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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离了谢家后, 萧窈觑着天色尚早,便打发了内侍回宫传话,自己则带着青禾在市廛闲逛。

    她在宴上时并没正经吃多少, 被谢夫人搅合一通后又没了胃口, 在长街上转了会儿, 倒是觉出几分饿来。

    便买了些零嘴,与青

    禾分食。

    时已入冬, 有心思灵巧的商贩用蜜糖熬了浆, 在朹梅上裹了薄薄一层, 一夜冻过之后口感极佳, 又酸又甜, 孩童们极喜欢此物。

    萧窈排着队, 及至跟前, 要了十来粒。

    油纸包着沉甸甸的, 她从商贩手中接过,喜笑颜开向青禾道:“快来……”

    话说到一半, 回头瞥见不知何时停在身后的马车,隔窗对上崔循那双犹带笑意的眼,晃了晃神。

    崔循平日所乘车马并非那等镶金饰玉、极尽奢华的,但观其敞阔车厢、拉车的骏马,也知绝非寻常人家能有。

    停在这里不过片刻, 已有不少视线打量。

    崔循不疾不徐地学她:“快来。”

    萧窈惊讶过, 上了车。

    她将怀中的油纸包信手撂在崔循书案上,好奇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不知,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 “此番实是偶遇。”

    今日官署难得清闲,他原还想过, 是否趁此机会去学宫一趟。却不料回来的路上,只是随意向车外看了眼,竟见着了乖乖排队买零嘴的萧窈。

    以萧窈的身份,只需遣侍女过来,百姓们便只有让路的份,无人敢说半句。可她不厌其烦,又似是极喜欢此物,叫人只看一眼便能感受到雀跃。

    他便没打扰,静静等了片刻。

    萧窈吃了些甜食,此时确实有些口渴,捧着茶盏向他道:“何时是你有意为之?”

    崔循笑而不语。

    萧窈横他一眼,又点了点那包朹梅:“要尝尝吗?”

    “我不大喜爱甜食。”崔循并没动,只向她解释。

    萧窈便回头给了青禾。

    青禾自被萧窈带上车后,便避在车厢一角,如今只觉被崔少卿扫了眼,更是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

    好在不多时,马车便在幽篁居外停下。

    青禾忙不迭地下了车,正欲搀扶自家公主,抬眼却见崔循已经侍立在侧,只得讪讪退开。

    萧窈含着粒朹梅,登楼后,含糊道:“我头回来此处时,便想,在此看风景必定心旷神怡……”

    只是她那时在崔循面前多少有些紧张,又不自在,并没好好看过。而今登楼远眺,只觉天高地阔,仿佛所有郁结之气都能随之一扫而空。

    “既喜欢,今后可随时来此。”崔循抚过她被风吹起的长发,顿了顿,有意无意道,“你身上似乎沾染了梅香。”

    萧窈微怔,同他解释:“今日是谢娘子的生辰,邀我赴宴赏早梅,许是在林间留得久了些。”

    说完又有些难以置信:“怎么这也能察觉?”

    她甚至莫名有些心虚,不知崔循是否也会发觉,自己与谢昭同行聊了许久。

    转念一想,虽说谢昭确实问了逾矩的问题,但她既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便挺了挺肩,理直气壮起来。

    崔循将她这点微妙的变化看在眼中,低笑了声:“我自然熟悉你的气息。”

    这话就不大禁得起细想。

    萧窈咳了声,努力端出一本正经的态度,同他讲了谢夫人之事。

    崔循在红泥小炉中添了炭火,静静听着。

    萧窈见他并无诧异之色,不由问道:“难不成你也知道谢夫人在其中动过手脚?”

    她自问不算蠢笨之人。可这件事阳羡长公主猜到,谢昭知情,如今连崔循都一副了然模样,仿佛蒙在鼓中的只她一人。

    实在有些挫败。

    “你心性纯善,轻易不会将人往恶处想,难以觉察也是情理之中。”崔循安慰她。

    萧窈懊恼道:“早知如此,她问我借屈黎之时不该应得那样顺遂,应多刁难刁难她才是。”

    崔循道:“她自有苦果。”

    萧窈知他并非信口开河之人,垂眼想了想,小声问:“在你看来,屈黎治不好谢晗的病?”

    谢夫人只这么一个嫡子,看得如眼珠子似的。谢公其他几个庶子皆不成器得很,难当大任,唯有谢昭出类拔萃,她这些年牢牢把控家中要事,不准谢昭沾染半分。

    谢公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此事。

    可若谢晗真有个三长两短,谢夫人失了命根子,便是再怎么强势也无济于事,只能坐看权柄旁落。

    “谢潮生并非善男信女,”崔循深深看她一眼,“你对他的品性未免太过信任。”

    萧窈:“……”

    她先前只是怀疑谢昭会因此失落,到崔循这里,几乎已经是明晃晃说谢昭要置长兄于死地了。

    她一时也说不好,究竟是自己当真太过信任谢昭,还是崔循想得阴暗,只得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崔循的目光始终在萧窈身上,见她脸颊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许糖渍,不由得有些意动。

    自定亲后,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见面机会愈发少,距上回这般独处对坐,仿佛已经过去许久。

    萧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觉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抚过,迎着她惊讶的视线解释:“此处沾了糖渍。”

    相处日久,萧窈已经能清楚辨别出崔循情动的迹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么不动声色,声音再怎么平静,幽深的目光总叫她觉着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动,想起那些流言蜚语,问道:“你可知眼下都说我是以色事人?靠着这张脸,讨了你的喜欢。”

    因口中含着东西,萧窈的声音便显得有些含糊,嫣红的唇开合间,仿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简意赅道:“无稽之谈。”

    “可我却觉着有几分道理,”萧窈指责道,“若不然,你为何总想着这些……”

    崔循有些无奈,叹道:“纵使要说以色事人,难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毕竟萧窈曾明明白白说过,初见之时,就看中了他这张脸。

    萧窈笑了起来:“这话也有道理。”

    夕阳余晖洒下,远处的秦淮河浮光跃金。她多看了崔循两眼,施施然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并没要崔循相送,提着衣摆轻巧地下了楼。

    脚步声回响在琴阁中,不过须臾便已远去,仿佛全无留恋不舍之意。

    崔循碾过指尖沾染的浅淡唇脂,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窈惦记着谢家之事,待屈黎回来,亲自问了他。

    屈黎如实道:“谢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术,小人能做的,也不过是用药吊着,多撑些时日罢了。”

    屈黎告知谢家时,话说得要委婉许多,但惯于往来交际的士族中人又岂会听不出背后的深意?

    谢夫人几近昏厥。

    谢公叹息不已,却还没忘了叫人谢屈黎,叫他多多费心。

    与之相对应的是谢昭能分给学宫的精力越来越少,再也无法如初时那般几乎整日住在学宫,倒是与崔循越来越像。

    好在诸事走上正轨,近来要忙的,唯有即将到来的雅集罢了。

    萧窈向重光帝许诺的是年后再回宫备嫁,年前依旧留在栖霞行宫,她清闲无事,见自家师父一把年纪还得这般费心,便主动替他分担了些。

    这本是她最不耐烦的庶务。

    焦头烂额、磕磕绊绊,竟也逐渐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从中学到不少。

    但依旧谈不上热衷,常常是听完仆役回禀,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们兴许也快到建邺了,我要清清静静玩上几日才行。”

    及至雅集这日,落了场薄雪。

    学宫如琉璃世界,白雪映着红梅,又添三分雅致。

    萧窈算着时辰,知重光帝御驾未至,便并没急着去宴厅凑热闹,拢着大氅在湖边的亭中赏雪。

    听到脚步声,原以为是翠微取了手炉回来,漫不经心回头看去,却见着个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萧窈与桓维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印象很好。

    那时她和王旖争执不下,闹得几乎难以收场,是桓维出面止住了这场闹剧。知王旖不占理,便没胡搅蛮缠护短,而是代表桓氏低头让步。

    无论他心中作何想

    法,至少明面上对皇室算得上恭谨。

    萧窈便没轻慢待他,起身笑道:“长公子若是要去宴厅,得向北边。”

    “初来乍到,想看看学宫景致,”桓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歉疚道,“冒昧叨扰公主,烦请见谅。”

    萧窈脸上笑意未减,心中却奇怪,总觉着对面这位看起来仿佛有些怅然。

    难不成是桓家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日前来赴宴都牵挂着,难以放下。

    萧窈与桓氏实在不熟,便没多言,只道:“无妨。”

    说话间,翠微去而复返。

    她与桓维打了个照面后,脸色微变,萧窈解释道:“不必惊慌。这是桓氏的长公子。”

    翠微行事谨慎,在礼数上几乎从不出错,屈膝行了一礼。

    桓维颔首,随后离开。

    萧窈抱着手炉坐回原位,看着桓维的背影,同翠微随口感慨:“桓氏这位长公子,比我早前预想中的平易近人许多,与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真不像是夫妻。”

    “世家姻亲,原也不看性情,只看门户……”翠微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这话过于生硬,又描补道,“如崔少卿这般有魄力、有能耐的人,凤毛麟角。”

    萧窈失笑道:“他若不给你些好处,都对不住你这样夸他。”

    翠微替她紧了紧大氅,柔声道:“少卿只需对公主好就足够了。”

    第072章

    此次雅集名义上是为考教学子, 不仅遍邀京都士族,就连重光帝都会御驾亲临,以彰显重视。

    寻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尧祭酒的弟子, 萧窈便做主递了请帖过去, 邀她来此赏景。

    “劳你记挂,”班漪随引路的仆役来了亭中, 一见她便笑道, “前些时日遣人送来的那套紫砂茶具, 我亦十分喜欢, 正琢磨着得空该正经谢你一回才是。”

    萧窈起身相迎:“茶具是从姑母那里得的, 当日一见, 便想着师姐你应当喜欢。”

    “倒像是长高些许, 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班漪握着她指尖, 上下打量片刻,感慨道, “昔日圣上延请我入宫教你礼仪,仿佛一转眼的功夫,你便当真要嫁人了。”

    萧窈回神想了想,却只觉恍如隔世。

    她拂过衣领上落的碎雪,见晶莹的雪花须臾融化在掌心, 笑道:“那时实是劳您费心了。”

    两人闲话叙旧, 穿过梅林,便是早就设好的宴厅。

    既有各家受邀前来的宾客, 也有身着青衣的学子, 列坐其中,相谈甚欢。

    萧窈轻车熟路地引着班漪去往西配厅, 相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应酬。临窗而坐,既能听到正厅的动静,也能赏玩苍茫一片的湖景。

    少倾,御驾亲临。

    原本热闹的正厅安静下来,直至重光帝发话,才又有笑语声传来。

    宾客们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学子们没了闲情逸致。

    学宫考教自此开始。由尧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举,拟定五道题目,令学子当堂抽选后,移步东配厅以笔墨作答。

    早些年,太学考教从来都只是走个过场,那时的学子随意写上半页纸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职官们或是浑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过了。

    从未如今日这般正式过。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这种情形之下,都不由得为之紧张。

    也不知是哪位,出门时竟还绊了下,惹得仆役们连忙上前搀扶。

    班漪凝神听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邺,都时常听闻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说是学宫约束颇多、学业过重。严师出高徒,想必这大半年下来,总要有些进益。”

    萧窈常在学宫,自然更为了解。

    一边拨弄着小炉中的炭火,一边向班漪道:“当初入学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称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务繁忙,须得回去分忧……”

    哪怕明知都是托辞,但这种人,强留下也没什么益处,便都销了学籍由他们去了。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数得过且过、浑水摸鱼,真正称得上有才学的,拢共也就那么点。”萧窈嗤笑了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纵然不学、不上进,仗着家世族荫依旧能领官职、俸禄,又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风糜烂,归根结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这样的聪明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沉疴已久,积重难返啊。”

    唏嘘过,又向萧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门子弟得以正经入朝为官,而非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药。”

    萧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驱散体内残存的寒气,轻声道:“只盼能顺遂些。”

    昔日破例入学宫的寒门子弟,皆是由尧祭酒亲自看过,精挑细选。而他们的表现也确实对得起尧祭酒的信任,入学后求知若渴,废寝忘食。

    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们而言来之不易,自然视若珍宝,不敢有丝毫懈怠。

    “我前些时日见谢潮生,听他提起,其中最为出类拔萃之人,唤作管越溪。”班漪笑道,“谢潮生的眼光错不了,兴许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夺魁。”

    萧窈咳了声:“管越溪并非学宫正经弟子,乃是藏书楼一仆役,论理是不当参与其中的……”

    一见她这模样,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这是想暗度陈仓。”

    “确实动了些手脚,”萧窈眨了眨眼,“只是觉着,他这样的人在此蹉跎,实在可惜。”

    射策的签筒是萧窈安排的。

    其中的签有意多了一支,待诸位学子抽取过,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给管越溪的题目。

    她并没打算徇私,强行将这个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届时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厅由重光帝他们过目,该是怎样的名次就是怎样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举夺魁,崭露头角,自然再好不过;若当真不济,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该留下来潜心修学。

    对于结果,萧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毕竟管越溪的学识有目共睹,尧祭酒看重他,谢昭称许有加,就连崔循这样严苛的人,也未曾挑过他的不是。

    正厅有琴声响起,疏朗旷达,恰合了眼前这片苍茫雪景。

    是尧祭酒借谢昭那张“观山海”,弹奏一曲。

    这样的琴音千金难求。哪怕在座皆是见多识广的士族,此时大都屏息凝神,生恐扰了这样风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着案几笑道:“对酒当歌,对酒当歌啊!”

    时下推崇率直任诞之风,纵酒狂歌,披发起舞,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重光帝不以为忤,亦笑道:“众卿不必拘谨。”

    萧窈不知不觉中多饮了两盏酒,扶额听着传来的吟诗歌赋声,促狭道:“师姐你说,那些学子还写得出来吗?”

    班漪被她这刁钻的角度问得一愣,随后笑道:“若当真心浮气躁,难以专心,也是修身不够的缘故。”

    宴罢,残羹冷炙撤去,美酒换了新茶。

    诸位学子的答卷也已经封了名姓,送到正厅来,请重光帝等人过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答卷,扶着仆役离席歇息,留桓维在此。

    桓维如在座许多人一样,明白这场雅集不会只饮酒作乐那么简单,重光帝亲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这场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没多少人将此放在眼里。

    他们对士族子弟心中有数,纵真有不成器的,却也有如崔韶这般家学渊博,撑得起场面的。又岂是那些卑贱出身的寒门子弟学个一年半载,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来的试卷封了名姓时,先是一愣,待到翻过几份,发觉字迹竟规规整整仿佛并无丝毫不同时,才变了脸色。

    原本单凭字迹,都能认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携并非难事。

    桓维饮了口热茶,看向对

    面始终不动如山的崔循,对上他沉静的视线后,复又低了头-

    萧窈拨弄着白瓷净瓶中供着的那支红梅,随着风雪愈紧,已经听不清正厅的低语,便索性不再理会,只与班漪闲话。

    百无聊赖间,提及桓维:“桓氏这位长公子,倒是个明事理之人。”

    班漪问:“何以见得?”

    萧窈便将前事一一讲了。

    “桓氏这位长公子常年居于荆州,我对其谈不上了解。上回见,怕是还得追溯到昔年他与王大娘子议亲,来建邺之时。”班漪沉吟道,“他是大将军最为看重的长子,能如此,倒实在难得。”

    晏游在桓大将军帐下数年,萧窈对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长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觉着稀罕。”

    她后来也曾想,兴许是那日崔循说了些什么,所以桓维才“网开一面”。可今日再见桓维,观其态度,并不似因此缘故。

    思来想去,只能当他就是这样品性的人了。

    “说到王氏……”班漪顿了顿,轻声道,“前几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将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随大娘子去荆州。”

    萧窈已经有段时日未曾听闻王滢的消息,怔了下:“为何?”

    “四娘子损了样貌,难以遮掩。”班漪点到为止。

    王滢这些年没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连偶尔来一回建邺的卢娘子都受过她的挤兑,更别说旁人了。她这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落到这般地步,总疑心旁的女郎会在背后讥笑自己,连房门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着,先叫她离开此处,慢慢解了心结,以免抑郁成疾。

    萧窈为此痛快过,但时过境迁,对王滢便只余漠然,听过也就罢了。

    酒气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班漪说话,眼皮都要渐渐合上了。班漪含笑看着,放轻声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盖了绒毯。

    及至正厅事罢,重光帝起驾回宫,萧窈听着动静方才转醒。

    此时宾客也已经陆续散去。萧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传了六安过来,问他:“此番考教夺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声道:“是顾氏郎君。”

    他知晓这结果并非公主所愿,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混在风声中,几乎听不真切。

    但萧窈还是立时清醒过来。

    萧窈明白,世上并无万无一失之事。兴许管越溪太过紧张,又或是身体不适,因而发挥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无需急在一时,”班漪宽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实学,再过一年半载,又有何妨?”

    萧窈怔了片刻,叹道:“也是。”

    只是在亲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东配厅问季棠,叫他将今日诸学子所答试卷送来。”

    季棠是宫中内侍,萧窈问重光帝要了他与其他通文墨的内侍来,吩咐他们最为规整的字迹抄录答卷,以免阅卷之人能够通过字迹辨认出来。

    不多时,六安去而复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第073章

    尧庄担任祭酒, 名义上全权掌管学宫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还是教学,诸多庶务,大都由属官们商议、拟定, 最终报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义上掌管着学宫, 于情于理, 要走这些答卷并没什么问题。

    正犹豫间,倒是管越溪先来求见。

    萧窈猜到他为何而来, 叹了口气, 吩咐道:“请他进来。”

    管越溪身着半新不旧的青衣, 身形瘦削, 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兴许是一路过来未曾打伞的缘故, 肩上已被洇湿, 苍白的脸颊被风吹红, 形容很是狼狈。

    待他进屋, 青禾连忙关了门,将寒风遮挡在外。

    管越溪俯身长揖, 低声道:“小人无能,辜负了公主的信赖。”

    他并非学宫记名学子,却能破例参与这场考教,自然明白萧窈的用意。原也想着必要夺魁,才能回报这份恩德。

    可偏偏事与愿违。

    萧窈拥着暖和的手炉, 吩咐青禾斟茶给他暖暖身子, 这才道:“此事于我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算不得什么。你亦不必因此沮丧自责, 有真才实学在,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

    萧窈对此结果多少是有些失落, 但并不会为此迁怒管越溪。

    毕竟错过这样好的机会,他心中必然十分煎熬,她那点不疼不痒的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

    管越溪却并未因她的态度如释重负,反而愈发恭谨:“小人必当勉励。”

    他已然是勤勉至极的人,萧窈每每去藏书楼,从未见他有过半分懈怠。闻言不由唏嘘,心下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信你。只是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管越溪并没落座饮茶,道了声“叨扰”,便退下了。

    萧窈起身,看他清瘦的身影逐渐远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觑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吩咐道:“备车,明日我要去见崔循。”

    她想看看那些试卷,也想问问,彼时席上究竟如何论断,是否有何不妥之处。

    原以为须得大费周章,回建邺才能见到人,却不料仆役回报,说是崔少卿今日并未离开学宫,而是留在了玄同堂。

    萧窈愈发讶异。

    虽不明白崔循为何破天荒歇在学宫,但于她而言却方便许多,当即便令人撑了伞,去官廨寻人。

    向来冷清寂静的玄同堂亮着烛火,影影绰绰。

    萧窈拢着厚厚的大氅,帽上的风毛几乎遮去半张脸,松风却还是立时认出她来,恭敬道:“见过公主。”

    “我要见你家公子。”萧窈步履未停。

    她与崔循之间实在不必见外,未等松风回禀,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四下燃着灯火,有风涌入,摇曳颤动。萧窈目光扫过,落在了那扇丝绢屏风上,愣了愣。

    松风结结巴巴:“……公子在更、更衣。”

    萧窈:“……”

    无需松风提醒,她也能看得出来。灯火在屏风上映出崔循的身形,宽肩窄腰,虽看得并不真切,却别有一番意趣。

    萧窈险些把自己看红脸。

    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崔循已经从屏风后绕出,犹自系着系带,抬眼似笑非笑看她:“怎的此时想起来我这里?”

    他换了浅缃色的细麻禅衣,兴许是出来得匆忙,衣襟还未曾拢好,露出胸前一片如玉般的肌肤。

    眼眸如点漆,映着摇曳的烛火。

    萧窈只得站定了,视线游移不定,声音也有些飘忽:“关于今日考教,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崔循看了眼门外昏暗的天色:“便这般急切吗?”

    应当并非错觉,萧窈从这平淡的声音中听出些许不满。她回手关上门,咳了声,若无其事改口:“你我有些时日未曾相见。知你在此留宿,便也想着来看看。”

    崔循知道,她口中说出来的甜言蜜语不能尽信,却还是低笑了声。

    萧窈解了厚重的大氅,走近些问他:“你今日怎么想起留在学宫?也不曾令人知会我……”

    若非她因管越溪之事问起,怕是压根不会知晓。但这缘由只能藏在心里,若是当真说出来,只怕有人又要酸倒牙了。

    “明日休沐。”两人对坐,崔循借烛火打量着萧窈明丽的面容,见她眉眼间已带三分困意,极轻地叹了口气,“管越溪就当真这样重要?明明已倦了,却还惦记着,要立时来我这里问询。”

    萧窈随手端了茶盏,听他主动提及“管越溪”的名字,险些呛得说不出话。

    她原本还想着先将人哄好,再徐徐问及管越溪之事,而今被一语道破,索性也不再遮掩,小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明明管越溪的才学足以拔得头筹,今日考教是有何处不足,以致居于人后。”

    “我亦不明白。”崔循拭去她唇角的水渍,姿态暧昧,语气却微妙,“你为何宁肯费尽

    心思,投机取巧,也要为他搭桥铺路。”

    萧窈怔了怔。

    “你想做成何事,只需告知于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崔循低声道,“学宫重建至今,尚不足一年,纵然要提拔寒门子弟,眼下也实在并非合适的时机……”

    崔循很少会这样长篇大论。萧窈初时还以为他只是拈酸吃醋的老毛病又犯了,听着听着觉出不对,与他对视片刻,心中生出个近乎荒谬的揣测。

    她攥了崔循的手腕,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做了什么?”

    对于此次考较的结果,萧窈虽意外,但并不曾怀疑过有人在背地里动手脚。因此事流程可以说是她一手操办,环环相扣,自认并没留下什么空子。

    那些个士族纵使再怎么一手遮天,又如何会猜到她准备借此机会令管越溪扬名,横加阻拦呢?

    可若是崔循,他的确有这个能耐。

    “萧窈,”崔循唤着她的名字,尽可能放缓了声音同她解释,“你应知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的道理。若当真事成,纵然能令管越溪一时声名大噪,可树大招风……”

    萧窈此时听不进这些大道理。

    “你,”攥着崔循的手逐渐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他腕上留下印子,萧窈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恶语相向,只重复道,“你做了什么?”

    崔循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令人抽去了他的答卷。”

    管越溪为此自责不已,殊不知,自己从一开始就未曾真正获得与人相比较的资格。

    萧窈难以置信:“你如何得知?”

    “签桶之中多了一支。”崔循垂了眼。自发现那一瞬,他就意识到萧窈是要做些什么,当即令松风吩咐下去,截断了她后续的安排。

    他若知道得更早些,兴许能劝下萧窈,又兴许能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些,令人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事出突然,他所做之事纵使不认,只要有心去查,总能剥茧抽丝查出真相。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故而认得很顺遂。

    他也知萧窈必然会为此动怒,故而哪怕腕上传来尖锐的痛楚,染着蔻丹的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骨肉中,依然未曾挣脱躲避。

    只面不改色地看着萧窈,同她分辩:“若当真如你所愿,管越溪今日夺魁,诚然是会声名远扬,入朝为官水到渠成。却也狠狠拂了士族的颜面。”

    “他们并没你想得那样大方。”

    “若真有人衔恨,磋磨管越溪,甚至于要了他的命,你要不管不顾为他伸张吗?”

    萧窈正欲反驳。眼睫颤动,瞥见他腕上被自己抓出的印迹,倏地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松了手。

    她方才既错愕,又惊怒,情急之下手上失了轻重。而今再看只觉触目惊心,难以想象崔循是如何一声不响地忍下的。

    “疼吗?”萧窈看着仿佛洇出的血痕,一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擅自做主的事情,着急道,“你怎么也不提醒……”

    崔循道:“只要你能消气,怎样都好。”

    他着单薄单衣,墨发披散,清隽的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之下竟透露着股风流意味。

    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秾丽。

    萧窈便说不出话了。心中涌起的愧疚压过旁的情绪,她托着崔循的手腕,轻轻吹了口气。

    倒像是安抚少不经事的小孩子。

    吹一吹,便不疼了。

    崔循的神色因她这有些幼稚的举动变得温和:“并没什么事情,是管越溪能为你做,而我不能的。与其在他身上空费心思,不如还是多看看我……”

    低缓的声音在这样的雪夜之中像极了诱哄。萧窈鼻端盈着熟悉的香气,感受着自他身上传来的热度,欲言又止。

    只是唇齿相依之前,心中那点别扭挥之不去,她还是问道:“若我不曾觉察,你会主动告知我此事吗?”

    崔循稍一沉默,答道:“自然。”

    话音刚落,低头吻上萧窈的唇舌,想要以亲密无间的举止,揭过依稀存在的隔阂。

    萧窈有些佩服自己。

    美色当前,被亲得七荤八素,却还是勉强寻出些理智。她攥着崔循的衣袖,争辩道:“你撒谎。”

    如果未曾觉出不对,问到他这里,崔循并不会告知实情。她只会被蒙在鼓里,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归根结底,崔循既不爱他出身的士族,也不会无缘无故偏袒皇室,亦或是寒门。

    崔循喜爱她,是不假。

    却并不会爱屋及乌。

    怀中拢着的身躯温软至极,她的目光却恰恰相反。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低声道:“什么都不必想,无忧无虑,不也很好吗?”

    他有足够的能耐与把握,为萧窈撑起一片天地,风雨不侵。她不必为任何人、任何事烦忧,安心停驻,便再好不过了。

    “可我不是养在笼中的鸟雀。”萧窈反驳。

    崔循顿了顿,斟酌道:“你应知,长公主系孝惠皇后所出,自幼养在宫中悉心教导,身后又有裴氏作倚仗,最后却也只是别居阳羡。”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萧窈愣了愣,才褪去的红晕又涌上脸颊,窘迫道:“我是不如姑母那般聪慧……”

    “我并非此意。”崔循微微摇头,“只是想告诉你,时下男子困于出身,女子更甚。”

    女郎们如何,是家世出身、父兄握有的权利所赋予的,从古至今大都如此。若不然,王滢这样的人在京都横行跋扈,无人触其锋芒,难道是因她足够聪慧不成?

    长公主移居阳羡,是明白宣帝去后,自己那些兄弟没一个靠得住的,不若寻一桃花源不问世事。

    时局如何,非一己之力所能更改。

    各扫门前雪罢了。

    萧窈垂眼沉默好一会儿。在崔循以为她终于想通时,跽坐起身,认真问道:“若今日你不在此处,我得以如愿,令管越溪就此声名大噪,入朝为官。再令晏游看顾,不使任何人有机会动他,如何?”

    “未有千日防贼之理。”

    萧窈又问:“那若我布置一场未遂的谋杀,再令人大张旗鼓调查,能否威慑别有用心之人,令他们歇了心思?”

    “有几分可行,”崔循反问,“但若仍有人铤而走险?”

    萧窈迟疑:“当真会有人恨他至此?”

    没有任何计划担得起这种质问。除非什么都不做,才不会有纰漏。

    崔循道:“若易地而处,我会如你所言行事。因管越溪的生死于我而言无足轻重,纵有万一,用他来当一枚投石问路的棋子也无妨,还能以此为契机铲除异己。”

    可萧窈并不是他这样冷心冷情的人。故而才会如当下这般,哑口无言。

    她跽坐许久,直到小腿隐隐泛酸,才抬头道:“我明白了。”

    第074章

    离开行宫这日落了层薄雪。

    翠微原想着此番回宫备嫁, 年后成亲,兴许再不会回此,应仔仔细细整理了行李才好。

    萧窈却道“不必”, 只令人带了为数不多的, 轻车简从回了皇城。

    兴许是吸取早前钟媪的教训, 内司这回再送傅母来时,精挑细选了温顺、有耐性的, 生恐重蹈覆辙触她霉头。

    重光帝亦下旨, 复召班漪入宫, 为公主备嫁。既是为了教萧窈料理庶务, 也为陪伴, 令她能够更安心些。

    这场从定亲开始就备受瞩目的亲事, 自上而下, 无人敢怠慢。

    皇室宗亲成婚, 从来由太常寺拟定章程、礼数,而太常寺之事, 总要从崔循手中过一遭。以致于属官们无不兢兢业业,精益求精,唯恐有何疏忽之处,令少卿大人不满。

    饶是如此,却还是被挑剔数回。

    吕寺丞就没遇上过这样为难的差事, 暗暗叫苦不迭, 除夕前

    几日还在翻阅典籍查旧例,遇着难得来官署的谢昭时没忍住抱怨了句。

    谢昭神色自若听罢, 同他笑道:“你们在这里没日没夜忙到年后, 也不如托人到公主面前提一句。”

    吕寺丞大为震惊,将信将疑。

    谢昭道:“你若不信, 那便罢了。”

    吕寺丞瞻前顾后半晌,看着书案上的一叠废纸,到底还是动了心思,令人交接事务时只会内司宫人,请她通融通融。

    年节又至,阳羡长公主循例来建邺拜会。萧窈如先前所约,引她前往栖霞山,看看重建后的学宫究竟是何模样。

    在学宫留了足有大半日,回到朝晖殿时已近黄昏。萧窈瞥见傅母呈上的金钗时,不由一愣:“何意?”

    “这是今日交接庶务时,太常典簿所赠。老奴不敢私藏,故而请公主过目。”傅母恭谨道。

    “太常典簿……”萧窈眉尖微挑,“他托你做什么?”

    傅母一字一句复述道:“只说是,近来同为公主筹备大婚,必是十分辛苦。”

    话音刚落,长公主已笑出声。

    萧窈也随即反应过来,捧着茶盏,哭笑不得。

    “怕是当真辛苦为难,才动了心思,讨饶讨到你这里。”萧斐虚虚点了她一下,笑道,“倒也聪明。”

    “既送了你,安心收下就是,你这些时日当差的确辛苦了,”萧窈吩咐傅母一句,饮了口茶,又向青禾道,“叫六安去太常寺走一趟,告诉他,成亲之时的礼节不要太过繁琐,我嫌累,也怕届时慌张,记岔了不好。”

    这个“他”是谁,不言自喻。

    青禾应下,正欲出门传话,萧窈又道:“且等等。”

    她按着小几起身,在书案后落座。随手取了张花笺,提笔写了几句,交予青禾:“将这个送去就是。”

    其实与她方才吩咐的话没什么不同,只是要人转述,与亲笔写下,在崔循那里的分量全然不同。

    萧斐若有所思打量她。

    萧窈抿了抿唇,没话找话道:“我昨日才知,六叔父今回来建邺,阿棠未曾随行。”

    虽说昨日才得准确消息,但先前多多少少也有预想。因早些时候,萧棠已然成亲,嫁给了东阳王为她精挑细选的夫婿。

    萧窈令人送了一大车贺礼过去。

    那时便知道,她八成是无法再来了。

    “听六安说,这回带的仿佛是他家四郎,萧霁。”萧窈凝神想了想,“还有年纪最小的女郎,枝枝,尚不足五岁。”

    萧窈听萧棠提过,却不曾见过。

    萧斐垂眼饮了口茶,笑道:“我早些年曾见过他家四郎,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你若得空,见见他也好。”

    萧窈瞥了眼小几上的绣筐,叹了口气:“改日吧。”

    以她的身份,自是不必如寻常人家的女郎那般,自己动手绣嫁衣,内司早就安排得宜。

    但依从前的惯例,不能一针不动。

    哪怕只是绣上一瓣花、一支凰羽,也算是全了好意头。

    这可当真是为难她。萧窈从来没觉着自己的手这样笨拙过,用来练习的帕子绣坏好几张,依旧歪歪扭扭的。

    傅母未曾苛责半句,还会挑出其中微不可察的进益出来,夸上两句,倒是令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练下去。

    真正见着这对兄妹,是除夕这日午后,在御园中。

    萧霁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相貌未曾完全长开,犹带青涩,身量也只比她略高些许。

    萧窈只看了眼,目光就被牵着他衣袖的小女郎所吸引,试着唤了声“枝枝”。

    小女郎着粉裙,梳双丫髻,生得软软糯糯、玉雪可爱。并不怕生,松开自家兄长,向她张开手,软声道:“美人姐姐。”

    “枝枝,”萧霁纠正她,“这是公主……”

    话音未落,萧窈已经俯身将人抱了起来,含笑道:“不必见外。如阿棠一样,唤我一声‘阿姐’便是。”

    萧霁道了声“是”,又取出一封书信给她:“启程前,棠姐叫我带封信来。”

    萧窈怀中抱着萧枝,令青禾先接了,又问:“你们这是从祈年殿来?”

    “今日入宫,随父亲拜见圣上。”

    萧窈猜到,八成是自家阿父与叔父有正事商议,便打发了他到御园闲逛。故而也没去祈年殿打扰,向萧霁道:“既如此,我带你们四下看看。”

    逛了会儿,在湖边亭中歇下时,枝枝的视线被她鬓发上那只轻巧灵动的蝴蝶珠花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看着。

    萧窈随手取下,逗她开心。

    “棠姐姐说起过公主姐姐,”枝枝坐在她膝上,抬手比划了下,撒娇道,“枝枝也想要那样的小雀。”

    萧霁适时解释:“枝枝很喜欢棠姐院中养着的那只小雀,时常去看。棠姐曾告诉她,这是昔年自公主这里得的,她便一直惦记着。”

    萧窈迎着她眼巴巴的目光,失笑道:“我表兄那里养着些,等开春令人去问问,若还有,便送一只给你。”

    枝枝那双杏眼立时亮了。

    萧窈才问了句“饿不饿”,抬眼间,却发觉崔循不知何时竟也来了御园。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凉亭石阶下。

    自行宫一别,至今已有半月。

    萧窈轻咳了声,自顾自向萧霁介绍道:“这是崔少卿。”

    萧霁尚未来得及开口,坐在萧窈膝上枝枝却“啊”了声,恍然道:“是公主姐姐的夫婿!”

    说着,甜甜地唤了声:“姐夫。”

    萧窈:……?

    崔循:?!

    萧霁忙道:“不得胡言。”

    枝枝年纪小,只记得听大人们提过此事,却并不知还得等到成亲之后才能顺理成章改口。顿时有些委屈,吸了吸鼻子:“可我从前这样,棠姐夫就会悄悄给我糖。”

    萧霁哭笑不得,想要纠正她,此情此景却又实在并不合适,只得暂且按捺下。赔罪道:“舍妹年幼无知,还望见谅。”

    枝枝愈发委屈。

    萧窈摸了摸她的鬓发,安慰道:“无妨。”

    “童言无忌。”崔循含笑问,“小女郎喜欢怎样的糖?”

    枝枝一扫阴霾,亮晶晶的眼看向他:“杏酥糖!”

    萧霁扶了扶额,欲言又止,

    崔循颔首:“我记下了。”

    恰有内侍来传话,说是祈年殿议罢,请四公子与女郎移步。萧霁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枝枝依依不舍,直到萧窈承诺晚些时候去找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萧窈一回头,对上崔循含笑的视线,抬手摸了摸脸颊,小声道:“你不会当真打算送糖给枝枝吧?”

    “不能言而不信。”崔循话说得正经,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萧窈横他一眼,想了想,只得叮嘱道:“若当真要送,不可送太多。”

    若不提醒,她真怕崔循能送去一大箱杏酥糖。

    果不其然,崔循问道:“为何?”

    “小孩子是不能多吃甜食的,”萧窈舔了舔齿尖,同他解释,“我少时嗜甜,也会缠着阿姐她们要糖,可若是吃得多了,便会牙疼。纵是请医师来看,也不见得立时有效,总免不了要吃一番苦头……”

    崔循不喜甜食,再者,自少时起自制力就很好,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会毫无节制,故而未曾有过这样的体验。

    他原本对孩童也谈不上喜欢,并不会有人敢浪费他的时间讲起这种微末小事,以至于在萧窈刚提出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专心致志听她讲完少时“好了伤疤忘了疼”,惹得自家阿姐生气的往事后,温声道:“我记下了。”

    这只是一件小事,崔循的态度却莫名显得郑重其事。萧窈不明所以,只干巴巴道:“那就好。”

    第075章

    每逢年节, 各姓士族格外繁忙。

    总有赴不完的筵席,看不完的热闹,如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只是今年别有不同。

    年后没几日, 谢氏长公子过身。哪怕谢氏上下想尽办法, 延请名医,不知废了多少价值千金的珍贵药物, 也依旧没能留住谢晗的性命。

    正月里张灯结彩的喜庆装饰悉

    数撤去, 触目所及尽皆缟素。

    萧窈与谢晗从无往来, 但因长公主与谢氏的交情, 随她来此上了柱香, 全了礼数。

    今回不曾见到谢夫人。

    说是哀毁过度, 自长子亡故那日, 便一病不起, 这才不曾露面。

    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香火与纸灰的气息。萧窈抬手蹭了蹭鼻尖,看向门外待客的谢昭, 只见他身着粗麻孝服,正敛容同前来吊唁的宾客们说着些什么。

    宾客们待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并不明显,萧窈却还是立时回过味来。

    从前谢昭只是个闲散公子,众人会称赞他的琴技、才学, 却也仅限于此。可从今往后, 无谢晗的压制与排挤,他便是谢氏这一代中的佼佼者, 前途无限。

    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嘴上不提, 言谈举止却已经先一步显露出来。

    但萧窈心中也明白,此事并没那么容易。谢氏族中少不了暗流涌动, 只怕还是得过几年,才能彻底尘埃落定。

    同样暗流涌动的,还有王氏。

    元日朝会后,赐宴百官。重光帝与王公谈笑间提及镇守湘州的王俭,大为称赞,待筵席散去之际,又笑道:“而今京都宿卫军很不成样子。晏游到底年轻,难以独当一面,还是须得资历深厚之人,才能练好兵,令朕安心。”

    王公觉出不对,正欲代为推辞,重光帝却已令侍中拟旨,召王俭归京。

    “圣上此举何意?”王老夫人虽也想念这个常年驻守在外的小儿子,却并不至于为此昏了头,神色凝重道,“当真是想俭儿来整治宿卫军?”

    王公对自己弟弟的斤两有数,心下冷笑了声,只道:“而今管着宿卫军的小晏统领,是个有本事的,吸纳流民、严整军纪,较之先前已大有起色。”

    “既如此,令叔父回来接手京畿兵马,岂不正好?”王滢不大自在地拂过额角刻意剪出的碎发,插嘴道,“我随长姐去荆州就是。”

    王公瞥她一眼,叹了口气。

    “你阿父并非为此烦忧。”王老夫人扯了扯唇角,虽疼爱这个孙女,眼下却也没功夫同她细细解释。只开门见山问道,“圣上是不放心我们王氏,还是更甚,想要徐徐图之、开刀放血。”

    “我亦拿不准主意,”王公言简意赅道,“只是无论如何,五弟还是该留在湘州才是。”

    哪怕王俭再怎么不成器,整日不问庶务,只知饮酒作乐。可湘州到底有数万兵马,用以威慑,令人不敢轻举妄动。

    若真由他回来,无异于自断一臂。

    王老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垂眼思忖。

    “此事旁人劝未必有用,得桓氏同圣上提及,才有分量。”王公顿了顿,问道,“阿旖与存远之间,是有何龃龉?”

    存远,便是桓维的字。

    从前他们夫妻二人远在荆州,王公并未觉出有何不对,直至搬回建邺暂住,才渐渐发觉,女儿与女婿之间并不似传闻那般伉俪情深。

    尤其是在与萧窈那场争端后,王旖颜面扫地,不单单是因她那日举止不妥,更因夫家全无回护之意。

    王公原是随口一问,见自家母亲似是神色有异,追问道:“夫妻之间自免不了拌嘴争执,说开就是。他二人连儿女都有了,何故至此?”

    老夫人闭了闭眼,疲倦道:“我心中有数,你自去吧。”

    王公见此,只得起身告退-

    年节虽过,阳羡长公主却并启程回阳羡,只道:“横竖无事,倒不如索性待你大婚后再走,若不然回了又来,白白在路上空耗光阴。”

    “何况学宫建得极好,我也想再多看看。”

    萧窈对此自是万分欣喜。

    东阳王一行也留了下来,个中缘由令人啼笑皆非。因枝枝抱着自家老父亲的腿撒娇:“棠姐姐先前在这里同公主姐姐看灯,说是像画一样,阿父要走,是不是不疼枝枝……”

    说着说着,都快要抹眼泪了。

    东阳王立时没了法子,只好答应,免得一路上都要被小女儿念叨“偏心”。

    事情传到萧窈耳中时,她亦是哭笑不得,随后叫人问过东阳王的意思,上元这日带枝枝去观灯。

    “上元夜人多眼杂,”重光帝得知后并未阻拦,只叮嘱,“多带些人手。”

    若出门的只萧窈自己,未必会听从,但她此次带着枝枝这样年纪小的女郎,怕照看不及,便带了乳母、侍从们随行。

    满城灯火的场景萧窈去年已经看过,枝枝却是头回见,目不暇接。

    长街人潮涌动,萧窈便将枝枝抱在怀中,令她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枝枝抬手圈着她的脖颈,很喜欢公主姐姐身上香香的气息,却又有些迟疑,依依不舍道:“阿姐若是累了,便叫旁人来抱我吧。”

    萧窈的力气是比寻常女郎要大上些,但这么一路走过来,小臂也开始隐隐泛酸。担忧脱力摔了枝枝,正欲回身将她交给乳母,却只觉怀中一轻。

    “当心。”

    周遭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萧窈还是立时辨出这道声音,抬眼看向崔循。

    他稍一用力,已将枝枝接到自己怀中。

    枝枝本就喜欢这个形貌俊美而清隽的公子,前些时日收到那盒滋味绝佳的杏酥糖后,就更喜欢了。

    当即凑到耳边,小声唤道:“姐夫。”

    萧窈揉捏着手腕,并未听清,却只见崔循微怔,随后竟笑了起来。一旁木架上悬着的琉璃灯流光溢彩,映着他精致的面容,绮丽动人。

    萧窈看得愣住,待到枝枝疑惑地唤了声“阿姐”,这才回过神,欲盖弥彰道:“想起些杂事。”

    枝枝不疑有他,坐在崔循臂弯间张望片刻,指着不远处的摊子道:“要那个。”

    那是个卖糖画的摊子。

    火上熬着琥珀色的糖浆,只需报上想要的花样,摊主便会舀上一勺,手腕微动,糖浆落于纸上。

    笔走龙蛇似的,流畅丝滑,须臾便成。

    此时摊位前已经有不少人,侍从正要上前清场,被崔循淡淡扫了眼后,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市廛繁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仿佛就要被迎面过来的人冲散。

    萧窈下意识牵了崔循的衣袖,并未说话,不约而同地与枝枝看那摊主作画。觉察到身侧的视线后,这才偏过头看他,问道:“帮我想想要什么式样。”

    崔循听不真切,微微俯身。

    萧窈垫脚,凑到他耳边又问了一遍。

    摊主捏着竹签,将糖画递与客人,再抬头,眼前一亮,只觉眼前这一家子似是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在锅中添了些糖,笑问:“小女郎想要什么式样?”

    枝枝忙不迭道:“要一只小雀!”

    摊主立时应了,又看向萧窈:“夫人呢?”

    萧窈:“……”

    这倒真怪不得摊主误会。她与崔循站在这里,过路之人见了,亦有暗暗感慨“郎才女貌”的,再看怀中抱着玉雪可爱的小女郎,当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萧窈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轻轻扯了扯崔循的衣袖。

    崔循失笑:“要一只小狐狸。”

    摊主凝神稍想片刻,舀起糖浆,依旧是一气呵成。以竹签嵌入,小心翼翼将糖画取起,分别交付给她们。

    萧窈看着手中这只糖画狐狸,只见它似是在卧着睡觉,怀中抱着自己蓬松柔软的尾巴,可爱极了。

    她没舍得吃,看了半晌。

    待到枝枝犯困,令侍从送她回去歇息,这才得空问崔循:“为何要这个?”

    崔循透过琥珀般的糖画看她,低声道:“像你。”

    狡黠。可爱。

    萧窈被看得脸热,拉着崔循的衣袖往河边僻静无人去,明知故问翻旧账:“今日总不是巧遇了吧。”

    她带着枝枝出门前,便隐约料到会遇到崔循。

    因两人之间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无今日,恐怕再见面之时,就得等到成亲了。

    虽说只有月余,并不算久。

    但细算起来也有几十日。

    “不是。”崔循认下。他这样的人,若非是为见萧窈,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拥挤长街上驻足。

    “哦,”萧窈拖

    长声音,“你想念我了。”

    “是。”崔循顿了顿,反问,“那你呢?萧窈,你可曾念我。”

    “有那么几分。”萧窈抬手比划了下,一时有些好奇,“待到成亲后,你还会这样叫我吗?”

    早前崔循连名带姓称呼她时,语气大都不怎么好,冷得犹如寒冰,以致她偶尔会油然而生一种被夫子叫起来问话的错觉。

    到如今,崔循再不会那样同她说话。

    但萧窈每每听到,还有会有些许不适应,只觉太过正经。

    明明她阿父、姑母,还有晏游他们,都会唤她“窈窈”,崔循却仿佛始终没有改口的意思。

    萧窈在狐狸耳朵尖上舔了下,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回答。

    崔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清亮的声音仿佛有些哑:“不会。”

    “那你会如何叫我?”萧窈愈发好奇,想了想,疑惑道,“是叫‘夫人’吗?”

    问完自己觉着极有道理。

    崔循这样古板的人,循规蹈矩,倒也说得过去。

    崔循未答,只是在她手中的糖画咬了一角:“届时你便知晓。”

    萧窈震惊。看着缺了一角的糖,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你……”

    “别看它了,”崔循低头亲她,将唇齿间含着的糖送至她口中,哑声道,“改日赔你。”

    第076章

    朝晖殿外垂柳抽出嫩芽时, 萧窈终于能绣出花枝模样,不至于歪歪扭扭,须得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几瓣牡丹。

    内司将早已“万事俱备”的嫁衣送来, 请公主绣完袖口那几瓣花。还遣了刺绣手艺最好的绣娘伺候, 若有什么不足之处, 及时描补。

    嫁衣铺开时,青禾等人目瞪口呆, 话都说不出来。

    饶是阳羡长公主这样见过大场面的人, 竟也怔了下, 指尖轻轻抚过精致繁复的绣纹、镶坠着的珍珠玉饰, 感慨道:“实是用心了。”

    说得是内司绣娘, 却又不至于此。

    这样好的珠玉, 便是帝后大婚的衣裳上也未必能有, 内司又能到何处取?无非是崔循差人送去的罢了。

    萧窈倒没感慨, 只是盯着衣袖上栩栩如生的花纹看了好一会儿,艰难道:“若不然还是叫绣娘们补完吧……”

    她那拙劣的绣工, 实在是狗尾续貂,糟蹋了这样好看的衣裳。

    “她们绣的是技法,你落针,绣的是心意。”班漪同她笑道,“个中不同, 岂能相提并论?”

    萧窈便只好硬着头皮上阵。

    她此生就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计, 绣一瓣花,便忍不住要嫌弃半晌, 费了好几日的功夫才完成。

    此时, 太常寺拟定好的婚仪章程也已送来。

    哪怕崔循已经依着萧窈的意思,删繁就简, 可许多礼仪必不可少,依旧够她头疼的。

    班漪逐条为她细细讲过。

    至于成亲前一夜,要教新嫁娘的某些事情,则落在了长公主身上。

    萧窈起初毫无所觉,接过姑母给的册子时,还当是礼单之类的东西,随手翻开扫了眼,僵在原处。

    萧斐打量着她这副模样,笑问:“是自己看,还是我讲与你听?”

    “自己看。”萧窈声如蚊讷。

    她对此并非一无所知,私下也曾看过些被称为“淫词艳曲”的杂书,只是到底没经历过,无法如长公主这般游刃有余。

    譬如眼下。

    萧斐颔首后,又想起旁的,神色自若提醒道:“令傅母备了药。届时若受不住,须得用些,不可由着胡来伤了身体。”

    萧窈听得眼皮一跳。窘迫之余,想起那日温泉行宫的情形,脸颊微红。

    “按例来说,今夜该叮嘱你些大道理,譬如嫁过去后须得贤惠守礼,侍奉公婆,和睦妯娌,恪守世家妇的本分……”萧斐顿了顿,嗤笑道,“但要我说,只一句,别委屈自己。”

    萧窈便也笑了起来:“姑母知道的,我并非忍气吞声之人。”

    “那便好。”萧斐觑着天色,起身道,“今夜该早些歇息,若不然,明日忙上大半日,恐怕累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萧窈应下,起身送她出门-

    成亲为昏礼,定在晚间。

    但萧窈还是一大早就被唤醒,起身梳洗,先是依礼宗庙祭告先祖,又往祈年殿拜见重光帝。

    喜事临门,重光帝今日的精神看起来要好上不少。

    他从来是个慈爱而寡言的父亲,时至如今,也说不出太多动情之语。只是在萧窈规规矩矩跪拜、辞行后,温声道:“窈窈,今后要好好的。”

    重光帝早年总是盼着萧窈能快些长大,如那些温婉贤淑的世家闺秀,择一如意夫婿,相夫教子。

    真到这一日却又想,若她永远都如少时一般天真自在才好。

    故而也并未依礼训诫,只是留萧窈在殿内,看着她吃了碗极喜欢的杏仁酥酪。

    及至回了朝晖殿,傅母们再没让她多吃什么,只用些拇指大小的点心垫垫胃口,不至饥肠辘辘。

    再晚些,便连茶水都不宜喝了。

    嫁衣很重,镶金饰玉的发冠也颇有分量,萧窈起身走了两步,便下意识抬手捏了捏脖颈。

    但人是极美的。

    大红本就衬萧窈,便是再怎么华丽的衣物,穿在她身上都不会喧宾夺主,只会将容色衬得愈发妍丽动人。

    尤其嫁衣的衣摆铺开时,如凤凰振翅,翙翙其羽。

    一时间,满室俱是惊叹与夸赞。

    临近傍晚时,仪官通传,请公主移步登车。

    萧窈并无同胞兄弟。太常寺原本商议的是,由晏游这个表兄亲自牵马,将她送至宫门出,由崔氏的迎亲队伍将公主接回家中。

    却被崔循给驳回了。

    吕寺丞揣度着他的意思,兢兢业业,终于从前朝典籍记载之中,翻出个公主夫婿入宫叩谢圣上、亲自迎其离宫的旧例,重新拟定章程。

    也正因此,萧窈才出朝晖殿,便见着崔循。

    除却绯色官服,崔循平日从不穿这样艳丽颜色的衣裳。

    如今裁剪得宜的婚服恰到好处衬出他俊逸挺拔的身形,肌骨如玉,眉目如画。

    犹如春风拂面,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萧窈手中本该端端正正持着的团扇偏了一寸,由翠微扶着登车的间隙,多打量了崔循两眼,一如初见那日。

    崔循亦抬眼看向她。

    天际布满绚烂的云霞,有归巢的燕群飞过,车轮碾过青石路,缓缓驶离。

    接下来的章程萧窈早已烂熟于心,被班漪、傅母轮番提点过,心中也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但一大套章程下来,只觉浑身上下哪里都是酸的。

    前来观礼的宾客多不胜数,被这么多视线注视着,萧窈没敢偏过头看崔循,恐落在旁人眼中成了“眉目传情”。

    萧窈未曾来过崔循的卧房,百无聊赖时还曾想过,会不会也是个冷冷清清的屋舍?可真等坐在婚床上时,她已经记不起曾惦记过的事情。

    若非崔氏仆役尚在,恐怕已经倒在榻上了。

    崔循看出她的心思,吩咐道:“都下去吧。”

    仆役们齐齐应下,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关门声响起时,萧窈仰面躺下,下一刻便抽了口冷气:“这是什么……”

    身下的锦被并不绵软,反倒分外硌人。

    她却又懒得动弹,直至被崔循勾着腰抱起来,坐在他膝上,才看清锦被下藏着的东西。

    是些红枣、花生、桂圆与莲子。

    崔循为她揉捏着酸疼的腰,问道:“便当真这样累吗?”

    “千真万确,”萧窈靠在他肩上,抬手给他看了眼衣袖上的饰物,闷声抱怨道,“你知不知道这件嫁衣有多重……”

    “不大知道,”崔循顿了顿,“但可以看看。”

    萧窈初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及至在她腰上揉捏解乏的手逐渐变了味,挑开系带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方才是在一本正经地调笑。

    强打起精神,抗议道:“还不曾沐浴。”

    “你沐浴过,怕是就要睡过去了。”崔循似是叹了口气。

    萧窈软声道:“我困。”

    崔循分明觉察她的意思,却不肯放过。衣裙滑落,吻着她的唇,低声道:“做些什么,便不困了。”

    做些……早在风荷宴那夜便该做的事。

    其实本该更贴心些的。只是按捺太久的情、欲如潮水般倾泻,令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向萧窈索求。

    硬挺之物抵在腰间时,萧窈确实清醒了些。

    温泉别院的记忆复苏,她想起那时所见的狰狞,以及一只手仿佛都合不拢的分量,后知后觉生出些逃避的心思。

    会很疼的。

    那时崔循做得过了些,指尖陷入,便令她感到异样与不适,又、又怎么容得下那样的东西?

    但下意识的挣扎适得其反。崔循掌着她的腰肢,哑声道:“别动。”

    萧窈没敢再刺激他,身体却有些僵硬,透着紧张。

    崔循定了定神,心中也明白不能操之过急,若做不好足够的准备,必然会伤到萧窈。便稍稍起身,修长的手抚过身体,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端详着她的反应。

    萧窈只觉自己在他掌中又成了一团棉花,呜咽了声:“太亮了……”

    房中四下燃着红烛,于崔循而言恰到好处,令他能将萧窈所有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故而初时并不肯如她所愿,放下床帐。

    直至又催了几回,这才照办。

    萧窈却已经无暇顾及,只伏在枕上,细细地喘气。

    崔循并未给她太久歇息的时间,便又“故技重施”,只是这回却怎么都不肯给她痛快,反而有意吊着她,不上不下的。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风荷宴那夜,中药之时。

    萧窈并没觉察到自己声音中已带着几分难耐,只觉难受,便攥了崔循的手,眼巴巴地看他。

    “想怎样?”崔循见她不答,倾身问,“还是什么都不想要?”

    萧窈说不出口,从枕上仰起头,亲吻他的唇角。

    她像是被诱饵蛊惑的鱼,为了那点甜头,一时便顾不得许多,咬了钩,同意他所说的“试试”。

    哪怕已经做足准备,可到动真格时,却还是疼得厉害。

    她便反悔,喃喃道:“不试了,什么都不要……”

    但此时再说这个已经晚了。

    崔循最多也不过是勉强停下来,或是亲吻,或是以手抚慰,待她稍稍放松些,便又得寸进尺。

    许是过了许久,又兴许并没多久。

    萧窈呼吸凌乱,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垂眼看向本该平坦的小腹,话都说不出来了。

    崔循引着她的手,一寸寸拂过。

    萧窈几乎要因这全然陌生而异样的感觉疯掉,指尖颤抖不休,胡言乱语道:“……好撑。”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俯身道:“会习惯的。”

    随着他的动作,萧窈垂在锦被上的手倏然攥紧。

    垂下的锦帐晃动不休。

    第077章

    萧窈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时睡去的。

    只记得崔循反复哄她, 先是说过会儿适应就好了,后来又说是最后一回……但无论哪个都是诓她。

    初时疼得要命,后来累得要命。

    风荷宴那夜她中了药, 百般厮缠, 崔循愣是什么都没做, 令她一度以为他对此事并不热衷,如今才知错的厉害。

    平日的克制与清冷荡然无存。

    像是饿了许久的虎豹凶兽, 非要将她拆吃入腹, 渣都不剩才好。

    她的确也从其中得了些乐趣, 只是渐渐地便开始受不住, 求他放自己睡觉, 却招来更狠的磋磨;被逼得急了骂他“骗子”, 也是一样的结果。

    直至最后累得仿佛没一丝力气,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难受的, 手都抬不起来,委屈地落了几滴泪, 崔循仿佛才终于回过神。

    吻去眼泪,拢着她的腿泄了一回,止住了。

    至于喂她水、抱她沐浴这样的事,萧窈昏昏沉沉,甚至分不清是梦是醒, 只有气无力地由着崔循摆弄。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 只觉头疼欲裂。

    隔着床帐,隐约可见天光已亮。

    萧窈极想再睡, 但想起傅母反复叮嘱的, 今日须得早起见婆母、奉茶,愣了愣, 整张脸都快皱起来了。

    “醒了?”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声音如泠泠清泉,却偏偏唤她,“卿卿。”

    萧窈:“……”

    她实在是怕了这个极近亲昵的称呼。昨夜,崔循就是一边折磨得她要死要活,一边用喑哑至极的声音反复唤她“卿卿”。

    萧窈初听时愣了好一会儿,脸颊愈红,试着说服崔循如旁人一样改口唤她“窈窈”,没能成。

    崔循含着她的耳垂,同她低声道:“有何不好?唯有我能这般唤你。”

    萧窈对此记忆犹新。而今再听,极轻地颤了下,虽依旧对此不大习惯,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闭上眼,并不抬头看他。

    崔循似是笑了声:“若还是困,便再多睡会儿吧。”

    萧窈确实很想这么做,最好是能一觉睡到晌午,梳洗后,便能有一桌子喜欢的菜色等着自己。但她也知道不成,撇了撇唇角:“今日晨起需得去奉茶。”

    她是初来乍到的新妇,哪有让一家子人等候的道理?

    “去过,再回来补眠好了。”萧窈叹了口气,想了想又觉委屈,闷声道,“都怪你。”

    崔循稍一用力,扣着纤腰将人捞了起来,令她趴在自己身上,四目相对。

    大好的晨光透过床帐,照出崔循清隽至极的面容。

    萧窈试图挣扎起身,却又在觉察到他身体的反应时愣住了,难以置信道:“你……”

    “不要动,”崔循低声道,“缓上片刻就好。”

    昨夜之事历历在目,萧窈是真不敢动弹了。

    她看着崔循那张平素总是冷淡至极的脸,只觉与丝被下的身体割裂至极,半晌都没说出话,只觉脸热。

    房中一片寂静,依稀可以听到门外徘徊的脚步声。

    萧窈分开纱帐看了眼窗外天色,猜出是翠微她们想要提醒起身梳洗,却又顾忌着崔循,故而迟疑不定。

    她稍一犹豫,小声催促道:“快些。”

    崔循松开手,由着她像避猫鼠似的躲到床尾,唤了声“翠微”。他亦坐起身,墨发如流水般散在肩头,眉目如画。

    屋外候着的婢女们得了通传,如释重负,连忙入内伺候。

    昨夜隔着纱帐,烛光幽微,萧窈半梦半醒间话都快说不出来,并没留意其他。直至如今被服侍更衣,才发觉身上留了许多印迹。

    她肌肤本就白皙,如细瓷一般,故而那些或红或青的痕迹便格外惹眼,叫人看起来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青禾乍一看她锁骨上的印记,初时并没反应过来,正满心疑惑要问,却被翠微扯着衣袖拦了下来。

    及至褪了寝衣,见着全貌,终于后知后觉猜到些许。

    立时紧紧地闭了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萧窈自己也没料到,垂眼看后,红着脸瞪崔循。

    崔循微怔。他并非有意为之,只是昨夜食髓知味,颠倒沉沦之际,一时便顾不得许多,以至于失了分寸。

    而今再看也觉不妥:“是我的不是。”

    萧窈实在没办法青天白日同他探讨此事,咬着唇,冷哼了声。

    崔循所居的山房是柏月管事伺候,他为人乖觉,知自家长公子何其看重这位公主夫人,对翠微等人客客气气的,半分不敢怠慢。

    翠微伺候萧窈更衣,又支使婢女们服侍梳洗、绾发、上妆。

    紧赶慢赶,免得请安奉茶去迟了。

    萧窈困得厉害,坐在妆台前由人伺候梳妆时,眼皮便渐渐垂了下去,含了翠微递过来的薄荷香片,用以提神。

    崔循在一旁饮茶等候。

    他从前总是忙得厉害,自晨起到晚间入睡,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这样无所事事地看一个女郎梳妆。

    可他并无半分不耐。无论是看萧窈眼睫逐渐垂下,又倏然惊醒,还是她轻轻拍着脸颊,想要强行打起些精神,都觉着有趣极了。

    “不急,”他宽慰道,“母亲和蔼大度,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萧窈咬了口点心,又就着青禾的手喝了口浓茶,起身道:“正因如此,我才不能怠慢。”

    若陆氏是那种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萧窈

    兴许不会一大早起身赶过去,只为讨好婆母。

    可陆氏待她一直不错。

    哪怕是看在阳羡长公主的面子上,也已经足够了。

    因身体不好常年养病,陆氏几乎不过问家中庶务,正院大多时候都清净得很。而今却坐了满堂,皆是崔氏自家女眷。

    陆氏同她们之间算不得亲厚,但也和睦。

    毕竟她是崔氏长媳,又有崔循这个儿子,无人胆敢轻慢,上赶着讨好的更是大有人在。

    她只含笑听着,时不时迎上两句。

    及至婢女通传,陆氏抬眼看去,只见两人着同色衣裳并肩而来。一样出众的好相貌,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当真是般配极了。

    又见跨过门槛时,自己那向来目下无尘的儿子竟着意偏过头看了眼,倒像是怕人紧张绊倒似的。

    她脸上的笑意真切许多。

    萧窈并不紧张,只是一路过来,有些疲累。

    但她半点都没表露出来,在诸多视线的注视下,施施然向陆氏行礼奉茶。

    陆氏看看萧窈,又看了看崔循,由衷道了声“好”。又亲手将备好的玉镯交给萧窈,含笑道:“今后便是一家人了,公主不必拘谨,更不要见外,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同我提……”

    陆氏是喜欢萧窈性情的。哪怕曾因萧窈的出身有所顾忌,但到最后,对这桩亲事还是乐见其成。

    她拉着萧窈的手,叮嘱完,又介绍屋中众人。

    萧窈并不露怯,落落大方地同她们问候闲谈。

    陆氏饮着茶,余光瞥见一旁的崔循似是隐隐有催促之色,怔了怔,看向萧窈眼下被脂粉遮掩过的痕迹,轻笑了声。

    “时日还很长,便是有什么话,今后慢慢说也好。”陆氏开口打断了众人的寒暄,向萧窈笑道,“去吧。”

    “谢……”萧窈顿了顿,“谢母亲教诲。”

    她谨守规矩,从始至终并没多看崔循,出门后却发觉他的心情似是愈发愉悦。

    才出院门,萧窈刻意挺直的肩背立时塌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无精打采。

    崔循扶了她一把:“我陪你回去歇息。”

    萧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走出几步后,又疑惑道:“你没旁的事情要做了吗?”

    崔循:“……”

    萧窈问完才觉不妥,沉默片刻后,描补道:“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着,你每日都有那么些事务要料理……”

    “再多事务,也没有新婚当日往官署去的道理。”崔循垂眼问她,“你不愿见到我吗?”

    萧窈心知肚明他想听什么,但困得眼都快睁不开,没好气道:“我只是困得厉害,想回去睡觉。”

    她着意咬重了“睡觉”两个字。

    崔循便问:“我并没想做旁的,卿卿在想什么?”

    萧窈又颤了下。

    拜昨夜种种所赐,她一听到这两个字,就隐隐腰酸腿软。当即闭了嘴,再不理他。

    陆氏所居的正院与崔循所住的山房之间颇有一段距离,还隔着两人曾经在此遇到过的梅林。

    途经假山石时,萧窈绊了下。尚未反应过来,便又觉身体一轻,落在了崔循怀中。

    他竟就这么将她抱了起来。

    梅林以东是崔循的住所,府中之人都知道他喜静,不会轻易踏足此处。而山房的仆役们见此,也都不约而同地低了头,并不多做打量。

    可萧窈心中觉着这样不好,但身体上却又一步路都不想再多走。攥着他的衣襟,控诉道:“都怪你欺负我。”

    “嗯。”崔循坦然认下,“是我不好。”

    “说是这样说,”萧窈嘀咕,“改又不肯改……”

    崔循笑了声,并不反驳。

    将萧窈稳稳当当放在了床榻上,没准人跟进来伺候,亲自动手为她褪了鞋袜。

    白嫩的脚踝上,依稀可见淡青指痕,清晰地落在两人眼中。

    崔循眸色稍黯,萧窈愣了愣,被火灼了似的,飞快扯了丝被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活似一只蚕蛹。

    “好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低声道,“今日不闹你了。”

    萧窈将信将疑:“果真?”

    崔循颔首:“果真。”

    第078章

    本朝官场风气尤为散漫, 遇着婚娶、丧葬这样的大事,月余不至官署都是常事。法不责众,无人细究。

    崔循从不会如此为之。

    纵使是这门他尤为看重的亲事, 拢共也就告了几日的假, 待到陪萧窈回门后, 便依旧要回官署去忙。

    萧窈对此倒是求之不得。

    倒不是她对崔循有何意见,而是怕日子再这样过下去, 身体先受不了。

    这几日, 两人几乎是寸步不离。晚间宿在一处倒是理所应当, 可白日里, 萧窈一抬眼总能见着崔循在侧。

    若如此, 倒也罢了。

    可哪怕起初只是规规矩矩看书, 到最后, 也总是稀里糊涂搅和到一处。

    萧窈实在不知该怨崔循不依不饶, 还是怨自己定力不够,但揽镜自照时, 总觉着自己累得仿佛模样都憔悴了些。

    反观崔循,倒像是话本里吸人精气的狐狸精,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这不应当,”萧窈有气无力地嘀咕, “明明你年纪比我大……”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顿觉不妙, 条件反射地改口:“差得倒也算不得多。”

    崔循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年纪,直至遇着萧窈。

    两人相差六岁。虽算不得多, 但萧窈是真真正正的青春年少, 与她年纪相衬的是晏游、崔韶这样的少年郎,再多不过谢昭这等。

    从前萧窈择婿时, 他曾为此介怀过,哪怕如今已然成亲,依旧不愿听这些。

    萧窈知情识趣地没再提此事。抿开唇脂,看着镜中被脂粉修饰过的脸,满意道:“该回去见阿父与姑母了。”

    崔循放下书简,起身道:“好。”

    依着习俗,成亲三日后,新娘子是要带着夫婿回娘家探亲的。

    虽说返程的行李早已收拾妥当,但阳羡长公主还是又多留了几日,待萧窈回门后,再动身回阳羡。

    故而萧窈才进祈年殿,就见着了等待着她的父亲与姑母。

    她与崔循并肩行了礼,立时上前道:“我就知道,姑母会等我回来的。”

    萧斐看了眼长身玉立的崔循,执着她的手,笑道:“这是自然。”

    又问:“这几日过得可还好?一应饮食起居,可有不习惯之处?”

    “一切都好。”萧窈如实道。

    就这几日的体会,的确挑不出什么错处。

    崔氏的厨子很好,几乎每道菜做得都很合她的胃口;家中的仆役们恭恭敬敬,并不敢有丝毫怠慢之处;陆氏这个婆母也称得上和蔼可亲,请安问候,并不为难。

    就连昨日见崔翁,都算得上相安无事。

    依旧是在那清幽雅致的别院,依旧是那片湖边。早前崔翁面上一片和气,实则绵里藏针刺她,好叫她知难而退不要再“纠缠”崔循。

    这回,他老人家一副看破红尘的架势。

    盯着她与崔循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朴实无华道:“好好过日子。”

    只是在行将告辞时,又忽而向崔循道:“我这几年闲来无事。早些生个孩子,我也能帮着教导一二。”

    崔循未曾多言,只应承道:“好。”

    萧窈却是当场听愣了,直至走出别院,才终于回过神。正欲说些什么,崔循却先一步开口道:“孩子还是应当你我教导。”

    萧窈愈发无措。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为什么要一本正经地探讨?她实在难以理解祖孙二人的想法。

    崔循将她的疑惑理解成旁的意思,解释道:“太沉静的性情算不得好。若是女郎,还是应当如你一般,自在些才好。”

    萧窈无言以对。

    “在想什么?”萧斐看出萧窈走神,轻轻捏了捏指尖,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萧窈倏然回过神,咬着唇,笑而不语。

    “怎么还跟姑母在这里装傻?”萧斐抬手,葱白的手指在她额上轻戳了下。见她面露窘色,这才又笑道,“罢了,罢了,且饶你一回。”

    姑侄两人之间说着些体己玩笑话,往朝晖殿去。

    重光帝与崔循这边便显得格外生疏。

    虽说名义上是岳丈、女婿,但皆不是那种说起话来口若悬河的人。

    重光帝道:“窈窈自小任性惯了,人情世故上兴许算不得成熟圆滑,若是有何不妥之处,琢玉你多担待些。”

    崔循应下,又道:“她很好。圣上不必忧心。”

    又你来我往几句聊过萧窈后,便只剩相对无言。沉默片刻后,还是崔循率先挑起话头,开口道:“听闻王俭将军重病,无法回京复命。”

    此事得追溯到年节那会儿,重光帝借着与王公叙旧,下旨召镇守湘州的王俭回建邺。

    王家为此明里暗里折腾许久,不仅托了姻亲桓氏,也令其他受过自家恩惠的朝臣为此事上书。

    条分缕析,力证此令不可行。

    若是先前小皇帝在时,此时压根轮不着放到朝会上相争,王家压根不会理会这道旨意,可今时不同往日。

    晏游手中攥着宿卫军,萧窈嫁入崔氏。

    重光帝手中的筹码愈多,不可等闲视之。

    朝中为此事争论不休,时日久了,渐渐有人看出来桓氏并非真心为此事相争,其他人渐渐偃旗息鼓。

    重光帝又下旨意,责令王俭回京。

    哪知竟闹出这么一出,湘州上书陈情,说是王俭重病卧床,难以起身,回京路上舟车劳顿只怕是要半路丧命,还请圣上开恩。

    奏疏是前两日到的。

    崔循足不出户,却还是知晓了此事。

    重光帝并不意外,从书案上取了湘州送来的奏疏,令人递与崔循:“王氏是打定主意,不肯叫王俭回建邺。”

    崔循看过,开口道:“王氏忌惮您。”

    重光帝摇头哂笑。

    正欲开口,却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咳得撕心裂肺。

    葛荣忙送了丸药与茶水,服侍重光帝吃下,又拿捏着力道为他抚着胸口。

    崔循眼皮一跳:“圣上这病由来已久,迟迟不见起色,许是医师办事不力?”

    他虽知晓重光帝身体不佳,但上了年纪的人,总难免会有病痛,而今见此等情形,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若只是帝王薨,倒没什么可为难的。

    大不了就是再从皇室宗族中寻个适宜的,坐上这个位置,兴许生出的事端还会更少些。

    可重光帝是萧窈的父亲。

    只这一条缘由,崔循便不希望他出任何事。

    “生老病死,本就非人力所能更改,又何必苛责医师?”重光帝显得极为豁达,笑道,“便是华佗在世,也没有回回药到病除的道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若是旁人,兴许也就一笑而过。

    崔循却道:“臣识得一位名医,圣上若不嫌,臣愿去信邀他来此,为您诊治。”

    重光帝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晌午时分,重聚在一处用了饭。

    因惦记着长公主明日便要离开,萧窈舍不得,便想着在宫中住上一晚。对上崔循的目光后,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想再陪姑母说会儿话,晚些时候再回府,你先回去好了……”

    “无妨。恰好官署积攒许多事务,亟待料理。”崔循神色自若道,“我自去官署,待宫门落钥前,于望仙门候你。”

    萧窈还没再开口,他便已经离开。

    “这是怕你在宫中留着,又改主意不肯回去,”萧斐一眼看透,“啧”了声,“怎么就看你看得这样紧?”

    萧窈听出姑母是在打趣自己,望了望天,破罐子破摔道:“许是怕我跟您跑了吧。”

    萧斐抚掌大笑。

    及至傍晚,萧窈依言往望仙门去,途中恰遇着了自祈年殿出来的晏游,结伴同行。

    “父皇召你是有何要事?”萧窈防患于未然,立时补了句,“不准瞒我。”

    晏游无奈一笑,三言两句,将王俭之事同她讲了。

    “若真老老实实,吩咐什么做什么,就不是王家人了。”萧窈讥笑道,“他若舍得下脸面,装疯卖傻,便是派人去往湘州,恐怕也查不出所以然。”

    晏游颔首:“圣上亦是此意。”

    见萧窈垂眼不语,他话锋一转,笑道:“你先前要的小雀,我已经令人送去东阳王处给小娘子。也要了几只送来建邺,届时给你。”

    萧窈立时来了精神,笑盈盈道:“多谢你惦记着。”

    “记得你少时最喜欢这些小雀,”晏游看了眼已经暗下的天色,回忆道,“还曾专程做了只小雀模样的纸鸢,奈何怎么都飞不起来。”

    萧窈凝神想了想:“是了。还是你帮我重新调了竹架,才得以放飞……”

    你一言我一语追忆旧事,不知不觉间,已快到望仙门。

    萧窈因一桩趣事笑得眉眼弯弯,抬眼见着迎她走来的崔循,便停住脚步,向晏游道:“天色已晚,那就改日再叙。”

    晏游尚未开口,崔循已至,颔首问候。

    “晏统领。”

    “崔少卿。”

    两人客气得一如既往。

    萧窈自己对着晏游都不会叫表兄,更加难以想象崔循如此称呼晏游,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该回家了,”崔循隔着衣袖攥了她的手腕,眼睫低垂,“卿卿。”

    第079章

    因崔循这一声“卿卿”, 萧窈愣是没好再多留,讪讪同晏游告别,匆匆离开。

    崔循倒是不疾不徐。

    及至上了车, 问道:“怎么此时倒急着回去了?”

    萧窈失语, 克制着翻白眼的念头, 敲了敲书案:“我原就是要来找你的。只是半路遇着晏游,说起要给枝枝的小雀, 顺路聊几句罢了。”

    崔循道:“你很喜欢枝枝。”

    “她生得那样可爱, 又不哭不闹, 任谁看了都会喜欢。”萧窈理所当然道, “东阳王离开时, 你不也叫人又送了糖酥过去吗?”

    崔循微微颔首, 并未反驳。

    他对孩子从来谈不上喜欢, 只是萧枝乖觉, 一口一个“姐夫”极为中听,便乐意多予她些东西。

    萧窈托腮道:“我今日听姑母提了王俭之事。”

    崔循只“嗯”了声, 不曾接话。

    萧窈便咳了声,追问道:“他这样装疯卖傻,不肯回建邺,有什么好的法子辖制吗?”

    阳羡长公主提过此事后,她心中也思量过, 只是想出的法子总有诸多不足, 便想着问问崔循的想法。

    “此事自有近侍、朝臣为圣上分忧,再不济, 亦有我在, ”崔循为她添了盏茶水,“又何须你来烦忧?”

    这话说得贴心极了, 萧窈一时无言以对,只好接过茶盏,专心饮茶。

    马车停下时,日暮黄昏,天色已晚。

    萧窈心不在焉地跟在崔循身侧,迎面遇着一人,懒懒瞥了眼,这才认出竟是崔韶。

    便站直了些,颔首问候。

    她与崔韶实在算不得熟悉,大都是场面上的往来,谈不上有何私交,故而如今遇着也能坦然处之。

    相较而言,崔韶就显得拘谨许多。

    目光落在她身上,倒像是被灼了眼,转瞬间便挪开。却又不肯看崔循,支支吾吾片刻,才终于艰难地唤了声“长嫂”。

    萧窈见此情形,后知后觉想起来,早前在学宫之时,自己仿佛是收过这位崔五郎一枝花。

    神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咬着舌尖,将那点讶异咽了回去。

    饶是崔循,也静默一瞬,这才开口道:“去吧。”

    崔韶点点头,匆忙离去。

    以崔韶这些年来对长兄的孺慕,本不该如此敷衍,失

    之恭敬的。但他年纪轻,阅历浅,没有办法看到喜欢的女郎成了自己长嫂,依旧淡然处之。

    明明是他先的。

    他先在祖父面前袒露自己对公主的情谊,祖父并不排斥这门亲事,还曾乐呵呵戏谑两句,笑他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

    但这门亲事被长兄给拦下。百般挑剔,说公主如何不好,不宜为世家妇。

    崔韶心中并不认同,只是没底气争辩,也想着长兄应当是高屋建瓴,更周全更妥帖。

    可到头来,等到的却是他娶了公主。

    这又算什么?

    双重打击之下,少年的心碎了一地,失魂落魄的。

    看起来颇有些可怜。

    萧窈看着崔韶单薄的背影远去,“嘶”了声,又抬眼看向崔循,却愣是没从他脸上找到半分不忍。

    除却最初那短暂的沉默,崔循对此再无其他反应。

    萧窈提醒:“你这样,五郎难保不会心生芥蒂。”

    “那是他的事情,”崔循淡淡道,“我并无什么要解释的。”

    做都做了,又有什么好说的?低头认错吗?

    当日在崔翁面前,崔循东拉西扯,找些自欺欺人的理由来回绝,而今名正言顺,也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

    他就是不准任何人觊觎,打萧窈的主意。

    萧窈噎了下,对此挑不出什么错,极轻地叹了声:“这样不好。”

    “你又在可怜旁人了。”

    崔循不觉自己将崔韶这个弟弟称为“旁人”有何不妥。

    萧窈心知他们并没什么兄弟情分,也未曾想过强求他演什么兄友弟恭的戏码。只是心中直觉,他如此行事,于人于己都不好。

    但这话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怕弄巧成拙,萧窈只好反驳道:“才没有。”

    好在崔循并未执着于此,同回山房用晡食。

    夜色渐浓。

    萧窈沐浴梳洗后,换了柔软的寝衣,任由青禾擦拭着潮湿的长发,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内室。

    “长公子在前头书房。”青禾立时道,“方才柏月来传了话,说是长公子尚有公务须得料理,请公主先一步歇息。”

    在车上时,萧窈就留意到崔循带了些公文回来。

    她垂眼想了会儿,待到长发半干,并没安置,反而披了外衫出门。

    书房四下燃着烛火,隔着屏风,依稀可见书案后端坐着的身影,似是提笔在写些什么。

    萧窈只瞥了眼,柏月已然知情识趣退下,并未通报打扰。

    她趿着丝履,轻手轻脚地进了内室。哪知才绕过屏风,便四目相对,被他看了正着。

    崔循无奈:“夜间风寒,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睡不着,”萧窈踱至书案前,“便想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

    崔循触及她发凉的指尖,微微皱眉,正要叫她披上一旁的鹤氅,萧窈已看出他的打算,犯懒道:“你帮我暖暖就是。”

    萧窈才沐浴过,松松散散系着的外衫之下,是柔软的寝衣。长发不曾再绾起,有几缕散在身前,婉伸膝上。

    衣摆铺散,犹如娇艳的花瓣。

    崔循拢着她的手:“都是些无趣的事情。”

    萧窈点点头,贴近了些,有意放软声音:“我还是惦记着白日之事。想听你讲讲,譬如王俭这样的事情,该如何料理?”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腕骨,崔循反问:“为何?”

    “不懂的事情,便想问个明白,是人之常情。”萧窈煞有介事笑道,“我这样上进,求知若渴,你不该欣慰才对?”

    崔循道:“我不是你的教书先生。”

    “的确不是。”萧窈不甚规矩地跽坐着。因有求于人,只好隐晦道,“先生们都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你却不明白,只想叫我什么都不做,等着你喂来的鱼。”

    崔循听出她意有所指,便也道:“那你可知民间还有一句俚语,叫做‘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当真倾囊相授,焉知徒弟不是个没良心的,学成后便不管不顾了。”

    萧窈:“……”

    她只好装傻,扑到崔循怀中,闷声道:“藏私不好,你不要那样。”

    崔循抬手将她抱了个满怀,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叹道:“你当真想学?”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

    从没人教过她这些。

    宫中的傅母们会教她背士族谱系,教她行走坐卧的诸多礼仪;班漪好上许多,会循循善诱,教她一些未曾想过的道理。

    但她每每对着朝局正事,依旧无从下手,难以周全。

    她贴得极近,暗香涌动,看过来的眼眸清亮如水。

    崔循定了定神,正色问道:“你知晓此事,如何作想?”

    “乍听姑母提及时,我想,应遣个聪慧的人去往湘州探望,总能叫王俭露出马脚,戳破他欺君罔上。”萧窈顿了顿,沮丧道,“可又一想,恐怕没什么用处……”

    若当今君强臣弱,自然能以此治王俭的罪。可偏偏并非如此。这本就是个心照不宣的谎言,戳破不戳破,有何意义?

    更何况湘州是王俭的地盘。

    哪怕再怎么昏聩无能,也是条地头蛇,若真翻脸有谁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崔循听她反思罢,开口道:“倒也并非全然不可行。”

    萧窈疑惑。

    “卿卿,是你太过心软。”崔循绕了缕她的长发,缓缓道,“不必寻什么纰漏治罪,遣使者前往湘州,令他假意投诚,见面便杀王俭。湘州无首,正宜分而化之,对外宣称王俭病故就是。”

    萧窈只一听便觉此事艰巨,风险极高,下意识追问道:“谁能如此?”

    崔循道:“晏统领或可一试。”

    萧窈便不说话了。

    崔循笑了声:“湘州是险地。你心有不忍,那就再想想。”

    萧窈对上他沉静的目光,福至心灵:“你是说,让王俭自己主动离开湘州?”

    “是。”

    “那要如何?”萧窈并没等他回答,自言自语道,“我听人提过,王俭其人沉溺酒色,贪生怕死,极信方士之语……”

    萧窈自顾自盘算如何借此钓王俭出湘州,崔循平静听着,未曾打断。

    他早就知道,萧窈是个聪颖伶俐的女郎,只是许多事情上无人点拨,也少阅历。

    若萧窈当真是他的学生,此时想来会十分欣慰。

    可眼下,却又隐隐担忧。

    终有一日,萧窈会不再需要他。

    “如何?”萧窈眼巴巴看着他,谨慎而期待地等候他的点评。

    “算是可行,”崔循垂眼,又问道,“只是你可曾想过,此事究竟为了什么?叫王俭离开湘州不难,但要促成最后的目的,便没那么简单。”

    萧窈怔了怔,欲言又止。

    她明白崔循的意思。

    此举归根究底,是重光帝想对王氏下手。在王俭这件事上如何做文章,于最后的助益,将有天差地别。

    只是完备的计划并非一时半刻能谋定的,于她而言,还是太难了些。

    “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崔循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至耳后,“多些耐心,此事我教你。”

    令人分外棘手的王氏,于他而言仿佛算不得难事,游刃有余。

    萧窈定定看他,眼眸璨如星辰。

    “在想什么?”崔循喉结微动。

    “在想……”萧窈回过神,因得了想要的,便不吝啬甜言蜜语,“少卿大人当真厉害极了。”

    崔循扶着萧窈的腰,低声道:“少卿大人?”

    萧窈想了想,仰头在他耳侧道:“夫君。”

    才说罢,便拎着衣摆想要开溜,却又崔循攥了手腕,跌坐回他怀中。

    灯影幢幢,暗香浮动。

    从官署带回的公文到底也没看成。

    第080章

    萧窈明里暗里质疑过崔循当先生的能力, 一度腹诽,认为他教书像是念经,无趣到令人昏昏欲睡。

    但哪怕是看他最不顺眼的时候, 也心知肚明, 崔循是极有能耐的人。

    无论是早前那些繁琐至极的礼仪章程, 还是如今盘根错节的朝局势力,在他这里都算不得什么麻烦。

    条分缕析, 抽丝剥茧。

    轻描淡写间便能梳理得井井有条。

    萧窈以为自己极了解崔循, 而今听得越多, 才知道从前不过管中窥豹。

    崔循能有今日地位, 并不单单因他出身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 更因他聪敏、坚忍、果决, 乃至于冷漠无情。

    哪怕相处之时, 崔循有意无意遮掩, 不欲令她窥见这一面。但各人性情如何,总会在行事的决断之中有所体现, 接触得愈频繁、愈深入,便愈发难以掩饰。

    这日,萧窈陪陆氏出门赴宴。

    她从前还能由着性子,只同与自己投缘的人说说话,若是不耐烦了, 便寻个由头告辞。眼下要考虑得便多了, 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都得坐在那里同各位夫人、娘子们闲聊客套。

    半日下来, 脸都快笑僵了。

    以至于晚间困乏, 同崔循闲谈起前两日看的史书,品评人物时便不曾多留心, 脱口而出反驳道:“只以成败论英雄,未免狭隘。你这话虽没错,却也太过倨傲……”

    崔循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修长的手指按着书页,鸦羽似的眼睫悄无声息抬起。

    他虽不曾开口,但幽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萧窈犹如被泼了盆冷水,立时清醒过来,原本倚着书案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坐直了些。

    一室寂静,唯有灯花爆开的细微声响。

    崔循收回视线,扫了眼烛火旁盘桓的小蛾,淡淡道:“你说得不错。”

    萧窈噎了下。

    时下风气虽推崇清谈论玄,但崔循自入朝为官伊始,几乎再不出席此等场合。萧窈从前听人闲话此事,只当是因他不喜热闹,这些时日才渐渐回过味来,是他不屑多费口舌。

    这世上绝大多数,在他眼中恐怕都是不可理喻的蠢人。

    萧窈深吸口气,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此事注定是争辩不出个所以然来的。归根结底,她与崔循的性情不同,观念亦不同,说得越多暴露的也就越多。

    而今是她有求于崔循。

    撒娇卖乖,才哄得着崔循松口教她,若真是为此争吵起来,今后要如何呢?

    白日应酬交际的困乏复又涌上心头。萧窈只觉疲倦,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起身离了书房。

    这些时日下来,婢女们早就习惯两人一同从前头书房回来。

    青禾正在廊下闲坐打盹。晃了晃神,这才意识到只自家公主一人,觑着萧窈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萧窈信手抽了绾发的玉簪递与她,打发道,“我要睡了。”

    于萧窈而言,这些时日并不清闲。

    因担着崔氏主母的名头,许多事情便合该从她手中过。且不说与旁的人家往来交际事宜,只这些时日陆续所见的崔氏族中亲眷,乃至各处管事的仆役,就足够她晕头转向的了。

    那些人自然不敢造次,却也有心思活络的,会想着试试她的深浅,看看是否是个好糊弄、好拿捏的。

    萧窈便只好打起十二分精神。

    往往是一日下来,比从前去山中射猎还要累些。

    而今才沾了枕头,便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倒似有冷风涌入。

    萧窈落入个再熟悉不过的怀抱。他通身泛凉,仿佛是将她当做取暖的暖炉,紧紧拥着,汲取着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你……”萧窈并没睁眼,只攥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含糊道,“怎么这样凉?”

    崔循未答。

    萧窈并不是那等拌上两句嘴,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人,更没准备深更半夜秉烛谈心。故而只蹭了蹭崔循冰凉的指尖,小声道:“睡吧。”

    身后之人似是极轻地叹了口气,兴许说了什么,兴许没有。

    萧窈未曾听清,等到再醒来时,崔循已经上朝去了。

    其实按理来说,她该随着崔循一同起身,支使着仆役们伺候梳洗、用饭,再亲自送他出门。这才是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应做之事。

    但于萧窈而言,晨会的时间还是太早了些。

    她一次都没能起来过。纵是醒了,也是躺在枕上看崔循更衣,睡眼惺忪地同他说上几句话;若是醒都没醒,便是如今日这般,无知无觉。

    萧窈如往常一样听了半日庶务,午后清闲无事,便去了书房。

    那册书她昨日虽已看完,但前几日抽空往学宫去时,曾听管越溪提及藏书楼所存那版缺了几页,便想着叫人抄录一本送过去。

    奈何在书房翻了许久,竟愣是没找到昨夜留下那册书。

    萧窈拭去额角细汗,叫了柏月来问。

    向来巧舌如簧的柏月倒像是哑巴了,被她又问了一遍,这才笑道:“小人昨夜未在房中伺候,不知夫人所言是何书?若不然还是等公子回来,您亲自问问……”

    “我看起来很好糊弄不成?”萧窈眉尖微挑,见柏月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又将语气放缓了些,“你只管告诉我,我不令他知晓就是。”

    柏月面露难色。

    若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绝不介意透露几分,在夫人面前讨个巧。可昨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两位主子恐怕起了争执,孰轻孰重,他心中还是有分寸的。

    便没再开口,只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萧窈额角青筋一跳,情知问不出什么,只得道:“罢了……下去吧。”

    柏月立时起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这山房是崔循的居所,里里外外伺候的仆役皆筛过不知多少遍,崔循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哪怕是挨个问过,也难问出个所以然来。

    萧窈早该清楚这点,只是两人婚后和睦,直至眼下才切实感受到罢了。

    她在书案旁坐了,铺纸研墨,慢慢地写了两张字。待到崔循回来时,便能心平气和问他:“那册书收到何处去了?我有用处,再借几日来看看。”

    崔循尚未更衣,身上穿的仍是那件朱衣官服,愈发衬得面如冠玉。与之不相称的,是他手中捧着的油纸包。

    萧窈只看了眼,便认出这是清水街那家铺子的糕点,不由一愣。

    “回来时途径此处,想起你前几日提过这家,便叫人买了些。”崔循将糕点置于她眼前,这才答道,“不巧,那册书我想闲暇时再看一回,便带到官署去了。”

    他神色自若道:“你要它有何用处?”

    萧窈咬了口酸甜的朹梅糕,从中品出几分隐晦的赔礼道歉之意,便没咄咄相逼,如实讲了缘由。

    “既如此,过些时日我令人送去就是,无需你多费心思。”崔循拭去萧窈唇角一点碎屑,指尖在她脸颊流连,低声问道,“味道好吗?”

    萧窈点点头,示意他自取:“可以尝尝。虽也是甜食,却并不腻,朹梅酸得恰到好处……”

    话音未落,崔循已低头在她吃了一半的那块糕点上咬了口。

    他不喜甜食,故而只尝了一点。甜意在舌尖蔓延开,颔首道:“不错。”

    以两人之间亲密的关系,同食一块糕点倒也算不得什么,萧窈只愣了下,便将剩下那点又吃了。

    想着喝水时,茶盏已被送至手边。

    堪称无微不至。

    “过些时日,是陆老夫人、外祖母的寿辰,”萧窈不甚熟练地改口,向崔循道,“请帖一早就送过来,礼单我也已经叫人拟好,你得空看看,若无不妥之处便这么备下了。届时,你我皆应当陪母亲回陆家才对……”

    吴郡陆氏是崔循外祖家,关系亲厚。

    萧窈虽不曾多问,但闲聊时偶然提及,也能觉出陆氏在崔循这里的分量,是要胜过崔氏这边大多亲戚的。

    故而陆老夫人寿辰,便是再怎么事务繁忙,崔循也必然会去。

    原是要商议些正事的,只是同坐一处,说着说着便难再正经下去。

    新婚燕尔,大抵如此。

    松风抱着叠公文来时,被拦在廊外。

    柏月低咳了声,意有所指道:“夫人在内。”

    松风愣了愣:“不是才起了争执……”

    虽说昨夜随侍在外的人谁也没听到争吵的动静,但先是夫人独自离开,没多久长公子又冷着脸烧了册书,怎么看也不像相处和睦。

    “你难道没听过吗?”柏月煞有介事道,“夫妻之间,从来都是

    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松风:“……”

    他倒不是没听过这句,只是没想到,过去得这样快罢了!

    想了想又道:“也好。”

    他随侍长公子身侧,是最能觉出变化的人,譬如今日,来回话的就没讨到半点好去,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的。

    便如戏文所言,“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而今夫人哄好了长公子,叫他收了神通,如何不是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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