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的形容很不妙。
船头悬着的花灯透出柔和的光, 照出她狼狈的面容。
像涂多了燕支,红霞从脸颊蔓延至脖颈,本应规整的衣领被扯松了些, 露出纤细的锁骨。
肌肤如细瓷, 在灯火下分外莹润。
最惹人注意的还是那双眼。
萧窈生着双极好看的杏眼, 眼睫浓密纤长,眼瞳澄澈, 亮如星辰。被她满怀期待看着时, 便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 总难免心软。
可如今, 这双眼中仿佛盈着层水雾, 眼尾微微泛红。
眼波流转间, 带着分外动人的意味。
崔循初时只以为她又在胡闹, 有意作弄人, 责备的话已经到了舌尖,见此情形后愣住了。
便是再怎么迟钝, 也意识到事出有因。
干燥的手指扶在萧窈腕上,感受到热切的温度,与异常剧烈的脉搏。
崔循错开视线,垂眼看向船板:“可是身体不适?为何如此?”
“有人害我……”萧窈吸了口气。
这一路过来,萧窈心中极为慌乱, 生恐算计她的人会追上来, 也怕被不熟悉的人撞见自己这副模样。
她能觉察到自己的力气逐渐流逝,原本的焦躁烦闷, 逐渐演变为其他。
若真为不怀好意之人所见, 说不准会如何。
这种慌乱的情绪,在见到崔循之后消散许多。
无论两人有过何等过节, 她对崔循又有怎样的成见,都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个正人君子。
不必担忧崔循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用担忧他会以此相胁。
眼见萧窈已经不大站得稳,崔循侧身,请她进了船舱。
“今日宴上,我喝了两三盏酒,被婢女打湿衣衫,便随她去客房更衣……”萧窈捋着思绪,并没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半路觉察到不对,便逃开了。”
崔循倒了盏茶,放置她面前:“稍待片刻,我令人请医师来……”
话音才落,还未起身,就被萧窈拦下。
纤细柔软的手毫无阻拦地覆在他手上,无衣料相隔,亲密而暧昧。
“不是病,”萧窈艰难地咽了口水,轻声道,“我被人下了药。”
崔循身形一僵。
他方才见着萧窈眉眼尽是春情的模样,不敢直视,心中已隐约有所怀疑。眼下听她亲口认下,心绪依旧乱做一团。
隐隐的,还带着些怒气。
谁敢如此对她?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肖想、图谋她?
萧窈此刻却并没心思想这么多,她只觉难受,体内那股不知名的火逐渐蔓延开来,四肢百骸都感受不适。
体温升高,热得难受,触碰到崔循时才得以稍稍缓解。
他平素面色犹如寒冰霜雪,不近人情,而今整个人也像是块凉玉,肌肤相接时,触感极好。
萧窈不自觉贴近了些,几乎整个人依偎在他怀中,十指逐渐相扣。
“崔循,”萧窈额头抵在他肩上,闷声道,“你帮帮我……”
崔循脊背已经抵着船舱,退无可退,整个人僵硬得如同木头,试图推开萧窈。
只是才拉开些许距离,又被她不依不饶地黏上来。
她通身好似筋骨都酥软了,趴在他怀中,像是团绵软的云,轻飘飘的。
崔循目光垂落,看着她鬓上摇摇欲坠的珠花,只觉嗓子发紧,沉默片刻后低声问:“你要我如何帮你?”
萧窈分不清他是当真不明白,还是有意拿腔作调,一时气结。
索性偏过头,殷红的唇落在他如玉般的脖颈上,沿着血脉细碎地吻着。
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
崔循伏在她腰间的手不觉收紧,却并没由她肆意妄为,再次分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一字一句问:“萧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他头一回称呼她的名字。
崔循的声音很好听,清清冷冷,如冬雨碎玉,如今更是透着几分凝重。
萧窈的力气原就比不得崔循,而今浑身酥软,更是挣不脱。她被几次三番的推拒搅愈发难受,便没忍住瞪了崔循一眼,“我知道。”
她多少是有些不耐烦的。只是药效发作,声音绵软,目光中亦是嗔怪之意更多,倒像调|情。
言罢,又有些委屈,同他抱怨:“明明你也不是毫无反应……”
两人贴得这样近,几经拉扯后,萧窈能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
抵着她,存在感很强,不容忽略。
与他那张神色寡淡的脸截然不同。
萧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崔循能问出一种只她在纠缠不休的意味。
“你我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不应如此。”崔循犹如迂腐的老学究,缓缓道,“今日你由着性子放纵,焉知他日不会后悔?”
萧窈听得两眼一黑,点点头,“好。”
她喘了口气,软声道:“你不帮,我另找旁人……”
说着作势起身。
可崔循拢
在她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倒收得愈紧,甚至令她觉出几分疼痛。
不欲她靠近,却更不准她离开。
拧巴得要命。
药效催化之下,萧窈被折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彻底没了脾气,勉强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崔循却问:“你还想找谁?”
萧窈想了想,一时没想起来。
便没回答,只将脸埋在他肩上,翻来覆去地念叨:“我不舒服……”
她这话并非作伪,天水碧色的衣裙如莲叶铺开,双腿焦躁而难耐地绞在一处。像是离了水,被晾在岸上暴晒的鱼。
这时候,再说什么请医师已经无济于事。
崔循思及有人见着她这副情态,纵使是医师,也顿觉难以接受。只恨不得将她藏起来,在他怀中,只他一人能看。
便是再怎么克己复礼,终归不是断情绝欲,萧窈再一次吻上来时,他僵了下,没再躲避。
与上回在马车中短暂的亲吻不同,此番格外热切,不再仅限于肌肤相贴。他尝到了唇脂的味道,以及香香软软的、灵巧的舌尖。
恍若烈火燎原,理智所剩无几。
曾经旖旎的梦成了真,他这才知道,原来现实比梦境还要完美。
“萧窈,”他抬手摩挲着萧窈的脸颊,舔去唇角津液,哑声问,“我是谁?”
萧窈被问得猝不及防,愣了愣,才慢吞吞道:“崔循。你为何……”
只是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完,尾音就被崔循吞在口中。
他的姿态极为强势,像是压抑许久,终于有了倾泻之处,最后萧窈几乎喘不过气来,攥着他的衣袖呜咽。
这样亲密的接触非但没有缓解,反倒加重了她的折磨。
崔循稍稍退开,额头依旧相抵,以一种笃定的口吻开口:“萧窈,你应嫁我。”
萧窈茫然。
到现在,她的脑子已经算不得多清楚,更没想到崔循会在这种时候同她谈婚论嫁!
“无论你与谢潮生是否有约在先……”崔循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可他还是哑声道,“都应嫁我。”
他与谢昭数年交情,早知对方要想萧窈提亲,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但这番话说出口后,反倒如释重负。
哪怕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许久以来心中所想。
萧窈怔怔道:“什么有约在先?”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复又吻她。
“你应爱我,”崔循的声音再无往日的清冷,哑得不像样,唤着她的名字道,“只爱我。”
他实在是个学什么都很快的聪明人,初次亲吻时,生涩得要命,如今却仿佛已经掌握了诀窍。
端详着她的反应,拿捏轻重。
总是等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时,才稍稍退开,旋即又贴近。
萧窈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脑中早已是一团浆糊,顾不上想他都说了些什么,只含糊地呜咽应下。
船舱中铺着层茵毯,她却仍觉硬,只肯趴在崔循身上。
绾发的发簪摇摇欲坠,终于还是跌落,青丝如瀑散下,带着幽微的香气。
崔循抬手抚过她的鬓发,沿着脊骨一寸寸下移,累得萧窈战栗不止。
“我不能……未成亲……”崔循似是在对她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提醒自己,“此间太过仓促,若有孕……”
萧窈听得断断续续,难耐地挪动。
崔循扣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哑声道:“别动。我帮你……”
他到如今这个年纪,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但从前见那些士族儿郎揽着侍女、乐妓厮混,只觉不堪入目,甚至看着他们沉溺于情|欲时的作态,隐隐感到恶心。
是以他这些年未涉情|事,清心寡欲。
而今,那些所谓的冷静、克制不复存焉。
船舱中的白瓷瓮中,供着几枝新摘的莲花,花瓣娇柔,犹带水汽,因画舫的微微晃动而战栗。
萧窈浑浑噩噩,分不清身在何处。
崔循一手在她裙下,又扣着后脑依旧吻她,将唇齿间溢出的娇|吟悉数咽下。亲吻时不可抑制地有些凶狠,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才能稍稍缓解自己无处排解的欲|望。
她实在是个很不好伺候的女郎,轻了些、重了些,都要不满皱眉。
崔循只得揣度着她的喜欢,斟酌着,慢慢侍弄。
原本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瞳如今已被情|欲浸染,眼尾泛红,声音软得犹如春水。令人心甘情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青绿衣裙铺开,如莲叶,她整个人则如雨中菡萏,在他掌心盛放。
到最后萧窈已然累极,伏在他怀中昏昏欲睡。
唇上的唇脂早就被他吃净,却依旧红得厉害,眉眼间犹带春|情,妍丽得不可方物。
身体未曾餍足,可看着怀中的萧窈,心中却觉满足。
崔循抚弄着萧窈散下的青丝,丝丝缕缕,绕在指间,暧昧而缠|绵。
第042章
风送荷香, 轻歌曼舞。
花灯烛火映着觥筹交错的士族子弟,谈笑不绝于耳。
有人谈玄论道,评点风物, 亦有人聊着近来新得的乐妓, 邀人改日共赏, 其乐融融。
与以往的每一回聚会没什么区别。
只是因为此次秦淮宴系谢氏操办,推杯换盏间, 总少不了对于长公子谢晗的恭维奉承, 称赞今日筵席何其风雅脱俗。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 谢晗苍白的脸上浮现些许血色。
他身着一袭白衣, 宽袍广袖, 衣带当风, 是位极为风流俊秀的郎君。正持着酒盏, 熟稔地与各家子弟寒暄客套。
只是时不时又会侧过身, 低低地咳嗽几声。
相较而言,谢昭则要清闲许多。
他并未主动与人交际, 拎着壶酒,在湖边席地而坐,对着满湖莲花自斟自饮。
“我前些时日得了篇古琴谱,说是失传多年的《秋风曲》,潮生何日得空, 为我辨辨真伪。”有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谢昭无须抬眼, 便知晓来的是顾阶。
顾氏四郎,因雅好音律, 这些年与他颇有交情。
谢昭答:“随时都可。”
“既如此, 届时我于学宫侯你。”顾阶一撩衣摆,在他身侧坐了, “前几日我曾去知春堂寻你,却只遇着公主,听她说你近来忙的厉害,怕是不得空。”
谢昭听他提及萧窈,微微一笑:“秦淮宴罢,便没我什么事情,自然也就清闲了。”
“此番秦淮宴,是你经手筹备的?”顾阶心存顾忌,虽已断定,但语气中仍带着些许迟疑。
谢昭只道:“既是谢家之事,我帮些忙,也是理所应当。”
见他这般豁达,丝毫不介意功劳悉数揽在兄长身上,顾阶心中那点避讳倒是隐隐成了不平,“啧”了声:“你家长兄可真是……一言难尽。”
谢晗实在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谢昭初来乍到时就已经看出这点,故而这些年安分守己,所涉之事仅限于音律、文辞这样闲趣上,彼此相安无事。
可自重光帝令他筹办学宫事宜开始,这种微妙的平衡就注定难以长久维系下去。
谢昭心知肚明,笑而不语。
顾阶也不再提这等扫兴之事,转而与他聊起今载斫琴进展,直至一壶酒饮尽,这才起身另寻旁人闲谈。
谢昭掸着空空如也的酒壶,看向近前的仆役:“何事?”
“小人方才撞见了常跟在公主身侧的婢女青禾,她正着急忙慌地私下寻人,仿佛是公主那里有什么意外……”商音觑着自己公子的神色,这才又道,“是否令人帮着找找?”
谢昭深谙萧窈的行事,并没惊诧。
以她这样的性子,本就不可能长久坐在那里与女眷们寒暄,四下闲逛才是常事。
他看向湖对面灯火通明的去处,芦苇影影绰绰,不疾不徐道:“女眷那边,可是有什么事情?”
商音迟疑片刻,直至谢昭疑惑不解看来,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听徵音提及,夫人原有意请您携琴过去……”
此举轻慢折辱的意味实在太过明显,商音只略提了句,随后又道:“是公主出言拦下,就此作罢。”
“此后,婢女斟酒时污了衣裳,公主离席更衣。可青禾说自己取了马车上备用的衣物回来,客房却不见人影,正急着到处找人。”
谢夫人的举动并未令谢昭变色,只轻嗤了声,倒是听到萧窈为他解围之时怔了怔。
待听完商音的回禀,他起身道:“既如此,叫人帮着找找。”
想了想,又额外补了句:“莫要声张。”
谢昭虽也觉着此事有些古怪,但起初并未担忧,直至迎面撞见形迹可疑的王旸。
同为世家子弟,往日总少不了往来,对彼此的秉性也都有所了解。
以王旸一贯行事,他此时应当同那几个素日常在一处饮酒作乐的好友为伴,又或是同哪个冒昧的婢女厮混。
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样冷清僻静的地界。
身上犹带酒气,神色慌里慌张。
谢昭不动声色拦在他面前,笑问:“九郎这是自何处来?”
“我,”王旸本就不是什么沉得住气的人,磕磕绊绊道,“我四下逛逛……”
谢昭微微颔首,若无其事道:“那九郎可曾遇见公主?”
王旸瞪大了眼。
他依着王滢的意思在一处僻静院落等候,久等不至,终于不耐烦起来,可出来寻人撞见的却是个满手鲜血淋漓的婢女。
待到循着婢女所指的方向追到湖边,远远见着表兄身侧侍奉的仆役,立时就慌了。
他不敢上前问,四下也未曾见着人,便知道事情不成,只想着悄无声息溜回来。却又好巧不巧地撞上了谢昭。
谢昭面色如常,语气温和,可他到底做贼心虚。
哪怕今夜当真没有见过萧窈,“不曾”两个字也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谢昭脸上客套的笑意逐渐褪去。
上巳那日听到的对话,已经够猜个七七八八,谢昭几乎可以断定王旸对公主心怀不轨。只是没有料到他竟胆大包天至此地步,在秦淮宴上动手脚。
王旸敷衍后,迫不及待离去。
谢昭短暂沉默片刻,吩咐商音:“再多调些人手去寻公主,切记,要口风紧的。”
“一旦有消息,速来报我。”
他平日总是一派随和模样,少有这样郑重的时候,商音随之一凛,立时应了下来,依言照办。
谢昭归于谢氏近十年,自然有自己的人手,办事也向来得力。
只是此番几乎寻遍每一处僻静屋舍,却依旧未曾找到萧窈的踪迹。
倒是先找到了引萧窈离席的婢女。
婢女才换下被血污了的衣裙,腕上缠着的粗布隐约有血色洇出,被强行带到谢昭面前时惊惶不已。
谢昭问:“谁令你行此事?”
婢女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你为何为他做事?”谢昭审视着她,“是许你金帛?还是有什么把柄、软肋攥在他手上?”
婢女的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地面。
她在谢氏侍奉,知晓这位三公子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这些年从不曾苛待仆从,心中多少抱着些许希望。
可谢昭并未因她这凄惨的模样有何动容。
见她死活不肯开口,吩咐徵音:“带她下去问话,明日告知我原委。”
月上中天,宾客陆续散去之际,商音终于来报。
“未曾见着公主。只是听青禾姑娘的意思,是已知公主踪迹,不必咱们再费心找寻。”
谢昭眉尖微扬:“她在何处?”
青禾未曾提及,但商音还是循着她的行踪猜出,迟疑道:“仿佛是崔少卿的船送公主离去的……”
谢昭覆在琴弦上的手稍稍用力,轻微的疼痛令他的脑子格外清晰。
但却什么都没再问,只平静应了声“知道了”-
萧窈清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
夏日炎热而刺眼的光透过重重纱帐,映出斑驳的影子,她下意识抬手遮眼,倒吸了口凉气。
腰仿佛有些微酸。
私密处全然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些茫然。
萧窈眨了眨眼,因刚睡醒而分外迟钝的脑子费了会儿功夫,才终于记起昨夜之事。
她去风荷宴,不知被谁用下三滥的手段算计,兜兜转转扑到崔循船上。
再之后的记忆,其实并不是那么清晰。
只依稀记得崔循再三推拒,最后还是被她缠得没办法,断断续续不知念叨了些什么,最后用手帮她纾解数回……
萧窈僵了僵,听到脚步声渐近时,下意识扯起薄毯将自己蒙起来。
翠微挂起纱帐,看着薄毯下缩成一团的萧窈,无声叹了口气。
昨夜之事虽未亲眼所见,但单看萧窈被送回来时的形容,也足够猜个差不离。
当真是狼狈极了。
眉眼间多了未曾见过的柔媚之色,红唇微微泛肿,裙下的衣物更是沾着潮气。及至回宫后不便沐浴,擦拭之时,轻而易举就能觉出不对。
腿根细嫩如羊脂般的肌肤上,犹自留着痕迹,红肿未褪。
翠微看得脸热,既羞又恼,心中不知翻来覆去将崔循骂了多少回。对于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才好!
她一宿未睡,到如今也毫无困意。
“叫公主受委屈了,”翠微按了按眼角,斟酌着措辞试图安抚萧窈,“此事……”
萧窈闷声道:“别提。”
她只露出一双眼,飞快地看了眼翠微,小心翼翼道:“咱们能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名义上虽为主仆,但在萧窈心中,是将翠微当作姐姐一般看待的,实在没办法镇定自若地同她讨论此事。
若是长公主在,兴许还能聊上几句感受。
但现在她只想装聋作哑。
翠微满是错愕地看着她。
萧窈并不为此难过,也没打算当做什么要紧事郑重商议,非要说的话,她只想先揪出那个背后耍阴招的东西。
“可是,”翠微沉默片刻,勉强压下震惊,“此事就这么算了?”
萧窈想了想,确准自己的记忆没错,尽可能委婉地告诉她:“横竖也不会有孕……”
她记得并没到那一步。
只要没有这个麻烦,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翠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总觉着不该如此,却又拗不过萧窈,只能暂且搁置,被萧窈哄着回房歇息去了。
夏日炎炎,朝晖殿中一片寂静,崔氏别院则不然。
上好的白瓷盏摔在青石地面,如碎玉跳珠,四溅开来,其中的茶水洒得一片狼藉。
崔翁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长孙,开口时,声音隐隐发颤:“你说什么?”
第043章
崔翁近来过得还算顺心如意。
换而言之, 如今崔氏事务皆在崔循肩上,只要他那里不出什么岔子,便没任何事情值得崔翁烦忧的。
年初虽有过意外, 但好在未曾愈演愈烈。
崔翁冷眼旁观, 见他未曾再与那位公主搅和到一处, 渐渐也算松了口气,只想着应当尽快将亲事定下来。
次子信上提及的顾氏女郎就很不错。
改日还是应当安排见上一面。
晨起后, 他依惯例练了套五禽戏。用过朝食, 正琢磨着今日是去垂钓还是与老友相约饮茶时, 仆役来报, 说是长公子来了。
崔翁看了眼天色, 眼皮莫名一跳。
崔循做事从来按部就班, 很少会在这种时候来别院, 他听了回禀时, 就猜到八成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心中多少有准备。
但听到崔循一开口那句话时,还是失手摔了茶盏。
他仿佛顷刻间老了几岁, 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崔循垂眼看向衣摆上溅的水渍,恭敬道:“孙欲迎娶公主。”
崔翁那颗前不久才放下去的心霎时又被提
了起来,看着一副恭谨模样的长孙,只觉荒谬。
震惊过后,更多的则是愤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按着心口, 已然快上不来气。
伺候的老仆见此, 连忙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给他服下,又小心翼翼地向崔循道:“家翁大病初愈, 长公子慎言啊……”
崔循撩起衣摆, 端正跪下,却依旧不肯收回那句话。
崔翁虽一时气急, 但并非那等彻头彻尾的糊涂人,渐渐平静下来,也知道发怒无用。
他放缓呼吸,沉声道:“你应知道,我断然不可能允准此事。”
“祖父昔日欲为五郎求娶公主,足见对公主品性无异议。”崔循依旧跪着,并未起身。
“五郎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你掌崔氏一族事务,所娶之人自然应是煊赫世家出身的闺秀。”崔翁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讲道理,“公主品性无虞,可她能为崔氏带来什么?又如何能料理家中庶务,与各家士族往来?”
这些事情,本不用掰开揉碎了同崔循讲,他自己心中比谁都清楚。
重光帝自小溺爱,萧窈不愿学什么从不会勉强。
她少时连琴棋书画都不耐烦学,无须多问,便知道决计不会有人教她管家,教她料理那些士族往来事宜。
过往十余年,重光帝都未曾想过女儿会嫁入哪个世家大族,又岂会强迫她学这些?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郎。”
崔翁冷笑:“又何必舍近求远?”
别的不说,顾氏那位女郎已是出了名的貌美端庄,办事利落,堪为一族主母。萧窈这个初来建邺能跟王四娘子扯头花的人,学个三年两载,难道就能比得上那些悉心教养十余年的世家闺秀?
崔翁并不这么认为。
何况以那位公主的性子,愿不愿学还两说,焉知不会闹出别的事端?
崔循却道:“旁的女郎纵端庄娴静、面面俱到,非我所求。”
崔翁听得心口隐隐抽痛,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些道理长孙不是不懂,只是鬼迷心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此时再论什么利害并没多大意义。
他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困惑道:“你就当真非她不可?为此不惜忤逆尊长。”
若崔循是那等从来不知轻重的纨绔也就罢了,只要别闹着要娶什么乐妓,便是养几个外室也无妨,各家长辈都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他不是。
他从来循规蹈矩,未有出格之举,是人人称许、堪为典范的儿郎。
正因此,崔翁才愈发不能接受。
而崔循也因这句沉默良久。
他曾反复思量过、犹疑过,也曾因此疏远萧窈。
崔循心中并无多少风花雪月的念想,也不爱那些恨海情天、死去活来的戏文故事,从来只觉世上事不过尔尔,并没非谁不可。
他也以为,自己总会渐渐放下萧窈。
直至昨夜那场意外骤然袭来,所有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摧枯拉朽,再起不到任何效用。
他跪在这里,并非因为昨夜事到那般地步须得负责,崔循清楚地意识到,他就是想要萧窈嫁他而已。
他诚然可以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端庄贤淑的世家闺秀,依旧可以平稳过上几十年,至老至死。
崔循从前并没觉着如何不好。
可自遇到萧窈,却总觉索然无味,难以接受。
“这些年来,我从未求过什么,只此一桩,还望祖父成全。”崔循面色平静如常,缓慢却又笃定道,“我心意已决,绝无更改。”
老仆在旁听得战战兢兢,攥着袖中的药瓶,生恐老主人为此昏厥。
好在并没有。
所有激烈的情绪褪去,崔翁心中所余唯有苍凉无奈,从前那些年省的心思终究是要还回来的。
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叔父不日归来,届时再议。”
他一句话暂时中止了这场争执,也不说什么垂钓、喝茶,扶着老仆回卧房歇息。
直到祖父离去,崔循这才起身。
他并没什么多余的时间歇息,有许多事情亟待料理,回去更衣后,如往常一般往官署去。
谢昭已在他的官廨等候许久。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
他从不认为谢昭是那等只知空谈的无用之人,秦淮宴经他之手筹备,那昨夜之事,他便不可能一无所知。
纵谢昭不来,崔循也是要去寻他的。
仆役为他们沏了茶,恭恭敬敬退下。
“昨夜是你带走了公主。”一室寂静中,谢昭率先开口,语气稍显生硬。
崔循微微颔首,反问:“你今日来此,想必是已经查明事情原委?”
纵是夏日,崔循也习惯于饮热茶。谢昭指腹抚过杯沿,触及蒸腾的热汽,微微皱眉。
“那婢女唤作青萍,家贫,阿母卧病在床,还有一好赌的兄长,因此被拿捏了软肋。”谢昭三言两句带过,“她受指使在酒中下药,再引公主去芙蓉苑,余下的便一无所知。”
至于下的什么药,青萍只说不知,但想到那时慌里慌张的王旸,谢昭已然明了。
他打量着崔循,“琢玉身为王九郎表兄,在你看来,他有这个胆子吗?”
听到“表兄”二字时,崔循亦皱了皱眉。
他知道王旸肖想过萧窈,也曾为此责罚、申饬过他,却并未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萧窈警觉,半路觉出不对,会如何?
只稍一想,崔循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既如此,我会查明料理。”
“此事发生在谢家地界,亦是我经手的秦淮宴,岂有让琢玉独自善后的道理?何况你二人终归血脉相连……”谢昭不顾对面冷冷的目光,自顾自道:“王九郎那些荒唐事,琢玉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碍于亲眷脸面,自是多有不便。”
他话音里仿佛带着些微讥讽,却又好似考虑得极为周到。
杯中茶汤清澈,小叶舒展,氤氲出浅淡的香气。
崔循神色只僵了一瞬,随后缓缓道:“我欲娶公主。她的事情该我料理,纵有偏袒,亦只有回护她的道理。”
他彻底挑破了这层窗纸。
相较于崔翁的震惊与愤怒,谢昭显得十分平静,只极轻地笑了声:“若是未记错,数日前,我才在此处告知琢玉,欲请祖父为我提亲。”
无论从何等角度来说,崔循这事做得都很不地道,何况两人还算是好友。
崔循沉默片刻:“此事本不该以先来后到评判。何况……”
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
他并不想拿自己与萧窈的私密事来堵谢昭的嘴。
谢昭却好似看出他想提什么,平静道:“昨夜不过一场意外。事急从权的无奈之举,本已是错,又何必错上加错?”
崔循神色原本犹带些许窘迫,待到听了“错上加错”这句,却又冷了下来。
“我倒不知,你何时对公主情根深种。”
“你若真心喜爱,早在王公有结亲之意时,就该站出来为她解围,何故拖延至今?”崔循冷静却一针见血道,“你所观望的,无非是圣上如何,是否值得与之同舟共济。”
谢昭没有义无反顾的资本与底气。他拥有的一切都是筹谋得来的,所以总要思虑周全,才能下定决心。
婚事于他而言至关重要。
他厌恶王滢行事,不愿与之结亲,却又无法孤注一掷与重光帝绑定,才会拖延至今。
谢昭微讶,片刻后笑道:“琢玉知我。无怪我与你这般投缘。”
“纵无姻亲,圣上依旧会倚重你。”崔循饮了口茶,意有所指地提醒,这桩亲事于谢昭而言本就不是必要。
谢昭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却又话锋一转:“可我心仪公主。”
他为萧窈所触动,自昔日学宫那一问开始。
昨日宴罢,听徵音细细讲述了宴上萧窈如何挺身而出,当众为他顶撞谢夫人后,他便想,兴许再不会有人如此。
至于崔循带走萧窈后发生什么,谢昭并不在意。于他而言,萧窈便
是再如何,都比王滢之流好上百倍。
于是兜兜转转,事情又回到原处。
崔循徐徐道:“她已应我。”
谢昭却并未因此退却,反倒旧话重提,“琢玉与公主少往来,兴许不知她脾性。情急之语,如何能当真?”
崔循捏着杯盏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虽不言语,但送客的意思已经写在脸上。
到这种地步,确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谢昭起身,不疾不徐抚平衣褶:“你我二人原也不必多费口舌,归根结底,只看公主心意如何。”
“琢玉是君子,想必不会催逼她。”
第044章
萧窈独自在寝殿呆了大半日。
在哄走翠微后, 她终于得以彻底冷静下来,将风荷宴上之事从头到尾思量清楚。
谁会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害她?
这个问题其实并没那么难猜。与她有仇怨到这般地步,又当真有胆量在秦淮宴下手的, 数来数去, 也就只有王氏。
只是究竟有谁参与其中, 有待商榷罢了。
当初上巳节,萧窈曾想过清算王滢。
但碍于她与王滢的旧怨人尽皆知, 王滢出事, 自己总脱不了干系, 故而并没动手, 只是借着谢昭挤兑她一把。
却不料对方敢这般毫无顾忌。仿佛笃定了, 就算知道是他们做的, 也依旧无可奈何。
萧窈用了些点心, 又叫青禾将昨夜情境讲给她听。
青禾知晓此事干系重大, 早已在心中想了不知多少回,当即事无巨细地讲了, 又小心翼翼道:“我初时取了衣物回来,四下找寻时,曾撞见王九郎,见他行色匆匆,颇为可疑。”
上元那夜被王旸刁难之事, 青禾记得清清楚楚, 知他行事荒唐,对此人全无半点好印象, 故而对此印象深刻。
萧窈正喝着凉饮, 闻言,冷笑了声。
“我对谢家别苑路径并不熟悉, 遍寻不着,遇着谢司业的仆役,便向他求助。谢司业知晓后,拨了不少人帮着一起找,只是依旧毫无所获。”青禾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后来,还是崔少卿身边的人来递了话,叫我与小六安排妥当,过去接人……”
她那时正惊慌失措,吓得都快要抹眼泪了,得了消息后松了口气。
待到见着那位平素冷若冰霜、十分不好亲近的崔少卿抱着自家公主下船时,唯余错愕,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顺畅。
好在还有六安这样沉得住的人,上前应付。
崔循亲自将萧窈抱上马车,淡淡瞥她一眼,吩咐了几句,令他们送萧窈回宫。
萧窈那时睡得昏昏沉沉,对此毫无印象。她斜倚着迎枕,好奇道:“他说什么?”
“崔少卿叫我们小心伺候,若公主仍有不适,应请及时请医师看诊;再有就是请您放心,此事他会查清,不日给您一个交代。”
萧窈“哦”了声,对此将信将疑。
她倒不认为崔循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只是此事牵扯王旸,他又能如何?有表兄弟这层关系在,血脉相连,左不过就是小惩大诫罢了。
若真要对王旸做什么,他那位姑母岂能同意?便是崔翁,只怕也要护短。
青禾坐在脚踏旁,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想什么只管说就是,难道我还会罚你不成?”萧窈难得见她如此,失笑道,“若是担忧,那就大可不必。”
这样的事情落在女子身上,与天塌下来也没多大区别,故而翠微愁得一宿没能合眼。既怕她心中委屈,也发愁此事该如何收场。
青禾虽懵懵懂懂,一知半解,也知道不好。
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先被萧窈堵回来,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心中并无委屈,更不会因此折磨自己,所以你们不必担忧。”萧窈将手中的碗给了青禾,“别干坐在这里发愣了,既无事,叫小六给晏游递个消息……”
说着看了眼天色,“今日应当来不及了,叫他明日若无事,来接我。”
王氏如此行事,想是笃定了无论成或不成,她碍于名声总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咽下这闷亏。
可萧窈从不是这样的人。
她诚然无法大张旗鼓追究,却也没准备忍气吞声,就这样算了。
第二日一早,六安回报,说是晏游今晨须得出城巡营,午后才能来。
萧窈左右无事,便先去了祈年殿。
往常这时辰,重光帝已经上罢朝会、召见过朝臣问话,该在批复奏疏。甫一进门,萧窈嗅到艾草的味道,回头问内侍:“医师来过?”
内侍小声道:“是。”
“前回去学宫时,不是说病情大有气色吗?”萧窈绕过屏风,打量着重光帝的气色,问随侍在旁的葛荣,“阿父何处不适?”
重光帝摇头:“入夏后湿热多雨,老毛病犯了,便宣医师来看看罢了。”
萧窈松了口气,却并未完全放心。
又陆续问了几句,见不似作伪宽慰她,这才作罢。
她来时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将风荷宴上之事告知重光帝,经此倒是歇了心思,只说些不疼不痒的闲话。
内侍送上萧窈夏日喜欢的冰碗,碎冰乳酪铺底,其上洒着桃干、杏脯、朹梅切碎的细丁,清爽可口。
她执汤匙,慢悠悠地吃着。
重光帝满是慈爱地看了会儿,缓声道:“再过些时日是你的生辰,窈窈想如何过?”
旁的士族女郎,生辰时大都会摆一两桌酒席,约姊妹、好友同来祝贺。如王滢这般家世煊赫,又备受家中宠爱的,每年生辰都办得极为热闹,出尽风头。
自阿姊去后,萧窈便不大讲究这些。
从前在武陵时,有时会邀请相熟的女郎们来家中吃酒,有时也会索性出门玩,并没一定之规。
她一手托腮,思忖片刻,兴致阑珊道:“我在这里并没什么好友,真递了帖子请人来,只怕彼此都不自在。”
“我也不想生辰时还要强作笑容,与她们寒暄,还是算了。”
“若那日天气好,叫晏游陪我射猎去;若天气不好,就在宫中叫青禾她们陪我吃酒。”
重光帝稍一犹豫,还是颔首道:“既是你的生辰,自然依你。”
父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屏风外传来内侍通传:“回禀圣上,崔少卿于殿外求见。”
重光帝还没说什么,萧窈先咳嗽起来。
她端起茶盏灌了半盏水,勉强顺了气。对上重光帝疑惑的目光,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有粒杏仁碎,呛着了。”
“年纪不小,却还是这般不当心。”重光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她,“阿父这里有正事商议,你先回去吧。”
萧窈原想着进内殿躲一躲,听此,只得行礼告退。
脚步比以往要沉重些。
她不大想见崔循。
虽说她并不似翠微那般,将所谓的“失节”看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是稍一想,总难免尴尬。
那夜之事,尤其是进了船舱之后的,萧窈已然忘得七七八八,甚至连崔循那夜是怎样的衣着打扮都不大想得起来。
印象最深的,是神魂颠倒之际切身体会到的愉悦滋味——
话本上所言仿佛是有几分道理。
如果这只是一场春、梦,于萧窈而言再好不过。可这并不是。她总要面对崔循,还来得这样快。
将出祈年殿时,迎面遇着崔循。
萧窈垂眼看着地面,目不斜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此处。
崔循本来如往常那般侧身避让的。可他却停住脚步,拦在萧窈面前,平稳而不失恭敬地开口道:“见过公主。”
萧窈避无可避,只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稍显勉强的笑容:“崔少卿。”
她目光飘忽不定,看东看西,却总是不肯看他。
若换了旁人,此举兴许能理解出几分“羞涩”,但萧窈与这词实
在八竿子打不着。她若是喜欢什么,必定大大方方的,不会藏着掖着。
崔循眸色微沉。
昨日谢昭那番说辞言犹在耳,阴魂不散地缠着。他虽不悦,但心中也清楚,萧窈就是这么个性子。
如春日里恼人的风,携着花香拂过,吹乱鬓发,却又绝不肯为谁停驻。
纵然是说过的话、应允的承诺,也约束不了她。
崔循这样克制守礼的人,是不该晾着君王,在祈年殿外盯着一位公主看的。
可他并没能移开目光。依旧看着萧窈,缓缓道:“臣有事宜告知,不知公主可否稍待片刻?”
“啊?”萧窈惊讶地抬头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复又垂了眼,支支吾吾道,“好、好吧。”
崔循待她应下,这才迈过门槛。
及至视野之中的绯色衣摆消失,萧窈松了口气。
她看向一旁候着的内侍,从他脸上看到了还未藏好的讶异,心想,被崔循这样反常吓到的果真不止她一人。
她平心而论,那夜是出格了些、荒唐了些,但崔循也不至于在祈年殿外便要迫不及待留她说话吧?他何时这样沉不住气了?
内侍没敢多言,整肃神情,小心翼翼道:“天气炎热,公主不若去偏殿稍作等候。”
萧窈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待崔少卿出来,告诉他,对不住,我临时有事先走了。”
说完也不再看内侍的反应,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离开了祈年殿。
内侍这下子震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才抬袖拭去额角的汗,紧接着又出一层,向对面的同僚苦笑了声。
崔循手中掌管的事务繁多,每回来祈年殿面圣,总是会对答许久。相较而言,今日只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算得上罕见。
饶是如此,他依旧担心萧窈会等得不耐烦,因而不悦。
待到出了正殿,并未见着萧窈的身影。
“公主有事务须得料理,不得不先行一步,还望少卿见谅。”内侍嗫嗫道。
崔循收回看向偏殿的目光,神色寡淡地下了台阶。
内侍在祈年殿伺候许久,没少见这位崔少卿,知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心中暗自咋舌。
正感慨着,却只见葛常侍露面,若有所思问他:“方才发生何事?”
葛常侍的意思便是圣上的意思,他不敢隐瞒,连忙将方才所见如实讲了。
葛荣听着皱眉,折返内殿回话。
不多时,又出殿外吩咐:“去朝晖殿,传六安来回话。”
“不必惊动公主。”
第045章
萧窈几乎是从祈年殿落荒而逃。
她其实不大拿捏得准崔循特地让自己留下是为了什么, 只是本能觉着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短暂犹豫后,还是果断溜之大吉。
觑着时辰不早,她回朝晖殿更衣, 换了身简单利落的衣裳出宫。
望仙门外那条街上大都是些食肆, 晏游曾令她去过卖梅子饮的铺面, 萧窈便约了他在那家见面。
午后天气阴沉,隐约有落雨之象, 长街上的行人较之以往要少些。
萧窈捧着竹筒装就的冷饮, 等待晏游的到来。
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辆熟悉的马车。
萧窈眼皮一跳, 认出其上崔氏的纹章, 心中已隐约浮现不祥的预感, 但还是“垂死挣扎”着期盼崔循只是从此路过。
及至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那点侥幸彻底破灭。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青竹窗帘, 露出张恍若白玉雕就的脸。分明不久前才被她戏耍, 放了鸽子,可崔循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恼意。
漆黑的眼眸如同墨玉, 视线落在她身上:“上车。”
萧窈虽心虚,却还是因他这命令般的语气皱了皱眉:“我有旁的事情。”
“何事?”崔循问。
“这与少卿又有何干系?”萧窈下意识驳斥,待到隔窗与他隔窗对视后,又抬手蹭了蹭鼻尖,语气稍稍放轻了些, “我并非诓骗你, 只是早就与晏游约好,总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崔循莫名将她这话重复一遍, 目光灼灼, 语气却还算平静,“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谁为始作俑者。”
萧窈迟疑片刻,轻声道:“我能猜到。”
崔循颔首,在萧窈以为他要就此作罢时,却又不疾不徐道:“那你也已经想好,当真要将晏小将军牵扯其中吗?”
萧窈微颤,竹筒中的梅子饮泛起涟漪。
在瞒着重光帝的情况下,她能用的人不多,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如往常一般向晏游求助。
从前在武陵,无论遇着什么麻烦,晏游都会帮她妥协善后。
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可建邺不是武陵,晏游初来乍到,若为她得罪了王氏,将来在军中兴许免不了会被为难、磋磨。
晏游诚然不会有半分怨言,可她能否心安理得?
崔循轻描淡写一句切中了她心底的顾虑,萧窈低头想了会儿,回头吩咐青禾:“你在此处等候。待晏游来,告知他我另有旁的事情要做,临时改了主意,实在对不住。改日亲自同他赔礼道歉。”
青禾面露犹豫,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萧窈已经将剩下的半杯梅子饮给她,自顾自上了马车。
车厢中置有冰鉴,凉意沁出,清冷怡人。
崔循端坐在书案后,朱衣官服分明是妍丽的颜色,他却依旧如冰雪堆就的玉人,清清冷冷。
将斟好的一盏茶放到她面前。
萧窈与他相对而坐,看了眼隐约冒着热汽的茶,并没接。
她夏日只饮凉茶,瓜果也只吃井水浸过的,很少会沾热食。也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炎热的气候,崔循还依旧喝着热茶。
崔循只看了眼,并未多言,只问:“你今日在此等候晏领军,欲如何?”
“那日之事与王家脱不了干系,我猜王旸必定知情,便想着问问。”
萧窈将“问问”二字咬得极重,显然并不是打算平心静气问询,而是另有打算。
崔循却道:“既如此,我陪你去。”
言毕叩了叩车厢,已吩咐下去。
萧窈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若我要毒打他一顿,打得半死不活那种,你也不会阻拦吗?”
萧窈还记得前回上元节,王旸胁她去见崔循,场面闹得并不好看,但最后也只是灌了他一坛子酒,不了了之。
归根结底他们是一家人。
故而这次,她并没怎么指望崔循。
崔循垂眼饮茶,徐徐道:“不会。”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咬了下舌尖,还是止住了。
崔循看出她有意逃避,也看出她几不可查的紧张,便没开口,只在炉中添了几粒安神的香丸。
与外界潮热的环境不同,车厢很舒适。
清凉、干爽,安神香逐渐从青铜炉中沁出,弥漫开来,令萧窈原本紧张的情绪逐渐放松下来。
她便不再规规矩矩跽坐,抱膝坐在柔软的茵毯上,虽低着头,目光却又不自觉地往崔循身上飘。
这种微妙的气氛实在有些难熬,萧窈只觉仿佛过了半辈子,马车才终于停下。
“公子,人已带到。”
车外响起的声音有些喑哑,萧窈见过崔循常用的仆役,并不记得其中有人是这般音调,下车时多看了眼。
这是个身着墨色劲装的男子,眉眼深邃,身形高瘦,通身的气质极为锋利,叫人一看便知不可小觑。
看起来犹如一柄利剑。
而他对崔循的态度恭敬,却并不卑微。
面前是一处看起来清幽僻静的小院,四周静谧无声,应是远离闹市。
萧窈从未来过此处,疑惑看向崔循。
崔循解释:“这是我名下的宅院,偶尔会来。”
萧窈紧跟在他身后进了门,穿花绕柳,最后在后院的一处凉亭中见着了……应是王旸的人。
那人上半截身子被套了麻袋,粗壮的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叫人忍不住怀疑是否还喘得过气。
他犹如死猪一般躺在地上,华贵的衣摆上沾满灰尘。
走得近了,能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脂粉香,可以想见他是从何处被绑到这里来的。
萧窈原本的打算便是如此,看过后,颇为赞许地看了眼那黑衣男子。
只是视线随后就被若无其事侧身的崔循阻隔。
她缓步上前,不轻不重地踢了王旸一脚。
王旸原本已经挣扎得没有力气,骤然挨了一下,还以为是什么利器,惊叫起来:“别杀我!”
他如同蛆虫一般在地上蠕动,艰难地挪出几尺,惊慌失措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乃王氏九郎,若真有什么好歹,家中纵然是掘地三尺也会将你们找出来,挫骨扬灰!”
听不到任何回应,他又害怕起来,涕泪横流:“你们到底想做什么?若是图钱财,我给你们就是。只要能将我好好放回去,要什么都可以……”
他自顾自地演了全套的戏,萧窈优哉游哉地欣赏了会儿,轻笑道:“王九郎怎么就这么点出息?”
王旸身形一僵,原本的哭嚎声戛然而止。
他并未想过挟持自己的幕后主使会是个女郎,隔着层厚厚的麻袋听不真切,只觉得声音有几分耳熟。
待到身上重重挨了一鞭,终于反应过来,惨叫道:“萧窈!你是萧窈!”
萧窈摩挲着手中的马鞭,这是方才随手问车夫要的,并不趁手,但看着王旸这样狼狈却又觉着有趣。
崔循并未阻拦,只由着她。
萧窈笑盈盈道:“萧窈是谁啊?”
王旸见她不肯承认,反倒愈发笃定,才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一鞭子抽回去。
夏日衣衫单薄,他这样养尊处优的郎君根本经不起磋磨。只觉伤处火辣辣得疼,若是再重些,只怕血都要洇出来了。
王旸疼得打滚,咒骂道:“萧窈,你竟敢如此对我!你不过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穷乡僻壤出来的野丫头,士族给圣上几分薄面,你便以为自己能为所欲为……”
萧窈并没恼,也不争辩,只是又重重地甩了他几鞭。
王旸终于说不出话,伏在地上兀自喘气。
他有生以来从未受过这样的罪,到底不是什么意志坚定,“威武不能屈”的人,吃不住皮肉之苦,终于还是哀求:“我错了、我错了,公主大人有大量,饶过我吧……”
“秦淮宴上,你心怀不轨时,可曾想过如今?”萧窈揉着手腕,又踢了他一脚。
王旸已料到是这件事,没心力抵赖,只是忙着推脱:“公主,我可什么都没做,此事全是四娘子她们的安排。”
萧窈冷笑:“难道你就清清白白了?”
“我只是听四娘子的意思,在小院中等候,旁的什么都没做,千真万确……”王旸提及此事只觉冤枉,心中咒骂萧窈之际,也骂了几句王滢。
他对萧窈的确有色心,也想一亲芳泽,但并没那个胆子、也没能耐在谢氏的秦淮宴上动手脚。
是王滢送的那婢女明里暗里劝说,只要生米煮成熟饭,重光帝便是心中再怎么不情愿,也都会将公主嫁与他。
他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届时离席等候,自有人将萧窈送去他床榻上,听之任之,由他摆弄。
王旸本就惦念萧窈许久,还曾照着她找身形模样相仿的乐妓伺候,但看着那些千依百顺贴上来的乐妓,却又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而今知晓王滢有意动手,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自己来。
纵然事后责问,也有王滢顶着,再不济还有归来探亲的大娘子,又能出什么事?
他算盘打得极好,只是没料到萧窈不按常理行事。
她既没有为此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曾由重光帝出面责问,反倒是私下将他绑来,以致受尽皮肉之苦。
王旸疼得话都说不顺畅,却还是断断续续地,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王滢身上。
萧窈“啧”了声,讥笑道:“还真是兄妹情深。”
天阴欲雨,气候潮湿。她在外间站这么久,额上出了一层薄汗,脸颊微红,心中多少有些不耐烦起来。
再看崔循,却发现他面色依旧白皙,当真像是玉做的人。
“我想问的都问完了,”萧窈走近些,“送我回去。”
崔循应了声“好”,瞥了眼被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马鞭,吩咐黑衣男子:“再抽他十鞭,晾一宿,明日送回去。”
黑衣男子沉声应下。
萧窈眉尖微挑,走出几步后,促狭道:“十鞭会不会有些少?”
“慕伧的力气比你大许多,”崔循简短解释一句,又道,“你若想再加些,吩咐他就是。”
萧窈想了想:“算了。他这样娇贵的玉体,若真是打死了,恐怕也难办。”
她相信崔循善后的手段,但若真闹出人命,总是棘手。
天际乌云翻涌,与崔循回到马车上时,恰传来一声惊雷,随后豆大的雨滴砸下来,敲打着车厢。
先前崔循为她斟的那盏茶已放凉。
萧窈口渴,随意地倚着书案,端起茶盏慢慢喝着。
崔循回身取出一黑漆木匣,同她道:“伸手。”
萧窈下意识伸了手,才又问道:“做什么?”
方才随意拿的马鞭并不趁手,而今白皙的掌心留有红红的印子,虎口被竹节磨破了层皮。
并不疼,萧窈自己都未曾发觉。
见那木匣中放的是瓶瓶罐罐的伤药,萧窈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必……”
只是搭在书案上的手还未收回,已落在崔循掌中。
他的体温仿佛是比常人低一些,骨节分明的手拢着她,犹如触手生凉的玉石,无端令萧窈回忆起前夜种种。
药效催发,她那时只觉四肢百骸仿佛都透着热汽,所以不依不饶地往崔循身上贴,想要汲取些许凉意……
萧窈颤了下。
她晃神的间隙,崔循已打开一青玉瓶,其中盛着膏状的药脂。
他以指腹沾了些许,涂在掌心伤处,轻轻摩挲。
上药是该如此,摩挲揉搓,才能令药膏更好地沁入肌肤,更有疗效……萧窈在心中不断说服自己,可肌肤相贴之处逐渐蔓延的酥麻,却令她难以忽略。
她也发觉,崔循的手虽看起来白皙无暇,但掌心、指腹有些位置覆有薄茧,应是经年累月提笔、拉弓、练剑导致。
若不是那夜神志不清……
或许早该意识到的。
萧窈不大习惯他这样主动的亲近,像是被逆毛捋过的小兽,通身不适。
“你……”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提醒,“少卿这般行事,是否不合礼数呢?”
她还是更习惯那个一板一眼,动辄便要提礼仪、规矩的崔循。
但这话萧窈自己也说得心虚。
因她从前在车上,主动亲吻崔循之时,可从来没在意过什么礼数。
好在崔循并没旧事重提,只颔首道:“公主说得是。”
上完药后,由着她抽回手。
“虽事急从权,但尚未成亲,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亲”二字,自然得仿佛在讨论今日天气如何,晚间吃什么饭。
萧窈眼皮一跳,只觉得心都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磕磕巴巴道:“什么?”
崔循平静地看着她:“那夜,公主应下了与我的亲事。”
萧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长辈顽固,尚需些许时日说服,才能向圣上提亲。”崔循神色自若,“还望公主见谅。”
第046章
那夜之事, 萧窈记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兴许还会怀疑是对方是否有意诓骗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会信口开河的人,也从不开玩笑。
他端坐在书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温文尔雅模样。但那笑意并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深潭。
深不见底
,捉摸不透。
萧窈与崔循对视片刻, 只觉肝颤, 本能地生出些抵触。
她干笑了声, 试图敷衍:“怎会有这样的事?”
“确有其事。”崔循语气不疾不徐, 却又分外笃定。
“……我不记得了, ”萧窈看他的目光从未如此真诚过, 想了想, 又辩解道, “何况我那时神志不清,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纵说过什么,又岂能当真呢?”
她越说越理直气壮,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总不该趁人之危。”
“我那时问过,你可还识得我是何人?你勾着我的脖颈, 唤我的名字……”崔循顿了顿, “若说神志不清,恕我无法苟同。”
萧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脸。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这句话用在崔循身上也极为恰当。
明明当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怀中时,也没做什么, 他已经从耳垂红到脖颈,俨然一副生涩模样。
到如今,竟已能从容不迫提及。
“还有,公主兴许想岔了,”崔循为她添茶水,自顾自道,“我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这样油盐不进,萧窈终于意识到此时什么托词都没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没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纵我说了,你就要当真吗?”
若易地而处,她断然不会将旁人意乱情迷之下的话当真,听过也就罢了。纵然真有意,也会等到彼此冷静下来,问过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这般,已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丝退路。
“于公主而言,这样的承诺,难道是随随便便就能给的吗?”崔循笑意淡了些,“还是说那夜无论是谁,都一样会应允?”
被他这样质问时,有那么一瞬,萧窈只觉自己仿佛是那等负心薄情的浪荡纨绔,莫名有些心虚。
崔循又问:“公主出尔反尔,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却又隐约泛着些酸意,萧窈听着车外传来的漂泊雨声,欲言又止。
没来由想起从前在阳羡时,见着姑母身边伺候的那些个郎君。他们明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却会暗暗较劲,争风吃醋。
萧窈无意中还曾听过其中有人问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长公主欢心的?
阳羡长公主心情好时,会哄他们几句,过后自然该如何便如何,便是将来哪天当真厌烦了,也不会有人敢拿那几句玩笑话来问责。
但萧窈毫不怀疑,自己若说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决计是要跟她算账的。
话又说回来,从一开始,崔循就不会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对。
萧窈抱膝而坐,垂眼看着茵席上精致的纹路。
初时的慌乱与窘迫褪去,逐渐冷静下来,得以重新审视此事。
单就利益来论,与崔循结亲怎么都算不上是桩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笔划算的买卖。
只是崔循的态度有些太过认真,令她本能地有些发怵。
萧窈从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礼、不逾矩,故而喜欢看他隐忍的模样。可秦淮宴那夜,似乎踩过最后的底线……
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
虽说不清道不明,却令她难免犹豫。
然而这漫长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却有了另一层意思。
他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与那双沉沉的眼眸相称,冷淡道:“是谢潮生?还是晏领军?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萧窈茫然地“啊”了声,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后,没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没事就拈酸吃醋的郎君。
阳羡长公主对此心知肚明,偶尔还会以此为趣,萧窈却只觉着他们麻烦。
她磨了磨牙,强调道:“晏游是我兄长。”
崔循的脸色却并未因此缓和,反倒又问:“那谢潮生呢?”
萧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属意谢昭,自己也认真考虑过与谢昭成亲的可能,故而一时间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沉默片刻后意识到不对劲,拧眉反驳:“你我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就要审我不成?”
见她着恼,崔循终于止住接连不断的追问。
他抚过衣袖上的云纹,将声音放缓许多:“你骤然知晓此事,难免措手不及,须得慢慢思量……”
“只是萧窈,你不可应旁人的提亲。”
萧窈头点到一半,听到后半句险些气笑,也顾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抢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与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吗?”
她瞪眼时那双杏眼显得分外圆润,像只炸毛的小兽。
哪怕张牙舞爪,也并不显得凶恶,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颈,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结微动,随后掩饰性地低头喝茶。
那夜萧窈浑浑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忆。可崔循不同。他从始至终都很清醒。
清楚地记得她的身体有多绵软,声音有多娇气。
这样的情形亦会出现在梦中,纤毫毕现,活色生香。
微妙的气氛持续许久,直到马车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声回禀,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萧窈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够令她止步。
“不准应谢昭的提亲。”崔循一字一句强调。
萧窈顿觉莫名其妙。她与谢昭相识也有半年,并没看出来对方有提亲的意思,却不喜崔循这样命令的语气,故而并没解释,只掰着他修长的手指,“用、不、着、你、费、心。”
两人之间隔着张书案,拉扯间,衣袖带过茶盏,有残茶溅出洇湿书册。
崔循这才松开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萧窈已经拎着自己的衣摆,迫不及待下车。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势渐小,顺着车沿滚落,如断了线的珠子。
雨声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声音。
崔循望着车外朦胧烟雨,空落落的手虚攥了下-
萧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鬓发沾染的雨水,听到晏游的声音时惊讶回头,脸上绽开笑意:“你怎么还在此处!”
“青禾已告知我。”晏游斜倚在窗边,看了眼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着,横竖已经告了半日假,纵是回家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显得格外昏黄,萧窈惋惜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别处。”
晏游颔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风雨中单手撑伞亦十分稳固,萧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伞,自己躲在了晏游伞下。
雨珠打在油纸伞面上,又迸溅开。
萧窈看着伞沿滚落的雨水,正犹豫着,晏游已开口问:“方才那是崔氏的马车?”
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原不该遮遮掩掩,萧窈点了点头:“是。”
“你令六安传话给我,应当有事才对,为何又改了主意?”为照顾她,晏游走得比平时慢些,语气亦十分和缓。
“只是想着,你亦有许多正事,还是不该因那点麻烦令你分神。”萧窈垂眼看着路径上的积水,轻跳了下,“听阿父说,你近来在忙着整肃军务,忙得厉害……”
与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军名存实亡。
人数本就大不如前,其中还不乏虚报人头、吃空饷的事情,再剔除滥竽充数的老弱病残,能用之人不过十之二三。
又因军纪涣散,其中赌|博、醉酒者不胜其数,与烂泥没什么分别。
重光帝将宿卫军的烂摊子交付给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兴夜寐,纵使应有的休沐之日,也依旧在城外驻地忙碌,这半日反倒是难得的清闲。
晏游将伞向她身侧倾了些,“纵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会怠慢。”
“我知道。”萧窈轻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牵涉其中。”
晏游迟疑道:“别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吗?”
萧窈脚步微顿,含糊道:“算是
吧。”
而今彻底冷静下来,再提及崔循,萧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虚。因今日之事细数下来,可以说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转头却又回绝了他的要求。
若这是桩生意,她赚大了。
只是想想临别时崔循的反应,却又总觉着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唤了她一声,“若是与崔少卿来往,会令你不高兴,还是不必勉强。无论是有什么麻烦,我总会为你扫平,用不着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萧窈的亲兄长,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点她的亲事,只能这样隐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欢,不要委曲求全。
萧窈怔了怔,看着被积水打湿的绣鞋,轻声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没有无本之利,从崔循那里占了便宜,总是要归还的。
这样的意识在看到各家送来是生辰礼时愈发鲜明。
萧窈并没打算广邀宾客,大办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会循例递张贺贴,再送些生辰礼。
长公主也特地遣人从阳羡送了贺礼过来。
五花八门,看得人目不暇接。
萧窈漫不经心地听翠微给她念贺贴,挨个看过,及至听到崔氏那漫长的礼单后,眼皮一跳,没忍住皱了皱眉。
翠微亦感慨:“这也太贵重……”
萧窈抚过那张绿绮琴,正犹豫间,有祈年殿的侍从来传话,请她移步。
第047章
次日便是生辰, 萧窈与晏游约好去栖霞山射猎。
她原也打算今晚要来祈年殿用晡食,故而听传召时并没多想,只当是父女间再寻常不过的一顿饭。
及至见葛荣亲自在殿外相侯, 神色不似往日那般自在, 才觉出些许不对。
萧窈压低声音问:“阿父召我来, 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葛荣向来对她言听计从,这回却什么都不肯透露, 只道:“殿内已经备了晡食, 公主请。”
萧窈无奈, 只得先进殿拜见。
食案已经摆好, 其上的饭食皆是萧窈素日喜欢的。
还有依着旧俗备下的一碗银丝面, 熬了许久的汤底格外香醇, 点缀着切得细碎的小菜, 令人看了极有胃口。
萧窈觑着重光帝的面容, 并没看出什么异样。
待到开口,重光帝问得也是些不疼不痒的家常话。萧窈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挑着细面,慢条斯理地吃着。
这一餐用得差不多时,重光帝忽而问道:“朕这两日听闻王家九郎似乎出了事,窈窈可知晓?”
萧窈攥着食箸的手僵了下, 装傻道:“什么事?”
“仿佛是得罪了人, 被毒打一顿,半死不活的。”重光帝道。
“是吗?”萧窈舔了舔唇, 尽可能风轻云淡道, “他家那六郎,从前不就被人寻仇, 落得个横死街头的下场吗?如此看来,也称得上是‘家学渊博’啊。”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若换了以往,重光帝兴许会嗔怪一句,如今却只是打量着她,“此次不同。”
“王六郎出事后,王氏大费周章,恨不得掘地三尺将凶手找出来。而今,却对此置若罔闻,并没要追究的意思。”
萧窈道:“许是王家并不看重王旸。”
“崔氏也未曾过问。”
萧窈道:“自家都不管,还指望外祖家吗?”
重光帝见她仍欲找借口,终于还是挑明:“窈窈,你还要瞒阿父到什么时候?”
萧窈沉默下来,看着食案上的残羹冷炙,明白重光帝为何要等她吃完之后再提此事。
若一早提,只怕半点胃口都没了。
“此事应是你的手笔,谁帮你的?晏游,还是……”重光帝语气微妙,“崔循?”
萧窈犹自反驳:“好好的,我为何对他下毒手?”
可重光帝仿佛就是在等这句,深深地看她一眼,叹道:“是因秦淮宴时的变故吧。”
萧窈变了脸色。
她并不打算令重光帝知晓此事,一来尴尬,二来也怕他为此伤神。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已经瞒不住了。
“打人不难,难的是善后。”重光帝虽叫她来问话,但心中早已有定论,“若非崔循,你与晏游行事兴许瞒得过一时,却无法令王氏偃旗息鼓。”
“王旸与崔循为表兄弟,他却这样帮你……”
秦淮宴那夜究竟发生什么,六安虽心知肚明,但并不敢在重光帝面前直言,硬着头皮回话时亦答得含糊,只敢隐晦提及。
可重光帝不是傻子。崔循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偏袒萧窈这么个“外人”,已是无言的佐证。
若萧窈的阿娘、阿姊尚在,此事该她们来问,又或是阳羡长公主也可。父女之间到底有所不便。
重光帝又叹了口气,只道:“阿父会与崔翁详谈,促成这门亲事。”
萧窈正因东窗事发而慌乱,却不料自家父亲的话题已经跳到“亲事”上,愣了愣,立时反驳道:“大可不必!”
她本就犹豫不决,对此算不上热切。
听重光帝的意思,仿佛还要对那位自视甚高的崔翁让步,许以利益,便全然是抵触了。
“阿父说得,倒像是我上赶着要嫁他家一样。”萧窈冷笑了声,“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重光帝皱了皱眉,不甚认同。
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因她阿父人虽好,但并没那么容易接受离经叛道的举止。若不然从前也不会一听她有意效仿阳羡姑母,便大惊失色。
在重光帝看来,她与崔循之间既已不清不楚,就该快些成亲才好。免得有朝一日此事为人所知,坏了名声。
归根结底,也是为她考虑。
故而萧窈并没同他争吵,只道:“阿父不必为此费神。且不说我还未曾应允崔循嫁他,纵然真嫁,也只有他退让的份,断然没有要您割舍让步的道理。”
她来时的好心情毁得七七八八,方才吃得多了些,甚至有些反胃。
重光帝却因她这反应脸色微变,吩咐道:“请医师为公主看看。”
萧窈回绝:“只是吃多了,积食而已。散步消消食便没什么妨碍,犯不着这么麻烦。”
说着趁机起身,“时候不早,阿父早些歇息,我出去转转。”
她着实不大想再同重光帝探讨此事,果断溜之大吉。
一路走回朝晖殿,胃里沉甸甸的感觉消散许多,翠微又取了消食的朹梅。
萧窈咬了口,被酸得脸都皱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抱怨,却已经有医师过来诊脉。她只觉无奈,同青禾随口抱怨:“阿父也太小心了些。”
这医师还是自武陵时开始照拂重光帝身体的那位,因渐渐上了年纪,平日只负责祈年殿那边看诊。
朝晖殿这边便是有什么,也不会劳动他。
萧窈终于意识到不对,只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待医师离开,她从头到尾同翠微讲了一遍,疑惑道:“阿父何意?”
翠微觑着她的脸色,轻声提醒:“许是恐怕公主有孕。”
萧窈面色青了又白,将那夜之事又认真回忆一遍,笃定道:“断然不可能。”
说完又有些羞恼,“谁将此事告知阿父?”
她蹂|躏着衣袖,拧眉想了好一会儿,向青禾道:“叫小六过来。”
六安一进门,还没等她开口就已经直挺挺跪下,又俯身磕了个头。
萧窈难得没叫他起来,皱眉道:“虽说父皇是主君,可你既跟在我身边,就是我的人,不该将那些事情告诉任何人。”
“此事实非奴才所愿。”六安伏在地上,声音闷闷的,透着几分委屈,“是圣上先觉察到不对,召了奴才过去问话,实在不敢欺君。”
萧窈惊讶:“父皇何时召你?”
六安道:“十七那日晌午。”
萧窈掐着指节算了算,忽而意识到,是风荷宴后自己往祈年殿去,撞见崔循那日。
那日,崔循罕见地不顾礼数,将她拦在大殿门口说话,叫她“稍待片刻”。她心慌意乱,前脚应下,后脚就跑了。
而今
再想,此事办得确实不大谨慎,明眼人都能看出两人之间的古怪。
兴许是崔循行迹匆匆,又兴许是重光帝听到外间的动静,着人一问,意识到背后必有隐情,便传了六安过去问话。
萧窈猜了个差不离,一时有些懊恼。
待到打发六安出去,随手拿了粒朹梅,被酸得一激灵,连带着心底也颤了下。
崔循那日的反常是否有意为之?
这一想法不知不觉爬上心头。萧窈当时就觉着古怪,因他并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只是慌乱之下并没想太多,匆匆略过。
酸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摸了摸小臂,将这点怀疑暂且压下,梳洗歇息。
第二日,萧窈早早起身,出宫与晏游相会。
为方便山间行走,她穿了件窄袖劲装,是极艳丽的绯色,衣摆绣着精致的云纹。
未着绣履,踩了双利落的短靴。
也未曾佩戴钗环首饰,只随意编了几根小辫,一并用发带束起。
这是她在武陵时出门常有的装扮,来建邺后虽添了许多衣物,但皆是些繁复的宫装,挑来挑去,最后还是翻出压箱底的衣物。
临出门前,萧窈随口道:“改日叫内司送套这样的衣物吧。”
翠微含笑应下,替她理了理鬓发,柔声道:“窈窈生辰吉乐。”
萧窈微怔,随后喜笑颜开地冲她摆了摆手,亦如从前那般笑道:“我出去玩。若回来得晚,必是在外边用过饭了,不必记挂。”
宫人得了吩咐,一早就已经将她自武陵带来的那匹栗色马备好。
这马是舅父在世时送她的,较之寻常骏马身量低矮些许,性情温顺,于萧窈这样的女郎恰好相称。
它一见萧窈,便贴上来蹭了蹭她的手,姿态中满是眷恋。
“红枣,”萧窈熟稔地抚摸着它的鬃毛,“这些时日是不是闷坏了?带你去放风。”
她挑着条僻静的路,与晏游一道溜溜达达同行,待到出城后彻底没了拘束,才纵着红枣马飞奔。
道旁垂柳依依,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
有风拂面,衣袂飞扬。
晏游始终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含笑看着,行至栖霞山逐渐慢下来,这才驱马跟上。
“右侧这条路通往学宫,左侧这条则是往后山,我听军中家住附近的副官提过,说是有不少野果、野味,周遭百姓荒年以此为生。”晏游打量萧窈的装扮,玩笑道,“你许久未曾用弓,不知是否生疏?”
萧窈“哼”了声:“不如来打赌?若我今日能射到猎物,便算你输。”
“好啊。”晏游捧场,“我若是输了,便由你差遣。”
萧窈放慢速度,信马由缰,没走多远却遇到一处木制拒马,横亘在路中,挡得严严实实。
一旁不知何时搭起座简易驿亭。
其中当值之人见着她二人,并没动弹,只高声呵斥:“未经允准,闲杂人等不得入山。”
萧窈勒住缰绳,在拒马前稳稳停下,皱眉问道:“你奉谁的令?”
卫兵的视线在他二人中间转了转,见并非布衣百姓,再开口时姿态放低许多:“自是学宫律令。”
萧窈疑惑:“我怎不知?”
崔循当着所有学子念律令那日,她就站在阶上听着,并不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条。
难不成是她这些时日不在,故而不知何时添了新的?
可纵然真怕扰了清净,只将封通往学宫那条路也就罢了,如何连后山都要一并划归其中?
卫兵道:“小人奉命在此当值,若放了人过去,必是要受责罚的。还望女郎不要为难。”
萧窈从来吃软不吃硬,不怕那些趾高气昂的,反倒拿这种好声好气哀求的无计可施。犹豫片刻,回头看向晏游:“既如此,我回学宫问问就是。”
晏游笑道:“时辰还早,不必着急。”
萧窈调转马头,循着来路折返。行至先前的分岔路口时,恰好迎面驶来一驾马车,连忙勒着缰绳及时止住。
驾车的仆役已经认得她,恭敬道:“见过公主。”
青竹帘挑起,露出身着一袭白衣的崔循。
萧窈一见他,便不由得想起昨日的疑惑,神色复杂。
崔循则破天荒地怔了怔。他未曾见过萧窈这样的装扮,只觉如开得正盛的石榴花,艳丽夺目,生机勃勃。
待到她身后的晏游赶上时才回过神,颔首问候:“晏领军素来忙于军中事务,夙兴夜寐,难得见你休沐。”
晏游朗声道:“今日公主生辰,我陪她出门游玩。”
萧窈想起方才之事,也懒得回学宫找谢昭,索性直接问他:“此处后山为何封路,不准常人进出?”
崔循眉尾微扬:“我亦不知此事。”
这倒并非虚言。学宫逐步走上正轨,曹官聚于此,寻常事务自然用不着崔循亲自过问。
加之他近来忙于家中事务,本就无暇顾及这点细枝末节。
萧窈想了想,倒也能理解,自顾自道:“那我还是回学宫问……”
崔循出声打断她:“不必麻烦,我随你去看。”
萧窈还没来得及阻拦,崔循已然吩咐车夫照办,她也只好将没说出口的话咽回去。
卫兵便是想破脑袋,也未曾料到崔氏这位长公子会亲自前来,当即招呼同僚将那些拒马搬开,恭敬道:“若早知女郎与崔氏有渊源,必不会阻拦。”
至于先前那些托词,一个字都没提。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向她道:“你若一早亮明身份,他亦不会拦你。”
萧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可我仍想知道,是谁在此处下的禁令,不准常人通行。”
崔循明了。
他并未争辩,或是再说教什么,几乎言听计从道:“我会令人查明。”
萧窈摩挲着掌中缰绳,盘旋在心头的疑惑挥之不去。迟疑片刻后翻身下马,走近些,直截了当问:“那日在祈年殿外,你为何不顾礼数,也要拦我?”
崔循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配上他那张清隽的面容,恍若超凡出尘的谪仙人,令人很难将他与筹谋算计联系到一起。
似是不曾察觉到她质疑的深意,他神色自若,轻声道:“一时情急。”
清清冷冷的声音送入耳中,萧窈轻颤了下,掐了掌心一把令自己冷静下来,反驳道:“我不信。”
崔循神色未见慌乱,倒似真有些不解:“那公主以为,我为何如此?”
“你……”萧窈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就是想让我父皇知晓那夜之事,如此一来,他压根不会再考虑我与旁人的亲事!”
此事犹在她抵赖之前。
崔循仿佛从一开始就猜到她不会认账,故而将此事捅到重光帝面前,令她别无选择,不认也得认。
若论迹不论心,此事寻不到任何证据,毕竟崔循从未亲口同重光帝说过什么。
可萧窈不信他全然清白。
崔循就不是那等心粗气浮之人。
对于她的揣测与指责,崔循并未分辩,只道:“公主若这样想,臣百口莫辩。”
萧窈被这个“百口莫辩”噎得话都说不出来,将信将疑打量着他,这才发现车中那张书案上竟摆着张琴,而非平日的公文奏疏。
想到那张生辰礼单中那张绿绮琴,她拿人手短,神色稍霁。
阳羡长公主昔日同她提过,纵有百金,也未必能购得此琴。纵然不论价钱,那张琴,也确实颇对萧窈胃口。
在诸多贺礼之中,是她最喜欢的。
她垂了眼,知晓此事注定争不出个所以然,也懒得纠缠。索性翻身上马,只道:“那张绿绮琴……烦请代我谢过夫人。”
“不必见外,”崔循看了眼始终等候在侧的晏游,缓缓道,“家母很喜欢公主。”
第048章
与从前严苛的做派相比, 崔循现下算得上和颜悦色,有求必应,叫人挑不出什
么错。
可越是如此, 萧窈越觉着微妙。
早前为松月居士整理书稿时, 萧窈曾看他提起一种草, 会分泌出香甜如蜜的汁液,吸引蜂蝶。待毫无防备的蜂蝶靠近, 却又会收紧, 将它们包覆其中, 逐渐蚕食。
如今的崔循, 就莫名令她想起这种看起来纯良无害, 甚至有些诱人的异草。
她与崔循分道扬镳, 进了后山。
山间草木丰茂, 阴凉宜人, 清溪缓缓流淌而过,水声潺潺, 悦耳动听。间或有蝉声鸟鸣响起,落在耳中也并不嫌聒噪,只觉生动有趣。
随身带着的弓箭是萧窈在武陵时常用的。当初钟媪看着收拾行李,见她执意要带此物,还曾皱眉劝阻, 说是宫中并非乡野, 用不到这些物什。
萧窈只当耳旁风,依旧叫翠微添进行李中一并带来。
如晏游所言, 她许久未曾碰过弓箭, 确有生疏。头几箭都没中,反倒惊动猎物, 枝上梳理羽毛的小雀扑棱着翅膀飞远,灌木丛中的灰兔亦溜得不见踪迹。
倒是晏游的射艺依旧卓绝,拉弓引箭,空中飞过的大雁应声而落。
萧窈并没气馁,摩挲着弓箭,慢慢调整找手感。
她并非多有耐性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始终未见半分厌烦。
晏游原想玩笑几句,讨论先前的赌注,但见她神情这般专注,便没出声打扰。
晌午时分,日光透过枝叶间隙洒下,天气逐渐炎热。
萧窈眯了眯眼,远远地望见翠绿的蔓叶间显眼的羽毛。她从箭囊中又抽出支羽箭,搭弓拉箭,凝神片刻倏然松手。
箭矢如流星,破风而出。
晏游将才摘的野果放至马兜,抚掌道:“中了!”
野山鸡应声倒地,萧窈雀跃:“先前的赌约我赢了。”
“自然是你赢了。”晏游捡了猎物回来,同她笑道,“这山鸡鲜嫩肥美,加些菌子一并熬汤,佐以麦饭,味道必定极佳。”
半日下来原就有些饿,听他描绘得这样仔细,萧窈顿时来了兴致。她拭去额上细汗,俯身鞠了捧溪水,提议道:“学宫有一厨子,仿佛是谢家的仆役,厨艺极佳,便是宫中的御厨也及不上。咱们将这些带去,请他代为料理。”
萧窈暂居的行宫虽也有厨子,但实在比不上学宫那位,以至于她午后习琴时偶尔会提前过来,特地蹭饭。
为此,她还曾想过令行宫那边的仆役来学学手艺。
只是士族之间讲究颇多,各家有自己调香的手艺、料理的手艺,素不外传。譬如班氏的茶闻名建邺,有人许诺千金,却也未曾购得制茶的方子。
也正因此,班氏的茶才愈发贵重。
逢年过节礼单上添这么一笔,便显得极有分量。
班漪并不自矜风雅,曾向她暗示过背后的门道。
萧窈明了,故而虽动了念头,最后还是并未冒昧与谢昭提及此事,只隔三差五来学宫用饭。
晏游对此自然无异议,收拾了弓箭、猎物,随她一并去往学宫。
澄心堂附近的梨花早已落尽,仆役们又特地移植了许多时令花草过来,蜂蝶翩跹。其后的屋舍外搭了花架,蔷薇攀爬,鲜花翠叶,看起来赏心悦目。
萧窈曾因病在此修养过几日,后来此处便留下来,供她偶尔在学宫歇息。
自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搬到属官们聚集的官廨,此处便没什么人过来,格外清幽僻静。
萧窈给了片金叶子,令仆役一并同猎物送去厨下。自己在蔷薇花架下闲坐,吃着山间摘来的野果,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晏游闲聊,听他讲些军中事务。
军中并没多少有趣的事情,有些还是不宜讲给女郎的。晏游搜肠刮肚,才勉强寻出些能当做谈资的,说与她听。
萧窈折了朵蔷薇,话锋一转道:“你应当已经听闻桓氏回京之事。”
晏游微怔,随后点了点头:“为何想起问这个?”
“我接了桓氏的赏花请帖,过两日要去他家做客。”萧窈若无其事道,“此次做东的应是自荆州而来的那几位,故而想问问你,可有什么须得格外留意的?”
萧窈收到请帖时并不意外。
她对这些士族的作风已十分了解,那日在城外见着桓氏家眷入京都,便知道安置妥当后必然会有这么一场宴饮。
只是先前有秦淮宴,才拖到如今罢了。
“此番带着家眷来京都的,是桓大将军嫡长子,桓维。他颇受大将军倚重,早年娶了王大娘子,后有了一对双生子。”
晏游在大将军帐下当差数年,也曾与这位桓长公子有过往来,故而了如指掌,同她讲道,“桓翁早就惦记重孙,只是早前小公子年岁轻,怕舟车劳顿会有意外,故而待到年岁渐长才带回来给他老人家看看。”
萧窈道:“既如此,他们夫妻之间想必十分恩爱了。”
晏游有些迟疑:“长公子后宅之事,我知之甚少。只是偶尔听旁人议论过两句,怕是未必。”
萧窈点点头,又问:“此次一同回来的仿佛还有桓二娘子,但那日秦淮宴上,我却并不曾见到她。”
晏游思忖道:“应是她那位夫婿丧期未满。”
桓大将军素来宠爱这个女儿,为她择荆州士族中极为出色的袁氏儿郎为夫婿,奈何那位郎君却是个短命的,成亲未满一年便没了。
若依着旧例,二娘子应当在夫家守孝,但大将军不忍女儿受苦,依旧接回自家好生养着,如今更是直接将人送回建邺。
袁氏心中是否不满另说,但至少在明面上,半个不字都不敢多言。
“我倒忘了此事。”萧窈听他讲完,虽曾与二娘子有过过节,却还是平心而论,“人死不能复生,总没有叫人守着牌位过一辈子的道理,如此倒也挺好。”
晏游感慨:“倒是头回见你对这些事情上心。”
“若是寻常宴席,我兴许也就是去走个过场,可这回……”萧窈顿了顿,语焉不详笑道,“有些旁的打算。”
“可用我帮忙?”晏游问。
萧窈摇头:“有些账,还是该我自己来算。”
此厢犹自闲聊,仆役已经将料理好的餐食送来。
鹿肉、鱼肉炙得恰到好处,火候极佳,嫩而不柴;菜蔬以独门特制的醯酱调制,清爽可口;至于那锅最后送来的山菌鸡汤,更是才一掀了盖子,香气便霎时溢出。
而随着仆役一并来的,还有数日未见的谢昭。
他难得规规整整穿着官服,看起来清减了些,笑起来却依旧如春风拂面,不疾不徐解释:“因忙于庶务,今日还未曾好好用过饭食。原打算吩咐仆役置办,恰得知公主猎得许多野味,故而厚颜跟来,还望见谅。”
萧窈没少蹭谢氏家厨的饭,而今这顿,也是指明了要他来做的,自然没有回绝的道理。
何况那么些猎物,她与晏游原也吃不完。
“司业不必见外。”她起身让了让,觑着谢昭素来清俊秀美面容仿佛都憔悴了些,不由得疑惑,“近来是有什么事?怎会令你这般劳累。”
谢昭无声叹了口气,似是一言难尽,最后只道:“琢玉因嫌学宫风气散漫,添了许多考评事项。”
尧庄虽为学宫祭酒,但这种繁琐的庶务,自然不该劳动他老人家。故而便顺理成章地落在谢昭肩上。
他与属官们轮番商议,拟了章程,却被崔循轻描淡写一句打回来,须得重新修改。
为此,谢昭怀疑过崔循这是挟私怨报复,转念又觉着不至于此。因崔循从来不做这样的事,加之他所指出的缺漏的确有其道理,便只得推翻重来。
若非萧窈来学宫,兴许依旧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见她。
萧窈并未觉察出他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思及近日见崔循的情形,“啧”了声,“他将事情都交予你们来做,难怪自己清闲。”
“公主这些时日见过琢玉?”谢昭神色如常,仿佛随口问及。
萧窈夹菜的手微微停顿,“今早来栖霞山时,偶遇一面。”
谢昭便不再追问,转而笑道:“今日公主芳辰,应取酒来才是。”
萧窈乍一听有些雀跃,及至
想到抄的那两卷南华经,又歇了心思,开口拦下谢昭:“算了。思过堂石碑上还刻着呢,学宫不应饮酒。”
谢昭微怔,随后不动声色道:“是我失于考量。”
晏游盛了碗山菌鸡汤,放至她手边,打断两人逐渐微妙的对话:“尝尝你自己射的猎物。”
萧窈应下,才拿起汤匙,却只听不知何处传来琴声。
她学琴已有半载,先后经班漪、尧庄、谢昭指点,早已不复初时的稚嫩,亦能分出高下之别。
凝神听了片刻,便知此人琴艺绝佳。
细论起来,不在班漪之下,甚至能与谢昭相提并论。
萧窈诧异:“心来的学子之中,有如此擅琴之人?”
她大为好奇,甚至想循声过去看看,究竟是谁在抚琴。
“并非新来的学子,”谢昭看向澄心堂的方位,又看了眼萧窈,似笑非笑道,“是琢玉。”
萧窈重新坐下,垂眼对着面前那碗鸡汤,慢慢搅弄。
她未曾正经听过崔循抚琴。虽常听人赞许他六艺皆通,但一直以为是稀松平常的客套话,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词。
而今听此琴音,才知道不负盛名。
崔循确实是一个无论何事都做得极好的人。
待到一餐用完,谢昭说是近来得见《秋风曲》曲谱,邀她同去。萧窈看向晏游,正犹豫着,却见极眼熟的仆役过来。
松风行过礼,恭敬道:“我家长公子请公主一叙。”
第049章
澄心堂中窗明几净, 白瓷净瓶中供着几枝兰花,暗香浮动。
崔循坐于窗侧,白衣胜雪。
日光洒下, 恍若浮光跃金, 勾勒出精致的侧颜。他的眉眼随母亲, 细看颇为秀气,眼睫浓密纤长, 漫不经心垂下时却又透着几分冷淡。
鼻梁高挺, 薄唇, 是民间老人们说的“薄情相”。
萧窈揣着一肚子疑惑来, 原本有些许急躁, 踏过门槛见着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无声息看了会儿。
她的确喜欢崔循的相貌。
从前同他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谁时, 就曾有意无意多看好几眼。
其实细论起来,他与谢昭的样貌难分高下, 可身体本能的反应总是更为诚实。萧窈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单论外形,她确实更喜欢崔循。
她倚门而立,待崔循觉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来, 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咳了声:“你找我来什么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萧窈已经推了谢昭的邀约, 也叫晏游先回军营,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没什么要紧事,稍一犹豫, 还是在书案另一侧坐了。
“今晨你曾问过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过,是谢七郎他们的手笔。”崔循为她斟了盏茶,“他们前些时日在山间观景取乐,为猎户惊扰,便叫人知会城尉,添了这道禁令。”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萧窈皱了皱眉,心中难以认同,但也知道这在士族子弟为所欲为的特权、罄竹难书的恶行之中,确实不算什么。
他们甚至还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动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当底线足够低时,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说,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饭过活的,如此一来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计?”萧窈饮了口茶水,微凉、甘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许油腻。
她便又喝了半盏,时不时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却又不肯再说旁的。
最后还是萧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这条禁令吗?”
她潜意识中总觉着崔循应当无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能,但麻烦。”崔循答。
像是回绝,却又未曾彻底把话说死,仍留了一线希望。
萧窈下意识追问:“为何?”
“学宫本就规矩森严,约束繁多,他们自小骄奢淫逸惯了,若是再处处弹压,难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况此举并非谢晖一人促成,牵涉其中者多不胜数……”
他条分缕析着,说得头头是道,萧窈被他绕进去,几乎就要信服了。
转念想了想崔循从前的行事,倏然清醒过来,咬了咬唇,迟疑道:“你说的这些,分明都是托词。”
崔循并未反驳,只平静看她。
萧窈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缘由。”
“你,”萧窈一时有些气结,转瞬又萎靡,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了许多,“因为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崔循若是当真想做,自然能成。学宫那些不成器的儿郎纵有怨言,也不过背后非议几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为何要做?
此事与他原没什么干系,如从前许多年一样袖手旁观,才是合情合理。
萧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宫后,告知父皇,请他下令解决此事。”
言罢,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抬手压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违逆,会撤去拒马、卫兵,可谢晖他们仍会有旁的法子达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进山。”崔循见她杏眼微瞪,无声叹了口气,“萧窈,你明知我想听什么。”
他不再装模作样称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会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萧窈不大习惯,只觉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声:“……你想听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抠着字眼,只否认,却又不说应是什么。
萧窈看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想明白后,一时有些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你从前总爱答不理,还几次三番训斥,我还当你只嫌我轻浮……”
“崔循,”萧窈似笑非笑,“从前我同你撒娇时,你心中实则是喜欢的吧?”
崔循不语,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萧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圆圆的,眼眸澄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觉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鬓发。但他并没动弹,只静静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经。”萧窈感慨了句,反手牵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应知晓今日是我生辰,便帮我圆了这桩心愿,权当是生辰礼可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何时你生辰,我定还你一份礼。”
她为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结微动,缓缓道:“好。”
他答应得实在太过顺遂,萧窈不由一愣,随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显赫,无需做生意谋生,否则定是要赔本的。”
哪有说什么便应什么的?总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释,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古琴。琴弦颤动,音质悦耳,懂行之人一听便知是此琴极佳。
萧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细看,而今离得这样近,得以看得真切。
“这是你的琴。”萧窈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琴身,感其底蕴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无名。”
萧窈面露惊讶。
当世名琴,譬如谢昭那张“观山海”,名声遍及江左;先帝赐下那张“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遗物。
她原以为崔循所用的琴,也会是那等报出名号,能引得四座皆惊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时偶然所得,并无琴铭。”
萧窈问:“那你何不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适的,搁置至今。”
乐曲寄情思,他素来寡情,无悲无喜,亦无什么触动。如萧窈昔日所言,是个无趣的人。
“可你琴技极佳。”萧窈随口道,“能再弹支曲子听吗?”
若换了旁人,断然不会这般随意地支使他,犹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丝毫不悦,反问:“你想听什么?”
萧窈道:“随你。”
大半日下来,她已经有些疲惫,加之方才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些,而今渐渐地已经有些犯困。
崔循见她无精打采,便弹了支轻柔和缓的曲子。
萧窈托着腮,百无聊赖间想起王旸之事,轻声问:“王九郎伤成那般模样,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会得罪王氏吗?”
她那日并没隐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状要如何应对。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这件事上竟装聋作哑,并没深究。
思来想去,唯有崔循善后才能解释。
“谈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没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认下,是因争抢妓子,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拳脚。王家顾及颜面,自然不会大肆追查。”
萧窈“嘶”了声,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认?你姑母难道看不出来不对劲?”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就该知道绝非“拳脚相争”能留下的痕迹。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认下,不会将你牵连其中。”崔循拨弄着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个中缘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萧窈摇头:“算了。”
她虽好奇,但听到“家事”二字,总觉着这话题有些危险,唯恐他再提什么亲事,果断回绝。
她其实并不厌恶与崔循相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观之赏心悦目。但她并不想负责,被绑死在他身侧,稍一想就如坐针毡。
好在崔循没再催逼,一个字都没提。
此处虽没软榻绣枕,但听着轻缓的琴声,萧窈还是伏在书案一侧,眼皮逐渐阖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书案边沿,发丝散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还是信得过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弹错了音,这才停下。
她的住处就在澄心堂后,相距不远;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软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悬在半空的手腕,低声道:“这般睡久了,醒来会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
萧窈是有些起床气的,翠微与青禾都很清楚这点,并不会贸然唤她起身。便是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备下喜欢的糕点、果脯来哄她。
而今听着那些道理,她只是侧了侧脸,彻底埋进臂弯中。
崔循无奈,挪到她身侧,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见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怀中,话音里透着些不悦,抱怨道:“不要吵……”
他身形一僵,没再动弹,像是生恐惊动暂且栖息停留的蝴蝶。
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木香,顺势在他怀中寻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她很轻,身体柔软,尤其是在入睡后,仿佛整个人都没了骨头,抱在怀中好似一团棉絮。
身量不算高,手亦小,在他掌心对比分明。
叫人不敢多用一分力气。
崔循目光逐渐黯下,喉结微动,良久后终于还是低头,克制地在她指尖落了一吻。
第050章
萧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睁眼时, 最先看见的是澄心堂雕琢古朴的海棠花窗。
天际堆叠着大片橙红色的火烧云,金霞漫天,辉光绚烂。
夕阳余晖洒下, 依稀可见尘埃飞舞。
她被这样的景象迷惑, 定定看了许久, 直到被熟悉的声音惊醒。
“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不知是否错觉, 崔循此时的声音并不如往常那般清冷, 反透着些许温柔的意味。
萧窈愣了愣, 意识到自己正枕在崔循膝上后, 忙不迭起身。却又因刚睡醒, 起得太急, 尚未坐直便顿觉眼前一黑。
崔循扶了她一把, 无声叹道:“慢些。”
“你……我为何会……”萧窈扶额, 对上崔循温和的目光后,嘴上磕绊了下, 一言难尽地指了指他膝头。
“你听琴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崔循既不见尴尬,亦不见窘迫,神色如常道,“我原想唤你回去歇息, 你不肯, 反倒扑我怀中。”
这么说起来,仿佛全是她的不是。
萧窈红唇微抿, 艰难道:“你为何不推开……”
还未说完, 便觉着这对话似曾相识,不由得沉默下来。
崔循言简意赅道:“我非圣人。”
秦淮宴后, 他对萧窈的心思不再遮掩,早已昭然若揭。
萧窈抱膝坐于蒲团上,难得自我反思一番,也觉着自己那般随意在崔循身边入睡,多少有些不妥。
但她本就散漫,心中又对崔循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信赖,便没顾忌许多。
此时再说什么都无用。
她将长发拢至肩侧,以手梳理,却忽而又想起旁的,小心翼翼道:“你我这般……不曾有人来吗?”
崔循若有所思,在她愈发紧张之际,这才又道:“未曾。”
萧窈松了口气,又站起身打理衣裳。
崔循不言语,依旧端着地跽坐着,看她抚平红裙上的褶皱,打理腰间系带,目光渐沉。
此时若有人来,见此情形,少不得是要误会的。
但澄心堂本就是僻静之地,松月居士将议事堂改在学宫官廨处后,平日就更不会有谁来。
萧窈打理妥当,欲盖弥彰般咳了声,轻声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没等崔循开口,已大步离开。
屋中本不该疾行,但萧窈从没这些忌讳,几乎转瞬间,艳丽如火的衣袂在房门处闪过,人影已消失不见。
崔循目送她离开,复又垂了眼,指尖碾过素白袖口,轻轻勾起一根长发。
纤长的青丝绕在指尖,乌黑细软,仿佛犹带丝丝缕缕幽香。
又兴许是萧窈在膝上枕了太久,他惯用的檀香混了她身上的气息,早已被搅得不似从前-
桓氏这场筵席定在六月初一,是家中那对双生子的生辰。
寻常士族小辈生辰断然不会有这样隆重的阵势,但桓翁初见重孙、重孙女,只觉玉雪可爱,老怀甚慰,特地吩咐了要大办特办。
族中自然不敢怠慢,更是为此广发请帖。
除却沾亲带故的,就萧窈这样没什么干系的,也一并请了。
王滢为此不大高兴,待傅母将小娘子抱走后,忍不住向自家长姐抱怨:“阿姐为何要请萧窈来?她与咱们两姓又有什么干系,来了平白坏人兴致!”
婢女捧了浸着花瓣的牛乳,恭敬跪在主母面前。
“她到底是公主。若是连个请帖都不递,才是失了气度。”王旖纤手浸泡其中,瞥了犹自生气的王滢一眼,风轻云淡道,“而今是在桓家,你怕什么?”
被戳破心思,王滢抿了抿唇:“阿姐见过的,她就是个蛮不讲理的疯子!”
“我叫人悄悄去看过,九郎伤得爬都爬不起来,而今起居都得婢女伺候,怕是没个月余都下不得床。他虽遮遮掩掩不肯说缘由,却发卖了我先前送他那婢女,”王滢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些,“那伤八成与萧窈脱不了干系!”
秦淮宴上的安排只成了一半,萧窈虽喝了下药的酒,可最紧要的一环没能成。原本该是她被送到王旸那里,药效发作,由着王旸摆弄。
只要事情能成,萧窈今后便真真正正抬不起头。
谢氏绝不会要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儿媳,她与谢昭之间,便再无可能。
奈何中途出了纰漏,萧窈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王滢本就心虚,也知晓她这位从兄是什么货色,
只怕还没挨打就会拉她垫背,故而不大想见萧窈。
王旖一眼看出小妹的心思,待听了她这番说辞,皱眉道:“你竟真怕了她。”
“我……”王滢扯着绣帕欲言又止,也觉着自己这般露怯有些可笑,稍稍平复心情,“阿姐说得对,如今是在桓家,你说了算,她萧窈又能如何?”
王旖又以清水净手,待侍女细细擦拭去手上的水珠,端详着新染的蔻丹:“我倒也有一事不解。”
王滢好奇:“何事?”
“她那夜既饮了酒、中了药,最后是如何解的?那药一旦中了,可不是请医用药能治。”王旖勾了勾唇,顾忌小妹尚未出阁,到底还是未曾将话说得太过露骨,只道,“我有意令人查过,却没什么眉目。”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仔仔细细地遮掩了此事。
“阿姊的意思,是说她已非清白之身?”王滢来了精神,想了想,却又叹气道,“可那时未曾戳破,公之于众,眼下便是知晓又能如何?”
王旖又瞥她一眼,知晓她指望不上,起身道:“罢了。此事你就别操心了,等忙过这阵子,我来。”
时辰不早,宾客陆续登门,她自然不能再留在房中只陪小妹说话,扶了扶鬓上簪着的步摇,款款起身。
王旖是王氏长女,在建邺同辈的女郎中,向来是众星拱月的存在。后来嫁桓氏长公子,去了荆州,亦是顺风顺水。
宾客盈门,见她时皆要称赞一番。
或是说她仪容尤胜当年,为桓氏妇,治家了得;又或说她福泽深厚,嫁得佳婿,又有这样一双聪明伶俐的儿女。
萧窈冷眼旁观,见她八面玲珑招呼各家女眷,分明数年未在建邺,却还是对各家境况了如指掌。
两人曾在秦淮宴上见过一面,暗流涌动,实在算不得愉快。如今再见,王旖却能表现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从无龃龉,是再周到不过的主人家。
萧窈扯了扯嘴角,寒暄着,配合她做出一副宾主尽欢的情境。
目光落在傅母怀中的小娘子身上时,眼中的笑意才真切许多。
这是个生得仿佛玉雪团子的小娘子,穿了身极为秀丽的红裙,柔软的头发扎着双髻,簪着一对金线缠丝珠花。
眉心一点胭脂红,倒像是观音座下的龙女。
她这样的年纪不谙世事,自然也不会清楚那些争端,对上萧窈的目光后羞涩一笑。
“小娘子真是可爱,”萧窈真心诚意道,“望你平安顺遂、无忧无虑。”
“承公主吉言。”王旖含笑谢过,吩咐婢女,“引公主去园中,仔细伺候,不可怠慢。”
这时节各色鲜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
桓翁素爱花草,这一处园子虽不如王氏金阙那般富贵逼人,但奇花异草无数,曾有人游园后写赋,称赞其如“瑶池仙境”。
而今宾客大都不急着入席,而是四散园中,赏玩花木。
萧窈穿花拂柳一路走过,边看花草,边端详着园中地势,时不时问上几句。
婢女姿态恭敬,一一答了。
萧窈擅射猎,眼神极好,及至远远望见湖边结伴赏莲的几位女郎,一眼就认出其中的王滢。
她今日穿着条水红色的罗裙,艳丽,惹眼。
萧窈脚步微顿,看向身侧的青禾。
青禾一早就得了吩咐,立时会意,踉跄两步半摔在了路旁的柳树旁。
引路的婢女见此,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心口闷,只觉上不来气。”青禾按着胸口,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艰难道,“许是天气炎热……”
“素日惯得你,这般娇贵。”萧窈嗔了句,又向那婢女道,“今日宾客盈门,想来贵府必然备有医师,你便扶她过去,讨一贴清凉祛暑的药吧。”
婢女面露犹豫:“那公主您……”
“我自过去就是。园中这么些人,难道还能寻不到宴厅?”萧窈神色自若吩咐道,“去吧。”
婢女扶起青禾,又同她指了宴厅的方位,这才离开。
待她们离开,萧窈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并没循着婢女所指的方向过去,而是踩着青石小径,向一旁堆就的假山而去。
此处虽是人力造景,但占地颇广,其上有凉亭、八角塔,可居高临下观园中景致。
宾客们大都在园中看花草,此处静谧无人。
萧窈踩着木制的阶梯上了二楼,步子轻盈,听空旷的塔中回荡着轻微的声响,脸上客套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
有些许微风抚过,萧窈倚在窗边,垂了眼睫,看向湖边的王滢。
湖中睡莲开得正好,其中不乏稀有品种,就连士族出身的女郎们亦有说不上是何名头的。
王滢姿态闲散地凭栏而立,洒着鱼食,指点她们。
得意地享受着众人的恭维。
萧窈捏了捏袖袋,从中取出一支精致而小巧的“弹弓”。
弓生于弹。在弓箭出现前,“弹弓”的用得更多些。
萧窈少时气力不济,常见的弓虽能勉强拉开,却总是颤颤巍巍的。舅父担心她伤着自己,便先送了这支弹弓哄她,说是循序渐进才好,权当是解闷的小玩意。
弹弓取桃心木制成,坚硬无比,以生牛皮、牛筋为弦,酒蒸、捶打等数道工艺处理下来,极有韧性。
萧窈正经练射靶前,便是拿着这支小巧的弹弓,打些细碎的小石子玩,那时的准头就已经很好。
而其上坠着的细小穗子,还是阿姊在时亲手为她编的,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杏红与阿姐喜欢的鹅黄两色。
阿姐手巧,无论做什么都很好。
只是时过经年,丝线已有些褪色,不复昔日光泽。
待到萧窈年岁渐长后,能引弓射箭,这支弹弓便被收起来再没用过,还是来武陵前收拾旧物才又翻出来的。
翠微问过她的意思,与常用的弓箭同收起来,一并带来。
那时萧窈未曾想过,竟会有用上的一日。
她从腰间系着的香包中取出颗小石子。这是她特地挑选的,分量不轻不重,恰趁手。又随处可见,再寻常不过。
这些时日,萧窈曾反复想过,该如何对待王滢?
若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该寻些春|药,也想法子给王滢灌了,再将她同随便不知道哪个男人丢在一处。
看如明珠般娇贵,享受着旁人艳羡目光的王四娘子名声尽毁,如过街老鼠般,再也抬不起头。
可想了又想,还是算了。
她不想叫六安搜罗这样下|作的药,从前未曾做过这样的事,设身处地想了想,仿佛难以从中感到多少痛快。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动手。
生辰那日在栖霞后山,除却弓箭,她也曾用反复用这弹弓找手感。晏游还曾笑过,问她怎么想起这么个小玩意。
萧窈含笑敷衍过,并没提自己的打算。
弹弓易携带、不显眼,不至于要人命,但却足够头破血流,若是寸了些,也会留下些病症。
究竟会如何,萧窈自己也说不准。
索性叫王滢听天由命。
她指尖绕着那已经褪色的穗子,依稀还能想起阿姐亲手为她编这条穗子时专注的神态。
看着王滢一行人起身,越走越近,缓缓拉开弹弦。
她们自假山下这条阴凉路劲通行,有笑语声传来。
王滢总是走在最前,谁也越不过她,那身水红色的衣裙在枝叶掩映之间,依旧格外显眼。
有风拂面,吹动鬓发,萧窈依旧目不转睛,算着距离,倏地松了手。
她未曾多留,旋即转身,同时听到了一声堪称凄厉的惨叫。
王滢惨叫出声时,身后跟着的女郎谁都没反应过来。
待到见她捂着额头,殷红的血依旧从指缝中涌出,沿着白皙细嫩的脸颊躺下时,吓得纷纷后退,亦有人惊叫出声。
再后缀着的婢女冲上前时,王滢已跌坐在地,哀哀痛叫。
婢女们吓得面无人色,话都说不顺畅,还是其中有个年长些的,勉强寻出两分理智,吩咐:“耽搁不得,按紧伤处,速速送四娘子去医师处。”
王滢既是客,又是王旖的亲妹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立时有人前去回话。
王旖正与从前在建邺时闺中的朋友闲谈,先是说些荆州风物。众人皆已成亲,聊着聊着,少不得又提及翁姑如何、夫婿如何、儿女如何。
她得天独厚,无一不好,自是又受了一番恭维。
觑着时辰差不多,正要打算与众人一道移步宴厅,婢女却着急忙慌赶来,回了王滢受伤之事。
王旖脸色微变,周遭立时有人关切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不算什么。”王旖的失态转瞬即逝,向她们笑道,“我家小妹一时不慎受了伤,已吩咐医师看顾,咱们先入席,别误了时辰才是。”
王旖心中虽惦记王滢,但今日是一双儿女生辰宴,筹备许久,断然没有为此致使各家女眷们空等许久的道理。
她若不出现,必然会招致非议。
各家会背后议论筹备不力,自家妯娌本就酸她受桓翁重视,必然也等着看笑话。
她素来爱颜面,不肯落于人后,故而衡量之后还是遣了贴身婢女过去探看,自己落落大方带着一双儿女出席宴会。
酒过三巡,婢女白着一张脸来回话。
她跟在王旖身边多年,见多了后宅中的算计,本不该这般失态的。但在医师处看了四娘子的伤,心有余悸,埋着头轻声道:“四娘子伤得厉害,已经昏过去,好不容易才勉强止了血……好在性命无虞。”
王旖先前只知她受伤,并不知是何程度,听到“性命无虞”四字后神色一僵,难以置信看着婢女。
婢女轻轻点了点头。
她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纵不提姊妹情深,王滢在桓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如何同娘家交代?
王旖终于坐不住,假托更衣,起身离席。
萧窈与谢盈初同席,正聊着那篇《秋风曲》,余光瞥见月白色的衣摆扫过,微微停顿。
谢盈初看了眼,轻声为她解释:“听人说,四娘子早些时候受了伤,夫人想必是惦记着妹妹,放心不下。”
王滢出事时,谢盈初并不在侧,只是听陆西菱提了一句,故而有所了解。
萧窈讶然:“居然如此?”
谢盈初点点头:“也是飞来横祸。”
“是啊。”萧窈敷衍地附和了句,便不再提及,依旧聊琴谱。
待到酒足饭饱,宾客们陆续告辞,萧窈亦起身。
只是才出宴厅,迎面撞上带着仆妇、婢女回来的王旖。
王旖亲自看过自家小妹的伤,而今脸色已经不大好看,甚至连客套话都没有,径直问她:“敢问公主,宴会开始前你在何处?”
萧窈作势怔了怔,这才道:“园中奇花异草繁多,自是赏玩风景。”
“那公主可知,阿滢为人所伤?”
萧窈点点头:“方才在宴上,听人提过一句。”
“阿滢说,此事系公主所为。”王旖目不转睛盯着,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许破绽。
萧窈未曾惊慌,倒像是觉着荒谬,失笑道:“与我何干?”
“我亦盼着公主清白。只是方才问过,才知为公主引路的婢女被支开,旁人也未曾见过你。故而还请公主仔仔细细多想想,自己究竟去了何处?”王旖咄咄相逼,“若是无从佐证,兴许阿滢所言便是事实呢?”
萧窈目光从她身后跟着的健妇身上扫过,眉尖微挑:“我竟不明白,夫人这是想做什么?”
“阿滢伤重,此事既发生在桓家,焉能不清不楚揭过?何况若是今日若是不查明,公主就此离去,今后岂非愈发难以分辩清楚,于公主清誉亦有损害。”
王旖将话说得再怎么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本质。
萧窈神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夫人敢这般胁迫,可见是当真不将天家放在眼中了。我却想问一句,这是桓氏的意思,还是王氏的意思?”
王旖眸光闪烁,一时语塞。
尚未离去的宾客聚集在侧,原本还有人窃窃私语,闻言,不约而同静了一瞬。
心知肚明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一回事了。
王旖咬了咬牙,避而不答,反问道:“公主这般顾左右而言他,可是心虚?今日园中宾客繁多,但凡有人能站出来为你作证,阿滢出事时与你同在一处,我自当赔礼道歉。”
她目光扫过,随后有人会意帮腔,作势深思:“宴会前,仿佛的确不曾在园中见过公主……”
连带着旁人也开始议论。
声音并不大,但交叠在一处,像是要将她推到了悬崖边,无论可走,坐实此事。
萧窈冷笑了声,正要出声反驳,却被打断。那声音清冷,算不得有多洪亮,却霎时压过了周遭嘈杂私语。
“彼时殿下与我共处。”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位素来冷淡疏离的崔长公子立于阶下,分明是仰望的姿态,却依旧令人不敢轻视。
此处是女眷们聚集的宴厅。崔循立于层层台阶之下,并未上前,只向脸色骤变的王旖道:“循愿为殿下佐证,夫人可还有何质疑?”
宾客们从初时的震惊中缓过神,看了看阶下长身玉立的崔循,又看了看一旁的萧窈,终于意识到此言何意。
众人屏息,脸色精彩纷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