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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1章

    在场宾客中, 纵使是方才附和王旖帮腔的,心中也不见得就真认为此事系萧窈所为。

    毕竟她也不过就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身量纤纤, 哪里就能王滢打得头破血流?若有真凭实据, 王旖又岂会在这里空费口舌功夫?

    但两方针锋相对, 权衡利害,自然还是该站在王旖那边。

    毕竟她们那时的确未曾见过萧窈, 倒也不算胡言。至于这污水泼在萧窈身上, 最后能否坐实, 又如何收场, 就与她们没什么干系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 崔循居然会露面, 插手此事。

    这可是崔循, 出了名的不好亲近。

    同为双璧, 谢昭与女郎们在雅集相逢,有时还会探讨几句文辞乐理, 崔循则不然。

    就未曾见过他对谁另眼相待。

    以崔循的出身、相貌,原也是女郎们最为心仪的夫婿人选,这些年来爱慕者繁多,其中也有煞费苦心者,最后却都铩羽而归。

    眼下他却站出来, 主动挑明早前萧窈与他同处。

    不知多少道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 萧窈先前存有疑点的行踪,而今落在众人眼中, 则成了别的意味。

    时下男女大防虽并不严苛, 但平白无故,亦不会这般有意避开旁人独处。

    萧窈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与崔循的关系,在众人看来已经算不得“清白”了。

    而向来八面玲珑的王旖,脸上的神情已十分勉强,任谁都能看出她的错愕与心惊。

    崔循的问话直指她,避无可避。

    王旖掐着掌心,令自己尽可能镇定下来,权衡局势道:“长公子既如此担保,我自信服。想来是婢女传错话,以致生了误会,险些冤枉公主,实在是我的不是……”

    此时的王旖显得分外通情达理,与方才咄咄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萧窈又冷笑了声。在这空旷的室外,她满是讥讽的笑声格外明显,令人难以忽略。

    王旖抿唇,斜睨了眼。

    有一身着石青衣裙的妇人硬着头皮站出来,讪讪笑道:“夫人想是惦记着四娘子的伤,一时情急,亦是情有可原。今日原是喜事,公主便看在小寿星们的份上,体量几分吧。”

    有她挑头,众人熟稔地打起圆场,倒一团和气起来。

    萧窈眼中的嘲讽之意愈盛,看向阶下站着的崔循。

    宽袍广袖,长身玉立,微风拂过衣袂飘飘,好似遗世独立的谪仙人。神

    色之中并无矫揉造作的深情,只抬眼看她,目光平静而温和。

    像是在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他。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总能从容解决,令她平稳落地,不至有任何折损。

    众人也都看出来他这是在等萧窈,互相交换着眼神,只等两人离开后,再好好琢磨一番。

    可萧窈并没就此离开。

    “夫人说是误会,我却仍有一事不明。”萧窈抬眼看向王旖,迎着她惊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方才夫人领着些健妇、婢女气势汹汹过来,硬生生将我拦在这里,意欲何为?”

    “是想搜身?”

    “还是要将我扣在贵府,当作犯人审问呢?”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旖这事办得不妥,她自己岂会不明白?只是小妹伤成那副模样,纵然性命无虞,可她这样一个爱美的女郎,破相与要她的命又有什么区别?

    小妹醒过来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咬死了此事与萧窈脱不开干系,抱着她的手臂求她为自己做主。

    王旖心知肚明,若今日查不出所以然,任由萧窈离开,将来就更不能指望有何眉目。

    只能当机立断,逼萧窈露出破绽。

    成与不成,总得将此事先按在她身上,以待来日慢慢计较。

    可萧窈始终未曾松口,对答间不见心虚,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这种不占理的事情本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被崔循横插一手后,再被萧窈质疑,王旖也无法如先前那般强硬,只得扯了扯唇角:“公主说笑了。”

    “夫人先前那般,也是同我开玩笑不成?”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夫人若真想查明真相,自当询问那些随侍在侧的婢女。莫非她们有谁见着我对四娘子拳脚相向?以致夫人不管不顾,恨不得将我拘起来严刑审问。”

    王旖沉默。

    她自然问过,可随侍的婢女只说未曾觉察到任何异常,听着惨叫声时,四娘子已经血流不止。

    “四娘子受伤,夫人心急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早前听了许多,说夫人如何聪慧干练,操持庶务又是如何信手拈来……”萧窈有意顿了顿,忽而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不过尔尔。”

    她这番话,已是将王旖的脸面踩在地上,不留半分情面。

    王旖自小到大听惯了奉承,从未有人敢这般贬低她,原本苍白的面色隐隐发青。她下意识看向周围宾客,对上各式各样打量视线后,又因深感羞辱而微微涨红。

    哪怕因出身而天然站在一处,她们之间就当真亲密无间吗?萧窈并不这么认为。也不觉着以王氏姊妹这样倨傲、目下无尘的性子,能有多少真心相待的知交好友。

    想看她们笑话的人,难道会少吗?

    萧窈毫不怀疑,方才这些话用不了几日就会渐渐传开,为人议论。

    王旖若是那等心胸豁达,不在意旁人如何议论的人,自不会有什么损伤。可她显然不是。

    王氏姊妹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做惯了嚣张跋扈之事,便极容易飘飘然,总觉着人人都会任她们拿捏,乖乖让路。

    可萧窈没打算让。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人敢上前打圆场,及至见着闻讯赶来的桓维,暗暗松了口气。

    桓维原本在前厅饮酒、招待宾客,听了仆役回禀,行完一巡酒令后起身离席。

    不曾想这么会儿功夫,就闹到这般地步。

    他先问候崔循,寒暄两句后,拾级而上。

    桓维与崔循年纪相仿,略大两岁,因他长在荆州,故而不常往来。但他对崔氏这位长公子印象极好,深知其非泛泛之辈。

    至于王旖……

    桓维淡淡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向萧窈行礼道:“拙荆冲撞殿下,多有失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萧窈头回见桓氏这位长公子,只见他身形高大,剑眉星目。便正如晏游所言,并非那等绣花枕头似的纨绔,一看便知应是军中历练过的人。

    虽不知心中作何想法,但至少明面上,是挑不出半分错的。

    萧窈微微颔首,亦叹道:“见长公子这般,我才敢松口气,不至提心吊胆。”

    周遭有年轻的女郎神色一言难尽,隐隐想翻白眼。就萧窈方才与王旖针锋相对,乃至出言讥讽的架势,实在叫人看不出来“提心吊胆”到哪里了。

    却也有人正色,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

    桓维道:“招待不周,实是罪过。”

    萧窈舒了口气,道声“无妨”,施施然下了石阶。

    及至走近,神色复杂地瞥了崔循一眼,原本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毕竟无论说什么,也无法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

    落在旁人眼中不过欲盖弥彰。

    崔循却是神色自若,待萧窈行经身前,自然而然地跟上她的脚步。

    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跟在身侧,萧窈磨了磨牙,终于还是没忍住质问:“少卿今日之举何意?”

    崔循道:“自是为你解围。”

    这话说得坦然,有那么一瞬,萧窈觉着自己若是不恳切道谢,简直像是狼心狗肺。

    可她实在说不出口。

    甚至隐隐有些不满道:“你纵不来,难道王旖真能拿我如何不成?”

    连她都能看出来王旖不过虚张声势,崔循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崔循又道:“我只是想,不应令你受委屈。”

    萧窈哑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中反复拉扯着,难以自洽,最后左右为难地跺了跺脚,欲拂袖离去。

    崔循却忽而问道:“与我牵扯一处,当真令你这般为难吗?”

    此时若是有宾客在侧,怕是又要讶异,崔循竟会将自己的姿态放低至此,实是罕见。

    萧窈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后轻声道:“我只是觉着,你像是在胁迫我。”

    待今日之事传开,王旖颜面扫地的同时,人人也会议论崔循如何为她作证,必然还会有诸多揣测。

    重光帝也会再找她过去问话。

    萧窈心气不顺,是知晓如此一来,自己的亲事依然别无选择,势在必行。除非她溜之大吉,过几日就收拾行李去阳羡投奔长公主!

    她今日来桓家,原是冲着王氏姊妹,哪知阴差阳错至此,倒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正僵持间,却只听有人唤了声“琢玉”。

    萧窈循声看去,只见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士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姿容俊朗,细看相貌仿佛与崔循有几分相似。

    她愣了愣,崔循却已然从容称呼了声“叔父”。

    萧窈随即意识到,这是崔氏驻守京口那位子弟,叫做崔栾,辈分上来算正是崔循的三叔父。

    崔栾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平和,又带着些许不掺恶意的好奇:“这位想来就是公主了。”

    萧窈点点头,指尖捻着衣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总不能当着崔氏长辈的面同崔循争论,稍一迟疑,果断道:“二位想来有话要说,我就不在此叨扰了。”

    崔栾客气道:“公主慢走。”

    待萧窈身影远去,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侄子,既无奈,又有些好笑:“你阿翁信上将人说得如同‘红颜祸水’,怎么我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琢玉你对人家女郎不依不饶?”

    第052章

    崔循属意别家女郎, 颇为主动,甚至不依不饶。

    这样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任是谁来说, 崔栾都不会信, 还会觉着对方兴许是昏了头。

    当初风荷宴后, 崔翁听了长孙堪称大逆不道的表态,晚间就给常驻京口的崔栾写了信。

    因那时尚未彻底冷静, 信上所写的内容并不客观, 带着显而易见的情绪。他老人家难以接受崔循如此行事, 提及萧窈时, 几乎要将其描述成不怀好意、蓄意图谋的“妖女”。

    崔栾看过一笑置之, 但心中多少还是认同的。

    毕竟平心而论,

    这种亲事对崔氏着实谈不上有何助益, 于公主而言, 却是觅得靠山,余生顺遂无忧。

    纵有朝一日重光帝不在, 皇位更易,她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直至方才有意无意听了几句,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关系怕是并不如自家所揣测那般。

    对此崔循并不避讳,只颔首道:“是我纠缠于她。”

    至于两人之间因何而起,早些时候, 萧窈又是如何变着花样戏弄自己, 他半句都没提。

    崔栾失笑,摇头道:“总不会你已经向家中摊牌, 欲提亲, 可公主还没应下吧?”

    崔循神色寡淡地垂了眼:“她总会答应的。”

    萧窈曾说过他总是心口不一,确实如此。

    所以哪怕先前曾说过让萧窈慢慢考虑, 这些时日他所做的种种,却还是在逐渐堵死她的路,令她别无选择。

    今日之事后,在旁人口中,他的名字将会与萧窈一起被屡屡提及。纵谢昭仍有意迎娶公主,谢翁势必会有顾虑,不会贸然提亲。

    若是从前,崔循不屑于这样的手段。

    可那夜萧窈应允了亲事,踩过底线,他未曾给自己留退路,自然也不会容她改口。

    这些隐秘的心思崔循未曾提及,可崔栾还是觉出些许不对,端详着他的神色:“你若真心喜爱公主,便该依从她的意思,徐徐待之才是。”

    崔循沉默片刻,低声道:“她年纪轻,心性不定。”

    崔栾从中听出些患得患失的意味,知道这是已然彻底陷进去了,“嘶”了声,难以想象若是崔翁得知公主不愿嫁入自家,是会高兴,还是愤愤不平?

    “你这些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旁的郎君情窦初开,与心仪的女郎暗送秋波时,你只忙着案牍劳形,于此道全然并无半点经验,一时想岔倒也是情理之中……”崔栾斟酌着措辞,劝道,“但若想讨得女郎欢心,还是不应太过古板。”

    在此事上,崔栾确实颇有经验。

    他昔年对自家夫人朱氏一见钟情时,朱氏已然心有所属,是他千方百计、勤勤恳恳讨得欢心,最后才抱得美人归。

    此后更是琴瑟和鸣,十余年依旧恩爱如初。

    崔栾有自知之明,昔年长兄甩手走人,崔翁有意培养崔循为接班人,他并未有过半分异议,反倒乐见其成。

    他深知自己并非是能撑起一姓一族的栋梁之才,后来听从崔循的安排驻于京口,有妻子相伴,日子过得闲适自在。

    只是看崔循整日忙碌操劳,孑然一身,又多少会有些亏欠。

    正因此,在看出崔循情根深种后,他并没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劝说,反倒恨不得将自己的经验倾囊相授。

    两人结伴同行,一样的容色出众、俊逸脱俗。

    落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只当叔侄二人是在叙旧,又或是谈玄论道这样的风雅事,任谁也想不到是在聊这些。

    离了桓家后,崔栾停住脚步,坦然道:“你婶娘身体不适,想吃清水街那家老字号的山楂糕点,我须得买些回去,就不与你同行了。”

    这种事情吩咐仆役去做也是一样,但朱氏的吩咐,崔栾从来亲力亲为。

    崔循从前不以为然,总觉着是空耗时间,到如今已然见怪不怪,平静道:“叔父自去就是。”

    崔栾瞥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将离开之际又叮嘱道:“你阿翁那里,我自会帮着劝说,你也该多想想,如何令公主心甘情愿应允才好。”

    崔循对此并不意外,只道:“多谢叔父。”-

    萧窈并未回自己的朝晖殿,下了马车,径自去往祈年殿面圣。

    殿外候着的内侍恭敬行礼,低声提醒道:“晏领军正在殿内回话。”

    萧窈点点头,脚步未停,熟稔地进了内殿。

    隔着那架十二扇的黑漆檀木屏风,重光帝的声音不大真切,却依旧能令人感觉到其中的凝重。

    “……朕欲收没王氏那些多出来的奴客,填充军户。”

    萧窈停住脚步。

    “昔年百姓流离失所,死在南渡途中者不计其数,纵得渡江,依然一饭难求,不少人为求生计是能依附士族为奴、为佃客、为部曲。”重光帝缓声道,“他们须得向主家交租,受其差使,却无需向朝廷缴纳赋税、服徭役。”

    晏游道:“臣听闻宣帝昔年曾为此下旨,明文规定各家可收容多少免于赋税的仆役。只可惜令虽下,却未曾落到实处,其中王氏尤甚。”

    重光帝冷笑:“若非屡屡阳奉阴违,王家泼天富贵由何而来?”

    “只是此事上,各家怕是都算不得干净,无非是贪多贪少的差别,若强行收没,恐怕会引得怨声载道。”晏游微微停顿,斟酌道,“纵使只罚王氏,也难保不会人人自危……”

    萧窈一听便知,办成此事的难度不逊于学宫之事,甚至难上不少。

    学宫虽允准寒门子弟入学受教,可人数到底有限,究竟能否入朝为官也得过崔循那道坎,并非几年间就能有大成效的事情。

    彼时虽有人激烈抗议,却也有人对此并不在意,无可无不可。

    可收没奴客之事就不同了。此事所带来的影响立竿见影,是切切实实夺取他们手中的利益,便是再怎么短视的人也能看出这点,又岂能轻易如愿?

    “朕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也应安抚好各家,予以宽赦,以免他们与王家抱成一团……”重光帝早就考虑过晏游提出的这些问题,沉吟良久,叹道,“此事亦得徐徐图之。”

    他能用的人太少,哪怕登基后这两年已经竭力收拢,仍难免处处掣肘。

    晏游深知重光帝一贯瞻前顾后的行事风格,见他似是铁了心要促成此事,难免有些惊讶。

    重光帝深深看了他一眼,了然道:“阿游是不是在想,朕为何一反常态?”

    晏游正色道:“无论因何缘由,臣皆愿为陛下马前卒。”

    “是王家欺人太甚。”重光帝自顾自道,“当初朕因窈窈坏了王氏寿宴,便罚她去跪伽蓝殿,已是多有忍让,他家却不肯见好就收……”

    风荷宴那夜之事,令重光帝难以释怀。

    他不敢想象,若非萧窈既是察觉不对,跳出陷阱,而是真如她们所安排的那般,如今会是得等境地?

    失了清白,受人奚落,却还得忍辱嫁入王氏,后半辈子悉数毁尽。

    经此一事,他若是还忍气吞声,无所作为,怎配为人父?他日九泉之下,又有何颜面见发妻?

    重光帝心绪起伏,说着说着,竟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难以平息。在空荡而静谧的殿中回荡,令人揪心不已。

    萧窈攥着衣袖,只觉眼中酸涩。

    葛荣端着汤药匆匆进殿,见她驻足于此,不由得一惊:“公主怎得不进去?”

    “才来,”萧窈扯了扯唇角,“正要进去呢。”

    她从葛荣手中接过托盘,绕过屏风,将药送到了重光帝面前:“父皇是不是又没按时用药?还是近来太过操劳?”

    重光帝意外于她的到来,无力笑道:“咳嗽几声而已,不妨事。”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萧窈每每喝药前,总要拖上许久,其后还要吃些蜜饯等物去苦。可重光帝显然是已经喝了太久的药,如今已经如吃饭喝茶般,稀松平常。

    萧窈回头看了眼葛荣,了然道:“葛常侍应当是来回禀桓家之事的吧。”

    重光帝微讶,葛荣迟疑片刻,恭敬道:“正是。”

    “既如此,还是我自己来说好了。”萧窈在蒲团上坐了,并未隐瞒,一五一十讲了今日之事。

    包括王旖气势汹汹的为难,以及桓维的态度。

    与王旖对峙时,萧窈曾特意问过一句,她如此举动代表的是王氏,还是桓氏?后来桓维露面,言辞间将桓氏择了出去。

    此举确实令她松了一大口气。

    至少说明桓氏尚未嚣张跋扈到有僭越之心,也不打算在明显不占理的事情上回护王旖。

    她冷静地分析着,全然不见任何委屈,重光帝却只觉唇齿发苦,笃定道:“朕定然会叫王氏就此给出交代。”

    萧窈点点头,略一犹豫,又将崔循大庭广众下那番说辞也一并讲了。

    此事必然瞒不过,纵然她不提,葛荣也会告知重光帝。

    重光帝本就拿不准两人之间的关系,听此,神色愈

    发复杂。倒是晏游皱了皱眉:“崔少卿此举虽未好意,未免失之沉稳。”

    崔循素来行事谨慎。正因此,无人怀疑他实则是在为萧窈作伪证,只好奇语焉不详提及的两人私会。

    毕竟谁都知道,崔氏这位长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

    好好的,又怎会与公主搅和在一起?甚至不顾世交,宁愿当众拂了王旖的脸面,也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晏游不知内情,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直觉此举不妥。

    重光帝问道:“窈窈怎么看?”

    “他说是解围,便算是解围吧。”萧窈的目光落在书案上堆叠的奏疏上,神色自若道,“阿父先前不是想我嫁入崔氏吗?如此说来,也没什么不好。”

    重光帝又问:“窈窈是真心想嫁他?还是方才在外听了许多,为旁的考量?”

    萧窈垂了眼,欲言又止。

    “……不急,”重光帝按着胸口,将险些溢出的咳嗽咽了回去,缓缓道,“窈窈再多想想。”

    第053章

    萧窈回宫居住的时日算起来并不长, 尚不足月,却跌宕起伏。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热闹”,见过重光帝, 隔日便又带着翠微她们回栖霞学宫, 依旧过她清闲的日子, 练琴、整理书稿。

    至于重光帝责问,以致王公亲自代大女儿请罪一事, 也是听六安转述。

    “桓氏对此一言不发, 并无回护之意, 王大娘子此番可真是落得没脸!”六安讥笑道, “早知如此, 她还不如好好待在荆州, 何必大张旗鼓地回来丢人。”

    王旖本就是桓氏长媳, 又生了一双儿女, 自然以为地位稳固。可她那日所作所为实在出格。若是为着桓家,兴许还能掰扯几分。

    可她偏偏是为着娘家的妹妹, 闹出这样大的事端。

    桓氏虽势大,却还没猖狂到明目张胆践踏皇室的地步,自然偃旗息鼓。

    萧窈看着婢女们在院中晾晒书册,听六安回完话,觑着时辰差不多, 抱着绿绮琴出了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三五成群的学子, 挑了条僻静小路来了知春堂。

    原本还想着谢昭忙于庶务,未必在官廨, 已经做好多等些时候的准备。到了发现谢昭端坐其中, 视线虽看向书案上的公文,却不知在想什么, 怔怔地出神。

    待她走近后,谢昭才倏然惊觉,含笑问候:“公主回来了。”

    萧窈点点头,随口寒暄:“这些时日心不静,未曾好好练琴,恐怕有些生疏了。”

    谢昭一眼看出她换了新琴,端详片刻,称赞道:“此琴甚好。”

    萧窈不尴不尬地笑了声。好在谢昭并未问她这琴的来历,是附和了句“是”就含糊过去了。

    她将绿绮琴置于琴案,不疾不徐调弦正音。

    谢昭知晓她的喜好,亲自倒了杯凉茶,放置一旁:“前几日,师姐差人送了些新茶过来,又叫我分你些。你今日走时,记得带上。”

    萧窈莞尔:“多谢。”

    “是我该谢你才对。”谢昭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徐徐道,“秦淮宴后,盈初讲了你为我解围之事,我便一直想着应当正经谢你,只可惜未曾寻到合适的机会……”

    前回萧窈生辰,虽见了一面,但有晏游在侧作陪,有些话不便多言。随后又被崔循截去,搁置下来,直至今日才终于得以提及。

    萧窈微怔,想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谢夫人那件事。她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摇头道:“我并没做什么要紧的,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哪里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于你是几句话,于我却并非如此。”

    谢昭依旧定定地看着她。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公主从前曾问过我,早些年的日子,过得是否颇为不易?我那时并未直言……”谢昭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柔,“确实不易。有过饥寒交迫,也有过命悬一线,收到的善意寥寥无几。若非侥幸得师父青眼,不知能否活到如今这样的年岁,又会在何处讨生活?”

    “后来认祖归宗成谢氏子弟,浮名绕身,应有尽有,却无知音。”

    便是再怎么迟钝,萧窈也意识到气氛不大对劲,调琴的手顿在那里,抬眼看向他。

    “相处时日愈久,愈知公主性情纯善,心生仰慕,难以自持。”谢昭眉眼含笑,郑重道,“故今朝冒昧相询,不知公主可愿纡尊嫁我?”

    这番话不知准备了多久,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他本就生得形貌昳丽,目光又这样专注,俨然一片情深,任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难免会有些触动。

    但于萧窈而言,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

    她一直以为,谢昭是极为内敛、从容的人,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也急切起来,没头没尾地说起此事。

    萧窈晃了晃神,余光瞥见琴案上的绿绮琴,逐渐冷静下来。

    她沉默太久,反应也谈不上惊喜。

    谢昭神色微黯,想了想,低声问:“公主迟疑,是因琢玉的缘故吗?”

    “是,也不是。”萧窈迟疑,“桓家之事,你应当也有所耳闻吧?”

    若谢昭早些时候求娶,她兴许还会多想想,又或是问问重光帝的意思。可如今她与崔循之事正传得沸沸扬扬,若转头应了谢昭的提亲……

    众人的非议暂且不论,崔循会如何?

    她稍一想就头疼,只觉还是免了这些风波为好。

    归根结底,她与谢昭之间并无深厚感情。而论及利益,嫁与谢昭能带给她的算不得太多。

    “你今日……无非是因风荷宴那夜之事,”萧窈斟酌着措辞道,“可纵使你我之间未曾更进一步,再有这样的事情,我依然会仗义执言……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自觉话说到这般地步,就该点到为止了。

    谢昭却又忽而问道:“公主是真心喜爱琢玉吗?又或是,形势所迫?”

    萧窈愣住。

    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愈发一言难尽,她抿了抿唇,正犹豫着这话该如何回答,恰有叩门声响起。

    萧窈如蒙大赦,原想着有人登门寻谢昭,自己就能趁势离开。抬眼看去,却只见崔循立于门外。

    萧窈:“……”

    崔循身着天青色衣衫,长身而立,清隽的面容透着几分冷淡,仿佛神色不虞。以他与谢昭的关系,原不必叩门,却还是抬手屈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半敞着的房门。

    与其说拜访,倒更像是无言的提醒。

    谢昭不慌不忙地看了他一眼,又向萧窈道:“昭愿等公主思量清楚。”

    萧窈胡乱点了点头:“你们既有正事商议,我就不叨扰了,这琴还是改日再……”

    “无事商议。”崔循打断她,向谢昭道,“方才见过祭酒,是他有事寻你,我不过是来代为传话罢了。”

    崔循的官廨与谢昭相邻,捎一句话原也不算什么麻烦事,只是未曾想到,一来就听着那么一句。

    恰切中了他心底隐秘的、不愿多想的担忧。

    谢昭的失态转瞬即逝,应了声“好”后,便没再耽搁,只是又向萧窈赔了句不是。

    若是以往,萧窈兴许会仍留在此处练琴,等谢昭料理完事务回来再讨教。只是经此一事,不大坐得住。

    及至出门,才发现崔循并未离开,也没有进他自己的官廨,而是站在玄同堂檐下。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波澜不惊道:“随我来。”

    萧窈顿觉自己一脚踩进陷阱。

    若早知道崔循在外边等着,还不如在知春堂多坐会儿!横竖此时谢昭不在,空荡荡的只她一人。

    她有些懊恼,问道:“少卿何事?有话大可直说。”

    “谢潮生不在,你便不练琴了吗?”崔循瞥了眼她怀中的绿绮琴,淡淡道,“我今日无事,若要练琴,一样可以教你。”

    萧窈一愣。她听过崔循的琴,知道此话不假,他的水准指点自己绰绰有余,但这种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便下意识摇

    了摇头。

    崔循不依不饶问:“为何?”

    萧窈噎了下,勉强道:“我与谢司业同拜在祭酒门下,为师兄妹,他代祭酒指点我琴艺应当应分。”

    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崔循来做这件事,名不正言不顺。

    倒不是推诿,而是事实如此。

    崔循这样循规蹈矩、知礼节的人,本不该不清楚这个道理。可他却不知从中听出什么意味,缓缓问:“他于你是师兄,我于你是外人?”

    萧窈:“……”

    应当不是错觉,崔循仿佛已经被醋腌入味,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酸意实在令她难以忽视。

    有些失语,但不至于生气。

    此时学宫属官们都已经搬来官廨,虽说崔循、谢昭这里相对而言清净些,但依旧有人来往。萧窈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受不了时不时望过来的探询视线,先一步进了玄同堂。

    玄同堂中笔墨纸砚倒是一应俱全,却并无多少装饰,冷冷清清,与崔循极为相称。萧窈环视四周,发现与先前相比竟多了张琴,像是她生辰时崔循带来学宫那张。

    萧窈原以为“教琴”是崔循的借口,不过是有话要私下说而已,见着这张新添的琴,才意识仿佛并不是一句托词。

    她沉默片刻,欲转身离开,却又被崔循拦下。

    “谢潮生待你别有用心,”崔循垂眼看她,“你今后,还是与他少来往为好。”

    经此一事,纵然崔循不提,萧窈也打算先适当疏远与谢昭的关系。只是话从他口中说出,就显得格外古怪。

    “别有用心……”萧窈重复了一遍,琢磨道,“那少卿待我,又何尝不是别有用心?我是否也该与你少来往呢?”

    第054章

    自家叔父那日所言, 崔循听了进去,这两日也思量过该如何行事。只是一旦到了萧窈面前,仿佛又被打回原形。

    她口齿伶俐, 又会装傻耍赖, 总是有说不完的歪理。

    崔循不言不语, 垂眼打量萧窈。

    她今日穿了烟紫的衣裙,外罩着层轻纱, 观之如云雾, 轻盈而不可捉摸。身形婀娜, 腰肢纤细, 仿佛不盈一握。

    肌肤如上好的细瓷, 眉目如画, 唇红齿白。

    乌发如云, 绾了寻常的发式, 只簪了两朵缠枝珠花,插着支白玉发梳。耳饰也不繁复, 细细的银线垂下,坠着颗圆圆的珠子,光洁莹润。

    方才在知春堂外,他曾隔窗见萧窈同谢昭说话,神情专注而认真, 耳饰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牵动心神。

    午后和煦的日光照在两人身上,颇有些扎眼。

    他忽而意识到, 萧窈仿佛从来没有同谢昭有过任何争执, 总是相处融洽,言笑晏晏。但与他之间, 却很少这样心平气和地对坐,亲近地闲聊过什么。

    萧窈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崔循抬手关了门。

    大片日光隔绝在外,玄同堂成了私密的空间。

    萧窈眉尖微挑,颇有些意外。

    崔循走近:“在你心中,我与谢潮生一般无二?”

    萧窈下意识后退两步,脊背抵了身后的紫檀木书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她怀中尚抱着的这张绿绮琴。

    她仰头看向崔循,没承认,也没否认。

    崔循眼睫低垂,素来清隽的面容此时竟仿佛透着些许阴郁,不依不饶道:“你会与他有肌肤之亲?”

    “若风荷宴那夜,船上之人并非我,而是谢昭,你也会要他为你纾解药性,允诺嫁与他吗?”

    这些问题问得愈发露骨。

    萧窈意识到崔循不大对,只是见惯了他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模样,难免好奇他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会作何反应。

    眨了眨眼,促狭道:“若我说是,又如何呢?”

    话音刚落,只觉眼前一暗。

    修长的手覆了她半张脸,只有丝缕微光透过指缝,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萧窈尚未反应过来,先被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所震惊,颤了下,险些没能抱稳怀中的琴。

    在问出这句话前,萧窈心中有过些许揣测。

    崔循说不准会恼羞成怒,又或是心灰意冷,看透她就是这种轻浮的女郎,从此撂开;再不然就是沉着脸,一字一句唤她“萧窈”,将从前的论述拿出来说教一番。

    却唯独没想到,崔循也会有如此轻浮、孟浪的举止。

    眼前昏暗,旁的感受却愈发真切。

    下唇被含着,轻轻舔舐,温热的触感难以言喻,酥痒逐渐蔓延。

    “你……”

    萧窈甫一开口,话尚未说出来,便被趁虚而入。柔软的舌尖像是灵巧的小蛇,沿着缝隙钻入口中,舔了舔那颗尖尖的虎牙,又勾着她厮缠。

    萧窈不知所措地僵在原处。

    当初在马车上,她虽也趁其不备亲过崔循,但仅限于唇瓣相贴,最后也只是恶狠狠地在他下唇咬了一口。

    并不是这样……的亲法。

    萧窈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也震惊于崔循的熟稔,被他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想侧脸避开,却又被崔循不松不紧地捏了下巴。

    带着薄茧的手抚过脸颊,令她微微仰头,继续这个缠绵至极的亲吻。

    萧窈想推开他,只是还没动手,就被崔循看出想法。

    “我得这张琴的时候,价逾百金……”崔循说话时亦不肯分开,依旧含着她的唇,故而声音显得格外模糊,又带着些喑哑,“仔细摔了。”

    萧窈很不争气地犹豫了。

    她是真心喜欢这张琴,当初在幽篁居一眼看中,若是摔坏,当真会心疼。

    崔循因她这反应低低笑了声,神色稍霁,又道:“方才的问题,你重答。”

    萧窈一时压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茫然而疑惑地“啊”了声,好不容易喘的气又被崔循吞下。

    好在这回亲得更为和缓些,令她的脑子不至于一团浆糊。萧窈怔怔地想了会儿,终于意识到,崔循这是对自己方才的回答并不满意,要她重新再答一遍。

    竟愣是被他问出了一种夫子抽查课业的意味。

    萧窈沉默片刻,只觉舌尖发麻,终于投降,小指勾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方才那话,是同你开玩笑的。”

    崔循:“嗯?”

    萧窈道:“你与谢昭自然不同。”

    崔循仿佛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手依旧覆在她眼上,未曾挪开。

    萧窈虽看不真切,却能感觉到温热的呼吸犹在脸侧,只得又道:“我与谢昭自然不曾这般亲近过。至于风荷宴那夜……”

    她设身处地想了想,自己那时药效发作,到后来已然神志不清。若真遇到谢昭,恐怕也说不准会如何……

    但这样的话说出口怕是要气死崔循。

    萧窈揣度着眼下的处境,正要胡诌两句敷衍过去,却又被崔循打断。

    “罢了,”崔循低哑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我只庆幸是我。”

    萧窈眨了眨眼,红唇微抿。

    纤长的眼睫如羽毛般抚过掌心,令人为之颤动。

    崔循沉默良久,这才终于站直身体,挪开了一直遮在她眼前的手掌。

    昏暗太久的视野忽而复明,午后的日光透过窗棂洒下,萧窈不由得眯了眯眼,眉头亦微微皱起。

    看不见时,其实并无多大的实感。

    而今萧窈才后知后觉地真切意识到,崔循是青天白日,在本来用来办公的官廨中吻她许久。

    实在是……

    虽说崔循积威甚重,不会有人贸然推门而入,可若万一呢?

    萧窈脸颊甚至比方才还要红些,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质问:“你疯了不成?”

    崔循接过萧窈怀中的琴,给了个令她失语的回答:“情难自禁。”

    其实冷静下来再想,萧窈那句话的语气并不认真,可他还是因此失了冷静,心中那簇火苗仿佛顷刻间成燎原之势,难以自制。

    萧窈被噎的说不出话,只得又瞪了他一眼。

    但她眼尾泛红,眸中水色潋滟,便怎么都不显得凶,

    反而更似娇嗔。

    崔循拭去她唇角残存的一点唇脂,原本的躁动随着呼吸渐渐平复,旧事重提:“我教你琴。”

    萧窈:“……”

    哪怕看出来他情绪已然稳定,对此提议,萧窈的态度依旧谈不上积极。归根究底,得追溯到年前,崔循为她讲元日祭礼章程那事。

    崔循六艺精通,博闻广识,能力毋庸置疑。但他实在谈不上是个好夫子,能将诸事讲得波澜不惊、枯燥无趣。

    她那时听得昏昏欲睡,还曾腹诽他不宜教书,更适合去庙里念经。

    短暂沉默片刻,萧窈试图推脱:“还是不必……”

    “为何?”

    萧窈一言难尽地看了崔循一眼,提醒道:“你还记着,当初教我祭礼章程之事吗?”

    崔循的记性向来极好,何况还是与萧窈有关。经她一提,立时想起那时的情形,甚至记得比萧窈还要更为清晰些:“你那时宿醉才醒,听我讲礼,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萧窈脱口而出反驳道:“是你讲得太过枯燥乏味。”

    崔循有些错愕。

    他虽未曾当过教书先生,但族中子弟偶尔会向他请教学问,从没人胆大妄为到如萧窈这般评价,一时间心情十分微妙。

    他与萧窈的年岁相差不算太多,但的确算不得同龄人。他有时会觉着萧窈年纪轻,心性不定、胆大妄为,却又不可抑制地被她仿佛与生俱来的鲜活与恣意所吸引。

    而他在萧窈眼中,必然是古板、无趣的存在。

    萧窈原本以为崔循要拿她“宿醉”来说事,这才下意识反驳,说完便有些后悔。

    觑着崔循仿佛逐渐冷淡下来的神色,她亡羊补牢似的描补道:“而今再想,我那日确实未曾睡足,就被翠微她们强行从床榻上拉起来了……兴许这个的缘故更多些。”

    崔循叹了口气。

    虽什么都没说,萧窈却莫名有些心虚,捏着他的衣袖稍稍用力:“我前些时日看了篇乐谱,还没来得及好好练过,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说的乐谱,是《秋风曲》流传于世的残篇。

    此曲本就是出了名的难,她这些时日又疏于练琴,故而有颇多凝滞之处。

    再一次弹错时,萧窈没忍住看了眼崔循。

    崔循在她心中大多数时候都是颇为严厉的形象,严于律己、严于律人,萧窈破罐子破摔地想,崔循看过自己有多不成器,兴许也就再不提教她学琴这件事了。

    但崔循不曾皱眉,脸上甚至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先讲了指法如何改进,又将方才那段重新弹了一遍给她听。

    萧窈托腮听着,目光落在崔循指尖,看他指法。

    崔循的手生得很好,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拨弄琴弦时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意味,闲庭信步似的,全然不似她那般生涩。

    她看得出神,崔循却只当她又觉着无趣,覆上微颤的琴弦,沉默片刻后道:“此曲本就不易弹,你今日初学能如此,已算是难得。”

    萧窈正打算再练一回,闻言,目光难掩惊讶。

    崔循似是有些不自在,挪开视线,淡淡道:“继续练吧。”

    萧窈打量着他,若有所思道:“当初我刚随班师姐学了几日,携琴去祈年殿弹给父皇听,结果不大像样……你那时应当也在?”

    她那时是揣着向阿父炫耀的心去的,结果弹完才知晓崔循与谢昭在西偏殿,尴尬不已,只觉成了“献丑”。

    崔循一听便知她说的哪件事,颔首道:“是。”

    “你那时可曾暗暗笑我?又或是挑剔我不学无术?”萧窈轻咳了声。

    崔循道:“不曾笑你,也不曾挑剔你。”

    萧窈将信将疑:“那你那时在想什么?”

    崔循想了想。

    他那时是在眷写拟定的碑文,生涩而稚嫩的琴声响起时,兴许有因为被打扰而皱过眉,但很快就意识到抚琴的人是谁。

    宫中断没有这样的乐师,能在祈年殿这样弹琴的人,唯有备受重光帝宠爱的小女儿了。

    他那时已因为王闵之死与萧窈有过往来,也早就听人议论过,这位武陵来的公主是如何空有其表、不学无术。若是士族长大的女郎,断然不可能到这等年纪,琴艺这般生疏的。

    但他的确不曾因此讥笑萧窈。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曾浮现过模模糊糊的念头:若由他来教,断然不至于此。

    只是这样的念头实在不着边际,转瞬即逝,未曾多想。

    而今被萧窈问起,崔循对此难以启齿,才倏然意识到原来早在那时,他对萧窈就已经隐隐有了出格的念想。

    萧窈见崔循神色复杂,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被吊起胃口来。她倾身近前,满是好奇地催促:“为何不说呢?”

    崔循垂眸道:“我那时在抄录碑文,并无什么念想。”

    萧窈撇了撇嘴角,作势起身。

    崔循本能地攥了萧窈的指尖,抬眼对上萧窈带笑的眼眸,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给拿捏了,近乎无奈地叹了口气。

    又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道:“只是怕宣之于口会有些冒昧。”

    萧窈抿了抿唇,意有所指道:“你方才怎么不觉着冒昧呢?”

    她一早就发现了。兴许是自小所处的环境使然,有些事情崔循敢做,但要他亲口说出来,仿佛比登天还难。

    崔循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喉结微动,终于还是叹道:“那时曾想过,若我来教你会如何?”

    萧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没了练琴的心思,顺着他的话想了想,忍笑道:“我少时曾有过一位教书先生,是旁人举荐给阿父的,说是德高望重、学富五车。可他实在又无趣又严厉,逼着我每日背许多书,若是第二日答不出来还要挨罚。”

    “我忍了一旬,实在受不住,便避开青禾她们独自藏了起来。”

    “阿姐带人找了许久,最后还是晏游在假山石间找到我,背我回去时天都黑了。阿父虽为此生气罚了我,转头却又辞了那教书先生……”

    萧窈从没这样向他讲过自己少时的事情。崔循听得入神,只是在听到“晏游”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你若当我的先生,必然也十分严苛,兴许还要拿戒尺打我手掌……”萧窈不着边际地信口夸大,最后笑道,“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被我阿父辞掉了。”

    崔循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设想辩解:“我不会打你戒尺。”

    “可你会罚我抄书。”萧窈想起那几卷令她手酸的南华经,终于寻到了算账的机会,旧事重提,“上巳那日我虽醉了,可学宫尚未正经开学,如何能拿条例来罚我?”

    崔循道:“酒醉伤身。”

    旁的女郎并非滴酒不沾,但萧窈心情大起大落时却易饮酒过度,在他看来终归伤身,还是改掉为好。

    萧窈心中虽明白这话没错,却还是没忍住道:“你像我阿父似的……”

    “萧窈。”崔循微微皱眉,语气里中依稀带着些申饬的意味。

    萧窈也知道这话不妥,立时道:“是我失言。”

    “我并非你师,更不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崔循说不出口,只叹道,“你我之间的年岁,并不曾相差许多。”

    萧窈“哦”了声,难得拘谨道:“知道了。”

    第055章

    立秋后, 暑气日渐褪去。

    崔翁早前先是病了一场,后又因崔循的事情烦心,再没什么闲情逸致垂钓。这日一场秋雨后, 天气凉爽, 他难得又起了兴致。

    只是仆役们布置妥当, 才下饵食,崔栾便到了。

    崔栾自回到建邺, 没少陪着朱氏出游、会友, 但交代的“正经事”却不见任何进展。崔翁原就打算将他叫来问话, 见此, 指了指一

    旁的空位, 自顾自地落钩。

    崔栾也没急着开口, 落座后端着盏茶悠闲品着, 目光落在湖面的浮漂上, 仿佛当真是来看自家父亲钓鱼的。

    父子俩相对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崔翁淡淡瞥了他一眼, 先开口道:“你这些时日想必已经与琢玉聊过了。”

    “是。”崔栾叹了口气,怅然道,“琢玉这些年着实不易,朝中、族中这么些事务压在肩上,难为他了。”

    “正因此, 才该叫他尽快娶个出身名门的世家闺秀, 能帮着分担几分,不至于这般操劳。”崔翁三言两句将话头扯到此事上, 隐隐懊悔, “若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由他随意推了与桓氏的亲事。”

    崔栾一哂:“儿倒以为婚姻大事不急在一时, 宁可多等些年岁,也要寻个自己心仪的女郎才是。”

    这话说出来,崔栾的来意已是昭然若揭。

    崔翁瞪了他一眼,长须微颤:“你到如今这等年纪,反倒愈发不知轻重。我令你回来,是为了劝醒琢玉,不是叫你由着他胡闹的。”

    “儿早已写信劝过,还专程问过夫人的意思,欲说和琢玉与顾娘子。”崔栾倍感无奈,叹道,“实是他性如磐石,一旦认准的事情,旁人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啊。”

    他虽说得言辞恳切,崔翁却并没那么好糊弄,一针见血道:“你倒是来我这当说客了!”

    崔栾咳了声,索性开门见山道:“琢玉自小跟在您身边,是您亲自看着长大的,又岂会不清楚他性情如何?当初他跪在您面前,却依旧不肯改口,执意要娶公主时,就注定无论如何都不会变了。”

    崔栾打量着崔翁的反应。见他眉头虽皱起,但却并未勃然动怒,就知道自家父亲怕是早就想明白这点,只是不愿接受,犹自挣扎罢了。

    毕竟崔循是族中最为优秀的儿郎,自小到大无一处不好,人人称赞、艳羡。身为长辈,自然是希望他能尽善尽美,不出半分差错。

    若真娶萧窈,纵然不论能否为崔氏带来助力,却难免会带累崔循被人非议,白璧微瑕。

    “琢玉这些年为族中做了多少,何等不易,您亦看在眼中。”崔栾并不曾将“声誉”看得如何重要,“他从来是个极为懂事的孩子,只求过这么一桩,生死之外,又有什么不能应他?”

    “崔氏东山再起,琢玉居功甚伟。他无需倚仗联姻便能做到这般地步,纵公主虽非世家大族出身,只要他心甘情愿,又有多大干系?何况有时血脉都算不得什么,联姻也不见得就当真能同进同退……”

    “您今年不是想要重孙?三媒六礼便要耗上不少时日,怀胎还得十月,若是再不尽快定下琢玉的亲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抱上重孙,岂不可惜!”

    崔栾先前答应崔循要为其说服崔翁,并非虚言,变着花样将能想到的说辞悉数讲了,到最后只觉口干舌燥,又端了茶盏。

    崔翁并未看他,目光望向湖面,一动不动,入定似的。

    直到浮漂上下微动才终于有了动作,不疾不徐收杆,钓上来一尾颇有分量的肥鱼。

    自有仆役上前,将鱼取下,置于鱼篓之中。

    崔翁这才缓缓道:“你就当真能断定,琢玉今后不会愈发出格?”

    崔栾一愣。

    “咱们这位圣上并非面上看起来那般平庸无能,而公主,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崔翁一寸寸抚过身下蒲团,声音愈沉,“是你小觑了此事。”

    若萧窈并非公主,哪怕只是末流士族出身的女郎,崔翁兴许都不会如此犹豫。可她偏偏姓萧!

    又或者,她如大多女郎那般安分守己、三从四德,倒也罢了。

    但冷眼旁观她到建邺后种种,尤其是崔循的转变,崔翁轻而易举就能辨别出来,萧窈与这几个字半点都不沾边。

    若由她嫁入崔氏,是无法指望能改变她多少的,只怕崔循反倒会继续对她无底线迁就。

    只一想,崔翁就隐隐头疼。

    崔栾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他从来就对朝局政务没什么兴趣,驻守京口是崔循的意思。他甚至不需要管多少事情,繁琐的庶务自有属官们料理妥当,而紧要的事务又有崔循决断,故而日子过得清闲。

    饶是如此,在诸多无所事事士族子弟中,他已经胜过大半了。

    而今被崔翁点破,他愣了片刻,疑惑道:“父亲是指公主与王氏之间的矛盾?”

    崔栾起先也想过,并没当多大的事。因士族之间大体和睦,但并非一派和气、毫无龃龉,或多或少总会有些摩擦,却又都会不约而同地点到为止。

    在他看来,萧窈嫁入自家成了崔氏妇后,王氏就不应当再为难,先前那些矛盾天长日久也就慢慢揭过去了。

    崔翁一眼看出自家三儿子的心思,百感交集,最后只幽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不必为此动气。他闭了闭眼,心平气和反问:“若并非王氏不肯放过公主,而是公主不肯与王氏善罢甘休,又当如何?”

    “云舒嫁入王氏,纵不提守望相助,总没有落井下石的道理。”

    “届时琢玉会做什么?”

    崔栾被问得无言以对。他看这桩亲事,就当真只是亲事,并未想过这么多。沉默片刻后迟疑道:“公主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可琢玉会为她失了理智,不管不顾。”因上了年纪的缘故,崔翁眼皮微垂,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不大和善,“他已经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若再听之任之,焉知将来会如何?”

    先前王旸伤得半死不活。流言蜚语有说他这般是因与旁人争抢妓子,动了拳脚,也有说他饮酒过多,自高处跌落才会落得如此。

    崔翁一直不大看得上这个外孙,起初并没放在心上。

    只是往常遇着这等事情,纵然王氏不过问,崔云舒总要回娘家哭上一场,既为诉苦,也为催促崔循做些什么为她“主持公道”。可这回她却并没回来,甚至没吩咐婢女递话。

    崔翁觉出不对,查探无果,便叫心腹老仆暗暗去问了女儿,最后得到了令他心惊的回答。

    他曾为此大怒,一度想将崔循叫来责骂、重罚,可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甚至装聋作哑,当作并不知情。

    崔翁了解崔循,也正因此,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的逐渐失控,知道不应再用以前的方法规训。

    年初他曾假托儿媳名义将萧窈请来别院,拂了她的颜面,给她难堪。原本是想令萧窈知难而退,两人就此离心,谁知崔循转头就送了一份“大礼”,促成学宫收纳寒门学子之事。

    如今若再要计较,只会适得其反。

    崔循是撑起崔氏门庭的顶梁柱,这些年崔翁从来以他为荣,却不曾想,有朝一日竟会忌惮他。

    而这一切,皆因萧窈而起。

    崔栾沉默良久。他虽不清楚究竟发生过什么,却也知道,崔翁不可能无缘无故将话说得这样重。

    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叹道:“您不允琢玉娶公主,他也不会另娶旁人的。”

    崔翁缓缓道:“我岂会不知?”

    崔栾眼皮一跳,心中直觉不大好。犹豫再三,还是斟酌道:“琢玉素来敬您。便是有什么话,耐着性子说与他听,想来总是能听得进去些。”

    崔翁瞥他一眼:“你担心我会对公主动手?”

    崔栾哑然。面上虽摇头,心底却着实有此担忧。

    因他这位父亲实在也不是吃素的,若不然,岂能教出崔循?

    “我不至于这般蠢。”崔翁冷笑,“他如今喜欢得正紧,公主若真有三长两短,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认了。”

    崔栾暗暗吃惊:“琢玉不至于此……”

    崔翁不再多言。

    他并没要仆役代劳,亲自在尖利的鱼钩上挂了蚀食,手臂轻轻一震,已带着鱼线远远抛出。

    没入湖面,泛起涟漪。

    –

    秋高气爽,栖霞满山苍翠。

    阳羡长公主来信,说是枫叶将红,已备美食美酒相候,邀萧窈共赏美景。

    昔年借居长公主的温泉别院养病时,萧窈曾看过满山枫叶尽染,记忆尤深。当即便写了回信,应

    允下来,令前来送信的内侍带回去交给长公主。

    “收拾行李。咱们先回宫一趟面见父皇,待将回禀了此事,便启程往阳羡去。”萧窈一扫午后的困倦,兴致勃勃盘算,“这时节过去,恰能赶上姑母那里的螃蟹宴、菊花酒……”

    翠微见她这般高兴,含笑应了:“公主想要在阳羡留多久?”

    萧窈面露犹豫。正琢磨着,却见青禾轻手轻脚进门,不由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青禾咳了声,声音却依旧很轻:“前边传话,说是崔少卿来了。”

    萧窈愣了愣,下意识环视四周,再三确定自己是在行宫的书房,而非学宫后,不由得有些惊讶:“他来做什么?”

    自她搬到行宫,从来没人造访,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崔循此举便显得格外特殊。

    青禾摇摇头,又问道:“要请人进来吗?”

    萧窈并没费神多想,随口道:“兴许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请他进来就是。”

    第056章

    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 虽惊讶, 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 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 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 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整理书册。

    萧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说着,倾身凑到崔循面前,放软了声音:“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崔循眼瞳微缩,错开视线。

    萧窈无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话题绕回最初,掐着指节算道:“我难得再去阳羡一趟,又与姑母许久未见,总没有只住几日的道理……最迟霜降前后,总会回来的。”

    她自问态度极好,已然让步,哪知崔循依旧无动于衷。

    萧窈瞪圆了眼,“你想要我如何”这样的质问已然到嘴边,却只听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忧。”

    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在暗示风荷宴那夜的“允诺”。

    萧窈实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经地提什么亲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抚他的主意。

    两人之间的亲热或是因心绪起伏一时意气用事,又或是催、情药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与虚无缥缈的春梦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在玄同堂,萧窈虽清醒,却始终被崔循遮着眼,云里雾里。而今无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动贴近,就全然是另一种感觉了。

    肌肤相贴之际,她还是下意识闭上眼,亲了下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揉捏着后颈细嫩的肌肤。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气,并不重,却也令她无法离开。

    与上回相比,此次亲得并不凶狠,没有那种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萧窈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浅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两人的亲近,逐渐将她整

    个人都包裹起来。

    萧窈喘了口气,只觉身体发软。连带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气无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对这等事,为何如此熟稔?”

    崔循问:“你不清楚?”

    萧窈下意识道:“我为何会知道?”

    “风荷宴那夜,你缠了我许久……”

    崔循修长有力的手拢在萧窈腰间,不容她躲避,目光从她嫣红的唇滑落,看过白如凝脂的脖颈、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铺散开来的衣裙上。

    虽只是一句带过,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至今仍记得,触碰何处时萧窈的反应会更为强烈些,也记得被取悦时,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这话题有些危险,萧窈下意识想要岔开,干巴巴道:“我前几日想寻前朝卫大家的山海经注,学宫藏书楼未见。师父说他曾有一册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带来建邺,又说原书应当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萧窈点点头,正犹豫着该再问些什么,却只听他忽而问道:“你时常去藏书楼?”

    萧窈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低声解释:“近日来学宫,听闻你对管越溪照拂颇多。”

    萧窈:“……”

    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谢晖那些个士族子弟看不惯管越溪,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为难他,我看不过眼,便找了个由头叫他帮我抄书。如此一来,他有名正言顺的差使,也能静下心好好钻研求学,不必在那些琐事上浪费心力。”

    萧窈自问行事坦荡,而今说起此事也理直气壮,只是因带着些对谢晖等人的厌恶,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崔循抽出她发上摇摇欲坠的玉簪,看着青丝如流水般倾泄而下,语气微妙道:“你可怜他。”

    萧窈猝不及防,看着铺散半身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易。”

    崔循缄默不语。

    “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萧窈反手攥着他的手腕,却没能夺回玉簪,无奈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从今往后,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说一句话,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结微动,只觉萧窈所说的假设颇具吸引力,最好不单单是男子,如阳羡长公主这样被她爱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萧窈心中,有太多人、太多事比他更为重要,总是令他难以心安。

    但理智告诉他,这样的话说出来只会吓到萧窈。

    他以指为梳,将她散开的长发拢起,用那根白玉簪重新绾起,缓缓道:“萧窈,早去早回。”

    第057章

    崔循离开行宫时, 已是日暮西垂,比他预想的时间要晚了不少。

    他还有尚未处理的事务。原想着见萧窈一面,便该回城料理, 只是与她在一处时, 总是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过了许久。

    尤其是在知晓她即将去往阳羡后, 自制力荡然无存。

    最后索性放任自流,放着正事不管, 与她一起消磨时间。

    马车途径闹市, 长街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

    崔循挑开竹帘看了眼, 因隐约泛起的尘土气皱了皱眉, 目光不自觉落在路旁摆摊的商贩身上。

    那是一对年纪轻轻的夫妻。

    男子正忙着收拾摊子, 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逗弄着牙牙学语的婴儿, 也会时不时看自家夫君两眼,含笑说着什么。

    夕阳晚霞的映衬下, 其乐融融。

    崔循以前从不会在意这些,视线掠过,不会为此多停留半刻。而今却莫名被这满是凡尘烟火气的场景吸引了目光。

    这对夫妻兴许在算白日赚了多少几钱,又兴许在商议晡食应当吃些什么?

    这念头浮现在心头时,崔循微怔。

    他捻了捻指尖, 犹能清楚地回忆起散开的长发落入掌中的触感,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想念萧窈了。

    这种情绪兴许会一直持续, 直至何时两人成亲, 日日相见,才能有所缓解。

    他白日为各种庶务忙碌, 待到日暮,归家就能见到她,同用晡食。晚间或是教她琴,又或是闲谈对弈,无论做什么都好……

    崔循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自己应当更有耐心些。可心中的设想实在太过美好,令他有些迫不及待。

    想要快些将萧窈娶回家中。

    朝夕相处,耳鬓厮磨。

    回到崔宅后,崔循先去了母亲陆氏居住的院落。

    陆氏在院中花架下乘凉,听婢女说着些趣事。见着崔循后,又看了眼已然昏暗的天色,微讶道:“可是有什么要事?”

    崔循先问候了母亲的身体,这才道:“书房中应有卫斯年所书山海经注,我想借去。”

    陆氏愈发惊讶。

    书房中那些金石拓片、书画等物,皆是崔循父亲昔年四处搜罗来的,后来他削了头发,两袖空空离去,什么都没带走。

    陆氏那时伤心不已,便令人锁了书房。

    还是后来渐渐缓过来,才吩咐仆役每旬洒扫,免得坏了那些珍贵藏品。

    崔循却是从来都当自己这位父亲已经死了,再没踏入过书房半步,就连少时曾经随他学的字迹,后来也有意无意渐渐改了。

    陆氏看在眼中,虽未多问过什么,但也知道崔循心中存有芥蒂。而今听他来“借书”,自是惊诧不已。

    她定定神,先吩咐了婢女去寻书,又疑惑道:“怎么想起来要这册经注?”

    崔循平静而坦然道:“公主在为尧祭酒整理书稿,有困惑处,欲借此书。”

    他立于花架旁,身形俊挺如翠竹,高悬的宫灯映出深邃的面容,在夜风之中,竟依稀透着几分温柔的意味。

    陆氏不由得一愣。

    她这些年看着崔循长大,眼见他如崔翁所期待的那般,面上越来越沉稳,心中越来越冷硬,从未想过他还会有这样的神态。

    纵然并不看好他与萧窈的亲事,一时间,却还是百感交集。

    陆氏缓缓摇着团扇,打量着他今日的装扮,了然道:“你自学宫回来,是去见公主了。”

    萧窈并不是个细致入微的人,见着崔循,只觉他容色动人,会下意识多看两眼。但陆氏为人母,又是世家养大的标准闺秀,自然能看出来那些微末处的心思。

    她顿了顿,失笑道:“你啊……”

    陆氏一直知道,崔循的亲事最后必定是由崔翁拍板定下的,自己的话并没多少分量。因此哪怕对萧窈心存好感,知晓崔翁不喜,也劝过崔循不要再招惹公主。

    那时想的是,这对他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哪知过了这么久,反倒越陷越深。故而笑完,又忍不住叹气。

    “母亲不必忧心,”崔循看出她的心思,低声道,“我自会将亲事安排妥当。”

    他从来都是个极令人省心的孩子。

    陆氏这些年就没为他费心劳神过,母子之间自然并非生疏,但细论起来,兴许也算不得十分亲近。

    崔循从不麻烦她,也并不依靠她。

    陆氏隐隐意识到这点,正犹豫着是否该说些什么,婢女已经捧着那册山海经注回来。

    崔循恭谨道:“母亲服了药,夜间起了风,还是早些回房歇息为好。”

    陆氏只得点了点头。

    崔循亲自接过书,转身离去。

    凉风灌入宽大的衣袖,衣袂飘飘,挺拔的身形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分明有仆役挑灯引路,算是同行,可远远看去,却还是叫人觉着他形单影只的。

    陆氏沉默良久,直到一旁侍立的婢女小心翼翼提醒,这才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窈虽也是当晚回宫,但揽镜自照,看了看自己的形容,到底还是没敢去见重光帝。

    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

    没名没分,还要搅和在一起,这种事情对他老人家而言,恐怕没那么容易接受。

    直到第二日,往阳羡的车马行李都准备妥当,萧窈才去了祈年殿。

    她原以为重光帝也会如

    崔循那般,说些“万事小心”、“早去早回”这样的叮嘱,但并没有。

    重光帝只是又钦点了一队卫兵随行,护送她去长公主处。

    “阳羡有好山好水,风景绝佳,尽可以慢慢赏玩,不必急着回京都……”重光帝手边还放着刚熬好的药,热汽携着苦意弥漫,他早已对这种气味习以为常,并无任何不适。

    萧窈揉了揉鼻尖,促狭道:“我若是许久不归,阿父不会想念我吗?”

    重光帝微怔,随后笑道:“若当真乐不思蜀,足见你在阳羡玩得高兴,阿父又有什么可担忧的?有长公主在,想必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比建邺自在。”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萧窈才会起过去阳羡投奔长公主的心思。

    而今却摇了摇头:“我住上一段时日,就会回来,阿父须得好好养病,不能再为那些庶务太过操劳了。”

    这样的话不知叮嘱了多少遍,重光帝总说“不妨事”,萧窈起初信了,渐渐地却总是难以安心。这回去阳羡,也想问长公主借屈黎一用。

    她托腮看着,待重光帝用过药,这才离开。

    阳羡与武陵相隔千里之遥,往来不易,这些年萧窈虽时常惦记着,但除却书信往来,再没去过阳羡。

    而今自建邺出发,两地相距二三百里,方便许多。

    马车才离宫,萧窈已经同翠微、青禾她们回忆昔年在阳羡养病时的旧事。

    “姑母别院那处温泉很好,山景极佳。”

    “还有那个厨子,做的点心也好,甜而不腻,酥脆可口。”

    “……”

    青禾连连点头附和。

    萧窈倚着迎枕,挨个数了一遍,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长公主后院那些个乐师,笑道:“他们很会夸人。”

    因长公主喜欢她,所以总有人见风使舵,见着她时少不了溢美之词,几乎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萧窈自然知道他们是为了讨长公主欢心。

    但并不妨碍她听得高兴。

    青禾噗得笑出声,倒也想起一桩旧事,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停了下来。

    萧窈估摸着时辰,了然道:“是要过城门了。”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传来六安刻意压低的声音:“公主,长公子身边的仆役求见。”

    萧窈怔了下,挑开窗帘,认出等候在路旁的人正是常伺候在崔循身侧的松风。

    他呈上黑漆描金的木匣,恭敬道:“长公子吩咐小人在此等候,将此物交给公主,另祝公主一路平安顺遂。”

    萧窈这才想起,自己先前提过想要卫氏经注。

    但她那时全然是局促之下没话找话,说完也就忘了,自己都没想起来要再向崔循讨要此物。却不想他竟真记着,专程令人送来。

    “这样……”她亲手接过木匣,偏了偏头,“代我谢过你家长公子。”

    松风恭敬应下。

    说话间,侍从已经向城门处的守军出示过令牌。萧窈放下竹帘,示意前行。

    原本叽叽喳喳不停的车厢中倒是安静下来。

    翠微无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看向萧窈的目光既无奈、又纵容。青禾却是满眼好奇,看着她膝上这精致非常的木匣,就差催她快些打开了。

    萧窈无奈瞥了她一眼:“只是一册书罢了。”

    说着随手打开,随即愣住。

    藏蓝的书册上,躺着一枝桂花,淡黄色的细小花瓣开得正好。随着木匣打开,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溢出,逐渐在车厢中蔓延开来。

    青禾“咦”了声,看一眼桂花,再看一眼萧窈。

    萧窈也难掩惊讶。

    她这些年其实陆续收过不少人送的花,一只手数不过来那种,却唯独没有想过,崔循竟也会折了花枝送她。

    ……有种铁树开花的微妙之感。

    她轻轻拈起花枝,看了片刻,这才又看向那木匣。

    匣底的锦布上,除却一册颇有年头的山海经注、几片散落的桂花,再无其他。

    崔循这样的人,果然不会提笔写信。

    像这样放一枝花进来,隐晦地表明心意,恐怕已经算是难为他了。

    见她嘴角微微翘起,青禾彻底没了顾忌,打趣道:“这桂花与公主喜欢的衣裳很是相称。”

    青禾口中所说的衣裳,正是萧窈昨日见崔循时身上穿的那件。

    她想起昨日午后种种,摸了摸脸颊,将花枝扔回匣中,咳了声:“我要休息了。”

    第058章

    宣帝膝下虽儿女众多, 但中宫嫡出只萧斐这么一个女儿,自是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爱。

    诸事听之任之,还精挑细选阳羡为她的封地。

    阳羡与建邺相距不算太远, 景色极佳, 是一片富饶的膏腴之地。更重要的是, 驻守当地的刺史卢樵曾受裴氏恩惠,绝不会为难萧斐, 甚至会为她大开方便之门。

    昔年萧斐的出格之举备受诟病, 御史们呈上的奏疏中痛心疾首, 条分缕析历数她的恶行。也有不少老资历的士族看不过眼, 明里暗里向宣帝提过, 希望他能约束这个女儿。

    但宣帝充耳不闻。

    他那时已经上了年纪, 身体不济, 知晓自己无力回天, 在朝局上争不过那些绵延数百年、根基深厚的世家们。便只想护着这个最为心爱的女儿,叫她能够称心如意。

    时过经年, 宣帝薨逝十余年,那些曾经沸沸扬扬的争论早已成了过眼云烟。

    重光帝与阳羡长公主少有来往,对这位妹妹的言行举止一直也算不上认同。可到如今,他再三思虑萧窈的婚事时,竟理解了宣帝昔年所思所想。

    适逢萧窈做客阳羡, 写了封亲笔书信, 令人一并送去。

    萧窈对此并不知情。自年初一别,她再未见过长公主, 而今时隔数年再来阳羡, 满心雀跃,只顾着高兴。

    大快朵颐, 一道用过晡食后,同去汤泉别院赏景。

    “这是年节那会儿我从谢氏讨来的酒,只剩这么一坛了。”

    萧斐披着柔顺的浴衣,衣襟半敞,懒懒散散。她执着青玉盏,打量着萧窈被热汽熏得白里透红的脸颊,似笑非笑道,“原想着叫你带些过来的,只是想了想,怕是不妥。”

    萧窈趴在池边,饮酒后的脑子有些迟钝,待到想明白这话的意思,干巴巴地笑了声:“……是不大方便。”

    其实她若开口,谢昭应当会给几分薄面,要几坛酒并不难。只是两人现在的关系不尴不尬的,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萧斐轻笑了声:“年节那会儿,我就看出来崔循待你不同。只是并没想到,他那样一个人,竟会半点不避讳……”

    她虽长居阳羡,但并不闭目塞听,桓氏之事发生没多久就已经得知,既诧异又好奇。而今见着萧窈,总算得了机会,打趣道:“窈窈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萧窈含着酒,起初支支吾吾并不肯提,被萧斐换着花样诱哄了几句,终于还是大略提了风荷宴那夜的事情。

    有些话是无法向重光帝倾诉的。

    母亲、长姐都已不在,身边再无旁的长辈。青禾少不经事,翠微谨小慎微,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几乎全是萧窈自己拿主意。

    她并未有过惧意,只是偶尔会感到茫然。

    而今提及此事,也是想听听姑母的看法。

    萧斐原以为会听一段少年情怀、风花雪月的故事,还专程添了盏酒,只是听着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一滴酒也没沾。

    “欺人太甚,”她磨了磨牙,冷声道,“这样的手段她们都用得出来,当真是半点颜面都不要了。”

    萧窈喝了口酒:“姑母不用为我生气不平。”

    说着,纤细的手指在额上比划了下,慢吞吞道:“王滢这里伤得厉害。纵是家财万贯,能请来天下名医,也不可能恢复如初。”

    自桓氏宴后,王滢再没出过门,也未曾在任何一场筵席露过面。她这样一个爱出风头的女郎,必然是破了相,难以遮掩,才会如此。

    “还有王旖,”萧窈纤长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是觉着好笑,“从前都说王大娘子端庄持重,嫁入桓氏后,更是将家中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人人交口称赞……经此一事,才知道想看她笑话的人比我想得还要多些。”

    萧斐抚摸着她散下的长发,思及重光帝那封亲笔书信,柔声道:“建邺纷扰,实在不是个好去处,你便留在阳羡,多陪陪姑母吧。”

    萧窈蹭了蹭她柔软的掌心,顺势撒娇:“我听姑母的。”-

    学宫已经走上正轨,事务虽繁杂,但属官们各司其职,也能料理得有条不紊。

    萧窈在时,崔循还会隔三差五出城,打着公务的名头前来此处视察。自她离开后便再没来过,只批阅公文,每隔几日听下属回禀。

    每日只从府邸到官廨,再从官廨回府邸。

    这样的日子明明是他从前过惯了的,而今却只觉不适,隐隐心浮气躁。

    初时倒还好。但大半月过去,依旧不曾有萧窈启程回建邺的消息,也未有只字片语传来,便不大按捺得住了。

    就连只在山房伺候的柏月都看出端倪。

    他添了茶水,轻手轻脚退出书房,私下找松风打听:“你时时跟在公子身旁,近来是有什么麻烦事?又或是有什么忌讳,知会一声,也好叫我有所准备。”

    松风木着一张脸,低声道:“公子的心思,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

    “你就装吧。”柏月冷哼道,“便是不说,我也能猜到几分,左不过是与公主有关。”

    松风缄默不语。

    柏月轻轻咳了声:“这时节,该喝些菊花茶。”

    清热败火,疏风散热。

    松风愣了愣,明白过来后瞪他一眼:“少自作主张。若真触怒公子,谁也帮不了你。”

    柏月讪讪道:“我不过随口一提,心中自然有分寸。”

    两人窃窃私语,谁也没注意到夜色中的黑衣男子,直到他近前,檐下的灯火照出张深邃俊朗的脸,这才齐齐吓了一跳。

    “慕侍卫,”柏月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道,“你总是这样,走路半点声响都没有。”

    慕伧面无表情质问:“你心虚什么?”

    柏月自然不敢承认自己在背后议论公子,噎了下,还是松风反应快些,岔开话题道:“公子在房中等你,慕侍卫还是尽快去回话为好。”

    慕伧微微颔首,越过二人。

    崔循端坐在棋盘前。

    他擅棋,但并不喜欢与旁人对弈,更多时候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房中一片寂静,唯有轻微的落子声。

    慕伧的脚步放得很轻,但才进门崔循已经察觉,抬眼看向他:“阳羡那边,有什么消息?”

    以慕伧的身手,做这种事情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他还是事无巨细地将所查到的事情一一回禀,从长公主办得那场声势热闹的赏枫宴,讲到公主出游射猎,还有她与阳羡那边的女郎们逛庙市……

    慕伧的声音毫无起伏,平铺直叙,但还是能感受到萧窈这些时日过得何其丰富多彩,难怪乐不思蜀。

    崔循垂眼看着尚未下完的棋局,指间拈着墨玉棋子,缓缓摩挲。

    若柏月在此,必然能看出来自家公子心情不佳,心中难免会掂量掂量,接下来的事情是否应当修饰得委婉些,又或是一语带过。

    可慕伧并没这种心思。

    他从来实事求是,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崔循听了之后会作何反应,并不是他会顾虑的事情。

    “两日前,公主夜游震泽湖,救了个落水的男子,带回别院。”慕伧尽职尽责道,“那人是个寻常乐师,原在卢氏侍奉,应当并无歹意。”

    崔循轻声重复:“乐师?”

    他素来不以门第出身评判他人,只是有阳羡长公主“珠玉在前”,容不得他不多想。

    时人重相貌。如卢氏这样的大族,家中乐师无论相貌还是气韵都不会差。萧窈心性良善,救人倒也说得过去,但带回别院又是为何?会不会如阳羡长公主那般,令他侍奉?

    这样的想法一旦浮现,就再难抑制。

    一直到入睡前,躺在床榻上,冷不丁地想起此事,依旧难以释怀。

    崔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多疑,为这种毫无意义的设想空耗心神。但与此同时又开始隐隐后悔,在知道萧窈收拾行李那日,不该轻易让她离开建邺的。

    只要想,总有办法将她留下。

    一句“早去早回”约束不了萧窈。哪怕缠绵亲吻后一时应下,分隔两地后翻脸不认,也不能如何。

    只是那时萧窈陷在怀中,彼此身量差得多,整个人都被他完全掌控,绵软娇气,仿佛多用些力气都能将她捏坏,故而有意收敛克制。

    若眼下她在他怀中……

    浓稠的夜色之中,崔循的呼吸逐渐加重,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反应。他闭了闭眼,有意将呼吸放缓,想要慢慢平复,却无济于事。

    他从不是重欲之人。若不然也不会到如今这样的年岁,身边无侍妾,也不曾踏足烟花之地。

    可他又实实在在渴求着萧窈。

    从那场春梦开始,在此后的每一次相处之中,愈演愈烈。

    垂在身侧的手有了动静。他未曾做过这样的事,生疏得很,全凭本能。不知有何技巧,也没有耐性慢慢抚慰。因心绪不佳,只想着快些打发,力道有些重。

    不得其法,依旧硬挺着,令他愈发不耐烦起来。

    沉默良久,取了一方帕子。

    是昔日在马车上,萧窈擦拭过花了的唇脂,信手撂下的。他近日整理旧物,见着此物,依旧被其上的艳色灼了眼,却并未再束之高阁,而是置于枕下。

    丝绸柔软,轻滑,带着些许凉意。像是萧窈披散开来的青丝,犹带丝丝缕缕幽香。

    渐渐地,染上他的热度。

    上好的丝料逐渐洇湿、发皱。

    呼吸愈发粗重,情|欲渐浓,最后长长舒了口气。

    帕子已然污毁,不成样。

    一段月光透光窗棂,洒在床帐上。崔循心绪逐渐稳定,想,还是应当将萧窈带回来才是。

    第059章

    秋高气爽, 满山枫叶尽染。

    山房门窗大敞,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侧卧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 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拢在身侧, 姣好的面容好似镀着层霞光, 艳丽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却滑落大半,只余一角犹盖着小腹。

    险伶伶的, 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落地。

    翠微端着醒酒汤悄无声息进门, 见此情形, 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摇了摇头。

    阳羡长公主是个很好的长辈, 待萧窈关怀备至, 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认同这一点, 唯一稍有微词的是, 长公主过于偏爱饮酒了。

    别院酒窖之中几乎搜罗了天下名酒,有香甜可口的果酒, 也有塞外烈酒。长公主并没什么顾忌,颇有千杯不醉的架势。

    可萧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时,不自觉又会多饮几杯,一来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扫她的兴, 但这样终归不好。再三犹豫后, 还是在萧窈醒来捧着醒酒汤下口啜饮时,开口劝道:“醉酒伤身, 公主今后还是多多留心, 不易过分放纵。”

    萧窈抱膝坐在榻上,看着隔扇门外的秋景, 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翠微一看便知这话并没往她心上去,叹了口气,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来。当初上巳节萧窈也曾醉酒,在学宫被崔循撞见,经他约束,此后一直有所克制……

    有怅然的琴声随风传入耳中。

    翠微倏然惊醒,收敛了不着调的思绪,又看向萧窈:“早些时候亭云来过,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发他先回去了。”

    萧窈也回过神,咳了声。

    翠微口中的“亭云”,是萧窈前夜往震泽湖游玩时,从水中救上来的人。那时月明星稀,她正百无聊赖地垂钓,与青禾赌自己究竟能不能钓上哪怕一条小鱼,抬眼间,却瞥见了个人形。

    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没什么顾忌,当即便支使船夫凑近,将这水鬼似的人捞了起来。

    他那时已经只剩半口气,昏迷不

    醒。披散开来的长发如水草般黏了半张脸,满身淌水,依稀带着些湖水中的腥气。

    萧窈没来得及细看,将人在船上放平,回忆着从表兄们那里学来的技巧,按压胸腹。

    等人断断续续吐了水,侧身咳嗽不止时,她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湖水,借着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这是个生得极为侬丽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狈至极,依旧令人为他精致的相貌而惊叹。劫后余生,他脸上并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木然的眼眸中也没有神采,像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只眉心那点朱砂痣添了抹艳色,更衬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灯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气,萧窈亦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姓名、来历。

    少年却因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怔了许久,最后眼圈都红了,纤长的眼睫一颤,随即有晶莹的泪珠滚落。

    实在是我见犹怜。

    萧窈见他有难言之隐,便没逼问,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没打算将少年带回别院,见他这样可怜,原想给些金银令他自行离开。却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跄半步又晕了过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险些一头栽在她身上。

    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带回来。

    事情传到阳羡长公主那里。她听闻萧窈带人回来,大为好奇,第二日一早来看过,随后令人去查来龙去脉。

    这样容色姣好的少年,绝非寻常人家会有。加之萧斐在阳羡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查个身世并不难。

    当日就有了结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卢椿好男风,有人欲求他帮忙办事,投其所好,重金买来亭云送他。”萧斐并未遮遮掩掩,将查到的事情悉数同萧窈讲了,不疾不徐道,“卢椿虽行事荒诞,但卢樵总要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为了个庶弟翻脸。你若喜欢,只管将人留下。”

    萧窈倒不曾脸红羞涩,只下意识道:“我留他做什么……”

    “怀璧其罪。这样的样貌,若无权势依附,便是给他再多银钱也无法立足。”萧斐一针见血指出,又随口道,“你留他在身边,当个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为难?”

    萧窈迟疑不定,索性叫人去问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热未退,强撑着病体来拜见她,说是甘愿留在公主身侧,为一粗使仆役。

    他犹在病中,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伏地的身躯摇摇欲坠。萧窈看得咋舌,便先应了下来,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这两日,萧窈依旧吃喝玩乐。

    而今听翠微提及,才想起问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热已去,只是听医师的意思,他身体底子本就不佳,还是须得好好养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养着就是,不必拘礼来我这里拜见。”

    翠微应了声“是”。

    萧窈慢慢喝完了这碗醒酒汤,残存的醉意彻底褪去,对这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感到好奇,起身出门。

    无论谢昭还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顶尖的。

    萧窈往日听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能令她惊艳赞叹,但如今这段琴音中所蕴着的怅然哀婉,却是两人所弹奏的琴音中不会有的。

    她趿着绣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间,循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外。

    小院在园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邻园中仆役们的居所。才踏过门槛,便能看见院中抚琴的白衣少年。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墨发白衣,收拾得干净整齐。

    通身无半点装饰,却依旧动人。

    萧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点红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觉想起从长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来历。

    如他这样被刻意教养出来的少年,本就是准备送给达官贵族的“礼物”,总要学些琴棋书画,附庸风雅。

    见她来,琴声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礼:“小人闲暇无事,见房中留有一张旧琴,故而以此打发时间。惊扰公主,实是罪该万死……”

    石桌上那张琴并不起眼,是极为便宜那种,与萧窈平日所见的那些名琴无法相提并论。

    她看向亭云,瞥见他单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叹道:“起来吧,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的琴弹得很好。”

    亭云飞快看了一眼,发现她说完这句,便打算离开。

    他虽出身卑贱,但因着这张脸,却也见过不少显贵。

    近的譬如那位卢大人,看起来还算是个仪表堂堂的文雅之士,听了他的琴后,引经据典夸赞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恶心。

    萧窈的视线却并不会令他有任何不适。她眼眸清亮,犹如山间一泓清泉,不掺任何污浊。

    她会对他的相貌感到惊艳,就如同看到一朵开得极好的花,心生喜欢是人之常情。

    但也仅限于此。

    亭云能觉察到,她对自己并无别的用意。他本该为此松口气的,可见萧窈就这么离开,却又隐隐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侧,又或是要将他送还给卢椿,该如何?

    这种本能的不安与恐惧驱使他追上萧窈,谨慎地拿捏着分寸,试着讨好她。

    萧窈本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子。

    不单单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边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也总是温和而宽厚,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她听着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见他因赋闲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将一些不起眼的杂活交给他来做。

    亭云被人悉心调|教,除却琴棋书画这样风雅的事情,学得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赢得贵人们的欢心。

    他曾对此深恶痛绝,并没想到,自己会有真心想要讨好谁的时候。

    公主于震泽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实意地想要留在她身侧,受她庇护。

    铺纸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萧窈倒没想那么多。

    如长公主所言,她只当自己身边多了个仆役,做着些无关痛痒的闲差,偶尔看上一眼也算赏心悦目。

    而今耗费心神,令她犹豫不决的是,究竟应当何时回建邺?

    长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赏赐过来时,说的也是只管安心玩乐,不必着急。

    可与此同时,她也收了来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开,最先落出来的是几朵晒干的桂花,原本浓郁的香气已经几不可闻,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着崔循惯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长篇大论。

    除却一板一眼的称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几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饮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将尽,宜归。”

    萧窈斜倚着书案,看着这不足半页的信纸,甚至能想到崔循皱着眉,提笔写信的模样。

    青禾看见那几片抖落出来的桂花时,就已经猜到这信是谁的手笔,小声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不单单萧窈喜欢阳羡,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邺,一时间还有些不舍,没忍住叹了口气。

    萧窈捏着信,轻轻掸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长踩着崔循的底线试探。就眼前这半页信来看,他应当只是有些许急切,并没到生气的份上,再拖几日也无妨。

    退一步来说,分隔两地,便是崔循当真为此不悦,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后被他冷着脸斥责几句。就以往的经验而论,只要软着声音认个错、服个软,应当也没什么……吧?

    第060章

    深秋时节, 萧窈收到了来自卢氏的请帖,邀她移步赴宴赏菊。

    自到了建邺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请帖, 林林总总, 无非是谁家长辈

    寿宴、四季八节时令赏花, 又或是打着文会、雅集的名头。

    去得多了,渐渐也就麻木了。

    卢氏是本地大族, 又与阳羡长公主交情匪浅, 这邀约自然不好推辞。只是她前不久才从卢县尉手中抢了人, 而今登门, 多少有些微妙。

    抬眼瞥见窗外修剪花枝的亭云, 轻轻叹了口气。

    与初见时相比, 亭云的形容颇有起色。

    原本苍白的面容多了几分血色, 身形看起来虽依旧瘦弱, 但不至于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下,整个人都添了些生机。

    他本就出众的样貌更显艳丽, 若非脖颈犹有喉结,倒真像是个绝色女郎。

    喜爱美色是人之常情。别院伺候的仆役们,哪怕是脾性不那么好相与的,见着亭云时语气都会好上几分,不会将那些粗活、重活交给他来做。

    就连向来循规蹈矩的翠微, 虽认为他的出身留在萧窈身边多有不妥, 但见他这副羸弱的模样实在可怜,也会将多余的点心给他。

    青禾昨夜还曾试探着问过她, “会不会将亭云一并带回建邺?”

    萧窈对此其实无可无不可。只是一想到崔循的做派, 连她随手照拂管越溪都要吃醋,见着亭云还不知会如何, 就觉着还是算了。

    她想得入神,目光在亭云身上多停留了会儿。

    亭云放了花剪,上前轻声道:“公主可是有什么吩咐?”

    她曾说过,叫亭云不必谨小慎微。但许是这些年经历的缘故,他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讨好,像是生怕惹她不悦。

    萧窈问道:“你有什么惦记的亲眷吗?”

    亭云怔了怔,片刻后摇头道:“少时随家人南渡,途中遇劫匪,只小人侥幸活了下来。这些年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萧窈又叹了口气,瞥了眼一旁的请帖,斟酌道:“过两日,我将去卢氏赴宴……”

    听到“卢氏”二字时,亭云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身形僵硬,望向她的目光中更是多了些祈求的意味。

    “别误会,”萧窈连忙摆了摆手,“我并没准备将你交给卢椿。”

    她未曾详细问过亭云的过往,但能将他逼得跳湖求死,必然遭受许多折磨,以致于只是听到旁人提及,就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萧窈将声音放得愈发低柔,解释道:“卢椿应当不至于与我姑母过不去,届时若是不问,想来也不会再打你的主意……”

    亭云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道谢,却听她又道:“待我离开后,你便可以安心留在此处。”

    亭云面露无措。

    他攥着袖口,有些难以置信:“是小人何处做得不好,令公主不喜吗?”

    萧窈:“……”

    她向来吃软不吃硬,本就不大擅长回绝旁人,对上亭云这种恳切哀求的模样,一时间更是不知该怎么应对。

    总不能说,她这是“防患于未然”,怕崔少卿再蛮不讲理地吃飞醋吧!

    思来想去,只得暂且道:“你没什么不好……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好在亭云是再知情识趣不过的性子,并不会如崔循那般不依不饶,一定要她给出个承诺才行。

    算是暂且敷衍过去。

    隔日,萧窈打起精神装扮一番,随自家姑母赴宴。

    前些时日的赏枫宴上,萧窈已经见过卢家的女眷们,与那位卢三娘子颇为投缘,这次赴宴还专程拿了从建邺带过来的新鲜式样宫花送她。

    萧斐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与阿茜投缘。她性子直爽,不爱书画女红,闲暇时也总想着出门玩乐。”

    “不止如此……”萧窈咳了声,“她也不喜王滢。”

    这话说起来并不光明正大,但赏枫宴上,两人确实在背后议论了王滢几句。

    卢茜讲了自己昔年往建邺去时,因不巧撞了衣衫颜色、式样,被向来眼高于顶的王滢领头奚落的旧事,气呼呼道:“我那时不敢与她相争,只盼着哪天有人能治治她,令她再不能这样神气才好!”

    说完,又忍笑道:“早前说公主泼了她一脸酒,我便想,若有朝一日得以见面,必得敬你一杯。”

    萧窈曾因此事一度声名狼藉,不曾料到还有人这般想,含笑饮了杯酒。又与她聊起阳羡有何处取乐,颇为投契。

    而今才到卢家,卢茜就已经专程在等候她了。

    两人年纪相仿,站在一处谈笑,像极了鲜活而娇艳的花朵。萧斐便没拘着萧窈留在自己身边,领她见过卢老夫人后,便放她随卢三娘子一道到园子里赏花游玩去了。

    卢氏的园子不算太大,却胜在精巧。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树掩映,溪水穿绕,独具匠心。

    “那是我家长兄的居所,登高远望,风景极佳。”卢茜指了指东边的山房,原想领着萧窈过去看看,却被仆役拦下。

    仆役恭敬提醒:“有贵客登门造访,恐怕不便。”

    卢茜蹙眉。今日赏花宴,宾客盈门,有人造访也是常事,只是不知哪家郎君能有这样大的阵仗?

    她欲追问,萧窈却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笑盈盈道:“既如此,还是不打扰为好,咱们到别去去看看也好。”

    卢茜这才作罢,引着她绕过假山,往湖边去。

    一路上宾客渐渐多了起来,其中不乏先前在长公主处见过的,待她的态度大都和善亲切。

    萧窈知道这是看在自家姑母的面子上,也含笑一一问候。

    若是遇着面生的,卢茜也会适时为她介绍,其乐融融。

    “这是我四叔母,阮氏。”卢茜看向不远处身着紫衣的妇人,正欲再说些什么,却有婢女上前,说是夫人请她过去一趟。

    萧窈见她迟疑,主动笑道:“你只管去就是。”

    卢茜忙道:“我见过母亲就来,等我。”

    萧窈点点头,索性在一旁亭中闲坐歇息。

    凉风拂面,湖水泛起涟漪,舒适宜人。她托腮看着湖面发愣,却只听身后传来声问候:“见过公主。”

    萧窈回头,见方才卢茜提起过的“四叔母”近在眼前。

    阮氏生了张纯良柔弱的面容,年纪分明也算不得多大,三十余岁,眼角却已有了些细纹,眉眼间更是笼着层若有似无的忧愁。

    萧窈眼皮跳了下,扯了扯嘴角,颔首问候。

    她先前未曾见过阮氏,但看过卢氏的族谱,知道她是卢椿明媒正娶的夫人,一时间难免有些尴尬。

    阮氏却并没要离开的意思,看过时不时经过的宾客,轻声道:“绿菊在别处,妾身引公主去看看可好?”

    她实在不是心机深沉,能坦然撒谎之人。

    萧窈猜出阮氏应当另有用意,但对上她忧愁的面容,心中不忍,还是起身道:“好。”

    阮氏低低地道了声谢。待到引她到了僻静处,这才叹道:“公主聪慧,想必已经猜到妾身来意……”

    萧窈心中已经猜到几分,开口时却还是难掩惊讶:“夫人是为了亭云?”

    她与阮氏素昧平生,算来算去,拢共也就这么一桩事勉强能扯上关系。可萧窈还是觉着震惊。

    纵然是卢椿想要人,怎么会是阮氏来呢?

    阮氏因她的惊讶愈发难堪,偏过头,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尾:“叫公主见笑了。只是夫君看重亭云,失了他后,日日饮酒发怒,全无宁日……还望公主通融,将亭云送还。”

    “夫君愿以旁人来换,请你随意挑选。”

    她看起来实在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令萧窈感到荒谬,甚至险些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想要出言讥讽。

    只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阮家是没法与卢氏这样的大族相提并论的,这桩亲事,世俗意义上算是阮氏高攀。若真起了冲突,娘家非但无法撑腰,甚至还会嫌她生事。

    故而哪怕卢椿行事荒唐,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

    萧窈神

    色逐渐冷了下来,虽未讥讽,却也并未就此应下。她抚过鬓发,面无表情道:“劳烦夫人告知卢县尉,我亦喜欢亭云,难以割爱,还望见谅。”

    阮氏未曾料到她这般直白而强硬,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萧窈已经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时候不早,夫人还是先回去用药,此事……再另想法子吧。”婢女轻声劝着,分开假山垂下的藤萝,扶着她的小臂离了此处。

    原本僻静的去处终于又安静下来。

    卢项无奈地摇了摇头,难掩尴尬。

    虽隔着假山,未曾得见,但隐约传来的声音已经足够推断出前因后果。

    卢项对自己这位四叔父的行事了然于心,只是他身为小辈,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身侧之人自嘲道:“家事荒唐,叫琢玉见笑了。”

    世家大族金玉其外,但谁家都少不得会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心照不宣略过也就罢了。

    崔循眼睫低垂,看不真切眸中情绪,淡淡地道了声“无妨”。

    卢项自少时起便与他相识,这些年未曾断过往来,早就习惯崔循这副八风不动的寡淡模样,如今却还是多看了两眼。

    又或者说,从崔循登门造访开始就有的惊讶愈发强烈。

    虽说确有名正言顺的公务,但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崔循从前只一封书信过来就能解决,哪里值得他亲自来阳羡?

    卢项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轻轻叩了几下,想到先前听的流言蜚语,心中浮现了个自己都觉着荒谬的揣测,斟酌问道:“琢玉此番过来,是要多留几日,还是尽快折返?”

    崔循道:“有些私事要处理。”

    卢项失语。

    思及方才听到那句脆生生的“难以割爱”,没忍住又多看了崔循两眼,依稀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架势。

    崔循他竟当真对公主有意!公主却在为着个娈童费心……

    卢项原本还想调侃他竟有“铁树开花”的一天,想明白其中关节后,愣是没敢开口。沉默良久,艰难道:“若有用我之处,不必见外。”

    崔循缓缓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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