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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小黄花

    游飞在哭。

    就是小孩子的哭法, 满脸委屈无助,不知所措。

    他抱着苗娘子,眼泪沾了她一脸。

    人胜日不设宵禁, 但医馆里资历老的大夫都回家的回家, 出去玩的出去玩了。

    驴车七拐八绕的, 越走越安静了。

    明宝清好不容易把苗娘子的手脚都搓热了, 就感觉驴车停了,严观在急切地拍门。

    “先生、夫人,你们在家吗?陆夫人?”

    过了很一会, 那扇小门后才响起门栓摩擦的声音。

    开门的刘季满头是花, 残存的笑容在看见严观的表情后立刻就淡了。

    “阿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阿季?夫人和先生休息了吗?”

    “他们今日兴致好,还在喝酒。”

    游飞听着这些话, 抱着苗娘子一点点挪下来, 明宝清推开了车门, 就见严观朝他伸出手, 把苗娘子抱了过去。

    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都有了苗娘子的血。

    严观对这宅子应该是熟悉的,石头小径,曲折回廊, 然后是一间满是药香的屋子。

    刘季在榻上卷开一张席, 示意把苗娘子放下来。

    他睇了眼苗娘子裙踞上干硬的血迹,说:“我请大夫来。”

    这屋子的后堂应该存着不少草药, 气味复杂而平和。

    游飞跪在榻上低声呼唤着,明宝清心中那些懊恼的情绪随着他一声又一声的‘阿娘’飞速滋生。

    “早知道是这样, 我何必等到初七?我应该直接上门要人的, 我实在太懦弱了。”

    苗娘子就是在这一日一日里被耗成这样的,严观看着她苍白的面色, 简直比苗娘子好不了多少。

    “你是太清楚以卵击石的下场了,褚娘子如今是一家主母,她这种做法,算是很留情面了。”这话他不想让游飞听见,是俯在明宝清耳畔说的。

    他的气息很烫,明宝清的身子颤了一下,意味

    不明地摇着头。

    “不,不,”她连声说:“不,不。”

    她后退着,像是在躲避躺在那里的苗娘子和跪在那里的游飞。

    严观看着她退到自己身前,踩住了他的靴子,她都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战栗。

    严观伸出手,想要安抚她。

    廊上脚步声匆匆响起,明宝清好像一下就醒了过来,脆弱被她立刻藏了起来,好像是某种不堪的东西。

    她望向来的那个妇人,流利得体地屈膝行礼,然后转眸看着严观。

    “这是陆夫人,陆大夫,她专看妇人病的。她的夫婿是替我开蒙,教我识字的先生。”严观收回悬在她肩头的手,连忙引荐来人。

    陆大夫保养得当,年岁虚虚实实看不出,但面上神采有一种历经岁月的沉淀感,她身上有酒气,双颊微红,但眼神非常明亮,动作利落而迅疾。

    她看着明宝清和严观简短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坐到榻边拿起苗娘子的腕子把脉。

    很快,她的目光定了定,旋即蹙眉,开口只让刘季拿来一卷被褥替苗娘子盖上。

    游飞满眼期冀地看着陆夫人,陆大夫睇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只看明宝清和严观。

    明宝清快步上前来,轻声问:“大夫,请问她怎么样了?”

    陆大夫没有回答,起身去后堂。

    游飞想要跟上,明宝清却说:“守着你阿娘。”

    她再跟进去时,陆夫人已经在抓药了。

    “油尽灯枯,她不是一日煎熬成这样的,是日日夜夜,惊惧忧思所致。”陆大夫眉头紧皱,扫了严观一眼,“大过节的,正月都没出,真想把你一笤帚扫出去。”

    严帅沉默着任凭她训斥,明宝清忙道:“是我有求于严帅,陆大夫请不要怪他。”

    陆大夫看着她,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些,说:“随口说说罢了,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既做了大夫,也习惯了。我开些药,吊一吊她的精神,让她同孩子多相处些时日,但你们这些做大人的心里要清楚,可以准备后事了。”

    明宝清忍住一声哭,陆大夫却说:“想哭要哭的,忍着对身子不好。”

    她把抓好的药递给刘季,又扯过一个脉枕,对明宝清说:“手来。”

    明宝清觑了严观一眼,他对她轻轻一颔首,示意无妨。

    “戒备心这么重?我是大夫,你看看你的脸色,比我家老头子年年出考场的时候都差!”陆大夫看向严观,埋怨道:“今晚上带他们做什么去了?弄成这样!”

    严观和明宝清不敢说话,天大地大,大夫最大。

    “月事乱成这样。”陆大夫又蹙眉。

    严观往后踱了几步,转身去前头了,陆大夫睃了他一眼,又看明宝清垂着眼的样子,说:“给你抓些药调理一下,不能仗着自己年岁轻,就不顾惜身子了。”

    严观与刘季在前头守着,明宝清听到他问:“今日怎么在这里?”

    刘季说:“你这几日都不着家,我和吴叔大眼瞪小眼也无趣,刚好司农寺里有几个女奴的脉案我琢磨不透,所以来请教一下陆夫人。”

    严观不再说话,明宝清听着这些稀松平常的对话,却觉得像是有什么事不太对。

    她猝然回神,轻声说:“多谢夫人,请问要多少诊金?”

    陆大夫忙着称量药材,头也没抬,问:“你跟那小子不熟吗?”

    “严帅是好心帮我们。”明宝清含糊说。

    “那就让他帮到底好了。”陆大夫边给她抓药边说,“这两年好多了,从前啊,这小子三天两天往这里跑,不是这痛就是那伤的,做他的开蒙先生真是亏透了,比养个儿子还操心。不过他自己受伤,要是挨得住,很少夜里敲过门,都是坐在门边等着天亮了才进来的。”

    “今夜很麻烦您。”明宝清轻声说。

    “刚说过又忘了。”陆大夫把抓好的一摞药塞进明宝清手里,说:“生老病死,是不能挑日子的。”

    晨光微熹时,苗娘子的眼皮轻轻在颤。

    她虚虚睁开眼,看着绿雾雾的车顶棚,有种仰面躺在竹林里的感觉,然后一只小青鸟探头看着她,用尖尖的喙碰了碰她。

    小青鸟不是‘啾啾啾’的叫,而是叫她,“阿娘。”

    这一声‘阿娘’让苗娘子彻底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游飞身上,在小驴车里摇摇晃晃。

    她并不觉得颠簸,反而觉得这种摇晃很舒服,像是在被娘亲哄睡。

    只不过现在身份反了过来,是儿子抱着她。

    苗娘子伸手摸了摸游飞的脸,一点点擦掉他的眼泪,听他说:“阿娘,我好想你。”

    她轻轻笑了笑,说:“阿娘也很想你。”想到骨头里了。

    苗娘子又见到了明宝锦,看着她在床前笑眯眯的,像一朵开在冬天的花。

    她见到了游老丈,看着他佝偻而衰败的样子,看着他背过身去抹眼泪,她很愧疚。

    她还认识了很多人,游飞一一给她介绍,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在她不在的日子里,知道游飞身边有些人在,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可这屋里还少了一个人,一个她知道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这让苗娘子觉得很冷,尤其是在夜里的时候,她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像一个断了线风筝,魂魄随时要腾空。

    每当这时候,只有游飞握着她的那只手才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实感,但就连这一点点的感觉,也在日渐消退。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些自觉。

    她总在跟游飞说对不住,她这个娘亲做得不好,但她想见游春生了,很想很想。

    众人都能隐约感知到她的流逝,但明宝锦一点都不觉得,她每日都来看她。

    带着自己做的枣糕、栗子羹,带着一株新嫩明黄的小花来看她。

    这是用来留种的珍贵小黄花,但明宝锦悄悄掐了一朵来送给苗娘子。

    “这是什么花?有些像油芥子花。”苗娘子气若游丝地问,笑对她来说太累了,但明宝锦还是能从她眼底看见笑意。

    “是茴子白。”明宝锦将这株小花搁到她枕边,说:“你昨日吃的菜粥里就有茴子白。”

    可她不知道,苗娘子其实没有吃。

    不论是昨日的茴子白菜粥,还前日的虾米黄芽菜,她都吃不下了,但鼻端有闻过那种新嫩的气息,也够了。

    那株小小菜花无香,就是黄得很金灿,像在春日一样盛开着。

    这让苗娘子想起她与游春生刚定亲时的事,他们俩一天都在傻笑,在落日余晖中藏进油芥子花田里,笨拙地亲吻着对方。

    “谢谢。”苗娘子对明宝锦说。

    感谢她带来了小青鸟,还带来了游春生的吻。

    明宝锦笑眯眯地趴在床前歪头看苗娘子,举着自己和游飞的字给她看。

    她绝不会想到,这是苗娘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怎么可能呢?她的眼睛明明那么亮,眼底的笑意明明是那么温暖,怎么会是一个要死的人呢?

    接下来的那段记忆对明宝锦来说很模糊也很漫长,明明没有下雨的,但每每想起来,总觉得阴霾昏暗,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冬雨。

    她只记得一口长长的棺材从游家被抬了出去,游老丈的身影踉踉跄跄,他追了几步,然后摔倒了,磕了一脑袋的血。

    游飞从棺材前头跑了回来,他无助地看着装着母亲的棺材,又看看气息奄奄的祖父,他身上披麻戴孝的,好像缚满了诅咒。

    明宝锦想起她也穿过这种材质的衣裳,第一次是穿在里面的,贴着身的一层白衣,然后是腰上的麻绳,第二次就光明正大一些,穿在了外头,但没有穿很久,明宝清帮她脱了下来,只留了一朵小小的白花在她发上。

    明宝锦发现自己原来都记得,阿娘的音容笑貌已经模糊了,但失去她时的那种感觉却一点都没有淡掉,还是那样的心痛压抑,恣闭憋闷,仿佛天塌地陷而无法宣泄。

    她看着游飞,感同身受的同时也变得懦弱胆怯。

    明宝锦不敢上前,但她始终望着游飞,他脸上的那种表情,像是世上只剩了他一个人。

    这比死还难受。

    所以,明宝锦还是走了过去,一步两步三步,近在咫尺了,她想把游飞带回家。

    可有什么漆黑的东西忽然横在她眼前,明宝锦愣愣看着,看着那沉重的黑从她眼前移走后,露出空空荡荡的游家。

    原来,那是游老丈的棺材。

    明宝锦僵硬地站在那里,小小的青槐乡,小小的未央里,忽然变得那么那么大,大得像是洪荒宇宙,将她一口吞没,连悲伤都难以感知。

    明宝锦找不到游飞了,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第062章 水车

    这个冬天死了很多人, 以致于春天来临的时候,明宝锦都没有任何的感觉。

    她不太知道冷,不太知道热, 不太知道饥, 这让众人都非常担心她。

    大多时候明宝清都把她带在身边, 并不强求她说话, 更不会逼她笑。

    小毛驴总是一圈圈绕着青槐乡走,干着各种各样事情的同时,也在找游飞。

    有时候送明宝盈进城, 接她回来, 有时候去田头运水运肥,有时候被黑大他们借去拉点重活,小驴自己给自己挣口粮。

    有时候载些乡亲赚几个零星铜子, 有时候她们会去的更远一点, 高平乡、十里乡、龙首乡, 但她们都没有找到游飞, 不知道是不是他刻意避开了她们。

    这时候,明宝清就会顺路带着明宝锦去附近逛逛,带她去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比如豆腐坊里被驴骡拉转的磨, 明宝清叫这个为湿磨, 因为加进去磨的料都是带水的。

    比如说粮坊里的粉磨,明宝清管这个叫旱磨。但在明宝锦看来这就是两块圆盘大石头, 不知道她怎么能看出那么多区别。

    旱磨的上磨扇比较厚重,湿磨则比较轻薄。磨盘上的纹路称为磨齿, 斜度深浅也都不一样, 磨出来的粮食粗细因此而不同,旱磨齿深, 湿磨齿浅。

    有时候,老人会教明宝清一些东西,但更多时候,她都是自己在琢磨。

    比如她们去看的那座,位于龙首乡上汇入金鳞池的那条河流急弯处的水车。

    在明宝锦看来,那是由竹木藤条做成的一个庞然大物,彷佛不知疲倦,永无止息地劳作着。

    隔了很远明宝锦就听到它复杂的声音,嘎吱嘎吱,哗啦哗啦。

    走近了之后,这个水车更大了,明宝锦需要把头抬得很高很高才能看到它的全貌,比邵家那个还要大一点,它并没有连接碾磨,身后也没坠着一个磨坊,只是单纯的一个水车,所以在明宝锦看来,它更漂亮,充满着某种她形容不出的规整之美。

    棕绿色的,圆形的一轮,大骨架是杉木,圆弧中间布满无数叶片和竹筒,每个竹筒都倾斜着,水流冲击叶片驱使水车整体转动,竹筒随之轮转,在最低处盛了水,在最高处将水倒入水槽,循环往复,不费人工。

    明宝锦的目光顺着水槽移动,看着潺潺水流从槽口中流出来,流进布满新绿一色的田地中。

    明宝清拿出裁好的纸张和小楷毛笔搁在膝上,明宝锦看她在画这个水车,画了正面,还有侧面,渐渐的,水车被她拆解成许多规律而复杂的线条和部件。

    “为什么要画这个?”明宝锦终于说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明宝清笔尖一顿,平静地回答说:“偷种子。”

    她们就坐在水车前的闸门边上,雨水多的时候不需要水车提水,只要把这个闸门一关,水流就被分阻,水车就会停止运转。

    明宝清甚至摇摇晃晃走在水车的拦水墙上,那拦水墙是把水流束得更窄,让冲力更强,露出水的墙体只有窄窄一条,女娘的纤足也只是堪堪够踩而已。

    明宝清沿着墙头走到了水车正对面,鞋面和裙踞都被激起的水花弄湿了。

    但她不在意,从这个方向,她看清了一些想不懂的问题,湿一湿鞋袜不算什么。

    然后,明宝清就在哗然嘈杂声中,透过叶片和竹筒轮转的缝隙,看见了严观穿着不良人的官服正朝这边跑来。

    巨大的声响和极端的寂静没什么分别,明宝清看清了他面上的焦急之色,同时还在说些什么。

    明宝清就算听不见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小心些,快回来’。

    他身后还有人,看衣着打扮像是管理官田的官吏。

    水车是官家的东西,灌溉的自然是官田。

    明宝清脑海中念头不过一转,严观已经踏着淹在水中墙过来了。

    “你在干什么!?”他大吼着,一脸不明所以,又怕明宝清跌进河里去,所以突兀地紧紧攥住了她的腕子。

    “怕什么?摔下去就摔下去了,你难道不会凫水吗?”明宝清知他好意,倒没有把手抽回去,由着他牵着自己小心翼翼走了回去。

    等他们走到岸上的时候,那几个官吏也到了近处。

    为首那人依旧是表情严肃,满脸狐疑之色,道:“明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宝清上前行礼,道:“见过都水丞,我路过此处,觉得水车有趣,就来细看看。”

    “荒谬,这岂是你们踏青的地方?”蓝正临瞧见明宝清袖口处露出毛笔笔头,似藏着纸张,就道:“拿出来。”

    “都水丞,这里虽是官田,但又不是官府衙门,她不过是瞧见水车好奇,带着小妹来看看,也论不上过错吧。”

    严观替她出言辩解,明宝清轻声说:“没事的。”

    她朝蓝正临走去,将那几张拆解了水车部件的纸张递了过去。

    蓝正临先是皱眉,后又抬眸打量了明宝清一眼,说:“你画这些做什么。”

    “想在乡里也搭一个,都水丞,这没关系吧?”

    明宝清虽是询问口气,但神色十分淡定,她自然知道律法里没有哪条不许百姓仿照官用水车的,但若都水监牵强附会给她拉拔个名头,也不是不可能,可今天来的人是蓝正临,她直觉蓝正临不会这样做。

    蓝正临沉吟片刻后,道:“好大的口气,你就这么看上一眼,手下既没有熟手的匠人,也无测量凭据,光凭这些?”

    他扬了扬手里的那几张纸,不屑地说:“也想搭水车?”

    “测量的凭据不是太要紧。”明宝清转首看向那辆大水车,笃定道:“反正根据河流流速、水势的不同,总要重新量定的。酿白河大部分的河段平缓,这么大个水车,放在酿白河河岸,根本转不动。”

    至于流速大的那一处,已经被邵家占据了。

    “那要怎么办?”蓝正临忽问。

    “大半都要换成竹骨,竹骨要够年份,但也不能太粗。”明宝清思量着,“目测,这个水车高有六丈,车轴五丈有余,木箭二十八根。承受水流冲击的叶片应该是可以拆卸替换的吧?水流急时,可以拆叶片多增竹筒,叶片受水冲击,易损坏,至多隔年要就替换,还不如直接用竹编而成,更轻便。酿白河水缓且浅,这一排盛水竹筒应该更平一点,这样盛水会更多些。”

    蓝正临听她说罢,抬手指着这水车由中心的轮轴向四外射开去的木箭,说:“这叫辐条。水车最紧要就是中间的轮轴,该如何连接支撑起这些辐条?”

    “这轮轴是八角轴,头尾两段做孔,直插辐条。”明宝清微微眯眼,看着水车说:“要费些功夫。”

    “你自家缺乏劳力,耕种无力,何必折腾这个?”蓝正临不解问。

    “乡里有几户种稻人家与我们关系还不错,田亩也都能连在一处,沟渠零零碎碎,而且里面的水只有雨季才会丰盈,什么都要看老天爷的眼色,若有水车,让他们一起出力搭建,他们应该

    会答应的。”

    明宝清说的不是文先生的田,而是黑大他们三兄弟的新开垦的荒地、孟老夫人、姜家,还有陶家以及游家的田。

    文先生的田同他们的田中间还隔了卫家的田,所以明宝清暂时没算上。

    游飞消失了这些日子,但游家的田不能荒废着。

    蓝盼晓同里正说了一声,让黑大他们这一年先种了游家的田,等秋来有了谷子,总要给游飞攒起来的。

    蓝正临好一会没说话,再开口时道:“都水丞衙门里有这个水车的图示,我可以誊写一份给你。”

    “多谢舅舅!”明宝清惊喜地说。

    蓝正临张了张口,到底没有不许她这样称呼,只道:“不过你做的小水车成功后,也要有详细的图示留存。”

    “好。”明宝清回头冲明宝锦笑,又抬头看了严观一眼,像是要与他分享喜悦。

    严观被她的笑颜烫了一下,眼神微微一缩。

    他其实一直在看明宝清,看着她认真思索,侃侃而谈的模样,水车周遭迸溅四落的水珠像一场晶莹剔透的雨,她沐浴其中,不论身份高低,永远光芒万丈。

    都水司的官员们离开了,严观没有跟过去,而是站在那里,朝不远处几个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回去。

    那些不良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犯人,明宝清知道严观是有差事的,问:“不去不要紧吗?”

    “已经了结了。”严观走近几步,垂眸看她湿掉的裙摆和布鞋,“官田粮仓失窃,前些日子已经抓了人犯,这个是共犯,抓回去就能结案了。”

    他觑了眼坐在驴车前室发呆的明宝锦,又轻声问:“游飞回去了吗?”

    明宝清摇了摇头,严观皱了皱眉,说:“那应该在十里乡一带,我之前逮住过他,可那小子厌恶我,逃了之后反而销声匿迹了,我不敢深追,怕把他逼远了。”

    “他不是厌恶你。”明宝清也担忧地看了明宝锦一眼,说:“他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就连小妹也……

    两人一齐看向明宝锦,见小女孩正坐在驴车上仰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流转不停的水车,膝上摆着一个散乱的花环,扎得很不好。

    良久,严观问:“药吃完了吗?”

    明宝清很快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睁大眼看他。

    “陆大夫让我问的,说早该吃完了,要复诊,她是医者,所以说话一向没有什么顾忌的。”严观别过眼去,反而把红透的耳朵暴露出来,问:“你别介意,身子要紧。”

    明宝清见他这一副故作平静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唇,轻点了一下头。

    严观松了口气,拿马做人情,说:“要不,你带着小妹骑上绝影跑一跑?心情也能好些。”

    明宝清觉得这是个主意,就点了点头,走过去柔声哄明宝锦。

    明宝锦没有反对,但也没什么兴致。

    严观看着明宝清纵马远去,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又朝他跑了回来。

    越近,越清晰,严观看见清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的发丝,她脸上神色很轻快,她时不时低头对明宝锦说着什么,分心也没关系,她骑术很好,对马儿温柔又强势,绝影喜欢她,会听从她的一切指令。

    到了近处,她让绝影上了一条田埂,然后往后轻轻拽了拽缰绳,绝影会意,顺从地倒着走了几步。

    明宝清早就想试一试了,小驴已经被她教会倒退走了了,但马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笑着看向严观,挥了挥手,脚也在马镫上愉快地晃了晃。

    明宝清对他笑的次数不多,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客套的笑容,但此时这个笑不一样,很开朗,很喜悦,甚至有一点天真孩子气。

    严观沉溺在这个笑容里,迟钝地像是一个将要被美酒溺死的人,就算是无法呼吸了,要死了,他也很快乐。

    第063章 乌珠儿

    明宝清很听话地去陆大夫处复诊, 把众人都带上了。

    蓝盼晓、明宝盈都被陆大夫斥了一顿,一个眼周扎针,一个脑门扎针, 反正都不是心思疏朗的人。

    倒是老苗姨和林姨没有挨骂, 一个是年岁大了什么都看开了, 一个是万事有别人做主, 不用她操心。

    令陆大夫最感慨的是明宝锦,小不点一个,心思这样郁结。

    不过她没开任何的药, 而是给了她一瓶山楂麦芽糖。

    “吃吧。”陆大夫搓搓她的小脸, 说:“小孩子不许多想。”

    “我不是很小了。”明宝锦出声反驳。

    “你有母亲,有姐姐,你就是最小的。”陆大夫自有一番道理。

    趁着陆大夫去隔壁看病人了, 明宝盈拿出刚取回来的信件细看, 然后笑了起来, 说:“还真有他的。”

    “什么?”蓝盼晓轻声问。

    两人都不敢靠得太近, 怕被对方的针扎到。

    “孟参军说,有一名孟姓将士在战事中牺牲了,留有遗孤无人照拂, 他请示过上官, 允准他收养这孩子,信寄来的时候, 送孩子回来的伤兵也已经在路上了。这伤兵缺了条胳膊,在别处恐难以求生, 孟参军让他送孩子回来, 顺便就在孟家做个门房什么的,一切听孟老夫人安排。”

    明宝盈算了算日子, 又道:“既借了官马代步,那,那眼下应该快到了才是。”

    “这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孟大一家不会高兴了。”明宝清说话时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个碾药的工具上,又上手试了试,觉得手感利落干脆。

    “谁管他的!”老苗姨嗤道。

    细弱微弱如猫叫的声音飘了过来,林姨探着身子往隔壁间张望,老苗姨伸手拦了拦,说:“女娘遭罪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

    “听起来有些耳熟呢。”林姨有些不好意思,随口说。

    “谁忍痛漏出来不是这个声?”老苗姨说。

    过了一会,陆大夫回来给她们拔针,又把药一样样分好。

    明宝清看她着实忙碌,就问:“上回来那个小郎君不是您的帮手吗?”

    “那小笨蛋怎么说也是太医署的医官,给我当帮手也是偶尔,怎么会一直在呢?”陆大夫笑看明宝锦,说:“你要不要学医?留下来给我当小药童怎么样?”

    ‘太医署的医官。’明宝清想着,垂眸瞧见明宝锦恹头耷脑地问:“有工钱吗?”

    陆大夫轻轻弹了她脑门一下,说:“你要给我钱还差不多。”

    明宝锦低下头摇了摇,她这样子,明宝清根本也不放心她留在别处。

    “这药碾子,碾粮食应当也很好用吧?”明宝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陆先生笑道:“我这药碾子是铜的!碾粮?碾粮的碾子是石头的呀,而且这碾子扁细扁细的,又是在这么个窄槽子里,得废多少功夫碾粮啊。”

    明宝清想说这都可以改,改去短处,留下长处来,但是她还没想好,就呆呆站在那里。

    明宝盈歪头看了看她出神的样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还是没反应,忍不住笑,牵着她的手说:“姐姐,走了。”

    一众人带着幽幽药香走了出去,陆大夫目送了她们一段路,看着她们一个个手牵手,手挽手的,亲亲热热说着话。

    陆大夫又转身进了隔壁房间,绕过屏风,撩开帷幕,看了眼脚边盆中的血肉,叹道:“这下才是干净了,好好养一段时日吧,这两个月里都别行房了。你幸好还年轻,日后还能有孕的。”

    床上的女娘擦了擦痛出来的泪,神色木然,道:“她们走了吗?”

    边上守着她的妇人也看向陆大夫,陆大夫有些奇怪,说:“那一家子女娘?走了呀。你们认得?是女儿?姊妹?”

    “还请大夫不要说见过我,不要

    透露我的身份。”明宝珊啜泣道。

    “小娘子啊,你那些个姐妹各个性情好,清清爽爽的,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样,还不叫她们知道。”陆大夫痛惜道。

    朱姨不满道:“你是光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啊!她们蹲在草棚里分吃一个蒸饼的穷样子,你是没见到!”

    “我见到了又怎么样,这跟我有什么干系?”陆大夫绝不是个软脾气的,嗤道:“收拾收拾,快走!”

    明宝珊都懒得指摘朱姨的脾气,疲倦地闭了闭眼。

    明宝清一众人此时已经走到屋外了,因为陆大夫看诊在偏院里,所以走的也是偏门。

    来时这里就停了一抬小轿,两个轿夫正在边上闲聊。

    明宝锦被明宝清牵着走过了小轿,然后又转首看了一眼。

    “怎么了?”明宝清说。

    明宝锦觉得这轿子有些眼熟,但又懒得想许多,就摇了摇头。

    她们走后又过了近半个时辰,小门里歪出两个人来,明宝珊被朱姨搀扶着艰难地倒进了轿子里。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进了长安县道德坊开元观以东二里西巷第五户的小小窄门里。

    明宝珊昏昏沉沉倒在了柔软的床褥上,片刻后,她失声痛哭起来。

    朱姨何尝不心疼,骂道:“那个毒妇手真狠啊!那个老虔婆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张六郎真是蠢货孬种!竟叫个妇人拿捏得死死的!连自己的孩儿都护不住,累得你苦了两场。”

    被灌药后明宝珊只流血不落胎,还要自己去找大夫处理,说起来真是心酸到了极点。

    她闷在被中一味摇头,哭道:“我再不要见他了,叫他滚!”

    朱姨顺着她的意思应了几声,拍着她的背又道:“没有孩子也好,咱们养好了身子,总还能再找到好人家的。”

    明宝珊拂掉她的手,朱姨坐在她床边一阵又一阵的叹气,半晌后,又自作聪明地说:“你不是今日见了你那些个姐姐妹妹们一遭,就又想着回去了?我瞧着她们也就是因为三娘念书得来那五十两,才有这喘气的功夫,可那么多张嘴,五十两顶什么用啊。”

    “五十两,”明宝珊一动不动地躺着,看着粉色的纱帐,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一百两,也禁不住阿娘你那样的吃喝用度。”

    “你什么意思?”朱姨有些气短,道:“这家里的一切你没享福?你就是埋怨我拿了你姐姐鱼儿!可我后来替你从张六郎兜里拿了多少?四五百两银子总归有了吧?!光是置下一个女户来,前前后后靠我打点了多少?我这脸皮都破了几回了?!这屋子的房契地契也写了你的名字,你这么要脸面的,若不是我替你一回回张罗着,你能穿着这些绫罗绸缎,吃那些果子酪浆?”

    明宝珊没有说话,朱姨还在侃侃而谈,诉说着她的功绩。

    “你要是这么舍不下她们,你就回去好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那时候少不得要我们俩养着她们几个!”

    朱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明宝珊就那么听着,忽‘吃吃’笑了几声,说:“乌珠儿。”

    朱姨一皱眉,她又说:“通体墨黑,只有眼珠和尾鳍有一点银边的金鱼叫做乌珠儿,可遇不可求,大姐姐的乳名也叫乌珠儿。所以那条鱼,不仅仅是林三郎送给大姐姐的一份礼,那是林三郎给大姐姐的定情之物。”

    明宝珊看向朱姨,扯出一抹苦笑继续说:“所以阿娘你且放心吧,乌珠儿被卖掉了,我这辈子,我这辈子没有颜面去见大姐姐了。”

    朱姨张了张口,声音放轻了些,嘀咕道:“婚事都不作数了,定情信物也就那么回事了。”

    明宝珊没有反驳朱姨,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后说:“阿娘,你从前的日子一定很苦,叫你对这些情意、情分都如此嗤之以鼻。”

    这是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却像拳头一样砸向朱姨,她被砸得碎裂一地,有些无法面对虚弱又苍白的女儿,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扶着门出去给明宝珊煎药了。

    明宝珊闭上眼,耳边是姐妹们方才在廊上说笑的声音,她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好像也在廊上,在她们身边,总算是浮浮沉沉地睡了短短一觉。

    醒来时,听见朱姨和丫鬟霜降正在门外与人争执。

    这院子就算小,关着门也是听不清的,不过明宝珊知道是张六郎,她没有费劲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伸手端过床边的药碗一饮而尽,没有去碰搁在碟里的糖块,就那样含着一嘴的苦涩再度睡着了。

    “好苦。”明宝盈捏着鼻子灌了一碗药,又赶紧漱了漱口,吐在门前菜地里。

    明宝清笑她,“你什么都不娇气,只在喝药这件事上磨磨蹭蹭的,二娘就跟你反一反,什么……

    她没说完,明宝盈也没有追问,在明宝锦身侧坐下,指点她一处迟滞的笔锋。

    明宝锦的字渐渐有了几分她自己的气韵,说不上细腻,更没到清隽的地步,就是很生动。

    但‘燕子飞时’里的一个‘飞’字,她总也写不好,写着写着,要哭了。

    “想他了?”明宝盈问。

    明宝锦点点头,说:“我担心他。”

    春来,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绿水里,又有吃饱了肚子的小小青鸟四处飞翔遨游,飞过人家,飞过稻田,飞过纵横的道路,飞过喧闹的人群,从白昼飞进黄昏里。

    它自顾自地飞着,才不管谁因看见了它,而怔忪片刻。

    游飞躺在一处颓败的墙头上,看着那只青鸟低低地从他眼前掠过。

    庙里有些孩子眼疾手快,抄起石头想把它打落下来,好烤着吃。

    游飞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石块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无用的弧线,然后掉落,不甚砸到了一个人的脑袋,然后双方就怒骂了起来。

    常理来说,半大少年是斗不过大人,但那些孩子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占得久了,他们就把这里称为‘家’。

    而那些外来的人不过是暂时住在这里,是不速之客。

    所以,孤儿们的气焰反而高过那些走江湖耍把式的大人。

    但孤儿们也很知道那些耍把式的不好惹,或多或少得会几下拳脚,所以只是蹦跶着,叫嚣着,并没有谁真冲上去挑衅。

    这几天他们外出场子上表演胸口碎大石、铁头功和铜锤砸脑袋等等把戏的时候,很多孩子们都去看了,游飞也被扯过去看了一会,只他一去就看见他们拽了个孩子上去表演卸胳膊。

    游飞眼睁睁看着那孩子的两条胳膊被旋了一大圈,软得像面,边上看着人里冒出好些心痛不满的叫喊声,但更多的人,则是满眼的古怪兴奋。

    游飞觉得这世上没几个是人,全是魔怪。

    破庙里,双方就像两只很有礼节的斗鸡,互相抻着脖子,脚却不怎么动。

    正此时,门外又进来两人。

    小娃娃看起来才四五岁,长得很可爱,正捧着一个水囊在喝水,而带着他的那个男人看起来就邋遢多了,还缺了一条胳膊。

    “今晚上委屈你一下啊,明儿就到地方了。”

    “曹阿叔,没事的。”小娃娃看起来很讨人喜欢,是容易令妇人心生怜爱的那种孩子。

    庙里一静,但很快又吵闹起来。

    游飞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角落里那个被卸胳膊的孩子,胳膊当然是装回去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满脸漠然。

    少年好奇心重,趁着那些戏法班的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过去想找这个孩子说说话,问他一些走南闯北的趣事。

    但他可能是个哑巴,什么也不说。

    庙里那个总是醉醺醺的老乞丐恶声恶气地说:“还往那边凑!小心把你们也弄去卸胳膊!”

    第064章 参军的孩子

    今夜是耍把式的戏班在十里乡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正月里他们都在京城各种场子里表演,挣钱,出了正月, 这热闹才轮到京畿这些乡里。

    青槐乡他们也去过, 演完散场的时候挨家挨

    户去讨米讨面, 说哪家闭着门装没人在, 又说哪家大方,给他们盛了一大碗。

    游飞分辨着他们话里那些人家,但分不出来谁是谁家。

    一个乡里那么多人, 总有悭吝的, 有大方的,有勉为其难的,有看似热络, 说东绕西, 末了只给了块干饼的。

    耍把式的不可能提前收钱, 等耍完了, 反正眼睛过了瘾,给不给银子只看抹不抹得开面子。

    十里乡上的庙会热闹,通宵达旦, 所以这一帮人这些待了有五六天了, 也该走了。

    他们还嫌赚的不够,踢了那个表演卸胳膊的少年一脚, 说他年岁越大长得越歪,又不肯哭, 没那副可怜相, 所以打赏才少了。

    游飞还听他们说,要去华洲。

    他觉得这个地方有点耳熟, 但想不起来了,过往的记忆被一种灰雾般的情绪推到角落里,不能想,想一想就觉得活不下去了。

    今天的天气还不错,白昼晴朗,夜晚漫天星斗。

    游飞喜欢看星星,盯着那些看星星时,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

    破庙的夜不会太安静,有人浑身病痛,经常在夜里无助呻吟,也有人胡言梦呓,有时是哭两声,有时是尖叫着醒过来。

    大多数时候,游飞就那么静静听着,偶尔几次,他从墙头翻下来,走过去拍拍那少年的肩头,握住他惊醒后突然挥过来的拳头,说:“你做噩梦了,继续睡吧。”

    这里很多孩子他都认识,也有些不见了,有些是新来的。

    有时候,游飞觉得生死有命,有些人的命可能就是那样微不足道,但更多时候,他心里的愤怒无处宣泄,时时刻刻在咆哮着说:“凭什么?”

    天将亮的时候,太阳快升起来了,这容易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众人在这时候也睡得最深。

    游飞例外。

    那些耍把式的人一动他就醒了,但游飞没有睁开眼,只听着他们在收拾东西,在挨个叫醒人,在装车,牵骡马。

    他们的手脚出乎意料的轻,像是怕把别人吵醒似的。

    游飞觉得有点奇怪,前些天他们可不是这样善解人意的,这都要走了,反而细致上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听见车轱辘滚动起来,有人又走了回来,像是落了什么东西,蹑手蹑脚来取。

    游飞听见一声软软的咕哝,像花狸狸在明宝锦脚边打滚时会叫唤的那样。

    很多天了,明宝锦就像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下下,虽然很快会被沉郁的灰雾掩过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会奇异浮现出来。

    想到明宝锦,游飞莫名有了那么一丝动力,他睁开眼,瞧见那些耍把式的人已经走了,庙里还是那样,只是墙角空出了一大片。

    这时有人一翻身,也咕哝了一声,少年人的嗓子有点哑了,不像小娃娃那样软绵绵的。

    游飞皱了皱眉,从墙头滑下来,墙根处的人被他踩了一脚,痛得弹了一下。

    他快步走了过去,一个一个察看着。

    猛地,他在那个断臂男人身前刹住了脚,看着他手臂虚拢着的一片空处,腹部衣料的褶皱还显示着一只小小手攥过的样子。

    游飞使劲踹了他一脚,“还睡!你孩子呢!”

    曹阿叔连日赶路,疲累极了,他一路都醒着神,可想着明天就能到孟家了,他和孩子都有安稳日子过了,心里一松,竟呼呼大睡起来,连胳膊上枕着的孩子不见了都没有发现。

    被游飞踹醒后,他胡乱搓了把脸,就往外头狂奔而去。

    庙里众人也醒了,不解地看着忽然也跟着跑出去的游飞。

    本来应该是能追上的,可十里乡一带南来北往的商贾太多,原本孤零零一条的车辙在那些客栈、货栈门口混成一团乱麻,驶向天南海北。

    他们只能靠问人,可油布一盖,大刀银枪和戏装跟那些干枣、皮货也没有区别,谁也没有火眼金睛。

    “孩子?你说这个?你要你也拿走吧。”卖酱菜的妇人指了指抱着自己腿哭的小冤家,笑道。

    游飞没这个心思说笑,立在原地想了想,一把揪住曹阿叔,说:“华洲,他们说了要去华洲!”

    “那就是往东北边去了。”曹阿叔狠狠给自己一耳光,道:“走!抓住这帮獠狗我非宰了他们不可!”

    游飞跟着他一起去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曹阿叔虽给自己打了气,但心里还是愧疚又害怕,不住道:“我不能对不起参军呐,老夫人还等着孩子呢!”

    游飞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喘气道:“哪个参军?参军的孩子你带着住破庙!?”

    出来前,孟容川给了曹阿叔很足够的盘缠,可马在半路死了,馆驿的驿长要起价来凶得很,彷佛要再卸曹阿叔一条胳膊!

    曹阿叔连靴都叫他们剥去了,换了双烂草鞋,想着反正那么近了,他就是驮也能把孩子驮到孟家去,可没想到……

    “你真是临天亮了还撒了泡尿在褥上!”游飞毫不留情地骂,脚步却一刻也不敢停。

    他真不想孩子软乎乎的笑脸变得那样漠然,像是对一切都失望透了。

    眼下,青槐乡未央里的小道上,看了信后埋怨不停的孟老夫人带着小草正往蓝家来。

    路上,她都还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埋怨,说孟容川敷衍她,给她弄个别人的孩子,这分明是搪塞。

    小草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好几叠的布,全是细软的棉布。

    孟老夫人得了信后,纠结了好几天,终于想通了,好好睡了一大觉后,又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说是要给孩子做里衣。

    她傻傻地笑着,也不接孟老夫人的话茬子。

    “这个就做件袍子,嗯,嫩绿嫩黄的,孩子穿着好看。”孟老夫人又嫌弃着说:“也不知会不会是个小炭块,黑黢黢的,穿这些颜色就更黑了。”

    老苗姨好笑地看着她,说:“用那块蓝布做得了。”

    “吁!”孟老夫人夸张地用气音表示老苗姨的品味糟糕透顶,“这暗沉沉的怎么给孩子做衣裳!?拿来衬鞋面还差不多!”

    蓝盼晓和林姨一边忙着针线活,一边抿着唇笑,孟老夫人瞧了眼堂屋门口梁上打起的草帘,别别扭扭地说:“三娘呢?城里念书呢?”

    蓝盼晓点点头,老苗姨又说:“怎么,那天闹犟脾气,给三娘赶出来了,心里过意不去?”

    孟老夫人有些尴尬,看看外头整整齐齐的小院,又看看里头清清爽爽的人儿。

    “三娘子明明是先认得我的,同我是老相识才对,怎么开口闭口替那混小子说话!”

    孟老夫人的口吻很孩子气,惹得老苗姨大笑起来,说:“哪个混小子?那还不是你儿子,他人都送来了,还一个大一个小,安排得妥妥帖帖,你能怎么办?赶回去?大的是断胳膊的可怜人,小的么,生父好歹也姓孟,是死在战事上的,还是个押官,生母是跟着去了的,唉,有情有义啊,这俩生出来的孩子,总不会差。”

    “人又没见到,你又知道了。”孟老夫人低头抚着细布,小声嘟囔着。

    “嗯!”老苗姨喝下一口凉茶,说:“我就是知道,我能掐会算。”

    “能掐会算啊?那你算算现在孩子到哪了!”

    “你瞧瞧,这就盼上了?!”

    “谁盼着了,不是你说你会算吗?说大话!”

    俩老人像孩子一样闹着,蓝盼晓嘴角微微勾着,听到门外有响动,抬头看见是明宝锦回来了。

    “元娘吃了吗?”蓝盼晓问。

    明宝锦把小篮子亮给她看,帕子裹着的蒸饼和竹筒里的甜浆都吃完了。

    “大姐姐饿坏了,明天我要早些给她送去。”明宝锦认真地盘算着,说:“晚上可以蒸一个蛋吗?”

    老苗姨用温凉的帕子给她擦脸,说:“蛋摞得高高了,可以吃一个,放点小虾米,怎么样?”

    “好。”明宝锦老成地点点头。

    孟老夫人有点羡慕地看着她们相处的样子,眼底温情脉脉流淌。

    “不是做了个小水车给他们照样子吗?放大了不

    就行了?这还要你家大娘子日日在边上盯着教啊?”

    明宝锦说:“没那么简单的,大姐姐说,要因地制宜,一根辐条,一个轮轴都要改,不然的话,大水车就立在那,十里八乡怎么就没寻常人家能仿出来一座呢?”

    孟老夫人似懂非懂点点头,说:“那要是成了的话,里长要给你家大娘子包个红封才过得去啊。”

    蓝盼晓笑了笑说,“这就是良心账了,不过元娘总是想得深一些,远一些。”

    孟老夫人似乎误解了蓝盼晓这话的意思,按着她自己的想法附和道:“孟家这一半的主我还是能做的,黑大他们三兄弟直来直去的,陶家老头也是个不肯叫人说嘴的硬脾气,姜家么,多是实诚人,里正那一家子是油滑了些,可要面子,这水车要是真成了,不会不给大娘子好处的。”

    她琢磨了一下,觉得明宝清定然也细细算过这笔账,又叹道:“可惜了,卫家隔在你和陶家中间了。”

    “我们自家有井,又没多少地,旱天时累点,自己也能浇透,就不弄那些烦心事了。”老苗姨有些嫌恶地冲东边努努嘴,说:“搭炭窖的时候,他们就乱喷唾沫星子,后来出炭了,啧啧,大娘子的脑瓜瓜真没得说,黑大砍的木材也好,烧出来的炭是又好又便宜,乡里人都来买,谁不夸?偏那卫大、卫三夜里来偷,烫个半死,被大娘子做的陷阱刺破了腿,他们还不依不饶起来,要什么说法!亏得里正自家也得了便宜好炭,没偏心他们,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这就更恨上我们了。水车还没搭起来了,丧气话都听了一箩筐了,跟大娘子琢磨着搭炭窑那会子一样!”

    有‘恶邻’在侧的日子,孟老夫人是过够了,她看向小草,问:“出门前,你说瞧见卫大嫂去西院借驴车?”

    小草正和明宝锦玩翻花绳,闻言点点头,说:“嗯,听说是卫小郎在别处打架闹事,人家不依不饶说要他们赔医药费,不赔就要报官呢,卫大嫂说让卫五郎在官廨里做事,官爷都与他好得穿一条袴,要去城里找他回来给人家好看呢!”

    “驴车借她了吗?”蓝盼晓好奇问。

    “没有。”小草和孟老夫人相视一笑,她们知道西院的人有多吝啬。

    “破事一箩筐。”孟老夫人点评道:“迟早要分家。”

    第065章 阿耶和弟弟

    “阿兄, 你太太太笨了!”黑蛋气得脑袋疼,叉腰数落黑大,“明娘子说了, 这竹箭和竹箭之间要错开一点, 不然轮轴容易被浸烂。你你你, 你这孔往边来一点, 打坏了要重新砍木头做轴的呀!”

    黑大一脚把他踹进水里,黑蛋一扭头,又看见里正家的两个儿子在半泡在河里笨手笨脚地扎轴座。

    他看了一会, 走回岸边捡起地上废木料, 几下削成个木楔子,又扶着搭得差不多的拦水墙走过去,说:“把这个插进去, 试试够不够紧, 轴座可不能松垮垮。等藤条泡涨了, 能更紧一些。”

    瞧了一圈, 黑蛋又走回来同黑三一起插竹箭。

    明宝清做的小水车就在河边‘咕噜噜’转着,把边上的草地洇成一片滩涂。

    黑蛋嚼干饼时总盯着水车瞧,他觉得这事儿可比种田要有意思多了。

    每当有人说丧气话的时候, 黑蛋就会说:“可不能认自己蠢啊, 看看,人家明娘子都做出来了, 只是叫咱们一模一样搞个大的,竹箭要几根, 要多长, 轮轴多长多粗,拦水墙要怎么垒, 多宽,这都说清楚了的,又跟着咱们一起搭了好些天,可不能泄气啊!”

    众人就在那个小水车转动的声响中鼓着劲,等那水车终于有了大概的框架和模样后,他们自己心里就有了几分自得和底气。

    “这,这是不是转得太慢了些。”

    里正心里其实很满意,若不是明宝清冬日里做了个炭窑出来,他还真不会让自家儿子陪着她闹这一场。

    “阿耶,叶片都没装好呢,你别急啊。”里正家的大郎站在拦水墙上笑了笑,抬头看着自己做出来的水车,心里也很得意。

    黑蛋闷头坐在边上扎竹筒,只听着别人揽功劳,自己并不说什么。

    “转得快,转得慢,都能用叶片多寡来调试。”明宝清顿了顿,瞧了眼河上游,嘴角牵了牵,说:“只要水流别太缓了就行。”

    时不时的,冒一两个乡亲来看热闹,明宝清转身要回去,就瞧见孟老夫人竟站在不远处。

    虽然是由小草扶着出来散心的,但她脸色总有点忧虑。

    孟老夫人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笑了笑说:“瘦了。”

    老人家总这样说。

    明宝清问:“瞧您有心事的样子?孟参军托付的人还没来吗?”

    “路上耽搁,常有的事。”孟老夫人说得轻松,但心里却始终忧虑。

    她让自己接受了那个将要到来的孩子,却又开始担心起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天渐渐有些热了,黄昏时一阵小雨是很受农人和庄稼喜爱的。

    可这雨云有些偏心,落在青槐乡里是润物无声,落在雍州与华洲交界的某个县城里时,就是瓢泼大雨。

    游飞和曹阿叔都身无分文,出来匆忙,没办路引,一路是要饭过来的,曹阿叔的草鞋早就烂了,苦不堪言。

    不过,他们打听到那个耍把式的戏班在这里落了脚,今日雨大,戏法班子也走不了。

    “在那!”游飞使劲拍着曹阿叔唯一的一条胳膊,指着在前头一处院里卸东西的骡车。

    没了胳膊的人连墙头都难爬,只能在下面给游飞当人梯。

    三文钱赁来的破院子,三间屋子两间没门,院中一棵光秃秃的死树没法藏人,游飞被雨浇得睁不开眼,隐约听见他们在里头骂骂咧咧的,不知是在训斥谁。

    戏法班子十来个人,他们俩一个残的一个还没长成,不能硬碰硬的,想着等晚上睡熟了,也一样把孩子偷出来。

    可能是老天爷见他们俩着实狼狈可怜,雨日无事,那些个人打了些酒回来吃,吃饱喝足,天还没黑就呼呼大睡起来。

    雨声哗然,游飞和曹阿叔挨个屋子看了一眼,都没找到孩子。

    游飞往屋里指了指,示意分头进屋去找找看。

    两人分别进了间屋子,游飞绕过几个木箱,木箱上躺着的人鼾声如雷,胸前全是花生蚕豆壳,他再往屋里进,一些没开锋的兵器就搁在屋里墙角。

    忽然,他对上了一双清醒的眼睛。

    那个少年木木然看他,似乎觉得他出现在此时此地,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游飞没有退,他冲那个少年打了个手势,示意等下跟他们一起走。

    那少年没有反应,只是那一双漠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惶惑。

    ‘别怕。’游飞用口型安慰他,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了个摇孩子入睡的动作,问:‘孩子呢?’

    少年没有回答,但他下意识转动的目光泄露了答案,他撇了一眼左边杂物堆上头,最顶上的一只缸子。

    那缸子并不是那种大水缸,更适合拿来用做腌小菜的酱缸。

    游飞走了过去,踮着脚小心翼翼把那口缸子翻了过来。

    黑乎乎的头发,一双脏兮兮的小脚,冲着他的脸。

    游飞的心跳直到这时候才剧烈起来,他压着惧意伸手去摸那些头发。

    然后头发吃力地转了开来,露出额头、眉毛和一双惊惶的眼。

    “嘘,嘘。”游飞抱这孩子并不吃力,吃力的是要把他连着缸子一起轻手轻脚抱下来。

    等终于把孩子从缸子里拔出来抱在怀里时,游飞额上全是汗,但他浑

    身都是湿的,根本都不算什么了。

    游飞转脸看向那个少年,想让他一起走,但那少年没有动,他的表情里有一点尖锐的失望,似乎没想到游飞的力气还挺大,可以这样静悄悄地把孩子弄出来。

    游飞看着他,惊觉不妙,大跨步跑出去的时候,他看到那个少年张开了嘴,发出了声。

    那声音是畸形的残破的,显然喉舌不全,激得游飞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但依稀还听得懂他在叫,‘阿耶!弟弟跑了!跑了!’

    他居然管那种人叫阿耶,管偷来的孩子叫弟弟。

    游飞跑出来的时候,那些瘫软的醉鬼才挣扎着起身,怒骂叫嚷着。

    曹阿叔连忙蹦出来给他俩断后,孩子紧紧搂着游飞,他们在大雨里狂奔在这个不甚繁华的县城里,有一种亡命天涯的感觉。

    但这真的一点都不潇洒,人间根本就是地狱,游飞脑子里全是蒙的,那几声畸凋的呼唤一直在他脑子里,他害怕了,如果不是孩子软软的小脸一直蹭在他耳朵上,游飞估计连方向都会弄乱。

    偷别人的孩子本就行径恶劣,被人抢回去了,照理说不该再这样死追的,可这小孩年岁正好,骨头还软,模样又好,就算是把戏练不好,等长大些,在酒桌上也是一道极好的菜,还没有女娘那些不便利之处。

    越是琢磨着往后能挣下来的钱,越是抛不开手,见曹阿叔是个残废,连个正经帮手都没有,便兵分两路,几个人留下来对付曹阿叔,另几个就撇开腿追游飞去了。

    游飞带着孩子跑进了县城的主街闹市里,但因为下着雨,这里也并没有什么人,街上零零散散飘着几朵油纸伞和几堆笨蓑衣。

    商户敞着门,百无聊赖地看着大孩子抱着小孩子飞奔过去,眨眨眼后又追过去几个人。

    游飞知道他们追上来了,但他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忽然,他听见有人吆喝着说,“小孩,下雨天不回家,这干嘛呢?”

    他抬眼看去,见到几个穿着号衣的人站在那,他们头顶是县衙的匾额。

    游飞厌恶不良人,他们的号衣虽然与京城的制式有些不同,但都给游飞一种相似的感觉,像是穿上这身皮,他们就变成了某些人的狗,而不做人了。

    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犹豫多久,就抱着孩子跑到了县衙里,说:“那些个耍把式的戏班抢孩子!”

    那些人早看见游飞进了县衙,不敢追了,转身要走时被呵住,挨个都提了过来。

    “路引。”不良人说。

    “哦哦,有的有的。”其中一人连忙从怀中油纸包里掏出自己路引来,不良人看了看,还给了他。

    “你的呢。”不良人又看向游飞,见他迟疑,就问:“你家大人呢?”

    那个被残舌少年唤做阿耶的人眼珠一转,竟道:“这俩孩子其实是獠种,卖给我了的,叫我带去讨口饭吃的。”

    “你放屁你胡说八道!”游飞将孩子扯到身后护住,一直后退着。

    “这大点的不肯认被卖了,一直想逃来着,今儿就是带着小的逃了,叫我好追啊。”那人且还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

    “不是的!他在万年县十里乡破庙里抢了这孩子,我是一路追来的,这是青槐乡孟参军的儿子!”游飞竭力镇定地说。

    “做什么梦,昏头了你,就你们这样,还参军的儿子,参军的儿子住破庙?撒泡尿照照自己吧!”那人越说越真,上手就来拉扯游飞。

    游飞龇着牙冲他,不良人一抬手,挡了挡,又摊手说:“既是卖了,身契呢。”

    “大字不识一个,哪来的身契,”那人做出一副懊恼样子来,说:“哎,卖他那人说了,反正给我了,我带去天南海北也不回来了,要那张纸做什么?”

    不良人皱了皱眉,看向游飞。

    “曹阿叔,我跟曹阿叔一起来找孩子的,他是被其他人绊住了,你们去找曹阿叔,他是陇右回来的老兵,因为回来路上马死了,银子赔给驿长了才住的破庙,这孩子真的是参军的儿子!”游飞急切地说。

    那人心下焦灼,却大笑起来,说:“还叫你抹过去了,那好吧,他是参军的儿子,那你呢?你哪家的儿?你不是獠种,也不是卖给我的,那你在这做什么?”

    “我,我是帮曹阿叔追着孩子的!”游飞见那些不良人面色犹疑,心中惶然不已。

    “你帮人家追孩子,你父母肯?还是说你是破庙的孤儿?自己都顾头不顾腚了,还帮人呢?说不说的通?”那人上前一步,扣住游飞肩头,咧齿笑道:“走吧,跟阿耶回去啊。”

    这一声阿耶让游飞无比恶寒,他一把抓住那人按在他肩头的手,对着他的腕子狠狠咬了下去,咬的牙齿里全是血腥也不肯松口。

    那人想打游飞,又被不良人拦住了,不良人来扯游飞,游飞又不肯松口半分,他已经力竭,所有的劲全在牙上。

    游飞又想起那个少年畸形的舌头,顿觉毛骨悚然,但就算怕,也要咬下一块肉来泄愤!!

    “青鸟!!青鸟!松口,快,脏死了快松口!”

    一道有些熟悉声音响起,近在咫尺。

    游飞震惊地侧眸看去,就见到一张白净清俊的脸,温热的手掌拍着他的面颊,拇指探进他唇边,想撬开他的齿。

    绿野的干燥香气和溪流的清味扑面而来,闻起来像是青槐乡才会有的味道,像苗玉颜的抚摸和明宝锦的笑脸。

    游飞感到了安全,他松了口,往地上狠狠啐了一滩血。

    第066章 茱萸蒜酱和芝麻盐

    “再漱。”

    游飞嘴里已经全是薄荷茶味, 但还是听话地又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漱干净,吐在痰盂里。

    “漱干净了。”他抬起眼, 轻声说:“文先生。”

    文无尽捏着一撮丁香投进他口中, 一甩肩上的小包袱, 看起来与两年前离开青槐乡时没有什么分别, 身材清瘦,神色温柔。

    “雨小了,县令是我同窗, 借咱们车马到驿馆, 住一晚,明早上早点动身。”文无尽替他挽起过长的袖口,又拿着一块干帕给他擦头发。

    游飞的眼睛蒙在乳白的帕子里, 只听见‘吧嗒吧嗒’的雨声不停, 他说:“您这么急啊?”

    文无尽笑着把他揽到自己身前来, 比了比个头, 说:“你都长高这么一大截了,我能不急吗?”

    游飞透过木窗,不良人正把那些戏班的人一一押进来, 要送进牢里去。

    那个残舌少年落在最末, 偏头看过来,看着游飞被如兄如父般的人摸着头发, 一切尘埃落定,安然无恙。

    他的目光带着鲜明的恨意, 游飞却只觉得悲哀。

    “怎么了?”文无尽问。

    游飞简单地提了提, 又说:“能不能放过他?”

    “他恨你,是因为你把他的垫脚石抢走了, 不然的话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些,是吧?”文无尽说。

    游飞没有说话,他听见文无尽低低叹息一声,说:“心性都这样了,太迟了。”

    他虽这样说,但又转身朝后堂去了,应该是去找同窗说明缘故了。

    游飞一直盯着那扇已经无人的窗子看,直到文无尽的脚步声转回来后,他蓦地说:“先生,咱们走吧。回去吧。”

    雨珠争先恐后落下,雨云渐渐散去。

    入夜后,反而星星漫天,银河辽阔。

    明宝锦坐在阶上,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气。

    是咸肉的香气,明宝锦知道那是从游家拿来的咸肉。

    游老丈腌咸肉的本事很好,那几条咸肉风干后漂亮得像玛瑙一样,肥瘦相间。

    吃的时候,只要薄切几片铺在菜干、笋子上,与饭同熟就好了。

    就算是咸肉,不吃也是会坏掉的。

    游飞喂了那么久的猪,不好好保存的话就可惜了。

    蓝盼晓记了账,等游飞回来好还给

    他。

    但明宝锦觉得游飞可能不会回来了,因为她。

    因为她躲不开邵阶平的盘问,因为她看不出苗玉颜有了身孕,因为她耐不住气把事情提前告诉游飞。

    因为她是个笨蛋,她什么都做不好。

    “尝尝?”蓝盼晓把一片晶莹剔透的咸肉并一根嫩笋尖放在她碗里。

    明宝锦拿起筷子夹起来,乖乖地吃了。

    “好吃吗?”蓝盼晓又问。

    明宝锦点头,当然是好吃的,油浸透了涩,荤缠绕着素。

    好吃的东西,即便在不开心的时候还是会觉得好吃,但苗玉颜和游老丈相继去世那段日子里,明宝锦吃什么吐什么,最后是靠着老苗姨的米粥油熬过来的。

    她现在已经好了不少,能吃下东西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像从前那样喜欢往厨房里钻了。

    磨一磨芝麻盐,剖开炙热的烤饼,把芝麻盐抹进软而烫的饼腹中,一点点盐味能勾出所有的麦香气,芝麻的香气柔和隽永。

    捣一捣茱萸蒜酱,浇淋在凉透的米皮上。米皮是老苗姨把米浆倒在竹篾上晃平晃匀后炊出来的,薄透一层,揭起来时随着窗外的风一起波动。

    炒一炒黄豆,这是游老丈做酱油的独门方子,炒过再泡水的话,会更香。

    明宝锦还记得去年夏日里,他同老苗姨一道给黄豆裹粉,把她和游飞赶出去砍些黄荆条回来。

    游飞一听不乐意,还捂屁股。

    “啧!”游老丈瞪眼,“我打你还用得着专门去砍荆条,盖豆子的!”

    那一缸酱油就快能吃了,每天早上老苗姨都会去搅一搅,然后盖好。

    “这是什么?”明宝锦拿起藏在酱油缸后的一个黄绿色的竹器,看样子像个篓子,但又只比酒提子大了一点点,编得非常细密。

    “起酱油用的。”过了一会,老苗姨才说。

    “怎么用?”明宝锦又问。

    “搅一搅缸里的酱,然后把这个放进去,加些水,把酱和水搅匀了,等一等,滤进那里头的就是酱油水了,可以吃了。”老苗姨说。

    明宝锦看着手里的小竹器,忽然想起这是游老丈做的而不是明宝清做的。

    在做这个小竹器之前,他先给明宝锦和游飞各做了一根‘钓蝶杆’。

    其实就是细细的竹竿麻绳和一块小小的白布,他们在花田里扬起来的时候,成群的蝴蝶会跟着他们飞回来,他们跑到哪里,蝴蝶就跟到哪里。

    她和游飞带着一串蝴蝶跑回游家的时候,游老丈就在编这个小东西,他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仿佛从未离开。

    等明宝锦稍微有些意识的时候,她已经在老苗姨怀里哭得满脸是泪,老苗姨搂在她膝上,皱皱的脸上有一双红红的眼睛。

    但她没有掉下眼泪来,明宝锦想,可能人老了,就会变得坚强了。

    可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变得坚强,反正现在的她就是个很没用,很没用的小孩子。

    严观想要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他顿住脚,退出去,又听见明宝清疑惑含笑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这个点锅里没饭,壶里没茶,但我采了些茅尖,吃吗?”

    这一句玩笑话,挠得严观心头酥麻,伸手从明宝清攥住的茅尖里抽出来几根。

    他剥开外皮,用唇含住了花绒。

    “老了。”严观说,但还是嚼了进去。

    明宝清把那束茅尖往半空中一抛,漱漱落下的时候,她笑了起来说:“当然老了,春天都快过去了。进来吧,我倒杯水给你。”

    她另一只手上也是绿,握着一把青翠的野韭。

    “小妹在哭。”严观说。

    明宝清走进几步又退出来,叹息道:“终于哭了,让她多哭会子吧。”

    “她一直都没哭吗?”严观问。

    明宝清摇摇头,说:“没有,一直都没哭。”

    “那小子不在十里乡了,好像是追着一个耍把式的戏班子去了,也不知在闹什么,我得了两日休沐,打算去找找他。”严观很快上马,问:“昨日碰见都水丞了,你的水车怎么样了?”

    “你听不见吗?”明宝清玩笑道,却见严观耳尖微微一动,说:“似有搅动水声。”

    明宝清不信他的耳力好到如此地步,满眼狐疑地看着他。

    严观忽然笑了起来,犬牙格外尖一些,可能因为他是垂眼笑的,所以感觉并不阴冷锋利。

    “听不见,不过你既这样说了,那就是做好了。”

    明宝清连蓝正临要的那些详细图示也画好了,吃过午膳,就坐在桌前一页页装订起来。

    林姨在她对面坐下的时候,明宝清并没有看她,直到她吱吱呜呜出声,说:“大娘子,我想同卫二嫂一道去兴牛里的张家豆腐坊做工,听说给的工钱很高,还能往回带豆渣呢。咱们烙饼子吃,喂鸡都行呀。”

    “从热锅里揭豆皮,工钱能不高吗?”明宝清看着她,说:“这都是血汗钱。”

    “卫二嫂能做,我也能。”林姨轻声说,“她为了养孩子,我也是。”

    半晌,她听见明宝清笑了一声,说:“去吧,你们做个伴也好。”

    卫小荷被卫五郎带进城里去了,在官廨里做了个跑腿的小厮,月钱暂时是没有的,但可以同卫五郎一起吃官家的饭,睡官家的床,偶尔替官爷们跑个腿,还有一两个子的收入。

    他统统都攒起来,藏在卫二嫂给他做的鞋子里。

    这件事,卫五郎是突然做下的,谁的招呼都没打,要回去的那天直接把卫小荷带走了,只让蹲在菜圃里抓虫的明宝锦给卫二嫂报了个消息。

    也幸好是这样,听卫小莲说,卫大嫂在家骂得很难听,卫大郎更是直接发话,说让卫五郎别回来了!

    大家都知道,他们觉得卫五郎要带进城去的人应该是卫小石才对。

    但大家又都知道,这个人选本来就该是卫小荷。

    毕竟当初漏夜拿酒去里正家里替卫五郎筹谋将来的人,只有卫二郎一个。

    卫二嫂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卫小莲只要照顾好小弟弟就行了,反正卫家的农活她也不碰了,她又分不到什么。

    倒是在蓝家后头,她和明宝锦一起又开了一点地,还是种菜。

    席子铺在地上,老苗姨坐在边上叠着晒干的衣裳,用眼角拘着满地乱爬的娃娃。

    蓝盼晓还是做她的针线活,绣帕子,赶着各种庙会、集会去卖。

    明宝清总在外头,有时挣钱,有时也不挣,有时带着明宝锦,有时不带。

    今日她带着明宝锦去给蓝正临送水车的图示册子,就是一件不挣钱的事情。

    朱雀大街,明宝清有些日子没来了,还是这样繁华热闹。

    这里的铺面寸土寸金,谁家门前都不可能让明宝清的小驴车停歇。

    明宝清就索性走近一些,再近一些,近得都能看见承天门了。

    这里反而没有什么铺子,倒有许多小贩挑着箩筐在招揽那些下值的官员。

    “酱香槟榔鸭诶。”“脯腊浇烤饼噫!”

    “糕糜,糕糜,枣汁糕糜,香香软软的枣汁糕糜!”

    “乳腐,乳腐,拌生瓜凉菜的好乳腐!”

    叫卖声此起彼伏,明宝锦坐在车前,小脚晃了一下。

    “甜浆子,新米糜子甜浆,爽口甜香,一碗开窍,两碗升天诶。”

    她困惑地转首看明宝清,问:“这,还能这么说啊?”

    明宝清笑得眉眼弯弯,说:“大概就跟咱们说,好吃死了,好玩死了,好看死了,一个用法吧?”

    明宝锦点点头,继续望着这热闹的人世间。

    “什么叫脯腊浇烤饼?”她轻声问。

    明宝清当然要买一个给她吃,只是还未说话,就听见有人惊讶呼唤她,“元

    娘!”

    第067章 舅舅和舅舅

    这一声呼唤还伴着脚步声, 明宝清抬头就看见岑石信走到了跟前。

    “舅舅。”她有些没回过神来,忙对明宝锦说:“叫舅舅。”

    岑石信还是和善模样,眼神中有歉疚, 说:“怎么在这里?走, 舅舅请你们吃饭。”

    “我还等人呢。”明宝清把手里的册子给他看, 大略提了提这件事。

    岑石信惊叹道:“我只当你会做小玩意, 没想到大玩意也能做。你做的那个手摇竹扇被你舅母饶了过来,昨个擦洗了,正拿出来用呢!”

    “饶了过来?”明宝清不解地问。

    岑石信尴尬地笑了笑, 说:“二嫂她, 总是蚊子肉也要吃的,不提她了,反正很好用。猫儿睡觉都靠这个, 他喜欢听那个竹扇摇起来的声音, 猫儿你还不知道吧, 是, 是我儿子,你,你舅母她生了, 就在明家出事的那会子诊出来的, 我们谁都不敢提,后来, 后来孩子生下来哭声也弱,我不知道能不能养大, 整日提心吊胆的, 这两个月来总算是好了些,也爱笑爱闹了。我, 我……

    岑石信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用袖口擦泪。

    明宝清鼻头发酸,说:“舅舅,你和舅母还好吗?”

    岑石信背着身子哑声道:“我有什么不好的,气又不是没吃过,好歹也有屋瓦遮头,有饭可以填饱肚子。元娘,我不是故意抛下你们姊妹的,只是二嫂她话里话外,总掐着这件事,不许我们伸手,我们那时候,院里吃穿用度,仆役出入她都一清二楚,再加上,还有个孩子……

    说的再多,不过就是粉饰自己懦弱的事实罢了。

    岑石信不敢看明宝清,低着头说:“你舅母说她是觉得你们翻不出风浪了,但又怕你们万一翻出风浪来了,会同他们算旧账,恨我们这些个做舅舅的,没有伸手帮你。”

    “这是看得起我,还是看不起我呢?”明宝清摇了摇头,说:“舅舅,你不必愧疚,你看,我好好在这里呢。”

    岑石信连忙从腰间取钱袋子,说:“眼下猫儿日渐活泼,你舅母的心气也冒上来了,我们都想明白了,二房也不是什么忤逆不得的人物。”

    “舅舅。”明宝清又唤了一声,伸手推拒他递过来的钱袋。

    岑石信正要说什么,又觉得明宝清视线越过自己肩头,转首看去,见是蓝正临站在不远处,正不解地望着他们。

    “岑侍读。”蓝正临朝岑石信行礼。

    明宝清这时才看清岑石信身上的官袍,问:“舅舅你升官了?”

    岑石信摆了摆手,把钱袋塞进明宝锦怀里,小声道:“不过是靠父亲从前旧部提携。”

    话虽如此,但岑石信也要扶得起。

    “还是集贤院的侍读吗?”

    “是翰林院的,集贤院、翰林院和史馆都是一个官署。”岑石信虽这样说,但明宝清知道,翰林院的前程可比集贤院、史馆要好多了。

    但在官场汲汲营营,自然也更操劳。

    有时候要逼孩子成长,最好的法子,就是没了父母。

    明宝清想到这一点上,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把自己手里的图册交给蓝正临。

    蓝正临翻了几页,抬眸看明宝清,不知是什么意思。

    “不好吗?”明宝清谨慎问。

    岑石信正要说,怎么可能不好,就听蓝正临板着脸说:“很好。”

    三人一默,岑石信嘟囔道:“很好你怎么这个面色。”

    蓝正临躬了躬身,说:“岑侍读勿怪,样貌是父母给的。”

    明宝清想起他看支如玉缫丝时的表情,分明有柔和的时候,她抿了抿唇,忍住一个笑。

    岑石信当然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只问:“这样好的图册,都水监给钱吗?”

    蓝正临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说:“我入档时,可以署名明氏。”

    明宝清笑起来,说:“多谢舅舅,这便够了。”

    见他们说完事,岑石信道:“走,舅舅带你们吃饭。”

    朱雀长街上的一顿饭可不便宜,若进铺子里吃一顿,岑石信说不准还要回家拿钱。

    明宝清适时说:“舅舅,我想吃脯腊浇烤饼,还有甜浆子。”

    岑石信满口答应,转身朝摊子上走了几步,一摸腰上空了,忙又折返回来,对明宝锦道:“咱们一道去买。”

    别说是被舅舅牵着走路,就连父亲都没牵过她。明宝锦抬眼看了看岑石信,又看看他短厚的手掌,觉得这种感觉很陌生,倒也不讨厌。

    “要几个饼?”岑石信问。

    “六个。”明宝锦摆着手指点数了半天,抬头对岑石信说。

    脯腊浇烤饼其实有两个吃法,一个便宜些,烤饼剖开,用脯腊汁浇淋透,并不给肉。

    但那脯腊汁的味道可是足足的,腊肉腊鸡腊鸭,腊肉里的荤油,腊鸡腊鸡剁开时淌出来的满肚香油都在这脯腊汁里。

    另一个吃法就要夹肉了,岑石信应该吃过几次的,熟门熟路说:“汁子浇透,切些肉另外包起来,我们自己夹。”

    明宝锦仰脸看他,乖乖点头附和。

    小女娘实在太可爱了,岑石信索性带着她把小摊子都买了一遍。

    摊头上的幡子虽然写的是甜浆,但卖的其实不止甜糜子薄粥一种,掀开坛子一瞧,还有果子水,是几样时令的果子拍扁砸烂了浸在蔗汁里,甜甜蜜蜜又透着一股清新的果子气。

    但岑石信想来想去,还是要了一碗滚过的桂圆汤,说小女娘喝这个好。

    槟榔鸭是冷吃的,近来才闻见那股浓郁的香气,鸭子整只未剁,表皮红亮诱人。

    “你这酱汁里除了槟榔还有什么?”岑石信随口问。

    小贩笑说:“就是那些,茱萸胡椒什么的。”

    明宝锦嗅了嗅,小声说:“还有新诃子和甘草吧。”

    小贩一怔,随即四下看了看,强笑道:“没有没有。”

    明宝锦低下头,心里想着,‘我好笨呀。’

    但走回来时,岑石信笑对明宝清道:“四娘的鼻子还真灵,一闻就闻出人家酱汁里放的料了,把那小贩吓的!”

    明宝锦搂着那些香喷喷的吃食坐在小驴车上,她们在紫薇书苑外头等明宝盈出来。

    姊妹三人窝在小驴车上吃了起来,明宝盈觉得自己在女学吃得好,不想吃多了,可跟姊妹在一处,胃口就特别好。

    槟榔鸭是甜辣辣的,比寻常酱鸭要柔软很多,鸭肉有嫩嫩的感觉,骨髓处有酱汁的凝冻,嘬在嘴里立刻化开了,逼得人赶紧吃一口烤饼。

    烤饼里的脯腊汁被槟榔鸭的酱汁衬得清淡了,但香却不逊。

    面饼被浸透了,捏得太紧,容易烂了,三人都边吃边捂着。

    末了又送了几口酸滑滑的甜浆子,明宝盈连日的疲倦一扫而空,她看看明宝清,又看看明宝锦,说:“真好。”

    “还有糕糜,枣汁糕糜。”明宝锦举着那一块递给她,明宝盈转身看她,笑道:“小妹吃吧,阿姐晚上回尼寺,还有香菇豆腐煨饭吃呢。”

    她说得很期待,但很多时候,明宝盈吃着吃着晚膳就睡着了,被推醒时饭都冷了,她匆匆吃干净,还要去洗碗。

    “明三娘。”

    在明宝盈往书桌下摆放书册的时候,褚令意忽然唤她。

    她抬起头,眉宇间还有与姐妹相处过后留存下的平静与松快,目光也柔和许多。

    “怎么了?”

    “那苏先生课后留的那一道关于沟壑纵深的题。”

    “嗯,解法不是让九娘拿去给你了吗?”

    “我,不是很懂。也难怪苏先生说我,并非全才。”

    “什么才叫全才?”明宝盈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说:“女学要加开的课程,你可是都要学了。”

    “贪多嚼不烂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褚蕴意说。

    她们去岁年末大考又是前三甲,平日在学堂总得说话,绕不开去,渐渐也就没了之前的嫌隙。

    明宝盈一笑,说:“苏先生说要把课程都分开,书法、算术、经学、律学四门为主课,佛学、道学、医学为副课,你打算怎么选?”

    “主课自然是经学、律学,副课佛学倒可一试,医学便罢了。”褚蕴意轻轻摇着头,说:“听说有些个医官是从军中回来的,断肢包扎,破肉取箭,最是拿手了。你呢?”

    “算术、律学,”明宝盈想了想,说:“道学吧。只不知我有无时间应对。”

    褚蕴意说:“萧娘子同你选的一样,你喜欢道学吗?”

    “倒也不是,”明宝盈眨眨眼,有些狡黠地说:“苏

    先生说,可能会教炼丹。”

    褚蕴意哭笑不得,嗔怪道:“不知所谓,依你的性子,若是入仕,在宫道上碰见那些神仙真人,还不一口一个妖道?”

    “圣人不也厌恶吗?可留着他们,总还有些用处。我总觉得,以温先生的脾性,开设佛学绝不是为了弘扬佛法,更好似是为了知己知彼,开设道学说不准是为了教咱们炼黑.火.药呢。”

    褚蕴意原本还在点头呢,听到炼黑.火.药这一说,不由得笑出声来,但一想,又觉得不是不可能。

    明宝盈回过味来,觉得褚蕴意那句话意有所指,不由得蹙了眉头,又问:“入仕?你何以有此一说?”

    褚蕴意勾唇一笑,戏谑道:“想知道?”

    她点点桌上的算术题,又叹了口气,说:“把这题给我说通了先。”

    温先生从学堂门外走过时,就瞧见里头桌椅齐整,还有两个女娘伏案探讨着。

    “你家中有没有《海岛算经》啊,里头专门有一大篇是讲俯测深谷的,把那篇的题目做透了,类似的题就都难不倒你了。”

    “不知有没有,阿兄的书浩若烟海,一进去只让人打喷嚏。”

    “苏先生有,苏先生的书房里都是算经。”

    两个女娘的交谈声渐渐轻下去,天色也昏沉下来,温先生似乎不在意,从廊上走了过去。

    “圣人,应有让女娘入仕之意。”褚蕴意说。

    明宝盈的呼吸都顿了顿,她心底有一阵狂喜卷起,在这狂喜之下,圣人登顶所带给她的湮灭感都薄了许多。

    这种心思,恐怕对不起父亲兄弟,可明宝盈的嘴角不受控地勾了起来,露出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

    “圣人英明。”她居然听见自己还这样说,“否则开女学做什么呢?教授的内容又这样艰深,根本超出寻常闺学的范畴,就算是算经里计量仓库粟米,丝绸布帛贸易往来的题目,也根本是为了军队给养和户调,而与主持后宅中馈不相干!”

    褚蕴意赞同地点了点头,说:“但我阿兄说,这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女子入仕闻所未闻,早先至多在宫中有女官,朝堂之上,哪有女娘的痕迹。”

    “嗯?”明宝盈提醒她,褚蕴意补充道:“圣人自然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其实也不是,”明宝盈却说:“温先生说过的那位李朝的女将军,你忘了?她已然称帝,虽说只在江南一带,但毕竟是国主,只是史书刻意抹去她,明明她才是皇帝,却称她为后,把她的夫君歪曲成国主。幸好有人替她做传,这才流传了下来。我以为,漫漫长河之中,不知有多少这样的女娘被埋没。”

    褚蕴意吐气道:“但咱们的圣人肯定是埋没不掉的。”

    “所以,凡事都要能站多高站多高,高到旁人都无法掩埋忽略。”

    这话说完,明宝盈和褚蕴意都沉默下来,直到苏先生的声音响起。

    “你们两人,还不回家吗?”

    褚蕴意对明宝盈道:“我载你一路吧。”

    明宝盈提起书箱正要道谢,苏先生却道:“在后头给你理了一间屋子出来,与护卫们在一个院中,夜里她们轮值,恐不会那么安静。”

    明宝盈怔了怔,连忙道谢,说:“总比通铺要清静,多谢先生。”

    第068章 无月的夜

    游飞被严观逮住的时候, 他正和文无尽、曹阿叔和孟小果三人在茶摊上啃干饼子。

    他们的桌子被日头顶着晒,所以阳光被挡住的时候,四个人都抬起头来看严观。

    严观盯着游飞, 说:“你这是爬了几天才爬到这来的, 还是往回走了。”

    游飞没有顶回去, 只是吞了一大口苦茶, 说:“往回走了,戏班子抢孩子,我跟曹阿叔去追, 这是青槐乡上孟参军的儿子。”

    严观的目光一一扫视过去, 落在文无尽身上的时候,停了停,说:“回来了。”

    文无尽笑容纯良温和, 说:“这大老远的, 严帅怎么就盯着游小郎不放呢?”

    游飞在桌下轻轻拽了拽文无尽的袖口, 文无尽瞧了他一眼, 对严观说:“姓邵的欺人太甚,我早说庄子上的那把火是他给游郎君设下的局。”

    “我那时是什么话如今还是什么话。”严观冷声说:“证据。”

    文无尽没有证据,那时候没有, 现在事过境迁, 更没有。

    曹阿叔听了半晌,觉得他们应该不会打起来, 就搂着孟小果继续啃干饼,啃得‘咔啦咔啦’响, 惹得另几人都看他们。

    严观想着他们今日应该能走到青槐乡, 就牵了缰绳掉头打算回去。

    “严帅,两个孩子走不动了, 你带他们一段路吧。”文无尽毫不客气地说。

    严观根本不想理他,却见曹阿叔这个心宽的当即起身把孩子顶在肩上走过来,笑呵呵看着严观,把孟小果塞到马背上。

    更令严观没想到的是,游飞也站了起来,瞧着他。

    严观狐疑地说:“不会在背后捅我吧。”

    文无尽失笑,游飞摊手给他看,说:“我有没刀。”

    严观无言以对,看着他笨手笨脚爬不上来,反手提了他一把。

    游飞不太习惯骑马,一跑起来,他差点仰过去,只得伸手抓紧了严观的腰带。

    “轻点,勒死了。”严观看着这小子的丧气样也不太习惯,跑了一段路,发现前头的孟小果居然倒在他身上睡着了,也是无奈,只得放缓了些。

    “回去就不能走了,小妹心里难过,你要是没想好,就别回去让她白高兴一场。”严观说。

    半晌,才听到游飞闷声说:“我想好了,但是我想不明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想明白。”严观竟这样说,“也根本不用想明白。”

    又过了很一会,游飞听见又听他说:“我阿娘死的时候,我十一岁,而到了十七岁,我才杀了那个人。”

    严观的声音如无风潭水般波澜不惊,像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稀松平常日子里的平凡小事。

    “怎,怎么杀的?”游飞急切地问。

    “景山田狩。”严观说的每一字都如惊雷般催动游飞的心肠,“他猎鹿,我猎他。”

    本朝历代帝王都喜欢狩猎,凡有祭天祭祖等事宜,必定以狩猎开场,以猎物做牺牲。

    尤其是仲冬时的田狩,更是规模浩大,称为田狩之礼。

    而参加田狩的猎手,除了各种陪衬护卫的将士之外,就是王公大臣,乃至圣人。

    游飞憋得透不过气来时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能不能教我功夫?”

    “能杀人的又不一定是功夫。”严观说。

    “可,可是多一条路啊。”游飞怕他不答应,紧紧揪住他的衣裳,道。

    “别给我扯皱了!”严观觉得这小子可能想用衣裳勒死他。

    等马蹄都进了青槐乡,严观才说:“要学可以,但要先学会忍。”

    “好,什么都可以。”游飞胡乱抹了把脸,没有哭。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灰黑成什么样了,直到回到青槐乡,绝影在蓝家门口停下,蓝盼晓见到他满脸惊喜,又赶紧回屋去打水。

    而明宝锦站在竹门里,一动不动。

    游飞忙从马背上滑下来,小心翼翼走过去,却见明宝锦往后连退了几步,摔进老苗姨怀里,又爬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屋里去了。

    蓝盼晓和老苗姨面面相觑,也不知明宝锦这是怎么了。

    老苗姨去游家给游飞拿衣裳,赶游飞去水房里洗澡。

    严观赶着宵禁回城了,蓝盼晓背着还在睡的孟小果往孟家去。

    游飞散着湿漉漉的发坐在堂屋阶上往屋里看,但看不见明宝锦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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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苗姨在厨房给游飞煮粥吃,明宝清一脚踏进来,看见游飞也愣了愣,随即笑道:“回来了?”

    游飞红着眼点点头,说:“大姐姐,小布头生我气了。”

    “怎么会呢,她很担心你。明宝清宽慰了游飞几句,又进屋去,见明宝锦蜷在床上,枕边摆着游飞给她买的小泥哨。

    哨孔上已经拴了一根红绳,是林姨用她的工钱给明宝锦买来扎头发的,不过明宝锦觉得穿在小泥哨上更好。

    “怎么不出去同游飞说说话?”

    “他恼我。”明宝锦说。

    明宝清笑了起来,说:“他还说你生他的气呢。”

    “啊?”明宝锦懵懵懂懂,说:“我没生他的气。”

    “那你与他说说话去,问问他这些日子,都在外头做了什么,听苗姨说,小青鸟救了孟参军家的孩子。”

    明宝锦犹豫着穿好了鞋袜,把小泥哨挂在胸前,慢慢走了出去,扶着门框隔了整个院子与游飞对望。

    游飞起身走过去,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说:“小布头。”

    “你鼻子上怎么破了?”明宝锦问。

    游飞摸了摸,说:“磕破的。”

    明宝锦垂下眼,说:“对不起。”

    “哪有对不起我?”游飞忙道,“别乱说。”

    晶莹的泪珠从明宝锦眼眶里滚出来,游飞也哭了起来,两人很快哭得站不住,蹲着继续哭。

    等哭够了,又手拉手去吃粥。

    老苗姨煮的粥很简单,白米而已,熬得晶莹粘稠;酱瓜一碟,脆生咸香;醋泡虾米,酸鲜开胃,还有一枚煎蛋,发亮的深色酱汁流淌在蛋白被猪油烹出的密密凹洞里。

    老苗姨和明宝锦都不会去说这酱油是怎么来的,只要游飞大快朵颐,就比什么都要宽慰人心。

    他吃了一头的汗,又跟明宝锦待在一处,两人说了很久很久的话,晚到大家都要休息了。

    “我先回家了。”游飞站起来的时候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若没有蓝盼晓抓他一把,他就摔了。

    众人都知道他怕回去,但蓝家全是女娘,实在很不方便收留他。

    “我送你去姜家住。”姜小郎这些日子全猫在高平乡拍未来老丈人的马屁,所以姜家屋舍有空,就算没有,姜小郎暂时还是光杆,怎么说都会收留游飞的。

    “没事的,我要回家。”游飞斩钉截铁地对蓝盼晓说。

    但是站在夏初柔软的夜风里,游飞的掌心冰凉,蓝盼晓紧紧地牵着他,走在去往游家的路上。

    游家没有人,也就没有灯,天空黑蓝一片,明明知道家就在那里,但望过去,却什么都找不到。

    蓝盼晓没有催促,静静等着游飞收拾好心情。

    她低头看了看脚下坚实的土地,抬头看了看高远的天空,思绪随着夜风飘飘摇摇,记忆像是被风勾了出来,她听见那个人叫她,“阿曦。”

    蓝盼晓当然没有任何反应,她只不过是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声音而已。

    可游飞却转过身去,又很快转过脸来看她。

    蓝盼晓怔了怔,缓缓转脸望过去。

    道路那头站着个穿着月白衣裳的郎君,他在这无月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从风中奔跑到了她眼前,满眼不加掩饰的思念与喜悦。

    “阿曦。”

    “阿回?”

    蓝盼晓不敢相信,伸手去戳他的脸,然后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随即,游飞因踏空而发出的呼叫惊醒他们,两人赶紧去把跌进田沟里的游飞拽起来。

    蓝盼晓羞得面孔粉染,而文无尽只是在看她。

    他从小就在看她,看到她哭,看她笑,看她一日日长大,看她出嫁……

    这之后,他就看不到她了,就见进侯府向她禀报事宜,也总是站得很远,或者干脆隔着屏风。

    可就算这样,文无尽也能感觉到蓝盼晓很害怕,能体会到她在侯府里无所适从。

    她母亲生前为她定下的这门好婚事其实并不适合她的性子,只是门第很高,很耀眼,仰首望着的时候都会被刺痛。

    但是文无尽不甘心,他放不下她。

    侯府落败的时候,他已经在华洲了,一心侍奉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等蓝盼晓寻求暂住青槐乡的书信寄到时,他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

    文无尽对着空白的信纸出了很久的神,他替母亲煎药、喂药,服侍母亲用膳、入睡。

    夜深了,他才提笔,一字一句,冷静克制,没有漏出半分情意。

    但他很快就不甘愿这样了,他大着胆,在一封一封信里试探着蓝盼晓的心。

    字里行间,他嗅到了蓝盼晓的情意,为此他欣喜若狂,辗转反侧。

    守在母亲病榻前的每一个夜晚,他枕下都压着那些信,他觉得信里,有她的气息。

    但现在,文字虚妄而淡薄的意味已经被蓝盼晓这个活生生的人所碾压,文无尽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够离开她。

    “文先生。”游飞觉得这些大人某些方面都蛮有毛病的,无奈道:“你倒是帮我抖抖被子啊。”

    回过神来的文无尽干起来家务活来还是挺麻利的,一会子功夫就跟蓝盼晓将游家里里外外收拾了个遍。

    神龛里的牌位是游飞自己去擦的,其实并没有什么灰,老苗姨来打扫过了。

    文无尽的包袱里也有他父母的牌位,他走到哪里,香火供奉都不会断。

    游飞看着文家父母的牌位,又扭脸看着游家的,心里泛着一种平静的哀伤。

    他在蓝家那一阵是吊着精神的,自己不觉得累,可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

    文无尽和蓝盼晓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子,齐齐叹了一口气。

    两人走到游家的堂屋里,很快继续了方才那个未尽的拥抱。

    蓝盼晓面上的灼烧感还没有淡去,文无尽的气息就又拢了过来。

    他自背后抱住了她,贴在她耳畔低声说,“我同阿娘说过了,我说我要娶你。”

    蓝盼晓笔直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文无尽生了张纯良的脸,身材清瘦,可勒在她腰间的胳膊却并不羸弱。

    她被他紧紧缚在怀中,几乎像是被缠绕着,而且这株藤蔓所有的细枝细芽都在颤动,鼻息和唇热不住在蓝盼晓耳廓上浮游。

    她很快软了下去,就连声音也软乎乎的,但又因为紧张而抻薄了,显得像在低吟,“她,她怎么说?”

    “她说好,又说自己的首饰不好看,叫我卖了重新打给你。”脖颈间有热流淌过,文无尽的哭喘声像是热潮一样。

    “不要,不要卖。”蓝盼晓呢喃着,“我喜欢她留下的首饰,喜欢那对银镀的小鸟,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我就盯着她耳朵上的这对小鸟,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喜欢她手上那只银镯子,我摸过上面每一道纹路,我还喜欢……

    她的身子被文无尽转了过去,她未尽的话语被凌乱而滚烫的吻堵住了。

    文无尽的气息从没有这么浓郁而深入过,蓝盼晓揽着他的脖颈,几乎是垂在他身上,文无尽贴着墙面渐渐滑下去,沿着墙根屈起一条腿坐着,蓝盼晓也渐渐滑进了他的腰窝里,纹丝不动地嵌在那里。

    吻没有停过,蓝盼晓在迷乱间听见文无尽断断续续在说:“她还留下了我,你也喜欢我吗?”

    无尽的思念在这一刻有了停歇的时候。

    第069章 茄子花

    不知道为什么, 水车的声音不会惹人厌烦,离得近的人家夜里听着了,反而睡得更香甜。

    今年的雨水要比去岁还少一些, 雨稀稀拉拉落, 根本浇不透田。

    碰上这样的年景, 庄稼都是靠一桶水一桶水浇出来的。

    卫家就只能这样浇地, 卫家且还没有井,得去河边提水。

    到了河边看见那水车就面热眼红,恨不能蹦出火星子来。

    可天渐旱起来的时候, 里正就把这靠

    水车灌溉田地的几户人家偷偷叫到一处去, 说每日安排一个人去看着水车,女眷守白天,夜里就由他们这些人去守。

    游家的田被黑大他们耕着, 游飞就排到了一个守水车的活计, 不过今日不是游飞在守水车, 是里正家的儿媳妇。

    她怕晒黑, 躲在那树荫里掏耳朵呢。

    听见脚踩烂泥的‘叽咕’声,她一下就警醒起来,皱着眉瞪着眼瞧清了那个鬼鬼祟祟靠近水车的人, 叫道:“卫大郎!你作甚!”

    卫大郎吓了一大跳, 讪讪道:“没,没, 就看看。”

    他自觉什么也没来得及干,心虚过后又挺起腰板, 说:“看看也不行?”

    里正家的儿媳妇白了他一眼, 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在暗自庆幸家翁的英明有远见。

    卫家的人像蚂蚁一样一轮一轮的搬水, 卫大嫂来总是去远些的河口提水,她不愿意叫人家瞧她的弱势。

    光是这一早上,她就走了十来趟。

    两只桶吊在扁担上,一只是好的,一只快裂开了,水滴滴答答的掉,到田边的时候,那一桶就剩了半桶。

    卫大嫂蹲在田边掏泥巴糊桶子,糊着糊着,她又开始掉眼泪。

    苦累、委屈,她快熬不住了。

    抬眼瞧着蓝家的席草田和菜圃仍旧是那么郁郁葱葱的,菜圃她们每天提着小桶,拿着小瓢来浇,院里有井就是便利。

    至于席草田,黑大三人时常会帮她们灌溉,陶家时不时也会指使长工来一趟。

    姜家和里正家离得远些,没做过这事,可自打结了瓜,挂了豆,他们见天就要摘些什么送过来,亲亲热热同蓝盼晓说话,有时候走到门边了,话头还不断,还手拉手,一副两家好得没边的样子。

    再就是文无尽也回来了,他原本就同里正交好,一个乡里没几个秀才,他又是最年轻的一个,自然受捧。

    文无尽自然得空就带游飞去蓝家,明宝锦的课业一下就多了一大截,他自己要守孝不能参加科举,所以真是拿他俩当科举苗子在教。

    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陶老丈就把自己小孙给接了回来,交给文无尽。

    乡里乡亲的,束脩也少一些,还有姜大郎家的两个皮猴子,里正家的孙子,再有几个别的里打听来的学生。

    这下,蓝家的小方桌坐不下了,得回游家去。

    文无尽把收来的束脩都推给老苗姨,说请捎上他和游飞两张嘴吃饭。

    老苗姨人老成精,到了饭点做好饭,就让蓝盼晓去送,她提着小食篮出去走一走,也好放松放松眼睛。

    ‘那点苗头以为谁看不出来了!呸,也不嫌害臊!’卫大嫂日日看着蓝盼晓往游家去,又时常见着文无尽往蓝家来。

    男男女女那点事,闻都能闻出来。

    里正家说话好听,夸他们郎才女貌。

    卫大嫂直翻白眼,暗道,‘还不是寡妇一个!’

    但,寡妇也抢手,也不看看蓝盼晓的模样,那柔柔一笑的风情,面上黏根头发丝都恨不得给她舔了,性子又比她几个女儿都要和顺。

    看样子,两人的确是登对的,也没什么好说。

    卫大嫂不知道为什么,长长叹了口气,又扭脸看陶家的田,沟渠里都是水汪汪的。

    水车灌溉看起来也不快,可昼夜不停,绝非人力可以匹敌。

    ‘现在算是知道那丫头的厉害了,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卫大嫂的眼睛被汗渍得酸疼,在心中恨恨想。

    夜里偷陶家水的主意没人提过,是不约而同冒出来的,这似乎是卫家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看见那些水不费吹灰之力,就那么淌进自家田里来了,卫家三个郎反而有种憋屈的感觉。

    原来这么简单,只要开这样一道口子就行了。

    那他们这些天走的那些路,耗费的那些力气又算什么?

    当初搭水车,明宝清要是愿意算上他们一份,这事儿不就妥了吗?

    水潺潺流了一夜,天将亮的时候卫三郎依依不舍地把田埂又糊上了。

    他们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但谁也不傻子。

    可少了的水也没这么容易能补回来,这几日毕竟天旱少雨,陶老丈出来瞄了一眼,立马带着染坊的长工来砸门叫骂。

    卫家三个郎龟缩不出,把老娘和媳妇推出来,弄得陶家像是欺负老弱。

    陶老丈是凶却不恶的人,冷哼一声道:“今晚上等你来!我看你敢不敢!”

    染坊捣蓝,浸布其实都是重活,大批的布都是在染池里染出来的,没点力气怕是要掉进去,所以染坊里的帮工也都是壮劳力,上半夜下半夜分开守,还得一碗炒米吃,帮工都是愿意的。

    卫家尝到了甜头,又企图去刨蓝家的席草田,被陶家的帮工高声呵住。

    “干你屁事啊!”卫大郎怒红了眼,骂道。

    他几锄头下去,砍开了田埂,就是要偷蓝家的水!他不信陶家还能替蓝家干架!

    那帮工也的确没有动手,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居然还笑了笑。

    第二日,文无尽跟着里正来卫家讨要欠他的谷粮,两年的份。

    卫大郎算是知道人家为什么笑他了,送上门的由头,他还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呢。

    卫大嫂自打文无尽回来就知道有这一天,她反而是这里最冷静的,打落了妇人不值钱的脸面,苦苦哀求着他。

    她会这样,里正和文无尽还真没想到。

    他们俩对了一眼,里正看向卫大郎,道:“早知如此,何必做下这么难看的事!”

    卫小郎窝在角落里,不甘地说:“你心也太偏了。”

    里正正值壮年,眼不花耳不聋,当即拍案道:“我怎么偏心了?搭水车有你的份吗?你家是出了力,还是出了钱?”

    累得卫大嫂又是卖尽了可怜,最后文无尽总算发了慈悲,说定秋后交粮,在欠粮之上还要多算两成。

    小院和田产,文无尽本是打算还给蓝盼晓的。

    蓝盼晓本来推拒了,但文无尽笑呵呵说物归原主,又说:“反正日后也是一家人。”

    游飞一边扒饭,一边很佩服地看着文无尽,觉得他似乎是某种榜样,但具体是什么榜样,他又还没琢磨明白。

    蓝盼晓红着脸想了想,说:“我们虽没落了贱籍,户籍上却是畸零户,不知道这田产房契好不好落在名下的。”

    “那去衙门办个女户如何?”文无尽说。

    蓝盼晓轻轻摇头,说:“元娘早先有打听过这事,可以倒是可以,就是银钱疏通要耗费不少,毛算算,百八十两。”

    这事儿其实有个很好的人选去办,但大人们各有顾忌,谁都没有提,倒是游飞练腿脚时同严观提了一句。

    严观也没做声,只是让里正出了一份手书,又让他去乡长那跑了一趟,等年末衙门里重新计户籍账的时候,就能变更了。

    这事儿严观做了也没说,是里正说出来的。

    怎么能不说呢?这事儿可算他给明宝清的一份大人情呐!办了这事儿,秋后粮食少些也说得过去了,他自然要提的。

    不过里正没碰上明宝清,他是跟正好放了旬假的明宝盈说的。

    明宝清这些时日白天都不在,青槐乡一共有五个里,乡长请她去别处也建水车。

    青槐乡的乡长致仕前曾做过县令,如今虽上了年岁,眼界却没有退。

    明宝清帮各个里建水车,也是没有钱的,但每日都由乡长家的仆役送饭食,且小驴车驶出去,没有一日是空着回来的。

    因为有未央里的这个水车在,谁都知道水车的好处,明宝清肯

    这样顶着日头来去,送到她小驴车上的瓜果豆粟,是感激,也是讨好。

    只是这世上哪怕是金子造的人也会被嫌弃重,不少人怨明宝清不把水车造得离他家田亩近一些,但都是背后嘀咕居多。

    所以这句话冲出来的时候,黑蛋人都傻了,骂人的话憋在喉咙里,涨得他脸都红了。

    “建在此处,因为最合适,没有别的原因。”明宝清倒是不意外会听见这样的声音,又问:“你家的田在何处?”

    “明娘子别理她,”有个声音清脆的妇人道:“他家的田连沟渠都没挖,从老子懒到儿子这辈了!知道您要来建水车,里正就叫咱们把断掉的荒掉的沟渠都凿开了,就他不信您有这本事,眼瞧着水车动了,水来了,就在这说起屁话来了!”

    妇人是存心要来上一架的,把这话一说,随即就掩到人后去了。打架么,自然有郎君们去的。

    既是这样胡搅蛮缠的人,的确没有必要再理会,明宝清上了驴车,嗅着满车的瓜果香气,倒也不觉得闷热了。

    因为明宝清缺人手,又觉得黑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有几回造水车都带上了他,黑蛋也乐意。

    只是他聪明归聪明,却是一个字都不认得。

    “你去文先生那学学吧。”明宝清说。

    黑蛋一想就觉得臊,扭捏着问:“您觉得有必要?”

    明宝清郑重点头,黑蛋一咬牙,说:“好,那我就去!”

    夏日的蔬果长得特别快,车门一打开,好像剖开了一个菜园子。

    自家的棚架也不爬瓜藤了,老苗姨真正种上了葡萄,成了一个葡萄架,小手掌一样的叶片在风中招展,已经凝出了小小的碧紫珠果。

    明宝清没有在别人跟前过多透露过自己的喜好,但有时候,她觉得那些乡亲们有着一双很狡黠的眼睛。

    他们送茄子给她,也送茄子花,浓紫色的柄端,刮去了刺,浅紫色的花,其实比很多养在盆里的花还要独特漂亮。

    但大部分的人都忽略了花,只看到果。

    他们送她瓜,还送她小嫩瓜,手指粗细的小刺瓜,根本还没长开,还蜷着,覆着一层细细绒毛,但汁水饱满口感脆嫩,比果子都不输,只是吃小瓜崽未免太奢侈了。

    他们送她豆,五花八门分了好几捆,短一些,他们叫‘不爬架’,长一些的那种要搭架子,就叫‘裙带子’。

    ‘裙带子’又细细分了四大捆,嫩的,不老不嫩的,老了点的,老苗姨收拾起来很方便。

    嫩的,就腌着吃,盐巴浸透,香油一泡就行。

    不老不嫩的,焯了水晒起来,存起来等过年杀猪那阵拿出来炖鱼炖肉。

    老了点的,豆荚肥嘟嘟的,老苗姨剥出里头的豆米和米一起焖饭吃。

    游飞回来之后,明宝锦又开始问东问西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就会变得更好吃。

    为什么豆子嫩一点腌了好吃,瓜太嫩了,腌了却软烂。

    “豆子有豆荚,豆荚粗老,腌不透了,而嫩瓜肉细,盐巴一渍水全出来了,容易烂。”

    可答了一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等着她。

    老苗姨被明宝锦问得一个头两个大,明明耳聪目明,却装自己耳背。

    明宝清唇边含笑,躺在竹椅上看着一老一少在灶间忙活着。

    明宝盈正在理菜,把卖相好的都打理出来,明日去紫薇书苑的时候可以顺路卖一些。

    她一摞一摞码好,侧眸看明宝清,见鬓边紫色的茄花照得她脸庞都明亮了些。

    “阿姐,严帅对咱家的事儿是否太上心了点?”

    明宝清一时没有回答,只是手里摇着的草扇慢了下来。

    第070章 求亲

    天最热最旱这一阵, 青槐乡所有的水车都落成了。

    酿白河从上游至下游,有无数个竹筒在舀水,像是无数张嗷嗷待哺的嘴, 永远也喂不饱。

    云门里在酿白河的最下游, 水车舀上来的水日渐浑浊混沌, 有时甚至半筒泥沙半筒水。

    “今年雨水少, 好不容易有了水车,舀上来的还都是泥!”

    云门里的赵里正同未央里的杜里正抱怨着,没有水车的时候觉不出水车的好, 有了水车, 才知道原来有一大截的苦可以不必受。

    “唉,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我前个还预备着去同乡长说呢, 这水车都有了, 加个轱辘连磨, 不就是个小碾硙么。秋后收粮, 还用得着费银子去邵家那磨坊,还是去别个乡里磨粮食?咱们自己就好弄的呀。”杜里正摇摇头,把明宝清的说法充当成自己的, 也做一副唉声叹气, 又义愤填膺的样子来,“可一想, 不成啊,如果连上转磨, 那, 那个被水冲撞的叶片就要更多,阻拦下的水力就会更多, 你下游的泥沙也会更多,甚至断流!静安寺和邵家庄子上那个大碾硙架着,这河道都撑死了,咱们就踏踏实实的,水车舀舀算了。你是最不能起这连磨念头的,到时候下游要淤死了,你找谁哭去!?”

    赵里正不吱声了,过了会子又说:“那要是少一个大碾硙……

    “少哪个?”杜里正抿着鱼干摇着头,说:“是静安寺那个先帝御赐的碾硙,还是邵家那个?唉,其实邵家是真不怎么厚道,从游家强买的地,买时还同游郎君说好不设碾硙,一转眼当屁就放了。啧啧,我估摸着这里头有风水的关系,现在那游家死的就剩一个小郎君了!”

    “啊?”赵里正一皱眉,又‘啧’了声,说:“这可得留意着点,万一人家要的不只是游家一家的风水,是整个里,整个乡的呢?”

    杜里正本想说他越扯越玄了,可一张口挤了个饱嗝出来,气平了,他琢磨琢磨这话,倒是也没错,听说邵家犹嫌不足,还在高平乡也设了碾硙。

    这公侯大臣们与民竞修碾硙,何尝不是争抢风水呢?

    “那咱们小老百姓能怎么办呢?”杜里正剔着牙,说:“那就阿弥陀佛,趁这几日天旱,落个雷火下来给他烧了,反正他那庄子也烧过。”

    “对,不说也是游郎君给放的火吗?”赵里正压低声音,好奇问。

    “说是这么说,谁知道呢?他媳妇苗娘子还说是掉下悬崖死了呢!结果不人不鬼的回来了,熬了两日,又死了。这事儿啊,游家也没个说法,死者为大,声誉要紧,且死无对证,于事无补啊。但我觉得,这俩事内里一定是搅在一起的!哼,咱们老百姓啊,这辈子就是受苦来的,等该受的苦都受完了,才能死!”

    杜里正到底是做了多年里正,看过的听过的多了,他未必全猜得对,但有一点很清楚,邵家一定是害苦了游家。

    赵里正听得仔细,嘴上话却少了,像是都藏在了心里。

    老天爷不给面,日头顶着晒时每个人的脸就像被晒干了老瓜瓤子,全是愁苦,一落起雨来,脸就平整起来,像是被擀了一遍。

    孙婶子家那几亩田不靠河,早早改种了麦,如今就有那闲心去这家问问,又去那家瞧瞧。明知道人家犯愁,可就愿意听人家抱怨诉苦,别人苦了,就像是自己甜了。

    但有了水车灌溉的稻田还是油绿绿的,就算是犯愁雨水少,皱皱眉,转眼又笑起来。

    尤其是姜家人,这几日听说是要给姜小郎做亲,要去给女方家里下聘,等冬节日就能办喜事了。

    孙婶子闲来给喜欢给人做媒,乡里有好几对都是她给扯的红线,成就姻缘,延绵香火不说,谢媒酒再加上媒人红封,那也是一番很可观的收入,不然怎么会说‘说好一门亲,好穿一身新’呢。

    姜小郎这婚事,孙婶子早就看在眼里了,姜家人性子都和气,姜母虽守寡,却不是悭吝性子,同大儿媳一贯有商有量。姜父虽去

    得早,可当年也攒下了钱做家底,姜大郎娶妻生子的排场样样齐全。

    他兄弟两个不多不少,一个是庄稼好手,一个也能在山里搂食,这门亲事一说一个准。

    可能干的儿郎必定是有自己主意的,姜母也奈何不得,姜小郎又是人面广的,孙婶子刚一提兴牛里的刘家女,他马上就说:“她阿耶是不是上门入赘,等岳父岳母一死,立刻把全家都改他姓的那个?”

    孙婶子‘呔’一声,说:“哪有全家,他,他媳妇不,不没改吗?”

    姜小郎大笑起来,摇摇头。

    过了几日,孙婶子又提义丰乡上的一个寇家女,姜小郎摸摸下巴,说:“她阿兄是不是就那个同卫小郎打架的?”

    “这打一架又没什么喽,是卫小郎先惹事的!”孙婶子信誓旦旦地说。

    姜小郎叹了口气,说:“为路边的几个烂果子也能打架,简直是闲得发慌,怪不得头上光光,脚板长疮!”

    “人家脚底板的事你都知道?”孙婶子真无可奈何了。

    作为一个很难被媒人三言两语蒙蔽的人,孙婶子觉得姜小郎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盲婚哑嫁这句话是有道理的,什么都门清,这亲还怎么定?

    可偏偏,他就真要娶个长处短处一览无遗的人回来了。

    “钟娘子啊!?”孙婶子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姜母点点头,她已经过了震惊、反对、犹豫、默许等等阶段,眼下她心里有的只是期待。

    原本姜小郎春天的时候就去过高平乡了,那时候钟父是同意的,钟娘子不同意。

    她是被休回来的,再嫁还嫁在的同一个地方,真是面皮也不要了。

    姜小郎则信心满满,还是一得闲就去钟家表现自己。

    知道钟娘子想在家中编些席草制品,近处的席草都被周家买去了,他就替她去远些的地方买,这事儿很见心意。

    钟娘子虽还是不答应,席草钱也是给了的,但态度已经和缓了些。

    渐渐地,席草编出来了,夏日席子、扇子好卖得很,姑嫂、侄女三人边编边卖,装钱的罐子都没时间数。

    钟父吃过一盏酒,似是醉意醺然,走过来踢了一脚,倒出半罐的铜钱来,他故意脚踩在上头过,做出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样子来。

    可姜小郎再来时,他的口风却严谨了起来,口口声声惜女爱女舍不得女。

    他嚷得很高声,很自得。姜小郎面上笑容不改,只是侧眸睇了钟娘子一眼。

    隔着朦胧黄绿的草帘,就看到她低着头坐在一堆席草里,手里折来折去,然后抬起那只有无数细小伤口的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泪。

    那并不是因父亲珍爱而深受感动的泪,而是心酸的泪。

    再后来,看在一份与头婚无异的彩礼单子上,钟父答应了。

    钟娘子脸红眼睛也红,撩了帘子回屋去了。

    一贯机灵的姜小郎傻头傻脑想追进去,被倚在门边的嫂嫂一拦,钟家嫂嫂手里正编一把扇子,她笑了笑,说:“绕窗后头去,妹妹面皮薄,你进去还怎么说话?”

    姜小郎爬在窗台上往里看,见这屋子里摆着很多杂物,门边还倚着一根捞鱼的网兜,这是他给钟娘子侄女做的。

    这个屋子应该已经成了孩子的房间,也是杂物房,钟娘子勉勉强强挤进来,处处不自在。

    她侧身坐在床沿上,愣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雨。”姜小郎喊出了这个他偷听来的名字。

    钟娘子转脸看他,只看到他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

    这人不高大,也不英俊。论外貌比不上周大郎,论性情她暂时也只看到机灵油滑。

    她知道他喜欢自己,可喜欢又能怎么样,她真的很害怕。

    “你别怕。”姜小郎像是知道她心里的念头,忽然说。

    钟娘子没有说话,看着他小心翼翼从窗缝里递东西进来,那是用帕子裹着的一根玉钗,通体柔白,只有顶上一点微翠。

    “这是我阿耶最挣钱的时候给我阿娘买的,是双钗来的,另一支在嫂嫂那里,她的玉钗顶上是一点黄玉,其他没有不一样。”姜小郎说话的时候 ,眼睛一直望着她,“我阿耶对阿娘很好,我阿兄对阿嫂也好。”

    钟娘子的目光从玉钗上移开,落到姜小郎脸上,她轻声说:“我知道。”

    寻常百姓家,因娘子害口而试图去温泉庄子上买鲜菜的郎君不能说绝世罕有,但一定是少之又少。

    虽说那鲜菜最终也没买回来,人家根本不卖一株半株,但心意要紧,姜大郎走过的山路,敲门时的忐忑,赔过的笑脸都不是假的。

    “所以,像不像三分样,”姜小郎翘起唇角笑了起来,又说:“你别害怕。”

    知道了姜小郎和钟娘子婚事的孙婶子虽然长舌,却不至于生事,只是在走过周家时忍不住多回头看了两眼,心下感慨之余,又进蓝家讨一碗水喝。

    家里正好没什么人在,林姨去豆腐坊做工了,明宝锦在游家学堂,老苗姨忙好了午膳,擦了把身子正在歇息。

    蓝盼晓迎了她进来,秋香色的衫,褚色的襦裙都是洗了多次的旧衣,色泽黯淡却柔软,但却有了几件新首饰,缀在她腕间、耳畔、发髻里,将她整个人都点得容光焕发。

    “唉,三娘子、四娘子都念书去了,苦了你支应家里。”孙婶子的眼睛在茶碗沿上滚来滚去,耐不住问:“你家大娘子呢?”

    “不辛苦,她们都顾着家里呢。”蓝盼晓浅笑着说,“里正不是请石匠来做个滚碾么,她去看了。”

    “噢,”孙婶子喝下一口水,问:“你们凑那个钱吗?”

    蓝家种粮很少,豆子也不多,孙婶子问这句话是想听她说没有,因为孙家也没凑。

    “大娘子打算凑了,”蓝盼晓却说:“平日里要碾些什么也方便。”

    而且游家和黑大他们秋收后的粮都可以用,文先生名下亦有免粮的份额,有些田产挂在他名下,秋后也会有一笔粮。

    若不凑这个份子,也可以用碾,但碾米碾面都得缴钱,或者留下一些米面,若是碰上凑份子的人家要用,就得排后头去。

    明宝清以长远计,一开始就把份子凑了,先不论日后,就是眼下做碾的时候,说话做主都能方便些。

    “做不了。”石匠把明宝清画的纸张一推,不看,又别过头只跟里正嬉皮笑脸的,就是不理她。

    黑蛋白了他一眼,很宝贝地把纸折好还给倚在门边的明宝清。

    明宝清看着不远处那一块空地,忽道:“那你打一个碾轮呢?要扁一些。”

    “做不了,做不了!”石匠摆摆手,看杜里正。

    其实依样画葫芦,石匠费些功夫未必做不了,最主要是想加钱。

    杜里正也知道他这德性,无非是仗着这附近乡里就他一个石匠想坐地起价。

    虽说滚碾的价钱本就有先例,但依着明宝清的想法这么一改动,就不好说了。

    杜里正清了清嗓子,正想着磨磨价钱,却听明宝清问:“真的做不了?”

    石匠吊儿郎当地摇着头,明宝清略一颔首,对杜里正说:“他做不了就先搁着,纸坊的事您与文先生商量着,我先进城一趟。”

    黑蛋几步追出去,只听她头也不回地说:“宫墙城垣,馆阁楼台,私宅园林,家庙墓地!那么多的地方在兴建,我还找不到一个石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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