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迎面而来,带着烧焦的木头的气味,几乎要将人蒸干,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鬓发被烤得焦枯卷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但背脊却瞬间出了一层的冷汗,冰凉彻骨,浸透重衣。
火光中,哪里还能看见那人的半分影子。
她想也没想,迎头便往里去。
“殿下!”崔行云急着拉她,“使不得,便是急着救人,也不能将自己折进去。您在外面安心等着,末将派人……”
“别管本王,”姜长宁沉声打断,“带着你手下的人救火,不准乱。”
面色之冷峻,令崔行云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就这一错的工夫,没能拉住她。她闪身便冲进了帝王的卧房,身形瞬间隐没在火光与浓烟里。
火势在外面看着极大,夜色中红光猎猎,不可靠近。当真进到里间后,却比瞧着要稍好一些,至少能够容人活动。
只是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黑烟,令人难辨方向。
“江寒衣!”她嘶声高喊,“你在哪里,给本王出来!”
然而火场之中,头昏脑涨,连外面救火的奔走声、呼喝声,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哪里能听见半分应答。
她一连喊了几声,全无回音,只能咬紧牙关,猜测着大致的方向往里摸。
谁知刚进了没几步,浓烟里忽地现出一个人影来,倒头便往她身上栽。她一瞬间被惊了一跳,同时心底又忽地一松,连忙伸手去接:“江寒衣!”
接到怀里,心却陡然沉了回去。
不是江寒衣。
怀里的是个女子,身形高大而发福,发髻已经尽数散乱了,披在脸上,遮挡了面容,只是臃肿的身躯紧紧倚靠在她身上,一双手扳住她,就好像抱住救命稻草,口中狼狈重复:“救朕,快救朕。”
是姜煜。
她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往火场里闯,原先是打算救驾的。她已经完全忘了。
非但如此,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将这位九五之尊,从臂弯里推开。不论是葬身火场也好,侥幸被救出,治她死罪也罢,都无所谓。她只想继续往里间冲,去找那个人。
那个一声不吭,就肯替她深入火场的人。
那个好像总以为自己一条命不值钱的人。
真是笨得要死。
然而下一刻,却听姜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主上,先救陛下。”
她浑身一激灵,昂首向浓烟中去找:“你在哪里?”
“咳……咳……”江寒衣的脸,隐约从烟尘中露出来。
苍白得厉害,即便在明灭的火光之间,也能瞧见额上布满汗珠,反倒将两道长眉染得格外清晰,透着几分锐意,与片刻前还在她面前轻声轻气,不肯为自己争半点的模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他双手从背后扶着几乎瘫软的姜煜,咳声断续:“快送陛下出去,我在后面。”
像是怕她犹豫似的,还额外加重:“我没事的,咳咳……主上放心。”
一双眸子,在火光中亮得惊人。
姜长宁不及多想,飞快将姜煜拉过来,沉声嘱咐:“知道了,交给我。你别说话,快些弯腰,捂住口鼻,跟紧我。”
那人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映着她焦急的脸。
他眨了眨眼,虽然呛咳得厉害,眼尾却轻轻扬起来,像是笑的模样,点了点头。果真很听话,依言照做。
火场仍旧灼热,姜长宁听见头顶上方,不知哪一处,遥遥传来危险的吱嘎声,令人生出不祥的预感。
但悬了半日的心,却忽地在这一刻,竟有些安定。
至少,她找到他了。他自作主张的账,回头再算。
“请陛下不必惊慌,”她面对那早已瘫软如泥的姜煜,按捺着心中的不耐烦,草草拱了拱手,“臣妹冒犯了。”
说罢,便扯着对方的胳膊,弯下腰,将这位帝王,过到自己的背上。
姜煜的身躯沉重,而她借用的这副原身,不过一个富贵亲王,又因数月前曾中过毒的缘故,体质实在不算强健。甫一将人背起来,便觉很是勉强,胸中滞闷,汗如雨下。
但她硬生生咬牙撑住了,又向身后喊一句:“快跟上。”
便步履蹒跚,循着来时的记忆,向外摸索。
姜煜惜命如金,又早已吓破了胆,被她背在身上,仍惊慌失措,见到四周火光,便手舞足蹈:“火!快些跑,快些跑!”
一时间怒不可遏:“是谁要谋害朕?值守的宫人都在何处?朕要将他们统统杀头!”
一时又涕泪横流:“他们净是些贪生怕死的,只有老七最忠心。”
姜长宁背着她,已经十分辛苦,还要听她胡言乱语,只觉越发烦躁不已。
她知道,这是姜煜的病症又犯了。
经年累月的丹药仙方,已经极大地损害了这位帝王的头脑,稍遇刺激,便要发病,平日里全靠清心露勉强压制。在火场中骤然受惊,她如今的神智,不会比三岁幼儿更清醒。
背上的人挣扎叫喊,难以招架。使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所为,很莫名其妙。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便是推翻姜煜的统治,自己夺取宝座。然而此刻,却又因手上无兵,唯恐旁人捷足先登,而必须救姜煜的命。
世间荒诞,竟至于此。
好在,帝王卧房,亦不过是一间起居所用的正堂,连带东西两间,格局并不复杂。遮天蔽日的浓烟里,她终究是寻到了来时的正门,瞧见了门外被火光映红的夜色,和奔忙的人群。
羽林卫抬来了水龙,一道道水柱,破空而来,浇在火势凶猛处,熊熊火舌,相较片刻前,仿佛是被压低不少。
姜长宁见状,心中一松。
总算是有惊无险,既没有让当今圣上葬身火海,有些不听话的人也……
她忙里抽空回头,看了看跟随在身后的那个影子。
毫发无伤就好。至于教训,回去再请他吃。
微微分神一瞬的工夫,外面的崔行云眼睛尖,已经瞧见他们,喜出望外:“陛下!齐王殿下!”
慌忙向身后的羽林卫们挥手喊叫:“快,水龙向这里来!”
水柱掉转了方向,扑向仍燃着火苗的门楣,也浇了底下的人一头一身。姜煜越发受惊,没命地喊叫:“谁要对朕下手!护驾,快护驾!”
姜长宁脸上净是水,因背着人,腾不出手去擦,便一路流淌进眼睛里,酸涩难耐,连睁眼也难。但心中倒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有劳崔将军了。”她喘息道。
她已经快到极限,加之看不清,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只勉强坚持着,将背上的人交到崔行云手中。姜煜挣扎得厉害,口中胡言乱语。
“崔将军费心了,”她帮忙制住姜煜双手,低声嘱咐,“陛下受惊不小,先送去安静处歇息,再请御医来瞧。你先管这一件事,旁的交给底下人就好。”
其中用意很明白。
尽管宫内上下,对姜煜如今是什么状况,都跟明镜似的,但一国之君,这般在人前出丑,终究不像话。待回过头来清醒了,今日在场的,又不知要丢脑袋获罪者几何。
既然陛下无恙,保住皇家的脸面,便是头一等大事。至于余下的救火事宜,横竖房屋已经尽毁,按部就班收拾残局即可。
崔行云是个脑筋清楚的,当即心领神会,只一点头:“那殿下保重。”
说着,就向一旁挥手,自有几个信得过的下属,匆匆忙忙赶来,预备将姜煜抬走,去避火的地方休息。
但也就在这一刻,身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异样的动静。
说不上来是什么,也并不很响亮,甚至有几分悠长,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听在耳中,只让人觉得古怪,浑身没有来由地一阵发麻。
姜长宁一边掰开姜煜紧扯着她不放的手,一边皱了皱眉。
直到崔行云从同样的疑惑中醒过神来,陡然色变:“是大梁要断了!快出来!”
说得晚了。
在她出声的一刹那,房梁折断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到耳畔。
“江寒衣!”姜长宁猛然回头。
那人跑在她身后,落后几步,此刻恰巧正在房梁底下。
崔行云大骇,已然明白了她所想,探身就来拉她:“殿下,您先出来要紧!”
然而姜长宁闪身一避,硬生生地躲开了她的手。
不过一步之隔,门框经不住房梁落下时的重压,挣扎着变形、坍塌,带着火苗从她眼前坠落,将她唯一逃生的道路断绝。她清楚地看见,崔行云惊愕的脸,消失在扬起的尘烟后面。
但无暇再细看了。
她返身飞跑,只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将一个身影,用力拉进怀中。
仓促之中,来不及收力,几乎是撞上去的。少年挺拔的肩头,重重撞在她的胸前。疼,但却撞得她一颗心,忽然落回了自己该在的地方。
“主上?”江寒衣震惊抬头。
她只笑了笑,唇角在火光里扬得高高的。
下一瞬,房梁轰然坠下。
木头、瓦砾,纷纷如雨,打在人身上,避无可避,一阵阵钝痛。其声如山洪隆隆,夹杂着外间众人的惊叫声,直往耳朵里灌,震得人头疼发昏。
姜长宁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只全力护着怀里那一个人。
少年的身形清瘦,线条却紧实漂亮得很,就如她从前很多次拥他在怀,曾经体会过的那样。她抱他这件事,已然是不稀奇了,但今时今日,还是格外不同。
只觉得那个身子紧贴在她身前,身上一阵阵暖意,竟可径直抵达她的胸膛。在一片混乱中,莫名地令人心安。
在被房梁压倒的瞬间,她还用唇轻轻贴了贴他的耳畔:“别怕。”
木梁劈头盖脸砸下。
一时间四周寂静。
她眩晕了半日,才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费力睁眼,只见废墟之下,昏暗无光,连火苗亦被压熄许多。
浑身疼得实在厉害。
她费力地抬手,去推身上的人:“你怎么样?”
随即陡然一下僵住。
是身上的人。
江寒衣在被房梁砸中的一刹那,翻身将她压倒,整个人牢牢地覆在她的身上,极力张开臂膀,将她挡在身下,像是想用自己的肉身罩住她每一寸身躯,犹嫌不够。
他的身手太好,她比不过他。
她惊慌抬手去拍他的脸,先摸到了一手的黏稠温热,不用去细闻其中甜腥,也知道是血。
“江寒衣!江寒衣!”她厉声喊着他的名字。
很久,才有模糊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主……上……”
虚弱得厉害。
长发垂下来,覆在她半边脸上。她喉头蓦然哽了哽,觉得眼眶涌出一阵热意,但还没来得及从眼角滑落,便没入那柔软的长发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病是吗?”她脱口而出。
那么难听的话,尾音颤抖得几乎失声。
她用力咬了咬牙,凶狠地重复:“是不是有病!”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才极轻地在她耳边笑了笑,连带着身子也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疼。声音软软的,很像讨饶:“主上,别训我了,好不好?”
“……”
姜长宁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发梢,都被打湿成一缕缕,贴在她的颊上,发间清香,在四周烟熏火燎的气息之间,分外清晰。
方才坍塌时,她是抱着他的。此刻一条手臂连同他的身子一起,被房梁牢牢压住,动弹不得,倒也觉得安心。
她用另一只沾血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对不起。”
那人的声音里,还是微微带笑:“主上别这样说,是我愿意的。”
顿了顿,又补:“横竖主上也打不过我。”
竟难得有一丝俏皮。
姜长宁摇了摇头,忍下喉间生疼:“不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挡不住话音里的颤抖:“我不该有私心,想救姜煜出来。早知道如此,我应该留她在火里烧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后悔了。”
至多是皇位落进萧玉书手里,对她赶尽杀绝,她拼死一搏罢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废墟下,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抚过他颊边。
“对不起,寒衣。”
第32章 废墟
她哭得很厉害,伏在她身上的人却开始笑。
轻轻的笑音,响起在她耳畔,一阵阵气流拂过她的耳廓,又暖,又有些痒。
“主上不要胡说,”他声音里带着无奈,“这样的话,哪能往外说的?您还直呼陛下大名了。外面都是人,要是被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姜长宁搂着他,想说,随便吧。
和他一起被埋在这一方废墟之下,她忽然觉得,什么大不敬之罪也好,谋夺皇位的大计也罢,都没有多么重要了。如果能平安出去,姜煜想要将她治罪,也无妨。
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堵住了。
她敢这样洒脱,是因为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她是带着任务穿越而来的,即便身死,任务失败,也不过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交一纸总结报告。
她敢冲进火场一搏,是因为她从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死。
可是江寒衣不是。
他若死了,就是死了,会变成大火里的一抹灰,或是随便什么。
他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身份和来处,更不知道她能偷奸耍滑,抽身离开。他只是听见她说想救姜煜,就义无反顾地抢先替她冲进了火场里。也只是在房梁坠落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将她挡在了身下。
他只是……随时都打算为她去死而已。
她喉头堵得生疼,不想让他听出自己在哭,因而极力忍着,没有开口说话。
身上的人还在笑,笑得身体都微微地颤抖,伴随着隐忍的咳声。大约是方才在火场里,呛了太多烟的缘故。
但他还试图在安慰她。
“主上别这样说自己,咳咳……您不是有私心。为人臣子,忠君救驾,是,咳咳……是应该的。”
姜长宁轻轻替他拍着背,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眼角湿润,泪水从脸庞滑落,渗进鬓发。
不是的。他根本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很反复无常吗?”
“主上为什么这样问?”
“我一直以来,都很想篡权夺位,你很清楚。你当初被派到薛晏月府上,吃了那样多的苦,也是因为这个。可今日,我却掉过头来,要救姜煜,”她声音低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吗?”
江寒衣沉默了片刻,很老实:“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寝殿塌了,也有好处。房梁连同瓦顶一起落下来的那一下,倒是将火势压灭了大半,加之外面调来的水龙众多,水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水从废墟的缝隙里渗进来,倒像是下了一场雨,淋得人满头满脸,尽是湿的。
江寒衣挡在她的上方。她能感觉到水从他的眉骨和鼻梁滑落,又流淌到她的脸上,一不小心入了眼,酸涩难当。好在即便她当着他的面哭,一片黑暗里,与满脸的水混作一处,倒也觉察不出来。
她怕他被浇得太厉害了,想抬手替他遮挡,也收效甚微。最终只能又摸了摸他的脸。
头上的伤还在淌血。在凉凉的水里,那种温热很明显,也很让人心惊。
“为什么要拼上性命,去做你不明白的事?”她重复了一遍。
他又低声笑了笑,声音很轻,很平静:“我不用明白。”
“什么意思?”
“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着主上一起做。”
姜长宁咬了咬牙,只觉得下颌都紧绷得发酸。
开口时,却故意板了脸:“原来影卫所是这样教的你。看见本王行事乖张,既不开口请示,也不及时规劝、匡正,反倒只知道陪着本王胡来。这样的愚忠,也不怕坏了大事。”
她冷哼道:“本王回去,定要问问影卫所,是什么道理。”
江寒衣又笑。像是将她的虚张声势,看得很明白,只不拆穿。
笑完了,摇摇头:“不是影卫所教的,主上不要去错怪他们。”
“还替他们开脱?”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而已。”
“……”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像是说话都费力。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上,一呼一吸,轻缓起伏,有点像一只软绵绵的猫,却戳得人心发酸。
姜长宁沉默良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
反倒是他自己,忽地轻轻动了动,好像刻意蹭了蹭她的手:“主上,您别摸我的脸了。”
“为什么?”
“这不是把我自己的血,抹了我一脸吗。”
他像是想笑的,但没有力气了,只话音的尾调微微上扬。
“现在肯定成花猫了。一会儿被救出去的时候,让人瞧见了,多难看,多不好意思啊。”
他声音含糊:“主上,我虽然是一个影卫,不能……和寻常的男儿家比,但我……也会难为情的。”
姜长宁贴在他颊边的手,忍不住握了握拳,又松开。
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在和她玩笑吗?或者说,甚至有一丁点像撒娇。
他是故意的。
到了神智都快不清的时候,他还想努力逗她开心些。
“江寒衣,”她拧紧了眉,轻轻拍他,“别说胡话,你怎么样?”
“我没事的,主上。”
“不许骗人。”她一把摸到他的手。
很凉。
不知道是真的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被上方淋下来的水浇透的缘故,冰冷,冷得让人心里一惊。
她想也没想,将他的手拉过来呵了几口气,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你清醒些,外面有人在搬瓦砾了,很快就会救我们出去了。”
这人很久没有接话。
久到她心里发慌,用力摇晃他,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趴到她的肩上,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声音闷闷的:“主上。”
“嗯?”
“如果我死了的话,您能不能别看我?”
姜长宁心里突地一刺,莫名地涌上一股怒气来。
说不清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还是因为他格外虚弱的语气,让人开始认真地考虑这句话成真的可能性,并且感到巨大的恐惧。
她忍不住沉声喝道:“在胡说些什么!”
那人在她肩窝里动了动,像是在讨饶,又像是难得地表露出一丝不满,声音模模糊糊的,还委屈:“说好了不凶我呢,主上说话不算数的。”
“……”
她一下哽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涌上喉头的酸楚咽回去,想服软哄他两句。好,她错了,还不行吗。
但他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得很认真,声音越来越轻。
“死人我见过,样子会很难看的。”
“如果我真的死了,主上和我待在一起,不要害怕我。”
“出去的时候,您别看我,好不好?”
姜长宁咬牙切齿:“江寒衣!你有完没完了?”
他这一次没有怕她。
“假如我死了的话,主上您会……”
他听起来,像是想问些别的什么的,但自己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最终改了一个问法。
“主上,您会怎么样呢?”
姜长宁不知道。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用了点力,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带着点怒气:“能不能问点吉利的?本王给你一个机会,重新问过。”
但是他再也没有理她。
头顶上方吱嘎两声响,随即,外面的灯光照了进来,众人的奔走吵嚷声也忽然如海潮一样涌了进来,清晰地传到耳边。
她听见有人在喊:“在这儿呢,是殿下!”
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围过来,搬动压在江寒衣身上的房梁。
借着光亮,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额角很大一个破口,血糊糊的,触目惊心。
果然,她方才在黑暗中没留神,将血抹了他半脸,纵横交错,还带着指印,看起来既吓人,又有些好笑。
但不难看,真的。
少年的眉宇依旧清秀,又带着几分英气,双眼紧紧地闭着,睫毛覆在眼下,在一片血迹模糊里,也浓密漂亮。即便不省人事,眉头也还微微皱着,双手用力抠着她身旁的地砖,还像是努力牢牢挡在她身上的模样。
还好,房梁落下前,就已经被烧断成了几截,没有预想中那样沉重。此刻人多,没费太多时候,也就搬开了。
有人凑近她身边,一边问“殿下无碍吧”,一边来拉她。
“本王没事,”姜长宁道,“快救他。”
一抬头,看见对方的装束并非羽林卫的戎装,愣了一下,又打量一眼那人神色:“你是王府的影卫?”
那人这才压低声音:“是,属下等失职。”
又望她一眼,改了口:“主上莫怪。”
她知道,对方此话的真正含义是,她早前要他们在住处留守,不准出来走动,眼下他们未经她许可,擅自进入火场,出现在人前,有暴露身份的隐忧,因而才请求她宽恕。
她倒并无意怪罪。
姜煜受惊极大,疑心人人都要害她,这会儿大约正闹得人仰马翻,羽林卫必定被她差遣得分身乏术,旁的宫人并不顶用。若是她自己带的影卫不来,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将他们救出废墟。
因而只简短道:“无妨,快看看他如何了。”
那人应了一声,却只向身后的人使个眼色,自己搀起她:“请主上放心,属下先扶您出去。”
若在旁人,大约也只以为她救主心切,将江寒衣留给同伴去照应。
然而姜长宁脚下没有动,就立在废墟之上,一片浓重的烟熏气和残存的火星之间,看着她。
那影卫的目光畏缩了一下:“主上?”
“你们在影卫所共事过,他甚至可能是你教出来的,对不对?”
“属下不明白……”
“所以你方才犹豫了一瞬,你不忍心,”她紧盯着那难掩慌张的影卫头领,“你听好了,不论是谁,给你下了什么命令,本王既往不咎。把他带回去,尽全力救活,听明白了吗?”
“……属下遵命。”
那影卫干脆利落地一挥手,这一回,众人行动都比先前果断许多,立刻抬着江寒衣,顷刻间就走远了。院中忙得精疲力尽的宫人们,甚至还没能转过弯来。
姜长宁没有要那头领搀扶,自己踏着瓦砾走出去,一直走到院外树下。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夜深匆忙赶来,加了一件宽大外衣,整个人笼在里面,显得有些萧索,脸色也格外苍白。
见了她,迎上来福了福身:“侍身听闻殿下在火场里,匆忙赶过来,事出紧急,只能带了我们自己的影卫,还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看了他很久,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33章 恋爱
“来,喝药了。”
姜长宁端着药走进门的时候,这样喊,喊完了却没人应声。
一抬头,只见床上的人躺得笔挺又板正,全身都缩在被子底下,被沿一直拉到头顶,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只余一抹发尾藏不住,软软的,露在外面。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将手里还烫着的药碗在床头放下了,才轻声喊他:“江寒衣。”
不理。
“寒衣。”
还是不理。
她没办法,俯身去拉他脸上的被子。这人与她僵持着,不肯放开,她也不强求,并不使大一些的力气,只轻轻凑上前去,向他额前吹气,吹得几根碎发左右摆动,惹得人极痒。
十足的逗弄。
这人到底受不住,从被子底下将头探出几分来,声音还闷闷的:“主上,您别闹我了。”
刚探出半张脸,却不敢动了。
姜长宁坐在床沿上,这般倾身过来,几乎是将他整个抱在了怀里,此刻下巴尖就搁在团花的被面上,垂着眼,微微笑看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二人身上的气息交织。
他一下也不敢乱动,只略显无措地盯着她。
被面刚刚好拉到鼻梁上,遮住半张脸,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又黑,又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连眼尾的睫毛稍稍打了个卷,都能看得清楚。
姜长宁与他对视了片刻,伸手将被子从他脸上扯下来:“也不怕闷出点毛病来。”
又用下巴指指一旁放着的药:“不许逃啊。”
碗里药汤浓黑,飘散着袅袅热气,苦味扑鼻而来。
江寒衣看了一眼,再一眼,终究是强撑不下去,眉眼都低低地垂下来:“主上,今日已经是第三碗了。”
声音委屈得,令人不觉好笑。
要换在从前,他大约不好意思显露出这副模样。
姜长宁抿了抿唇角,尽量使自己笑得不那样明显,说不上来为什么,心底竟有些微妙的得意,和满足。但脸上还是一副不容徇私的样子。
“谁叫有些人身上伤多呢,”她挑挑眉,打量一眼他额上结痂的伤口,“这一碗是清肺的,老郎中说了,你在火场里吸进的烟太多,要是现在不治彻底了,往后要留病根。”
又向外努努嘴:“老太太亲自盯着,熬了两个时辰的,你若不喝,她要来和本王算账。”
事实上,老太太是这样骂她的:“这孩子打从跟了殿下,就从来没个消停,今天病明天灾的,莫说是个男儿家了,便是上阵打仗的女人,又有几个能撑得下来?老身说句不中听的,您要真为他好,就少折腾些吧,要不然,索性将他赶出王府去,也是一条路。否则他迟早让您给害死,我老太婆瞧着都不忍心。”
还要摆手道:“殿下要是不信,改天上南山寺里头算一卦去。依我看呐,您克他!”
姜长宁回想起那副场面,和老郎中手里挥舞的药箱,只觉得背脊微微发凉,一阵阵地犯怵,同时心里却又有些不服气。
“你克他”,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杀伤力的指控。
净是胡说。
“主上想什么呢?”江寒衣都为她阴晴不定的表情愣了一愣,轻声问。
她撇了撇嘴:“没什么。”
说着,伸手去扶他。
这人在养伤,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在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此刻被她半扶半抱起来,挨得极近,暖意浸染着他身上的气息,毫无遮挡地传来。
他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只是听任她将他抱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靠坐着。
嗯,比从前长进许多。
姜长宁满意地眯了眯眼,又要去端那药碗:“来喝了。”
这人脸上顿时现出苦相来,别过头去,微微闭眼,口气很分明在讨饶:“主上,太烫了。”
“要喝的。”
“等一会儿,一会儿凉了就喝。”
姜长宁看着他难得耍赖的模样,没忍住摇头笑了笑,横竖知道他逃不掉,也就随他。心里倒还有几分自豪。
这些日子以来,能将从前一板一眼,见了她总诚惶诚恐,有些怕她的人,养到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她成绩不小。
清风徐来,满室药香。
从行宫失火至今,不过十余日的工夫,并算不得太久,但一过立夏,天气仿佛顿时就热起来,王府里的窗户上,都换成了霞影纱,薄得能将窗外一花一树,连带着逐渐耀眼起来的阳光,都尽收眼底。
“你热不热?”她随口问。
因着这人当初,以身躯护她,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老郎中认为伤了底子,宜妥善静养,房里不让用冰,连风轮也不许摆。
她扭头看了看他额上微微一层薄汗,自己答:“不热才怪了。”
说罢,顺手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替他扇风。横竖老古板的那一套,她是不大信。
但这是下人的活计。江寒衣很不能习惯,脸上略显出一些不自在:“主上别忙了,我不要紧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
“主上还有正事,不用在这里陪我的。”
“你在赶我?”她斜斜睨着他。
他眼神就透出几分心虚,很小声:“我没有。”
姜长宁哧地笑出来,很不见外地倚在他身边,低头端详着扇子的竹骨:“我没有正事。”
不是说谎,是当真没有。
那一日行宫之中,圣上的寝殿无端失火,险些酿成大祸,原本计划的春狩绝不可能再成行,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原路打道回京。朝中上下,无不震惊。
按理说,事出蹊跷,定然是要严加查问,不发落一批人入狱,不能罢休的。
可是姜煜这位陛下,已然不能理事了。
她连年来沉迷于修仙问道,遭受丹药荼毒,身体状况已经极是不佳,骤然经此变故,惊骇之下,越发神智混乱,那一夜姜长宁将她从火场之中背出来,亲眼目睹,不能作假。
尽管事涉皇家体统,不可为外人道,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消息,从宫里偷着传出来——
陛下如今大有疯癫之状,日夜惊惧,或是高声叫嚷,或是四处躲藏,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一连几日夜不眠,近身伺候的人无须犯错,便常被毫无理由地降罪。据说,连后宫的宠侍,也不明不白地杀了两个。
御医惶恐进言,话说得婉转隐晦,但意思很明确。这位陛下,很有可能再也好不起来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将那一夜伺候的宫人,尽数看押起来,留待定夺。
皇城之中,风云暗涌。人人心知肚明,与这场大火究竟有没有幕后主使相比,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位陛下的皇位还能不能够坐稳,如果不能,又会落入谁手。
姜长宁什么也没有做。至少表面上没有。
谁能对一个忠心不二,闯进火场救驾,又因而负伤在家休养的亲王怎么样呢。
她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寄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亲手送到百里外的驿站,送到晋阳侯季听儒的手上。
而季听儒也很懂时务,朝中去信问了几回,只一味告罪,道是前些日子永州大雨,冲塌了山路,自己又不巧偶然染病,正在驿馆中休养,眼下无法回京,还请陛下责罚。
一时之间,两厢便诡异地僵持住了。
任凭萧玉书多想将皇位收归囊中,终究忌惮季听儒手下二十万的兵马,对面一日游荡在外,她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姜长宁如今,当真无事可做。这般人人自危的时局下,她反倒是头一等闲人。
“你这会儿要是赶我,过些日子,想闲也闲不下来了,”她淡淡笑了笑,“我总觉得,从当初召晋阳侯回京,陪姜煜春狩开始,就有人下着套呢。”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小下:“主上不用和我说这些的。”
“为什么?”
“事关重大,不是我应该听的。”
姜长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侧身凑过去,食指在他下颌底下,轻轻地蹭了蹭。相比抬起别人下巴的轻佻,说是亲昵,更合适一点。
“主上?”他微微躲了躲。
但终究不如从前,一躲八丈远。
姜长宁笑看着他:“要不然还是听一听吧。”
“我……”
“不是说,无论我想做什么,都要陪着我做吗?要是背后的事都不知道,还陪什么呀。”
她望着那人像是稍感愕然的,清澈见底的眼睛,端详片刻,忽地将声音放低了,分明房里也没有旁人,用的却是只有两个人之间才能听见的气声。
“哎,那天废墟底下,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江寒衣的目光闪了闪,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我忘了。”
“真的吗?”
“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眼神左躲右闪,一眼瞥见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倒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端起来:“我要喝药了。”
姜长宁也不作声,就看着他。
看着他将一整碗煎得浓浓的,她闻着都发憷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干脆利落。仿佛片刻前那个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躲避喝药的人,绝不是他。
只是紧皱的眉头,和抿成一线的嘴角,终究是没有藏住。
“至于吗,”她哭笑不得,“逞什么强。”
嘴上要说他,手上却飞快地拿起一个小罐子,打开。里面琥珀色的蜜饯果子,满满当当,这阵子每天哄他喝药,原本也就是常备着的。
只是取出来了,却并不往他手里递,反而轻巧衔在自己唇间,靠近过去。
草药的清苦气息,与蜜饯的甜香,混作一处。有人低低喊了一句“主上”,没来得及躲,被她揽着腰,将蜜饯塞进他嘴里。
在他含含糊糊,仿佛抗议声中,她还轻轻在他唇角又贴了一下,声音温和低沉,又憋着那么两分坏心思。
“上回你在春风楼学的那个,不对。我教你。”
第34章 亲亲
少年的唇很软,像三月里的早樱,一揉就皱,让人舍不得用的力气稍大一点。
唇齿间残留的汤药气息,有些苦,却并不讨人厌,被她把蜜饯轻松喂进去,又飞快撤离,没有留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就见他腮帮微微地鼓起来,也不知是让蜜饯塞得,还是气得。有点像一只……
鼓鼓囊囊的小仓鼠。
姜长宁为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词,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下一瞬,腰上就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力道绝不重,却恰巧点在什么穴道上,又酸又麻。
她嘶的一声,微微咧了嘴,捂着自己腰间抬头看他:“你是想谋害本王吗?”
很显然是故意的。影卫多年来的严格训练,就是让他用来干这个的吗?她忍着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小东西,近来胆子也大了。
江寒衣面对她故作出的一脸苦相,忍俊不禁,轻轻推了推她:“也没有那样疼吧。”
“有,真的很疼。”
“我没下那么重的手。”
“你当惯了影卫,对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力气,根本没数。”
姜长宁捂着肚子,软软倚靠在他床边,借机耍赖,半个身子已经悄摸躺到了人家的膝头上,半合着眼,有气无力的。
“本王几番遭人暗算,都没死成,没想到今天差点折在你手里。”
“主上不要乱说自己。”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江寒衣陡然无措,片刻前的自信神情终于不见了,浮现出几分慌张,“我真的下手那样没分寸吗?”
“嗯哼。”
“对不起,主上,我不是有意的。疼得厉害吗?”他着急之下,俯身过来看她。
柔软的发尾,像柳梢一样扫在她颊边,细细碎碎的,弄得人很痒。说话间,呼吸一阵一阵,全扑在她的额前,又轻又软,混着蜜饯果子的甜香。
姜长宁不答话,只撇下嘴角,掀起眼皮看他。
他便更急,慌着要向外喊人:“快去叫郎中……”
“不要,”姜长宁懒懒打断,“郎中不会治。”
“那……”
“这是你们影卫的功夫,当然是你自己解决。”
在他茫然的目光里,她从他的膝头上起来,手撑在他身子两侧,很顺势且自然地,就凑近上去,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声音压得又低,又暧昧:“江大夫,会治吗?”
江寒衣无措摇摇头。
“亲一下。”
“什么?”
“亲一下,就不疼了。”
她嘴角扬得高高的,就凑在他面前几寸的地方,目光在他唇上浅浅流连一遍,眼里盛满笑意:“江大夫,亲手造的孽,不会就不管了吧?”
“……”
这人脸上猛地一红,然而床帐之间,拢共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加之被她双臂挡住,方寸之间,更是躲无可躲。
他抬了抬手,像是想推她,但终究是没有,只是飞快向外间瞥了一眼,声音小小的:“主上不要乱来,还是白天。”
“晚上你也没答应啊。”
“主上!”
他忍不住就咬了牙,睁圆了眼睛盯着她。
姜长宁抿嘴藏着笑。如今都敢瞪她了,跟一只爪子还没长硬,就冲人哈气的小猫似的,比起从前说几句话就怕她的模样,还是这样可爱许多。
只是脸皮还嫌薄些。虽然对她的动手动脚,已经日渐习惯了,但要他主动给点甜头,还是一百回里也答应不了一次。
不成,得再练练。
她也不管这个世界的男子,从小就被教养得羞涩,只一味往跟前凑,没皮没脸的,几乎都要蹭上了人家的鼻尖。
“快点,亲我一下。要不然,我今晚就睡这儿了,你信不信?”
彻头彻尾的威胁。
其实,这人的伤还没养好,不论是出于怕挨老郎中的骂,还是自己心疼,她都不可能对他做些什么。
但江寒衣好骗,向来很当真,脸上一下就烫了,垂下眼帘来躲着她目光,睫毛一个劲儿地闪。忽地一下,飞快凑上前来。
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碰了一碰,又立刻逃开。
那么短暂,连温度都没来得及感觉真切。
姜长宁的喉头忍不住轻轻滑动了一下。
好甜,好乖。
“寒衣。”她目光微微暗了暗,声音忽地有点哑。
面前的人唇上还带着薄薄的水光,自己下意识地抿了抿,透着慌张:“干什么?刚才不是已经……”
连“亲过了”三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上别再闹了。”他轻声道。
但并没有什么躲的意思,只是稍稍偏开脸,不肯与她对视,呼吸有意地屏住了几分,很轻,却又微微加快。薄薄一袭中衣底下,胸膛跟着起伏。
好像假如她当真想做什么,他也是会逆来顺受的。
显然是这些日子,也没有少被她闹。
姜长宁眯起眼角,在心里鄙夷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却只淡淡笑着:“没闹,在你身边待一会儿还不行吗。”
手很小心地环着他的腰,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蹭了几下。
其实并不忍心趁人之危,在这时候欺负他。只是这样简单地和他腻在一起,感受着他身上气息,也觉得无端的安心。
却忽然被人轻推了一推。
“干什么?”她略有不满,还有点委屈,“连抱一下都不让了吗?”
“有人来了。”
江寒衣红着脸,用眼神向外示意。
她的耳力远不如他,尽管心里觉得,在她的王府里,还没有人能对她做什么加以指摘,即便是……咳,即便是白日宣淫,好像也无妨。但终究是顾及这人脸皮薄,松开他,理了理衣衫。
刚坐端正,就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奴婢有事禀报。”
是越冬。
她也不稀奇,道:“在屏风外头说吧。”
只要不让进来,瞧见了有些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就算不得逾矩。
然而越冬的口气却有些迟疑:“这……要不然,等晚些殿下得了空,奴婢再报,也不打紧。”
姜长宁不由就微微拧了眉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一身犹犹豫豫的习气。
刚想道,她无意隐瞒江寒衣,没有什么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若是有话,照实禀报便是,却被身边的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越冬姑娘既然此刻来,定是有要事,”他望着她显然有些不悦的神色,微微一笑,像是安抚,“主上去吧,我没事的。”
姜长宁郁郁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很烦,好端端的,让人搅扰。
但还是点了点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这才肯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书房,往檀木的椅子上一坐,脸上仍阴沉沉的,向着那不懂眼色,打断了她片刻光阴的侍女,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越冬脸上忧心忡忡,却不答话,而是向院中瞧了瞧,掩上门,才返身回来,先拱手告了个罪。
“殿下莫怪,并非奴婢有心不懂事,”她抬起眼来,神色凝重,“宫里刚悄悄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行宫失火一事,有结果了。”
“哦?”姜长宁眉心不由一跳。
并不曾听闻姜煜的疯症,这些天有所好转,那这结果,是怎么查出来,又是谁定夺的?
她敛去了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将身子坐正,才道:“你说。”
“是……晋阳侯府。”
“什么?”
“查清楚了,那一夜宴席上,季小姐献上去的望仙香,有问题,里面添了白磷。白磷极易燃,香炉中即便不见明火,也足以使其燃烧了。此香有静心安神的效用,确不作假,那一夜陛下难得歇下既早,睡得又沉,伺候的宫人难免懒怠,一时疏忽没有留神,待到发现火起时,已然是迟了。”
越冬眉头亦紧锁:“此香珍贵,未用者皆存放在别处,因而才没有随着寝殿一同烧毁。初时倒也没人想起它,近日来,萧太师下令,将那夜殿中所用的一切物事,一样样细查过来,这才露了端倪。”
姜长宁垂眸,用指尖描着桌角上雕的五蝠图案。
那一夜,行宫园中,她拉着江寒衣在道旁说话,嬉嬉笑笑从她面前路过的宫人,一面称赞着那望仙香果然有些奇巧,一面商量着去吃些夜宵躲懒。
在北境多年的晋阳侯,上奏想要领兵退回永关驻守,迟迟未能获准,却因一个无关痛痒的春狩,而被只身召回。
还有宴席之上,萧玉书一反常态,不惜当众驳了陛下的面子,只为劝其将那望仙香暂时收起,留待过些时日再用。
当时她还好笑,这人怕不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嘴碎的毛病,连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也要插手。
如今想来,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局。
香丸里早就让人动过手脚。这样精细的谋算,皆是冲着晋阳侯府去的。
假使季听儒没有因为忽逢大雨,被阻在半道上,误了脚程,那么那一夜之后,季家谋反叛乱,满门获罪,即便北境二十万兵马,都忠心于这位主帅,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季听儒会束手就擒,立刻赴死。而她这个齐王,失了盟友,光靠自己府上那些私兵,根本无力相抗。
她的任务会失败。姜煜已成废人,构不成威胁。而萧玉书,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皇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全,除了那一场大雨,生了变故。
季听儒机警,得了她的报信,知道京中有异,抵死不肯奉召回京,只周旋在外。萧玉书见事已至此,才只得将望仙香一事抛出来,退而求下策。
如今,她是在拿季家老小的性命作筹码,与季听儒博弈。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季家如今,怎么样了?”姜长宁沉声问。
“季明礼小姐已经让刑部带走了,听闻他家出嫁的大公子,妻家也遭牵累,目前正被重兵把守着,只还没有下一步行动。眼下晋阳侯府乱作一锅粥,老的老,少的少,连个拿主意的也没有,当真是有些可怜。”
与她想的一样。
季明礼作为家中唯一能顶事的女子,又是亲手将望仙香献上的人,此事一出,无可推卸,必定是要被收监的。而余下的家中诸人,一时间却不好动。
道理很简单。若是全数戕害,季听儒心中悲愤,又再无后顾之忧,反倒是逼她领兵打进京城来了。
便是如今的局势,才更好威胁这位只身在外的老将。
姜长宁沉思良久:“越冬。”
“奴婢在。”
“你觉得,我们府上怎么样啊?”
“啊?”越冬怔了怔,不解其意,但仍思索了一下,“奴婢愚见,殿下身份贵重,前些日子又刚闯进火场,勇救陛下,是头一等的功劳,一时半刻之间,大约没人敢动您。除了……除了前阵子,府上的细作还未能揪出马脚,其余应是无碍。”
她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殿下若是有心保存实力,暂时与晋阳侯府撇清,咱们王府应当也能独善其身。”
“嗯,说得很好。”姜长宁淡淡笑了一下。
“殿下谬赞了。”
“传本王吩咐,把晋阳侯一家老小,都接来我齐王府上。”
“啊?”
“只管去办。”
“……是。”越冬眼中的惊愕,并不能掩盖,但还是简短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吩咐差事。
只是刚到门边,却又听身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问她,又好像其实在自言自语。
“你说,有些人会不会生气啊?”
第35章 照应
晋阳侯的家眷是在日暮时分到的。
王府派去的马车,华美又舒适,他家正夫携季晴同乘一辆,后头老太爷独坐一辆。他自家的下人被扣在府中,不准离开,也无妨碍,向后看去,王府的婢女与侍人浩浩荡荡,队伍足占了小半条街,清一色的打扮,端正的头脸,气派比从前分毫不减。
一切只为告诉旁人——即便是季明礼如今因疑罪而被下狱,晋阳侯府的人,仍旧是不能够看低半分的。
姜长宁一早站在大门前相迎。
她远远地望见队伍过来,亲自到马车边,扶了那老太爷下来,嘘寒问暖:“仓促之下,许多事一时准备不周全,老太爷一路过来辛苦了。”
将那白发老翁感动得泪眼婆娑,连声道,若不是她,家中仅余几个男子,全没了主意,今日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过。
“来时还顺利吗?”姜长宁问从车前跳下来的越冬。
“大抵还好,那些看守的卫兵拿不定主意,请示了几回,到底不敢真拦,”越冬扬起一张笑脸,“左右这罪名,也不曾确凿定下,老太爷与正夫都是诰命,又有殿下作保,奴婢倒要看,谁敢给委屈受。”
自然,这是有意宽他家人的心了。
于是连忙将人迎进门安顿。
她齐王府上,人丁向来不算很多,地方倒还宽敞,溪明又是个办事利落、有条理的,一顿晚饭压惊的工夫,便已经将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前后几间房,大致还不失体面。
“让你们受委屈了,”姜长宁叫人端上饭后的茶水,向他们道,“如今的情形,只能先将就住下。本王已经嘱咐了,多挑机灵可靠的下人,过来照应,若是还有缺的少的,一定要开口,便如同在自己家中是一样的。”
那晋阳侯正夫连忙要敛衽起身相谢:“殿下说哪里的话来。幸得殿下照拂,能有一处容身,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若再说什么委不委屈的话,可要折煞我们老小了。”
被她抬手虚扶,止住了。
她只温声道:“正夫不要这样说。本王与晋阳侯,乃是多年交好,此番事出突然,替友人照料家眷,原是理所应当。只怕考虑不周,怠慢了你们。”
又好言安慰:“刑部那里,本王也命人去打点过,季明礼虽在狱中,也不会太过受苦,可以稍为安心。”
两相对望,皆是唏嘘。
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已然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从前在京中,人人高看一眼的晋阳侯府,一夜之间,竟落到了长女被收监,家主流落在外,有家难归的地步。
那老太爷到底忍不住,三两句话一过,便垂下泪来。
一旁有人细心递过手绢,声音低低的:“爷爷别哭,我们家如今,还没到定罪的时候呢。母亲与阿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勇有谋,定然还能转圜的。”
是季晴。
这上回相见还飞扬跋扈,处处不饶人的少年,今日已是大不相同了,整个人都黯淡下来,眉眼俱是蔫蔫的,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方才一餐饭间,也没几句话,很不像他。
姜长宁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只低头饮茶。
其实她因前番的事,心里很不喜欢他,只是两家到底是同盟,也是朋友一场,于公于私,她总不好置他于不顾,少不得要接到府上照应着,好让仍旧逗留在外,伺机而动的季听儒安心。
之所以将他一家人安置在西面独门独院,也有这一层考虑在。
她不想让他与江寒衣碰面,见一眼都不必。
这季晴却瞧不出来她的忌讳,只红肿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她:“宁姐姐,你说是不是?你再帮帮她们,好不好?”
一旁的晋阳侯正夫,轻轻将他扯住,摇了摇头:“殿下已经为我们费了极大的力气,切不可这样没有分寸。从小教你的规矩,你竟半点也没有记在心上。”
嗔怪罢了,又道:“你宁姐姐最是心善,定是会护你的。你如今可要收性子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整日里任性。”
姜长宁没有应声。言外之意,只作听不明白。
季晴便瘪了瘪嘴,脸上现出几分委屈。
但因着上一回,她在侯府替江寒衣讨说法,寸步不让,当众落了他好大的脸面,这父子俩当是心有余悸,加之眼下落难,今非昔比,见她不接话,也只得作罢。
相比儿子受到的几分冷遇,终究是一门兴衰与性命,在眼前更值得担忧些。晋阳侯正夫脸上忧色沉沉,双手合掌,向远方遥拜了拜。
“妻主一生戎马,智勇无双,定能找到办法的,”他道,“咱们家这么些年,从未做过亏心事,只盼老天有眼,能比从前的武威将军运气好些,便是了。”
姜长宁刚无声撇撇嘴,在心里道,大约各人对亏心事的理解,各有出入。身旁的老太爷就拿拐杖在地上轻敲了敲。
“说的什么糊涂话,同那等人去比做什么?也不怕添了晦气。”
正夫自知失言,挨了公爹的教训,也不敢作色,少不得默默受了。季晴倒是个心疼父亲的,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暗中宽慰。
姜长宁却忽地生出了两分好奇心。
“武威将军?”她微微仰起头,皱了皱眉。
这个名号,于她十分陌生。在她领到任务,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背诵的所有资料里,仿佛没有看见过。难道是后勤的同事疏漏了?
她刚刚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迂回探听,而又不显得过于无知,露了马脚,那老太爷却自顾自地说了。
“不怨殿下记不起来,”他道,“这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殿下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他示意季晴扶着他,坐直了身子,饮了一口茶水。
“那武威将军,名叫姜灿,往上能数到文帝的时候,与咱们圣上是同一辈里。只是到她这一代,家中已经不景气了,全凭自己挣得的军功,当年也是御前的红人,还能在大内行走呢。”
“只可惜,军功太高,惹人眼红,后来让人诬陷拥兵自重,被圣上夺了兵权,要治她的罪。她倒机灵,带着几个得力的部下,一路逃出去。”
“咳,听说是往西南跑了,但从此以后,这么些年,也是下落不明。朝廷几次派人搜捕,也没找见影子,”他摇头道,“西南山高水深,瘴气既重,又有蛮族。依老身看,任凭她多大的英雄,多半也是没有命了。”
他一时唏嘘:“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咱们这位陛下,最是糊涂,由着那萧玉书摆布,残害忠良。我季家今日之祸,一如武威将军当年。”
一时又嫌弃自家女婿:“好端端的,同她去相提并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盼着你当家的好。”
姜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在朝堂斗争中失败,下落不明的宗室,且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通常会被判定为,没有太多了解的价值。难怪她手头上从未收到过相关资料。今日也只当闲话一听。
大约于她的任务,和眼下的困局,都并没有什么助益,只是越发显出姜煜之昏庸,与萧玉书之处心积虑,是由来已久。
她见那晋阳侯正夫,也老大不小的岁数,当着小辈的面,让公爹训得抬不起头来,脸上通红,心里知他难堪,便道:“时候不早,今日也劳累了,不妨早些歇下吧。”
也算好心解围。
那刚刚腾出来,用于安顿季家人的院子,她也不曾去过,为表郑重和关心,少不得亲自陪着,一路过去。
任凭对面惭愧,一叠声道什么都足够了,仍是里外看了一圈,着意添了许多东西,又将溪明已经拣选过的下人,再额外嘱咐了一番,这才算是自觉尽到了礼数。
一轮忙罢,月亮已上中天。她身为女子,再多留也不合适。
刚预备告辞,却听晋阳侯正夫轻轻呀了一声:“晴儿那孩子呢?”
众人抬头四顾,方才事事忙着归置,人手既多且乱,倒无人留心,此刻再看,满院里哪有季晴的影子。
因着是在王府,正夫倒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危险,只嗔道:“一天天的,从来没个省心的时候。”
又向她赔礼:“又给殿下添麻烦了,还望殿下莫怪。”
姜长宁一边道无妨,一边就要让人去找。一回头,却连溪明也没瞧见。
正诧异间,倒有一个伶俐的侍人,站出来回话:“殿下,奴方才听见,季家公子说换了地方,夜里害怕,睡不安稳。明公子就道,府里有一盏西域来的莲花灯,样子精巧,不妨取来予他解闷。此刻大约是一同去看了,殿下与正夫、老太爷不须担心的。”
正夫闻言,无奈且懊恼:“当真不懂事,还跟个小孩似的,像什么样子。”
姜长宁的脸色却不由沉了下来。
那侍人口中的灯,的确是有,以黄铜打造成莲花形状,重瓣且镂空,中央点上灯烛,便影影绰绰,映得满室如莲华开,按说是一件漂亮的摆设。
只是她总嫌看久了,晃得眼晕,向来不大爱用。溪明要是拿来哄半大孩子高兴,也无可厚非,她总不至于计较。唯一的问题是……
那灯在南苑,她的房中。
而此刻的南苑里,月光皎洁,夜凉如水。
季晴一路与溪明说着闲话,虽因家中变故,远不及往日活泼,但说笑声仍旧清晰地传遍这一方安静院落。
正说在兴头上,听见前面有人轻声问:“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他刚想说,没见过才是应当的,一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却狠狠怔了怔,委屈又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6章 反击
一刻钟前。
房里的桌上,饭菜摆得整整齐齐。虽不说多奢华排场,不过家常便饭,五六样时令菜,但一打眼瞧过去,也是色面清爽,令人神怡。
只是细看之下,青菜叶稍稍发了黄,嫩藕片边缘有些黑,清炖的鸽子底下,倒沁出半盘的汤水,上面浮着大片的油星。
若在王府这样的讲究人家,这便是过了火候,不中吃了。
“公子,别等了,”一旁的侍人低声劝,“这都戌时正了,您多少吃点东西,别将自己饿坏了。”
江寒衣坐在桌边。虽在养伤,衣裳却穿得整齐,头发也新束过,整个人瞧起来,不见病弱,只如月下修竹一般端正。
只是到底在火场中,受罪不小,坐得又久了些,开口时,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咳咳……我没事的。主上说了,要我等她一起吃晚饭。”
说这话时,目光向门外投去。然而庭院深深,唯见夜色。
“菜大约又凉了。”他向桌上端详了两眼,声音有些犹豫,“要不然,再热一热吧。”
侍人不由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踌躇几番,小心翼翼的:“这都已经热过三回了。依奴看,或许算了吧。”
江寒衣的脸上,终于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夹杂着些许无措,就好像觉得自己再一次没能将事情做好一样。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就又被他敛回了眼底。
“也对,她应当不爱吃了,”他垂着眸,淡淡笑了一下,“主上她挺挑嘴的。”
侍人小心觑着他神色,微露不忍,赔笑:“公子心里不用有想头,奴方才听说,傍晚的时候,府中来了客,殿下这一会儿大约在陪着呢,脱不开身,并不是有意食言,忘了与公子的约。”
“我知道。”
“要不然,奴差人去前院打听打听,看什么时候能……”
“我真的没事,”他抬头,笑得更暖和了些,“主上有那么多的事要忙,一顿晚饭罢了,算得了什么,我怎么能给她添麻烦。”
“公子说得极是。这菜眼看着也热得过了,您若是不愿意吃,奴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来,热腾腾的落胃,夜里吃着也舒服。”
“不用麻烦了。”
“这哪儿行呀,您都干等多久了,要是将您饿坏了,殿下转头一定要拿我们当奴才的是问。”
“不会的,主上她拗不过我。”
这人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又像自觉不好意思一样,立刻藏了回去。只起身道:“不过我还真的想去小厨房一趟。”
“怎么了?”
“主上待客的话,大概免不了要饮酒。她不喜欢解酒汤的味道,她喜欢那种,煮开后又兑了牛乳的浓茶,里面还要加木薯圆子。”
“何须您亲自劳动。您吩咐下来,奴去做就是了,再不然还有厨房的张婆婆帮手。”
“我怕你们不会。前几次喝,都是主上亲自动手做的,以前连听都没听过,新奇得很,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好像为得到这种格外的厚待,自己感到羞赧,只道:“还是我去吧。这会儿煮上,等她回来正好能喝。”
过一会儿,又眨了眨眼:“只能按她说的试试,要是煮得不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笑我。”
侍人拦不住他,只能随他一同出去。
今夜近满月,月色皎洁,将庭中照得很明亮。
所以他刚踏进院子,就瞧见了从外面进来的两个身影,面容被映得清晰,不必看第二眼。他的步伐一下便停住了。
只有身边的侍人,既不识得对方,也未觉出他的异样,只诧异道:“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便一下闻声抬起头来,惊愕地将他打量了片刻,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寒衣无可作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向着对方,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落了满肩的霜。
两相僵立,还是一旁的溪明先开口:“这是晋阳侯府的季小公子,从前也是见过的。今日殿下将他家人接了来,小住一阵,怕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他笑得很和气:“江公子且忙你的,不必在意。我领他到殿下的书房里取些东西,这便走了。”
江寒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点了点头。
身旁侍人觉出不对劲,略显担忧地望向他。他只牵了一下唇角,像是安抚一样,仍旧转身,向小厨房走。
反倒是季晴收不住性子,嘴角一垮,就喊出来:“明哥哥,他为什么会在宁姐姐住的院子里?”
“这……”溪明的脸色亦为难,目光在两人之间左右望望,像是不知该如何作声。
他自不管,只气得跺脚:“凭什么?一个下人罢了,竟能住在宁姐姐的卧房边上,你也配?”
见江寒衣无意与他相争,转身要走,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去拉扯:“你给我站住!”
无奈江寒衣的身手太好了。
影卫的本能,便是不会让无关的人近身。他只侧身轻轻一让,季晴扑了个空,自己又打了个趔趄,竟没站稳,一下合身扑倒在地上。
倒把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江寒衣反应快,头一个伸手去扶:“季公子没事吧?”
季晴被从地上拉起来,摔得结结实实,别说衣裳沾染了尘土,连头上的小金冠都歪斜了,灰头土脸的,颇显狼狈。
他像是摔得懵了,脸色白着,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抬头看一眼扶他的人,才猛然用力一推,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谁要你来扶?你滚开,不许碰我!”
江寒衣没防备,倒被他推得退了两步。
他看着这又哭又闹的少年,脸上现出无措神色,像是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低下头,默默地将手缩回袖中。
季晴哭得伤心,那侍人与溪明都少不得慌忙上前去搀,好声好气地哄。
这个拉着他上下瞧:“小公子摔伤哪里没有?怕是要唤郎中过来看看才好。”
那个替他擦眼泪:“好端端的,委屈坏了,是哥哥不对,没有看顾好你。出了这样的事,该将你爹爹请来才是。”
他闻言,自己猛地一抹脸,站起来。
大约是摔得着实不轻,就见他捂了捂膝盖,又掉泪珠子,咬了咬牙,声音里赌着气:“不用叫我爹爹,我今日偏要自己说清楚。”
他瞪着江寒衣,一双眼睛通红,却绝非少年人梨花带雨的可爱,反而盛满了怨恨。即便在夜色里,也像是雪亮的针直扎过来,令人生寒。
“你以为先前,宁姐姐见你会扮可怜,护了你一回,就能作数吗?她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妹妹,你不过一个使唤的下人,能在她跟前伺候,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什么脸面,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像模像样的,拿了个主子的架子。真以为自己能凭几分姿色,攀上高枝做凤凰了吗?”
“我家与齐王府,是多年的交情,从我还小时,宁姐姐便常来常往,与我相熟,岂是你能够比的?别看我的母亲如今不在京中,只要府中的门楣还在,我便是晋阳侯的儿子,你是什么?”
他一句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好了,便是我家眼前出事了,我也强于你百倍。在本公子面前,没有你撒野的地方。”
其实全然是前言不搭后语,在胡说了。
无非是家中骤然出事,一落千丈,心里原本便过不去,此刻遇见了江寒衣,便将火气变本加厉地,一股脑全发泄在了他的头上。
江寒衣静立了片刻,将身边犹豫着想要出头护主的侍人拦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忽地有几分凉。
他沉默良久,轻轻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能与季公子相比的。如您所说,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主上见我可怜,厚待我几分,我已经非常惭愧了。季公子既不用理睬我,也不用为我生气。”
他看了一眼季晴摔倒时弄脏的衣裳,声音怀着歉意:“方才是我不对,季公子还是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男儿家要是磕碰了,不好。”
毕竟,那是侯府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小公子。哪里能同他这等卑贱的,受伤如家常便饭的人一样。
然而这话听在季晴的耳中,却并不当做是好心。
“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他下巴上还挂着泪珠,瞪一眼江寒衣,却冷森森地笑了,“你有空替我担心,还不如瞧瞧自己吧。都破了相了,还好意思往宁姐姐跟前站呢。”
江寒衣的额角上,的确好大一个疤。
那是前些日子在火场里,为了护姜长宁,被落下来的房梁砸的,还未能褪下去,显眼得很。
他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将头低了低,像是当真很怕惊吓了别人一样。
季晴就更得意:“你如今在这院里,算是什么呀,侧室,还是小侍?没名没分的,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做主子了吗,让人瞧着也可怜。改日被赶出去的时候,可别怪我今天没警醒你。”
“不是的。”
低声下气许久的人,忽然出言反驳,倒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季晴亦不免怔了怔神,还想开口相讥,一眼瞧见那人的模样,到嘴边的尖刻言语,却忽然都被堵了回去。
江寒衣半低着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双肩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抬眼看他的目光,却是明亮的,甚至带着某种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
“主上她……”他连声音都发颤,“她要我的。”
而在谁都没有留意的院落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不愧是寒衣,说得很好。”
第37章 维护
姜长宁在众人愕然目光中,走到近前,举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将那个被说得手足无措,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像是很想躲到地下,却仍坚持着说出“主上她要我的”那个人,拉到了怀里。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唇轻轻地,印上了他额角的伤疤。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做这样的举动,而感到羞赧,还是因为她亲吻他的伤疤这件事,已经足够他自卑。
但是姜长宁没有允许。她牢牢揽住他的腰,甚至唇在他的疤痕上轻轻厮磨了一会儿,才肯放开他。
她眼神发暗,一时很复杂,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选择了轻佻地眯眼看了看他,挑起一边嘴角:“有长进,但不多。”
在他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转向一旁震惊得尚未回过神来的几人,眼里的笑意,缓缓落下去。
“在这里做什么?”
季晴自幼被娇宠惯了,养得一身跋扈性子,不是个懂得看眼色的。见状,还气得要发急:“宁姐姐,你,你做什么这样对他?”
在她冷淡的注视下,自己又将话吞了回去,神情有些畏缩,像是知道怕了,却还有意向她撒娇:“宁姐姐你好偏心,一来就帮着他,还,还对他……”
他自己哽咽说不下去,愤愤地盯了江寒衣一眼,又因姜长宁在侧,畏惧她,不敢过分,只委屈巴巴,掀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臂伸到她眼前。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小臂的皮肤细腻,在月光下如同白玉一样,确是好看。手腕底下,擦破了很小一片,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浅浅的,稍有些渗血。但在他眼里,显然是受了天大的苦。
“宁姐姐,你看啊。”
“怎么弄的?”
“都是他,他方才害我摔的。”
江寒衣的侍人在旁边看不过眼,小声嘀咕:“怎么胡乱指认呢,分明是小公子您自己……”
话说了半截,被江寒衣拉住了,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
季晴委屈的脸上,就忍不住现出几分得意,像是认为对方自知理亏,很期待姜长宁为他撑腰出气。
姜长宁瞥了一眼他神色,口气淡淡的:“伤了,就去看郎中,找本王也没什么用。”
“宁姐姐?”
“不过这个时辰,老郎中怕是也睡了。依本王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回去静养几天,别再大黑天的出来乱跑,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养好了。”
“你,你怎么也……”
即便再迟钝,也听明白了,她在讽他深夜还不消停,惹是生非,季晴一下就瘪了嘴,刚才收回去的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家中,不小心绊一下,爹爹和爷爷都要拿那些侍人是问的。我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很了不起吗?”
姜长宁冷冷打断他。在他茫然目光中,她侧头偏向江寒衣的方向,原是想拉起他衣袖来看的,但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你方才还讽他额头上的伤重,却没有想过,他身上落的伤,更重多少倍。”
“他是什么身份,与我能一样吗?”
“那本王若说,他的一身伤,都是为了我而落下的呢?”
“我……”季晴一下噎住,仍不服气,有心要争,望着她不善神色,到底没敢出声。
身后传来有人低低的声音:“主上不必为了我这样,让季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长宁没理,只俯视着面前的半大少年,目中幽暗。
“你口口声声,道他身份低微,不如你,却不知他为了本王,几番出生入死。你能拿什么与他相比?就凭你生在晋阳侯府,受家人宠爱吗?”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是要说出更锐利的话的,但最终只淡淡道:“你的家人将你惯坏了,没能教好你。”
季晴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便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他哭得涕泗滂沱,声音都含糊难辨:“我哪里还有家啊,母亲在外回不了京,阿姐下了狱,今日家中全是兵,一个个黑着脸,好怕人。”
他仰着脸,眼泪全从下巴往衣襟里淌:“我好怕,真的好害怕。”
哭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引得远近下人皆悄悄地探头探脑,向这边打量。
溪明在身侧,取了手帕,轻轻地替他擦,低声哄劝:“多大的人了,可不能这样哭,让旁人看了笑话。没事了,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有殿下护着你。”
他闻言,大约自以为找到了主心骨,抽噎了两下,讨好地上前要拉姜长宁的衣袖:“宁姐姐,如今只有你管我了,你别凶我。”
秀气漂亮的少年,垂着泪乖巧起来的样子,十足可怜。
但是姜长宁淡淡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有一件事,你须得记清楚。本王将你接回府中,是因为与你的母亲有交情,想要照拂她的家人,而不是为了护你。”
“你若能懂事,不惹是非,我齐王府在一日,便能庇护你们一日,并不惧怕引祸上身。但若你再生事,本王一样能将你送回去,不会留你。”
“与我哭没有用,即便到了你父亲与祖父面前,本王也是同样的话。还望你好自为之。”
她冷冷盯他一眼,话音意有所指。
“好好的一个侯府公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年纪也不算小了,学得聪明些,遇事多想几分,不要旁人让你做什么,都给人当筏子使。”
但季晴哭得伤心,满心的委屈,大约也是没听明白。
她无意与他多话,只向自己的书房扬了扬下巴:“不是喜欢那盏莲花灯吗,进去拿吧,拿完便走。”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南苑是本王所居,你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即便两家交好,随意出入也不合适。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要有闲话说,没的误了你将来说亲。往后不必再来了。”
语气并不重,话里是什么意思,却任凭是谁也听明白了。
季晴一下哭得越发大声,将她与江寒衣来回看看,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又怕她更不留情面。僵持了一会儿,恨恨一跺脚:“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说罢,转身便跑。
姜长宁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挑挑眉。还真是与上回在侯府挨她训时一样,脾性半分未改。
江寒衣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上话说得有些重了。”
“怎么,”她回身看他,“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你倒要替他说情?”
这人沉默了一小下,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季公子说的话,也并不算错。他出身高贵,没受过气,主上这样说他,他心里恐怕想不开的。”
他半垂着眼帘,在夜色里,目光并不分明。姜长宁一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的不计较,还是心灰意冷,在说气话。
想起片刻前,她刚踏进院中时,听见的那番话,终究是……
她暗中攥了攥拳:“寒衣,我真的不是……”
却被他截断了:“主上还是让人追过去看看吧。再怎么说,晋阳侯府也是客,让季小公子哭着跑回去,不成样子。何况天黑,要是路上再磕了碰了,就更不好。”
溪明在一旁久未言语,得了这一句,终于接话道:“侍身过去看看。”
却被姜长宁阻住了:“你留下。”
在他无措神色里,她扭头吩咐身旁的越冬:“你去。”
越冬随着她,目睹了这一场闹剧,始终不敢出声,活像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块木头。闻言倒像松了一口气,立刻答应:“是,奴婢遵命。”
“不必多话,你任他哭。只打一盏灯,将他送回住处便是了。若晋阳侯府的人有话说,便让他们明日自己来问本王。”
“奴婢明白了。”
越冬知道分寸,问廊下巡夜的人要了一盏灯,立刻便快步追去了。
姜长宁回头,看看江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像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终究却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轻声道:“你回去等我一会儿。”
随后转向另一个人:“你随本王来书房。”
话音里的情绪,两相对照,不能再分明。
溪明的肩头瑟缩了一下,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只是平静地点头应了一声,就跟在她的身后,向书房行去。
仿佛仍如往日里一般从容。
已是深夜,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长宁没要下人伺候,让人都退出去,合上了门,自己坐下。
面前的书桌上,茶壶是空的,砚台是干的,只有一星灯火,摇摇曳曳,映着溪明孤单站在书桌另一侧,距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像隔得很远。
她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
“本王待你,够宽容了。此刻没有让下人看着你出丑,也是顾及你的脸面,”她道,“有什么,你自己说吧。”
溪明一身青衫,在灯下也照不暖,只显得冷清。
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如沐春风的,一言一笑,皆合宜有度。但是此刻,他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笑得忽然有些苦,又有些自嘲。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相比平日从不出错的模样,反倒有些鲜活。
“侍身无话可说。是我存心,带季小公子来此处,要他与江公子相见。做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矢口否认的。”
他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如同梦呓。
“我只是在想,江公子的命,为什么就这样好呢。我嫉妒他,殿下明白吗?”
第38章 妒心
“你嫉妒他?”姜长宁重复了一遍。
她凝眉望着那个笑容苦涩的男子,忽地觉得很荒诞。良久,才问:“你嫉妒他什么?”
她是当真不明白。
“你口口声声,说他命好。可他自幼便是孤儿,失了父母,被亲眷卖进王府,做了影卫,每日血里来,泥里去,在众人眼中,身份都不能更微贱了。这世上但凡还有出路的男子,即便家中再贫苦,也不愿意走这一条路。”
“他先在影卫所刻苦受训十余载,又几番为本王出生入死,险些殒命,能活到今日,全凭运气不算太差。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嫉妒?”
在她看来,天底下很难有比江寒衣还要命苦的人了。
“这样的命,你想要吗?”
“想。”
面前的人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她并不掩饰的困惑里,溪明的笑容淡淡的,有些苍凉。
“他虽命途曲折了些,受了许多苦楚,但是殿下心里,是真心有他的。您平日待他如何,自不必说,单说行宫那一夜,您竟能为了他,折返进火场里去。这普天下,能得齐王殿下,不,能得哪怕一个寻常妻主如此相待的,能有几人?”
“侍身当真既嫉妒,又羡慕极了。他几番为殿下搏命,得了殿下另眼相看,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恨自己自幼长在深闺,没有那样的机会,若是能与我换,我也情愿的。”
他的泪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来了。
但他的教养很好,性子也沉静,即便是哭,也是无声的,并不如片刻前的季晴那般大喊大叫、撒泼任性。只是两道泪痕印在他脸上,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闪动着晶莹。
“自从将他接回南苑后,殿下还……”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闭了闭眼,“还进过我房中吗?”
姜长宁沉默不语。
她不碰他,并非他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这副原身在时纳的侧室,与她本不相干,她自然无意亲近。但这个缘由,不能照实对他说。
他一生都是大家闺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非常屈辱的。
她静了半晌,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只道:“你想得太轻松了。”
“侍身不明白。”
“你如今见本王待江寒衣好,便懊悔自己没有机会以身相护本王,换得本王垂青。但其实,若是真的给了你那样的机会,你根本撑不下来。江寒衣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受不住。”
眼前的人垂着头,不作答,也不知是仍有几分不服,还是承认了她说的有道理。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何必非要与他相比呢?你的母亲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算很高,也是正经的官家公子,难道不比他的出身高上百倍。自打你入我齐王府以来,便掌了打理府中上下的权力,本王仿佛不曾亏待过你。”
“可是侍身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泪眼迷蒙地望着她,唇边却轻轻地笑了笑。
“殿下肯信赖我,我极是感激,可我手中虽有权,却与管家有多大的分别?这世上哪一个男子,不想被妻主爱重,知冷知热地心疼呢?”
“我入王府时,便是侧室。我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够好,不能与殿下相配,将来总要有名门大户的公子,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府,来做正夫。我从未不平过,真的。”
“可是,江公子的出身那样低,却能得殿下如此爱重,甚至想要将正夫之位许给他。我当真是……”
他哽咽了片刻,笑得有些自嘲:“侍身心胸狭隘,不能开解自己。”
姜长宁的视线落在面前案上:“本王仿佛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殿下是不曾说,但心里便是那样想的,不是吗?”
溪明的目光不闪不避,就直直地盯在她脸上。这在平日里,在这个极懂礼数的人身上,是绝不会有的。
“那一夜宴席上,陛下兴致极高,有心要亲封江公子一个名分,连平夫的位置,都肯破格给他,殿下却只寻托辞婉拒了。殿下当时道,只叫他伺候在身边就好,此事可容后再议。其实心里,是觉得委屈了他吧。”
“陛下金口玉言,一旦定下,便不可更改,即便是往后再寻机会抬成正夫,终究还是多了一道曲折,有些不一样。殿下是想将这位置替他留着,陛下在时不能给,便等陛下不在了,再作打算,对吗?”
他微笑着:“江公子或许没有瞧出来,但侍身瞧得真真的。殿下哪里是不在意他,而是整颗心里,恐怕只装得下他。”
姜长宁再度沉默。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眼前的男子失了向来的从容稳重,先是失手碰掉了象牙箸,又匆匆抢先离去的情景。
很久,才低声道:“有些话不该说的,你今日错了规矩了。”
什么陛下在不在的,出了这道门,便是杀头的死罪。
那人只笑,笑得双肩都微微颤抖:“侍身能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殿下以为,我还在乎吗?”
她望着他这副形容,徐徐吐了一口气。
“你倒是坦诚。”
“是,侍身没有打算掩藏,更不会以为能够欺瞒殿下。今日是我故意将季小公子哄到南苑,让他与江公子相见,行宫那夜,也是我吩咐府上的影卫,只救殿下就好,不必救他。做了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不认的。”
他哑声笑着:“殿下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不处置我?”
姜长宁的眼中越发地暗了下来,沉沉地望着他。
“后院男子争宠,妒心情有可原。但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是你不该。”
溪明的哭声,终于难以压抑。他狼狈地以袖掩着面,像是害怕让她看见了他如此有失体统的模样。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江公子,”他道,“好在殿下坚持,没有真的让我害了他的性命。从那一夜起,我就知道,殿下已经厌弃我了,我只是在想,殿下究竟要到何日才会处置我。”
在哭声中,他忽然跪了下去。
原本就是个柔弱男子,俯身跪在地上,还不如书桌高,整个身形几乎都被隐去,只哭声幽幽咽咽,在静夜里十分清晰。
“殿下处置我吧,死罪也好,活罪也罢,侍身并没有怨言。”
姜长宁垂眸沉思着。
虽说明面上,杀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侧室,定要到衙门走一遭,但在实际上,她身为亲王,深宅大院之中,有的是让一个人从此消失的办法。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他的跟前。忽然蹲下身去,以手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使他看着自己。
“只有这些要说吗?”
“……是。”
“之前几番刺杀本王的事,难道你不打算认?”
溪明一下惊愕抬头,脸色苍白,无措了片刻,才失声喊出来:“殿下,侍身没有!”
她没有理睬他,只自顾自道:“你替本王打理着府中诸事,对整个王府,了如指掌,就连府中影卫,都可以听你的调遣。本王两次被下毒,暂且不提,在晋阳侯府借宿的那一夜,有刺客将羽箭射入房内。侯府的人自然不会想杀本王,若不是你,总不能是江寒衣吧?何况……”
她从桌上取下一个锦匣,在他面前打开。里面一块珍珠色的手帕,绣着兰草,很是清雅。
“在刺客逃跑的路径上捡到的。是你的吧?”
溪明终于崩溃了。他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出来,满脸的狼狈。
“是我的,但是那一夜江公子在雨里跪得浑身透湿,又临时借宿,样样都缺,我特意让下人与衣衫等物一齐备了,送过来的。我并不知道,它如何会在旁的地方。”
“我承认,我嫉妒江公子,做了错事,可我一心倾慕殿下,怎会有害您的心思。您遇刺时,与江公子宿在一处,让越冬姑娘传话,将我拦在半路上,叫我不必再赶来。要是您肯与我在一处,是不是便不疑心我了呢?”
他伏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个头,发簪都倾斜了,无助牵着她的衣角,苦苦哀求。
“殿下,真的不是我,我没有那样的坏。”
姜长宁轻轻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没有让他继续叩头。她凝视了他片刻,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你。”
……
她最终走出书房的时候,月亮都已经过了中天,然而刚尘埃落定的院中,仍很热闹。廊下立着的婢女,都比往常多了数倍。
她经过时,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平日里瞧着,那明公子待谁都极和气,再好也没有的一个人,不曾想,背地里竟是这般。”
“哎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不过当真瞧不出来,他柔柔弱弱的一个男子,那样心狠手辣。”
“他几次三番想要殿下的性命,殿下如此待他,已经是格外宽宏大度了。”
她们议论得兴起,都没留神姜长宁从近旁走过,冷不防一眼瞥见她,慌忙请罪:“奴婢们胡说的,请殿下恕罪。”
姜长宁没有理她们,只径自往江寒衣的房中走。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香气,甜甜的,她只觉熟悉,但费了一整个晚上的脑子迟钝得很,一时竟没想起来是什么。进了他的房门,香气就更浓。
房里还点着灯,她方才在外面就瞧见了。
有些人的衣衫仍穿得齐整,端坐在桌边,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显然是一直没有休息过。
她方才处置别人的时候,那样雷厉风行,半分也不容情,到了他跟前,神情却忽地放柔软了,甚至带着几分小心。
她凑到他背后,试探着轻声喊他:“寒衣?”
他一时没理睬。
她抿了抿唇,换成气声,软乎乎的:“寒衣,睡着了吗?”
第39章 奶茶
不算太久以前,在晋阳侯府留宿的那夜,她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他心里有话想说,又有些怕她真的听见,就是这样试探着喊她的:“主上睡着了吗?”
声音又轻又软,像一只悄悄跑到床头找你的猫。
他显然自己也想起来了,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主上怎么学人啊。”
他稍偏过头来,但仍不看她,只是半张侧脸在灯火底下,笼着一层柔柔的光,像白玉一样。
姜长宁趴在他的肩头后面,难得地很服软:“寒衣,是我下令把晋阳侯全家接来的,事出突然,还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是我错了。”
“寒衣,对不起。”
错认得很诚恳。因为她的确存了私心。
她知道季晴是个难相与的主,更视面前这人为眼中钉,假如不是为了她们的大计考虑,为了宽晋阳侯的心,她其实也一万个不愿意见季晴。
所以,她将他全家安置在西边独院,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想晚些找个合适的机会,慢慢向江寒衣说,左右季家住不了太久的时间,两相无事,平日里也不会碰面。
她没有想到,溪明的妒心作祟,会在今夜就利用季晴,来给他添堵。
假若她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夜深还能去她的房中取东西,在这个恪守男女大防的时代,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何况季晴性子跋扈,正如她所见,那样尖刻地羞辱他。
面前的人不说话,也不转回身来。她心里就更愧疚。
江寒衣是脾气好,是忠心于她,但并不代表他就可以让人随意欺负,而不会伤心。
没有人应该被这样羞辱。
她刚想再次道歉,这人却忽然开口:“我先前给主上煮了牛乳茶。”
她没想过会听见这个,陡然间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方才打从院子里,就闻见的那股熟悉的甜香,是从哪里来的。
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像“谢谢”并不对,别的就更不对。
只觉得心头忽地一暖,眨了眨眼,才笑道:“你最好了,在哪里?快让我尝尝。”
“已经倒掉了。”
“……”
他转过身来,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静静地端详着她:“因为难受,就倒了。”
姜长宁愣了一下,无措赔笑:“倒了也,也挺好的。”
“主上不生气吗?”
“本来就是我的错。”
江寒衣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角,像是忍不住要笑了,又强按下去。忽地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她只以为他气得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还厚着脸皮追上去,想哄人。
结果没料到,他又折返回来,要不是他身手好,机敏轻盈,险些就撞在了一处。
他手中一碗牛乳茶晃了晃,仍旧没洒,端得很稳。
她又一愣:“不是倒了吗?”
“骗你的。”
这人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像是为自己难得使的一丁点小性子,就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想将碗递给她,却又有点迟疑。
“不过,没想到主上去了那么久,我没算好时候,已经凉了,可能不好喝了。要不然就别……”
“别什么呀,既然是做给我的,就是我说了算。”
姜长宁才不给他机会犹豫,一把端过来,像是生怕晚些就抢不着了一样。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挤了挤眼睛,心满意足道:“真好喝。”
“主上没哄我?”
“哄你有钱赚吗?”
“我从来没做过,是照着主上前几次做的样子,自己猜的,”他显然地很缺乏自信,“大约味道是不能一样。”
“嗯,的确不大相同。”
“那主上放下吧。”他又要来夺她手里的碗。
她一闪身避过去了,扬起嘴角:“比我做得好喝。”
“……又骗人。”
他像是不大想理她的模样,自己走到床边坐下,刻意地半低了头,但却没藏住眼底淡淡的一抹笑意,甚至是带着一丝轻微的……小骄傲。
姜长宁假装没有发现,捧着奶茶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嘬。
没有吸管,但碗边有小勺子,特意让她捞沉在底下的木薯圆子吃。
江寒衣看了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道:“放得有点久了,要是圆子僵了,就别吃了吧。”
“你不懂,”她又塞一口,“珍珠是灵魂。”
“什么?”
“哦,这个叫珍珠,”她扬了扬手里的勺子,“我……我取的名字。”
他瞥她两眼,哭笑不得:“主上果真风雅。”
她就抱着碗坐在他身边,一面喝,一面嘴也不闲着,一口一句地夸,张嘴就来。
“寒衣真厉害,第一次做,就能做得这么好。”
“果然寒衣无论干什么,都是最棒的。”
“明明应该生我的气,大半夜的还给我煮奶茶。”
“我们家寒衣最好了。”
一直说得他耳朵都红起来,受不了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还要用甜甜腻腻的声音追着问:“为什么躲我,是不是生气了?”
“主上喝就喝吧,不用夸我这么多。”他小声道。
其实她猜测,他想说的应该是:“你喝你的。”
她没忍住,抿着嘴偷偷地笑,他脸上就越发地不自在起来,抬手轻轻搓了搓耳根,一不小心,就把心里的实话漏了出来。
“主上你正常一点。”
“噗。”
她实在绷不住,终于大笑出声,就见这人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结结巴巴,惊慌失措:“我不是那个意思。”
“挺好的。”
“主上……”
“我喜欢你这样。”
她定定地盯着他,神情真挚。
江寒衣像是无措了一会儿,然后隐约地从她目光里领会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偏开脸,颊边仿佛是更红了一点。
她就笑看着他。
相比从前又敬她,又怕她,话说不过几句就要“属下知错”的样子,的确是如今的模样要可爱许多。会与她玩笑,会与她赌气,多好。
她留心端详了一下眼前人的神情。
其实她很怕今夜季晴找上门大闹的事,会让他心里有疙瘩,因而才摆出了十足的无赖相,有意来逗他。不过瞧他先在的样子,大约是没有气得太厉害。
她心下稍安,收了几分玩笑神色,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解释一下。”
“什么?”
“今晚季晴说的话,不对。”
江寒衣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眨了眨眼:“季公子说的话挺多的。”
“说你在我身边,没名没分那一句,”她认真望着他,“我不是不想给你名分。”
先前在书房中,溪明隔岸观火,一语道破她是心里把正夫之位留给了江寒衣,不愿意让他受姜煜亲封,在侧室的名分上过一遭,平白落了下乘,的确是其一,但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另有一个缘由,是溪明身为后宅男子,所想不到的。
她从前没打算说过,左右事情还未发生,没有必要平白去提起来,闹得大家心都悬着,对事情起不到分毫作用,反倒让这人担忧。
但是今夜,既然季晴将话说得那样难听,思来想去,要不然还是告诉他为好。
谁料,她想开口了,江寒衣却不愿意听。
“主上不用对我解释什么的。”
“还在生气吗?”
“没有,只是主上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站在主上身边,与您一同去做,就可以了。”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平静,不是在故作大度,而是好像世间之事本该如此。
“主上不用管我,要是有时间,还是向晋阳侯府多说几句吧。您为了我,今夜对季公子说话有些重了,侯府那边大概会……”
他似乎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轻声道:“不要影响了您和晋阳侯的交情。”
姜长宁心里,却忽地闷闷的,升上来一小股火。
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好像是最不要紧的那个人。或许在这个世界,旁的女子喜欢这样安分守己的,给人省心的男人,但是她偏偏就不喜欢。
“你倒挺会管别人的事。”她哼了一声。
这人目光就缩了缩,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惹她不高兴了。
她陡然想起,今天好像是她在哄人,少不得硬生生把那股气收回去了,只低叹一声,望着他的眼睛:“不管你觉得需不需要,我都想解释给你听。”
“那……主上说吧。”
“我不给你名分,是不想到我出事的那天,牵连了你。”
“……”
她捧着手里的奶茶,笑得云淡风轻,好像说的不是生杀大事,只是闺阁小儿女。
“我在做的是什么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假如不凑巧,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要是真嫁给了我,上了宗室玉牒,到了那一天就算侥幸能逃脱,也要一辈子受追捕。”
“但要是你没有名分,趁乱离开王府,天高地阔,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虽然真到那一天,我一定要被抄家,不过你随便带出几件东西去,只要不铺张浪费,也够用一辈子了。”
“你的身手那么好,寒衣,你走得掉的。”
她没法告诉他,她只是来到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穿越者,哪怕任务失败,她也不过是回到原世界,并不会真的掉脑袋。
从头到尾,真的打定主意要陪着她送死的,也只有他这个小笨蛋罢了。
她不舍得。
这是她思前想后,能留给他的最好的办法了。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接话,只是眼尾底下,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唇紧抿成一线,衬着眼中逐渐升起的泪意。
她刚想宽慰几句,这不是作的最坏的打算吗,人也未必就那样倒霉。就见他忽然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她手中的碗夺了过去。
她一怔,他像给自己壮胆一样,瞪她一眼:“别喝了!”
好像凶巴巴的。
但是一开口,声音发涩,哭腔就漫了上来。
他像是想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埋头捧碗:“主上既然不会好好说话,就不许喝了。”
自己大口地灌。然而刚灌了一口,忽然僵住了,呆呆地将奶茶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她,眼里湿漉漉的,闪着光。
“主上,我没放糖啊。”
第40章 心愿
少年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无措,刚刚才努力挤出来的几分凶相,一下泄了气,收又收不回去,就那样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看起来十分有趣。
姜长宁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嗯,是没放。”
“那主上还骗我说好喝。”
“谁骗你了,”她凑近前去,笑盈盈端详着他,“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主上取笑我。”
他显然地不好意思了,又不愿意被她看出来,转过身去,借着将碗放回床边小几上的工夫,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然而一扭回头,却忽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一下不敢动了:“主上。”
姜长宁无声无息地,蹭在他的身后,想要抱他。他一回身,就几乎撞进了她的怀里。
身后就是雕花大床的床头,他被牢牢堵着,躲无可躲,浑身微微地僵硬着,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连主上都不叫了。
姜长宁眯眼笑笑:“不让抱?”
“……不让。”
“为什么?”
“生气。”
这两个字,她这辈子没想过,还能从他口中听见。不由稍怔了怔,挑了一下眉。
江寒衣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很缺乏底气一样,视线都不敢和她相接,却还要小声道:“不,不可以吗?”
她其实还是很想笑,但又生怕笑得他脸上过不去,将这难得的一点小性子,又收了回去。于是少不得硬生生又憋回去。
“可以,当然可以,”她更亲昵地凑近前,手环在人家腰上,“在为哪件事生气,说来听听。”
“主上明知故问。”
“我猜不到。”
“你……”这人赌气似的轻咬了咬下唇,“主上在故意闹我,我不说了。”
姜长宁心里叹息,这人如今,胆子既见长,也比从前聪明了一些,往后大概是不好哄了。
但她的办法是向来不少的。趁人不备,一下靠近,轻轻在他的鼻尖上飞快亲了一下,又退后。
“主上!”
“我想听你骂我。”
“……”
江寒衣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大,像是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人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一边暗自感叹,自己有时候真的有些不是人,一边又偷偷地瞄他。刚才被她气出来的几分泪意,还没降下去,眼尾红红的一片,当真好看。
僵持半晌,他终于被她的无赖击败了,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在主上心里,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我没有那么想。”
“你明明已经想了很久了。”
“不是,”她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只是,我总要为你多想一点。女子保护自己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自己的男人。嗯,她是这样说的。
她以为,在这个世界,男子大约会喜欢听见这样的话,至少应当为之感动几分。
然而江寒衣却轻轻一下,拍开了她的手。
“我不用。”
“寒衣……”
“我从五岁进王府,就是一个影卫,我吃过的苦,受过的训,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没有受过。我不需要主上来保护我。”
他的声音不大,好像只是一五一十,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从他微微昂起的下巴,和清亮的眼神里,姜长宁还是隐约窥见了他的自信,和少许的锋芒。
一种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的锋芒。
她不由片刻失语。
他的睫毛就轻轻颤了颤,应当是自己也知道,在这个世界,这样说话的男子,并不招人喜欢。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主上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姜长宁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就摆出一副平静,又视死如归的架势。好像单等着她讨厌他。
她忽然笑了:“嗯,我不知道。”
“……”
“对不起,”她倾身过去,拥住他,轻轻贴在他耳畔,“是我错了。”
怀里的那个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好像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豁了出去,突然听见她这样爽快地认错,反而无所适从。
她侧过头来,唇顺势就落在了他的颈间。蜻蜓点水,吻得很轻巧,又很慢,但立刻就听见他的呼吸加快了。
“主上你别闹。”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先放开我。”
“不要,就这样说。”
几息之间,他的呼吸就乱了,被她抵在床头,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明明唇上还并没有被亲,却已经红润起来,像春天里的蔷薇花色泽,泛着水光。
假如他真想推开她的话,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任由她耍赖,将他箍在怀里,只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我想要……”
开了个头,又停住。好像很羞于启齿。
姜长宁不急,静静地等着他,且手藏在他腰间,悄悄地逗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主上在一起。主上别丢下我。”
方才煮的奶茶已经凉透了,香气却还萦绕在屋子里,经久不散。连带着床帐之间,似乎也笼上了一层甜香。
姜长宁无声看着他。
看他又黑又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看他眼里小心翼翼的,却倔强又坚定的光。
很久,轻轻摸了摸他头发:“好,我知道了。”
他眨眨眼。
“答应你了。”
“……哦。”
好像因为她答应得太快,太顺利,反而有点不自在。
她笑了笑,将人搂过来,按进怀里:“还生气吗?”
这人很乖,很老实:“已经气完了。”
顿了顿,自己又小声补:“对不起主上,我任性了。”
她不由就在心里摇头叹息。就这么一丁点脾气,还不如瓜子仁大,气完了还要道歉,好像觉得自己错了多大的规矩一样。
脸上仍笑着:“那能不能说点别的?”
“什么?主上说吧……主上!”
他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了一声。下一刻,就被姜长宁拥着,倒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一头长发如云铺散开,眸子像星星一样亮,透着几分慌张,和羞怯:“主上干什么?”
姜长宁双手都环抱着他,没法支撑起身子,下巴就搁在他的胸口,十足的狎昵,却并没有急于做什么,只是挑了挑眉:“只为这一件事情生气吗?”
他微微一怔:“主上是问季公子的事吗?”
“嗯哼。”
“那个啊,”他轻轻笑了一下,“我没有生过气。”
“为什么?”
“即便主上没来得及和我说,我也知道,你接他来,是为了保护整个晋阳侯府。主上既不是喜欢季公子,也没有看着他欺负我,我心里都明白,又有什么气可生。何况……”
他仰脸躺在她身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温柔。
“就算主上喜欢他,也没关系的。”
“……”
姜长宁脸色黑了黑,突然想抬手敲他脑袋。看见他额角上还没好的伤,又硬生生忍下来,只能粗声粗气哼一声。
“本来也不聪明,砸一下就更笨了。”
这人看起来是想笑,看了看她阴沉的神情,又憋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轻声道:“主上,你能不能别罚明公子。”
她还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先前当着他的面,将溪明叫进书房,去了那样久,院子里深夜折腾的动静又大。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大约也能猜到她是发了脾气。
“是他带着季晴来找你麻烦的。”
“他也不是有意的。”
“还不是呢?”
面对她不善神色,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好声好气的:“明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开,但并没有真的伤害我,只是小事而已。他从前待我挺好的,要不然,主上就放过他这一次吧。”
姜长宁都快气笑了:“我发现,你是真爱管闲事。”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他还替别人求情。
江寒衣让她说得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
她轻哼一声:“没机会了。”
“为什么?”
“他已经被我休弃,送还母家了。刚刚连夜走的。”
这人狠狠一怔,脸上陡然惊慌忐忑:“主上,这样处置未免也太重了,明公子一个好人家的男子……主上不用为了我做到这样的地步。”
“不只是为你。”
“那是……?”
“他就是藏在府中的细作,先前几次对我下手行刺,都是他所为,他已经承认了。”
江寒衣望着她,愣了片刻:“我不这么觉得。”
“哦?为什么?”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时也说不清,”他的眉心微微锁起来,“但是,我当影卫很多年了,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和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像。”
他道:“主上会不会决定得太仓促了。”
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当面质疑她了。
姜长宁笑了一笑,没理他,只用手亲昵地绕着他发丝:“我处理完了,你不用管这个。”
他咬了一下唇角:“主上你不能乱来。”
说着,就要翻身起来,与她认真讲理。
但是姜长宁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论身手,她绝对及不上他,她只是一下凑近前去,唇就悬在他的唇上方。
他一下就不敢乱动了,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庞。
他后背紧贴着床褥,像是想努力和她保持距离,但因为从方才起,她一直双手环抱着他,所以此刻他怎么躲,也仍然是在她的臂弯里。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更显暧昧。
姜长宁在心里撇了撇嘴。躲什么,也不是没有亲过。
她垂眸盯着那一抹柔软的浅粉色泽,叹了口气,声音黏黏糊糊的:“你有时间管别人,能不能也管一下我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