间的巫女,有一日一个小官让她占卜仕途,可她前夜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调了调弦柱,张口就唱,‘今年六品,明年七品,年年富贵高升。’然后,摊子就让人给掀了,她拉着我赶紧跑。我一边跑一边同她说,‘不是品少官高,品多官小吗?’我阿娘扭脸就对人家道,‘那得了,今年减一品,明年减两品,后年减三品,你没品官最高了!’”

    明宝清终于失笑,严观见她笑,面上笑容深了一些,只是那笑意里浮动着怅然。

    “别人灵不灵我知道,但我阿娘纯粹是骗人的,为了挣几个钱养我罢了。”严观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这茶真苦,你喝不喝得惯?”

    明宝清啜了一口,点头的模样很乖。

    “衣物在前日已经给明三郎送去了,他如今在温泉汤监里做事,个头有三尺半寸,只是很瘦,”严观顿了顿,说:“就这两日吧,他会去南山温泉庄里做事,南山离青槐乡不算远。”

    “三尺六寸,三郎长高了。”明宝清听着这些话,目光却虚虚散散,不知道在看哪里。

    严观猜测她在想林千衡,心里空空的,轻声道:“你可以去看他了。”

    “是。”明宝清笑起来,又对严观郑重道:“严帅,多谢您。”

    茶摊上的茶点是熏豆干,很结实耐嚼的一种豆腐,入口就是烟熏火燎的味道,不难吃,但明宝清不喜欢。

    她被熏得够多了,只是觉得不能浪费,得多少粒豆子才能压出这一块豆干来?

    严观伸手把那三块豆干都拿起来,一摞塞进嘴里嚼了。

    明宝清收回手,诧异道:“你没用早膳吗?”

    严观又灌下一口茶,道:“油渣糖饼。”

    “一大早吃这么好?”明宝清有点羡慕。

    严观的心情又好又差,他拳头到现在还发痒,但又真心想笑。

    “不是,上次跟小妹说的那家油渣糖饼,就在那里。”

    严观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站定,等着明宝清先迈步子,才随在她身后。

    明宝清循着严观指的方向看去,结实修长的手臂在她身侧举着。

    “瞧见了吗?”严观垂眸看着她,问。

    她点头的同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是油渣糖饼太香了吗?香得香如同一面耀目的旗帜在飘扬。

    摊上很干净,一大一小两个盆,大盆装面,小盆装剁细和了糖的油渣。

    严观先付了八个油渣饼的钱,说是十两银子有剩余。

    摊主用一把长扁的竹条做翻铲,把白胖的糖饼挑起来,放进鏊子里,还轻轻拍了两下,过一会又翻面,露出金黄微焦的诱人色泽来。

    明宝清撑开蓝盼晓给她做的一个可以斜挎的布兜子,糖饼裹在油纸和荷叶里滑了进去,到底的时候坠了一下,透上来一股热烘烘的香甜气。

    “给我吧。”严观伸过手,明宝清本来想说不用,可八个新鲜出炉的糖饼顺着重量贴在她腿上,真是烫死了!

    严观把布兜子拿到手里,绕短了带子攥着,垂眼看布兜上挂着的平安结时,余光瞧见明宝清正掐起被八个饼直接熨贴在腿上的一片裙布,扯了扯。

    “烫到了?”

    “没有。”明宝清飞快地说,背过身去轻轻‘嘶’了一声。

    第052章 圆子和黄芽菜

    八个糖饼, 有严观的一个,带回家七个,除了家里一人一个外, 还有给游飞一个, 卫小莲一个。

    游飞要跟游老丈分, 卫小莲要和卫小荷、卫二嫂分。

    林姨不肯吃, 她想着带给明真瑶吃,蓝盼晓和老苗姨就让她把饼收好,各分了一角给她。

    屋里冒着一股幸福的油香味, 省了一顿开火的功夫。

    明宝锦也撕了一角递给林姨, 可这饼太酥了,不能撕,撕了就掉渣。

    “呀。”明宝锦用指腹沾着身上的渣沫, 至于地上那些, 已经被鸡瞬间啄光。

    明宝锦吃得还是很高兴, 几乎有点泛醉, 晕晕乎乎倒在房间榻上,虚着眼看明宝清在床边坐下,撩起裙子, 退掉袴子。

    “大姐姐, 你腿上怎么红了好一块?”

    “没事,”明宝清见没起泡, 又把修长白皙的腿塞回袴里,解开裙子搁到床尾, 说:“明日就好了。”

    “明日, 明日去见阿瑶吗?”明宝锦问。

    明宝清颔首,往床边一倚, 拔掉了竹簪,长长的乌发打着旋就散了下来,顺直发亮,像镀了星光的夜河。

    因为姐姐的头发实在太漂亮了,所以明宝锦有点不满意自己软褐的发。

    但明宝清很喜欢明宝锦头发这种柔软如雾丝的感觉,夜里想心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的绕

    着她的一缕头发玩。

    明宝锦趴在明宝清身边,撩起她的一缕头发搁在自己撅起的嘴上,又托着脸问:“母亲说夜里要做蒸圆子,明日带给阿瑶吗?”

    “肯定会给你留的呀。”明宝清说。

    “我才不馋。”明宝锦认真说:“都给阿瑶吧。”

    “那我还要吃呢。”明宝清故意说,“你就留两个给我吧。”

    明宝锦笑起来,道:“大姐姐,你真好。”

    她往明宝清怀里拱了拱,在饱足感中十分愉快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真好,有没有做梦明宝锦不记得,就算做了,也是美梦。

    次日醒来时,明宝清已经不见了,林姨也不见了,她们一起去南山温泉庄上找明真瑶了。

    明宝锦也有自己的事情做,冬日里农活少,晨起最神清气爽的时候,要拿来背书练字。

    明宝盈不在家的时日里,明宝清和蓝盼晓偶尔会教她念书认字,但大部分时候她要自己练字背书,还要监督游飞,明宝盈回来的时候会检查他们的课业。

    ‘三姐姐很严苛。’明宝锦有所感。

    练过字后石板要收好,然后明宝锦就会去屋后看看她的宝贝菜。

    秋波斯菜、白菘和茴子白都长大不少,明宝锦在最大最好预备着留种的那几棵菜边上都竖了竹子,用麻绳绕了起来,算是一个小小的篱笆墙,免得哪天头一昏,给砍来吃了。

    白菘的叶片开始竖直地立起来长,它刚发芽的时候,小小的叶片更像蝴蝶的翅膀。

    现在老苗姨用绳帮它把叶片缚了起来,叶片一层一层,俯视它的时候,好像一团花。

    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几株裹得格外紧,几乎不露缝了,老苗姨说,是明宝清要这样做的,说这样会有另外一种滋味。

    波斯菜是明宝锦最熟悉的,浓绿的颜色,细细的杆子阔阔的叶,有种轻盈而灵巧的感觉。

    有人画花,有人画鸟,为什么没人画菜呢?明宝锦觉得很困惑。

    茴子白长得像莲花,雨后叶片上甚至和荷叶一样有蜡质,水珠晃来晃去。

    老苗姨和明宝锦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的时候,举着斗笠蹲在它边上看了很久。

    到目前为止,明宝锦还只吃了波斯菜,但她瞧见缺了一棵白菘。

    老叶和根还留在地里,整个的菜芯被砍走了,断口处还有新嫩的感觉。

    “四娘,圆子给你热好了,快吃。”蓝盼晓的声音传过来,明宝锦赶紧跑过去,欢喜道:“太好啦!”

    圆子为什么要半夜做起呢?因为很麻烦,想让明真瑶一次就能吃到新米、肉和菜。

    新米泡要到可以直接用指甲掐断的程度,剁肉和馅,掐成圆子,在泡好的新米里滚一圈,然后一粒粒上锅再蒸。

    好米是亮晶晶的,肉菜馅是咸香多汁的。

    ‘好吃,好吃,真好吃。’

    明宝锦伸手去夹最后一个时顿了顿,拈起蒸在蒸笼底的草叶把最后一个圆子裹起来,要拿去给游飞尝一尝。

    老苗姨从鸡窝前站起身,伸手故弄玄虚地在明宝锦眼前晃了一下,明宝锦折回身子,惊喜地看着她手里的蛋。

    “有两个呢!等下要不要蒸糯糕试试?”

    明宝锦蹦起来,笑道:“好!好!”

    她想,‘如果鸡蛋再下早一天,阿瑶也就能尝到了。’

    不过没关系,明宝清和林姨这次去是探路,如果顺利的话,往后再见明真瑶都不会是难事。

    “阿姨,我们是去见三郎,但是带不走他。”

    明宝清并不想泼林姨冷水,只是怕她心疾未愈,等下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林姨看向明宝清,明家的女儿们都不是一母同胞,长得都不算很像。

    明宝珊不乏柔软媚意,明宝盈则有清秀文气,明宝锦满是稚嫩娇憨。

    这种韵味在她们面无表情时也很充盈,但明宝清只要一不笑,眉目气度其实很冷。

    林姨乖乖点了点头,怯怯问:“三娘呢。她应该来看看她弟弟的。”

    “她不是不想来,她有她的事。”

    明宝清不是故意这样口吻冷漠,但的确是故意没带上明宝盈的。

    在林姨看来,明真瑶与明宝盈都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应该是世上最最亲密的人,所以明宝盈一旦涉及明真瑶的事,林姨对她就会需索无度,同时还觉得天经地义。

    敲打过后,林姨沉默了很多,在明宝清与温泉庄上的小吏打交道时,她就搂着包袱在边上看着,瞧着明宝清指缝里掉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去那亭子里等着吧。”小吏受过严观嘱托了,再拿了银子,心情就更好了,言语也和气很多。

    过了一会,偏门又开了。

    一个小小的人被推了出来,他像是不会自己走路,除了被推搡后迈的这一步外,他不动了,惶惑地看着四周。

    林姨几乎连滚带爬跑过去将他搂在怀里,明宝清跟在她后头捡起包袱,也含泪看着明真瑶。

    明真瑶许久不说话,只是看看林姨,又看看明宝清,像是在确认什么。

    良久,他放声大哭,哭得停不下来,哭得几乎要昏厥。

    他们在那亭子里待了很久,替他换上厚衣,喂他喝蜜水,吃圆子。

    “烫。”明真瑶微张着嘴,不敢咽,更不舍得吐。

    林姨不敢信圆子还是温烫的,掀开隔层的竹板一看,底下还装了一钵阴燃着的炭。

    “怕凉了叫他不克化,细嚼慢咽。”明宝清说。

    小吏给了他们近两个时辰,但林姨觉得不够,怎么可能觉得够了呢?

    明真瑶懂事了很多,被宠溺出来的霸道和骄横全没了。

    他没有哭闹,站在门槛里,伸出手用袖口擦林姨的眼泪。

    明宝清在旁同小吏商量着什么时候会来见明真瑶会比较方便,那小吏说:“初一十五不要来,那两天我们要往京里送菜,每月初八好了,多了我可没功夫折腾,还要找人带教这么个豆丁,你当我多乐意?还有啊,瞧见正门口有侍卫站守,赶紧给我走。”

    明宝清称是,又连道辛苦操劳,好话说尽。

    她垂眸看着明真瑶,看着他望着自己的眼神,她很想避开,但她没有,一直看着,看着他消失在门缝里。

    林姨的身体一动,想要扑上去拍门,明宝清眼睛都没眨一下就伸手抓住她的腰带,冷声道:“惹恼了里面的人,就没有下次了,我知道你其实不是疯子,或者说半疯吧。我也知道你想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使三娘,使我们都替你出力,好保住三郎。你之前一夜夜的折腾三娘,时不时癫一场,我念在你一颗慈母心,不与你计较。可你现在还要用这招来钳制我?”

    说到这,明宝清忽得一把将林姨推到地上去,俯视着她,道:“我会竭力保住他,但我也不能不过自己的日子,不能让你毁了三娘的日子。”

    林姨打着颤不敢说话,明宝清发完了火,又蹲下身柔声说:“跟我说,三娘也是我的骨肉。”

    林姨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似乎懵懂不解,明宝清有点不耐烦,厉声道:“复述。”

    “三娘也是我的骨肉。”林姨不敢看她,低头边哭边说。

    “再说,夫人、小娘子们,也要过日子的。”

    “夫人、小娘子们,也要过日子的。”

    “阿瑶是她们的弟弟,她们不会忘。”

    “阿,阿瑶是她们的弟弟,她们不会忘。”

    “还有。”明宝清抬起林姨的下巴,直视着她,“我,也要好好过日子,做饭缝衣,每月都能好端端来见他。”

    “我,我也要好好过日子,做饭缝衣,每月都能好端端来见他。”林姨说完痛哭起来,说:“大娘子,我错了。”

    明宝清静等她哭够了,朝她伸出手,道

    :“知错就好,上车。”

    林姨伸手去够她的手,忽得一缩身子,望向明宝清身后。

    明宝清转身看去,就见自己的小驴车边上站着一个略有几分眼熟的女娘,身边还跟着两个婢女。

    对方的目光从小驴竹车上收回来,正平静地望着她们。

    “请问小娘子也在紫薇书苑念书吗?”明宝清不确定地问。

    闻言,林姨赶紧起身背过去擦脸。

    那女娘目光随着她的动作稍移,又转回来对明宝清说:“你说得对,瞧,她知羞,果然不是疯的。”

    她这话相当不在意他人感受。

    明宝清侧身替林姨挡了挡,道:“叫小娘子见笑了。”

    “不知明三娘同你提过没有。”那小娘子上前来,一副端正样貌,通身从容气度,身上丝袍是低调的灰,明明是在阳光底下,却泛出月一般的光华,“我叫萧奇兰。今日是躲懒出来了,同先生说是身子不适,姐姐可不要说出去。”

    萧,是国姓,但也不是什么罕有的姓氏。

    明宝清面上没有波澜,笑道:“榜眼,自然是提过的。”

    萧奇兰道:“我无意窥探姐姐家事,家母喜食黄芽菜,让我来买些罢了。”

    侯府从前也买过南山温泉庄的冬菜,明宝清想起那个价钱,不由道:“很贵的,其实不过就是白菘。”

    “可口感要鲜嫩许多。”萧奇兰问,“真只是白菘吗?”

    “是,就是取大一些的白菘覆上草苫,菜不见光,久而久之就变黄了,去掉外层的腐叶,里头那一株就是黄芽菜。”明宝清说,“我家做法偷懒许多,拿根草绳把白菘裹紧就是,这样的话,外层的白菘也不会腐坏,只是里头的黄芽大概会稍微小一点吧。”

    萧奇兰的眼底冒出一点兴味,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为何是大概?你不确定吗?菜不见光,为何就黄了?”

    “因为我还没拆开看,想来只用白菘自裹的话,总不及草苫遮光彻底吧?所以大概是会小一点,但不至于浪费外面一层的叶片。至于菜不见光,为何就黄了,这个么。”明宝清抬首看了看天,说:“我猜,跟人不晒太阳就白了,是一个缘故吧。”

    萧奇兰笑了起来,说:“姐姐真是涉猎广博。”

    “只是胡诌的。”明宝清说,“那我不碍着萧小娘子尽孝心了,回程小心些。”

    她带着林姨从萧奇兰身侧避过,坐上驴车时,见萧奇兰的婢女叩开了温泉庄的门。

    门里的奴仆表情微有不耐,听她说了是买菜来的,才有好转。

    见状,明宝清不再多想,赶车离开。

    第053章 小买卖

    老苗姨的手艺还在, 掀开蒸笼的那一刹那,浓白的雾气充斥了厨房,淡黄蓬软的糯米糕立在竹篦子上, 圆圆高高一碗, 看起来喜庆而丰盈。

    每个人都尝了一小块, 觉得很好吃, 米香柔软,出奇细嫩,像在咬明宝锦的脸蛋。

    “啊?”明宝锦急忙捂住脸, 小声道:“不可以。”

    这糯米糕的做法其实不难, 就是搅蛋的那一步很费时费力,需要把蛋搅成细密密的云沫。

    老苗姨之前跟明宝锦商量时提到过这个步骤,她并没有抱怨, 明宝清也只是坐在一边堆柴垒炭。

    但隔了一日, 她就在灶边发现了一个倒置的竹筒, 筒身有一半都被竖割削薄, 像一只多足的鱿鱼。

    老苗姨拿着那个竹筒想了很久,起初她以为这是炊帚,但粟米杆子扎的炊帚就摆在边上, 显然要比这个多足撇腿的小竹筒更适合拿来刷锅。

    这像是明宝清给出的一个谜题, 而答案在老苗姨看见草窝里那两个鸡蛋时冒了出来,这是拿来给鸡蛋打沫子的。

    那一瞬间, 她脑海里有个明宝锦在捧脸,笑眯眯地说:“大姐姐, 我好喜欢你。”

    一老一小很有点得意, 又做了一篦子,挨个送给之前给她们提供过食材, 但不要回报的人家。

    众人都赞不绝口,游飞吃得很爱惜,几乎是用指尖掐一点,掐一点在抿。

    直到明宝锦说除夕还会做一次,他才咬了一口。

    姜小郎是在路上被明宝锦塞了一块的,他尝一下,不吃了,说要带回去给姜婆婆吃。

    “她又掉牙了。”姜小郎指了指自己的牙,“这个好,拿去卖都行了。”

    “料太贵了,蛋、米、糖、葡萄干。”明宝锦其实很高兴听到姜小郎这样说。

    “去城里卖啊,咱们这当然卖不掉了,去城里卖啊,快到年下了,辛苦一年,愿意买点好东西哄嘴的人也多了。”姜小郎说着一扫眼,瞧见卫小石从钟家走出来,得意洋洋,边走边抛扔着一枚铜子。

    明宝锦瞪大眼,叫道:“卫小石,你去卖尿了?”

    她的语气真是嫌弃到极点,卫小石相当于白捡了钱,心情很好,所以只是横了她一眼。

    “尿还能卖呢?周家收尿干嘛?”姜小郎嬉嬉笑笑问。

    可等明宝锦含糊解释了一句后,他笑不出来了。

    虽说入了冬,但今天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姜小郎像是被冻住了,站在那一动不动。

    钟家很快爆发出争执声,随即是碎裂声,斥骂声,哭泣声,等这些声音都沉寂下去,姜小郎才在蓝盼晓关切的问候声中回神,同手同脚地转身离开了。

    明宝清答应让明宝锦和老苗姨去城里试着卖糯糕和烙卷,在她看来,只要不是去干坏事,好像什么都能试一试。

    糯糕可以先做好,烙卷要现做,所以她们带上了食材、炭盆和鏊子。

    这一日旬假,明宝清早早带着她们进了城,在永崇坊热闹的街道上寻了一角支起小摊来。

    炭火不旺,猪油滋滋,明宝锦用两根竹片把糯米团抻开摊平,煎得焦香。

    她们这小摊上用来遮盖的白帕洁净而柔软,老苗姨坐在明宝锦后头出声招揽顾客,同时也盯着她动作。

    明宝锦挺点眼的,除了可爱脸蛋和认真烙卷这两点外,她被照顾得干干净净的样子和出来卖东西贴补家里的行为截然相悖,也很招人侧眸顿足。

    她很爱惜自己做的吃食,有个阿姐蹲下来买烙糯米卷时,她才掀开白帕的一角,神采飞扬地给她介绍蒸糯糕。

    蒸糯糕放了蛋,连明宝锦都觉得有些贵,但这阿姐很客气,十个她要了八个走,没吃就问:“你们什么时候还再来吗?正月来不来?”

    “正月我也要在家里,姐姐们都在家呢。”明宝锦摇摇头,想到明宝盈考完试就会放假,她道:“过几天也许还会来,过年不来的。”

    前头有顶小轿子在等她,她是替主人家出来买的。

    老苗姨觉得这买卖做得有点莫名其妙,明宝锦也抬头看着那轿子。

    直到又一辆马车往摊子跟前挪了几步,停下,马车上下来一个人,浅浅绯红官袍一晃,他抬步走了过来,俯视着明宝锦的小摊。

    “你们是福民乡人?”明明是卖吃的,却被询问起了来历。

    明宝锦仰起脸,看着那人脑后的日光被他的头颅缓缓遮住,他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是不错的样貌,但就是额头窄了些,唇薄无棱。

    “是。”老苗姨张臂护了护明宝锦,说:“福民乡人喜欢种糯稻,呶,蒸糯糕,烙糯米卷,您有想要的吗?”

    “煎一份来尝尝。”那人说。

    明宝锦连忙开始做,余光瞥见那人的随从取了蒸糕让其品尝。

    “温的。”他竟不满意,可再要烫些,就只能是站在灶边直接吃了。

    “都是今早刚炊出来的。”老苗姨给他看底下的炭盆,说:“暖着呢。”

    那人没有再说话,要的烙糯米卷也只是尝了尝就都丢给随从了。

    随从扔下铜子,道:“去我们府上现做可愿意?每样做一些就行,用我们府里的料,做一回二两银子,若吃得满意,说不准还是

    长久买卖。”

    他想象中老幼二人忙不迭满口答应的情景并没有出现,老苗姨迟疑着问:“敢问府上是?”

    “太府寺邵少卿府上,还能薄待了你不成?”随从有些不耐地说。

    邵阶平这个名字明宝锦不知道,但她知道邵少卿就是强买了游飞家田亩,私设碾硙的人。

    猪油煎糯团的‘滋滋’声忽然在明宝锦耳朵里放大了,她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硬邦邦吐出两个字,“不去!”

    邵阶平顿住脚,转身看向了她,明宝锦清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小娘子认得我?与我有仇怨?”

    “不认得。”明宝锦心跳加快。

    “那为何拒绝地这般斩钉截铁?”

    “你,你又不喜欢吃,浪费。”

    其实明宝锦并没有因为这事不舒服,他吃或是随从吃,都一样,吃了就行。

    邵阶平看了她一会,笑了起来,“我不喜欢吃甜的,不过我夫人喜欢,你们进府是做给她吃的。”

    明宝锦对素不相识的邵夫人的确没有什么不满,而且话说到这,也不能再拒绝了。

    随从说:“后日就来,侧门有人引你们进后宅。”

    他给了定钱,问了她们姓名住所。

    老苗姨淡定道:“福民乡秋安里苗绿芽。”

    明宝锦在忧心为难的同时,也觉得这名字实在太可爱了。

    马车走了,而明宝清架着驴车回来了。

    听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再看明宝锦和老苗姨一脸做错事的样子,明宝清也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反而道:“二两银子,真不少啊。只是进人家的后宅做吃食难免要看人脸色,束手束脚的,下回就别去了。”

    明宝锦赶紧点头,放宽心后就偷偷觑着苗绿芽,眼睛在偷笑,结果被拧了一下腮帮子。

    被明宝清从书苑接回来的明宝盈正在吃蒸糯糕,见明宝锦神色狡黠忽然被掐,就笑道:“怎么了?”

    “三娘子瘦了。”老苗姨收起玩笑的心思,问:“课业很辛苦吗?每日在尼寺里要做很多事吗?大娘子与我们提过,说想给你赁一间……

    “不要!”明宝盈立刻说,又问:“见到三郎了吗?他好吗?”

    “好,大娘子说,每月初八都去看他一次。”老苗姨点头。

    “次次要打点。”明宝盈垂眸看着手里的糯糕。

    “该用的。”老苗姨说。

    “我如今在书苑念书,动动纸笔罢了,哪里比得上你们操劳?银子要用在刀刃上,在长安城里赁屋子太贵了,还只供我一人住?我不要。”

    明宝盈重重摇头,止住老苗姨劝说的打算。

    要去邵家蒸糯糕,烙糯米卷的事情,明宝锦没有跟游飞说。

    他什么也不知道,一下一下替明宝锦推秋千,明宝锦每一次回头,他都在笑。

    而她看着游飞的眼睛,觉得有点愧疚。

    后日很快来临,连着两趟进城,明宝锦其实有点提不起劲来。

    明宝盈在家中歇过一日就回书苑来了,毕竟是住在城外,假后这一日的早读她难免迟到,将手里这封孟老夫人给孟容川的信交给明宝清去寄后,明宝盈匆匆提着书箱进了书苑。

    她往堂中望了一眼,脚步愈发加快了。

    寻常早读都是苏先生在,今日不知为何,换成了温先生。

    “站读。”温先生的目光落到明宝盈身上,但又像在看一粒尘埃。

    “是。”明宝盈也不做任何分辩,找到书册就站到了边上,轻声诵读。

    朗朗读书声传了出来,明宝锦把脑袋伸出车窗外,伸手在空中挥了挥,好像能碰到那些字句。

    “四娘长大也来这里读书吧。”老苗姨说。

    明宝锦笑着说:“考得上当然好。”

    “怎么泄气话说在前头?”老苗姨说。

    “没有啊,不是泄气话,”明宝锦眨眨眼,“总不能人人做夫子吧。”

    “那你不做夫子做什么,厨子?”老苗姨笑道。

    “也好啊。”

    大言不惭的厨子明宝锦踮脚站在邵家后厨的灶台旁,四下瞧瞧,想要一个小杌子。

    但人家根本没把她看在眼里,不觉得她会做什么吃的,她连打下手的活的赶不上,在那厨房外的树下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上午。

    “我们娘子说想见见同乡。”门外来了个比明宝锦大不了几岁的婢女,她小心翼翼地对厨房里的管事说。

    那管事的表情里有种藏不住的轻视,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来的话又还算委婉。

    “这,没有郎主的允准,我们可不敢贸然把外头的人放进去。”

    “我们娘子可是难得有些兴致。”那婢女探头看了看,瞧见了坐在树下用树枝胡乱画画的明宝锦,“那是谁?”

    管事打眼看去,找到了两全其美的人选——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同乡。

    明宝锦就这样端着蒸糕和烙糯米卷进了内宅,七拐八绕的回廊,一个又一个门洞,垂首敛目的一排一排下人,这种熟悉的感觉令明宝锦都有点不舒服了。

    小婢女惊讶于她的四平八稳,没有战战兢兢,更没有左顾右盼。

    但她还是叮嘱了一句,“我们娘子如今贵重了,你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

    “嗯。”明宝锦还是应得很平静,只是有些不懂,什么叫如今贵重了,从前难道不贵重吗。

    明宝锦迈过一个门槛,走进了一间很素净的屋子里。

    难得,屋子没有熏香味,只泛着些许洁净的皂角气。

    ‘闻起来跟家里好像。’当然,指的是现在的家而不是从前的。

    明宝锦这样想着,眼前的暖帐被挑了起来,一位穿着淡黄绸衣的女娘侧坐在桌前,如一副画般徐徐展开。

    然后她望了过来,看着明宝锦轻轻一笑。

    困惑,如皂角的气味一样充斥着明宝锦的感知。

    这张面孔的柔美和陌生是毋庸置疑的,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嵌着一双令明宝锦觉得熟悉的眼?

    第054章 春生玉颜

    一路都很顺遂的小女娘在这当口呆住了, 小婢女轻咳一声,两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小婢女也不害怕, 她伺候的这位娘子是最温柔宽和的。

    “唉。”她轻轻推了明宝锦一下, 明宝锦圆溜溜的眼掠了她一眼, 又黏在了那位绸衣女娘身上, 落在她裙上绣着的青色小鸟上。

    细细的长腿,尖尖的喙嘴,那是酿白河的青脚鹬。

    “呵。”对方轻轻笑了, 朝明宝锦招了招手, “你是福民乡哪里人?”

    明宝锦慢慢走到她前头,看着她的侧脸缓缓转正,一种纯真而懵懂的风情缓缓沁来。

    她的肌肤有一种麦仁牛乳粥的质感, 不算特别白皙, 但很匀净自然。

    她的鼻子很小巧, 鼻头圆圆, 让人想要轻轻点一下。

    明宝锦的目光最后落在她额角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青斑上,耳边模糊听见她似乎在夸自己可爱。

    但明宝锦什么话都回不出来,她脑子里太多东西了。

    她当然会想起游飞脚踝上的青斑, 因为这个, 他才成了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青鸟。

    那只小青鸟飞在溪水边,又掠过群山, 停在山腰缓坡上的墓碑上哭泣。

    那是两块挨得很近的墓碑,碑上其他字在脑海里是模糊的, 明宝锦也认不全, 但她同小青鸟一起认过那六个字——游春生、苗玉颜。

    “你叫什么名字?”

    蓦地,这个问题闯进了明宝锦脑子里, 明宝锦眨了眨眼,一种荒谬的情绪在掌控她,她听到自己在说,“玉颜。”

    那女娘惊讶地看着她,柔和的眉宇间哀色顿现,她不可置信地反问,“你,你叫玉颜?”

    明宝锦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恶寒,彷佛指尖触摸到了什么滑腻的秘密,令她起了汗毛战栗,手上捧着的托盘开始发颤。

    小婢女以为她是端不住了,连忙接过手。

    “去倒碗甜茶来。”那女娘看着小婢女走了出去,转眸回来时发现明宝锦也才收回目光,她对这宅门里一切都有所警觉。

    “我叫小布头。”她的眼里有恐惧和困惑,但她又很清晰地问:“你叫苗玉颜吗?”

    苗玉颜含泪点了点头,颤声道:“你怎么知道的?”

    “墓碑上学来的。”明宝锦猛地打了个哆嗦,抱住自己,“小青鸟带我去的,你,你知道他吗?”

    苗玉颜用一种极小极快的频率在点头,她也在颤抖。

    明宝锦被她一把拽了过去,紧紧箍在了怀里。

    “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青鸟。”

    “他很想你。”苗玉颜的颤抖越来越剧烈,明宝锦乖乖倚在她怀里不动,只是伸出手,轻轻摸上她额角的青色胎记,问:“苗娘子,你没有死?你怎么会在这里?”

    好一会,才听到苗玉颜用一种很扭曲的声调在说:“邵阶平将我困在这里。”

    ‘她好恨他,’明宝锦听出那种咬牙切齿的感觉,想着,‘他居然还能更坏。’

    泪水,好多泪水在明宝锦脸上,但不是她的。

    “不要哭。”明宝锦的心要碎掉了,“我,我去找大姐姐,我们想办法带你出去,我大姐姐一定有法子,小青鸟见到你会很开心,他很想你,很想你。你不知道,我们给你烧了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唔,你没死,你收不到的。”

    这一小截时间里发生的事情太复杂了,明宝锦有点胡言乱语了,但苗玉颜在泪水里笑了一下。

    “那个姐姐要回来了。”明宝锦听到脚步声,轻轻从苗玉颜怀里挣了出来,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麻利地夹起一块烙卷喂给她。

    哭容已经是遮不住了,但用思乡来解释,也还过得去。

    小婢女搁下茶,又去打水拧帕子,不怎么熟练地劝道:“娘子别哭了,若是还想吃,郎主一定会同意的,如今郎主对你可是无有不依的。”

    苗玉颜拿过帕子整块覆在面上,很粗糙擦了一把,似乎是刻意摒弃了些熏染调教的痕迹。

    “你去厨房再要一份,跟她们一起尝尝吧。”苗玉颜哑声道。

    小婢女笑着应了,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明宝锦小声与她说着游飞的一些事,从她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她能想起来的都说了,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去采地木耳的事。

    “小青鸟发现他们在从前游家的那块地上建碾硙。”明宝锦顿了顿,咽下了后面的话。

    苗玉颜原本悲伤而平和的脸上涌现一层怒意,随后又蹙起了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唔,有三四个月了吧。”明宝锦说着,就见苗玉颜忽然抚胸干呕了几声,她紧紧攥住覆在自己腹部的衣料,像是在忍痛。

    “怎么了?肚子疼吗?”明宝锦着急地问。

    苗玉颜面容惨淡地摇了摇头,说:“没事,只是恶心。”

    她把点心扯到脸跟前,轻轻嗅了嗅那股独属于糯米的香气,一些温暖愉快的记忆冒了出来,她看见游春生的笑脸,所以她也笑了笑,但那种恶心的感觉没有消失,只是潜藏了起来,在她身体里孕育着。

    明宝锦想起游飞满衣襟的血,一时间也没有说话。

    苗玉颜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问:“青鸟发现他们建碾硙,然后呢?”

    明宝锦嚅嗫道:“被打了。”

    苗玉颜的脸色竟还能再难看一点,明宝锦忙说:“不,不过现在都好了。游翁翁今年的绳子卖得不错,冬粮也屯够了,小青鸟养的猪也出栏了,卖了一些,留了一些,苗姨和游翁翁卤了一些,腌了一些,熏了一些。这个月过去,三姐姐就放大假了,她会教我和小青鸟念书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苗玉颜伸手想触碰明宝锦,但不知道为什么又缩了缩,是明宝锦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

    细嫩温暖的触感拢在她掌心里,带给她安慰。

    “什么时候可以再叫我来?”小婢女要带明宝锦走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什么时候都可以。”

    苗玉颜牵起明宝锦的手,按在那只振翅的小小青鸟上,她把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问:“喜欢青鸟吗?”

    “喜欢。”明宝锦觉得她的掌心好冰。

    苗玉颜看着明宝锦,像是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但是她只是让小婢女拿来了针线笸箩,从底下抽出了一块并不起眼的帕子,叠在她手心,说:“给你了。”

    明宝锦一步三回头地看向苗玉颜,但没有再听到她说任何一个字。

    她还坐在那副画里,像一卷能被人拢起来的物件。

    明宝锦心里生出一种感觉,她把苗玉颜扔在了那里。

    “走这边,这边。”小婢女拽了明宝锦一下,见她把帕子往衣襟里塞,又说:“我们娘子人好吧。”

    明宝锦胡乱点点头。

    “我们这院里最清静了,夫人高雅大方,我们娘子又温柔本分,不像其他人家,乌烟瘴气的。”

    小婢女其实也是个管不住嘴的,说完了才觉得自己说多了,她抿了抿唇,见明宝锦一点反应也没有,这才放心。

    岂料,走过一个门洞时,明宝锦站在藤蔓的阴影里,忽然说:“她不是夫人吗?”

    邵阶平分明说是让她们做给夫人吃。

    小婢女怔了一下,急忙捂住明宝锦的嘴,四下看了看说:“谁说的?!我们娘子只是妾。”

    明宝锦不再说话,拿赏离开的时候老苗姨就看出她的不对劲了。

    站在邵家内外院的门口,明宝锦又想起左侧那块墓碑上的字,那上头最初的两个字,明宝盈和明宝清都没有专门教过,但她想起明宝清那时叹了一声,对游飞说:“‘爱妻苗玉颜,夫游春生立’,你阿耶的字还挺好,有他的笔墨没有?你可以学他的字。”

    设衣冠冢的时候,游春生还在世,所以苗玉颜的碑是他亲手刻的。

    “爱妻,她是游春生的爱妻,她,她才不是邵阶平的妾。”

    小小驴车里,在老苗姨和明宝清着急地连声呼唤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明宝锦忽然开了口,可说出来话语更叫人觉得惊悚莫名。

    老苗姨甚至以为她在邵家后院里碰见脏东西了,狠狠吐了口唾沫在地上,冲着虚无大骂一通。

    明宝清震惊过后缓过了神,她想着明宝锦的话,看了看僻静无人的四周,止住老苗姨的动作,说:“苗姨,咱们先回去再说。”

    在回去的路上,明宝锦靠在老苗姨膝头上睡着了。

    老苗姨摸着她的头发,觉得湿湿的,又探进她背后摸了摸,内衫潮潮的。

    她推开前窗对明宝清说:“一定是在邵家吓着了,通身的冷汗!”

    “回去再问吧。”明宝清忧心地说。

    明宝锦没给她询问的机会,她睡着了,发烧了,烧得昏昏沉沉,一直在叫‘青鸟’。

    游飞被老苗姨带了过来,虽然和明宝锦很熟悉了,但他还是头一次走到她的床边,看见她蜷在被子里昏睡,眉头紧锁。

    “小布头。”他小心翼翼地跪在床边,伸手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结。

    但他还没有碰到,明宝锦就猛地惊醒了,不是被游飞弄醒的,是被一个噩梦吓醒的。

    噩梦里,邵阶平俯视着她,薄且无棱的唇开合着,叫她‘玉颜。’

    明宝锦满目惊恐被游飞看在眼里,他不知该怎么办,轻声叫着,“小布头,小布头。”

    她唇上有咬过的齿痕,血从里面渗出来,游飞好心疼,皱眉问:“你怎么了?”

    明宝锦没有说话,只是从胸口抽出一条帕子,塞到他不知所措举着的手里。

    游飞揪住了一角,帕子顺着他的腕子抖落,淡淡发黄的牙色布面上绣着一只小而灵巧的青鸟。

    它飞着,没有裙子缝线的边界,它看起来更无拘无束一些,每一根羽毛都那样自由。

    “你要收好。”明宝锦说,她看起来很难过。

    游飞重重点头,等她继续说,但明宝锦只是静静看了游飞一会,说:“帮我叫一下大姐姐,好吗?”

    明宝清正端药进来,见明宝锦醒了,想给

    她换身里衣,就对游飞说:“小青鸟,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游飞并不想走,但他知道女娘总有很多秘密,她们若不展开,他不能强行去看。

    走到门口时,他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明宝锦正搂住明宝清,很委屈地趴在她肩头,好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明宝清有些端不稳药,慢慢搁在一旁,然后睇了游飞一眼。

    游飞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多跨了几步,但他走出篱笆墙时,又觉得明宝清的那个眼神,似乎并不是在催他走。

    第055章 内里的脓包

    游飞忧心忡忡地回了家, 表情跟躺在斜坡上晒太阳的姜小郎一个样。

    “回来了。”姜小郎恹恹地打了声招呼,游飞比他还垂头丧气,过了好一会才闷闷应了一声。

    他们俩原本在分拣药材, 一个教一个认, 但眼下两人都没什么心思。

    “怎么了?”姜小郎问。

    “小布头生病了。”游飞说。

    姜小郎转脸看游飞, 笑了一下问:“你很喜欢人家小女娘吗?”

    游飞想都没想就点头, 姜小郎好羡慕他能这样轻易承认。

    “得意什么?”姜小郎把手枕在脑袋后面,说:“我也有喜欢的女娘。”

    他像是不好意思了,说完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钟娘子啊?”游飞随意一句话, 姜小郎跟诈尸似得直挺挺坐起身来。

    “你, 你,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周家嫁女儿那天,乱糟糟的, 男方来人有个去钟娘子跟前晃荡, 是说什么了?”

    游飞其实没有听见那人说的龌龊下流话, 他只是看见姜小郎盯住了那人, 跟在他后头,把他绊进田里粪堆里了,然后还装模作样边踩人家边喊人来救。

    “你看见了?”姜小郎又躺了回去, 用草帽盖住自己的脸。

    “嗯。”游飞也躺下了。

    “周大郎做亲的时候, 咱们近旁的人家也都去凑热闹了。”姜小郎窥伺人妻也知耻,所以声音很小, “席上,她出来敬酒, 看一眼我就恨姓周的, 这么可人的小女娘怎么就被他娶走了。”

    “钟娘子比你大吧。”游飞不确定地问。

    “女大三抱金砖你懂个屁。”姜小郎默了一会,又说:“周家条件好, 我觉得她嫁得不错,这几年心思也淡了,可现在,我那心思又冒出来了,挠得我夜里都睡不好。”

    “睡不着起来砍柴吧。”游飞很冷酷地说。

    姜小郎拧他屁股上的肉,痛得游飞一下蹦起来。

    “你们大人怎么老爱找我说心里话,我听了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啊。”

    “周家要是休了她,我娶她,你说她愿意吗?”姜小郎哀伤地问。

    “我又不是她我怎么知道。”游飞一边揉屁股一边说:“要不你去问问她。”

    “她现在还是周家人,我去问她,那她成什么了?我成什么了?”姜小郎气得不想跟游飞说话,但又只有游飞能说这些。

    “真烦,”游飞捂住脸,“钟娘子不能生娃娃,你知道的。”

    “知道啊。”

    “你不要娃娃吗?”

    “现在没想要,想要了,去寻摸个丫头回来养呗。我才不要儿,我阿兄已经有俩儿子了,那俩小子没一日消停的!先前从陶家边上捡了些染色的废料,我阿兄打赤膊躺屋里睡了一觉,醒来身上一道黑一道黄,像只肥蜂子!”

    游飞先是憋笑,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大声笑起来。

    “你看看你,就你们这些皮猴子觉得好笑!”

    心事在笑声里散了一些,但又没有真消失。

    游飞隔着衣裳摸到了明宝锦给他的那块帕子,帕子上刺绣的部分要厚一些,他用指尖抚着青鸟的轮廓,轻轻皱着眉。

    “帕子是苗娘子给游飞的,她没有死,而是被邵阶平强掳了?”明宝清喂明宝锦喝完了药,也把她断断续续说的一些话整理的差不多了。

    “真不是东西,人模狗样,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明宝锦重重点头,又听明宝清说:“你别担心,我明日就去找邵娘子,起码先把情况探清楚。”

    “大姐姐,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明宝锦又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很没用,苗娘子还在那一重重的院墙里。

    明宝清心疼坏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明宝锦哭着哭着,又睡着了。

    蓝盼晓和老苗姨听了这种事情,也是嗟叹不已。

    “元娘,”蓝盼晓欲言又止,“你去打听这事,我不反对,只是你千万千万要小心。邵阶平这人做得出这种事,简直卑劣到骨子里了,你不要与他硬碰硬。”

    明宝清点点头,沉思着一个问题——游春生的死。

    ‘严观一定知道什么,他不说,是证据不足?还是觉得不值一提呢?又或者,怕游飞沉不住气?’

    明宝清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严观想得太好了一点,但就连明宝锦也懂得在形势不明朗的情况下,不好对游飞说出实情。

    ‘他会有同情和顾忌吗?’明宝清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替他说话,‘有的。’

    她想起某些时刻严观眼底流出的某些情绪,想起他别开眼时侧脸上露出的微妙痕迹。

    ‘严观居然是个不喜欢与人对视的人。’

    零星闪回的记忆让明宝清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但仅以她主观感受来下论断,其实很片面。

    “今儿是小寒呢。”老苗姨忽然说,“再过几天就是腊八了。”

    明宝清像是被这句话捅了一刀,一波难受未平,一波苦痛又起。

    她驾起驴车,往城中去。

    城东饶老汉蜜饯果子铺里有一样缠丝芝麻核桃糖,每年都在小寒这一日开始卖,邵棠秋年年不落,总是会去采买。

    明宝清以为今天能碰上她院里的婢女就算走运了,但没想到邵棠秋这个小馋猫自己来买了,明宝清笑了笑,轻唤道:“秋秋。”

    一张丰盈的圆脸蛋蓦地转了过来,所有的五官都用淡细线条勾勒,然后用水色晕唇点睛。

    “乌珠儿,你今天怎么来了?三娘不是还要考试吗?考完了?”

    邵棠秋惊喜地朝她挥了挥手,她急忙忙走了过来,问一连串问题的时候还不忘往明宝清嘴里塞一块核桃糖。

    明宝清含着核桃糖摇了摇头,道:“是我有事情想问你。”

    邵棠秋见她表情不太对,就道:“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可能是觉得明宝清并没有在邵棠秋身上索取过什么,为人处事也很低调,所以邵棠秋的父母默许了她们继续往来,只是不便让明宝清频频登门。

    寻了一间清雅茶室,关了门,让婢女们在外头守着。

    邵棠秋静静听着明宝清说着苗娘子的事情,她的神色由微微的担心变成了极大的震惊,又缓缓沉下来,充满了嫌恶、同情和失望。

    半晌,邵棠秋才开了口,说起一件不太相关的事。

    “家里在给我议亲,给安王做续弦,或者嫁给我表哥。”

    邵棠秋的婚嫁余地其实并不大,她自家助力单薄,可姻亲们在官场经营又还不错。

    她父亲邵大郎只做到六品官就到头了,但外祖家两个舅舅也都在官场,其中大舅舅是工部正四品的侍郎,小舅舅是史馆里的史官,实权不多,与她议亲的表哥就是小舅舅的儿子,为人忠厚木讷,却不是什么做官材料。

    以邵棠秋的品貌家世,嫁给他,也算低嫁。

    “如今我想,还是做续弦吧。”邵棠秋面上少见这样平静悲苦的神色,“小婶婶是褚大学士的妹妹,褚家的嫡长女,她嫁给小叔是低嫁,我一直觉得低嫁好过高嫁,可

    如今看来,婚姻这种事,外表看起来再怎么登对相配,也做一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样子,内里总是涌着脓包,要么是瞒得好,还没被发现,就算被发现了,也是选择挑破的人少,忍着恶心与疼痛的人多罢了。”

    “秋秋。”明宝清抚上她的手,邵棠秋回握住,笑了笑道:“你别担心我,这事儿我会替你去问问,但你给我些时间,小叔院里的人一向口风紧。”

    她想了想又说:“小婶婶虽说不喜交际,但也不是太难相处。她院里有暖房,冬日里我偶尔也会去她屋里坐坐,讨几盆花,同她说说话,旁敲侧击问几句,想来也不会突兀。那位苗娘子是小叔的妾,他好像只有一个妾,也没听过通房什么的,他院里的婢女大多是小婶婶带来的,在外寻花问柳的事儿也少。可能是因为这样,小婶婶才容下了那位苗娘子吧。苗娘子,生得很美吗?”

    褚令意的性子比较清高,待人接物有些冷淡,她的样貌也不及她小妹褚蕴意那样秀致,五官略微有些粗糙,但也还论得上端正。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她。”明宝清想了想,说:“不过她儿子长得很俊,听说眼睛很像她,眼皮上没有褶,短短黑黑密密的睫毛,像用墨描了一圈,黑黑的瞳仁,总是水汪汪的,像小动物。”

    “儿子像娘,那也是个美人了。”邵棠秋轻轻蹙眉,道:“我本以为他与阿耶的关系即便冷淡,他也还算个过得去的郎君,没想到也是个色胚子!”

    她叹了口气,又说:“男人不好色,简直像狗不吃屎,世间罕有。”

    明宝清掩面道:“你怎么说这样污耳的话。”

    “痛快啊。”邵棠秋也笑,说:“这话不是咱们小时候在你外祖母院里睡午觉时,听见邱嬷嬷说的么,你不记得?”

    “我不记得。”明宝清缓了缓,才把手从脸上拿了下来,望着邵棠秋说:“邱嬷嬷死了。”

    邵棠秋一怔,明宝清又说:“我觉得她的死没那么简单,但又什么办法都没有。”

    “乌珠儿。”邵棠秋眉头紧蹙,道:“有件事,我原本觉得是无稽之谈,但,啧,我听说岑家在闹鬼。”

    明宝清双眉微挑,道:“哪里闹鬼?”

    “也说不清,好像是岑家二房觉得自己现在住的院子太偏,想搬到你外祖父的院里住,然后就有闹鬼的消息,这事儿就摁住了。”

    明宝清沉思了一会,说:“这倒有些意思。”

    或许,是她太看轻了某些人?

    明宝清一时间想不出头绪来,见邵棠秋也在发愣,轻声道:“安王?”

    邵棠秋回过神来,故作轻松地问:“你见过他吗?”

    “远远见过一次,其实也不是太老,蓄着长须,穿着道袍,看起来很儒雅随和。”明宝清努力回忆着,又说:“我瞧他与侍卫奴仆说话,也都是和颜悦色的。”

    邵棠秋的表情好了那么一点点,但又叹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知道呢。”

    “但起码,他应该很聪明,而是审时度势很有一套。”明宝清说。

    否则圣人那么多兄弟,全须全尾,没断手脚,没下狱,没炮烙,没车裂,没凌迟的,怎么就只有这一个呢。

    “说起来,安王这门亲是谁给你提的?从前不知道你家与安王有什么联系。”明宝清又问。

    “说起这个也奇怪,是宇文侍郎保媒,”邵棠秋有点哭笑不得,皱了皱鼻子,说:“九郎在户部拨算盘,可能算盘打得好?本来九郎以为侍郎在开玩笑呢,没想到越说越真了。”

    第056章 小小车窗

    明宝盈考试结束的那日, 刮起了很烈的北风。

    明宝清要出门时,蓝盼晓把家里的厚衣服都给她穿上了,明宝清摇摇摆摆走了几步, 转身回来说:“母亲, 实在不行, 我手都抬不起来了, 赶不了车。”

    “这可怎么办。”蓝盼晓蹙着眉,又牵着明宝清进屋来脱衣。

    老苗姨拿了个陶罐,夹了几块热炭放进去, 又用布裹了起来, 留出两角布捆住车厢上的一节竹固定着,又用草苫做了一个粗糙的围挡。

    “毕竟不是铜的,只怕烧裂了, 你别搁在身上暖。”

    明宝清坐进这漏风的草苫围墙里, 居然也暖和了不少, 小驴车走了起来, 风里杂着很发哑的一声唤。

    “明娘子。”

    明宝清看向道旁背着包袱的钟娘子,只听她说:“可不可以带我一路,我要回家去。顺路的, 就在高平乡。”

    “过来吧。”明宝清什么都没问。

    钟娘子手里捏着一张纸, 她攥得很紧,纸都皱了, 像是这张纸侮辱了她,又像是这张纸救赎了她。

    “车厢里会暖和些。”明宝清瞧着坐在自己身边的钟娘子, 她只是摇头, 道:“我想吹吹冷风。”

    “那就把手放到罐子上捂着,可以醒醒神, 但别病了。”明宝清目视前方赶路,但她能感觉到钟娘子在看自己。

    “明娘子。”

    “嗯?”

    “为什么,发生任何事情,你好像总能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办呢?”

    钟娘子好久没说话,脸上被风吹得僵硬,她搓了搓脸,又说:“我爹马上就会把我再嫁掉的。”

    明宝清说:“男人是最会权衡利弊的。”

    “可他是我阿耶。”

    “阿耶也一样。”

    “我很害怕,我生不出孩子,再嫁,不知道会嫁到什么人家去。”

    明宝清想了想,说:“可以同你阿耶谈一谈,我听母亲说,周家编草的手艺你都学会了,你同你阿耶说,别把你嫁了,你可以挣银子的。”

    钟娘子想了想,蹙眉道:“我阿耶是读书人,他最讨厌别人说银子的事。

    明宝清笑了一声,根本没掩饰的自己讥讽,又问:“那你家有银子吗?”

    钟娘子摇头,明宝清又问:“你家里还有兄嫂吗?那有侄儿了?”

    “侄女。”钟娘子说。

    明宝清挑了下眉,道:“那别跟你阿耶说这些,直接同你阿嫂说,你这手艺学会了就忘不了,教给你阿嫂、侄女,一家子女娘挣了钱还能自己攒几个。”

    钟娘子静静听她说着这些话,觉得呼吸都平顺了些,到了高平乡的道旁,她背着包袱下了车,正要同明宝清道别,就见她望着自己,说:“别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滚烫的泪滑了下来,钟娘子抹抹脸,点点头。

    明宝清继续在冷风中赶路,此时的明宝盈正坐在室内考试。

    炭火毫不吝啬,屋里是暖和,可也太闷了,大家都一脸红烫,脑袋都有点昏。

    门开了,清新干冷的空气涌进来,明宝盈摸了摸自己的脸,听着轻稳的脚步声中间杂着‘笃笃’声。

    是温先生。

    明宝盈余光瞥见一根细长的拐杖柱在她身侧,月白的裙摆晃了过去,带着一点松枝断口的冷冽气味。

    “师长。”苏先生起身,但温先生没有落座的意思,只是巡视了一圈,然后朝外走去。

    苏先生跟了出去,关切地问:“师长好些了?厨房里炖了碧梗粥和嫩鹿脯,您用了吗?”

    “圣上又拨银子给书苑了?”温先生忽然问。

    “没有。”苏先生有些不明所以,说:“快年下了,账上还有富余,不需要。”

    “即便账上款项有多,厨房用炭,何需用那么好的?”温先生转过脸,凤眼窄脸,看起来严肃而高傲。

    苏先生想了想,问:“那炭很好吗?”

    温先生微微蹙眉,说:“粥全赖米好,鹿脯是炙烤的,腥气的要命,简直是折辱柏香气。那些柏树木炭,价钱几何?”

    苏先生张了张口,转首看向明宝盈的背影,又说:“先生误会了,那炭不是买的,是明三娘送给书苑,我还以为会不太好,就给厨房用了。”

    “明三娘?”温先生语气冷淡,说:“她还有余钱做这些事,我瞧她这几日很不像话,课上神色萎靡,应对也不似从前积极了。”

    “不是买的,是她姐姐烧出来的,至于她,”苏先生犹豫了一下,说:“她住在法云尼寺,下了课回去要做活计,可能不够睡。”

    “呵。”温先生拄着拐下了台阶,隐约说了一句,“岑嫣柔的女儿比她脊梁硬,她若知道明家会有这么一天,说不准还不会因为男人萎靡至死。”

    台阶上的苏先生,庭院里的护卫们,人人想扶她,人人不敢扶。

    明宝清没有在常去的茶室等到邵棠秋,她想,可能是邵棠秋还没有找到机会打探清楚消息。

    这事情大约也急不来,明宝清在街面上买了些蓝盼晓嘱托过的年货,又去馆驿拿了信件,绕了好大一圈才去书苑。

    在去往书苑的道上,远远地,她瞧见一个眼熟的背影,穿着一件墨蓝圆领袍,肩背宽平,还新换了一条粗一些的烙银黑蹀躞,掐得腰细,袍子下摆晃荡着祥云纹,深棕革靴在行走间时隐时现。

    就算是在万年县的街面上,遇上严观也是一件巧事,万年县毕竟那么大,几十个坊。

    明宝清没有叫他,只让驴子慢悠悠走。

    一个岔路,两个岔路,他们都做了一样的选择。

    明宝清开始觉得有意思起来,走进了书苑的那条道,就像是被一个罩子罩住了,各种喧闹嘈杂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驴蹄哒哒声反而清晰。

    严观像是不认路,又像是在找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虽然看起来有点傻,但还是敏锐的。

    他猛地一顿足,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扬了扬眉,说:“明娘子。”

    明宝清懒得挥鞭子,慢吞吞地由着小毛驴‘哒哒’往前走。

    等两人并排了,明宝清瞥了眼自己身侧的空位,说:“严帅有空吗?”

    “明娘子有何事?”严观想不到她会这么问自己。

    她没说话,只用目光示意严观坐到车上来。

    严观有点局促地挤进驴车前室的窄窄几寸空里,他一坐下来,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明宝清几乎弹了起来,严观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站定后才松手。

    他那一下应该捏得挺重的,但明宝清没有不高兴,反而失笑,说:“那委屈严帅坐车厢里头吧,头重脚轻的,车子要翻掉了。”

    严观居然也很乖的坐到车厢里去了,他推开车前的小窗,把眉眼和鼻贴过来,问:“明娘子有什么事?”

    明宝清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用‘乖’这个字来形容严观,简直荒谬。

    小驴车走过书苑前头,寻到老位置站定,明宝清才往车厢上倚了过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头那些萧索的树,说:“我说苗娘子没有死,你信不信?”

    严观这个角度只看得见她眉毛和眼睫的些微颤动,她没听到他回答,脸又稍微偏了一下,露出鼻尖的弧度和唇上的一点粉。

    “毕竟是死不见尸,有这可能。你哪来的消息,听说?看见?”

    他这个回答让明宝清心里松了松,她说:“小妹和苗姨应了邵阶平的约,去他家后宅给一位娘子做家乡点心。这娘子是邵阶平的妾,说是想见见同乡,就让小妹去送了点心。小妹说,那位娘子有一双同游飞一模一样的眼睛,所以小妹一打眼就有些恍惚,随即她发现,那娘子额角还有一个胎记,同游飞足踝上的类似。”

    严观说:“然后呢,那位娘子承认了?”

    “是,小妹稍一试探,她立刻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邵阶平强迫了她,岂会有假?小妹才多大?她做梦都做不到这种事!”明宝清转过脸来,看着严观。

    太近了,如果不是隔着车壁的话,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距离。

    可明宝清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太迫近了,她问:“我想问你,游郎君的死,是不是有可疑?”

    严观垂了垂眼,说:“如果是用碎陶片割喉的话,其实需要很大的毅力,只割一下几乎不可能会割到要害,要反复割,寻常人受不了。仵作说游春生的伤口粗粝外翻,是陶片割的无疑,但……

    严观顿了顿,看着明宝清,说:“在尸体发还家人前,我曾仔细查看过脖颈处的伤口,发现越往里,伤口外观就变得截然不同,平整且细。”

    明宝清目光定定看他,逼得他逃开了,又温声唤了句‘严帅’,逼得他转回来看着自己,才徐徐说:“所以,游郎君是被人用利刃抹喉杀害,然后用陶片遮掩伪造成自尽的?”

    她不需要严观肯定,当即又尖锐地说:“能牢狱之中做下这种事,严帅,你责任不小,合该愧对游飞的。”

    严观没有推诿一句,只是掩着睫毛,说:“是。”

    “有怀疑的对象吗?”明宝清有些恼他,冷声问。

    “当夜值班狱卒共有六人,还曾有长安县的不良人和府衙的金吾卫来提过人犯,若算上进出过的所有人,共有十八人。”

    严观往车厢里仰了过去,小小的车窗扣了下来,‘啪嗒’一声响。

    明宝清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闷闷的叹息,像是把手捂在了脸上。

    “我们这种人,识字不多,没什么学识,终日游走在污秽中,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每月月俸折了只有五斗米,无品无级,偏又有些权力在手,走在街面上被人叫官爷叫多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稍加利诱,或者威逼,有什么事做不出?”

    “那,你做过什么事?”明宝清问出口,才觉得这问题有些逾越了。

    “我,也许可以算是没做过,但也不是我有多么高尚,我阿耶留了宅子、田产,我没有钱财方面的短处,可这些宅子、田产是怎么来的,”严观沉默了一下,最终说:“我阿耶从前,也没少干。”

    竹车车厢里,一直有股好闻的清香,四周透进来的光染上了一点绿,莫名让严观觉得宁静安心,有一束光钻了进来,带着一道让他心跳的目光。

    小小的车窗被明宝清掀了开来,她望进来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打开了一个匣子,瞧见了嵌在里头的一个人偶。

    这是因为严观个头太高了些,头顶天,脚贴地箍在车厢里,勉强摆开了胳膊,像是被捆缚住了,连眼神都没法闪躲,只能任由她打量。

    有那么一瞬间,明宝清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

    “你当夜不在吗?”她轻声问。

    “我不是狱卒,”严观说这话的时候笑了一下,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就算轮到值夜,也不是在牢狱里。”

    ‘是啊。’明宝清眨了下眼,觉得自己有些傻。

    严观看着她凝神思索的样子,问:“苗娘子如今在邵阶平后宅,你想怎么样?”

    明宝清抬眸看他,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叫她,“明娘子!”

    她刚才想得太入神,根本没发现车前来人了,一惊,抽回手时小小竹窗随即扣下。

    严观又听见那人问:“车里有人吗?”

    “没人。”她斩钉截铁的口吻给严观当下的处境增添了几分尴尬暧昧,他无奈地缩了缩手脚,尽量不发出声音来。

    明宝清说完也就后悔了,她应该说有乡亲在的。

    “你,是高家的二娘吧?”明宝清见过高芳芝,但并不太认识她。

    想起在温泉山庄遇到的萧奇兰,明宝清心道,‘三娘的同窗怎么总来碰我。’

    第057章 换饭碗

    “是, 姐姐还记得我。”不知道为什么,高芳芝的神色有些退缩。

    “当然,你舞剑舞得那样好。我那时候在想, 你这样娇小, 剑那样沉, 真厉害。”明宝清回忆着, 语气真诚地令人惭愧。

    高芳芝轻声道:“舞剑的剑其实没那么重。”

    “那也很厉害。”明宝清笑着看高芳芝,可她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直到另一个女娘笑着走上来, 从容道:“日日见到明姐姐, 也想来打个招呼。”

    明宝清认得她是褚家的小妹,稍稍怔愣一下,露出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来, 笑道:“两位妹妹客气了。”

    她对褚

    蕴意道:“小妹都这么大了, 你性子静不爱走动, 上一回在你姐姐身边见到你时, 你还是小娃娃样呢。”

    褚蕴意道:“明姐姐才大我几岁,怎么好用这种长辈口吻?”

    她嗔怪着,笑容得体, 语气柔和, 但目光却很强势。

    “也是,”明宝清不是针锋相对的人, 她笑了笑,问:“褚姐姐近来如何?”

    “姐姐一切都好, 多谢挂怀。”褚蕴意弯了弯眼睛, 寒暄几句,想将高芳芝带走。

    高芳芝却定在那里, 明宝清问:“高二娘子,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可能是明宝清的神色口吻都太平和了,好像什么都能接受,高芳芝竟真开了口。

    “我和林三郎……

    她刚说了这几个字,就见明宝清目光愕然。

    高芳芝也觉出自己的荒谬,万分尴尬地说:“我,我不是,我……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扯了扯褚蕴意。

    褚蕴意很是无奈,正要开口打圆场,就听明宝清说:“高家和林家,有意结亲吗?那么林千衡的运气,还真不错。”

    “明娘子。”高芳芝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我不是来戳你心窝子的。”

    “我与他早无可能,方才的愕然也不过是惊异于林家的手腕。”明宝清十分直白地说。

    明家是太子一党,而高家在圣人还是公主的时候就是其拥趸,只不过在暗处。

    变天那日,满城都是高家的兵马。

    林千衡之前与明宝清定亲,如今又要与高芳芝定亲,这饭碗换得也太快了。

    除非,早先也有密切的联系。

    高芳芝默了默,轻声说:“他没有忘了你。”

    明宝清摆了摆手,带着一点嘲弄,道:“但是他没有为我要死要活的,说明他还是会权衡。”

    “权衡?”高芳芝蹙眉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明宝清反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声调有些发冷,说:“和你我一样,是身不由己的人,他眼下看起来还有些稚嫩柔软,但在官场朝堂磨砺下,也会越发游刃有余,就像,咱们的父辈一样。”

    高芳芝怔怔听着,问:“那我要怎么办?”

    明宝清看她一眼,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想了想说:“就像你的第一句话那样,‘我与林千衡’,既要成婚了,说话做事只能将自己与他视为一体,但,要记得把自己放前面。”

    高芳芝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压不住哭腔地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明宝清笑了笑,又说:“他运气不错。”

    褚蕴意叹了口气,挽着高芳芝转身要离去时,看见了身后肃眉冷目的明宝盈。

    “三娘。”明宝清试图打圆场,但明宝盈冲她扬了一下指,似乎也恼她了。

    她逼近褚蕴意和高芳芝,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说:“要安慰?回家找你娘去,别这么傲慢,就觉得我阿姐该这么轻声细语地哄着你们吗?”

    褚蕴意忍气道:“你不必这么说话,我们也没做什么。”

    “你们还想做什么?”明宝盈寸步不让,目光在她们面上扫过一轮,道:“两位,好像都是当妹妹的吧?”

    褚蕴意的目光闪了闪,没再说什么。

    严观被困在了车厢里,心绪复杂。

    他很快又听见了明宝盈的声音,她在前室坐下,很不高兴地说:“你理她们作甚,吃饱喝足成日矫情!”

    明宝清笑了起来,笑声轻快。

    林千衡与高芳芝定亲的消息似乎只在她心底掀起很小的涟漪,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平复了。

    严观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他当然希望林千衡在明宝清心里分量不重,但她对于这种事都能如此冷静,会有人是她的例外吗?

    就算没有他这么个重东西在后头坠着,两个女娘的份量也不会让驴车失去平衡。

    严观掐算着驶出了紫薇书苑的路段,就避开脚边的年货,从驴车里跃了出去。

    驴车一摇,明宝盈忙道:“阿姐,东西掉了。”

    明宝清不为所动,只是看向侧边快步赶上来的那个人。

    “不要做傻事。”

    驴车没有减速,严观身后的人群屋舍如浮影飘过。

    “什么叫傻事?”

    严观搭着驴车,俯身压着嗓子道:“他花那么些功夫得到她,怎么会轻易让她走?”

    明宝清淡淡道:“我不介意费些心思。”

    明宝盈困惑地看着他们,车轮滚滚,他们二人声音又低,她根本听不清两人说什么,问了,他们又不理她。

    “邵阶平在外风评很好。”至于在自己地盘设碾硙这种事,根本司空见惯。

    “否则怎么会骗到褚大娘子?”明宝清越想越恨,骂道:“贱种会做戏,真是防不胜防!”

    严观看着她眼眸中涌动着的愤然之色,问:“你怎么就断定褚大娘子不知情?她如今是邵夫人,光是她的心思,你就拿捏得准吗?”

    明宝清被他问住了,半晌后才道:“我不肯定,可我知道苗娘子被困在那里,人死了就算了,可活着,总要像个人,否则还不如死了。”

    “那你若有什么消息,要做什么事情,告诉我。邵家在万年县,有我在,总有方便之处。”严观完全说不动她,只能一边追着车,一边注视着她。

    但明宝清没有看他,因为她瞧见看见邵棠秋身边蔻药在前头扬了一下帕子,然后掩进人群里。

    “好。”明宝清说得太随意了,有种打发他的感觉。

    但很快,她又添了句,“当是你还游家的。”

    严观这才松了手,看着小驴车朝前驶去。

    明宝盈的困惑在蔻药上车后达到了顶峰,她听到蔻药说:“我们娘子头次去的时候就没碰上四夫人,她们院里像是出了事,我们娘子坐了两个时辰,要走的时候四夫人才回来了,说,后院有个妾出了事,怠慢了。”

    “什么事?她出了什么事?”明宝清的急切更叫明宝盈看不懂,邵阶平的妾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孩子没了,都快六个月了。”蔻药掩了掩鼻子。

    明宝清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哽咽道:“她怀孕了?”

    “嗯,”蔻药想了想,说:“所以才叫明小娘子进府去做点心的吧。这是母凭子贵呢,在此之前,这位妾室一点声息都没有,四夫人也不叫她请安什么的,院里像是没这个人。”

    “那她人呢?她人还好吗?”明宝清急切地说。

    “不知道,四夫人没有多说,就连她的脸色都很难看,毕竟是六个月了,伤身是一定的。”寇药摇着头,说。

    明宝清的身子颓下来,但片刻后又挣了挣,她说:“邵四郎他呢?他知道了吗?”

    “我出门前,四郎君他回了府,听说,很是生气。”寇药说得很模糊,毕竟是转述又转述。

    “若是就此厌弃了苗娘子,还是好事。”明宝清喃喃道:“多谢你。”

    “明娘子不要说这些生分话,四郎君他膝下还没有子嗣,苗娘子腹中这个是头一个,失了子嗣也算件大事,就算我们娘子不去探消息,我们夫人碍着情面也要过问一二的,倒是可以借机多留意苗娘子的情况,我们娘子已经让人炖了些阿胶羹……

    “诶!?”寇药话未说完,就觉明宝清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她连忙拍了拍说:“是打着夫人的名义送过去的,明娘子莫怕,莫怕,我们娘子虽单纯了些,但也聪明,该有的警醒还是有的,再说,还有我和寇香呢。”

    明宝清松了一口气,对寇药说:“一切等苗娘子养好了身子再说。”

    寇药赞同地点了点头,又听明宝清轻声问:“六个月,可说孩子是怎么没的吗?”

    “说是不小心从高处跌下去了。”

    “高处?”

    寇药抿着唇,说:“就是屋前的台阶,摆了些盆景,可能青苔蔓出

    来了,地上太滑了。”

    明宝清沉默着闭了闭眼,替苗娘子落下一行长长的泪。

    寇药走后,明宝盈终于从明宝清口中知道了这事的来龙去脉,她怔了一会,立刻问:“姐姐告诉严观了?”

    “嗯,想问他游郎君的一些事。”

    “姐姐信得过他?”

    明宝清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斟酌道:“在这件事上,他起码保有愧疚,就算不帮,应该也不会走漏风声。”

    话说到这,其实已经很饱满了。

    但明宝盈道:“有些人是可以一边愧疚一边背叛的。”

    明宝清认真看着她,说:“那么这种人,总要先背叛他自己。”

    然后,她伸手揉了揉明宝盈的发,说:“是否是我从前看顾你太少,你有些念头总是很消极。”

    明宝盈怔了怔,莫名有些难过,说:“这是我的本性。”

    “本性呐,”明宝清轻轻眨了一下眼,说:“本性难改,那么你记得,至少阿姐不会背叛你。”

    明宝盈眼底的怅然被隆起的笑意推了出去,她抚着还带着余温的陶罐,说:“我也不会背叛阿姐。”

    快到青槐乡的时候,明宝清忽然说:“毕竟是同窗,你与高家、褚家的小娘子不要弄得太僵,为林千衡太不值了。”

    “谁为他啊!”明宝盈不满道:“姐姐不许对谁都那样好,我吃味!”

    明宝清笑了一阵,又道:“那你与萧奇兰关系如何?”

    “她?”明宝盈想了想说:“一个月之中她有半月都是不来的,可苏先生都不训斥她,就连温先生也是,她对此都视若无睹,不知是纵容,还是无视?”

    纵容是喜欢,无视是漠然,截然不同。

    明宝清听出她口吻里的在意,道:“怎么了?”

    明宝盈低着头说:“可要是我迟到,温先生就会罚我站着。”还打过一次手板。

    “不知是严格,还是针对呢?”明宝清补全了她想说的话。

    严苛是在意,针对是恶意,也是截然不同的。

    “你自己觉得呢?应该只有你最清楚吧。”

    明宝盈想了想,说:“是严格吧。”

    明宝清见她的目光从迟疑到坚定,笑了笑,问:“萧奇兰姓萧,她与皇家有无关系?”

    “姐姐怎么也问起这个问题来了?”明宝盈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起初好些人也玩笑过,揣测她为皇家远亲?不过也有人说她是安王早年间荒唐后的私生女。”

    末了一句让明宝清眉头一跳,苗娘子的事情还没愁完,她又替邵棠秋犯起了难。

    还没等她愁多久,不远处道旁出现了一个背着小篓子的小郎君,驴车驶到近旁时,游飞望了过来,笑道:“大姐姐,三姐姐你回来了?”

    明宝盈笑道:“嗯,上次留下的十个字,练的怎么样?”

    “唔,还,还可以吧。”游飞强撑着说。

    明宝清扬了扬唇,温声问:“你从哪里回来?”

    “刚去十里乡卖完草绳回来。”游飞笑了起来。

    “那上后头坐吧。”明宝清说。

    “没几步路了,我走回去好了,三姐姐,我等会就去你们家,我还给小布头买了个泥哨呢。”

    游飞举起手,一只泥巴烧成的小鸟就在他掌心里,长长的尾巴是哨嘴,粗糙又质朴。

    “你等下自己给她,她一定高兴的。”明宝清笑着说,心里的难过却要泛滥成灾了。

    游飞只看见明宝清对自己笑,只知道自己今天卖光了草绳,只知道自己给明宝锦买了礼物。

    小布头自生病以来总是闷闷不乐的,小青鸟想让她开心。

    等他再攒一点钱,就可以买一根漂亮的红绳子,这样的话,这个泥哨就能让小布头戴上了。

    虽然游飞好累了,但还是高高兴兴跑回家去了,小小的竹篓在他身后一颠一颠的,毫无烦恼的样子。

    明宝清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听见明宝盈问:“他不知道吗?”

    “不知道。”

    “应该告诉他吧?”

    许久,明宝盈才听见明宝清说:“是啊。”

    她们瞒着方时敏和方时柔,是因为方时洁死了,但苗娘子还活着,游飞不可以不知道。

    第058章 小泥哨和银镯子

    晨起, 屋里暖洋洋的。

    老苗姨总觉得有些难以相信,住在这乡野地方,她的冬天居然能比在府里那些日子还暖和。

    自家制炭, 当然是自家先暖透了, 就像屠夫总有肉吃。

    炭火几乎终日不歇, 门窗透着缝隙, 偶尔有风钻进来,也只有面上一冷。

    明宝盈早早出去了一趟,很快又气呼呼回来, 背起一小篓炭又出去了。

    老苗姨站在草帘后抻了抻筋骨, 叫住了她。

    明宝盈说:“孟老夫人的炭太劣了,我给她换些。”

    她很快去了,然后又听说了一个更加过分的消息。

    原来黑大他们给孟老夫人送过明宝清烧的炭, 那些炭也进了孟家, 只是没有进东院, 而是被孟大一家子用掉了。

    他们自称也给孟老夫人送了炭的, 至于烟大易爆,那是炭的事,又不是他们的事。

    这话, 是孟小郎说的。

    明宝盈气得与他争执起来, 却被他鄙夷地扫了一眼,说:“听说你还日日在城中念书?简直不知所谓, 你念了书能做什么?做个账房都没人要你,还是早些嫁人得了。”

    明宝盈怒道:“要你多事?”

    孟小郎嗤了一声, 说:“我哪有你多事?现如今是谁在这说三道四, 做长舌妇?你啊你,趁着还有人肯要就嫁了吧。等熬得年岁大了, 就卖不了几个钱了。”

    他说话真是难听极了,明宝盈瞧着他,冷声道:“蠢货,以为说了这些,能吓得我战战兢兢?嫁人?卖钱?你这井底之蛙也就知道拿这种事情来贬损我。知道你小叔叔都在边关做些什么?人家忙的是家国大业,你呢?无用粪蛆!”

    “我呸!他一个屁大的参军有什么用!?鞍前马后的料。”这下,轮到孟小郎绷不住了。

    明宝盈冷笑道:“那人家好歹也是鞍前马后,你呢?你连驴屁都吃不着!”

    孟小郎从西院里冲出来,要来打明宝盈,这时从外头又突然进来一个人,做出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来,拦在她身前。

    嘴里说着,怎么能跟女娘动手?乡里乡亲云云。

    明宝盈什么话都没有,转身去孟老夫人院里了。

    卫小郎往身后一看,人都没了,孟小郎嗤一声,撞一撞他的肩头,说:“真他娘的不识好歹,你还耐着性子哄她,人家在城里念书,日日坐驴车,怎么可能会嫁你?省省吧。”

    卫小郎哂笑道:“入赘也行啊。”

    “你个没骨气的。”孟小郎扫了他一眼,皱眉看着东院的方向。

    孟老夫人像一只破船,看着都快烂了,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居然还能载人。

    什么叫老不死,这就叫老不死!

    明宝盈换了孟老夫人屋里的炭火,看着丫头给她喂了参汤,柔声道:“现在就写吗?”

    孟老夫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就说,我不用他回来,但,一定要他在陇右纳一房妾,若有合适的女娘,娶了也可以。延绵子嗣毕竟是头等大事,否则我们这一房,终究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的。若是在陇右没有可心的人,我,我就把小草给他送过去给他,怀上了,再回来,我,我总要有些指望吧?”

    明宝盈觉得孟容川可以说素不相识,但书信偏偏又令她二人相谈多次,字里行间的意识渐渐汇聚,再加上明真瑄、方时敏信里偶尔提到的孟容川,她对这个人隐约有些了解,她直觉对方应该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可看着病容倦怠的孟老夫人,明宝盈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孟老夫人已经说得很客

    气了,她可以更过分地指责孟容川不孝,戳他的脊梁,但她没有,她知道儿子的志气,并且愿意成全,可她也想守住根脉。

    这一封信,明宝盈光是措辞就想了很久,终于写好的时候她抬起眼,对上孟老夫人歉疚的眼神。

    她苦笑了一下,说:“为难你了吧?让你一个小女娘来写这种事情。文先生有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吗?”

    明宝盈摇了下头,轻道:“我听母亲说,文先生阿娘的身子很是不好了。”

    “唉。”孟老夫人病中多忧,伤感至极,说:“人都是要死的。”

    “明天是腊八了。”明宝盈心中一坠,强笑道:“我给您送腊八粥来。”

    “那我可等着吃呢。”孟老夫人打起了一点精神。

    明宝盈出门的时候,卫小郎还在等她。

    也许是近来都没发生过什么好事,她心情很不好。

    对着在意的人时,她尚且可以做到温柔和煦,但看着卫小郎的笑脸,明宝盈心里腾升起一股厌烦——他这张脸就令她不快,即便明宝盈知道卫小郎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卫二嫂受奚落时,他会出声,不过一两句,但要他帮手,他又视若无睹。

    明宝盈受刁难时,他会阻止,不过转瞬间,他又与刁难她的人嘻嘻哈哈。

    他只是很庸常。

    明宝盈像是没看见他般走掉了,卫小郎急忙追上,摊开帕子,露出一个灰扑扑的银镯子来。

    “这是我娘的嫁妆。”他有些自得说,彰显着备受宠爱的幼子所拥有的特权。

    明宝盈瞟了一眼,不知为什么就想到游飞送明宝锦的小泥哨。

    那一根根草绳攒起来的小泥哨,比这老娘压箱底的银镯子要好得多。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镯子,不喜欢你,这种事情,不要再做。”明宝盈简明扼要地说。

    可卫小郎是个白痴,他居然不依不饶地开始替卫大嫂道歉,像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还说会让卫大嫂低头来提亲。

    明宝盈站住了,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卫小郎看着她的笑脸,还以为八字有了一撇,却听她道:“原来你家的坏事,都是你大嫂一个人做的,原来你家的恶名,都担在你大嫂一个人身上。”

    明宝盈越说越是大笑起来,她甚至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这样看来,你卫家只有你大嫂一个是真郎君,其他人全是她跨下的阉货。”

    不知打什么时候起,明宝盈就没那么憎恶卫大嫂了。

    可能是听卫二嫂说她在家里受卫大郎的殴打,也可能是见到她骂骂咧咧的同时总也忙忙碌碌,没有片刻闲暇。

    更多是因为明宝清说的一句话,她那时看着周大娘子和钟娘子撕扯,看着周大郎一脸束手无策的表情,十分冷淡地说:“周大娘子和卫大嫂一样,说的话,做的事,就是他们想让她说的,想让她做的,否则她不会这么蹦跶。”

    她又很轻很哀伤地说,“父亲也一样。”

    明宝盈不太明白她这话具体的意思,但又出奇地理解。

    此时的卫小郎被明宝盈骂懵掉了,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见她。

    他不敢相信明宝盈会说出这样难听的话,他想起初见她时,她被那么些举耙举锄的人吓得脸白,那样弱小可怜,好像能随意捏在掌心,任由把玩。

    “你,你失心疯啊。你去的是什么学堂,是,是……

    “是圣人亲设的女学。”明宝盈不笑了,脸色冰冷,说:“仔细你的舌头。”

    卫小郎不敢说话了,看明宝盈的眼神也变了,晃动着厌恶与畏惧。

    明宝盈有点满意了,她轻蔑地笑了笑,觉得这种目光远远好过那种黏糊糊的觊觎。

    腊八这天,明宝盈和明宝清又进了城。

    除了替孟老夫人寄信之外,她们还要去给方时洁送腊八粥。

    静宁观边上人很多,因为法云尼寺的师太们在施粥。

    忽然,一个同明宝锦差不多大的小尼姑灰头土脸地跑出来,说是风箱坏了,然后她看见了明宝清,欢喜地一拍手,说:“明施主,帮我修一下风箱吧。”

    明宝清笑着说好,对明宝盈点点头。

    明宝盈也笑了一下,提着食盒走进那间小小私观的巷弄里。

    外头越热闹,里头越僻静。

    私观的门上挂着一把硕大漆黑的锁,明宝盈拨了一下,重得很。

    她蹲下身,掀开食盒,盛了浅浅两碗粥出来,摆在台阶上。

    她自己也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出神地看着热气一点点消散。

    巷子突兀地暗了那么一点,明宝盈没有动,直到那团乌云离她不过半丈,她才慢慢转过首,睨了来人脚面一眼。

    “地上凉。”

    “比不过牢狱凉。”

    来人默了默,柔声说:“起来吧。”

    明宝盈没有理他,那人挽起袍子的前襟慢慢蹲了下来,两人得以平视对方。

    “姐姐。”殷初旭轻声唤她,缓缓递过手,说:“地上真的凉。”

    明宝盈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开门见山问:“是不是你们殷家逼死方姐姐的?”

    殷初旭垂眸时,轮廓和气质都更像方时洁了,但又有着一股从他父系血统中继承来的中正之感。

    “母亲就是殷家人,怎么叫殷家逼死她呢?”殷初旭不答反问,激起明宝盈一声冷笑。

    “殷家人?”她抬头看了看静宁观门上漆黑的锁,“那我问你,方姐姐葬在哪里?”

    “殷家祖坟。”殷初旭给了明宝盈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当真?”明宝盈眼底的冷漠退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

    “是,我送进去的,姐姐信我吧。”

    “好,那我再问你。”明宝盈盯着殷初旭,问:“方姐姐为什么忽然寻死?”

    殷初旭没有回答,明宝盈看着他衣襟上的锁子纹,视线顺着这种祈祷平安的纹饰向下,直到袖口处,她想起了明宝清告诉她的那一幕。

    明宝盈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拽得殷初旭没了支撑,身子一晃,几乎要跌在她身上。

    “怎么?是瞧见她给你五舅舅、四姨母做衣裳,觉得她们不配吗?”明宝盈愤怒地说。

    “不是。”殷初旭无力地答。

    “那你那天晚上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明宝盈逼问他,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咬唇摇头,只把两滴滚烫的泪溅在她手上。

    两人的对峙被明宝清打断,她把殷初旭从明宝盈身上提起来,惊讶地发现男孩已经长成小郎君了,个头比她还略高一点。

    明宝清这才想起来,殷初旭也不过只比明宝盈小一岁,男孩后长个,这是追上来了。

    “胡闹什么?”她轻斥明宝盈。

    明宝盈不说话,忽然把端起一碗粥倒进另一碗里,又把那碗粥端了起来,起身走到殷初旭面前。

    她把陶碗的边沿直接撞在殷初旭唇上,看着他面露痛色,阴森森地说:“喝啊,放了葡萄干的,你母亲说你最喜欢。”

    “三娘!”

    明宝清把明宝盈抱开去,她径直把陶碗塞进殷初旭手里,看着他唇上渗出血来,“阿姐,他可还想让我们坐牢呢。”

    “不会的。”殷初旭说话时粥水沁进了嘴里,甜得发苦,“阿娘是自尽。”

    “是吗?”明宝盈冷笑反问,“这样笃定,是在替自己开脱吗?”

    殷初旭红着眼看她,粥水和血在他唇上发亮,像是漆红的令签打在了他脸上。

    “方姐姐不会想看到这些!”明宝清这话让明宝盈恍如大梦初醒,她望了静宁观一眼,低了低头。

    “你怎么没个随从跟着?”明宝清问殷初旭,他又是不答,明宝清俯身提起食盒,只好说:“我们先走了,你好自为之。”

    殷初旭贴着墙面站着,阳光在他脚边,但就是落不到他身上。

    不知是站了多久,他捧起遗在掌心的粥碗,把里面的冷粥都吃了。

    煮后的葡

    萄干软软的,柿饼丁却还残存着一点韧劲。

    殷初旭想起明宝盈说的话,心道,‘这也算,喝到阿娘煮的腊八粥了。’

    第059章 人胜日

    明宝清和明宝盈进城除了来履行承诺给静宁观送腊八粥之外, 还为了来碰邵棠秋一面。

    “我见到苗娘子了!”邵棠秋有点替自己骄傲,又对明宝清说:“你放心,是四婶自己说带我去的, 我可没主动提啊。”

    “你与苗娘子说上话了?”明宝清问。

    邵棠秋面露难色, 说:“算吧, 不过都是我在说, 她至多就是看着我,没什么力气说话。我与她说,正月初七人胜日那天, 我就想法子带她出府去, 你们只要在偏门接应她就好。其实很简单的,她在户籍上是个死人,所以根本没有卖身文书, 她只要逃了, 四叔他连官都没得报, 若是报官, 他自己第一个跑不了,对不对?”

    人胜日是本朝非常重视的一个节日,不逊于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宫廷里会给群臣赐宴, 以邵阶平的官位来看, 他一定会去。

    “那事后不会被邵阶平疑心吗?”明宝清有些担心邵棠秋。

    “疑心又怎样,他敢揭破吗?”邵棠秋顿了顿, 说:“乌珠儿,其实苗娘子的身子虚透了, 我乍一眼见她, 还以为她已经,唉, 那些补药进了她身子里,一点起色都没有,我觉得还是要让她尽快见到家里人,而且我的婚期在四月里,出了正月就要待嫁,我就没那么自由了。”

    见明宝清担心她,邵棠秋又笑了笑说:“其实这门亲事也好,起码给了我一些狐假虎威的本钱,我如今进出四叔院里,下人们的笑脸都多些。”

    明宝清心疼地看着她,有些看不够。嫁给安王后,她就是安王妃,两人往后更不好见面了。

    “别怕。”明宝清说。

    “不怕。”邵棠秋握住她的手,认真道:“我真的不怕,乌珠儿,我只要瞧着你,我就觉得没什么事好怕的,咱们都能办成!”

    这件事到目前为止,顺遂得令明宝清有些不安。

    不过明宝锦就没有想这么多了,她很开心,在除夕守岁的夜晚,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游飞。

    那时,众人正聚在一块烧竹节,爆裂的声音响亮清脆,而且还充满未知,无法预计下一声会响在什么时候。

    提心吊胆的时候,那堆燃烧着绿色的火焰反而安安静静,等俩小孩开始交头接耳了,又忽然冒出一声崩裂的巨响。

    游飞捂着明宝锦的耳朵,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幻听了。

    但那爆竹声后的安宁中,明宝锦又说:“大姐姐说了,初七,初七就接你阿娘回来。”

    游飞听不懂这句话,于是明宝锦把这件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狂喜过后,愈发不安。

    游飞反反复复让明宝锦形容苗娘子的样貌,生怕她弄错了。

    明宝锦不厌其烦,又说:“那帕子就是她绣的,怎么会错呢?”

    “不会错,不会错,真是我阿娘。”游飞喃喃道,然后他的脸色冷了下去,就算被火光照映着,也没有丝毫温暖。

    直到明宝锦看他,他才露出欢喜至极的神色来,心底却像是被戳了一个洞,淌出浓郁稠黑的恨意。

    他要邵阶平死。

    原本明宝锦以为把苗娘子还活着的这件事告诉游飞,他会很高兴的。

    但过年这几日,不论是多好吃的东西,多鲜亮的衣裳,多好玩的把戏,游飞都兴致缺缺,只有在明宝锦硬带他去的时候才动一动。

    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有时候人在这里,魂却不知在哪里了。

    明宝锦觉得这也没什么,等苗娘子回来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初七这日,明宝清架着驴车早早就进城去了。

    她是打算一个人去的,但天还没亮的时候,游飞就在门口等着了。

    那么冷,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明宝清没有说话,游飞也没有,他在前室坐下,问:“小布头之前烧了好几日,就是因为在邵家突然发现了我阿娘还没死,吓病的?”

    他没有拿这个问题问过明宝锦,他甚至没有过多追问苗玉颜的处境,很多东西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了,没有必要让明宝锦再回忆一遍。

    明宝清轻轻‘嗯’了一声,游飞空空咽了几口,把涌上来的泪意都吞了回去。

    “大姐姐,谢谢你。”

    明宝清觉得说谢还太早些,但也笑了笑,说:“见到阿娘,就说很想她,别问她好不好。”

    正月进城的人太多了,进城的队伍排得老长,明宝清的小驴车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挤。

    游飞缩着手脚坐在车里,看着车厢里铺着的一卷席、一条褥、一个软枕,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和一个摸起来温温烫烫的葫芦。

    游飞搂着那只葫芦,拔开了塞,一股甜香微辛的气味冒了出来,是生姜红糖水。

    他知道这是很贵重的补品,糖贵,姜也贵。

    这些东西,这些心意,游飞不知要怎么偿还才好,同时,他又觉得是不是布置得太好了一点,彷佛是去接一个刚出生的娃娃,但苗娘子毕竟是个大人了。

    游飞把塞子紧紧按了回去,他不敢再细想了。

    外头的人声不减,只是忽然他听见明宝清说:“你怎么在这?”

    然后就是那个破盐巴罐子说:“今天?”

    游飞怒着脸推开窗,严观瞧了他一眼,就像是立刻犯了头风,揉揉额角,说:“还把他带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大姐姐,他也知道?”游飞很警惕地盯着他。

    明宝清点了点头,说:“邵二娘子说,她会在酉时初刻直接把人带出来。”

    “直接把人带出来?”严观一点也不信,他睇了游飞一眼,尽量斟酌用词语气,说:“这件事上邵阶平费了不少心力,他会让邵二娘子直接把人带走?”

    明宝清其实也不信会这样简单,道:“今夜他会在宫中饮宴,亥时初刻才会出宫门。”

    “那他院里都是死人?”严观总泼冷水,泼得游飞火冒三丈,但他没有出声反驳,他也很惴惴不安。

    邵家发家晚,家底也不太厚,所以宅邸买在靠近东城门的升道坊,不比那些靠近市集和朱雀大街的坊热闹。

    “你今日怎么会在东城门?”明宝清问,严观是直接从城楼跳下来的,冲上头一挥手就走了,也没个交代。

    严观发现小驴车的时候就想好了说辞,道:“替别人值一轮,他刚好回来了。”

    “不良帅替武侯当值?”明宝清看他还穿着常服,一身新的红黑袍子。

    “是兄弟。”

    还是很该死的那种,只会在笑话完他大过年天天跑来做白工后,勾肩搭背去喝酒,回来给他带了炙鸭子、醋花生,却没有酒,还嬉皮笑脸说当值不能饮酒。

    明宝清也不知道信了没有,离邵家越近,她也越安静。

    人胜日这一天,宫中设下宴席并且赐予群臣彩胜,彩胜就是用金箔、丝绸剪成的一些花鸟形状,也有用金玉雕的,叫做金胜或者玉胜,可以挂在屏风、门窗,或者直接簪在发上。

    平头百姓也剪彩胜,不过大多只用漂亮的彩纸来剪。

    “抓髻娃娃,要买吗?”严观问。

    他们正走过一个挂满了彩胜的小摊子,高举双臂,撇腿站着,发梳成双髻的胖娃娃们一张一张在风里摇摆着,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神通,镇宅保平安,祈雨辟邪。

    明宝清摇摇头,说:“母亲都剪好了。”

    游飞趴在窗口望着,他想着,‘阿娘也会剪,带她回了家,今天家里也能贴上抓髻娃娃了。”

    邵家近在眼前了,小小的驴车驶进了偏门的巷道里,那里什么都没有。

    游飞的心坠得他走不动道,但他一刻也等不了了,他飞快地爬到驴车顶上,想要往院里张望。

    严观的手没游飞的脚快,他已经爬上去了,只得道:“小

    心被人射下来。”

    “邵家养得起会弓箭的护院吗?”明宝清本也想阻止,但四下昏暗,别人也看不见他,就道:“小心些。”

    “邵家养不起,那褚家带几个功夫好些的护院做陪嫁,还是什么难事吗?”严观走了过去,抬手对游飞说,“下来!”

    游飞当然不会理严观,他心里还提防着严观坏事呢。

    因为地处偏僻的关系,院里一片昏沉寂静,别的院落里倒有透着些光亮和人声。

    墙边半丈之地的黑要稀薄一些,依稀看见草木和砖石的轮廓,再远一点,就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自游廊飞檐垂下了黢黑的卷帘。

    游飞盯着看了好一会,觉得像是在无月的晚上出门看山,也是这样黑沉沉的一片,看似什么都没有,但却蕴藏着各种各样的草木禽兽。

    很快,游飞就看见了一盏灯笼慢慢飘了过来,他低下头轻声说:“来人了。”

    “那快下来。”明宝清说。

    游飞垂下身子,想直接掉下去,脚麻痛一些也无妨,但被严观接了一下。

    他拽拽自己被蹭上去的衣裳,跑到偏门前站好。

    门开了,一条缝,开门的人像是没什么力气,喘气声还很急。

    严观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婢女,一个打灯,一个还背着个人,他急忙伸手抵住了又要掩回去的门。

    背人的婢女先出来,她弓着背低着头,看见了皂靴,吓得差点摔了,被明宝清一把抓了胳膊,拽了出来。

    “寇药,这,这……

    明宝清接过背上瘫软无力的人,拨开她的发丝,借着微弱的灯光隐约看清了额角的胎记。

    “阿娘!”游飞的声音发着颤,他不敢去碰苗玉颜,连唤了几声,苗玉颜都没有反应。

    “本是想让苗娘子换了下人衣裳就好过来的,可到了时辰还没动静,我本想着是情况有变,她出不来了,但她竟是直接昏在道旁,不省人事了!”蔻药累得够呛,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她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不对,身上的鸡皮疙瘩冒起来就消不下去,赶紧对明宝清说:“明娘子,人在这了,你先带她回去吧。”

    游飞用手指在苗玉颜鼻端碰了又碰,可能是他太紧张了,所以没感受到一点气息的浮动。

    “不,不,我要见邵阶平,他在哪里?!我要杀了他……

    游飞的声音并不高,像是说给生死不明的苗玉颜听的,所以众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怒气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等严观反应过来时,游飞已经滑进了寇药身后的门缝,灯笼被他一脚踢了进去,逐开一条朦胧易灭的光路。

    “游飞!”严观握住他肩头的时候,很是动怒地呵了一句,然后他愣住了。

    游飞也没有动了,他站在那里,望着那躲在黑暗中的人影,心底的怒火熊熊燃烧,但透出来的,只有一阵青烟。

    他轻声问:“在看戏?好看吗?”

    第060章 良家子

    游廊屋檐下, 灯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看起来倒是更像戏台些。

    明宝清看见了一个甚至可以说有些熟悉的人,她突兀地被光芒点亮, 神情却很平静, 就那样端坐在高椅之上, 手中抚着暖炉, 头上的金玉彩胜坠下长长的流苏,让她看起来既高贵又冷漠。

    明宝清困惑又愕然地蹙了蹙眉,从自己身上褪下半袖, 盖在苗玉颜身上, 然后缓步走了进去。

    那人的目光从游飞身上移到她身上,然后笑了笑说:“明娘子。”

    明宝清的步伐不停,走过严观, 走过游飞, 走到她跟前, 似乎要这么近的距离, 她才能看清这个人,确认她不是幻影。

    “褚姐姐?”

    “语气为什么这样疑惑,我变化很大吗?好久不见了, 你看起来还不错, ”褚令意握了握她的手,完全没意识到这不是个适合寒暄的时候, “手怎么这么冷?”

    明宝清被她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烫了一下,她缩回了自己手, 问:“邵阶平抢夺人妻, 强纳为妾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明娘子在胡言什么?可是太冷了?冻坏了脑子?”褚令意笑着把自己手里的暖炉递给她, 见明宝清没有接,她侧过身去,看了眼门外边,叹道:“二娘终日鬼鬼祟祟,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今夜才算了露出马脚,竟是要助我的婢女潜逃,真是吃饱了撑的。”

    “你的婢女?”明宝清蹙紧了眉。

    “是啊。”褚令意又看了游飞一眼,说:“我嫁妆里跟来的婢子,本来叫弃女,这名字太难听了,我就叫她,玉颜。”

    这种刻意的挑衅当然激怒了游飞,他暴走时被严观一臂擒住。

    “这又是谁?”褚令意看着严观。

    “某是万年县不良帅,严观。”严观箍着游飞,说:“贱籍奴婢有两份身契,一份在本署衙门,一份在主君主母手中,若这女娘真是随你嫁到邵家的弃女,那她的两份身契上都会有褚大学士的私章以及她自己的指印还有衙门的公印,若有作伪者,徒二年。”

    褚令意轻蔑一笑,说:“噢,那她就不是弃女了,她可以是我是西市买的人奴,也可以是在街面上捡的一个流民。”

    “褚令意,你疯了!?”明宝清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明白褚令意为什么要为邵阶平这样竭力遮掩粉饰。

    “明宝清,”褚令意的语气也冷了一冷,不过很快就又浮起笑来,问:“明四娘的生母是怎么进的侯府?”

    陈年的愧疚感涌了上来,堵在明宝清的喉咙里,她说不出话来,她甚至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褚令意又问:“她是奴吗?生下来就是贱籍?还是像你一样遭了变故,却不及你幸运?都不是吧,她是良家子,听说,原本还有一门很门当户对的姻缘,只是在街面上,冲心爱的人笑了这么一笑,就被个糟老头掳走了,为他生女,被他弃之一隅。”

    褚令意看向严观,道:“强纳良家子为妾,律法不许又如何,权势什么都能允许。”

    她一个人大杀四方,又笑看明宝清,口吻讽刺怜惜,“你啊,跌落太久了,染了这么重的穷酸气,还自诩正义,真是可笑。”

    明宝清缓了好久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好事。”褚令意大言不惭,“我不想要,而你想要,你就拿走好了。”

    “她好好的一个人成了这样,你……

    “她是自己不想活了。”褚令意的声音低下去一点,又扬起来,说:“识相些快点带她走,还能活着闻一闻外头的味道。”

    “那要不识相呢?”游飞一字一字呕出来。

    “不识相的话,这就是我们的家事了。我要去问一问二娘了,就算两房不睦已久,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她就这么见不得我们这一房有子嗣吗?怎么养出这样一副恶毒心肠?还是袭承她祖母的心性手段,把非要置我们这一房人于死地不可呢!?安插眼线谋害她小叔的第一个孩子,又在苗玉颜补汤里下毒什么的,唔,然后怕我查出来,索性勾结外人要偷偷弃尸。”

    褚令意抚了一下额发,做出一副认真思虑的样子来。

    “荒谬!”明宝清简直要不认识褚令意了,寇药也急得面色惨白。

    “不荒谬,买通守门的婆子,突然频繁的出入我的院子,种种人证、物证要什么有什么。”褚令意瞧着明宝清说:“就算那些证据落不到实处,可这名头要是传出去了,多得是人巴不得推波助澜,愈演愈烈,那么她的婚事就难办了。安王就算再怎么喜欢她那蠢呼呼的模样,总也要掂量几分。”

    “你还是褚令意吗?”明宝清盯紧了她的眼睛,想在里面看到一些迫不得已的情绪,但没有,她眼睛里只有轻蔑和傲慢。

    其实

    如果还是从前的明宝清,她甚至都不会觉得这是轻蔑和傲慢,这只是平静。

    “苗娘子喊冷了!你们快走吧。”

    蔻药的话不知是真还是假,但游飞当真了,他跑了回去,惊讶又心痛的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抱得动倚在门上的母亲。

    严观没有帮他,只是推开了小驴车的门。

    明宝清看见游飞出去了,反而走进游廊,逼近褚令意问:“那我们走了,你岂不是更能顺理成章造二娘的谣?”

    褚令意终于是噎了一下,说:“不会。”

    “你方才言语那样厉害,我不信。”明宝清在她跟前站定。

    “你不信又能怎样?”褚令意嗤笑道。

    “不能怎样,”明宝清说:“至多,就是去问问你妹妹,知不知她阿姐做了新娘就真成了邵阶平的娘,替他抹平龌龊,还坐在这里端出一副狠辣模样。”

    褚令意蹙眉看她,道:“你这是觉得我还不够手硬?”

    “父亡母伤,此子心怀恨意,不除?”明宝清幽幽地说。

    “到底不能把他的孽变成我的债。”褚令意闭了闭眼,明宝清本想说她还没有疯过头,却又听她说:“四郎待我很敬重,嘘寒问暖,温和有礼。但我知道,他对我并没有那种缠绵喜爱。可他真是很喜欢苗娘子,听下人们传,他甚至跪在苗娘子身前祈求她的一点垂怜。”

    “这只是他的手腕!”明宝清简直想泼一瓢冷水给褚令意。

    褚令意知道她说得对,可心底却是对邵阶平的怜惜更多。

    “我一直以为水滴石穿,苗娘子总会被四郎感动,她有孕的消息传来时,我有些嫉妒,但她素来温顺,寡言少语,可以说是没有任何要求,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是一个很完美的妾室。所以我想,她有孕也是一件好事。但没想到,她会把孩子弄没了。”褚令意抬眸看向明宝清,眼底的情绪复杂极了,叫人一点都看不透,“你知道她是摔下去的,你知道她是怎么摔下去的吗?”

    明宝清没有说话,就见褚令意摊开双手做翅状,身子往前点了一下,像是发颤。

    “就这样,正面朝下直挺挺摔了过去,像是把自己的身子视作一个几欲砸碎的囚笼,”这句话说完之后,褚令意缓缓收回手,沉默了许久才道:“孩子留得住才怪了,我去看她,训斥她,责备她,乃至宽慰她,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后来我问她,‘四郎待你这样好,你真狠得下心’?她却说,‘我恨不得他死,他恶心得像一条蛆’。”

    邵阶平在褚令意心里是很好的夫君,在苗娘子心里却是一条蛆虫。

    “邵阶平这人心计颇深,品德低劣,你可以和离的。”明宝清的语气几乎带了一点恳求。

    “心计深不是坏事,心计浅薄之人不堪大用。他只是在情之一字上太求而不得了,所以才做出这种事。”褚令意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她选择了一桩不受束缚的婚事,挑选了一个俊朗能干的夫婿,他待她温和敬重,仕途有望,那么她就可以容忍他在私德上的瑕疵。

    褚令意觉得明宝清应该很懂她的意思,更觉得她此时此刻的义愤填膺显得十分可笑,说:“难道你也会说你父亲品德低劣吗?”

    明宝清果然沉默地看着她,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有些哑,像可以轻易捏碎的枯叶。

    “我本来有一个同母的亲妹妹,但就是那时候,父亲强掳了四娘的生母,闹得很难看,母亲生气也没有办法,父亲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用他的话来说,四娘的生母‘不过就是个小玩意’,他们争执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妹妹没留住,母亲的身子也大为虚损,她为此郁郁寡欢。”

    “对不起。”褚令意轻声说,她眼里有泪光闪动。

    明宝清摇了摇头,看着她说:“我阿娘的死,对外称是病故,但其实,她是割腕死的。这之后,父亲对我和阿兄也多有怨怼。我能说,他的确是个品性低劣的人。褚姐姐,我知道你有你的处境,但我希望你能平安快乐,如果这很难的话,起码能心安。”

    褚令意不敢再看她,说:“你快走吧。四郎他也答应了,往后会跟我好好过日子。”

    “那你今夜坐在这里是为什么?怕二娘的计划太粗糙出纰漏?还是怕邵阶平出尔反尔,斩草除根?你是他的枕边人,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吧?”

    这话让褚令意都有些恨明宝清了,她有些受不住地推了明宝清一把,见明宝清后跌出去,她又想拽住她。

    但严观接住了明宝清,明宝清几乎要站不住,她剖开自己的心来劝告褚令意,也是痛得受不住了。

    “邵阶平一向喜欢苗娘子这种样貌性情的女娘,爬门巷子里有一个暗娼,长得逊于苗娘子,但多少有些类似。他得了苗娘子后就很少去了,但年二十九那日,他又去了,那个暗娼被他弄得没了半条命,她那个所谓的母亲要了一大锭银子才肯罢休。”

    严观的口吻起初有一点讽刺,但越说下去,那点讽刺就被夜风刮得稀薄,字字句句都像是夜风吹不走的石头,牢牢嵌在那里。

    “你若不信,自己去查。”严观倾身拍了拍明宝清的肩头,轻说:“先走吧,苗娘子身下有血,游飞在哭。”

    褚令意陷在震惊之中,看着明宝清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奔去,她霍然站了起来,想跟明宝清说自己请了大夫,也喂了药。可苗娘子心血枯槁,她自己想死谁也救不了。

    但褚令意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剧烈地干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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