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清回家赶驴车时, 游飞和明宝锦正往家来。
“今日下学怎么这样早?”明宝清问。
明宝锦有些担忧地说:“文先生身子有些不适,似乎着了风寒,声音都哑了, 我们自学了一堂课, 他实在受不住了, 就叫我们先回来了。”
游飞很大人模样地叹口气, 又说:“大姐姐你进城吗?先生他不让我近身照顾他,说是怕过了病气给我。既这样,我想还是进城去找严帅吧。”
“那走吧。”明宝清和游飞看着明宝锦进了屋, 这才往城中去。
经过周家的时候, 游飞往里头看了一眼,日头把院子晒得亮堂堂也空荡荡的,制好的草编也不能暴晒, 都在屋子里头, 这院里只有些没扫干净的草根、草叶。
游飞收回视线, 就见乡道上迎面也驶来一辆小驴车, 走近了才发现驾车的是红光满面的周大郎。
他似乎是喝了点酒,对着明宝清也不那么别别扭扭,阴阳怪气了, 但脸上的笑也不至于是冲他们来的, 而像是冲未来的某一件喜事。
“各有着落了,也好。”明宝清说。
原本把游飞交给严观, 明宝清就要走了。
“亲仁坊大同旅店后巷严府,吴叔在家, 会安置你。”严观交代完游飞就快步朝明宝清走了过去, 问:“去哪里?”
见她看着自己却又不答,严观又问:“做什么去?”
“去哪里, 做什么。”明宝清忍不住笑了笑,一笑,心里的防备就不由自主地少了些,道:“莫不是拷问嫌犯来的?”
“不是。”严观知道自己说话不讨人喜欢,索性也不说了,闷头跟在她车旁。
“万年县的匠人们都大多住在哪里?你可认得石匠作头?”明宝清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还是问地头蛇来得准确。
“寻常匠人住所零散,常乐坊有个石匠是做碑做石狮一类的,曲池坊还有一位石匠祖上是修皇陵的,替人雕些镇水兽,镇墓兽的。”严观见她反应不大,又说:“平康坊的菩提寺正在兴建石塔,近来城中的石匠大多在那里。”
见她轻拽缰绳,驴蹄停顿,严观知道这个合她心意,就说:“走吧。”
严观对这万年县的丝丝缕缕都很清楚,边走边说:“寺庙里忌荤腥,供给匠人的斋饭也不会太好,所以天黑歇息前,他们很多时候都会去平康坊的东北一隅那吃些猪肠羊肚之类的下水,好添些油水解解馋。”
“平康坊里还有专吃内脏下水的地方?”明宝清诧异问。
“有,东市白日里卖不掉的下水就直接送到那去,卖的也不贵,但味道还不错,那只是沿着墙根搭的两间小铺子,但每日的流水也不可小觑。”
严观知道自己和她从前哪怕是从一条街上过,看见的东西也截然不同。
她看见的皆是飘摇的店招,迎来送往的笑脸,而他看见的却是街边肮脏的乞儿,人群里狡猾的扒手。
而今,两人的视野渐有相融的部分,他明明应该欣喜的,但心底却在惋惜。
“我想起来了,从蹴鞠场出来沿街就有一家酒肆,阿兄说他家炙软牛肠的味道很好,但我从没吃过。”明宝清轻一拍手,十分认真地说。
她的话打断了严观的思绪,他笑了笑说:“软牛肠自然是好吃,也贵。”
平康坊的公主府几乎占据了整个坊的二分地,蹴鞠场就在公主府旁边,也占二分。余下一些达官贵人的宅邸再占四分。
余下两分,一分是散户住所,严观方才所言卖下水的铺子就算在其中,另外一分则是娼妓聚集的三曲之地。
“爬门巷子?”明宝清听到这,想起严观那夜在邵家提到的暗娼一事,轻声问。
严观其实不是太想与明宝清说这些,但她既然问了,他还是答了。
“爬门巷子在北门之东,靠近散户居所,住在那里的,大多不是官妓,即便偶有几个,也都是年老脱籍的。”
不是官妓,那就是私妓。
“那里的人,变得很快。”严观说这话的时候,正抬眼望着菩提寺露出来的一角穹顶,“今日开门是这个女娘,明日开门说不准就换了一个。”
明宝清看着他眼底的情绪,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你说被邵阶平弄没了半条命的女娘,她是不是不见了?”
严观蓦地转脸看她,对于自己这样被轻易看穿,他有些难以接受。
“你是不是怕自己那句话害了她,又去看过了?”明宝清柔声又问。
严观垂了垂眼。
“她不见了吗?”明宝清的语气轻柔地几乎叫严观有些受不住了,他的情绪像是被她抚弄过一样震颤而酥麻。
“根本无需这样含糊其辞,”严观别开眼,说:“她那个所谓的母亲直言,她害了恶病,已经死了。”
明宝清想要追问一句,但也知道严观答不上来,他连尸首都见不到,难道还能凭空断案不成?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明宝清问。
夏日的晚畔闷热,严观口中却透出一股冰寒,“还没出正月。”
明宝清默了默,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严观瞧着她,道:“这样的坏事说什么?”
明宝清眉头微拧,道:“坏事也要说啊,这不是咱们一起担过的事吗?”
这话里的亲密让严观很受用,他看向明宝清,见她的样子谈不上生气,只是有些恼。
严观不由道:“往后一定知无不言。”
她的眉头这才松开,徐徐露出一个笑。
今日进城是临时起意,眼下时候已经不早,平康坊却像是刚刚醒来。
娼妓聚居的三曲之地只占了平康坊的一分地,可整个平康坊却都拢上了那股香甜糜烂的脂粉气。
小驴车走了很远都还没走出李相家的院墙,等栅栏和高墙终于结束后,巷道深深,店肆林立,檐下灯笼明亮如昼,而再走几步,就又是礼部尚书崔氏的宅邸了,似乎那夹缝一般的巷道,就足够小民生存,似乎那猛兽齿缝里的残渣,就足够蝼蚁饱食。
明宝清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过去高高在上,如今,该怎么说呢?用与民更始这个词,会不会显得太狂妄自大了?
她倚在侧窗边想着,就听在前面赶车的严观开口问:“前面那黄老妪家的馄饨不错,尝尝吧,饿不饿?”
明宝清摸了摸自己的钱袋,推开前面的小窗笑盈盈说:“我知道,我吃过,我请你。”
严观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素手笑眼,只觉得今日的自己幸运至极。
黄老妪家的馄饨馅料有多种,河鱼馄饨,鲜肉馄饨,素细馄饨,依着时令不同,内馅也会有改变,做法则有蒸、煮和煎三种。
“河鱼馄饨煮两碗,素细馄饨和鲜肉馄饨煎拼一份。”明宝清看着严观,见他正在打量周遭食客,觉察到她的视线后收回目光,轻轻点头示意都可以。
明宝清估量了一下他的胃口,又想着这些日子欠了严观不少人情,就说:“再要一份炸八块。”
所谓炸八块也是黄老妪家的招牌菜,一只嫩鸡剁成八块,薄薄裹粉不糊酱,直接下油锅里炸得焦酥,滗去油后重新下锅里撒料翻炒,料都是干料。
明宝清吃得出来的只有椒盐、孜然、芝麻、花生,她知道这好滋味里还有别的香料,但却是尝不出了。
严观用水囊里的水给明宝清净手,他控制着水的流量,小心不溅湿她的裙摆。
“要是带小妹来吃,指不定能尝出店家的秘方呢。”明宝清吃独食的时候,总是有点愧疚。
“下回吧,炸食冷了发腻。”但是刚出锅就吃,堪称酥香脆嫩。
河鱼馄饨汤鲜味美,咬开一口,汁水丰盈像是都要搂不住了。
煎馄饨更是讲究,码好馄饨以后还要在锅里浇淋上一层米浆,煎得金黄焦脆正好出锅。
明宝清看着这道煎馄饨忽然笑了起来,说:“这道吃食在宫宴上,叫做米浆翅麟,听起来多气派。”
其实不过是煎馄饨。
这三样叫他们吃得干干净净,心满意足。
明宝清站在柜台前头结账,那只炸鸡贵,足要七十五文,加上馄饨共要一百二十文。
她钱袋里的铜
钱是够的,只不过都是散的,所以要一摞一摞点数好。
身后有人不耐‘啧啧’两声,埋怨明宝清磨磨蹭蹭,耽误他家郎主吃新鲜了。
严观回头瞧了那人一眼,就听明宝清含笑道:“你家郎主这样金贵,挂账就好了呀。”
平康坊里出入的都是达官显贵,自有账房结算,就连有些头脸的优妓都能在食肆里挂账,月结或者半月结一次。
否则一餐饭吃下来,十几百两都是寻常,难不成把银锭子带在身上,还是扛着布帛丝绸来抵账?
明宝清这话一出,对方果然噎塞。
“走吧。”明宝清点数好了钱,回首同严观说。
那跑腿的小厮好奇地打量着这对由女娘出钱的男女,平康坊里姑娘出来侍客也很常见,但这一对显然不是这样的关系,倒像是新婚小夫妻攒了银子特来平康坊见世面了。
两人吃过这一餐,重又驾起小驴车往平康坊东北一隅寻访石匠。
东街上也有高官宅邸,但并不临街,临街的铺面人来人往,街边的小贩见缝插针的做着自己的小买卖,严观伸手就要了一份用葡萄叶托着的薄荷渍橘皮,递进小窗里给明宝清。
明宝清用指尖拈起一撮绿黄糖霜吃了,葡萄叶上还散着一些,严观把葡萄叶团了一团,塞进口里嚼了。
薄荷叶是捣烂的,橘皮是用糖浸过的,所以又凉又甜。
明宝清在靠近那个下水铺子时才知道严观为什么要买这个薄荷渍橘皮,就算是四面透风的小摊,下水也是在里边料理的,但那种内脏的臭气和油味还是在夏夜闷热的空气里翻腾着,而且还有点香,糅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这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明宝清的出现像是一杯香茶,格格不入,却又引人吞咽,明宝清少有这么不舒服的时候。
但严观立在她身前的时候,那些目光很快就退开了,像是不断蔓延的寒冰忽然碰到了篝火。
明宝清觉得有点不快,很多无奈,但她没有避开严观的庇护,反而很识时务地靠近了他一些。
“邢作头,我这里有份活计,你看能不能引荐个人来做?”严观口吻平和,大抵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算是匠人,能当作头的,也一定是有相当的长处。
明宝清把自己画的图纸交给那个正喝酒的邢作头,邢作头瞄了一眼,又问严观说:“这是什么?”
“碾轮。”明宝清出声上前。
严观见状往后退了一小步,护在她身后。
“这不是药碾轮么。”邢作头细看了看,惊讶问:“六尺的径?这么大?”
“嗯,拿来碾粮食。”明宝清说。
边上有人凑头看了看,说:“你这扁得像张饼,怎么碾东西?”
明宝清伸手抽掉上头一张纸,露出下面的那一张,说:“做一个圆形的大石槽,牲口走一周碾一周,一样的。”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又有人凑上来说。
邢作头倒是没说话,嫌弃身后的人挡风,就用胳膊肘杵了一下,问:“会好用?”
“滚碾碾粮,放少了容易烂,放多了碾不破,这个的话,看着碾槽很窄,但碾轮碾过时,一部分粮食会被推到槽壁上,与之摩擦,蜕皮褪壳其实不会慢的,而且脱得还精细,烂米不会很多。要知道米行收烂米,压价压得多厉害?”
明宝清就这么问一句答一句的,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邢作头觉得很有趣,这东西也不难做,正要说个人选出来,手里的图纸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他皱着眉转脸正要骂,一见人忙道:“宇文主事。”
第072章 一夜
主事一职, 各部皆设立,但瞧邢作头似乎很认得这人,明宝清揣测他应当是工部下属工部司的主事, 而宇文这个姓就更有意思些, 朝中只有一家宇文。
这位宇文主事看年岁, 应是那位宇文侍郎的胞兄才是。
很不合时宜的, 明宝清想起了去往金鳞池的路上所听到的火热闲话。
宇文侍郎和圣人……
明宝清瞧着那位衣着朴素,样貌普通的宇文主事,很难想象他的胞弟会长成什么俊朗模样。
‘能入圣人的眼, 总得是个美男子吧, 圣人年轻时与王氏和离,不也是嫌其样貌平平且善妒吗?’
暮鼓声如波浪般由远及近,明宝清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 竟没有觉察到。
严观正想说什么, 就听宇文主事道:“我着人替你做这个, 可好?”
“这该如何算工钱?”明宝清有些不懂。
宇文主事说:“出料钱就行, 不然账上的亏空就要我来填了。”
“这是一定的,”明宝清有些不解,问:“可主事为什么要这样做?”
宇文主事扬扬手里的图示, 说:“这个归我。”
明宝清愣了一下, 点了点头,说:“那可以署我的名吗?”
直到这时, 宇文主事才把目光从纸上移开,看了明宝清一眼, 皱眉道:“不曾有此先例。”
明宝清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 竟道:“有,都水监有一份我做的小水车图示, 署上明氏就可以了。”
凡事有了先例,后来人就能放心大胆走了。
但明这个姓,不多见,朝中也只有一家。
“你是明侯的女儿?”宇文主事有些惊异地看着她,见她默认,他更是意外,说:“你倒稀奇了,也是很好,聪敏务实,米烂价贱,委实不假啊。”
明宝清从前被人夸赞过不少次,但这一次还是叫她有些心潮澎湃的。
“那记档时就写明氏。”宇文主事说。
因这份图示是明宝清画给自己看的,所以很多地方都不是很清楚。
明宝清既要署名,宇文主事也不客气,就要她立刻写明白了。
两人寻了一处干净地方,靠着酒肆檐下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开始探讨起来。
严观不知道为什么失了耐心,总是左顾右盼的,街上行人马蹄时不时匆匆而过,他就更急躁几分。
“严帅稍待。”明宝清看了他一眼,匆匆一笑说。
于是,严观只得眼睁睁看着平康坊的坊门关上了。
菩提寺虽非国寺但乃名寺,主持与宇文主事相熟,特请他来过目工事,以求稳妥。
所以宇文主事这两日就住在菩提寺里,他倒是有去处,留下明宝清和严观两人面面相觑。
“平康坊有坤道道观或尼寺吗?”明宝清问。
“有一两间,在三曲的夹缝里,但并不是你素日见的那些清净之地。”严观说的委婉,明宝清却当即就懂了,说:“噢,是寻乐子的用处,阿兄与我说过。”
严观惊讶不解问:“你阿兄什么都与你说?”
明宝清笑了笑,说:“有一回,二郎被些狐朋狗友勾去‘上香’,阿兄那日正与我在外头,听了消息直接来抓他,车虽停得远,但二郎上车来时,身上的味道是脂粉混着檀香,阿兄掴了他一巴掌,数落他的时候说漏嘴了,发觉的时候我已经听明白了,阿兄索性指着二郎说,‘世上的儿郎大多是这三等货色’。他又说就算往后嫁人生子,也是过自己的日子,不必对郎君太过上心。”
“难怪你那日会对高小娘子说那样的话。”严观道:“你阿兄倒是个疼惜妹子的。”
明宝清有些嘲弄地笑了一声,说:“阿兄他素来引我父亲的言行为戒,他打了二郎之后,回去反被我父亲训斥。”
说到这,她摇摇头说:“不提了。”
偌大的一个平康坊自然不会没有落脚的客栈,只走过了好几家,严观都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明宝清问。
“太吵。”严观说。
“楼上应该还好吧?”明宝清说。
可严观不理会,只带着她拐进一条冒着氤氲米香的巷道。
这里都
是散户民居,入夜后横生的竹竿上没晾着衣裳了,将月亮割得七零八落,就连无垠的天空也显得有限。
只有零星的铺子前还挂着几个灯笼,明宝清一一走过去,发现是卖饼的,卖酒的,还有卖粥的。
卖粥的这家在巷道最里头,可香气却透得最远,粮食的味道至本至纯。
“樊老丈,可还有空房?”严观显然来过不少次,轻车熟路地问。
明宝清抬头看了看店招,上头写着夜粥、住宿二字。
老丈抬头看他,正想说有,又看见了他身后的明宝清,诧异道:“你不是知道规矩的吗?”
“我替您守夜,让她睡就行了。”严观说。
樊老丈笑了笑,扶着膝盖起身,引他们到后头去。
后屋看起来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样子,左侧是老丈与老妻的住所,用来做住宿买卖的只有两间空房而已,其中一间今夜已经住了一对母女,说是替三曲之地的女娘们做首饰而误了时辰。
严观侧首轻声对明宝清解释说:“樊老丈家不接待一男一女。”
明宝清微微一怔,这才明白了他方才说的太吵是什么意思,那些客栈显然是夜夜莺声燕语,喘吟不休。
“你不睡,明日误了差事怎么办?”明宝清站在门里,扶着门框问。
“一夜不睡,不至于的。”严观冲她身后一扬下巴,道:“先容我进屋查一查吧。”
明宝清侧过身让他进来,但这门窄得像是严观无礼地冲撞了进来,肩头差点碰到她的鼻尖。
这屋子其实不大,可以说一览无遗,但严观还是很警惕,一一看过梁上、柜里,确保没有宵小藏匿。
“你有遇到过这种案子吗?”明宝清很感兴趣地问。
严观正在半跪在床前,压着身子往床底张望,勾出的肩腰轮廓在无灯的屋子里也很分明。
“有。”严观站了起来,走到后窗前用力摇了摇窗子,确保稳妥后说:“后窗还是别开,前窗是做死的,只能采光,开不了。”
“能不能说来听听?”明宝清好奇追问。
严观转身看她,就见她正站在小窗畔,窗纸上有些破洞,月光斜斜披在她身上,朦胧黑暗中只有她的面孔和身体,镀着清凉柔和的光。
他藏在黑暗里一时间不敢动,哑声说:“我去拿盏灯来。”
“不用,”明宝清心里还记挂着那些案子,又问:“不能讲啊?”
严观略叹了口气,说:“讲了你还怎么睡?”
“不是有你守夜吗?”明宝清这话是半开玩笑的,但说完便觉出有些逾越了。
她唇角微抿,就见严观走上前来,说:“类似的案子很多,最早我记得我阿耶办过一间磨坊失火的案子,小贼想偷些面粉,藏在磨坊里等天黑。结果一点火折子,整个磨坊燃爆,他虽逃出来了,可重伤不治。起先主家还以为他是去救火,但后来经过我阿耶查验才知道是监守自盗。”
“面粉易燃我倒是知道的,会爆炸吗?”明宝清问。
“会,粉尘扬起,再加上门窗密闭,但凡有一点火星子,声同雷暴。”严观见她很有兴致的样子,又说:“我自己办过的案子里,也有窃贼藏匿的事。那一家四口在客栈住宿时敞着窗纳凉,以为那窗子窄小便无事,可谁知六岁孩子已经做了三年的偷儿,老辣得很,从小窗入室后替同伙开门,两人杀人劫财,还拐卖了那对姐弟,父母二人被发现时就死了,不过还好把孩子救回来了,交给祖父母照顾。还有一对夫妻,入住前不知有个采花贼就在他们床下,那采花贼癖好龌龊,就喜欢与夫妻同床。”
明宝清听得仔细,严观却不说了,她只得问:“然后呢?”
严观诧异地看她,说:“还说下去?”
明宝清看出他微有些局促,心下惊奇,不由得轻笑了一下。
严观敏锐地从她的笑容里品出一丝戏谑,有些赌气似得和盘托出,说:“他与夫妻二人轮番行了好事,直到次日天明,夫妻二人说起这事,越说越是对不上,才知昨夜被人猥亵,与人合奸。”
“怎么可能次日才知道?”明宝清很是不信。
“人家硬是这样说的,我难道还为这种事拷问不休?”严观说。
两人对视着,忽然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我出去了,好好休息。”严观说。
明宝清点了点头,走过去上好门栓,严观在外头推了一推。
确认打不开后,他就应该走了,但他的影子还映在门扉上。
明宝清狐疑地往屋里退了几步,目光不自觉从他的头颅描到肩膀,然后是臂膀、腰胯和腿。
他的站姿很挺拔,生得其实也挺好的。
明宝清从未细想过严观样貌如何,但此时,因为严观不明缘故的停留,她静观其变的同时,在这片剪影上摹画起他的五官来。
“要不要吃粥?”半晌,严观叩了叩门后问,算是给了一个缘由。
明宝清摇头后才意识到他看不见,出声道:“不要,你没吃饱吗?”
“吃饱了,我就是一问,樊老头的粥煮的不错,夜里倒可以吃一碗白粥,配菜也很多。辣螺肉、酥炸鱼,还有酱瓜、醋花生。”
说的太多了,显得很拙劣,于是严观住了口。
明宝清不再做声,后踱着往床边退去。
严观亦缓步离去,路过前窗时,他几乎是无意识地转首看了一眼,目光透过竖裂开的窗纸破口,隐约见到她立在床前,正在褪衫。
女娘柔美而修长的体态没在昏暗里,因为动作才有细微的浮现,像是涌动的水波和风拂过的柳叶,但严观感受到的却是狂浪和鞭打。
猛然隆起的异状让严观寸步难行,但他必须走了,否则就不是无意一瞥而是存心窥伺。
每一步的磨蹭都令严观备受情欲汹涌的折磨,他乱了气息,几乎要将刀鞘握裂。
原来今夜,本就注定无眠。
第073章 火药
次日, 严观抽空回了趟家,他在廨舍住的时候比在家还多,所以吴叔早就习惯了, 见他这个时辰回来反而惊喜。
“那小子呢?”严观问。
“小飞啊。”吴叔口吻慈爱, 说:“吃过饭洗了碗也待不住, 说是出去转一圈就回来。这孩子真懂事, 非要跟我一起做饭洗衣,麻利得很,昨晚上我让他睡阿季那间屋子了, 阿活那小子前才回来睡了一觉, 那席子就臭了!我正晒呢。”
严宅里静悄悄的,外院乍一看规整单调,可进了几步就见松树盘绕, 廊下花卉各异, 一推开内院更是陷入花海, 红粉白黄, 在风中摇摇摆摆。
前头行商落脚的旅店一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贴近严宅的这一面是旅店连带的货仓, 所以并不吵闹。
严观在外头吃了才回来的, 没有麻烦吴叔再做,只是回来沐浴, 换身衣服。
游飞也没有走远,严观满身水汽走出来时, 他正在吴叔跟前一板一眼地打拳。
吴叔是有功夫底子的, 虽是年迈又有伤痛,但指点起游飞来绰绰有余。
严观等他打完这一套拳后, 看着吴叔去灶上提茶了,才问:“方才去哪里了?”
“沿街走了一圈,然后在大同旅店门口看了一会骆驼。”游飞也看着严观,一双眼睛还是那样乌溜溜的,但又沉静了很多,“我没去邵府,昨晚上来的路上没有去,今天也没有去。”
但他想邵阶平死的心,一刻也没有停止。
严观缓步走下去,走到庭中,游飞站在他的影子里,听他说:“同归于尽是下策,是实在没有法子了。只要还有机会,都要留住自己命,要知道,你活着,对于你的仇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尤其对于邵阶平那种人而言。”
游飞仰着脸看着严观,他说这番话时的神色没有一点变化,语调也没有丝毫颤动。
但游飞知道严观也是在说自己,说那个曾经力弱痛苦,只能
被迫蛰伏的少年。
他昨夜住在严宅,与吴叔一道吃饭纳凉,老人家就缺个人说说话。
说起严观的几个兄弟,说起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已然病故的老严帅。
游飞只是安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问,但他揣测那位老严帅应该不是严观的生父,若是生父,报仇的事情怎么也该是老子先上。
“吴叔年轻时拳脚功夫扎实,我不在的时候你就跟他练,我晚上会回来。”严观交代了几句,就出门回官署了。
游飞送他到门口,忽问:“大姐姐回去了吗?”
严观脚步微顿,说:“应该是去找明三娘了,明日正好放旬假,晚些时候一起接她回去。”
“您房里的书我可以看吗?”游飞又问。
严帅闻言转过身,说:“我房里的书不要动,去书房看。”
游飞眨眨眼,说:“嗯,我指的就是书房,您房里我没有进去过。”
严观点了点头,说:“书房里的书里随你看,书房里的刀剑匕首都是开锋的,你拿下来看的时候,小心些,想耍的话去找吴叔。”
“诶。”游飞笑了起来,关上宅门进去了。
严观走了几步,于事无补地摇了摇脑袋,想把那一片柔美的影子暂时地从脑子里清出去,但越是这样,她越像是烙在了脑子里,甚至还猖狂地寸寸清晰起来。
他想起天亮时自己靠在柱上假寐,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传来,觉察到她走近、站定、俯身,轻轻拍他的肩头。
严观慢慢睁开眼,见明宝清展颜一笑,说:“果然是没睡。”
他不知道明宝清是怎么发现的,他假寐时身子都是放松的,只有神思是清醒的。
明宝清见他呆呆的,笑容更深了几分,道:“如今骗不过我了。”
她的这个笑容驱之不散,严观根本无可奈何。
明宝清不知自己在严观脑海里如此肆意妄为,就算知道,她也只会称自己无辜。
小驴车停在树阴下,明宝清靠在车上,正在看自己装订的一本手札。
手札上画满了形形色色的器械工具,一一注明尺寸用处等细则。
因为明宝清时常翻看,所以册子的纸张柔韧微潮,都有些卷边了。
正当她看得仔细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硝烟味,是从紫薇书苑里冒出来的。
门口的守卫连动都没有动,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明宝清也听明宝盈说过,说她们的道学课上会教她们配火.药。
关于火.药,明宝清不是太熟悉,从前过年过节,府上会买一种鞭炮,就是火.药加些小石子用纸一包,炸起来要比烧竹节响亮很多。
但明宝盈说不同的配比会让火.药的效果有很大不同,灌在竹节里封好,有些火.药可以炸更大,有些却只是让竹节蹦出了更远。
“阿姐!”明宝盈提着书箱走出来的时候,那股硝烟味就更重了,衣服、头发丝上全都是。
这门课学的人不多,肯捣腾火.药的更是少之又少,明宝盈一贯搭档的竟都是秦五娘。
她们一个胆大,一个心细,虽是火.药这种易燃的东西,但都没有出过岔子。
“五娘是觉得这火.药上也许有买卖可以做。”明宝盈说。
明宝清问:“那你呢?”
明宝盈想了一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教我们配火.药的女冠先前一直佩戴着帏帽,这两日天热,与我们也熟悉了,她就把帏帽摘了,露出肌肤近半都有火烧痕迹。近来我听同窗议论,才知道她就是许多年前在夫家宗祠里放火的那位李娘子。”
“她没死吗?”明宝清还是从岑嫣柔口中知道这位李娘子的,岑嫣柔当初说她是因为夫家苛待,忍无可忍才这样做的,但外界流传的,都说她是疯子。
“她口齿清晰,目光有神,怎么会是疯子?”明宝盈想起她那些烧伤,微微蹙眉说:“秦五娘询问我李娘子身世时被她听见了,李娘子立在我们身后直言,‘当初若有火.药这东西,我用薄纸搓捻成线,配以火油,大可将那祠堂烧透!也有足够的时间出来,远不至于将自己弄成这般!”
明宝清屏息听着,又叹了一口气,说:“这话真是狂悖,但……
她心里竟有点说不出口的惋惜,惋惜未能如李娘子所愿。
“很多人都听见李娘子的话了,次日她的道学课就少了近半的人。高小娘子说她火烧祠堂本就大逆不道,还敢这般宣之于口,简直荒谬。褚小娘子又说她那话有教唆的意味,有违师德。”
明宝盈说到这,似乎也很纠结,咬着唇不说话了。
“那秦小娘子怎么说的?”明宝清忽问。
明宝盈未语先笑,有点无奈地摇摇头说:“她在李娘子说完那话之后当即拍手道‘对啊!先生冰雪聪明,只是生不逢时罢了,不过现下已跳出牢笼,更能无拘无束了’。”
这话虽是为了讨好李娘子的,但也难为秦五娘能反映得过来,且说得出口!
明宝清惊讶,随即笑道:“商户家的孩子,还真是与众不同。”
她并不是看轻了秦五娘,反而是觉得有趣。
“但就因为这句话,她之前死乞白赖贴出来的一点交情都散了大半,很多人觉得她商贾出身,没有仁信礼义之心,甚至说她不堪。”明宝盈似乎是微微偏向秦五娘的,说这话时语气有点不忿。
“不堪一词,未免太严重了些。”明宝清不赞同。
明宝盈点点头,说:“其实她们是不满李先生,但又因为她是师长,不好直言,所以迁怒秦五娘。”
其实这行为,其实才叫不堪。
“那你呢?”明宝清又问了一遍。
一路上清风相送,明宝盈身上的硝烟味道散得差不多了,她说:“我总觉得李先生教我们配火.药,怎么说呢,更有点像是在教我们一门,一门武艺?她第一堂课就用火.药把一根箭冲到半空中了。她留下的第一份功课,是让我们集思广益,想法子将这枚箭弄足够引人注目的声响和火焰来。若有此种东西能大量制作,行军之人皆配备,那么阿兄和三娘他们在外,想要给主营报信就只消一根填装了火.药的箭。所以我觉得火.药这东西值得钻研一二,不管别人怎么看。”
听到这些话的,除了清风和阳光之外,就只有明宝清了。
但她却没有对此说什么,而是自语了一句,“圣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朝堂之上的圣人她们接触不到,百姓口中又多是些风流韵事,只有紫薇书苑像是圣人的一次吐息,仿佛能顺着这次吐息而窥见她的肺腑。
回到家中时,老苗姨正在打水。因为井水浅了很多,所以打水也费劲很多。
明宝清和明宝盈连忙去帮她,一道把厨房的水缸装满,方便取用。
“云和里的里长成日拢着一帮人去乡长那里诉苦,埋怨邵家那水车从来都不停,沟渠里都是满水,田里的稻子甚至用不掉,但还是不肯停。原本咱们没搭过水车,不懂这水车只要把闸门一关就能停,如今知道了,庄子上的人还用‘关不了’之类的话来搪塞云和里的里长,他哪里还会受蒙骗呢?这话说不通,庄子上那些人就耍起无赖来,不肯认这上游的碾硙与下游的泥沙有关,反说云和里那些人无理取闹,就今儿去的这一趟,竟叫人给打了出来,云和里的里长脑袋上还挨了一下,都见血了。”
老苗姨说着戳戳自己的脑门,见明宝清和明宝盈两人彼此看看,又一齐来看她,问:“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我瞧他们一个个都怒得红了眼,这口气难咽啊。这几日再不下一场大雨,一亩的稻子只能出半亩的量了。”老苗姨摇摇头。
明宝清抬头看了看天,碧空万里无云,她不用游老丈教她的那些法子也能看得出来,这几日必定无雨。
这时,蓝盼晓从外头走了进来,笑道:“三娘回来
了。”
明宝盈点点头,笑道:“母亲。”
明宝清看着她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一声‘母亲’竟有些叫不出口了,觉得不像个称呼,反而像个枷锁,只问:“文先生还好吗?”
蓝盼晓挽了挽自己耳畔的一缕碎发,脸颊微红,唇瓣鲜妍。
“好多了,约莫是赶路回来也没好好歇歇,又马不停蹄地办了学堂,身子有些吃不住,我叫他多歇几日。”
说罢,她有些匆忙地进了屋,像是因为气色过于好而感到羞耻了。
明宝盈看着她的背影眨眨眼,正要说什么,却听明宝清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那种薄纸火.药搓捻而成的引线,你会做吗?”
第074章 酸梅排骨和凉拌鲜豆皮
明宝盈每月回来, 孟家是一定要去的。
孟家其实是个富农底子,比寻常百姓要好得多,但绝没有能摆阔的家底。
先前守门的不过是个糟老头子, 是西院的人, 眼下又添了个曹阿叔, 一身干干净净的短打, 脸上被粮食喂得红光满面,精神奕奕。
到底是有当兵的底子在,就算缺了一条胳膊, 总比衰败的老头子要撑得起门面。
明宝盈迎上曹阿叔的笑脸点了点头, 刚一踏进东院去,院里多了个婆子在廊下打扫,屋里又出来一个颇干练的中年妇人。
对方打眼一瞧明宝盈, 琢磨琢磨, 立刻笑起来, 说:“明三娘子吧?肯定是!老夫人说你该来了, 请,请。中午就在这吃吧,老夫人都说了, 小娘子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她不吃葱蒜, 不吃蟹蚌,天太热也没胃口, 一个酸梅焖排骨,拌一个花生芝麻鲜豆皮, 再要一个炸河虾来。”
孟老夫人声若洪钟, 焕发出的精气神都让明宝盈愣住了,也没能及时说出推拒的话。
她走进屋里去, 就见地上铺开一卷竹席,祖孙俩都穿着清凉半袖短袴,坐在席上推一个不倒翁玩。
孟小果这孩子养得是愈发好了,露出的胳膊白白胖胖,脸颊粉嘟嘟,笑时满口小米牙。
“来,先喝杯紫苏水吧。”孟老夫人笑道。
明宝盈呷了一口,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觉得开阔了许多,什么香案香几都撤了,帷帐帷幔也都没了,只在窗边和门上掩了一卷草帘子。
“那位娘子是老夫人新雇的吗?”明宝盈问。
“对,姜小郎荐给我的。人是高平乡人,郎君早死,辛辛苦苦把一儿一女拉拔长大了,是个能干的苦命人啊,她造的一手好汤水,想挣点养老钱,所以来我这了。”孟老夫人看着眼跟前的小娃娃,说:“我一个老婆子不讲究什么吃喝,但总不能亏待孩子。”
四岁的孟小果已经听得懂这些话了,仰起脸对孟老夫人笑。
孟老夫人怜惜地看着他,又看向明宝盈,说:“还买了两个粗使婆子看院门呢。”
明宝盈蹙眉,侧脸朝西边一瞧,问:“西边可起什么歹心了?”
孟老夫人冷哼一声,让小草把孟小果牵到树荫底下玩耍去。
“别出去了。”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孟老夫人还是多添了一句。
“前个西院里那个,娘家来人了,跟过来大大小小几个孩子,趁我午歇,小草进屋去拿扇子那一眨眼的功夫,把小果勾出去了。”孟老夫人说起这事来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喝两口紫苏水压了压,“后来是黑大把孩子领回来的,说是,说是去河岸边看水车了。”
“是孩子带着孩子去的,也没办法指摘大人。”明宝盈说。
“谁说不是呢?西院压根当这事儿没发生过,我这心里啊,一想起来就突突跳,还攒着那些银子做什么?反正也是叫人眼红了,倒不如花用出去,让他们看得见捞不着!”
“这事儿要告诉参军吗?”明宝盈说。
“告诉他,免得他以为都是好哥哥好嫂嫂呢!”孟老夫人彻底寒了心,“他家一双儿女尚未嫁娶,就早早来向我哭穷,嫁要添妆,娶要添礼,什么都巴望着我。如今我摆出脸色来说要养孙,他家那双儿女便是连个早晚请安都没了,也好,落得个清静!”
“只是这东西两院住着,只怕他们隔三差五生些黑毒心思出来!”明宝盈担忧地说。
孟老夫人也皱眉,道:“我倒想去城里赁间小屋子住,反正田地有黑大他们打理着,只是除开西院,你们都这样好,等小果长大几岁,交给文先生开蒙又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此想来,叫我一个孤寡老婆子贸贸然进城去,又有些胆怯了。”
明宝盈忙宽慰道:“您别怕,有什么事儿您就同我们讲,多买人手是对的,看好门户,什么脏东西也进不来的。”
今日这信,明宝盈是吃饱了写的,写得很慢很细致。
她写,‘酸梅排骨肉烂甜酸,爽口多汁,清香回甘,妙不可言。小果用肉汁拌饭,一碗,两碗被老夫人遏制,生怕其积食。老夫人有言,冬日用山楂红果炖排骨,更有一种山野滋味,解腻开胃,到时下饭三碗,绝不阻拦。’
她又写,‘河虾炸透,连壳酥嚼,芫荽剁碎,醋酱提味,花椒芥子麻辣。老夫人有言,汝厌芫荽,与汝同桌常不得食,今日大饱口福。’
她还写,‘鲜豆皮薄软柔嫩,花生碎芝麻粒黏附其上,嚼之唇齿生香,醋酱味美,老夫人最爱此菜。小果亦连夹两筷,入口嚼吃,眸光熠熠,想来陇右少见鲜豆腐皮。鲜豆皮仅凭人手从烫豆浆锅中提揭而出,虽是味美,可苦于人工……
明宝盈觉得自己不该把这句也写上去,可她吃着豆皮就想到林姨的操劳,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写出来了。
‘写了便罢。’明宝盈不再纠结,再另一张信纸上画了孟老夫人同孟小果一起玩不倒翁的景象。
孟小果踮脚在她边上看着,戳戳纸上的小人,说:“我?”
“是啊。”明宝盈说:“画给阿耶看,好不好?”
孟小果赶紧点点头,他大概不知道生父生母已经去世了,只知道阿耶在远方。
对于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顺理成章将孟容川视作他的阿耶,不必遭受剥离之痛。
寄信时,她还拿到了孟容川寄过来的一个包裹。
那是从陇右的春末寄过来的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三样东西,黄灿灿的杏干像是晕开了一盏灯,还有一捆羊皮囊袋,明宝盈摊开一瞧,发现是个笔囊,里头有三把狼毫,三把羊毫,狼毫富有支撑力,宜书宜画,还分作长锋、中锋、短锋三种,而羊毫吸墨耐用,下笔丰润丝滑。
还有一份信,信上说狼是方五郎宰杀的,羊是明真瑄追射中的,他们择了好肉好皮好毛赠给他,而他只是制了一些笔,借花献佛罢了,又说明宝盈控笔极好,羊毫狼毫都只是锦上添花。
“真会说话。”明宝盈自语着,指尖拨弄着笔毫,叫她有些发痒。
她又把这封信看了一遍,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明宝盈是白住在书苑里的,所以不敢多用了灯油。这院里不只她一人,所以得了杏干,自然要拿出去分一些给大家。
书院的护卫们年岁并不是很大,最大的三十出头,最小的跟明宝盈差不多。
明宝盈听她们说起身世,其实都很类似,是孤儿,是流民,甚至是被家人卖掉的,大多都是在人市上被挑买走,然后习武艺,练兵器,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明宝盈也知道她们的师父有很多个,教他们拳脚、刀兵、箭术、骑术,都是不一样的人,但最尊贵的那一位师父是御前的人,她们也不叫她师父,而是统领。
她们也很清楚明宝盈的身世,知道她家在何处,知道她的弟弟在温泉庄子里,每月可以见一次,也知道明真瑜在驿田里劳作,也知道明真瑄在陇右军中,甚至知道她今日去取了一个来自孟参军的包裹。
而这些种种,明宝盈也隐约有觉察。
在圣人登基之前,她们都在暗处,做的自然也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活。
如今圣人登基,她们正大光明在人前,亦可以掌握长安城里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脉络。
“温先生的汤好了。”明宝盈正与几个小护卫在吃杏干,转身一看,就见水心正端着托盘看她。
“好,我去送。”明宝盈起身接过托盘,走了几步,还是转身问出了她想问了很久的那个问题,“你们为什么这么怕温先生呢?”
“是怕做错事,惹先生不快。先生不快,”水心皱起了脸,说:“那就是统领不快,统领不快,可能会死。”
明宝盈到底不能感同身受她们的畏惧,送过汤就要退下,却听温先生道:“李先生说你做了个红烟的火药出来。”
“是。”明宝盈恭敬道,心里却晃过她做给明宝清的那一条长长火药引线,蓦地有些紧张起来,顿了片刻才道:“我与秦五娘一起钻研所得。”
“你倒不忘她。”温先生的目光落在书上,道。
“没有秦五娘财大气粗,黄丹、松香任由我取用,我哪里配的出来?”明宝盈坦诚道。
温先生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点很淡很淡的笑意,只是明宝盈还没看清她就移开了目光端起汤碗,说:“你若还是侯府三娘,可还能与秦五娘这样相交?”
明宝盈被她问得一愣,道:“在别处恐怕也会自矜身份,但在书苑里我与她还是同窗啊。”
“书苑这地方有何不同?”温先生又问。
明宝盈不知该怎么答,看着温先生房中成堆的书册,她轻声道:“简牍盈积,浩如烟海。人人都一样,都是笨学生。”
温先生没有再说话,只是道:“出去吧。”
明宝盈合上门,觉得温先生好像有些心事。
今夜月色黯淡,似乎是个惹人增添愁绪的夜。
文无尽执意要送蓝盼晓回去,临到家门口的时候,恰好见明宝清送客出来。
那妇人是云和里赵里正的娘子,门外还有一架驴车在等她,车上的小郎是赵里正的大儿子,也冲他们打了声招呼。
“那我就先回去了。”里正娘子还拭了拭泪,对蓝盼晓、文无尽点了点头,又对明宝清道:“明娘子留步吧。”
“元娘。”蓝盼晓心下困惑,问:“她来做什么?”
“心里憋屈,寻我拿个主意。”明宝清口齿清晰,却说的含糊,但文无尽和蓝盼晓竟都默契地没有追问下去。
明宝清微微勾唇,看向文无尽,说:“文先生。”
文无尽亦道:“明娘子。”
蓝盼晓在两人中间左右看看,见他们面上带笑,绝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但又能觉察到那种莫名较劲的感觉。
“文先生身子大好了?”明宝清边往里走边问。
“出来走走,感觉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文无尽见她如此,便也走了进去。
蓝盼晓微微抿唇,倒是她最为局促了。
“那是我姐姐照顾得当。”明宝清没有回头,却从她口中吐出这样一个称呼来。
身后两人似乎被她惊到了,过了很一会才听文先生说:“是,我,我欠她良多。”
“你哪有欠我什么?”蓝盼晓又有些慌乱无措地说:“元娘,这,这……
明宝清蓦地转过身来,两人又急忙顿足,愣愣看她。
“我前些日子听严帅说,明家宅邸被收归官府,这两日正在修缮,应该是预备着给圣人赏人用的。明家的祠堂也没了,族谱也没有保留。至于祖坟,我母亲的尸首不在明家祖坟里,在我阿兄另外择选的一处好山水里。父亲畏罪自尽,尸骨无存。他们都不在祖坟里,祖坟还算什么祖坟。”
明宝清看着蓝盼晓,说:“我说这些,不是不认您了,只是不想您心里有枷锁。”
她又看向文无尽,勾唇笑道:“文先生这些时日逮到机会就长吁短叹,感慨人生苦短,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深以为然。今夜是我给你的回答,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但你不用回答我,因为往后的日子,将是你的答案。”
明宝清说罢,没有给文无尽任何允诺的机会,只把一院子的清风留给了他们两人,进屋去了。
“大娘子还是这样厉害。”文无尽低声说。
蓝盼晓眼睛一热,却笑了起来,说:“早就叫你别试探元娘,她自有主意的,你非时不时聒噪上一句,好了,得偿所愿了?”
第075章 惊雷
夜里曾下了一场雨, 一点点的,早起就没了任何痕迹。
林姨和卫二嫂还是每日都去豆腐坊,这份工很辛苦, 两人都被烤瘦了, 来回路上走着, 就算是早出晚归, 也被日头蒸黑了很多。
她们的工钱并没有涨,但带回来的各种豆腐、豆皮变多了好些。
市面上有或没有的豆腐种类,明宝锦都在林姨一日日归来时的小竹篮里看到了。
小竹篮里装过嫩豆花、水豆腐、老豆腐, 也装过浸了卤的臭豆干, 用黄豆酱煮过的酱豆干,也装过豆丝、豆腐皮,但今日这种斑斑驳驳似蛇皮的豆腐还是头一次。
“这是熬豆浆锅底的那层焦巴。”林姨有些无奈地说:“今儿东主家来了些亲戚, 连吃带拿的, 什么也没剩, 就铲了底下的焦巴给我俩。本来这也没什么, 可,可明日我要去看阿瑶,还想给他做一份咸肉煨豆腐呢。就是小青鸟和文先生刚回来那阵, 四娘在小钵子里给煨的那碗肉。肉被煨得软颤颤, 豆腐气孔在肉汤里直抖,浸得全是肉味, 肉汁都黏嘴。我看着小青鸟埋头一直吃一直吃,就想着, 想着阿瑶也能这样吃上这样一顿就好了。唉, 好好的打算着,这下买也来不及了, 得下个月了。”
明天是要去见明真瑶的日子,谁都记得,明宝清去城中与宇文主事碰完面,已经把林姨要的肉给带回来了。
明宝锦捧着碗里那些散发着淡淡糊味的腐皮闻了闻,说:“其实也蛮香的。”
“香是香,就是干巴巴的不下饭。”林姨勉强笑了笑,说。
“天热,什么菜都容易坏,这豆腐皮既是干巴巴的,那就干巴巴的做吧。”明宝锦摸着下巴,做出一副很老道的样子说。
林姨和老苗姨对视一眼,忍住笑。
肉是一块连肥带瘦的肉,被老苗姨剁得很细很细,煎出一锅香喷喷的油。
然后明宝锦来接手,她先把肉沫捞出来,下花椒、茱萸、蒜子,在油里烹出香味来,又下了一把花生碎,加些盐巴紧密翻炒,等盐味把所有的香气都调和均匀后,重把肉沫及焦豆皮下进去,煸得一丝水汽也没有,这下便可装坛了。
林姨回来时已经要开饭了,但她先去洗了个澡,夏天蒸饼凉了也没关系,掰开了夹上两勺豆皮肉沫,渗出来的红油顺着她手腕子淌。
“多了多了。”她惋惜地说。
“好吃吗?”明宝锦趴在桌上歪头看林姨吃蒸饼,说:“存个两三天应该没问题,而且不是很辣,我想提提味,香料多些也不容易坏。”
林姨笑盈盈点头,所有失落一扫而空。
“过些年,等四娘长大了,咱们一起开间小铺子吧。你在前面开食肆,我在后头给你做豆腐,每日就做一两锅,只给你卖。”
林姨的神色越来越向往,说:“等大娘子她们有门路把阿瑶赎出来,就让他给咱们当当小工,跑跑腿什么的,一天忙到晚,再坐下来一块吃饭。”
她的眼睛黯淡下来,又笑了一笑,说:“吃上这么一个蒸饼就行。”
大家身上担子都很重,家里没有一个闲人,被明宝清训斥过后,这些话,林姨只敢跟明宝锦说一说。
夜里,明宝锦问明宝清,“大姐姐,阿瑶怎么才能不再做奴才呢?”
明宝清正在给她打扇,默了
一会,说:“官贱民要等圣人恩免,或至六十岁可为番户,至七十岁再可免为良人。”
“七十岁?”明宝锦难以置信,说:“可,可文先生教我们念的那首诗里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诗记得不错。”明宝清轻声说,她心里钝钝发痛,但也无计可施。
这无雨的夏夜安静地像是在酝酿着什么,明宝清没有管许多,她每日奔波,实在很需要这一觉。
只是夜里来了几声似是而非的闷雷,在明宝清梦里落了一场幻雨而已。
明宝清睡到了次日天亮,隐约觉察到明宝锦从她脚边爬下了床,还有蓝盼晓进屋来,从钱罐里数走了几枚铜板。
屋外卖牙粉、澡豆的货郎满脸堆笑地接了过来,不住地往后头张望着,空气中还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有点像昨夜那一碗豆腐皮。
“亏得是大户人家的庄子,要是咱们小老百姓这么来上一场,伤筋动骨的,到了子孙辈都还爬不起来了。”货郎感慨着说。
“谁说不是呢。”蓝盼晓随口应着,招呼明宝锦过来选扎头发的彩绸。
“他家那磨坊里还存着米面的吧?”货郎不是这里人,所以显得很好奇。
“眼下应当没多少,但总是有一点的,否则不会烧得那样厉害吧。听那附近的人家说,夜里听见爆雷声了呢,还以为是老天爷劈恶人。”
蓝盼晓弯着腰,仔细挑牙粉,有栀子、茉莉和薄荷味的,明宝锦也在边上瞧着。
“诶,那水车怎么也坏了?”货郎又问。
“刚听我们里正说的,约莫是搭的时候,八角轴上的孔眼就打偏了,毕竟是木头东西,用了一段时间沤烂了,就撑不住了。”蓝盼晓说。
“您还挺明白。”货郎有些惊奇。
“这有什么?”蓝盼晓随意地说:“我们青槐乡上好几座水车,都是自己搭的,看也看会了,不稀奇的。”
正说着话,里正带着附近几家的郎君们快步从那头的道上聚了过来,文无尽也在其中,他朝蓝盼晓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进屋去。
“呦,这怎么个事?”货郎有些紧张。
蓝盼晓快快把钱给他,揽着明宝锦往院里去,说:“大户人家要不讲理了,您也别怕,青天白日的,总不至于叫他们诬告了去。”
她们进去,明宝清和林姨却要出去了。
两边打了个照面,明宝清对明宝锦说:“今日别出门。”
蓝盼晓对明宝清说:“路上小心些。”
文无尽看着蓝盼晓关上了门,又看着明宝清驶远,这才转回脸来。
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桥面,文无尽瞧见对岸的人已经有不少,有人彼此推搡叫骂,也有人出来阻拦。
水车已经转不动了,轴座颓败,那种被明宝清称作辐条的粗长木棍掉了好几根在水里,有些已经随水流走,不见踪迹了。
文无尽仰脸瞧着那轴座的缺口,也觉得斧头劈砍的痕迹太重了,勉强说是木烂腐朽也要人家肯信。
难怪这庄子上的人这样气势汹汹,可这东西毕竟是木头,也不能叫人用手生掰吧。
至于那座磨坊,看起来更是焦黑一片,什么模样都没有了,连文无尽都很是惊讶,他看着支离破碎的门窗,想着昨夜那一声如雷般的巨响,心道,‘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他转脸看杜里正,见他也是满脸的愕然,周围的人无不讶异非常。
一个人的神色或许可以伪装,但一群人的表情怎么能传达出同一个情绪?
管事几乎要相信了他们的不知情,但这件事显然又是人为的。
“这屎盆子还想扣在咱们头上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大半夜的,周大郎喝了点马尿就跑到姜家去闹,我觉都没睡,坐在那劝了一个时辰,我现在上眼皮黏下眼皮睁都睁不开了,我还放火,还砍水车?真他娘的胡说八道,满嘴喷粪!”
杜里正说的全是实话,让他用祖宗十八代来发毒誓他都肯。
管事稍一琢磨,也知道这事未必是未央里的人干的。
“不是你们里,也是你们乡上的!云和里的里正几次三番无理取闹,就是他!”
“你瞎说八道什么啊!”杜里正摇摇头,“人家老父亲昨晚上六十大寿,他是主家,喝的烂醉,哪有那闲工夫来你这搞这一出?”
“他不能是装醉?”管事那一群人说。
“你说他装醉?”杜里正一笑,说:“半个云和里的人说他是真醉。”
管事面色更阴沉了几分,他算知道这些泥腿子在打什么算盘了,无非就是一个法不责众!
“话说,”文无尽困惑开口,指着那磨坊道:“昨夜那声雷暴,可就是落在这了?”
陶二郎拍拍胸口,连声说:“对对!吓我一大跳,这动静只能是老天爷的意思了,人可弄不出来这响动!”
“你们邵家都做了什么?竟引来了天谴?”文无尽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像是怕被波及。
人群都跟着他退,显得邵家这个庄子如同一个大粪坑般恶臭熏天。
等到日暮时分,明宝清和林姨归来时,邵家已然报了官,来查验的人正是严观。
严观走到那个磨坊边上的时候,摇摇欲坠的焦黑窗户一下砸在他脚边,自严九兴口中听到的简单阐述和案卷里的枯燥字眼一下就有了具象的呈现。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手下从废墟堆里走出来,说:“没有找到火油的痕迹。”
当然没有火油,根本用不到火油!
严观迈步走了进去,四周焦黑一片,滚碾大半是石制的,倒还有个周全模样在。
没有痕迹,也没有死伤。
云和里所有的青壮都全须全尾,唯一近似烧伤的伤口出自一个妇人,是被热粥烫伤的。
‘她是怎么做到的?’严观想不通。
“你们庄子上巡夜的人呢?”严观问,“磨坊是天雷焚烧还是人为暂且不论,水车声那么大,下了阀门,等水车停了,再砍轴座,这么长的时间就没人觉察到吗?”
“昨晚上太混乱了,又是磨坊又是水车的,没留意,我们听见水车倒塌的声音才去看,可,可没见人。但,但这事儿显然是人为,得给我们个说法!”
“万年县的衙门又不是你邵家开的!”严观看着顺势而下的水流,很是虚伪,又很是义正言辞地道:“凡事要讲究证据。”
除了轴座上的刀口太明显之外,这案子几乎没有其他的缺口。
严观手下的副帅刚从云和里回来,对他说:“这云和里人人有嫌疑,这邵家的碾硙一完蛋,种稻人家各个得利,这怎么查?且水车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毁,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咱们这不摸瞎吗?”
严观开口正想叫他们查水性好的人,眼皮子底下都没逮住人,只能是和辐条一起掉进水里,往下游去了。
可这时候,那辆熟悉的小驴车从道上驶了过来。
“你先回去禀报县丞吧。”
“是。”副帅得令,带人离去。
严观骑在马上,俯视那辆驶到眼前的小驴车和车上神情自若的女娘。
“严帅似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要进来喝茶吗?”明宝清说。
严观下了马,随她入内。
院里的人绣花的绣花,择菜的择菜,练字的练字,各个淡定无比,只看着他们二人径直走过堂屋,到后头菜园里去了。
严观越发来气,心道,‘真是了不得了!’
老苗姨送了一壶茶两个杯进去,出来咋舌道:“怎么虎着脸,像是要吵起来的样子?”
第076章 往事
“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严观见她拿了个草编蒲团放在门边, 施施然坐下,举起茶杯品茗。
不过是十文一斤的粗茶,也被她喝得好似雀舌。
“严
帅在说什么?”她佯装不懂, 但转过来看他的眼神, 分明是认了的。
“你就不怕我恪尽职守?把事情捅出去?”
听了严观这句威胁, 明宝清却更笑起来, 冲他勾勾手。
严观以为她要服软,会要自己帮忙遮掩,就蹲下身凑近她。
“要是捅出去, 我就说是你教的。”这话末了伴着一声狡黠的轻笑, “这也是实话。”
当然是实话,平康坊巷弄的小小窄室里,是他把面粉燃爆的案子说与她听, 给了她一个可怕又完美的计划。
严观这么近地看着她, 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吐在自己唇上。
只要一瞬的功夫, 他就能了结她的性命, 但却连强硬些盘问她的心思都没有,他对她毫无办法。
“你涉及了多少?”严观无奈地问。
明宝清看着他,担忧、慌乱簇在他眉间, 他似乎忘了遮掩。
“就只是你我这样, 说了说话而已。”明宝清端起他的茶盏给他,说。
严观屈腿倚在门边坐下,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 与她一起看向那片郁郁葱葱的菜圃。
“这案子会怎么了结?”明宝清问。
“明知故问什么?”严观看她一眼, 目光定住。
明宝清正偏首趴在自己膝头上,似是有些疲惫, 眼睛明明在走神,却也是那么黑亮。
她闻言勾起唇角,说:“想听严帅说说话。”
明知她只是一来一回在同自己拉锯,严观还是清了清嗓子,说:“若搁在从前,邵家向衙门送些好处,可能就要抓几个替死鬼交差。但现在那个雷暴天谴的说法已经在青槐乡上传遍了,文无尽还四外扬言,说要着手写篇文章来诉游家的冤屈和邵家的恶毒,他是个写状纸的好笔头。我想邵阶平会权衡,最终会忍下这口气。”
明宝清没有说话,严观放下茶盏,身子不自觉往前倾了倾,问:“今天去看小弟了,很累?”
日暮时分,天色是一种清透的蓝。
他的面孔在这种光芒的晕染下,显得格外深邃。
明宝清没有回答,却忽然问起一个很久远的问题,“侯府抄家的东西,不良人分了多少?”
严观一怔,说:“分了散银二百两。”
“你拿了吗?”
“我没有拿银子。”
“为什么不拿?”
“我说过,我不缺钱。”
明宝清看着他,又问:“抄家那日,你拔过我的木簪,知道其中有关窍吗?”
严观的喉结动了一下,说:“那窄窄一根,你存满金子又能有多少?”
“你曾说入了册的东西动不了,你方才又说没有拿银子,那不在账册上的东西,不值钱的那些,你有拿吗?”
严观今日失败透顶,盘问不成,反被盘问。
他不知道明宝清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些,也不知道她想听到什么,下意识垂眼,却听明宝清说:“严帅?”
严观看向她,明宝清依旧趴在膝头看他。
这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太放松了些,几乎要让严观以为她对自己不设防。
严观定了定神,如实说:“你的很多东西提前都被抄走了,我拿了你院中几盆花,一些书。你若想要,我可以还给你。”
他第一次能那么靠近明宝清,甚至可以进出她的闺房,但看到的却是满地的狼藉,任何她生活过的痕迹都已经被践踏干净。
明宝清轻轻摇头,说:“小弟前些日子在庄子里中暑了,我都不曾得到消息,却听闻有医官专门去替他医治,是刘季吗?是你让他去的?”
严观这才知道她突然盘根究底的缘故,她是起了疑心。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不必有负担。”
明宝清静静看他,天色在他们的对话里一点点转深,前头屋里亮起的昏黄光芒透过门缝漏了进来,这一束光正好落在他背上,斜斜延伸到他左边眼角,照得他睫毛金黄一片。
“陈年旧事,我还这样咄咄逼人地问,严帅为何步步退让,不见愠色?”
严观的目光定住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慢得不禁让明宝清怀疑他方才是不是着意克制了眨眼这个动作。
“你可能忘记了,”他往后靠去,倚在门上,躲进了暗中,现在光落到了明宝清的脸上,“你曾送我阿娘就医。”
这个答案真叫明宝清没有想到,她微微睁大了眼,说:“你阿娘?”
严观点了点头,说:“她没有做很久的巫女,因为挣不到什么银钱。在没有我之前,她是一曲的优伎,不必要卖身,有时只是清弹琵琶,也能得到丰厚的赏钱。但有了我之后,她就去了二曲,渐渐连二曲的地方也要住不起了。我们遇到你那次,是在一场秋千宴上,阿娘很高兴,因为她很久很久没有接过这么一笔大买卖了,只要她去给舞姬伴奏,弹几首琵琶就可以了。”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坐直了身子。
“那场秋千宴上还需要些伺候的人,我那时十一岁了,可以做一些活,求一些赏钱,所以娘就带我去了,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说错话,别做错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却弹错了许多次,而且最后,弦还断了。”
严观的话就如他所说的那根弦一样,在这里断了很久。
明宝清听见他沉重的呼吸,知道他是在忍耐从记忆里传来的痛苦。
“大帐的主人一声令下,他们就把她拖了出去。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打得成了你见到的那样,不过你可能不记得了。”
“我记得,是晋王在草丘猎场设下的秋千宴吧?那个大帐的主人是谁?”
明宝清也回到了那一日,可于她来说,除了这一个小小插曲以外,其余的记忆都非常愉快。
她低声说:“回程的路上下了暴雨,我还一直想在你们怎么样了。”
严观看着她急切而愧疚的样子,似乎恨不能回到那个时候,再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说:“你院里的嬷嬷送我们到了医馆,还给了我钱。但阿娘熬了两日,还是去了。”
“那,那你阿耶呢?”明宝清问。
“他不是我生父,只是我阿娘的一个常客。”严观说到这,笑了笑说:“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吗?”
虽然昏昏暗暗的,但明宝清离得近,看见他这个荒凉的笑容,她摇了摇头。
“就叫盐罐儿,没有姓。”严观说:“阿娘只希望我往后能吃够盐,能卖把子力气挣钱,求个活路就行了。”
“那就算乳名吧。”明宝清说:“我的乳名叫乌珠儿,因为阿娘觉得我小时候眼睛又黑又亮的。”
这样一说,就好像两人在谈心至深处,所以交换了乳名。
但严观知道,她只是看他可怜,所以在哄他。
严观心里既苦涩又甜蜜,喃喃道:“乌珠儿?”
明宝清点点头,神色极认真。
“我养父因这个名字曾开过玩笑,说大家都姓严,要认我做儿子,但玩笑总归是玩笑,他只是零零碎碎教了我一些拳脚功夫,直到我阿娘死了,他觉得与我娘也算有些交情,怕我误入歧途,所以收养了我。”
“严是个中正好字,很适合你。威也肃也;畏也敬也;戒也谨也。”明宝清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来夸他。
“那‘明’就更好了,日月在天。”严观情不自禁地说。
明宝清惊讶失笑,说:“给我戴这么个要命高帽?没想到你还是咬文嚼字的一把好手!”
“我没想到那一层去。”严观有些无辜地说。@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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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日暮时分,他讲了这样一件不寻常的陈年往事。
虽是明宝清有恩于他,但并没有留住他阿娘的性命。
“林千衡他当着你的面认了你做的事,你为什么不驳他?”明宝清想起那日他快步如风,走在官署巷道间,原来是因为生气了。
丝丝缕缕她都记得那样清晰,严观自知逃不过,如实道:“那样,你不是会更开心些?”
“这种谎话是穿肠毒药,怎么会开心。”明宝清苦笑了一下,说:“其实,你让刘季去照拂小弟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亏欠了。”
严观轻轻摇头,但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近处的菜圃,又眺望远处的山林。
‘还有一次。’
他在心里悄声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阵很劲的山风吹来,带着草叶的凉爽,像是箭矢凶狠射来时拂动的气浪。
明宝清的发髻有些疏松了,坠得她脑袋有些发胀,她抬手拔掉发簪,任由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好似在策马疾驰。
“失礼了。”觉察到严观在看她,明宝清把头发挽到身前来,缠着一根碧色的布条编起辫子来。
“无妨。”严观想起那日狩礼她也是编发,只是全扎起来,用一个银白色的发冠高高竖起,而且穿着也与今日的布衣素服不同。
她那时穿了一身方便骑射的墨色胡服,只有领口袖口处有一抹白,背上是一把女子很少会用的长稍弓,看起来利落而冷艳,像是能一箭洞穿人的心扉。
这时的她与马车上那位小小年纪就气质脱俗的小女娘很不一样,但严观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目力如鹰,耳力其实也很好,此时此刻若是凝神静气,他其实能听见河边小水车的声音。
严观觉得明宝清那日应该是揣着一股怒气,带着一点想要闯祸的疯劲,所以她才追着那只明显另有所属的白鹿那么久,逼得它逃进了深处。
明宝清没有失去理智到射杀白鹿,她只是起了一点恶劣的心思,在被明真瑄找回去时,她露出一个想看好戏的笑。
那样的明宝清,恐怕独此一份了。
若不是她让白鹿提前受惊逃窜,严观要杀的那个人,也不会为了面子逞强往死路上去。
‘黑发白冠,黑衣素衫,她很少这样穿。’
严观蓦地想起明宝清与褚令意说的那番话,他算了算年数,忽然意识到明宝清那日在猎场里之所以看起来那样杀气腾腾的,可能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失了亲妹妹,她的衣着是在替那个不曾来到世上的孩子服孝。
她失了妹妹已然是那样,那她失了母亲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这样看我做什么?”明宝清不解问。
严观的目光复杂极了,看着她,又像是在看另一个她。
明宝清编好了长长一根辫子,顺着她的身段蜿蜒向下。
严观看着那一簇发梢,转开话头,说:“昨日看见王妃与王爷坐车去皇家别院避暑了,听说两人出入相随,十分恩爱。”
明宝清说:“我知道,我与王妃时有书信往来。听她说王爷的性子平和包容,素日里说话都没有一句声高的。”
“毕竟大了她十六岁。”严观说:“老夫少妻自然要宠一点的。”
明宝清沉默了一会,问:“你有没有听说过安王有私生女?”
严观有些不解,说:“安王喜好诗文而非女色,府上养了好些落拓文人,乐伎也都是由太常寺送来的演奏雅乐的,我没听到过关于私生女之类的风声,你是打哪知道的?”
“书苑里传出来的。”明宝清说。
“这我倒不肯定了。”严观所知道的都是小道消息,但小道消息未必就是空穴来风,说:“但安王府上的确是清净的,即便有人想走安王的路子,送的也都是古画古玩,而非女娘。”
“这样说来,倒是不错。”明宝清因为邵棠秋此时的幸福而感到了一点愉快,她站起身,垂首看严观,神色温柔含笑,道:“留下来用晚膳吧。”
第077章 无缘无分
坍塌的水车和焦黑的磨坊当然算不得什么好风景, 万年县的不良人来了几次,也找了水性好的人盘问。
青槐乡倒是有两个能一口气游出两里地去的人,但却都不是云和里的人, 而是兴牛里和勤安里的, 且一个家里是种油料的, 一个是种麦, 今岁虽也苦于水少,却不比那些种稻人家焦心。
不良人带了云和里的里长和青槐乡的乡长回衙门问话,但都好端端回来了。
青槐乡的乡长是举人出身, 从前还外放到江淮一带做过知县, 是老了才致仕回乡做了乡长。所以即便去了县衙,也不好随便上刑堂,反而有一杯茶水款待。
赵里正虽是平头百姓, 但表亲里还有些个在京兆府当武侯的, 在各路衙门里当笔吏的, 虽是无品无级, 但到底是见识过的,心里打鼓面上却委屈愤懑,且还把游家的事情提了一提, 信誓旦旦说是天谴。
县丞有几分相信不好说, 但两人进出官门一趟,全须全尾, 皮子都没破一点,就意味着在这件事上, 邵家是讨不到什么说法了。
文无尽在家中守了几日, 见事态渐有平息的意思,这才与蓝盼晓提起想去拜访蓝正临的事情。
当初给文无尽放籍的手书, 蓝正临写得很干脆,他也是惜才的人,而且文无尽与他有些私交,不全是因着蓝盼晓的缘故,所以此次回来,也应该要去问候一番。
文无尽觑了眼在灶上忙碌的老苗姨,又看向正在桌前认真写字的明宝锦,依过身子去握住蓝盼晓垂掩在绣架下稍作休息的尾指,轻轻晃了晃,小声说:“与我同去吧。”
蓝盼晓从前只觉得他是温温柔柔,笑似春风的一个人,哪里知他这样爱撒娇。
“只怕我去了,反而叫你受冷待。”她认真说。
“我还没有出孝期,登门也不便,买一点果子请人送进去,再捎一句问候的口信也就是了。”文无尽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望着她,说:“礼数到了就好。”
蓝盼晓受不住他轻声细语地哄,点点头答应了,垂眸看着绣架上那一双鸳鸯时,手里的细针却似铁杵般沉重。
今日绣架上不是帕子,而是姜小郎给钟娘子定下红盖头,他买了一块质地很好的丝绸,泛着水波晃动般的莹光。
蓝盼晓透过这层柔美的红水,隐约看见文无尽将她的尾指攥在手心里,用拇指从指尖摩挲到指根,又揉着指腹那一小块嫩肉,像是在把玩一粒蕊珠。
蓝盼晓赶紧移开目光,可看不见了,触感却越发鲜明起来,只叫她半边身子都酥掉了。
她有些埋怨地看向文无尽,却见他另一手拿着书册,侧脸沉静专注,似乎抵着指腹的按揉只是他寄托情丝的下意识举动,并未因此延伸出更多的欲望来。
“我要绣盖头了。”蓝盼晓出声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声音软得不像话,像是被水浸过的一张棉纸,湿湿嗒嗒被人用手指勾起来。
文无尽顺从地松开手,笑着看了她一眼,翻过一页书,继续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蓝盼晓又羞又恼,她在羞自己,也在恼自己。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不像话,在心底骂自己,但骂了几句,又觉得何必如此。
浮生若寄,年少几何,偷顷刻之欢,人欲使然。
明宝清已经改口唤她阿姐,林姨也不再唤她夫人,只是姐妹相称。
“还好跟咱们出府的是您,”下工回来的林姨把手浸盆中,先对老苗姨说了一句,又看向替她轻轻淋浇凉水的蓝盼晓,道:“若是老夫人活到现在,岂不是要咱们抬菩萨般抬出来,日日供着她,还要说三道四管着咱们。”
蓝盼晓打了个寒噤,替她揉着浮泡红肿的手,问:“怎么突然有此一说?”
林姨对着在后院一眨眼,文无尽正在那里与明宝锦一道浇菜。
蓝盼晓嗔怪看她一眼,林姨又道:“回来道上瞧见周大郎他娘拦着姜小郎他娘在说钟娘子的不是,明明是个病秧子,说起前儿媳的不是来,倒似吃了人参,精神得不得了!”
“还在说?”
老苗姨问。
“姜小郎他娘说自己家中事忙,才脱出手来。”林姨见蓝盼晓要拿针挑她指尖的水泡,笑容一下变作惧怕,可瞧见蓝盼晓红了眼睛,她又笑起来,说:“没事的,几个水泡罢了,你挑破就是了。我今儿带回来一捆最好的干腐皮,你明儿回家,道上再买点别的果子,也够看的。”
去蓝家那日,蓝盼晓和文无尽是坐着明宝清的小驴车同去的,明宝清与他们在路口分开来,还要去严家接游飞回来。
严观似是不在家,明宝清叩了叩门站在外边等,过了一会,听见一个老丈在叫,“谁啊。”
若是那几个小子回来,绝不是这种有礼貌的叫门法。
明宝清想了想,称呼道:“吴叔,严帅和游飞在家吗?”
门开后,露出吴叔一张好奇的脸来,看清明宝清这人,他揣测了一番,脸上登时流露出极为喜悦的笑容来。
他急忙往里退,见到她有驴车,又替她牵驴进来,引她进了院子,入了堂屋,上了清茶,欢欢喜喜立在一旁搓手看着她。
听明宝清又问一遍,吴叔才一拍脑袋,说:“他们不在家。”
明宝清把目光从满院摇曳的夏花上收回来,又听吴叔道:“我家小郎君带着小飞去官署里试兵器了,应该也快回来了。”
“这么快就用上兵器了,能不能驾驭?”明宝清只怕少年人心性没修好,得了凶器会生事。
“小娘子放心,只是叫他掂量掂量,心里有个数。”
吴叔似也是个练家子,但上了年岁,面容和蔼,见明宝清总瞧着院里的花,就道:
“原本这宅子里空落落的,那日不知郎君哪捡的花,七八盆呢。有些枝丫都断了,有些盆也碎的不成样了,不过花种倒是都蛮好的。牡丹、菊花、蔷薇、杜鹃,还有几盆小松树,他给种到土里去了。”
明宝清起身站到门边,往亭中看去。她没认出那几株地栽的松树原是她养的,因为大了两番有余,且养在盆里时枝干日日修剪成宝塔模样,还要铁丝缠绕已求定型。
而眼下的松树早就不复当初的端雅,整个院子随它长,但明宝清看得出来,严观应该还是有稍加修剪的,只是顺着它的长势而没有过多的禁锢,皮壳苍劲有力,枝干盘虬卧龙,隐隐有种一树冠顶的气度。
“小娘子喜欢看花花草草吗?”吴叔试探问。
明宝清不知该怎么说,就点点头。
“可惜花期过了,小郎君自己院里还养了……
吴叔正说着,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呀,是小郎君和小飞回来了。”
严观进门时就看见小驴车了,所以再见到明宝清时也有所准备。
“大姐姐。”游飞唤她时神色轻快,正是长个的时候,几日不见,似乎又变了点模样。
“回来了。”明宝清这句话令严观一阵恍惚,她的目光又在院中缓缓逡巡而过,说:“这些,你养的很好。”
“吴叔的功劳。”严观轻描淡写地说。
游飞回房间去收拾东西了,吴叔给他买了一个小书包,一身衣裳,还给他做了一对护腕。
他对这里有些不舍,吴叔也舍不得游飞。游飞在这的时候,严观每日都回来,家里会热闹很多。
“回去别忘了练功。”严观说:“同文无尽说,一个月他教,一个月我教。”
文无尽得了这句话,道:“我教的一个月,你可以自己练功夫,他教的一个月,你能自己看书练字吗?”
“嗯。”游飞点点头,低头从小书包里翻出自己的作业来,说:“这回就带来了的,也练字了。严帅还说我的字很难看。”
他看看驾车的明宝清,又看看车厢里的文无尽和蓝盼晓,想听到不一样些的回答。
“是难看。”明宝清说。
“要多加练习。”文无尽算是委婉。
“你学字不久,不必焦急。”蓝盼晓还是这样温柔。
游飞抱着自己的小书包,掀开里头一角字帖瞧着,小声嘟囔,“不至于说难看吧。”
他偷偷看明宝清,明宝清唇角含笑,只是下一瞬,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眼神满是警惕嫌恶。
游飞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就见前面驶过来一辆马车,车里的人刻意掀开了车帘,一只手搭在窗上,正在笑着看他们,仿佛老友重相逢。
蓝盼晓和文无尽也看见了那个人,但这里只有蓝盼晓不认得那人。
她对于眼下忽然僵硬寒冷起来的氛围有些迷茫,不安地望着明宝清,又看向文无尽。
“文秀才回来了,令慈安好?”邵阶平含笑问,似是才发现他穿得素净,尚在孝期,“歇一歇也好,否则又如那年一样撞见郭给事中做考官,又因避嫌把你涮下去,岂不可惜了?”
蓝盼晓蹙起眉,就听文无尽淡笑一声,说:“邵少卿还有闲情管我的事?这车盖上全是香灰味,可是从庙里回来的?”
“这话是怎么说呢?”邵阶平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开,黏在游飞脸上,随意地问。
“做些法事,以求心安。”文无尽说。
邵阶平笑出了声,用一种令人作呕的缱绻口吻道:“我从未有过不安,我有的,只是痛惜而已。”
游飞用那双很像苗娘子的眼睛注视着邵阶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明宝清很担心他会突然暴起冲向邵阶平。
但他没有,他只是移开了眼,像苗娘子最常对待邵阶平的那样,无视了他。
邵阶平面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消失了。
游飞不看他时,身上就没有了一丝苗娘子的痕迹,他愈发像游春生,额发到鼻唇弧度都像。
他轻易让邵阶平想起了失去的那个孩子,那也是一个男孩。
邵阶平还看过那个孩子,他有些癫狂地认为那团血肉长得有些像自己,也有些像苗玉颜。
就像游飞这样,是父母恩爱结合的证明。
“要知道,其实是我先认识她的。”邵阶平像是要证明什么,用一种黏湿湿的口吻说:“我下山崴了脚,遇见了她,她为我捣药,为我敷药。”
游飞紧攥在一侧的拳头震动起来,但又在明宝清冷冷淡淡,充满蔑视的话语中按捺住了。
“这不更说明苗娘子与你不是有缘无分,也不是有份无缘,你们是无缘无分,在她眼里,你合该只是个路人,错在她好心而已。”
见邵阶平还要胡扯,明宝清更说:“再者,老天爷偏让你三子你都输,你一个如此自以为是的人,不该自惭形愧吗?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冲着我们自述那些可笑无耻的意淫?不如自尽吧。”
文无尽和蓝盼晓不约而同哼笑出声,笑得邵阶平脸色愈发摆不住了,寒声说:“想来明娘子在这两年里多有历练,非但这般鸱鸮弄舌,连那借刀杀人的事情也做得如此顺手。”
明宝清讥刺一笑,说:“少卿怎么说得这样难听,我都没说你罪有应得,活该遭受天谴,你还说我卖弄口舌?你轻声些,车夫是心腹还是聋子?褚学士后日过生辰,你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喜庆一些,别弄些不好的消息出来,惹他心烦。”
游飞望着明宝清,他听严观说了邵家碾硙被毁的事,他不知道明宝清为了这回的一场痛快而在盘算了多少事,他眼下能做的,只有感激。
邵阶平缓缓横拉车窗,脸渐渐被关得只剩下一只眼,那只眼瞧着明宝清,目光不善。
“我还是劝你收手,再去褚氏那里搬弄是非,也要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可不是什么侯府长女了!”
游飞猛地转脸看向邵阶平,那双与苗玉颜极相似的眸子里射出截然不同的愤怒来。
他的怒视里没有哀求,没有逃避,没有自厌,更没有泪
水,只有憎恶。
邵阶平关上了窗。
第078章 禾鸡
宇文主事允诺过的那个槽碾在秋日里落成了, 位置在里正家与姜家之间的一块无主空地上,顶上搭了个窝棚,遮出一片浓阴来。
碾槽是用很多段石头槽拼起来了, 若是生凿, 只怕要坏石匠一套吃饭的家伙, 碾轮又大又扁, 抻着转棍倚在槽里。
“宇文主事莫不是以为我在碾轮上画花纹,纯是为了好看来的?”明宝清有些无奈地说:“亏您还夸我蕙质兰心,聪明过人, 原来都是虚词。”
相处了几回, 明宝清品出宇文主事是个务实忠厚的性子,略微玩笑几句,他并不会生气, 反而一本正经同明宝清赔不是。
“的确是在下一知半解, 自以为是了。”宇文主事拱了拱手, 躬身捡起散在槽碾边的谷子。
严观见状快步走过去, 同宇文主事一道拣谷子。
方才他们拿了谷子来试磨,驴子蒙眼转了几圈,宇文主事凑上前去看, 见好些糠壳已经浮出来了, 随后又瞧见槽碾边有谷子掉落,是被碾轮推高后从槽碾冒出来的。
‘不妙啊, 再垒高就不好转了。’宇文主事皱了皱眉,直起身看那光秃秃的碾轮, 想起明宝清画在上头的一圈谷穗和麦芒, 不由得一拍脑门,对严观道:“你竟然都看得比我明白。”
方才运送碾轮来青槐乡的时候, 严观遇上了,掀开瞧了一眼,就问为什么没有把明宝清画的纹饰也做上去。
宇文主事那时道:“雕饰无用。”
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无用的人,到底是对女娘存了轻慢之心。
他弯腰捡起一粒粒谷子的时候,脑海里忽然冒出自家弟弟靠在凭几上,散着雪白衣袍和墨色长发,懒洋洋说:“圣人是世上最英明,最尊贵之人,风月、权柄,她都能给我,阿兄问我为何甘愿背负佞幸之名?因为我本就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宇文主事与弟弟差了好些年岁,正正经经是长兄如父,他自认不算古板,但也很不应该养出这么个明明能靠才学博得清名,却偏偏要爬上圣人床榻的混账东西。
“碾轮的尺寸磨得恰好,没有余地挡住冒上来的谷料,倒是废了。”严观惋惜的话语响起,宇文主事回过神来,说:“这是我自作聪明,这户部司里还有一个半成的碾轮,可以给你们。”
“明日方便去取吗?”严观道。
“方便倒是方便,我回去后让石匠把尺寸留好,细节就要你自己雕一下了,挂在户部司里,能雕细活的石匠都在替圣人千秋节雕东西,没有这个功夫。”宇文主事说。
“多谢主事。”明宝清说:“方才都是玩笑话,主事看得上我胡想的东西,我心里很高兴。”
“这碾轮碾米碾麦合用,你信不信,放在官窑碾细陶土,放在纸坊碾碎麻浆也很好用。”
宇文主事又说了句话让明宝清听不太懂的话,“这一课是你教我的,很受用。”
明宝清道:“碾细陶土我没想到,不过碾碎麻浆我想到了,青槐乡产麻产竹,我之前与里正闲话时,他也曾感慨纸价太贵,自家儿孙学字都不敢往大了写,虽有意在这处设一个小小纸坊,但一时找不到人来落实。”
因为这个槽碾只出了料钱,又是明宝清弄来的官匠,再加上宇文主事还露了面,同乡长吃了一杯茶,所以这个槽碾一半归了明宝清,一半归了未央里。
归了未央里的那一半,再由里正同几家有余钱的平摊了石料铁轴钱和买牲口的钱,及日后草料的耗费。
严观带来了一个石匠在新换来的碾轮上雕刻谷穗麦芒,他和明宝清坐在没搭好的矮围墙上,在这叮叮咚咚的声响里时不时说上几句话。
这样,严观就觉得很好了。
然后他扭脸,看见了文无尽与蓝盼晓手牵手来给明宝清送饭。
“严帅也在。”文无尽和蓝盼晓明明是一人一个食盒提着,却对严观道:“没有备你的饭。”
“备了的,那位的也备了。”蓝盼晓嗔怪瞧了文无尽一眼,示意了下在那边忙活的石匠,又对严观道:“只是些粗茶淡饭,因新榨了油来,所以就把小青鸟捉来的几只禾鸡给炸了,您凑合吃些,不要嫌弃。”
“怎会。”严观的口吻忽然变得硬邦邦,明宝清瞧了他一眼,又看看文无尽,觉得这两人碰在一起的氛围总是透着一股火药味,但又很好笑。
“咱们去树下吃吧。”明宝清说。
严观立刻说好。
文无尽那种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又深了一点,晃了晃与蓝盼晓牵在一处的手,道:“慢用啊。”
严观已经气饱。
“怎么了?”明宝清歪首看他,又递碗筷给他。
自从说出她曾有恩于他的事后,明宝清与他相处时就愈发自在了。
明宝清不相信无缘无故的好处,严观算是给了她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也因此,她这种歪歪脑袋,笑弯眼睛的神情多有展露,看得他心头震颤。
夜里梦见她的时候,一颦一笑愈发清晰,甚至连气味和触感都可以描摹,倒逼得他为了换衣方便而回家住去了。
“没事。”严观接过碗筷,说:“你方才提到纸坊是杜里正与文无尽一同开办的?”
明宝清点点头,说:“文先生的父亲早年间在郭氏的纸坊里做管事,写的关于制纸的手札有厚厚两大本,后来因为他与文先生的母亲相恋私奔,两人被逐出郭氏,这差事也就没继续再做了。”
“这倒是能成书了。”严观一筷子戳进禾鸡里,金黄的表皮顿时发出酥裂的声响,肉极香嫩多汁,滋味丰富,骨头都炸软了,他不禁赞道:“炸得倒是真够味。”
禾鸡只有鸽子大,因喜欢在稻田里觅食而有此名,秋来稻苗刚收割完这几日,多有禾鸡撅着屁股在禾蔸里,文先生就指着禾鸡屁股教了一串的成语和典故——掩耳盗铃、掩目捕雀、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等等。
游飞是抓禾鸡的好手了,他教明宝锦,禾鸡不能追撵,它虽然飞不高,但蹦得快,生追会累个半死,等它自己埋起头的时候,只要手脚轻一些,基本十拿九稳。
“这就是自寻死路、自投罗网啊!”游飞又总结出两个成语,也算是寓教于乐了。
游飞和明宝锦一共抓了六只禾鸡,严观那时往厨房瞄了一眼,就见老苗姨利落地烧水除了毛,就浸进一锅酱汁里了。
他没太看清,只见明宝清家中秋后存货颇丰,后院还新搭了一个小草棚做仓库,谷粮菜干都装满垒高,都是做了水车的人家允诺过的。
明宝清正捧着碗莲藕汤喝,听他夸好,就笑着说:“小妹喜欢买香料,那日跟着阿姐和文先生去集会上卖帕子,顺便买了些八角、丁香和草果,在家里似模似样的熬了锅卤水。这禾鸡炸之前应当是卤过的,诶,你请来这石匠赶不赶工?我还想给家里做个小石磨,好吃些细粮,再给小妹做个小小的碾槽,就跟碾药钵子那么点大,让她碾香料什么的,图我都画好了。”
明宝清从腰间小布包里拿出她的小册子给严观瞧,她那个小小的册子是自己用绳子订好的,细细的麻绳还绕了好几圈捆着。
严观扬声一问,石匠正坐在那头大快朵颐,拎着半只禾鸡连骨头都要嚼进去,立刻说:“不赶不赶!管我饭,我白给你做!”
寻常人家待客都没有这样好的饭,竟舍得给他一个做工的匠人吃。
明宝清高兴了,正想端起藕汤再喝一口,蓦地发觉这汤只有一盅,一个勺,约莫是明宝锦放漏了。
“无妨,你先喝了,我再喝,我不用汤下饭的。”严观夹起一片清炒的菇嚼吃了,说:“这些菜都很润。”
明宝清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想太别扭,又喝了几口才放下。
煮汤的藕是里正家的塘子里来的,采藕也是辛苦活计,
半个身子都潜进泥里去,挖藕要力气,又不能使蛮劲,否则藕断了泥巴进去了就卖不上价了。
给明宝清的藕很漂亮,裹着泥没洗拿过来的,用井水一冲,完完整整,白白净净泛着粉。
“肯定很绵!”老苗姨说。
‘果然很绵!’明宝清想。
严观吃得差不多了才端起藕汤,拿起她含过的那个勺。
不着意去想的话,这事其实没什么,但若是细想了……
明宝清将吃空的碗碟筷子一一摆回食盒里,严观也将汤盅和瓷勺摆了进来,她抬起眼,就见严观正起身要去拿石匠收拾好的那个饭盒。
石匠笑呵呵的,说:“严帅,您也吃得红光满面啊!”
今岁少雨,虽有水车,但云和里水稻的收成还是不太好,较往年少了足有两成之数。
赵里正请杜里正吃酒,他娘子又登门拎着糕点来找明宝清。
云和里的人来未央里磨谷子,便不要钱了,还有些人家因为收成实在不好,日子难过,因文无尽与杜里正一起建纸坊的缘故,也在这里谋了一份散工。
只是杜里正的那户杜家亲戚却不收半个人,杜里正对文无尽赔笑也无用,越看杜二郎越气,只叫他滚远些。
文无尽生了张很好说话的脸,实际上却不是这样的。
卫家要给的粮,他决计不松口,卫家三个郎夜里来敲游家的门,他敢开,还敢让三人进来。
“是不是真不肯给我们哥仨一条活路走?”卫大郎咬牙切齿问。
文无尽坐在桌前看游飞写字,抄起剪子剪掉过长的灯蕊,说:“是不是觉着我回不来了?”
“我没这么想!”卫大郎硬声说。
“没这么想,却这么行事了,奇怪。”文无尽一嗤,道:“远亲不如近邻,她们全是很好的女娘,能与你们做邻居,是你们修来的福气,却不想叫你们如此欺负,日常琐碎给她们添了不少难受,还引恶徒入室!”
“都是妇人长舌惹出来的,我们又没做什么!”卫大郎无耻地说。
“偷菜偷豆,偷炭偷水,全与你们不相干?”文无尽事无巨细地了解了。
“这点鸡毛蒜皮,你一个秀才还摆出来称量?”卫大郎鄙夷道:“这样小肚鸡肠,是叫那姓蓝的寡妇榨干了气量吧。”
游飞瞪着卫大郎,又看文无尽,见他神情冰冷,却迎上卫大郎的目光,笑了一笑。
“转眼秋节至,又该进补了不是?”文无尽慢条斯理道:“前些年你和卫三在山间捉住的那只长喙屈尾黄耳犬,我曾说其品相过于好,恐是狗坊养的,许是在田猎狩礼跑丢的,你们不信,宰杀后才发现其颈部毛发藏有铜牌项圈,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随着他话音落定,一根有些腐朽的皮圈落到了桌上,在灯火的照耀下,皮圈上挂着铜牌已经绣满了斑斑墨绿,似迸溅的黑血。
游飞看着上头‘绒子’二字,忽觉畜生一旦被赋了名字,好像就离了畜生道,不该这样宰杀。
“明日交粮,不够就分家卖田卖产卖身。”文无尽还是那种平和口吻,“如若不然,你们知道严帅来得很勤快,我只消把这个项圈交给他,哼,那日你们杀狗吃狗,可不只我一人瞧见,一条狗命虽不至于要你们三兄弟的命,但挨上几板子,这里头的门道还是可以讲究的。”
卫大听得面容扭曲抽搐,冲上前想要抢那个项圈,却不知游飞早就提防他了,从身后甩出一长棍,重重打在他手上。
卫大只觉整条手臂全然麻木,倒跌在地上,卫三卫六也不敢再上前。
“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文无尽说:“做人差劲也没有关系,先生教你们。”
游飞看见卫小郎似乎踉跄了一下,其实他也有些起鸡皮疙瘩,见文无尽的目光转了回来,他连忙把那根吴叔削的长棍摆好,乖乖看起书来。
文无尽反倒把那根棍子拿了过来,仔仔细细看了看说:“长短粗细都是依着你的身量做的。”
“嗯,吴叔做的。”游飞想了想,说:“其实我应该叫他老丈了,我是跟着严帅叫的。”
文无尽看他,说:“既跟他学功夫,怎么不叫师父?”
游飞有些别扭,小声说:“他没要求过。”
“他这个人不怎么要求别人的。”文无尽将棍子摆在墙角,说。
“先生现在好像不讨厌师父了。”游飞改口很快,“你本来都骂他是爪牙走狗的。”
文无尽笑了起来,说:“瞧着他看偷摸看明娘子那傻样,我就觉得很痛快啊。”
“有吗?”游飞托腮回想着,“师父哪里傻?他那么有气概,哪里用得着偷摸看。”
文无尽稍稍露出嫌弃的样子来,道:“你也傻,多看点书吧。”
第079章 登门
秋后的日子忽然忙了起来, 也慢了下来。
文先生的学堂是上七天休一日的,休一日的时候,他总是在纸坊里待着。
虽有父亲的制纸手札, 但书上的东西终归是书上的, 成与不成要试过才知。
文无尽是个做起事情就很专心的人, 在学堂里就教书, 在纸坊里就捣浆,好些时候蓝盼晓就站在窗边看着,他都不曾发觉。
一转身蓦地看见她, 像是一个惊喜。
他是个书生, 穿衣举止一向有规矩,蓝盼晓很少见他这样挽着袖口,忙得浑身是汗。
“黑大、黑二去哪了?”蓝盼晓等他开门, 走进来后发觉里头只有他一个人。
“孙婶子要给他们做媒, 去孟家东院相看去了。”
“这倒是喜事, 他们兄弟年岁也不小了。”
纸坊小窗口支了一张方桌, 蓝盼晓把食盒搁上去,摸出帕子来擦文无尽额上的汗水。
天凉了,出了汗不擦干净, 容易受风。
“我与黑二同岁来的。”文无尽合着眼任由她擦, 拭汗而已,也是他从前不敢想的情景。
“寻常百姓孝期守不住三年之久, 成亲生子,衙门也不会来查, 可你是要考科举的人。”
蓝盼晓按上他的鼻尖, 又在他下颌上轻轻划过,擦向他的脖颈, 说:“那次,一个避嫌就把你的名字划去了,阿兄他那样冷清的性子都替你生气,我不能成了你的把柄。”
文无尽一下睁开眼,攥紧了蓝盼晓的腕子,把唇贴在她因握帕而屈起的指节上,轻轻含吮。
“我知道,但也不许你这样说自己。直到现在,我亲近你时,还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的唇烫得厉害,又把脸贴在了蓝盼晓手心里,隔着一层轻薄的帕子,种种求欢示好的触感反而更分明。
食盒掀了一半,不着急去吃,文无尽倾过身子去,将蓝盼晓抵在窗下吻她。
清风从他们发顶吹过,分外宁静。
听见蓝盼晓因愉悦而发出细弱的轻哼这种私密的,暧昧的,酥麻的,情不自禁的声音是无法凭空捏造想象的,也就是在告诉文无尽,此时此刻,是真实的。
文无尽身上未拭的汗愈发多了,还有一滴沿着胸膛滑了下去,没入他有些疏松的腰带里。
他觉得蓝盼晓拭汗的活计做得不太好,求她再做,帮他擦擦干,否则又湿又渍,很不舒服。
蓝盼晓真是拿他没有办法,这人有时候专心起来心无旁骛,撩得她动情也一无所觉,更多时候一旦冒出亲近的念头了,他就什么都敢做的。
什么都敢。
“阿姐呢?”明宝清换上了蓝盼晓给她做的一件新裙,轻轻拈着靛蓝的裙摆,又看着它在凉风里落下。
“给文先生送饭去了。”明宝锦和游飞正在下棋,手边还有一碟盐炒豆和干梨片。
明宝清点点头,说:“我也出去了,晚上也许赶不及回来了,不必担心我。”
明宝锦匆匆下了一子,说:“阿姐去哪里呀?”
明宝清转身冲她一眨眼,只道:“碰上了好吃的给你买。”
“嗯。”明宝锦点点头,一看自己方才下的那一步,真是烂透了,输局已定。
游飞笑眯眯看她,明宝锦也不恼,很大方地说:“你赢啦。”
两人下棋就是游戏,从不会为输赢而争执。
一粒一粒收着棋子,游飞道:“大姐姐方才没说去哪呢。”
“是哦。”明宝锦认真想了想明宝清会去
做什么,想了一圈眨眨眼,道:“不知道。”
明宝清要去岑府。
帖子是六舅母姜氏给她下的,写得清楚明白,岑府的门房还是旧人,认得她,却让她等。
姜氏得了消息赶过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明宝清正背着一个青翠翠的竹篓子,仰首看天上白云变幻。
听见脚步匆匆,她转身对姜氏一笑,彷佛只等了片刻功夫。
“元娘,走。”姜氏牵住她的手,怒视那门房一眼,走进自己的内院里才问:“不是捎了口信给你,说西偏门的婆子是我的人,你怎么不走那边过呢?我自己的院子虽是守住了,可家主毕竟是二郎君,外院只能靠慢慢渗沙子。”
“我想叫二舅母知道我来了。”明宝清说罢,忽然瞧见院里有个小人摇摇摆摆笑扑过来,她顿时眉眼俱笑,道:“猫儿呀,阿姐来看你了。”
猫儿猫儿,生得也就像只小猫儿,小小的脸庞大大的眼,吃不胖的身架子,撒娇说话奶呼呼的。
明宝清把竹篓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架小小的竹推车,车斗里还装着一个配了绳鞭的竹马,马头活灵活现,点了睛,还黏着一簇从绝影身上梳下来的鬃毛,还有一个竹笼球,里头拴着个铃铛,一踢一摔全是响。
“这是蓝娘子给做的布老虎,”明宝清迎上姜氏的目光,解释道:“就叫蓝娘子了,不叫母亲,一样敬重她的。”
姜氏多问了几句,知道蓝盼晓有了归宿,道:“也好。”
她看着笑出口水的猫儿,又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明宝清接过婢女递来的荔枝甜汤,倚在凭几上笑道:“舅母还是急性子,你这样突然给我下了帖子,请了我来,你说二舅母会怎么想。”
“怎么想?寻常走亲戚呐!”姜氏在她膝上轻轻一锤,自己琢磨起来,道:“她怎么想,啧,她,她应该会想着,我是有事儿要找你来的。”
明宝清往瓷碟里吐了一枚荔枝核,又道:“什么事呢?”
姜氏又在那想,片刻后攥拳一扬,说:“你的添妆!契子我是真找不着,你知道在哪吗?”
明宝清看着姜氏,唇边的笑弧又深了几分。
姜氏虽学着在宅里里斗,保全自己,保全孩子,但心性并没有大改,还是这样直截了当,与人弯弯绕绕地玩,实在也难为她。
“我不知道,祖母去时我没见到她,邱嬷嬷也没有见到,一句口信也没有。”
姜氏叹了一声,说:“邱嬷嬷那事是我无能。好不容易打发了她跟前守着的下人,叫婢女进去瞧了,可那时候邱嬷嬷已经不认人了,把婢女当成你,只絮絮叨叨说着你小时候的事。”
明宝清垂眸看着手边的那碗甜汤,棕红色的汤底清透如镜,照出她一双满是郁色的眼睛。
她拿起勺子搅乱了这片影,又浅浅啜了一口,只觉甜得发苦。
“嬷嬷说了什么?”明宝清低声问。
姜氏就把她的心腹婢女叫来了,婢女道:“邱嬷嬷说起您小时候给她做的那根木簪花,又说起你们去城外庄子上小住的事,还说起您小时候养过的那只小黑狗,是与老先君出游时在道上捡的。”
明宝清神色不变,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婢女又说:“那根木簪花,夫人让我放在邱嬷嬷的棺椁里,跟她一同下葬了。”
“谢谢。”明宝清抬起眼笑了一笑,说:“舅母,我好不好去祖母院里看一看。”
姜氏有些难为情地瞧着她,似乎像是写了一份不怎么好的答卷,要叫考官阅览了。
“叫道士贴了封条了。”
“揭开吧。咱们又不怕的。”
明宝清很想外祖母和邱嬷嬷,但也不愿意她们的灵魂还在宅院里盘踞,应当安息了才是。
那院子是有人打扫的,侧门的封条贴得松松的,在风里晃荡着。
明宝清走了进去,先瞧见了下人房门口的两只水缸,水缸后隐约还见到个握着笤帚的仆妇。
邱嬷嬷不住在这里,她歇在前头的屋子里,那里阳光更好更开阔。
明宝清一脚踏进邱嬷嬷的屋子,觉得足下砖地微松,像是被撬过又嵌进去,她瞧了一圈,又走了出来。
祖母的正院是明宝清最熟悉的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但这里看起来和记忆里的有点不一样了。
庭中名贵的盆栽都不见了,余下几株挪不走的柏树。
屋里也是这般,像是被劫掠过的一个人,光溜溜的,什么首饰和贵重的衣裳都不见了。
她站在堂中看了很久,转身的时候那个仆妇又出现在了墙角。
这仆妇处处不起眼,甚至有些不像人,像是这宅院的一个石墩,一个水缸。
若搁在从前,明宝清可能完全不会注意到她。
但现在,明宝清知道就算是匍匐在地的人,也是人,而不是物件。
明宝清朝她走了过去,长长的影子先到,像乌云一样盖在那个仆妇身上。
“卓氏一族如今定居江都,虽离得远,但也没远到书信不能至的地步。告诉舅母,那间漆行我替六舅舅管她要,让她最好紧着些给我吐出来!还有那些没拿到手的,就别惦记了,别逼得我给卓家写信,请舅公叔伯来索性把外祖母的嫁妆都收回去,谁也别想着了!”
仆妇低着头握着笤帚不说话,只听明宝清又道:“你虽不抬头,但我瞧着你这衣领子的用料比我身上的还好,在王氏跟前应该算是个得用的,能传话吗?”
仆妇战战兢兢,勉强点了一下头。
明宝清转身离去,在姜氏院里提笔写信。
信写了两封,但都不长,信封却也要了两个。
给徐少尹的一封套上给范娘子的一封,因久不联系,也不知卓氏一族是个什么德行,所以就请范娘子先行打探一番。
“二舅母定然不会那般痛快,但今日的话是我对仆妇说的,你与她并没有直接冲突,也不需逼得太急,先等回信。”
姜氏心里想着许多事,想着那间该归自己的漆行,又想着因为契子不见,而暂时捏在手里的马行收成,那些钱到底是明宝清的,可,可她不是彻彻底底的大善人啊。
姜氏含糊地点了点头,见着外头天色昏昏,道:“今日你就不走了吧?”
明宝清却是已经准备着要告辞了,猫儿好睡一觉,已经会叫她阿姐了,但明宝清还是要走,她要去找一个人。
明宝清不清楚他是在官廨里还是家中,家里离得近些,就先冒昧登门了。
开门的人是刘季,他望着明宝清眨眨眼,立刻扭头叫,“阿兄,明娘子、明娘子、明娘子来啦!”
不论是神色还是口吻都很像快饿死的人见到送菜的博士上门,明宝清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直到严观沾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快步走到明宝清跟前来,看她一眼又低头系腰带,额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晃溅到了明宝清唇上,冰凉发烫。
“刚在牢里审了几个犯人,所以洗个澡,换身衣裳。”严观解释着自己这副不太齐整的模样。
“那你还有事吗?”明宝清轻声问。
“没有了,凶犯已经画押了,余下的交给手下了,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严观还没来得及束蹀躞带,更没有佩刀,一双手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摆,就按在腿上,微微俯下背,平视着明宝清。
严宅这个门并不朝街,又被旅店的货栈建了墙,陷在巷道里,虽不算紧窄,但也称不上开阔。
刘季已经掩门进去了,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严观方才两个跨步就到了明宝清眼前,因为走得匆忙,所以落脚时太近了些。
明宝清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浓郁眉眼,发丝因为湿漉漉的,所以显得更加黑亮。
明宝清觉得严观离得实在太近,距离比游飞和明宝锦玩推人游戏时
还要近。
那个游戏需要站在一根窄窄横木上,或者就像明宝清这样,半踩台阶,足下悬空,可严观却踏实站着。
明宝清没动,抿起唇,她判定这个游戏处在不公平的前提下,不能开始。
严观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目光在她唇上游离须臾,说:“什么事都可以。”
他说得太轻巧了,像是在勾引明宝清吐露实情,他讯问了好几个时辰,思绪还未完全脱离。
“杀人也可以?”明宝清下意识抵挡他的诱供,道。
严观笑了起来,大约是忙了一整日有些累了,声音微微发哑,说:“杀谁,说来听听。”
竟也是可以商量的。
明宝清忽然觉得这无风的巷道有些憋闷,明明是很洁净简单的皂角味加上未尽的水汽,可被严观的身子一蒸,就有了一种属于他独有的气味。
明宝清之前从没有闻到过,只在这一瞬突地闻见了,就驱不散了。
“侯府,还进得去吗?”明宝清觉得劳烦他太多,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眼别处,又转眸看严观,“你之前说在修缮,可我现在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严观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点点头,走过去牵着她的驴车进了家门,拿了佩刀,“走吧。”
第080章 芝麻
严家所在的亲仁坊与侯府所在的崇仁坊中间还隔了两座坊, 因为要漏夜潜入,总不好叫绝影外头当个活靶子招摇,所以是走过去的。
严观走的全是最近的路, 但明宝清的脚步还是一点点慢了下去, 她撞在了严观的胳膊上, 抬头看他。
严观也垂眸在看她, 说:“累了?”
晨起才去席草地里割了一阵,午后入城去岑府,随后又去找严观, 若不是还有小毛驴, 她早就累软了。
明宝清忽略又麻又痛的脚,只说:“还能走。”
严观把自己的佩刀塞给她,明宝清不明所以地抱住, 看着他背过身去蹲下, 说:“我背你吧。”
“不必的。”明宝清看看手里冷硬的刀, 又看看严观宽平的背, 下意识拒绝。
“别耽误功夫了,误了宵禁进不去,又要等明日, 明日又明日, 如今侯府还是无主的地,等叫圣人赏了人, 再想进去就麻烦了。”严观就事论事说。
“我能走,我还能跑。”明宝清的裙摆从严观身侧晃了过去, 他一伸手没抓住, 见她真跑起来了,连忙起身追去。
他选的小径在坊墙之下, 入了夜,热闹都在前边,这里倒是安宁。
明宝清逞强当属第一,竟跑得那样轻快。
深秋啊,凉夜啊。
靛蓝的裙摆飘飘摇摇,月白的发缎随发飞扬,她像是严观永远抓不住的一抹月光。
这一刻,严观发了狠想要她,快步走过一段下坡时,他熟悉地形,顿时提了心,叫道:“小心!”
已经晚了,明宝清被突然出现的石阶一绊,就要向前摔去,只是身子凌空打了一转,倒了回去,落进一双坚实的臂膀里,被严观高高地抱了起来。
“怎么跟孩子似的,做出这种事来!?”严观急声道:“脚没扭到吧。”
明宝清不敢说脚踝有点疼,猫儿一般翘脚探首,从严观身上坠下去,要看绊倒自己的石阶。
“这是郭给事中家的西门,下马石拦在这,也是不许车轿过的意思。”严观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索性就那么抱着走了。
明宝清看他,他看路。
“下来了。”她说。
严观皱着眉没说话,只是耐不住看了她一眼。
他的佩刀还好端端倚在明宝清怀里,裹着黑纱的刀柄贴在她细嫩的脖颈上,刀鞘躺在她身上,嵌在她……
严观骤然移开眼。
明宝清偷偷动了动脚,觉得大概只是别了一下,不至于扭伤。
她看严观,觉得他好像生气了,只好闭了口,抱着刀挂在他身上借他的力。
她愈发在心底懊恼,方才应该麻烦他背才是,也不至于累得人家抱她。
“这样不累吗?”明宝清问。
“不累。”严观绷着脸,学她方才口吻,说:“我不止能抱着你走,我还能跑,还能跳呢。”
明宝清觉得脸发烫,她不是那么容易脸红的人,蓝盼晓才容易脸红,文无尽凑到她跟前说句什么,她就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明宝清没那么面嫩,可她现在却红透了脸,热意从脸颊散到她脖颈,又聚到她耳朵尖上。
觉察到明宝清往自己胸前依,严观怀疑是自己昏了头,垂眸只嗅见她发丝里的清香,看着她轻轻颤着的黑睫,还有一只通红滴血的耳。
她想藏住自己的难为情,却令严观更生情了。
严观清了下嗓,说:“下回别逞强了,累了就说,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忍着做什么?”
明宝清‘嗯’了一声,笑道:“我这不是怜惜你劳累么。”
坊门关闭后,百姓尚还可以走动一会,但若有形迹可疑者也很容易遭到武侯盘查。
严观熟悉这一套东西,早早绕了开来,抱着明宝清一直到了侯府偏门才松开。
明宝清从他身上落下来,站定才转了转脚踝,又被严观拦腰搂紧。
他这一胳膊箍得很紧,忽然的悬空感也惊得明宝清紧紧搂住了他,随着他一起跃上墙头,落在院内。
“这是哪里?”严观问。
明宝清看了一圈,说:“这里是西亭,我要去东园。”
他们已经在侯府内宅里了,从前在西亭边上住着的是明宝珊、明宝盈和明宝锦,明宝清一个人是住在东园那边的,但西亭她也常来,这亭子边上有一弯池水,种了些莲。
眼下,残荷满池,掉在里头的月亮也显得惨淡。
虽然知道是季节更迭,花开花落,但忧愁总是难免的。
进了侯府,就是明宝清带着严观走了。
院中零碎散着一些工匠们做到一半的工事,都是在修砖路造景致,屋宇倒是没有大改动。
偌大的侯府,空寂无人。
这让严观生出错觉来,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每一个院子,每一间屋子,明宝清都没有停留。
这让严观困惑起来,他本还以为明宝清是为了赶在侯府被圣上划给别人之前回来看一看。
但现在看起来,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明宝清走过一处散落的工事,抄起一把铁楸。
“做什么?”严观握住她的手。
明宝清张了张口,又冒出戏谑的心思来,说:“挖坟。”
严观的表情也有些无奈,掰开她的手指把铁楸拿在手里,说:“走吧。挖坟,大晚上的,也没个忌讳。”
“那你刑讯人犯拣不拣日子呀?”明宝清转脸问。
严观看着她,只说:“看路。”
等她转过身去,他低头嗅了嗅,确认身上没有刑房里的血气残留才放下心来。
东园很大,荒长的野草甚至没过了点灯的石柱,看起来像黑漆漆的一片林子,被野猫和夜枭当做了窝,各种森冷鬼魅的声音时不时响起,令明宝清驻足不前,畏惧不说,还觉得有点荒诞迷离,彷佛是一脚踏进了东园的倒影里,虽还是同一个地方,却像是误入阴间鬼怪的时间。
随着一声火星燃起的细微响动,严观把一团光递到了明宝清眼前,他不知什么时候用刀挑了檐下的一个灯笼,又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里头残留的一小节蜡烛。
“好说了吗?大晚上到这来做什么?”严观问。
明宝清很庆幸自己寻了他来帮忙,又觉得自己恐怕很难悉数还清这些人情。
“我也不知道,只是印证我的一个猜测。”她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气息里似乎有泪意。
“怎么了?”严观看向她,可明宝清把灯笼拿得很靠下
,照了路,而没有照到她的脸。
明宝清默了一会才说:“你能不能打我前头走,园子里约莫住进了不少野物,我……
严观走到明宝清身前去,“我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把灯笼给你是怕你看不清路,又跌一跤。”
明宝清见他把佩刀横在前头开路,一只手抓住他的腰带,侧身用一只手往前头伸着灯笼。
草叶嘻索作响,凉风中偶有蚊虫击打在面上,明宝清想说什么,又怕吃进了虫儿不敢开口,只有伸手去抓严观的腕子,想扯一扯他。
但她抓错了,抓住了严观的两根手指,像是握住了两根铁杵。
明宝清刚想上移,严观立刻攥紧了她的手,说:“别怕。”
“我不怕。”明宝清贴在他背上避虫,说:“往北边走,找一株宝塔松。”
树毕竟是树,杂草再疯长,也高不过树去。
严观很快找到了那棵宝塔松,在明宝清有些模糊地指导下,于杂草丛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石碑。
“真挖坟?”严观借着灯笼光看清了石碑上的字,问:“芝麻是谁?”
“我的小狗。”明宝清笑了一笑,说:“挖开吧,不管有没有,能把芝麻带走也是好的。”
“埋得深不深?”严观问。
明宝清摇了摇头,说:“我自己挖的,挖不了那么深。”
严观心里有数,本想着两铁楸下去就差不多了,但没想到一铁楸下去,就碰到了东西。
他想着会是小狗的棺椁,便蹲下身用手来刨。
明宝清提着灯,看他一点点用手捧去泥土,目光从那双宽大的手缓缓移到他身上,又看向他低垂着的面庞上。
‘挺英俊的。’
在这样一个月夜里,在这样一片树荫草影里,明宝清发觉了严观的好看之处。
眉眼鼻唇,处处不凡。
“这是什么?”严观拿起一个薄薄的羊肚皮囊,怎么掂量也不会觉得有一副小狗骨头在里头。
“这是邱嬷嬷让它给我看着的东西。”明宝清笑了起来,看着严观把皮囊上的泥土掸干净,又垂手继续挖下去。
“今天去岑府,听到了邱嬷嬷的遗言,她提起许多小时候的事,还说芝麻是我同祖母外出时捡回来的。其实不是,芝麻是她给我的。她侄儿养了一头大狗,生了一窝小狗,芝麻是其中最漂亮最聪明最通人性的。”
明宝清拆开那个皮囊,抽出几张纸来看了看,又塞回去。
“这里面是祖母留给我的东西,马行、铺面。邱嬷嬷估计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给我,她那时候不知道我要往哪里去,我也没能给她一个口信。这里的契书给二舅舅、六舅舅,她都信不过,给自家侄儿,也不放心。后来,大概是二舅舅逼得紧了,她觉察到了什么,知道这东西在身边要留不住的,想来想去,埋在了这里,绞尽脑汁,佯装糊涂了,把婢女当做我,留下了提示。”
明宝清腮上全是泪,她没觉察到自己已经哭了,直到严观用一方蓝帕轻柔擦过她的面颊。
她把脸埋在帕子里蹭了蹭,抬起头来时,眼睛红红,鼻头红红,唇也红红。
芝麻小小的棺椁也被严观挖了出来,他掸着上面的土,问:“这狗儿还没长成就死了?”
“没有,养了七八年的。”明宝清说:“芝麻就是一只小土狗,短密毛,很精悍,小得像狸。不是狗坊里养出来那种大得像虎兽的狗。”
“狗坊里也有小狗,养给贵人玩的那种,一窝里只取品相最好的,其余都宰了。有些毛很长,得三两人打理着,几日不剪就邋里邋遢的。”严观轻轻拍了拍小狗的棺木,像是在拍一只小狗的脑袋,笑着说:“还是芝麻好。”
明宝清怔怔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软成一片。
严观俯身把去拔那块石碑,石碑当初是被明真瑄重踩下去的,土又没松过,有些结住了。
他手没捏好,石碑又打滑,一下没拔出来。
“弄不出来就不要了。”明宝清说。
“是你刻的吧。”严观把棺木放下,用铁楸插进去一起,再一拔石碑就出来了。
他把石碑靠近明宝清的灯笼,看清上头还有些稚嫩的笔触,道:“生卒年月都有啊,当然要带走了,你刻石碑而不是写木头上,不就是想能永远留着吗?”
‘是。’明宝清在心里应了,面上却没声响,抓着严观的腰带摸索着出了东园。
这个时辰,坊内的宵禁也开始了。
“若要出去,也行。就是躲着些巡夜的武侯们走,毕竟咱们抱着这小棺材,看起来也太奇怪了点。”严观觉得明宝清安静了许多,就问:“你是不是累了?咱们在这歇一会吧。等坊门开了再出去,修缮的工匠没那么早来的,而且修缮的工事是从西边开始的,好像还没到东院。”
“那去我院子歇吧。”明宝清说。
她的院子,就在东园边上不远,并没有挂锁,每一间屋子都能推门而入。
严观以为她会有些伤怀,但没想到不过是出去查探一圈再回来的功夫,她就靠在外间榻上睡着了。
她没有进内室去休息,那就意味着她本来不想睡,是想等他回来的。
案几上灯火如豆,她就睡在这一团光里,睡容宁静。
严观走近几步,在榻前蹲下,放肆地看着她的睡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