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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萧窈是在送走萧棠后, 知晓此事的。

    重光帝专程传到她祈年殿来时,萧窈想到上元夜里他欲言又止,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饶是如此, 在听到王氏有意令自家九郎娶她时, 还是呛了口茶水。

    她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 擦了擦唇角,匪夷所思道:“他家是有什么毛病吗?”

    想了想王旸的德行, 揣度道:“又或是纯粹为了恶心我?”

    萧窈断然不可能嫁入王家, 且不提王旸此人品行如何, 有年前那件事在, 她心中便始终扎了根刺。

    拔不掉, 也难以释怀。

    重光帝猜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 并不意外, 只摇头道:“窈窈放心, 阿父不会应允。只是此事既与你有关,总归还是应当令你知晓。”

    萧窈捧了杯新茶, 依旧困惑:“王家是怎么想的?”

    “王相亲自开口,同朕提及此事,说是先前因女郎间的误会生出事端,实非他本意。若能结亲,恰好能化干戈为玉帛, 平了坊间争议。他亦开了些条件……”重光帝顿了顿, 如实道,“确实颇为动人。”

    王公纵横宦海多年, 深谙利益交换。

    若换了旁的皇帝, 兴许当场就应了。毕竟此举既能拉拢王氏,又能从中获利, 不过是舍个女儿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重光帝自问,若他如宣帝那般儿女繁多,应当也会为此犹豫。

    可他只萧窈这么一个女儿了。

    发妻去后,他未曾照顾好长女萧容,已常觉亏欠,又岂会再让萧窈受委屈?

    重光帝叹道:“只是这桩亲事并没那么好回绝。若处理得不妥,只怕旁的人家畏于王家迁怒,你今后再要议亲便难了。”

    萧窈想明白这个道理,由衷道:“果然还是为了恶心我。”

    重光帝端详着她的神色:“窈窈,谢昭如何?”

    一个个的,都在问她如何看待谢昭。

    萧窈敷衍了崔循,并没敷衍重光帝,思忖片刻后答:“我挑不出谢昭有什么不好,只是看不明白他。”

    谢昭品行脾性都很好,在他面前,仿佛说什么、做什么都会被包容。

    萧窈想不到他生气的模样,更不知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她现下甚至已经能将崔循的性情摸得差不多,提及谢昭,却毫无头绪。

    重光帝笑道:“终归还是相处得少。”

    萧窈欲言又止。

    她总觉着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但一时间,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你近来可还在练琴?”

    萧窈点点头:“内司的乐工每日会来朝晖殿,教上一个时辰。”

    重光帝道:“内司的乐工水平终归有限,你先前既与班氏投缘,不若还是令她入宫。”

    萧窈欣然应下:“那自然好。”

    内侍送来刚熬好的汤药,酸苦的气息在殿中蔓延。

    萧窈知道重光帝喝了药便该歇息,她也该起身告退,只是犹豫片刻后,还是轻声问道:“阿父希望我嫁入谢氏吗?”

    见她主动提起,重光帝也没回避:“朕反复斟酌过,谢昭最为合适。”

    萧窈又问:“那崔循呢?”

    重光帝未曾聊到萧窈会突然提及崔循,惊奇地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崔琢玉也很好,只是崔翁无意。”

    元日祭礼上,萧窈曾见过这位崔翁一面,有些印象。

    那是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爷子。

    他并不似崔循那般总冷淡着一张脸,反倒慈眉善目的

    ,是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长辈。

    萧窈道:“我以为,崔氏的事如今是崔循说了算。”

    “这话倒没错,”重光帝微微颔首,“只是婚姻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翁又看重长孙,自不会全然不问。”

    萧窈便不再多言,行礼后,离了祈年殿。

    她这些时日常与萧棠在一处玩,晏游则在处理桓氏那边的麻烦,先前约好的铸剑之事一拖再拖。

    而今闲下来,萧窈想去晏游的住处看看,却不曾想竟收了崔氏的请帖。

    请帖的落款是崔夫人。

    可却并不是谁生辰,又或是有什么大事,只说是请她赏花喝茶。

    萧窈虽觉此事透着些奇怪,但她对崔夫人的印象很好,不疑有他,还是装扮妥当前去赴约。

    她前回曾随阳羡长公主来此祝寿,熟悉此处路径。

    跟在引路的仆役身后走了会儿,愈发觉得不对劲,疑惑道:“这不是去夫人院中的路径吧?”

    小厮恭敬道:“主人请您到别院一叙。”

    若换了从前,萧窈并不会察觉到哪里不对,只会想,崔夫人许是想邀她看看别院的花。

    可来建邺这些时日的经历,不知不觉中将她迟钝的神经磨得敏锐。

    萧窈甚至无需刻意思忖,已然问道:“你所说的‘主人’,是谁?”

    小厮只道:“公主一见便知。”

    来都来了,总没有现在转身就走的道理。

    萧窈随他绕到别院,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边,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崔翁。

    这时节湖边垂柳尚未生出嫩芽,枝干遒劲,柳枝光秃秃的,透着几分萧落。旁人大都会移栽些应时的梅花,以作妆点,此处却全然不见。

    崔翁就这么坐在萧疏树下,看着湖中浮饵,怡然自得地钓着鱼。

    萧窈怕惊了他的鱼,声音放轻了些:“崔翁寻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崔翁朗声笑道:“公主不必拘谨,请坐。”

    萧窈看了眼空着的两张胡床,稍一犹豫,在距他远些的那张坐了。

    “公主会钓鱼吗?”

    萧窈“啊”了下,虽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还是如实道:“不会。”

    她这样坐不住的性子,是难安安静静坐半晌,只为守着个鱼竿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上来的鱼的。

    倒是会在溪边叉鱼。

    只是想了想,并没好意思在他老人家面前提。

    “琢玉倒是擅长。他自少时起随我垂钓,每每总能钓上许多,从不落空。”崔翁话锋一转,悠悠道,“他从来如此,心无旁骛,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极佳。”

    萧窈眼皮跳了下,不知这话怎么接,只不尴不尬地笑着。

    “我此番请公主来,是想着,你既用崔氏女的名头,我这个当家翁的总不能不闻不问。”

    萧窈听他提及崔循已隐约觉出不妙,如今更是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是我冒昧……”

    崔翁打断了她:“不是公主的错,是琢玉的错。”

    萧窈愣了愣。

    她便是无理取闹,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初是崔循借着“崔氏女”的名头,将她从王闵之死的风波中捞出来,免去许多是非;再后来是上元那夜,她又借着这个名头戏弄王旸,借崔循之手出了口恶气。

    怎么看都是她占了便宜。

    可崔翁非但半点没责怪她,反倒说起崔循的不是。

    说话间仆役通传,说是长公子来了。

    崔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笑,又似叹息。

    萧窈实在应付不来这种老狐狸,避开他的视线,只看向崔循。

    可崔循的目光半点没在她身上停留,向崔翁行礼道:“祖父若有什么吩咐,还是知会我吧。”

    崔翁徐徐道:“前几日,你姑母来此哭了半晌,好不容易咬钩的鱼都被她哭没了。我听得心烦,却也不能不亲自过问……”

    崔循认错:“是我未能宽慰姑母,累祖父费心。”

    “她本就是个糊涂的,自寻烦恼谁也拦不得,倒怪不着你。”崔翁道,“只是公主受了委屈,该叫王旸赔礼道歉也好,罚他也罢,不该含糊揭过。”

    崔循静静听着,在崔翁的注视之下,终于开口道:“是。”

    萧窈从见到崔翁开始,懵懵懂懂至今,终于大致明白过来。

    崔翁未必在意那个嫁入王家的女儿,也不见得在意王旸这个外孙,真正令他介怀的,是崔循的行事。

    崔循不该用“崔氏女”的名头为她遮掩。

    更不该偏袒她这个外人。

    萧窈脸上的不尴不尬的笑意渐渐褪去。

    她早就知道,也曾坦然地亲口提过,崔氏看不上自己。真到此时才发觉,多少还是会不适。

    崔翁的态度称得上和蔼,并不似王家那般将蔑视摆在脸上。可专程将她请来,令她听这番话,就是一种无言的态度。

    萧窈咬着唇,看向面前开阔的湖水,缓缓舒了口气。

    她再没初时的拘谨,自顾自起身道:“忽而想起,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就不在此叨扰了。”

    这样告辞的态度堪称生硬。

    崔翁不以为忤,起身相送:“今日实是老朽冒昧,还望公主见谅。”

    萧窈颔首:“您请留步。”

    从别院走到崔氏门外,这漫长的一段路,足够令她拂去那些烦躁的情绪,更为冷静地审视今日之事。

    她从前常不理解,崔循是如何养成如今的性情?

    拜崔翁所赐,而今终于明白了。

    她出宫时乘坐的马车旁,停着另一架马车,只一眼,萧窈就认出这是崔循常乘坐的。

    他今日着朱衣官服,不知是自宫中回来,而是将去官署。

    萧窈回头,看到了不远不近跟随在自己身后的崔循。

    她平静问道:“少卿是要入宫?”

    崔循微怔,垂眼掩去惊讶:“是。”

    萧窈道:“我的车坏了。既如此,少卿捎我一程如何?”

    青禾与六安面面相觑,没敢多言。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好。”

    这一路走来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他原以为经此一事,以萧窈的脾性,再不会同他多说一句。

    以致于上了车,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仍觉不真。

    “我有些生气。”萧窈道。

    崔循又是一愣。心口似是堵了什么,却又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而不知该如何缓解。

    他无法指责祖父的不是,只道:“是我之过。”

    “我想了一路,还是气,所以……”萧窈顿了顿,倾身近前,“要做些坏事。”

    她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了些。

    温热的唇覆上时,崔循喉结滚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并不是那场春|梦中极近缠|绵的亲吻,绵软的触感后,下唇传来刺痛。

    直至此时他才知晓,萧窈应是有颗尖尖的虎牙。

    有血滴涌出,萧窈用舌尖尝了尝,微咸的血腥气在唇齿间蔓延开,令她有些嫌弃。

    她并非懵懂无知,在话本中看过这等事的描述,而今并未体会到其上描述的魂魄为之震颤的滋味。

    但她满意崔循这张脸,也满意他为此破碎的平静。

    崔循的手虚扶在她腰间,未曾压近,也未曾推开。

    呼吸交缠,她笑得犹如志怪故事中勾魂摄魄的狐狸精,能轻而易举撩拨起欲|念。身体上的,与心底最幽微的。

    她问:“你这些年,当真未曾有过半分怨尤吗?”

    第032章

    崔循从未如此狼狈过。

    萧窈这句话问得轻描淡写, 可比之肌肤相亲所带来的震颤,不遑多让。

    怨尤?

    崔循想,他应当未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生在崔氏, 单这一点, 就已经远远胜过这世上大多数人。

    崔氏为他提供了足够的资源, 令人艳羡的家世、用不尽的银钱和诸多人脉;而崔翁身为他的长辈,早些年将他带在身边, 悉心教导, 倾囊相授。

    因此, 他也合该担起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职责。

    与那些酒囊饭袋礼尚往来, 维系着和睦的关系, 以便交换利益;为

    族中亲眷, 包括已经嫁人的姑母, 收拾些烂摊子。

    于崔循而言, 这些事务其实算不上负担。

    他并无什么喜好,不做这些, 仿佛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萧窈曾数次提过他是个无趣的人,并没说错。

    他自少时便无闲情逸致。

    谢昭雅好琴棋、书画,王旸之流则沉溺酒色、斗鸡走狗,但无论哪一种,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乐趣。

    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萧窈, 感受着下唇传来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兴许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将他召来别院谈及婚事。

    那时提及萧窈, 是一派温和的长辈气度。因崔韶寻了几册孤本送来讨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欢, 便有意成全,为其聘公主为妻。

    可在觉察到他行事有异后,却这般大费周折,既给萧窈难堪,也为规训他。

    他向来对祖父言听计从,可这回,那句“是”答得并没那么顺遂。

    虚拢在萧窈腰肢上的手收紧了些,崔循侧过脸,避开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声道:“今日事,是我之过错,他日自当赔礼。公主纵是心有积怨,也不该如此轻慢自身。”

    寻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该谈婚论嫁。

    可萧窈显然并不爱他。

    崔循查过,她曾在阳羡长公主处住过许久,兴许受其影响,并不在意什么名节、男女大防。

    喜欢他的容色,又记恨他带来的麻烦,所以才会这般。

    亲不似亲,咬不似咬。

    肌肤之亲所带来的快|感,并不足以抵过所有,他稍稍用力,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萧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无味,在车厢另一侧随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伤,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当真有人问起这伤因何而来,他要如何解释。

    崔循端坐着,神色淡漠,犹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艳色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萧窈看出他心绪不佳,没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几眼。

    在马车停下之际,她自顾自起身,随手将那帕子留下,轻飘飘提醒:“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结微动,欲言又止。

    萧窈已拎着衣摆,轻快地下了马车-

    被崔翁摆了一道后,萧窈兴致不佳,原想着过两日再出宫寻晏游,却被告知他已离开。

    重光帝令人传话给她,“晏游须得回荆州,将事务交付妥当,再来建邺。”

    萧窈乍听有些担忧,想明白其中关节后,又松了口气。

    若是没有把握说服桓屿放人,重光帝应当不会放心令他回去。这么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无约束。

    届时总会搬来建邺,并不急在一时半刻。

    令萧窈较为惋惜的是,班漪虽有意再来宫中教她琴,却因事务繁忙而脱不开身。

    “家母卧病在床,小妹婚期将近,许多庶务须得我来照拂。”班漪难得半日空闲,递了牌子入宫,亲自同她解释,“若非如此,我是极乐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紧。”萧窈问过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颇有自知之明道,“我那点三脚猫的琴艺,便是内司的乐工来教,也绰绰有余了。”

    班漪被她这话给逗笑了:“终归还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谢潮生提及,过些时日师父将来建邺。公主若是有意学琴,不若届时拜会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师徒之缘。”

    萧窈怔了怔,咬着的糕点掉了块酥皮,才回过神:“夫人所说的,是‘松月居士’吗?”

    班漪颔首:“自然。”

    萧窈从未见过这位隐士,却早就听过不知多少回。

    早前兴许还会有所怀疑,他是否会是那种沽名钓誉、有名无实的人,但在见过班漪、谢昭后,已然疑虑尽消。

    能教出这样弟子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

    她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极为好奇,听得眼都亮了,却又有些迟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这种顽劣的弟子吗?”

    “无需妄自菲薄,”班漪认真道,“公主很好。”

    萧窈却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记得父皇下令修整学宫之时,曾有意请居士担任太学祭酒,坐镇学宫。谢昭代为传达,但居士那时并没应下,只肯为学宫题了匾额。”

    “如今是改了主意吗?”

    班漪微微一笑:“学宫肯为寒门子弟留一条门路,师父乐见其成,愿为其添砖加瓦。”

    萧窈大为惊讶。

    她曾在祈年殿内殿听重光帝向崔循、谢昭提及这一想法,那时觉察出两人态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后,朝中争议颇多。

    为反对此事而递到重光帝这里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萧窈原以为此事还有得拖,怎么也没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经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惊讶之后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过。”

    “我初闻圣上此举时,还曾唏嘘,只怕步履维艰,不意当真能成。师父必定万分欣慰。”班漪亦十分感慨,“听谢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帮了他一把……”

    萧窈托腮想了会儿,心中隐约浮现个揣测,转念却又觉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这是崔循所说的“赔礼”,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重的分量。

    只是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崔循,纵使是见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问不出来只字片语。

    萧窈想了想,便作罢了。

    她从班漪这里得知松月居士将至的消息后,便开始勤勤恳恳练琴,免得将来真去见他老人家时,弹得不堪入耳。

    转眼冬去春来,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绿。

    松月居士尧庄至建邺,士庶为之哗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礼贤下士,亲下御阶相迎,请其入祈年殿长谈。

    士族各家皆递了请帖,他却没应任何一姓的邀约,见过重光帝后,便入栖霞学宫编纂修书,并不见客。

    学宫未开,而今与他往来的唯有崔、谢二人。

    班漪自家事务繁忙,无暇脱身,便亲写了问候的拜帖着人送去,又将萧窈之事托付给谢昭。

    重光帝自是乐见其成。

    毕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门下,纵使只挂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为此,重光帝还专程令人洒扫栖霞山上荒废许久的行宫,以备萧窈居住,以免将来学琴时来回奔波。

    萧窈随着谢昭踏入学宫,听他提及此事后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压根没看上,并不打算收我为徒,岂不是……”

    谢昭放慢脚步待她跟上,温声道:“公主不必多虑。”

    萧窈看了眼谢昭怀中抱的那张观山海,好奇道:“传闻居士学生众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么呢?”

    “眼缘。”

    若非谢昭一脸认真,萧窈已经要觉着他同自己开玩笑了,怔了怔,又追问道:“那你当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缘呢?”

    谢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萧窈想了想谢昭少时的处境:“是如传闻中那般吗?你那时贫寒,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却依旧节衣缩食念书,因此打动了居士……”

    谢昭轻声笑道:“并非如此。”

    萧窈毫无头绪,只得道:“你总该给我些提示。”

    “等将来若有合适的机会,再讲与公主听。”谢昭说着,停住脚步。

    两人身处一片桃林,只是这时节桃花尚未绽开,干瘦的枝干上点缀着细微的花苞,依旧透着几分冬日的萧条。

    萧窈透过稀疏的枝叶,见到了凉亭中对弈的人。

    一侧坐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闲适,一派仙风道骨气质;另一侧,则是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的崔循。

    他今日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过天青色的宽袍,整个人看起来如温润的碧玉,赏

    心悦目。

    修长的手指拈着粒墨玉棋子,凝神看着棋局。

    因心无旁骛,神色中透着冷淡,如山巅皑皑白雪。

    萧窈并未出声打扰,随着谢昭在旁等候。

    还是老人注意到她与谢昭的到来,开口道:“这局棋,还是暂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从他二人身上扫过,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输了。”

    言毕起身:“居士既有别事,我便不叨扰了。”

    尧庄捋过长须,笑道:“那就改日再叙。”

    崔循应下,颔首问候谢昭与她后,干净利落地离去。

    二月的天气,乍暖还寒,依旧透着些许凉意。

    萧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觉着,自己出门时还是应当听翠微劝,穿的厚些才是。

    第033章

    萧窈很少会有紧张的时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双眼看着、审视着,她也始终镇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过得到对方的认可, 更没想过讨好, 自然不会在意。

    而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居士, 萧窈难得有些拘谨。

    尧庄并非出身王、谢这样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败落的末流门第, 虽非庶人, 实则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闻广识, 通晓经史子集。

    早年与人清谈, 多有惊人语, 声名渐起;而今门下弟子遍布南北, 时人皆言其有圣人遗风。

    帝王折节, 世家亦以礼待之, 未敢轻慢。

    萧窈将局势看得越清楚,也就愈发能理解这其中的艰难, 心生钦佩。

    她这些时日一直勤勤恳恳练琴,有生以来少有这般勤奋的时候,来学宫时还特地带了常用的琴。

    可尧庄并未有考较之意,请她与谢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为何学琴?”

    萧窈犹豫了一瞬。想着兴许应当答得高雅些, 讲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类的说辞。

    但从谢昭手中接过一盏热茶后, 还是如实道:“居士兴许不知,我自小不学无术,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来了建邺后, 父皇为我延请班大家指点礼数,她见我在音律上还算有几分天赋, 便教我学琴。”

    谢昭在侧旁听,笑而不语。

    尧庄问:“那公主自己可喜欢?”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时常少耐性,喜动不喜静,这是为数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纯至性之人,诚不欺我。”尧庄拈须又问,“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萧窈稍显窘迫,硬着头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为徒,我与班大家的辈分该如何算呢……”

    尧庄微愣,随后朗声笑了起来。

    萧窈满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须发颤的老爷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谢昭,只见他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这么着,松月居士未曾听她的琴,也未曾考问乐理,只问了三句,便决定破例收下她这个徒弟。

    未曾郑重其事地举办什么拜师礼,只依着惯例,要了她敬的一盏茶。

    萧窈辈分水涨船高,再见着班漪,就应当称一声“师姐”了。

    时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声。

    士族间互相提携的事迹屡见不鲜,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纵使才华横溢,也须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阳纸贵一说。

    这些年,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积攒名望的不计其数,但大都没能成。

    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尧庄破例收公主为徒的消息传开后,众皆哗然。

    王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样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当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

    王滢脸色一僵,声音放软了些,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娇:“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来,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宁人。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就能由着性子磋磨,觑着九郎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当祖母糊涂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滢抿着唇,一时无言。

    “我知你自小娇纵惯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气,却也不得不同你说明白,”老夫人皱了皱眉,直截了当道,“今后别再总想着与她过不去。”

    年前那会儿,还能仗着萧窈初来乍到,起了争执后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许多人应和。

    可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容易了。

    王滢依偎在她身侧,眼睫微微颤动,眼圈立时就红了:“可谢昭……”

    “谢昭若对你有意,以两家关系,又岂会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涂!”

    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老夫人斥责过,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心软:“各家那么多儿郎,由着你挑,嫁过去也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纵然不是我,也不该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宫,又随着居士学琴,岂非是与谢昭日日相见?”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怎么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会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报李。”

    王滢不明所以抬头,却发觉祖母神情凝重,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话何意?”

    老夫人缓缓道:“圣上为那些出身卑贱的庶人大开方便之门,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愿意给圣上这个脸面,收公主为弟子。”

    王滢依旧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选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媪见她扶额,叫人换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劝道:“四娘子终究年纪小,少不经事,他日总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烦忧并非此事。”

    老媪上前,替她揉按额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阖了眼,声音几不可闻:“崔氏何意。”

    别院湖边,草木日渐丰茂,垂柳依依,崔翁问的也是这句。

    “你此举何意?”他看着波澜不惊的长孙,脸上头回没了笑意。

    “祖父所说,是允准满门子弟入学宫一事?”

    见崔翁皱眉,崔循平静道:“寒门子弟若想得入学宫,必经重重筛选,最后也不过十人,又有什么大碍。”

    崔翁冷声道:“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由着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初时或许不显,可谁也不能保证经年以后,日积月累,会是何种境况?

    崔循并不辩解,只道:“学宫举荐之权在我手上,自损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从前,崔翁压根不会有半分担忧,眼下却难安心。

    只是他早已将大权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没为着一件事,便大张旗鼓的道理。

    他洒了把鱼饵,看着饵食逐渐溶解在水中,引得开春后逐渐活泛的鱼群聚集,缓缓道:“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应了声“是”-

    行宫建在栖霞山腰,御驾经年未至,里里外外拢共也就剩了十余个仆役,四下萧条破败,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谕,得知公主不日将搬来,这才紧赶慢赶地收拾。

    修整草木、铺路补漆、洒扫灰尘这样的小事倒不算什么,但山石花木这样的造景却非一时半刻能打理妥当的。

    重光帝特意拨了人手过

    来,供萧窈差遣。

    萧窈无可无不可,将事情交给翠微督办,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学宫这边。

    谕旨昭告天下后,尧庄每日便没闲下来过。

    他忙着看寒门子弟递来的文章,有时也会亲自见人,以从中挑选第一批得以入学宫的弟子。

    偶得闲暇,也会指点萧窈的琴。

    但更多时候,教她的还是谢昭。

    萧窈终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观山海”,经谢昭首肯,还试着弹了支简单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

    谢过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在幽篁居里见过的那张绿绮琴,盘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听打听,若是没那么贵,买回来也不是不成。

    不练琴时,萧窈则开始为师父整理他这些年的游记手稿。

    尧庄这些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积攒下不少书稿、字画,原打算上了年纪不便出行时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却不料临到老得偿夙愿,领了太学祭酒一职,再不得闲。

    见萧窈无事,又对这些极感兴趣,便将整整两箱书稿都给了她。

    尧庄的游记中既有无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风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当地流传的志怪故事,极为丰富多彩。

    萧窈难得遇到看得进去的东西,乐此不疲。

    但这些书稿并没那么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迹极为凌乱之处,有些特有的词,她压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又或是旁的什么。

    只好一一记下,见缝插针趁着师父空闲时询问。

    这日晌午,萧窈照例抱着书稿来问,却扑了个空。

    分明来时日光正好,回去时走到半路,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会太过凶猛,她也没着急,只将书稿揣在袖中。

    途径桃林时,见枝头一簇花开得正好,便想顺路摘回去供在书案一角赏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脚也没够得着。

    “愿为公主效劳。”稍显拘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窈回身时衣袖带过桃枝,雨水洒了半脸,稍显狼狈地颔首问候:“郎君怎会在此?”

    崔韶慌了一瞬,结结巴巴解释:“长兄今日来此商议上巳春禊,我想进学宫藏书楼一观,便随他前来,不意能在此处得见公主……”

    萧窈眨了眨仿佛溅入雨水的眼,嘟囔道:“难怪我今日来寻师父,并没见着人,原来是你兄长来了。”

    等视线清晰后,指了指远处:“你若要去藏书楼,在那边。”

    崔韶道了声谢,迟疑片刻,大着胆子问:“公主方才是想折这枝桃花吗?”

    萧窈点点头:“是。”

    话音刚落,崔韶已折下新开的花枝,送到她眼前。

    桃花上沾着细蒙蒙的雨水,粉白两色,温柔美丽。

    萧窈隔着花枝打量崔韶。

    单论相貌,他与崔循是有那么三分相似的,只是气质天差地别,尤其是那双眼。

    便是杀了崔循,恐怕他也不可能这样望着她,眼眸温润得犹如春雨,脸都快比桃花还要红了。

    少年人的心思当真写在脸上。

    萧窈接过花枝,并未久留,也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她未曾见到师父,原本打算往藏书楼去一趟,看看能否寻到有用的书自己查一查的。

    知晓崔韶要去后,便改了主意。

    溜溜达达地沿着清溪往上游去。

    是回行宫的路,也会途经澄心堂。

    澄心堂临水而筑,是用来清谈、议事的屋舍。这时节,周遭大片杏花开得正盛,间或有花瓣落入溪中,随水而下。

    雨势渐紧,鬓发逐渐被细密的雨水润湿,细密的眼睫上也沾了雨水。

    萧窈终于开始后悔没跟书童要把伞,及至拐过小路口,瞥见撑着伞的熟悉身影,忙开口唤了句“崔少卿”。

    朦胧烟雨中,青灰色的身形一顿。

    崔循来学宫时,极少穿那身朱衣。

    他回过身,因离得远了些,隔着细雨更看不真切神情。

    萧窈生恐雨水打湿书稿,拢着衣袖,踩着稍显滑腻的鹅卵石小径赶上崔循时,终于得以喘了口气:“借你的伞,捎我半路。”

    崔循声音清冷:“好。”

    萧窈拂去肩头不知何时沾的一片桃花,躲在崔循伞下,听着雨水落在油纸上的声响,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身上。

    肌肤如玉,眉眼如墨。

    犹如一幅写意山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气质。

    他眼睫始终低垂着,克制守礼地落在前路上,并没多看她一眼。

    如果上回见面时只是有所预感,萧窈这回已经可以确准,崔循是打算跟自己彻底划清界限。

    她对此并没多意外,也谈不上失落。

    因崔循实在是个极近沉稳、冷静的人,明知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不会浪费时间、心力去做。

    萧窈也没指望自己那点三脚猫的伎俩能糊弄他多久。

    她近来忙碌,不似从前那般清闲得无事可做,索性听之任之了。

    穿过杏林便是澄心堂。

    廊下站着谢昭,臂间拢着枝杏花,长身玉立。

    见她来,温声笑道:“我见这枝杏花开得正好,恰衬你前日得的那只青釉瓶,正要遣人送去。”

    萧窈并不同他客套,随手接了:“师父在此处?”

    “在厅中歇息。”谢昭这才看向崔循,“琢玉今日来,应是为了上巳春禊一事?”

    崔循自顾自地收了伞,拂去左肩沾染的雨水,漫不经心道:“是。”

    萧窈知情识趣道:“既如此,那我先去偏厅喝茶。”

    三月三上巳节,临水祓禊的习俗由来已久,曲水流觞文会雅集亦备受推崇。

    此事原用不着崔循来管。

    只是适逢学宫重建,此次雅集定在栖霞山清溪,他便少不得要过问章程,确保万无一失。

    尧庄素来不问此等事宜,与其说商议,不如说是知会。

    此厢才谈完,已有书童匆匆来报,说是有几位书生递了拜帖。

    “琢玉办事周全,上巳之事,悉数听你的安排。”尧庄看过拜帖,匆匆起身道,“我须得去见一见他们。”

    谢昭有事在身,早些时候已然离开。

    崔循看了眼空荡荡的澄心堂,收起书简,沉默良久后又走向偏厅。

    房门半掩,一片寂静。

    崔循并未入内,只以指节叩门,提醒道:“祭酒已离开。”

    并未传来预想中轻快的声音。

    崔循心有疑虑,推开房门,只见萧窈竟不知何时已伏在书案上睡去。

    先后收下的花枝随手撂在一侧。

    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仿佛很沉,浓密而纤长的眼睫低垂着,犹如敛起的蝶翼,看起来乖巧可爱。

    肌肤细腻如白瓷,透着薄粉。

    人面桃花相映,佐以檐下淅淅沥沥的细雨声,几乎令人生出一种岁月绵长之感。

    崔循怔了片刻,终于意识到不大对,快步上前。

    迟疑着,抬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

    第034章

    萧窈这两日是有些微不适。

    这时节乍暖还寒, 山间的气候还要更冷些,尤其晨昏两时。

    她每日在行宫与学宫间往来,这几日有时在藏书楼留得久了些, 晚间回到行宫时手脚冰凉。

    翠微昨夜拢着她的手念叨, “更深露重, 应当多添些衣物才是。”

    但她没当回事,因嫌味道不好, 熬的姜汤也没喝。

    萧窈以为自己身强体健, 毕竟从前几年都不见得风寒一回, 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病倒?

    而如今昏昏沉沉, 看眼前的崔循仿佛都有重影时, 终于真切地意识到, 屈黎当初所言没错。

    伽蓝殿那夜后大病一场, 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

    加之近来为学琴、整理书稿而忙碌, 不再出门玩,更没人陪她到山林中射猎, 兴许

    力气都弱了些……

    若不然,怎么会连杯茶水都端不起来?

    “你病了。”崔循接过险些从她手中跌落的茶盏,放至一旁,“稍待片刻,我已令人传医师与你的侍女过来。”

    他端详着萧窈的面容。

    疑心方才见面时她就已有不适, 只是那时他并没多看, 以至于令她穿着这样单薄的衣物在半敞着门窗的偏厅又等了许久。

    萧窈脸颊红霞愈浓,勉强睁开的杏眼水汽弥漫。她的呼吸比平日要重些, 细眉皱了起来, 小声抱怨道:“渴……”

    尧庄不喜仆役伺候,澄心堂这边人手本就不多, 侍奉茶水的书童方才悉数被崔循遣去传话,眼下无人可用。

    萧窈嗓子发痒,舔了舔干巴巴的下唇,指使崔循:“我要喝水。”

    她身上难受,连带着心情不佳。

    已然想好若崔循这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扯什么规矩、礼节之类的废话,就把这半杯茶水推他衣上。

    好在崔循并没有。

    他静默片刻,稳稳地端起茶盏,送到她唇边。

    然崔长公子一看就是不会伺候人的,也不会扶她,只像根木头一样。

    萧窈呛了口茶水,咳嗽起来。

    崔循的手虚拢在她身后,迟疑片刻才落在实处,抚着背替她顺气。

    这样相贴的时候,他才发觉萧窈穿得单薄,蝴蝶骨随着蜷缩的姿态而凸显,显得格外脆弱。

    崔循原是打定主意,再不过问萧窈之事。

    她喜欢收谁的花,将来又要嫁谁,都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可看着她这样可怜的模样,还是冷声道:“你的侍女每日都在做什么?连你的衣物都不上心。”

    萧窈不喜欢他这样说话的语气,下意识辩解:“不怪她们。”

    崔循扶着她的肩背重新喂水,缓缓道:“那应当怪谁?”

    萧窈仰头看他:“怪你。”

    崔循疑惑。

    “我不喜厚重冬衣,往年这时节也是这样穿的,从不会生病。”萧窈就着他的手喝了口水,脸颊微微鼓起。

    崔循怔了怔。

    萧窈艰难咽下,干痒的嗓子有所缓解,这才又道:“年前生的那场病,姑母身边的医师说,恐怕损了底子,须得悉心养个……三五年才行。”

    屈黎原话说的是“一年半载”,她篡改原话,连带着磕绊了下。

    以崔循的心思应当能听出来不对,也不该轻易信以为真,可他并没质疑。沉默片刻后,极轻地问了句废话:“伽蓝殿很冷吗?”

    “冷啊。”萧窈有气无力,几乎已经是倚在他肩上,随口道,“荒草丛生,梁上结着蛛网,四面漏风,仿佛还有鬼哭狼嚎……”

    “我胆子又小,吓得哭了半夜,回去便病倒了。”

    她眼都没眨,半真半假地胡诌。

    崔循覆在她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缓缓松开。

    “其实我渐渐想明白,父皇罚我,归根结底是为了给王家一个交代罢了。自我泼了王滢那盏酒开始,无论谁站在你那个位置上,都说不出半句好话……”

    萧窈其实没想过同他说这些,一开口,却絮絮叨叨好几句。

    她试图理智些、大气些,可说着说着依旧无法彻底释怀,慢吞吞道:“归根结底,你们才是一边的,不偏袒我也是情理之中。”

    她没了他当靠枕,伏在书案上,病恹恹地等医师。

    崔循想了想专程把自己叫过去问话的祖父,又想了想这些时日旁敲侧击的各家士族,无奈苦笑:“你想要我如何偏袒?”

    萧窈并没听见这句,垂了眼睫,已经又睡过去。

    崔循定定看她良久,及至廊下传来脚步声,这才叹了口气,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翠微将带来的大氅为萧窈披上,忧心忡忡地看着医师诊脉。

    医师徐徐道:“公主这是连日疲累,风寒入体的缘故,服几贴药,安心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崔循道:“尽快开方子,令人快马加鞭抓药回来。”

    医师连忙应下,依言照办。

    翠微揽着昏睡中的萧窈,正犹豫着,崔循已吩咐道:“风雨未歇,公主这般亦不便挪动,不如暂住澄心堂后的屋舍。令人将起居用具送来,小心伺候,不可怠慢。”

    翠微也忙应下,恳切道:“今日之事,多谢少卿差人知会。”

    崔循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们伺候公主,合该多上心些。”

    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些不怒自威的气势,翠微下意识应了声“是”,而后才觉出些许不对。

    因这申饬若由重光帝来说,自是应当应分;退一步,若是阳羡长公主在此,为萧窈染病斥责几句也合情合理。

    可崔循不一样。

    他于萧窈而言,全然是“外人”,并没什么合适的立场来说这句话。

    便难免显得名不正言不顺。

    他这样一个知礼数、守礼节的人,不该这般轻率开口。

    回过神时,崔少卿已然离开。翠微只得暂且放下心中这点讶异,吩咐青禾她们回行宫取卧具、收拾澄心堂后空置的屋舍。

    服药后,高热有所褪去,萧窈醒来时已是傍晚。

    雨滴被风携卷着敲打着窗棂,天色昏黄,她看着全然陌生的屋舍愣了会儿,才算想起昏睡前种种。

    “公主醒了。”翠微话音里透着惊喜,神色却愧疚,“我这些时日只忙着督促他们打理行宫,疏忽至此,实是不该。”

    青禾怀中抱着一堆东西,进门恰听着这句,连忙道:“是我的错。昨日该劝着公主,将那碗姜汤喝了的……”

    萧窈还未完全清醒,也依旧提不起力气,但见她二人如此,没忍住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们一个两个的,犯不着如此。”

    为免她二人继续反思,忙岔开话题,问青禾:“你怀中抱着些什么?”

    “是崔少卿身边人送来的,说是些补品。”青禾将怀中堆叠的锦盒放在案上,随手打开一盒,看清后呆愣在原处,一时竟没能说得上话。

    翠微疑惑:“怎么了?”

    青禾将锦盒捧到她面前,语气震惊:“这样成色的老参,须得多少银钱才能买到?”

    翠微看后,也愣住了。

    青禾又打开剩下的锦盒,只见雪莲、虫草、鹿茸……皆是些极为名贵的补品。其中有些一看就是极为珍贵,有价无市。

    萧窈怀中抱着锦被,由衷道:“我只是风寒,不是什么重病绝症吧?”

    翠微哭笑不得,原本的震惊倒是有所缓解,令青禾将这些补品妥当收起来,复又替萧窈将锦被掖好。

    “早就听小六提过,崔氏底蕴深厚,陆氏则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果然如此。”青禾不由得感慨,“这么些名贵的药材,说送就送。”

    翠微摇头:“纵是泼天富贵,也没有这样送的道理。”

    她想起早些时候捕捉到的异样,沉吟片刻,柔声问萧窈:“公主可知晓其中缘由?”

    萧窈卧在绵软的锦被中,遮了半张脸,只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露在外头,无辜地眨了眨。

    有些事情,她虽敢做,但不大好令翠微知晓。

    譬如她和崔循之间的胡闹。若是叫长公主知晓,左不过笑她几句,可若翠微得知,怕是会惴惴不安。

    再者,萧窈自己也没想到。

    明明先前崔循还是一副冷淡得要命,仿佛不认识她的模样,她自己也没想再刻意做什么,只是神志不清抱怨几句……

    他就送这么些药材过来。

    见翠微还欲再问,萧窈将锦被扯得更高了些,软声道:“我困了。”

    翠微无奈一笑,哄她:“已叫人熬了粥备着,还有公主一向喜欢的糕点、小菜。用过饭,再服一帖药,才好睡觉。”

    萧窈这才松了口气,欣然应下。

    这场春雨断断续续下了两日,萧窈忍着苦接连喝了几顿药,病情才算有所起色。不再发热,说话时的声音虽还未恢复如常,

    但没什么大碍。

    学宫这边住着到底不如行宫方便。

    翠微见天气放晴,便打算令人收拾物什,搬回去住。

    可萧窈没答应。

    她披着大氅在廊下闲坐,看着随水流下的梨花,自言自语道:“过两日便是上巳,学宫会有雅集,不止各家子弟会来,女郎们亦有聚会。”

    翠微不解:“从行宫到这边,费不了多大功夫。”

    “不一样。”萧窈话锋一转,笑道,“说起来,我也有段时日未曾见过王四娘子了吧。”

    第035章

    上巳日天朗气清, 风和日丽。

    蒲柳翠绿如洗,桃杏花团锦簇,蜂蝶环绕。

    萧窈晨起忍着苦意喝了最后一帖药, 含着颗蜜饯对镜坐了, 由着翠微帮她梳妆。

    身上穿的是颜色极为鲜嫩的锦绣粉裙, 罩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观之如桃花, 又恍若云霞。

    她相貌本就生得精致。

    平素犯懒时不耐烦用脂粉, 依旧清丽动人;而今经过翠微巧手修饰, 描眉画眼, 抿了唇脂, 便显得十分妍丽。

    翠微又将燕支调开, 取了支羊毫细笔, 轻轻地在她眉心描了花钿。

    青禾捧场:“公主这般装扮, 看起来比窗外的花都要娇艳,纵是建邺城中的女郎都来了, 也没人比得过。”

    翠微颔首认同,收起胭脂等物后,又笑道:“我原以为,公主不喜这样的场合,怕是未必情愿出席。”

    萧窈咬了口蜜饯, 促狭道:“想到兴许有人会因此不大高兴, 我便高兴了。”

    先前在王氏金阙,她曾见诸多女郎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王滢, 后来种种, 也足够摸清此人的脾性好恶。

    上巳雅集这样一年一度的重要场合,王滢不会缺席。

    青禾扶她起身, 细致地打理了衣摆。

    萧窈难得在腰间佩了禁步,环佩压着柔顺的衣摆,连带着走路的步子都收敛些,施施然,透着几分娴静。

    她抱着书稿往学宫官廨去时,时辰尚早,但陆陆续续已有人至此。

    冷冷清清的学宫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

    四下皆有仆役相侯,为前来赴雅集的宾客们引路,错落的花枝间,时有笑语声传来。

    或是称赞风景清幽雅致,或是品评各处匾额题字。

    萧窈对学宫各处的路径已极为熟悉,挑了条僻静的小路,绕来知春堂。

    学宫上下的官吏们虽已陆续定下,但还有许多事宜未定,学宫尚未正式开启,他们也大都还未搬来。

    倒是谢昭时常在此。

    他处理公务的屋舍外刻着“知春”二字,另一侧则是崔循的屋舍,刻着“玄同”。

    崔循自然不在。知春堂门窗敞着,有琴声传出。

    萧窈在院中听了会儿,待到曲终,这才进门:“我猜你应当在此,果然没错。”

    谢昭待人处事堪称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

    但相处得时日久了,萧窈渐渐看出来,他实则并没多喜欢那些宴饮,尤其是需要带着琴去,以表重视的场合。

    譬如今日。

    以他如今的声名,哪怕信手一曲,依旧能赢得交口称赞。可众人与其说是听琴,不如说是为着噱头,听个热闹罢了。

    沽名钓誉者兴许能乐在其中,但对于真正擅琴的人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体验。

    可谢昭脸上看不到半分烦闷,修长的手覆在琴上,笑问:“怎的这时过来?”

    “整理书稿时有不解之处,师父近日愈发繁忙,便叫我来问你。”萧窈反倒有些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咳了声。

    此举多少奇怪了些。

    毕竟前两日谢昭还曾去探病,她那时没想起来提此事,偏偏选在今日。

    好在谢昭并未多问,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旋即道:“何处不解?”

    萧窈拿的是尧庄游历广陵时记下的文稿。

    她未曾去过广陵,对其中记叙多有不解之处,但谢昭却是生于斯、长于斯,直至后来遇到尧庄,才被他带离此处。

    故而对于文稿中记载种种,自然更为了解。

    与崔循不同,谢昭若是当师父的话,应当是个极有耐性的人。

    他讲得细致入微,却并不枯燥晦涩。

    萧窈听得入神,直到有仆役来请谢昭,才发觉时辰已经不早。

    “若还有困惑之处,可随时来问。”谢昭抱琴起身,含笑道,“眼下你我还是同去清溪。”

    萧窈点点头,收好书稿,与谢昭一同离了知春堂。

    学宫从未如此热闹过,门外各家车马能排出二里地,络绎不绝。

    萧窈与谢昭沿溪行,一路上见他不知停了多少回与人寒暄客套,竟不见任何厌烦,仪态堪称无可挑剔。

    她与这些士族男女实在算不上有交情,大多不过一面之缘,只微笑颔首问候。

    倒是不少人对萧窈好奇。

    尤其一些年纪轻的郎君,他们早就听闻她与王四娘子那场风波,或多或少在背后议论过这位不知礼数的公主。

    有些格外刻薄的,还曾拿她悬而未定的亲事取笑。

    如今亲眼所见,才骤然发觉,她与传闻中粗野俗气的形象截然不同。

    肌肤白皙似雪,乌发如云。

    明眸皓齿,顾盼生辉。

    一言一行从容自若,并不见半分拘谨之色,反倒是自己被她含笑注视时,恍惚间竟有几分意动神摇。

    待萧窈离去,有人咳道:“方才公主是不是多看了我两眼?”

    相熟的好友嗤笑道:“有谢三郎在,公主看你作甚?”

    那人又道:“难道全天下女郎都喜欢谢三不成?”

    “可公主方才诚然并没多看你一眼……”

    几人正调侃打趣,望见王旸,便招呼他一同喝酒:“是你素日最爱的西凤酒。”

    上元那夜,王旸被灌了一坛的便是西凤酒,回去后肝胆都快吐出来,自那以后便再尝不得此酒。

    故而并没接,只问:“公主何在?”

    他前些时日收了家中四娘子身边一美婢,听她几次三番盛赞这位武陵来的公主身形窈窕、相貌极佳,乃是一尤物,便动了心思。

    他原就到了议亲的年纪,父亲整日醉生梦死,不过问这些。伯父王丞相思忖后同意为他说亲,原以为此事必能成,奈何重光帝并没应。

    王旸原是个三心二意的,再好的美人到手里,过不了多久便厌烦了。越是得不到,反倒愈发惦念。

    今日来此想的便是必得见上萧窈一面才行。

    说来也巧,他赶上之时,谢昭也恰遇着了王滢。

    萧窈站在梨花树下,看着这对从兄从妹,只觉好笑。

    王滢依旧没什么长进,从见着她与谢昭同行开始,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

    到底是个听点流言蜚语就要领着旁人排挤她、当众给她难堪的人,今日只是神色凶狠了点,已经不易了。

    至于王旸……

    上元那夜已经见过,而今也不意外,只是依旧有些恶心。

    王旸的目光近乎痴迷地黏在她身上,片刻后忽而惊觉:“是你!”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惊诧,就连原本正与谢昭说话的王滢都被吸引了注意,满是疑惑地看过来。

    萧窈眉尖微挑,并未出声。

    王旸却愈发笃定:“上元那夜,戴狐狸面具的人是你。”

    那件事实在算不得光彩,加之崔循有意遮掩,知晓来龙去脉的人并不多,譬如谢昭这样的外人便只隐约听了些风声。

    王滢更为清楚些,闻言正欲追问,却被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打断。

    “时辰不早,请女郎们前往水榭赴宴。”崔循吩咐了仆役,目光落在王旸身上,平静道,“谁教你在此大呼小叫?”

    王旸立时犹如被掐了七寸,老实了。

    萧窈也没多留,分别前笑盈盈地向谢昭道:“多谢你今日为我解惑。”

    又被王滢剜了一眼。

    王旸看着她的身影远去,愈发确准自己的判断没错,再看向崔循时也多了几分底气:“上元那夜,那位所谓的‘崔氏女郎’,实则是公主才对。”

    崔循淡淡反问:“是吗?”

    “我虽

    未曾见过她的脸,可身形轮廓,却是看一回便再难忘的……”

    谢昭还没来得及找借口回避,听他这般言之凿凿地解释,仿佛压根没听出来崔循话中的不悦,脸上万年不变的笑意都深了几分。

    王旸对自己这位表兄的态度很复杂。

    有敬畏。因崔循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每家的儿郎或多或少都会听长辈念叨若得儿郎如他便再好不过,王旸更是深受其害。

    也有信赖。

    这些年来,他看着表兄为母亲收拾了不少烂摊子,连带着自己都有所受益,因而知晓崔循虽严苛,却总是回护自家人。

    以至于如今他分外后知后觉,自顾自地说了几句,终于意识到崔循那句并非疑问,噎住了。

    在听了他那番论述后,崔循的不悦已然显而易见,

    “是我昏了头,认错了,”王旸只得改口,“表兄莫要同我一般见识。”

    崔循道:“你如今年岁渐长,不该再胡闹,惹是生非。”

    待王旸诺诺应下,忙不迭离去,他才望向一旁看戏的谢昭。

    谢昭已将事情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点评道:“你这位表弟,可真半点不似你。”

    崔循置若罔闻,只问他:“你为何此时才至?”

    因尧庄坐镇学宫,而今各家家翁都来了不少,而今在澄心堂挥麈清谈。就连崔循都不得不前去陪同,谢昭自然也该在其中。

    谢昭与他并行,指尖拂过琴弦,不疾不徐解释:“师妹整理书稿,有困惑之处相询,不知不觉误了时辰。”

    意识到他所说的“师妹”是萧窈后,崔循便不再多言。

    两人安安静静地往澄心堂去。

    水榭这边则要热闹许多。

    因此次雅集不拘身份地位,便无固定座次,只依着个人心思决定。萧窈猜到班漪会来,一进水榭便寻到她身边,强忍着笑意唤了声“师姐”。

    班漪点了点她眉心,含笑应道:“窈窈也是长进了。”

    萧窈在一旁坐了,“承蒙师父不嫌弃,看在父皇和您的份上,愿意收我为徒。”

    时下不少人皆是如此揣测,周遭的女郎们闻言也有侧耳倾听的。

    班漪摇头,认真道:“他老人家若愿意收谁为徒,必定是看中了这个人,与旁的都不相干。”

    另一侧的谢盈初开口道:“我听三兄提起,公主于音律一道确有天赋,琴学得很好,能得居士青眼亦是情理之中。”

    众人知情识趣地附和。

    萧窈含笑与她们对视,最后向谢盈初举了举杯。

    水榭之中笔墨、琴、棋、投壶等取乐的器具一应俱全,女郎们用过饭,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取乐。

    班漪并未久留,萧窈便应了谢盈初的邀约,与她们同玩“藏钩”。

    一枚小小的玉钩攥在掌中,辗转经几人手,或真或假,最后由另一方来猜究竟是在谁手中。

    若是行酒令、对诗文,萧窈怕是百回也难赢一回,但这等考验灵巧的游戏,她却格外擅长。

    陆西菱接连猜错,罚了三杯酒。

    “西菱从前最擅猜这个,今日算是栽了。”谢盈初调侃了句,又拉着她的手细看,“我方才明明也看着,你是将玉钩给了阿竺,手都松开了……是怎么藏着的?”

    “少时出去玩,跟变戏法的学了点小把戏罢了,并不难。”萧窈说着,放慢了演示给她看。

    陆西菱柔声道:“公主见多识广,平易近人,实非我等能及。”

    “不过一场游戏罢了,竟引得陆娘子生出这样的感慨,倒真令我钦佩。”萧窈捏着那枚玉钩,阴阳了回去。

    谢盈初终于觉察出气氛的微妙,愣了愣,试图转移话题:“总在此处闷着也无趣,不如出去看看春光,学宫修整得比上回来时精致多了……”

    萧窈起身应和:“好啊。”

    陆西菱却并没动弹,神色自若道:“你们先去。我口渴,饮些茶水就来。”

    待一行人离去,她饮尽杯中的残酒,起身去寻王滢。

    王滢凭栏而坐,听着湖水对岸澄心堂传来的琴音,手中那枝梨花已经被薅得不成样。

    谁都能看出来她心情不佳,就连王氏自家姊妹过来,都被怼得说不下去,旁人就更不敢招惹。

    上巳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想自找晦气。

    陆西菱轻声笑道:“谁惹四娘子不高兴了?”

    王滢瞥她一眼,指尖重重捻过几瓣梨花:“还能有谁。”

    “无怪四娘子生气,而今这情形,我瞧着也不成样。”陆西菱叹了口气,“听人说,她虽拜在居士门下学琴,却常与协律郎朝夕相处……”

    “名不正言不顺的,算什么呢?”

    王滢脸色愈沉:“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隔水传来的悠远琴声本有清心静气的效用,而今却令她愈发烦躁,接连质问道:“前回在崔家,你教我效仿年前那回激她失态,却并无用处。”

    “而今她得了松月居士青眼,祖母还为此数落我一通。”

    “你有闲工夫说这些,不如想些有用的法子。”

    陆西菱一时失语。

    “再有,别打量我不知道,你对谢昭又是什么心思!”王滢起身,将手中那枝破败不堪的梨花摔在她脸上,拂袖离去-

    澄心堂的清谈持续到暮色四合,若非诸位上了年纪的老爷子身子骨实在撑不下去,怕是还能秉烛夜谈。

    崔循少时为攒名望,常随着祖父参与清谈。

    但他实则并不爱这些,后来年岁渐长手中攥着实权,便很少再出席这种场合。

    今日作陪至此,心下不胜其烦,但还是耐着性子亲自将人送离。

    后又折返回来取公文,打算趁着人散尽,彻底清净后再决定去何处。

    会在清溪边见着萧窈,全然是意外。

    萧窈随意坐在溪畔的大石上,云霞似的衣摆铺散开来,再没白日里精致而温婉的架势。她低头碾着细碎的鹅卵石,看得不顺眼了就踢到溪水中,溅起几片水花,绣鞋被洇湿了也不在意。

    微弱的月光洒在她身上,莹润生光。

    她身侧依旧没有伺候的婢女,也不知是婢女不上心,还是她将人遣散的。

    崔循无声叹了口气,提醒道:“溪水凉,你的病才见起色,不应如此。”

    萧窈显然也没料到此时还会有人来,吃了一惊,听出是他的声音后,紧绷的身体才又松弛下来。

    她踢开一粒石子,“哦”了声。

    崔循看出她心情不佳,微微皱眉:“谁又惹你了,白日不是还好?”

    萧窈慢吞吞道:“我装的。”

    见他疑惑,便又多解释了句:“为了气王滢。”

    崔循哑然。

    他隐约知晓王四娘子对谢昭的心思,只是从没在意过,更没想到萧窈今日与谢昭言笑晏晏,竟是因这样的缘由。

    “是不是很可笑?”萧窈仰头看了眼那抹几不可见的弯月,嗤笑了声,“我自己也觉着好笑……”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是好。”

    “最想做的,其实是把王滢独自骗开,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扔到山林中去,生死有命。”  “夜里那样黑、那样冷,她这般娇弱的女郎,只怕听到些声响都要被吓得魂不守舍,狼狈不堪。”

    “若是当真倒霉,被蛇虫咬一口,也是她合该如此。”

    萧窈磨了磨牙,像是已经下定决心,最后却又悉数归于无奈:“可我不能。”

    “她若有个三长两短,王氏不会善罢甘休,总会猜到我身上,给阿父添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能用这样拙劣的手段。

    其实对王滢来说,这法子是极有用处的,毕竟从一开始,她就是因着那份嫉妒之心百般为难。

    今日如此,又何尝不是因果循环?

    萧窈起初是这样想的,也觉着有趣,可这一日到头,兴许是白日陆陆续续饮的酒多了些,如今却只觉无力。

    崔循听萧窈自言自语许久,明白她为何会独自坐在此处,一时却也只能叹道:“你该回去了。”

    “可我鞋袜湿了,不想走动。”萧窈偏过头看他,“你背我好不好?”

    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目光也不够清明,兴许是醉了。

    有些人醉了会发酒疯,哭闹不休,她却只话多了些,也更爱撒娇。

    崔循喉结微动,艰难道:“不好。”

    萧窈便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士族,真叫人厌烦……可我什么都做不成,小心翼翼,畏首畏尾。”

    她仰头看稀薄的月色,身形摇摇欲坠。

    崔循见此,终于还是上前扶了一把,令她倚在自己身上。

    萧窈轻轻勾着他的手腕,想起阳羡长公主那句感慨,迟疑道:“若易地而处,你观士族门阀,何如?”

    冰凉的手指覆上跳动的脉搏,令他清醒,心跳却又不自觉地加快。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终不长久。”

    这样的话在他心中藏了不知多少年,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字片语。

    时下士族风气糜烂至此,纵眼下还算繁盛,可内里早就烂了,譬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何长久?

    他少时也曾自矜出身,后来年岁愈长,看得也就愈发明白。

    终有一日山雨欲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力保全自家,让这艘船沉得慢些罢了。

    萧窈又问:“毁于何人手?”

    崔循叹道:“兵戈。”

    第036章

    萧窈是有些醉了。

    月色朦胧, 她看不清崔循的神情,只觉眼前的人仿佛都有了重影,只有紧紧攥着他的手才勉强有些许实感。

    至于他所说的话, 也须得缓片刻, 才能渐渐反应过来。

    到后来, 她原本就不甚清醒的脑子已经没什么成算,顾不得什么王家、士族。只靠在崔循身上, 同他撒娇:“你背我回去……”

    她以为崔循总会答应的。

    可他却始终并未松口, 任她再怎么念叨, 也只道:“不应如此。”

    最后还是翠微与青禾终于寻到这里, 见此情形, 大惊失色地扶她起身。

    崔循仿佛还冷着脸同翠微说了些什么, 语气十分严厉。萧窈记得不大清楚, 只记得自己不高兴, 分开之时在他手腕挠了下……

    日光透过窗牖,在床帐上映出海棠花窗的影子。

    萧窈抬手看自己的指甲, 修剪得整整齐齐,算不得尖利,应当不至于留下什么伤。

    崔循便是再怎么小气,也不至于同她一个醉鬼计较。

    及至起身用过朝食,正琢磨着今日应当做些什么, 却见青禾苦着脸捧了几册经书进门。

    萧窈瞥了眼最上边那册《南华经》, 疑惑道:“我没要这些啊……”

    “是崔少卿的意思。”青禾欲哭无泪,“他昨夜说, 公主的事情原不该他过问, 只是如今既暂住学宫,少不得就得遵守学宫的规矩。”

    萧窈茫然:“什么规矩?”

    “不得醉酒。”

    萧窈愣了愣, 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条。

    这条规则原是为那些沉溺酒色的世家子弟准备的,为免他们来了学宫不肯专心向学,酒醉生出是非。

    她那时在知春堂练琴,听谢昭提及此事,还着意补了句:“该罚得重些才是。”

    怎么都没料到,这火能烧到自己身上。

    “少卿又说念在公主初犯的份上,便不重罚,请您清醒后抄两卷经书即可。”青禾顿了顿,“我和翠微姐姐没能照看好公主,也要陪抄。”

    翠微还好些,她早年跟在萧容身边,读过书、习过字。

    青禾却不大行。

    字是都认得,但写得歪歪扭扭,也极慢。

    萧窈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翠微已接过经书,认真道:“昨夜令公主孤身在外,实是我与青禾的疏忽。如少卿所言,若真是出什么事,便是万死也难赎其罪,抄经又算得了什么。”

    “怪不着你们。”萧窈摇了摇头,“是我想独自坐会儿,将青禾撵走的。”

    她起身道:“虽说确有此条例,但学宫尚未正经开启,做不做数还两说。等我跟他理论过,纵是真免不了,我替你们抄写就是。”

    她今日不耐烦打扮,穿了件半新不旧的月白衣裙,素着一张脸出门。

    原是打算去知春堂练琴,顺道等崔循,半路却遇着了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建邺、荆州两地奔波,舟车劳顿,晏游与年节那会儿相比仿佛瘦了些,精神却很好。一身墨色劲装,未束冠,长发用了根发带扎起,春风拂过发丝飞扬,透着十足的少年气。

    萧窈只怔了一瞬,随即大步上前,笑盈盈道:“你回来了!”

    “昨日回到建邺,入宫拜见圣上回了话,却不见你。听闻你搬到栖霞山,便寻过来了……”晏游迟疑,“会不会扰你练琴?”

    萧窈理直气壮:“便是太学生也有休沐日,我歇上一日自然没什么。”

    晏游道:“既如此,带你去玩。”

    自年前就约好的事情,几经波折,而今总算能成。

    萧窈兴高采烈,没令人备车,只向学宫仆役要了匹马。

    仆役认得萧窈,没敢违背,但看着她这单薄的身形,唯恐出什么事,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侧。

    及至见她干净利落地上马,姿态堪称闲适,不由吃了一惊。

    晏游亦翻身上马,“我原本还想着,你会不会生疏了。”

    萧窈横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些得意:“这可是舅父在时手把手教我的,等过个三五年,才用得着问会否生疏。”

    “是我问错了。”晏游笑道,“等到了城中,买青梅饮给你赔不是。”

    萧窈其实并没随性地逛过这座京都。

    起初偷溜出来,倒霉撞上王闵之事;再后来倒也曾随着班漪、阳羡长公主出宫,但身后总是会跟着许多侍女,她也或多或少拘着性情。

    但与晏游一起时,是什么都不必考虑的。

    晏游在“玩”这方面颇具天赋,无师自通,明明他自己先前也没在建邺久留,却像是在此住了十数年的本地人。

    知道何处的风景好,何处有美酒佳肴。

    还带她去看了曾经好奇过的胡姬。

    异域的舞与南国迥然不同,鼓点明快,热情张扬。

    萧窈好奇地尝了尝胡姬奉上的酒,燕支色的酒水,有些甜,又透着些香醇。

    只是想到书案上那几卷《南华经》,到底没敢多喝。

    一日下来,回到学宫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萧窈心中畅快,身体却累得要命。

    眼皮好似坠了铅,睡眼朦胧,回头学宫后心中那根弦松了,几乎是从马上滑下来的。

    晏游在侧扶她,见此,索性道:“不若我背你回去?”

    萧窈自年少时,就常跟在晏游身后玩闹,东奔西跑的。那时体力不济,累得不欲走动时,往往都是晏游背着将她送回去。

    她困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便没说话,顺势趴在晏游背上。

    晏游低低地笑了声:“记得你少时不欲背书,躲在假山石中睡过去,最后被我找到,就是这样背着你送回去的。”

    萧窈不肯承认,只道:“不记得了。”

    “还有在荆州那年,难得下了场大雪,你崴了脚踝,最后也是我这样背着你去寻医师。”晏游想了想,“你那时还藏着雪,故意抖落进我衣领中。”

    萧窈想起此事就来气,抱怨道:“谁让你那时偏要去桓大将军处,害得我……”

    晏游忽而停下脚步。

    正疑惑,只听他客客气气称呼了声“崔少卿”。

    萧窈勉强睁眼,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见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冷淡的脸。

    晏游笑道:“荆州事已毕,多谢少卿先前提点。此番仓促,改日当登门道谢……”

    “不必。”崔循打断了他,淡淡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晏游微怔。

    他对这位崔少卿的性情有所了解,知他待谁都不热切,但从不失礼节,如今这般疏远实是有些古怪。

    令他不由得反思,自己莫不是何时得罪了人。

    萧窈嗅着夜风中崔循惯用的那股浅淡熏香,稍稍清醒了些,又想起书案上的南华经,试图与他讨价还价。

    可还没开口,崔循已经擦肩而过,离开了。

    他看出萧窈有话要说,也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

    只是见着她这样乖巧地趴在晏游背上,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并不那么想听。

    其实这样的情形,他在许久之前就曾见过。

    应是恒平元年,崔家祖母尚在,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令他带着贺礼去荆州拜会桓大将军。

    两家世代交好,此行倒也说得过去。

    但崔循心知肚明,祖母是想要促成他与桓氏女郎的亲事,趁此机会见上一面,若彼此都还看得过眼,便能顺理成章定下。

    他对此无可无不可,心中想的更多的,实则是试探大将军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及至荆州。

    觥筹交错间,大将军与他相谈甚欢,言辞间颇为赞赏。

    而桓氏女郎出身高贵,雍容典雅,是再标准不过的士族闺秀,将来也会是极为合格的世家主母。

    他只需回到建邺后点头应允,这桩亲事便会顺理成章地定下来,皆大欢喜。

    只是将要启程离开时,荆州落了场大雪,又多留几日。

    桓家娘子邀他出游赏雪。

    在芦雪湖边,崔循见着了还是桓大将军帐下亲兵的晏游,与跑来荆州探望的萧窈。

    只是在那时,他还不知萧窈是萧窈。

    年纪轻轻的女郎披着件大红的斗篷,带着侍女在湖边堆雪,在冰天雪地里玩得不亦乐乎,笑得无拘无束。

    是皑皑白雪中的一抹亮色。

    总会叫人多看两眼。

    只是桓娘子不喜吵闹,道了句“聒噪”,叫人赶她离开。

    荆州地界,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比不上桓氏一句话,寻常人只有避让的份。

    仆妇们领命而去,踩了她堆的雪,又令她与侍女速速离去,以免坏了贵人观雪赏景的兴致。

    她仿佛争辩了几句,却被仆妇推了一把,跌坐在地。

    最后是晏游及时出现解围,她唤晏游“阿兄”,而后如今日这般,伏在他肩上由他背着离开。

    隔着朔风细雪,崔循其实并没看清她的形容模样,也并不在意,只是有那么一瞬曾被她张扬外放的喜悦触动。

    他亦未曾想过深究她的身份。

    只是回到建邺,在祖母问及是否心仪桓娘子时,又想起那日所见,回绝了。

    此后数年,崔循再未记起此事。

    直至在太常寺外再见晏游,听他自报家门,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在许久以前就见过这位恣意张扬的公主。

    而那曾经一瞬的触动,在萧窈有意无意的撩拨下,逐渐如藤萝蔓生。

    崔循知晓自己方才态度不妥,但骤然见此,无法不在意。

    如果说他对谢昭的介怀,源自于谢昭的名正言顺。既受重光帝青睐,族中又无阻力,是最有可能成为萧窈夫婿的那个。

    那么对晏游的介怀,则因为萧窈与他自少时起相识,情谊深厚。

    他看过萧窈全身心信赖晏游的模样,也就愈发意识到,她待自己那点所谓的“喜欢”不值一提。

    第037章

    崔循在学宫虽有住处, 但他并不常来,更不在此留宿,玄同堂内外冷冷清清。

    那夜匆匆一面, 擦肩而过。

    萧窈关于抄经的质疑没来得及问出口, 接连几日, 都未曾再见过崔循。

    官廨倒是这边逐渐热闹。

    五经博士、助教、典学、监丞等一应学官陆续搬来,昭示着学宫即将正式开启。

    萧窈无人可辩, 翠微这边已经夜以继日地将两卷经书抄完。

    也不知崔循那夜究竟还说了些什么, 立竿见影、卓有成效, 翠微都没往日那么纵着她了。

    见青禾也极为生疏地攥着笔, 颤颤巍巍抄经, 萧窈终于看不下去, 自己揽过。

    手腕抄得酸疼时, 就在心中暗暗骂几句崔循。

    学宫人员往来频多, 不似从前自在,萧窈便从澄心堂搬回行宫, 只每日午后来此。

    谢昭身上担着司业一职,近来已住在学宫,每日事务繁忙,却总会留出一个时辰听她练琴。

    春日午后日光和熙,暖风吹过, 依稀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令人昏昏欲睡。

    萧窈托腮犯困,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依旧门窗紧闭的玄同堂。

    “在想什么?”谢昭沏了盏茶予她, 笑道, “昨日得的新茶,你若喜欢, 改日令人送些去行宫。”

    茶水的温度恰到好处,入口微苦,逐渐回甘。

    萧窈道声谢,随口道:“这些时日,仿佛都不曾见崔少卿。”

    “听闻崔翁犯了旧疾,卧病在床,琢玉素来孝敬长辈,自当侍奉在侧。”谢昭徐徐道,“是有什么事寻他?我晚些时候回宫议事,可代为告知。”

    萧窈稍有迟疑,还是摇了摇头:“并非什么要紧事,还是不麻烦……”

    谢昭这样知情识趣的人,往往听到此处便不会再追问。此番却眉眼一弯,温声道:“你我之间,竟还这般生疏吗?”

    萧窈原本并没想太多,被他这么一问,顿觉自己这话似乎确有不妥。

    毕竟尧庄事务繁忙,这些时日总是谢昭教她的时候更多,算起来又是师兄妹的关系,不该如外人那般生疏才对。

    萧窈在心中暗暗反思一番,将抄经的缘由讲给谢昭听,只是隐去了她攥着崔循发酒疯那段。

    “琢玉也是……”谢昭错愕之后,摇头笑道,“那日上巳,宾客饮酒者不计其数,何况学宫律令尚未颁布,拿来罚你,实在有些过于严苛了。”

    萧窈揉捏着隐隐酸疼的手腕,不情不愿道:“算了,横竖我已经抄完。”

    谢昭提议:“既如此,我此番回去可代为交给琢玉。”

    萧窈对此无可无不可,见他主动提及,便叫青禾取了抄好的经文过来。

    谢昭依自己所言,回太常寺时,将这叠经文带给了崔循。

    崔循忙中抽空,才写完给叔父的家书回信,漫不经心瞥了眼,封信的动作随之一顿。

    他认得萧窈的字迹,也能看出来是南华经第一卷开篇。

    只是没料到会是谢昭带给自己。

    但转念一想,萧窈几乎每日都会到知春堂练琴,她这个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会同谢昭提及此事也是情理之中。

    论及远近亲疏,他才是又远又疏的那个。

    “琢玉对公主还是太过严苛,”谢昭道,“上巳日,便是多饮几杯酒也是情有可原。”

    崔循折了信封,缓缓道:“你若见过她醉后言行无状,便不会这样想了。”

    谢昭微怔,指尖轻轻碾过衣袖,复又笑道:“上巳那日是我疏忽,若是照看好公主,也不至于此。”

    “她自有侍女照看。”崔循道,“你与公主虽同拜在松月门下,算是师兄妹,却终究男女有别,往来过密难免招致非议。”

    “你纵不顾惜自身,也该为公主思量。”

    “琢玉此言有理。”谢昭收敛了笑意,“待秦淮宴后,我欲烦请祖父向圣上提亲。”

    仲夏时节的秦淮夜宴,是建邺士族的盛会,今年恰该谢家筹备。而今谢氏上下皆已忙碌起来,力求将此宴办得尽善尽美。

    便是有什么事,只要不是十万火急,大都会往后放一放。

    故而谢昭此举并无不妥。

    两人相识数年,算得上好友,这样的大事提一句也正常。

    崔循在信件封口处落下泥封,眼皮都没抬,片刻后开口道:“随你。”-

    萧窈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依旧每日练琴、整理书稿。

    也会去学宫的藏书楼逛一圈,从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挑几册能够看下去、不犯困的。

    谢昭带走经文,没再同她提过。

    如果不是这日为着文稿来澄心堂讨教,恰撞见崔循与尧庄议事,她怕是就彻底将此抛之脑后了。

    有些时日未见,崔循清瘦了些。

    素色衣袍,腰系青玉带钩,眉目冷淡,愈发像是春风吹不化的冰雪。

    他面前放着一叠书稿,粗略扫过看不真切内容,只能辨出这是极为便宜的竹下纸,其上字迹端正

    有力。

    对面的尧庄却是眉头微皱,未开口先叹气。

    “此人的文章你已看过,实是有真才实学者,”尧庄道,“他这样的出身,至此地步,殊为不易。”

    崔循颔首认同,却道:“可您先前已经拟定十位得入学宫的学子,名册也已经递交圣上过目、首肯。”

    尧庄自然知晓此事,也听出崔循的用意,无奈道:“当真无法破例,容他入学?”

    崔循平静道:“多有不便。”

    尧庄便不再多言,只是视线落在那粗劣的竹纸上时,依旧难掩惋惜之色。

    他素有惜才之心,若非如此,这些年也不会收许多弟子。

    “居士若无别事,我也该回去……”

    见崔循对此熟视无睹,自顾自起身告辞,萧窈没忍住上前打岔:“只是添一人,也不成吗?”

    她听着对话在心中猜了个大概,想了想,又补充道:“又或是不令他占入学的名额,寻个学宫的差事,令人留下来也成。”

    “能得师父看中,说不准比某些个助教还要强些。”

    她倒不是信口开河。

    虽说来学宫当差的人经谢昭的手筛过一轮,但时下朝中风气使然,怕是挑遍了,也不可能凑出这么些有真才实学的人。

    其中或多或少,总有凑数的。

    她带着些期待看向崔循,只觉此事于他而言,应当并不难办。

    崔循淡淡看她一眼:“不成。”

    萧窈欲与他争辩,被尧庄出言拦下,“莫要为难崔少卿。”

    萧窈明面上老老实实地应下来,在崔循离开之后,寻了个借口追上他的脚步。

    原想着先问问崔翁身体如何,想起那日在别院的经历,又实在对这老狐狸没什么关心之意,便只问道:“先前罚我抄的经,你可看过了?”

    “不曾。”崔循停住脚步,波澜不惊道,“经文原也不必予我。只要公主长了记性,今后不再犯,便足够了。”

    萧窈微微瞪大了眼,被噎得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见崔循要走,也顾不得兜圈子,下意识追问:“那方才之事,为何不能通融?”

    “允寒门子弟入学宫,已是莫大的让步,没有得寸进尺的道理。公主应该明白才对。”

    他似是在说此事,又似是不止如此,意有所指。

    萧窈咬了咬唇,跟在他身后,从澄心堂到了官廨玄同堂。

    此处已有不少官吏,见着崔循后恭恭敬敬行礼问候,发现他身后的萧窈后大都难掩惊讶之色。

    只是觑着崔循的脸色,谁都没敢多问半句。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路。

    萧窈愈发神色自若,倒是崔循原本平静逐渐难以维系,进门后冷声道:“你就当真半点不顾惜自己的名声?”

    “我若在意旁人背后如何议论,王家寿宴后,就该找条白绫吊死了。”萧窈没忍住翻白眼,只觉崔循今日不可理喻,“你头一天认识我不成?”

    崔循看向书案上堆积的公文,定了定心神:“你执意跟来,若还是为管越溪入学宫之事,不若去寻谢潮生,令他想办法。”

    萧窈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管越溪”便是方才他们争论的寒门学子。她初时追上崔循确实是为此人,跟到此处,只是觉着他的态度实在奇怪罢了。

    但想从崔循口中问出想要的答案实在太难了。

    她觑着崔循的反应,坦诚道:“可我觉着,谢昭的话仿佛不如你的有用。”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早先若非崔循态度松动,只怕到现在,学宫名册上都不会出现任何一个寒门学子的名字。

    可崔循却无法因为这句恭维而感到愉悦,沉默片刻,反问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为何要做?”

    第038章

    崔循自然是个重利益的人。

    大公无私的圣人是管不了一族事务的。无论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光风霁月、温润疏朗, 都改变不了内里的本质。

    这些年,崔循从未少过算计。

    无论族中事务上,还是士族之间的往来上, 总要审时度势, 权衡利弊, 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先前放任私心,破例为萧窈所做的那些, 才是不该有的。

    若非如此, 也不会引得崔翁介怀, 以至明里暗里敲打, 唯恐一发不可收拾。就连这些时日卧病在床, 依旧不忘关怀他的亲事。

    为此, 还劳动常驻京口的叔父当说客。

    崔循这位叔父素来待他极好, 视若己出。对于崔翁将家业交予他一事非但未曾有过任何怨言, 这些年始终鼎力支持。

    信上言辞恳切,望他早日成家, 琴瑟和鸣,亦有人能帮他分担些许。

    崔循回信婉拒了叔父的好意,并没打算与顾氏女郎相见,却也知道,自己不应再有出格之举。

    他与萧窈实非同路人, 终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故而眼下他只与萧窈论利益, 不论其他。

    萧窈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想了想, 慢吞吞道:“是该礼尚往来, 不应令你吃亏。你若有什么想要的,大可以商量……”

    “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崔循生硬地打断了她, “纵然有,你亦做不到。”

    萧窈绕到崔循面前,目不转睛地仰头看他:“你提都不提,又岂知我做不到呢?”

    崔循眉头微皱,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俨然一副高冷不可亲近的模样,看起来正经极了。

    萧窈向来见不得他这副模样。

    她舔了舔自己那颗尖尖的虎牙,才抬手,却被崔循隔着衣袖攥了手腕,压制在原处。

    两人的力气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哪怕萧窈自小喜欢玩闹,力气在寻常女子中已经算是比较大的;哪怕崔循看起来像是个文弱书生,整日案牍劳形,那只手仿佛只是用来提笔写字的。

    依旧能轻而易举地,将她两只手并在一处钳制着。

    萧窈挣了下,没能挣脱,抢先倒打一耙:“少卿这是做什么?”

    崔循道:“为防公主不知轻重,只得如此。”

    萧窈的目光落在他唇角,明知故问:“我怎么就不知轻重了?”

    崔循神色愈冷。

    当初马车上,唇齿相依,萧窈报复似的咬破了他唇角,转眼走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他那几日却颇为狼狈。

    纵使无人敢为此问到他面前,更无人轻佻打趣,但带着探询之意的目光总是在所难免,背后必然也少不了揣测。

    崔循不喜私密事为人议论,更不喜萧窈这样轻浮、随意的态度。

    “纵你有意效仿阳羡长公主,我却不是那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伶人,由你肆意戏弄。”崔循将话说得愈发直白,缓缓道,“公主若还想再来学宫,便该约束自身,切勿再有离经叛道之举。”

    萧窈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下意识想要辩驳,但迎上崔循冷淡目光后,却又如当头浇了盆冰水,被迫冷静下来。

    她知道,崔循是有这个能耐的。

    哪怕如今顶着松月居士弟子的名头,来此地名正言顺,可若崔循拿定主意不欲她踏足,总能办成。

    她与崔循之间悬殊的从来不止力气,还有手中无形的权力。

    萧窈看向被他攥着的手腕,已经留了红痕,想了想,将声音放轻些:“你弄疼我了……”

    与崔循往来这么多回,萧窈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至少在她面前如此。

    纵使有再多不满,也会因她生病、难过而退让。

    所以哪怕力量悬殊,所以她对崔循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格外麻烦些,也格外考验耐性。

    话音才落,崔循已松开她。

    神色依旧不大好看,话音亦是冷冷的:“你该走了。”

    萧窈规规矩矩站好,拖长了声音道:“那我再问一回,你当真无欲无求?”

    崔

    循眼眸低垂,视线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转瞬却又移开:“当真。”

    他像是只油盐不进的河蚌,掰不开、撬不动。

    萧窈揣度着形势,顿觉一时半会儿怕是啃不下来,便没强求,离了此处。

    途经知春堂时恰撞上谢昭。

    开学在即,谢昭这个学宫司业自不可能清闲。他怀中抱着几卷名册,猝不及防被萧窈撞得踉跄半步,却还不忘扶她一把。

    萧窈揉着额角,连连道歉。

    谢昭道了声“无妨”,又笑问道:“公主这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萧窈稍一犹豫,三言两语,将管越溪之事讲给他听。

    “……师父有惜才之心,为此惋惜不已,我便想问问崔少卿能否通融……”萧窈说着,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此事殊为不易,萧窈原以为谢昭也有得发愁,却只听他开口:“我才见过此人。”

    “如师父所言,他确有真才实学。写得一手好文章,有胸怀天下之志,亦有为国为民之心。”

    谢昭的赞许之情溢于言表,萧窈很少见他这般推崇哪个人,惊讶之余,倒是愈发觉着可惜。

    心中犹自盘算该如何将此人留下。

    “我告知他,此番入学名册已定,无可更改。但学宫藏书楼尚缺整理书册、洒扫尘灰的仆役,他若情愿为之,可以此留下。”谢昭娓娓道来,“他已答应。公主也不必再为此事伤神。”

    萧窈先前的打算也是寻个旁的由头将此人留下,只是但凡涉及官职品阶的位置,皆没那么容易能成。

    而今听了谢昭的安排,惊讶之余又难免迟疑:“会不会太过屈才?”

    “公主可知学宫中的许多藏书,世面上鲜有抄本,寻常寒门子弟这辈子都难看上一眼……”谢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似有物伤其类之意,转瞬却又笑道,“故而纵使为一仆役,也甘之如饴。”

    谢昭的语气始终很平静,听起来并无半分怨怼,却莫名令人有些难受。

    萧窈垂眸想了会儿,轻声道:“也好。”

    她素来是个急性子,做什么事情总想着能立时见效才好,可这世上有些事情,实在并非朝夕之间能够做成的。

    总要多一些耐心,慢慢来才行-

    学宫正式开启之日,定在五月初一。

    重光帝为表重视,携群臣驾临栖霞山观礼。

    萧窈虽素来不喜这些繁琐的章程,但她既为公主,又是松月居士的弟子,自然合该出席。

    时已入夏,天气逐渐炎热。

    典仪开始时犹存着些晨间的凉气,倒还好。只是随着日头推移,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于阶下那些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而言,犹如酷刑。

    队伍最末站着的那些个寒门学子却还好,站如松柏,神色郑重而憧憬。

    祭过社稷、圣贤后,重光帝并未令内侍代为宣旨,而是亲自勉励学子上进。

    之后便是尧庄。

    萧窈摆出一副端庄从容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衣袂飘飘的学子。

    只见其中有人面色逐渐苍白,眼神逐渐涣散,终于还是没能撑完全程,在崔循面无表情宣读学宫守则之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周遭哗然,亦有人惊呼出声。

    崔循平静地瞥了眼,已有侍卫快步上前将人架走,干净利落。

    连带着一旁喧闹的学子都齐齐安静下来,仿佛被掐了脖颈,老实极了。

    萧窈含着片冰片,饶有兴趣地看向崔循,只见他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念完了剩下的守则。

    “十六条守则已刻于石碑上,立思过堂前,望诸位谨记于心。若有明知故犯者,当领责罚。”

    崔循这一句,结束了持续许久的典仪。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庭中学子已有不大站得住的,又不似家中时时有仆役在侧,只得相互扶持着出门,暗暗叫苦不迭。

    萧窈幸灾乐祸,忍笑上前向重光帝行礼问安。

    重光帝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道:“我这小女儿自幼顽皮,这些时日在学宫,怕是给先生添了不少麻烦。”

    “圣上不必自谦。”尧庄捋着胡须,笑道,“公主性情至纯,在琴艺一道确有天赋,又肯勤勉练习,进益颇多。这些时日整理那些陈年书稿,也费了许多心思,是我之幸事才对。”

    重光帝眼中笑意愈浓,倍感欣慰地打量萧窈:“是大有长进了。”

    御驾将回宫,萧窈接替了葛荣的位置,欲搀扶重光帝。

    重光帝轻轻推开她的小臂,朗声笑道:“父皇还不曾虚弱至此。”

    “那父皇比那些个士族儿郎强多了,”萧窈轻嗤了声,促狭道,“方才我看着,他们许多人怕是出门就要躺倒了。”

    重光帝无奈:“窈窈方才就只顾看热闹了?”

    萧窈疑惑:“不然呢?”

    “庭中站的,可都是建邺士族数得上的儿郎……”重光帝瞥她一眼,欲言又止。

    萧窈愣了片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家阿父的用意。

    凝神想了想,那些个士族子弟其实各个收拾得人模人样,衣带当风、环佩琳琅,其中也不乏姿容秀美之辈。

    只是放眼望去,实在叫人提不起兴趣。

    倒真不怪她挑剔,只是每日在学宫看的是谢昭那张脸,偶尔还会见着崔循……他二人能并称“双璧”,自然是有缘由的。

    萧窈停顿片刻,如实道:“不提也罢。”

    “你啊……”重光帝失笑。

    他对此倒谈不上失望,毕竟心中已属意谢昭为婿,只是见萧窈仿佛并不热切,这才想着试探一二。

    萧窈对此并不上心,答完,反问起他近来身体如何、用什么药。

    重光帝一一答了,及至行至学宫门庭下,停住脚步看了片刻。复又向她道:“窈窈这些时日过得可高兴?”

    萧窈点点头。

    虽说学宫远不及京都城内那般热闹,但学琴、整理书稿比学规矩礼仪有趣,不必时常与那些个士族打交道,更是再好不过。

    重光帝顿了顿:“再过几日,你须得回宫一段时日。”

    他原以为萧窈会有疑惑不解,又或是因此不开心,可都没有。她只是又点了点头,稀松平常道:“好。”

    重光帝道:“窈窈不问缘由吗?”

    “我知道。无非是秦淮宴罢了。”萧窈疑惑,“阿父忘了吗?我少时曾去过。何况今载是谢氏操持,我亦听谢昭提过。”

    想了想,又补了句:“阿父不必担忧,我不会再生出什么事端的。”

    重光帝原该为此欣慰,却又莫名唏嘘,百感交集道:“只是倏然发觉,窈窈真的长大了。”

    第039章

    萧窈长居武陵, 来建邺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大都是年节。

    唯一一回赶上仲夏秦淮宴,是先前那位坠马身亡的小皇帝登基时。

    彼时时局乱, 阿父并没打算带上她, 是她自作主张混入随行的车队, 悄悄跟来的。

    那年的秦淮宴由王氏做东,极尽豪奢。

    萧窈好歹也算是皇室族亲, 但各处用以装饰的珊瑚树、夜明珠, 生平罕见。她如同刚进城的土包子, 险些被泼天富贵迷花了眼。

    兜来转去, 误入一处庭院。

    那是个看起来清幽雅致的小院, 其中的宾客也都是世家子弟, 但却显然并非是在探文论道。

    庭中只着单衣、坦胸露腹的大有人在。

    更有甚者, 已同奉酒陪侍的侍女搅在一出, 亲昵狎戏。

    萧窈甫一进门就被甜腻的熏香与浓重的酒气冲得头晕,还没能反应过来, 被人当做王氏的侍女,拽了衣袖往怀中带。

    她那时并不知五石散,也不知这是在散药。只吓得什么都顾不上,惊叫着推开那人,逃开了。

    因着此事, 萧窈对士族子弟的印象一直不大好, 对于这场由来已久的夜宴亦没什么兴趣。

    若换了从前,她兴许会想法子推脱。

    可时至今日, 已明白许多事情在所难免, 并不能由着性子想如何便如何。

    萧窈并没急着回去,只先知会翠微她们, 又提前向尧庄告了假。

    尧庄较之先前更为繁忙。

    毕竟这许多学子中,虽不乏不学无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但也有崔韶这样对松月居士仰慕已久的人。

    先前不得见,而今总能名正言顺地请教学问。

    尤其刚开学这段时日,澄心堂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而谢昭也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既要为学宫事务忙碌不休,又需筹备自家的秦淮宴。

    萧窈自己练了几日琴,将回京都这天,特地去了趟藏书楼。

    她原想着取两册书就走,并没打算久留,却不料竟撞见一场冲突。

    “一册书而已,我难道还能为此扯谎不成?”身着锦袍的青年声音在堂中回荡,兴许是恰处于变声期的缘故,显得格外刺耳,“打量着谁都同你们这等穷酸一样!”

    萧窈倚着扶栏,向下望了眼。

    她记性尚可,依稀记得这是谢氏子弟,入学那日曾不情不愿地过了谢昭一声“三兄”。

    被他奚落的则是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青年,高且瘦,样貌周正。

    被这样劈头盖脸地骂了,此人却未见窘迫之色,又看了一遍手中的记册,认真道:“郎君交付的书,确实少了一册。”

    萧窈认得他手中的记册。

    这是谢昭依尧庄之意定的规矩,藏书楼中的书若要带离此处,须得在记册上登记,下次来时必得如数奉还。

    若有折损,则要另抄一份补上。

    先前学宫未开,只萧窈随意出入此处,记册前两页随意一翻,皆是她的字迹。

    学宫开后,为免人多手杂,便拨了专人来负责此事。

    此人双手奉上记册,却被谢七郎抬手扫落,冷笑着质问:“焉知不是你这贱奴记错?又或是旁的什么人手脚不干净,栽在我身上。”

    周遭立时有人帮腔:“正是。”

    “谢氏藏书汗牛充栋,不可胜数,岂会昧下这么一册?”

    “你凭空诬赖学子,是何居心?”

    “……”

    他捡起记册,拂去其上沾染的灰尘,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却又在一边倒的质问中沉默下来。

    “去告诉学宫管事,必得撵了此人,以免留在此处碍眼。”谢晖不依不饶,吩咐自家仆役。

    萧窈托腮看了会儿,见此,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且等等,”萧窈叩了叩扶栏,打断了这场热闹大戏,“我有一事不大明白。”

    堂中众人循声看去,见萧窈抱着两册书施施然下楼,皆吃了一惊。

    上巳那日后,他们大都认得萧窈。

    纵然未曾见过,也知道而今能这般光明正大出现在学宫中的女郎,除却公主再不会有旁人。

    直至萧窈行至面前,谢晖才回过神,欲盖弥彰地咳了声:“公主有何见教?”

    “我方才在楼上听了个大概。”萧窈柔声道,“郎君与此人是有什么过节不成?若不然,他为何要有意害郎君呢?”

    谢晖愣了下,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天生坏种,本就存了害人之心,尤其这等卑贱出身的仆役。公主心善,却也不该被其蒙蔽才是。”

    萧窈点点头,却又伸手问那仆役要了记册。

    “郎君兴许未曾看过这记册,何月何日何人借了何书,皆记得清清楚楚。”萧窈想了想,又补了句,“虽繁琐了些,却是你家三兄定下的制式,为的就是少些今日这样的争端。”

    萧窈不疾不徐翻过几页,寻到了谢晖的名字:“要我念给郎君听吗?”

    谢晖脸上的笑容稍显勉强。

    他就是再蠢,也看出来萧窈并非只是好奇此事,而是为这仆役说话。

    “巧了,缺的恰好还是记在中间这册,前后未曾有过任何涂改的痕迹。”萧窈指尖点了点书册,“郎君既是谢氏子弟,自然不屑于此,兴许是这些时日忙于学业,一时忘了也未可知……”

    她压下快到嘴边的难听话,留了个台阶给他,笑道:“不若还是回去找找?”

    他们能随意为难一仆役,说撵人就撵人,却不能随随便便同萧窈过不去。有人打圆场:“公主所言有理。”

    谢晖对上她含笑的眼眸,晃了晃神,随后也道:“我令人回去看看。”

    萧窈微微颔首,将手中那两册书连着记册一并递与仆役:“帮我记下。”

    原本聚拢在此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

    萧窈看着他端正的字迹,若有所思道:“你可是姓管?”

    此人微怔,点了点头:“正是。多谢公主施以援手,为小人解围。”

    “我听师父提过,说你极有才华,而今在此殊为不易……”萧窈接过他双手奉还的书,莞尔道,“不过我信明珠纵一时蒙尘,终有得见天日之时。”

    管越溪又怔了片刻,待她转身离开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低声道:“小人自当勉励。”-

    萧窈在藏书楼耽误了些时辰,及至上车,准备的冰碗已经融化大半。

    翠微持着柄紫竹腰扇,疑惑道:“是有什么意外?”

    扇风徐徐,带着些薄荷的清凉。

    萧窈舀了勺冰水,将方才遇着的事情讲给她们听。

    在翠微与青禾面前,她并没什么顾忌,也不必端出一副温柔端庄的模样,讲完便骂了谢晖一句“晦气”。

    翠微感慨道:“这位谢七郎与谢司业同为谢公之子,行事却差了许多。”

    “我原以为,谢氏家教算好的,”萧窈咬着粒莲子,顿了顿,“兴许于他们而言,这些原就算不得什么。”

    庶民如草芥,便是死了也不足惜,今日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青禾替她剥着菱角,“我听小六提过,谢氏那位长公子倒是素有令名,备受谢公倚重,只可惜近两年身体仿佛不大好。”

    萧窈也曾听班漪提及此事,沉吟片刻,忽而道:“那只怕近来是愈发不好了。”

    翠微惊讶:“为何?”

    萧窈虽与谢昭多有往来,但很少听他提过家中事宜,除却与谢盈初见过几面,对他那些兄弟姊妹并不了解。但她也知道,秦淮宴这样出风头的事情,按理说用不着谢昭费心。

    毕竟谢夫人不喜谢昭,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

    “我前几日就在想,而今学宫才开,他这样一个从前极为清闲的人,怎么在这种关头两地奔波……”萧窈接过青禾递来的菱角,“不过终归是没来由的揣测,过些时日再看,自然明了。”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冰碗中残余的甜水溅在萧窈衣袖上,黏腻的触感令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翠微轻轻叩响车门:“何事?”

    “有人抢路,”六安倒吸了口气,停顿片刻后才又道,“仿佛是桓氏的车队。”

    萧窈原本懒散地倚在窗边,闻言,挑开细密的竹帘看了眼,霎时理解了六安语气中的微妙。

    这支抢先一步入城的车队极长。

    宝马香车,随行在侧的仆役无数,溅起的烟尘之中,运着行李的车仿佛一眼望不到尾。

    城门处当值的禁军认出桓氏的车马,殷勤上前问候,寥寥几句后便悉数放行。

    青禾在旁看了眼,不由得惊叹:“这样大的阵仗!”

    萧窈看着长龙似的车队陆续驶过,轻轻拭去腕上的甜水,亦感慨道:“真是热闹。”

    第040章

    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萧窈依稀记得来建邺的路上,钟媪曾用颇为推崇的语气同她提过此事,只是她那时被一堆名字闹得头晕目眩,并没细想过。

    而今想来,这便是士族联姻的意义所在,崔翁对崔循的期许应当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与他年纪相仿的桓长公子已然儿女双全,他的亲事却还是八字都没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头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萧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顾虑?”

    萧窈回神,随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与?”

    萧窈已然对各家族谱熟稔,知晓王旖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以她对王滢的了解,只怕这回秦淮宴上再遇着,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惧怕王滢,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王旖有所顾虑。

    翠微宽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谢氏做东,便是再怎么嚣张,想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拂谢家颜面。”

    萧窈心中觉着未必,但多思无用,届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秦淮宴为期三日,最先递到萧窈这里的请帖,是头一夜观灯、赏荷的风荷宴。请帖上隐隐绘着花叶暗纹,字迹清逸,有脱俗出尘之感,叫人一见难忘。

    这些时日见得多了,萧窈一眼就认出这是谢昭的字迹。

    她并未提早过去,待到白日暑气逐渐散去,暮色四合,才离宫去了摆宴的别苑。

    青石铺就的路径两侧已点上花灯,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并不见富丽气象,却极为雅致,能看得出来颇为一番心思。

    有微风拂过,送来一段荷香。

    宾客们四散着观灯赏景,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萧窈兜兜转转,在一处藤萝花架下,偶遇了谢盈初。

    谢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说她应当在谢夫人处陪着招呼宾客才对,但谢盈初并非擅言辞之人,难免拘谨不自在。

    加之并非谢夫人所出,素来也不大讨这位嫡母喜欢,便没去掺和。

    她原本正对着花灯出神,看清来人是萧窈后,莞尔一笑:“公主来了。”

    萧窈点点头,看了眼她身侧那盏莲花灯,随口道:“方才还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这些花灯做得可真是精致,上边的题词应当是谢昭的手笔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欢,等夜宴散去时,可带几盏回去……”谢盈初顿了顿,转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萧窈想了想,只道:“他近来忙得厉害,我已有些时日未曾见过。”

    谢盈初道:“三兄近来忙着筹备此宴,过了这几日,自然清闲下来。”

    “学宫新开,近来事务也多不胜数,”萧窈有意无意道,“倒真是不巧,赶在一处了。”

    “阿翁原是将此宴交给长兄操持过目,哪知长兄前些时日病情加重,实在难以为继,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帮忙……”

    谢盈初轻轻拨弄莲灯,看着其上清逸字迹,由衷道:“三兄做事素来尽善尽美,事必躬亲,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人都清减许多。”

    言毕,又同她感慨:“可饶是如此,也不见得能落什么好。”

    萧窈轻声道:“是因谢夫人不喜他吗?”

    谢盈初面露难色。

    她虽敬仰自己这位三兄,连带着对萧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规蹈矩惯了,实在无法非议嫡母,只得敷衍过去。

    萧窈见此便没勉强,闲谈几句后,觑着时辰差不多,结伴往设宴处去。

    她先前虽来过谢家,却并不曾正经与谢夫人打过交道,直至此时。

    这是个看起来不大好相与的人。

    身着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发髻高高绾起,佩戴着套玉制的头面首饰,在灯火下映出幽微光泽。

    兴许是时常皱眉的缘故,她眉心有两道浅浅的印子。

    值此盛宴,谢夫人脸上虽挂着客套的笑意,却并不入眼,便难免显得有些虚假。

    唯有同另一侧的年轻妇人说话时,神色才有所和缓。

    萧窈目光掠过那全然陌生的妇人,看清她华丽的衣裳、首饰,又瞥了眼一旁的王滢,立时明了她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武陵来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着团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说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依旧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称赞。

    只是王滢轻轻嗤笑了声,为此添了注脚。

    萧窈磨了磨牙,却又不好发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着的谢夫人。

    谢夫人并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请公主入席。”

    待宾客陆续到齐,仆役们捧着美酒佳肴奉上,远处的芦苇荡中有婉转悠长的笛声响起,随夜风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今日园中布置,一景一物,细微之处亦见用心。”

    “谢氏不愧诗书传家,自是一等风流雅致……”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熟稔地恭维客套,只是身为主人家,谢夫人的反应却实在算不得热切。

    夸的愈多,笑得反而愈发勉强。

    萧窈抿了口酒,觑着她的脸色,才终于在这场宴会上找到些许乐趣。

    “为何只闻笛声?”王旖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恭维,向谢夫人笑道,“早就听闻谢三郎琴艺冠绝江左,值此盛会,该请他亲自弹奏一曲,才算圆满。”

    谢夫人微怔,原本不尴不尬的面色终于好转,缓缓笑道:“阿旖说得是。”

    言毕,吩咐身侧老媪:“知会三郎,令他带着那张琴来此。”

    她语气中的轻蔑并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贱籍乐师之流。

    在场之人大都知晓谢昭昔年认祖归宗时那些牵扯,知情识趣地闭嘴,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气氛微妙起来。

    谢盈初嘴唇微动,到底没敢说什么。

    萧窈饮尽杯中残酒,在那老媪领命离开前,冷不丁开口道:“我观三公子这些时日两地奔波,既要忙于学宫事务,又得为此番筹备谢氏秦淮宴操劳,身兼数职,已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桩差使?”

    “若嫌笛声单调,偌大一个谢氏,总不会凑不出个乐师才对。”

    谁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番话,面面相觑。

    在场宾客之中,亦有人知晓今朝筵席经谢昭之手安排,只是谁都不想触谢夫人霉头,只当不知。

    萧窈却这样明晃晃地挑破了。

    谢夫人脸上客套的笑意逐渐褪去,王旖眉尖微挑,意味深长道:“公主知晓得这般清楚,又如此回护谢三郎……”

    萧窈不耐烦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打断了她,径直问道:“我与三公子同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为师兄妹,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王旖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

    她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几乎无人敢回嘴,更没人会如萧窈这般当着这么些人口出狂言。

    早前听闻建邺传过来的消息,知晓小妹被公主泼酒为难时,她只觉荒谬。而今才终于意识到,萧窈真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她沉默片刻,冷笑了声,算是揭过此事。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过此事,转而聊些衣物、钗环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

    萧窈又饮了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身侧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萧窈垂眼看去,只见上前添酒的侍女匍匐在地,不住地请罪。而她衣衫上,则沾了半袖被失手

    浇上的酒水。

    夏日衣衫单薄,酒水几乎立刻洇透衣料,黏在她肌肤上。

    萧窈没忍住皱眉,却也没责骂那婢女。

    她本就在此处呆得不耐烦,兴许是暑气尚未散尽,又兴许是此处的人令她厌倦,只觉心烦意乱。

    索性自顾自起身道:“我去更衣。”

    来时的马车上备有衣物,有婢女领着青禾去取,萧窈则随着引路的婢女去往供给宾客歇息的客房。

    离了宴席,周遭没有浓郁的脂粉香气,也不必再看那些装模作样的脸,萧窈以为自己的心绪该慢慢平静下来才对。

    可恰恰相反。

    她将衣襟稍稍扯开些,却依旧觉着呼吸不畅。

    乐声逐渐远去,萧窈看着愈发偏僻的小路,意识到不对。

    她按了按心口,只觉心跳愈快,裸露在外的肌肤逐渐发热,倒似是高热生病一般。

    可并没来得这样快的病。

    萧窈停住脚步,打量周遭的路径,果断抽身往回走。

    原本毕恭毕敬的婢女吃了一惊,上前想要拦她:“公主要去何处?”

    萧窈拔了鬓上一支金簪,反攥住了她的手,重重划过。殷红的血随即涌出,婢女吃痛,惊叫出声。

    萧窈却只觉自己的力气已不如前,若再耽搁下去,指不定会如何。

    她咬着舌尖,循着灯火的方向,往最近的湖边去。

    她并非全然懵懂无知的女郎,隐约猜到自己为何会如此,一时顾不得想谁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害她,只知自己该尽快寻个信得过的人。

    如今的模样已经不好,若是大庭广众之下为人所觉,恐怕难以收场。

    萧窈心中烦躁不安,毫无头绪,几乎要将舌尖咬破。

    及至到了湖边,望见崔循身旁常跟着的小厮时,如蒙大赦般问道:“你家公子人呢?”

    松风被问得猝不及防,下意识看向停靠在一旁的画舫。他自问算是会揣度长公子心意,但在这位公主的事情上,却怎么都拿不准。

    正犹豫着该不该回答,却只见这位急匆匆而来的公主已上前,对着画舫口无遮拦地唤了声“崔循”。

    松风瞪大了眼。

    舱中的崔循亦没按捺住皱眉。

    他初时听出萧窈的声音,并没打算见她,却又不能任由她这样胡闹下去,终于还是起身。

    只是才挑起竹帘,眼前有青绿色的衣料晃过,画舫随之晃动。

    萧窈竟然就这么跳了上来!

    崔循额角青筋微跳,欲责备,却被她攥住了衣袖。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来的,崔循下意识扶了一把,触手所及的肌肤透着不同寻常的热度。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不对劲。

    “崔循,”萧窈狼狈不已,犹如攥着一根救命稻草,“你须得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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