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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又是一年除夕, 辞旧迎新。

    依着往年的惯例,崔栾携家眷自京口而来,各房齐聚, 家宴团圆。

    崔翁见着常年在外的儿子, 自是高兴。

    再看崔栾带回来的一双儿女, 彬彬有礼,落落大方, 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蔼问过他们近况, 目光自宴厅扫过, 瞥见独坐的崔循后, 捋着长须的手不由一顿, 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说, 萧窈此时应陪在崔循身侧的。

    她虽为皇室出身的公主, 但既已嫁过来, 便为崔家妇,哪有除夕这等时节却回宫去的道理?

    但她还是回去了。

    崔循没拦, 甚至还平静地替她分辩一番。

    只是无论用再怎么委婉的言辞修饰,都改变不了本质。

    崔翁很是怒其不争,险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惯了的钓竿。

    还是老仆反复劝慰,一说是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今回宫宴又有江夏王世子, 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说年节动气实在伤和气, 才令老爷子勉强按捺下来。

    只是如今见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单影只, 又忍不住皱眉。

    崔栾打眼一看, 便知自家老父亲为何不平。斟了杯酒,劝道:“琢玉既应允, 便是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为此介怀,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岂有此理?”崔翁冷脸道,“除夕本应团聚,倒叫琢玉独自在此。”

    崔栾笑眯眯道:“父亲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话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么混账话!”

    眼下已是夫纲不振,若是如此,岂非长孙成了赘婿?

    崔栾挨了训也没放在心上,叫小儿子过去陪祖父说话,自己则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饮酒,见着他来,才举杯略沾了沾唇。

    崔栾道:“年节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无妨,随意自在些。”

    崔循摇头:“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栾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还是说,晚些时候你另有安排?”

    说着,有意无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难得窘迫地轻咳了声。

    “无妨,无妨。叔父当年为见心上人,还去翻过墙,险些被当作偷窃的贼人送官。”崔栾品着陈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当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轻人合该如此。似你从前那般老气横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现笑意:“多谢叔父提点。”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用过饭,渐渐有了倦意,由老奴扶着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陆续结伴散去。

    崔循出了门,接过仆役递来的大氅。

    “马匹已经备下。”松风恭谨道。

    往常崔循出门大都乘马车,能隔绝旁人视线,器物一应俱全,便宜办公、休憩,但却慢。

    昨日萧窈道明除夕要在宫中,又问他家宴后能否来陪自己时,崔循犹豫片刻后还是应了下来,吩咐松风备马。

    养尊处优,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该这般行事的。

    但他还是做了。

    暗流涌动的宫宴已然散去,萧窈不曾回朝晖殿,而是来了城楼观灯。

    除夕虽比不得上元节那般,有各式各样的花灯、灯楼,映得秦淮一带如天河。但城中各处也已经装点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灯火万家。

    崔循登楼,见着凭栏独坐的萧窈。

    萧窈身着织金妆花红裙,披狐裘。发上金钗珠玉,衬着雪肤红唇,艳丽得不可方物。回头看他时,眼波流转,眸中映着檐下烛火的光,笑得狡黠灵动。

    有那么一瞬,崔循只觉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这般,像不像幽会?”萧窈戏谑。

    崔循已习惯她信口胡诌,无奈一笑。近前,将她被风乱的鬓发拂至耳后,低声强调:“你我是夫妻。”

    又问:“宫宴可还顺遂?”

    萧窈点头,鬓上的凤凰衔珠步摇随之晃动:“你真该看看萧巍的脸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见。”

    “他如今在建邺,与江夏往来通信多有不便,桓维又无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么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萧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观他态度言辞,江夏那边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但萧窈原本也没指望,仅凭立储便一劳永逸。

    说是“幽会”,实则却聊起这些来。

    崔循并未打断,只拢了她的手,安静听着。

    待萧窈大略讲过自己的打算,微微颔首,道了声“不错”。指尖摩挲着她纤细的手腕,低声问:“想这些,不会厌烦吗?”

    “有时会,”萧窈顿了顿,坦然而认真道,“但我总要做些什么。”

    从前争吵时,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诉她不独士族藏污纳垢,皇室亦如此。

    萧窈无法反驳。

    因就连她给了颇多照拂的寒门学子,也并非个个都如管越溪、杨鸿光这般上进。甚至有人被纨绔带着胡来,出入秦楼楚馆,为他们代写功课,逢迎奉承,低声下气讨好。

    明明当初皆是尧祭酒亲眼看过,精挑细选的人,却也会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萧窈自学宫属官递来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时愤怒,渐渐却觉出些难过。

    她独自枯坐许久,最后叫人传了谢昭来。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谢昭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闲散无事的协律郎,但他身上到底还担着学宫司业一职。

    学宫递来这封奏疏,是因此事牵涉几位世家子弟,属官们不敢贸然处置,故而特地请示上意。

    萧窈将这封奏疏给了谢昭,叫他查明原委,再着人按规矩责罚。该罚戒尺的罚戒尺,该抄书的抄书,不得有任何偏颇容情之处。

    谢昭没什么避讳,立时应了。

    却没告退,倒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窈问他缘由,谢昭玩笑一般开口道:“臣原以为,公主会叫人将他们都撵了,免得留着碍眼。”

    萧窈没好气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确像自己早几年能做出来的事情,便无奈叹道:“我倒是想。”

    谢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难过……”

    萧窈没叫他将话说完,面无表情道:“召你来时,已经难过完了。”

    难过归难过,事情也总是要做的。

    谢昭像是头回认识她一样,怔了片刻,随后收敛了笑意,垂首赔礼:“是臣看轻了公主。”

    萧窈懒得计较,抬手打发他办事去。

    她其实能猜到谢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们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该养在温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晒雨淋,狂风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这样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难一概而论。士族风气糜烂,萧氏谈不上干净,就连寒门子弟也泥沙俱下……”

    萧窈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这样的世道不好。”她轻轻勾着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让它稍微好那么一点。”

    这话说得

    有些大言不惭,萧窈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底气。但她想了很久,自己还是当不成闭目塞听,在谁的庇护之下醉生梦死的人。

    萧窈仰起头,想看看崔循对这番自不量力说辞的反应,却觉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视线。

    萧窈眨了眨眼,长睫划过掌心,令他从来稳健的手轻颤了下。

    早些时候,崔翁得知萧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时,生气之下曾不解地质问,“你这般鬼迷心窍,究竟爱她什么?”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触及了那个答案。

    他是个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规行矩步,游刃有余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认同的规则,从中攫取利益。

    与此同时,心底却又鄙夷。

    有对士族的,也有对此自己的。

    萧窈昔日说他表里不一,并没说错,他也常觉自己虚伪。

    而萧窈是生机勃勃,常开不败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时被风吹进他心上那片荒芜,生根发芽,又不知何时已蔓生一片,再难连根拔除。

    萧窈轻唤了他一声,细白的手分开狐裘,掌心稳稳托着一物。

    崔循垂眼,认出那是宿卫军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霁,恐倾力扶持,最后换来鸟尽弓藏的下场。从前并非没有这等事,你有此顾虑,是情理之中。”萧窈轻声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卫军归于我手。”萧窈道,“我不用谁压倒谁,只想要一个平衡。”

    “若将来阿霁先被权势冲昏头脑,悖逆初心,我不会站在他那边胁迫于你。”萧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应知我的底线。”

    “我留一分私心给你。”

    “可若有一日,你如王氏之流,我便……”

    她想说,“我便弃你”。

    可尚未说出口,便觉唇上一热。

    “若有那么一日,”崔循含着她的唇,低低地笑了声,“萧窈,你便杀了我。”

    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将这样一句决绝的话说得犹如天长地久白首不离的誓言。

    萧窈微怔后,仰头回应这个突如其来又极尽缠绵的吻,轻笑道:“好。”

    第102章

    元日祭礼。

    重光帝昭告天下, 过继东阳王第四子萧霁,立为储君。

    于心照不宣的士族而言,这倒不算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毕竟萧巍刚来建邺, 重光帝就从东阳将萧霁接了过来, 居于宫中, 还令他旁听参与朝臣议事。

    再后来,更是陆续召见老臣。

    只要不是蠢的无药可救, 都能看出端倪。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 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了公主手中。

    且不说为着此事, 几方已经拉扯僵持许久, 公主她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 如此安排岂非玩笑?

    震惊错愕后, 不少人又渐渐回过味——

    圣上此举只是想借此卖崔氏一个好罢了。那兵符说是交由公主, 实则说不准已然在崔循书案上。

    朝臣大多对此无可无不可, 倒是谢氏这边有人意难平。

    谢昭才出朝会正殿,便被自家叔父拦下。

    “此事就这么便宜了崔琢玉?”谢尚眉头微皱, 压低了声音,“先前种种,岂不白费功夫!”

    谢昭道:“叔父何出此言?”

    谢尚疑惑:“你如何不明白。圣上此举,与将宿卫军交于崔氏何异?”

    “公主是公主,崔氏是崔氏。”谢昭不慌不忙道, “叔父将来自会明白。”

    谢尚愈发疑虑, 只是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余光瞥见出门来的崔循, 老神在在地闭了嘴。

    谢昭却无避讳之意, 迎着崔循,从容道:“我家十一郎近来读兵书, 对排兵布阵等军中事务颇感兴趣,央了我两回,说想去长见识。”

    “我欲令他去宿卫军学上一段时日,琢玉可否通融?”

    崔循瞥他一眼:“宿卫军中之事,自有公主决断。”

    谢昭含笑道:“既如此,那我便……”

    “不过既提了,”崔循少有径自打断旁人说话的时候,有些失礼,却又从容一笑,“我正要去寻她,代你问过就是。”

    “想来她自会应允。”

    “也替你省了再问的功夫。”

    谢昭:“……”

    他少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同崔循对视了眼,缓缓道:“那便有劳了。”

    崔循颔首。

    他到议事厅时,萧窈正在暖阁中接见宿卫军的沈墉。

    这是先前晏游在时一力提拔上来的副官,能力不凡,性情忠直。晏游离开时,萧窈不少事情都是交由他来办,从未出过差池。

    “……我还不大通军中事务,是个门外汉,就不在你这等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萧窈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声音温和,“练兵之事,仍依着晏游在时拟定的章程就是。”

    “寻常事务,由你来决断。”

    “若有什么麻烦,又或是紧要之事,无需避讳,务必知会我。”

    沈墉垂首道:“遵命。”

    待萧窈吩咐妥当,沈墉退下后,崔循方才露面。

    萧窈正翻看着近来军中送来的公文,听了谢十一郎之事,便叫人知会沈墉,叮嘱道:“少年心性,若只是想去学一段时日倒无妨,但若胡来添乱,不必留什么情面,只管撵他回家去。”

    内侍听命,自去传话。

    萧窈看向在自己身侧落座的崔循,又有些疑惑:“既是谢家事,如何是你来讲?”

    崔循牵过她的手,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把玩着,似笑非笑道:“这就得问谢潮生了。”

    他与谢昭之间,原也算说得上话的朋友。只是自横插一手与萧窈定亲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谈不上深仇大恨。

    但并不妨碍谢昭时不时给他添堵。

    崔循三言两句讲了原委,恶意揣度道:“兴许他以为,你我之间会因宿卫军的归属生出嫌隙。”

    萧窈顿觉一言难尽,沉默片刻后,没好气地笑了声。

    崔循道:“卿卿以为,谢潮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在想,”萧窈轻轻勾着他的小指,扯了扯唇角,“是不是给你们的事情太少了。”

    不然何至于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崔循失笑,抬手拥她入怀,低声道:“我只在你这里歇一刻钟。”

    平心而论,近来朝中得用之人没谁是清闲的。

    尤其年节前后,士族之间总难免会有推脱不掉的往来应酬,再加上朝中积压着的政务,为数不多能干活的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萧窈与崔循朝夕相处,知他有多劳累。听此便有些心软,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崔循似是愣了下,随即抚上她的脖颈,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萧窈自己先挑起来,再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到最后唇脂花了大半,虽不知究竟消磨了多久,但总是要比一刻钟长上许多。

    她取了帕子,慢慢擦拭着晕开的唇脂,看了会儿崔循,最后将目光放在书案摊开的公文上,聊起正事。

    “萧巍应当不日就要离京,返还江夏。”萧窈轻叩着书案,“我虽能拦桓维,却拦不了他,不然恐适得其反。”

    崔循饮了口茶水,声音恢复些,平静道:“扣下他也没多大用处。”

    桓大将军重视桓维这个悉心培养的长子,投鼠忌器,因而有效用。

    可江夏王子孙众多,虽立了萧巍为世子,却并不非他不可。若真有谋逆之心,绝不吝于舍弃这么一个儿子。

    萧窈清楚这个道理,微微颔首。

    “按下桓氏,江夏王孤掌难鸣。”崔循道,“纵他当真发狂,兴兵谋反,湘州兵

    马也足以抵挡,威胁不到京都。”

    萧窈随即道:“我已去信告知晏游,令他多加防备。”

    “既如此,那便将心放宽些吧。”崔循觉察到萧窈紧绷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眉眼,提议道,“阳羡长公主难得来建邺,你陪着她一道出去,散散心也无妨。”

    萧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皱了眉头,长舒了口气,向他玩笑道:“怎的还撺掇我出去玩?你应是那等再严苛不过,十天半月也不给一日休假的先生才对。”

    “长公主看我的目光已不大对,若是如此,恐怕真要认为我苛待了你。”崔循道,“安心去就是,万事皆有我在。”

    萧窈道了句“好”。

    见崔循便要起身离开,又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

    崔循触及她游移不定的目光,有些不解:“还有何事?”

    “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 萧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崔循矮身,拿了帕子为他擦拭。

    崔循眸色稍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萧窈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辩解道:“我只是觉着,你这般模样好看……”

    所以方才一直没提醒。

    时下风气以阴柔为美,郎君们平日里的衣着打扮皆精致极了,甚至还有如女郎一般敷粉涂朱的。

    萧窈向来欣赏不来这种,尤其不喜欢那种身上香气重得几乎叫人晕过去的郎君。但方才见着崔循沾了胭脂,唇红齿白的模样,只觉风流绮丽,实在好看极了。

    只是若这么说,倒像是将崔循这样一个矜贵的世家公子比作那等“以色侍人”的优伶。

    饶是信口开河惯了,萧窈也没好说出口。

    崔循听出萧窈话中未尽之意,眉眼间尽是无奈,抬手捏她的脸颊:“卿卿倒是见识广泛。”

    萧窈抿了抿唇。

    崔循又问:“从前是在何处见的?”

    萧窈笑而不语,替他擦拭干净,先一步起身道:“我找姑母去……”

    崔循却压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似笑非笑问道:“你喜欢那样的?”

    萧窈瞥了眼,情知今日不给个交代怕是难离开,稍一犹豫,低头在他耳边甜言蜜语:“我只喜欢少卿这样的。”

    柔软的唇触及耳骨。

    崔循怔了怔,反应过来时,她抽了裙摆溜之大吉。

    第103章

    自学宫重建开始, 阳羡长公主每回年节到建邺来,总要特地到此处来。

    并没什么事,只为四下看看。

    萧窈听了崔循的提议, 忙里偷闲, 挪出半日陪姑母出门散心。

    冬日里, 山间难免草木萧条。虽说学宫附近皆费心修整过,清溪两侧遍植梅花, 终究不似春夏那般生机盎然, 郁郁葱葱。

    马车碾过山间路途, 缓缓而行。

    萧斐倚在窗边看着一路过来的景致, 透过路旁萧疏的树木望见远处的湖泊, 忽而问道:“那湖中的莲花, 夏日开得可还好?”

    萧窈在栖霞山住过许久, 对学宫附近种种再了解不过, 还曾带着青禾去摘莲蓬,见过夏日里半湖莲花的景象。

    闻言, 当即道了声“很好”。

    听出她话中若有似无的怀念,又笑道:“姑母有此一问,想是从前来此游玩过。”

    “不独游玩。”萧斐轻笑道,“那些莲花,原就是我昔年令人移栽来的, 想着夏日荷风, 正宜泛舟其中。”

    萧窈托着腮:“姑母对学宫仿佛颇有感情。 ”

    她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追念宣帝的缘故, 但眼下看着仿佛不只如此。

    萧斐被她这一句勾起回忆来, 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修建学宫, 重振太学,是我年少时向父皇进言提议之事……”

    彼时宣帝采纳了她的建议,也允准她参与其中。

    此后几年,萧斐大半精力都耗费在此事上。

    奈何那时的局势比现在还要难上许多,动辄掣肘,先被世家那些老狐狸们为难,后又遭逢战乱,到底还是荒废下来。

    耗费无数心血的事没能成,山雨欲来,时局动荡。

    萧斐心灰意冷之下,避居阳羡。

    宣帝驾崩后皇位几经更易,本该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总不长久。或是备受辖制,有心无力;或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

    谁也没想起过这桩旧事。

    直至重光帝登基,才又有了重建学宫的想法。

    虽说磕磕绊绊,亦不尽如人意,但至少朝着想要的方向迈出几步。

    萧窈不知当年内情,惊讶过,挽了萧斐的手道:“虽说没能成,但若非您当年安排的种种打了底子,如今再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萧斐心中涌现的几分怅然被这话冲淡许多,葱白的手指在她嫣红的唇上轻点了下,调侃道:“嘴怎么这样甜?难怪能将人哄得晕头转向,唯命是从。”

    萧窈听出她意有所指,轻咳了声,笑而不语。

    说话间,马车已在学宫外停下。

    因年节的缘故,大半学子皆已回自家团聚过节,唯有三五个家离得太远,不便归去的寒门学子仍留在此处钻研学问。

    萧窈还曾叫人送了些衣物给他们。

    偌大一个学宫显得格外空旷而宁静,伫立山林间,昔年为战乱所毁坏之处早已修缮妥当,再难看出曾历过的风霜。虽无学子,但一路走过也能看出他们在此求学所留下的痕迹。

    穿行其中,萧斐时不时会讲些筹建学宫的趣事,也会讲自己当年如何同那群老狐狸斡旋。

    其中还有崔翁的事迹。

    萧窈含笑听着,待从小童口中得知尧祭酒在澄心堂整理书稿,立时前去问候。

    “我先前问过谢昭,他说您年节前后是要出门访友的……”萧窈顿了顿,端详着尧祭酒的气色,担忧道,“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尧祭酒披着大氅,神采不似往日。

    身前的小炉上煮着沸水,温着酒,姿态倒是闲散惬意。从容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冬日天寒地冻,有些不舒坦也在所难免。”

    尧庄须发皆白,平日里看起来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总叫人不自觉忽略,他实则是个年纪比重光帝还要大上不少的人。

    他自己说得轻描淡写,萧窈却不以为然:“晚些时候,我令医师过来为您好好诊治,纵不说服药,至少也该好好调养着。”

    说罢,又将书案上的酒盏收起来。

    “酒还是少喝为好。”萧窈迎着尧祭酒无奈的目光,认真道,“再有就是学宫中的事务,您也不必想着事必躬亲,该放手交由属官们去做……”

    尧祭酒摇头:“我放心不下。”

    若只是些无关读书的庶务,交由学宫属官倒也无妨,但涉及学问之事,他总难以撂开不管。

    萧窈知他在这方面分外执着,却还是坚持道:“那也该叫人多分担些。”

    从前谢昭在时,倒是替尧祭酒分担不少。

    他本就是尧祭酒的得意门生,做起来得心应手。

    但自接手谢氏事务,谢昭便与崔循差不多,每旬都未必能抽空来学宫一趟,自然顾不上那些“做学问”的事。

    萧窈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倒是另想起一人。指尖轻捻着衣袖,提议道:“何不请师姐来呢?”

    她口中的“师姐”,自然是指班漪。

    尧祭酒为人开明,不囿于士庶门第之见,也并不是那等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古板。昔年曾欣赏班漪的资质,在她年少之时教授过几年,有师徒之谊。

    萧窈则受过班漪的教导,知她才学过人。

    还曾遗憾过,这样一个胜过世间大多儿郎的人,只能困于后宅,为女郎们讲些规训贤良淑德的书册。

    眼下这一想法生出来,便再难抑制,向仍在犹豫的尧祭酒道:“倒不是要师姐立时来此开课,亲自为学生讲授什么,只是帮您分担些批阅学生文章这样的事务,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尧祭酒看出她的热切,蔼声道:“此事总该问过你师姐自己的意思。”

    “我回城后便去问她,”萧窈胜券在握,笃定道,“师姐必然应允。”

    与班漪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若是再不明白她的心性,那才是当真错付了。

    回城与长公主作别后,天色已晚,再要特地过去造访,于班家而言未免叨扰。萧窈稍一犹豫,还是铺纸研墨,写了封请帖。

    因关系亲近的缘故,辞藻并不如何讲究,也没什么客套的说辞。只道是数日未见,邀她喝茶。

    三言两语写完,晾干字迹,下车时交予六安:“你亲去班家一趟,将这请帖交给师姐。”

    六安立时应了。

    “小人有事回禀。”驾车的侍卫收了脚踏,言简意赅道,“今日出门,应是有人跟踪。只是那人行迹隐蔽,想来是个练家子,小人不敢贸然试探,未曾看清形容相貌。”

    萧窈出门从不讲究排场,驾车的大都是六安,又或府中仆役,近来才从宿卫军中调了这叫做雷明的侍卫过来。

    她问沈墉要人时,说的便是要“耳聪目明”、“伶俐些”的。

    青禾彼时在侧,还不大理解她为何一反常态,而今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稍显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萧窈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见惊讶,只平静地答了句,“知道了。”

    说话间早有仆役提了灯笼相侯,上前引路,恭谨道:“公子已归家,才叫人问过夫人的可曾回来。”

    萧窈昨夜已知会过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栖霞山去,未必回来用饭,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听仆役这话,便知他八成还是在等候自己回来。

    抿了抿唇,一时有些无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与先前那句相比,语气截然不同,青禾偏过头看了眼,只见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觉翘起来。

    两人自成亲后,便总是同起同卧,朝夕相处,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夫妻恩爱。眼下看起来与从前仿佛一般无二,可青禾还是直觉着,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总是更好的。

    才踏进山房,等候着的柏月便立时传了话,叫人将灶上煨着的饭食送上来。而房中,崔循正提笔写着书信。

    他披着锦袍。

    素白,无修饰,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着烛火细看,却会发现衣料有着精致暗纹,如鲛绡般光华流转。

    盈着清冷的梅香,浓淡恰到好处。

    听着她归来的脚步声,抬眼一笑:“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萧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问了一遍,才终于将注意力从美色身上拉扯回来,边解大氅边道:“倒还真有。”

    说着,将雷明所回之事讲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门时,带上慕怆。”

    “也好,”萧窈并没回绝,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还是太多了些。”

    并无畏惧之色,也不忧心,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他开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复又浮现,才触及她的指尖,却被躲开。

    萧窈解释:“我才从外边回来,身上沾着寒气,过会儿……”

    话音未落,便被崔循抓着手腕带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个满怀。

    两人身形相差许多,萧窈只觉整个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盖,严丝合缝,逐渐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书案上写了一半的书信。

    大略扫过,瞥见“京口”二字后,又下意识移开目光。

    若只是无关痛痒的寒暄书信,萧窈倒也想看看,崔循是如何同人交际的。但京口那边实则掌握在崔氏手中,这种书信,少不得会有些格外敏感的事情,不好轻易示人。

    崔循看出她的意思,但没为这份“贴心”领情。

    修长的手指落在下颌,引着她又看向书案。

    “没必要回避,”崔循轻描淡写道,“我的事情,并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看的。”

    “好,好,”萧窈蹭了蹭他的手,含笑道,“我信你。”

    第104章

    许久之前萧窈就知道, 虽说明面上驻守京口的人是崔栾,递上来的奏疏也都是经他手,落他的名款, 但决定权实则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节前, 崔栾一家子回建邺。

    萧窈与他们打过交道, 接触之后发觉,这位三叔与那些沉溺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士族子弟相较, 称得上一个“好”字。

    可平心而论, 他又算不得能担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过崔循所写的书信, 见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 才知为何这些年下来, 京口始终稳固如山, 未曾出过什么纰漏。

    并不需要崔栾有多么过人的能力, 独当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 且听话,能当好崔循的话事人, 又或是提线皮影就足够了。

    若换了从前,这封充斥着大量军务安排的信于萧窈而言可能与天书无异,看不了两行就要撂开,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来常看常问宿卫军事务,虽觉晦涩, 但也能看得进去。

    她姿态闲散地倚着崔循, 琢磨了会儿,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对这些竟也驾轻就熟。”

    无论做什么事, 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 叫人望尘莫及,只有寒酸艳羡。

    崔循指尖绕着缕她的长发, 笑道:“我当年也曾焦头烂额……”

    他初接触军务时,还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

    纵年少早慧,看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上手时,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崔氏并不似如今这般势大,想做成什么事,总得费尽心思筹划,才能在暗流涌动、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获取利益。

    当年只为了拉扯起京口军这一桩事,崔循便不知见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口舌。

    吃过闭门羹,也遭过自恃年纪阅历的人轻蔑讥讽。

    待到后来随军督战,与天师道叛军对峙之时,更是几乎将身家性命悉数压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那以后,他脱颖而出,合族水涨船高。

    数不清的不眠夜,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还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锋利的锉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个喜欢追忆旧事的人,更不会向谁诉苦。

    被萧窈摇着手再三追问,这才挑挑拣拣,勉强寻出些还算有趣的旧事讲与她听。

    “……桓大将军从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除却桓翁的吩咐,不大听得进去旁人的话。那时见我年纪轻,阅历浅,自是不肯听从建议。”崔循一直认可这位大将军的本事,但对他的性情颇为无奈。

    “适逢紧要关头,我与他就迎敌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劝说皆是无用功,最后只好寻到桓翁那里。”

    萧窈“咦”了声,只觉桓翁怎么看都不似那等懂军务的人,好奇道:“然后呢?你如何劝说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难尽起来。

    “我去时携了舆图、战报,还有兵马粮草的分析……”崔循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摇头笑道,“桓翁看都没看,问了几句,便说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萧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既觉荒谬,又有些想笑,呛得咳嗽起来。

    崔循轻拍着背,又取帕子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总不成,你靠着喝酒赢了桓翁?”萧窈渐渐顺了气,催他继续讲下去。

    崔循摇头:“桓翁酒量极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养在祖父身边。崔翁讲究修身养性,平日只

    饮茶,若非逢年过节的宴饮,称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饮酒。

    只是那时别无选择,崔循实在不能就此放弃这唯一的法子,毫不犹豫应下,陪着桓翁喝了一盏又一盏。

    他饮酒不上脸,神智都已经不大清醒,面上却看不出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着,几乎要掐出血来,险伶伶维系着最后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着“酒后吐真言”问他什么话,答得不妥。

    可到最后,桓翁也没说什么。

    在他快要撑不下去时叫停,那双因饮酒过多而浑浊的眼此时竟显出些锐利,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只当结个善缘……你若当真能力挽狂澜,也好。”

    崔循摇摇晃晃起身,长揖道谢。

    待到由侍从搀扶着离了桓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吓得家仆连夜请了医师过来诊治,生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后照旧忙碌。

    时过境迁,那些曾经的不易与狼狈都已经能当做笑谈,轻描淡写提起。

    “桓翁是个不着调的有趣之人,却也实在难为你了。”萧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缓了缓,又恍然道,“难怪你不喜饮酒,每每见我饮酒,也一副不悦模样,变着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认,淡淡笑道:“有吗?”

    萧窈正欲掰着指头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在崔循这里消磨许久。

    红了红脸,颐指气使道:“陪我用饭。”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声,“遵命。”-

    因约定了与班漪相见,萧窈便没如往常那般,与崔循一同入宫。

    崔循一早离开时,天才蒙蒙亮。

    萧窈犹有困意,并没睁眼,半梦半醒间听着他出门时似是吩咐了些什么。但兴许恐惊扰了她,声音压低,故而听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妆时,又想起此事,随口问道:“他出门前吩咐什么?”

    “倒不是什么紧要的。”青禾递了温水浸过的帕子,细细解释道,“年前翠微姐姐吩咐绣娘们裁制新衣,昨日送了两套新的袄裙过来,是青绿、鹅黄两色。我那时正问翠微姐姐今日该取哪件给您,偏生被少卿听着,驻足问了缘由。”

    崔循往日是从不过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青禾那时只觉稀奇,还当是有什么疏漏之处,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萧窈转述,则尽是笑意。

    “少卿看过,说是有枚凤鸟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绿衣裙相称,吩咐柏月去书房取了送来。”

    此间正说着,翠微将新衣与玉佩一并送入内室。

    衣裙颜色明艳,如雀羽青金。其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为她装扮妥当,赞叹道,“于公主十分相称。”

    萧窈在镜前施施然转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两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暂且寄下。

    她近来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们总是寻不着人。晚间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谁也不敢这时辰来山房打扰两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过来回话。

    萧窈听了半晌,饶是对后宅庶务已经上手,到最后听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觉头昏。

    直至班漪登门造访,脸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进门时与管事们打了照面,再看萧窈那蔫吧模样,含笑道:“我前几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节前后,你想必分身乏术,便暂且搁置了。”

    萧窈心有戚戚然:“师姐料得不错。”

    “可怜见的,”班漪笑问,“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递请帖给我?”

    萧窈喝了口浓茶,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将先前往学宫去时与尧祭酒商定的事情讲了。

    “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太过劳心劳力,总是不好。”萧窈叹了口气,“谢昭如今何其繁忙,师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思来想去,只好请师姐你来……”

    班漪收到请帖时,便知萧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来时也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此事。

    从来温柔和婉的面容满是错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萧窈反问,“要我看,师姐的文才学识绝不比学宫助教差,教他们绰绰有余。”

    谁都无法否认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认有底气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轻颤,叹道:“我为女子。”

    “当年师姐受父皇延请教授我礼仪规矩。讲‘德容言功’时曾说,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别无选择……”

    萧窈彼时正是因这句才没撂开书册,忍着不耐烦听下去,故而记忆尤深。为人选犹豫时,想到了班漪身上。

    认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选择,多条路。”

    “师姐若无此意,只当我今日未曾提过;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讳,只管应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过眼,自有我来同他们吵。”

    萧窈开了句玩笑,又轻声道:“纵是最坏的境况,当真不成,那也是试过之后的结果,再没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声音如溪水流淌,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班漪心绪波澜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萧窈变了许多。

    以至于班漪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行事时,欣慰之余,偶尔也会觉着难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窈其实并没变,还是初见时那个眼眸澄澈,骨子里却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萧窈对视片刻,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颔首笑道:“好。”

    班漪离开时,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萧窈身边,常见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庄沉稳,堪为士族女郎表率。还是头回见着她这般神采飞扬,仿佛脚步都轻盈许多。

    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进屋回话。

    “李管事又来了,在院外候着。”青禾道。

    萧窈扶了扶额,懒散道:“叫翠微去问问,若不是十分紧要的,自行决断。”

    青禾应了,关切道:“公主可要进内室歇息?”

    萧窈点点头,余光瞥见衣上系着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备车,我……”她轻咳了声,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第105章

    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 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 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 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 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 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 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 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 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 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 民意难达天听, 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初来乍到,在公文奏报上做些文章令他难以察觉, 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聪明,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没把握能欺瞒得了他。只得收敛惯用手段,先老老实实观望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 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 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 只平静盘问, 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 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

    萧窈这回过来原是心血来潮,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脚尖碾过青砖缝隙,错开目光,轻声道:“来接你回家啊。”

    崔循没说话。

    长巷之中唯有风雨声。

    萧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墙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崔循的反应。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车。

    萧窈步履匆匆跟上,怔过,轻笑道:“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脸红……”

    内侍还没来得及放脚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萧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虽并非那等脸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与崔循胡闹,却并不是在这种内侍、婢女们都在的场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红了脸。

    马车中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萧窈后背抵在车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动凑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这样,是不是?”

    “……是。”崔循声音低哑。

    在萧窈说出那句话时,又或者,在她提着灯静静站在那里等候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并不只关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亲近。

    细细吻过,彼此身上的气息交织、相融,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崔循取下琉璃灯罩,挑了灯花,车厢之中明亮许多。

    萧窈指尖绕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渐渐平复,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过些时日,我想要班师姐去学宫帮忙……”

    “帮忙”这个词,就很模棱两可。

    是试探态度才会用的说辞。

    崔循道:“你担忧我不允此事?”

    “倒不是这个缘故。只是学宫任职原本由你决断,若全然由我定下,多少有些不妥……”萧窈话说到一半,对上崔循的目光后,果断改口道,“是我想岔了。”

    “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声,“只是别操之过急,此事需得慢慢来,总有提携之意,仍需她自己攒了足够的声势名望,才能顺理成章。”

    萧窈点头:“我亦是这样打算的。”

    说罢,又问道:“你那里呢?宫中今日事务可繁忙?”

    “还好,没什么紧要的。”

    崔循就着萧窈用过的杯盏饮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听属官议论,为家中女眷买钗环首饰之事。你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添置过?”

    萧窈茫然。

    这话若是从翠微口中说出来,她眼皮都不见得会抬一下,可从崔循这里听到,实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称。

    不符合他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萧窈眨了眨眼,回忆道:“年前那会儿,翠微仿佛也提过这么一

    句,只是我没什么闲情逸致,又觉得犯不着,便没去看过。”

    崔循道:“他们说,东大街有一处唤作朝颜的首饰铺子,你何时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窈立时摇头:“我知道那处,贵得吓人……”

    她早在筵席上听各家女眷们议论过这铺子,也看过他家卖出的首饰,确实精巧美丽,不输宫中匠人,但一听价格就叫人望而却步。

    “不值什么。”崔循抚过她鬓发,“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

    第106章

    萧窈并不缺银钱。

    重光帝如今只她这么一个女儿, 视若掌上明珠,自然不会亏待。又思虑着是嫁入崔氏,唯恐嫁妆少了受人轻视, 几乎是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给她当了陪嫁。

    而当初定亲, 崔氏送来的聘礼也极为丰厚, 礼单长得能生生将人看花眼。

    重光帝看都没看,原封不动令她带走, 充作嫁妆。

    如此一来, 纵然世家大族的女郎出嫁时的排场相比, 也不遑多让。

    萧窈自知不是什么经营生意的能手, 也没工夫为这些费心, 便悉数交由翠微、六安她们打理。

    只每季问上一回, 心中有数就够了。

    那些嫁妆足够她随心所欲挥霍, 喜欢什么便买什么, 眼都不用眨一下。

    只是萧窈少时起,吃穿用度皆有限。

    她那时犹在武陵, 重光帝不似江夏王那般不折手段,恨不得对百姓敲骨吸髓,是个素有宽厚名声的闲王。

    故而虽衣食无忧,却算不上大富大贵。

    以致到如今,哪怕嫁妆多不胜数, 一听朝颜坊的首饰价钱, 萧窈依旧隐隐肉疼,只觉实在不划算。

    崔循却并没这些顾忌。

    萧窈倚在书案旁, 托腮打量着他:“此话当真?若我去看了, 哪样都喜欢,什么都想要可怎么办?”

    “那便都要。”崔循道。

    萧窈摇头, 轻笑道:“等哪天我将家财败光了,长公子要如何是好?”

    且不说崔家底蕴摆在那里,崔循知她性情,并非那等挥霍无度之人,也知萧窈这话不过是同自己玩笑。想了想,亦笑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便只好收些润笔费,卖些字画,赚钱养家了。”

    时下附庸风雅者不在少数,有人甘愿重金求购字画,却苦于没有门路。

    “我听师姐提过,”萧窈眼前一亮,“谢昭从前名声在外,偶尔便接这活,一副字画赚百金,还得旁人好声好气地央求几回才肯动笔。”

    这是从前班漪讲给她听的趣事。

    萧窈那时大为震惊,感慨谢昭单靠这一项便可发家致富,得知他一年只肯接一两回,还曾惋惜。

    后来才回过味,这是“物以稀为贵”。

    她兴致勃勃,崔循却似是不经意道:“谢潮生的字画,不如他的琴。”

    萧窈其实并没品鉴过谢昭的字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点了点头:“单靠他的家世、名声,便足够有分量了。”

    又好奇道:“你可曾替人写过?”

    “不曾。”

    一来他并不缺银钱。纵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犯不着费这些功夫。再者,也没人有这样的情面,能在他这里代为说项。

    崔循并没解释,只言简意赅答了。

    但萧窈并非从前那等不同人情世故的小丫头,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由。饶有兴趣道:“若有人托我来求,你会应吗?”

    崔循素来清贵的面容流露出些许无奈,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萧窈又问:“那应开什么价钱?”

    见她当真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仿佛将他当做棵摇钱树,崔循便又抬手将人捞入怀中,反问道:“卿卿以为呢?”

    崔循的声望摆在这里,从前又不曾为人动过笔……

    萧窈稍加思索:“总没有比百金低的道理。”

    崔循勾着她衣带上的玉佩,若即若离,因她这句回答笑了声:“怎么就这点志气。”

    “没有千金,还想叫我动笔?”

    萧窈:“……”

    他说这话时,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与平日岿然沉静的模样截然相反,依稀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

    理智上,萧窈觉着这样不好,有些太过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这模样有些太过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愣是将自己看得脸热。

    还是马车停下,侍从回禀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才将她惊醒。

    萧窈挪开视线,拎着衣摆从崔循膝上起身,几乎是着急忙慌地下了车。

    崔循慢她一步。

    理好衣裳,拿起萧窈落下的大氅,下车时瞥了驾车的慕怆一眼。

    慕怆虽也跟在崔循身边数年,但并不是柏月那等惯会揣度上意的人,向来直来直去。饶是如此,他还是看出自家公子仿佛有些不悦。

    垂首道:“小人何处不妥,还望公子示下。”

    崔循没说话。

    萧窈拢着大氅,抿着唇,闷声笑得停不下来。

    待崔循深深看她一眼,才觉出不妙,咳了声,勉强端正神色。

    但此时再要装乖已经没多大用。

    晚间,暖阁中烛火燃得比平日还要多几盏,虽算不上灯火通明,但足以将一切照见得清清楚楚。

    萧窈被压在书案上,衣衫半解,只好软声讨饶。

    崔循将她手腕并拢一处,只一手便轻而易举钳制了。持着支新开封的紫毫细笔,似是征询一般,问道:“为你作画,可好?”

    萧窈鬓上的钗环散落在地,长发如流水般散下,闻言连忙摇头。

    此时无须多问,都能猜到崔循不是打算画什么能拿出去变卖赚一大笔钱的画,再多想下去,脸颊从脖颈已绯红一片。

    她挣不开崔循的手,只好小声谴责:“你学坏了。”

    他从前明明是再正经不过的人,不该如此才对。

    崔循并未反驳,只问道:“谁教的?”

    萧窈愣了愣,想明白他的意思后,立时反驳:“我何曾教过你……”

    话还没说完,笔尖描摹过纤细的锁骨,缓缓向下。

    萧窈便再说不出什么话了,紧咬着唇,才没叫狼狈的呻|吟溢出唇齿。

    但她并没能招架太久。

    崔循对她实在太过熟悉,清楚地知道,以怎样的力道拂过何处,会令她难以自持。

    身体如紧绷的琴弦,在他手下颤动不休,不多时便溃不成军。

    “你是不曾教我,”崔循随手撂开那支上好的紫毫笔,将她从书案上抱了起来,哑声道,“却引诱我……”

    “所以合该偿还。”

    萧窈触不到地面,无着无落,埋头在他肩上咬了口,谴责道:“小气……”

    她此时有气无力,咬得不重。

    崔循低笑,托着她的手稍一松。

    萧窈惊叫了声,手忙脚乱将他拥得愈紧,意识到他这是有意作弄自己之后,炸毛道:“崔循!”

    “好了,”崔循稳稳托起她,额头相抵,“乖些,早点放你回床榻睡觉。”

    崔循说这话时看起来颇为正经。萧窈犹豫一瞬,还是信了,软着声音唤他“夫君”,他说什么便做什么。

    但还是错付了。

    到后来,崔循倒是抱她回床上了,睡觉却是不存在的。

    第二日醒来时,萧窈独自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已换了干净的中衣,浑身清爽,只是泛酸。

    而罪魁祸首早些时候已经入宫上朝去了。

    萧窈那时睡得正沉,毫无所觉,崔循便没惊扰她,只留了句话叫婢女转达。

    萧窈正偏头打量着肩上留下的红痕,磨了磨牙,后悔昨夜没狠狠咬他一口才算。听了青禾的话,懒洋洋撩起眼皮,没好气道:“他说什么?”

    “公子说,书房博山炉后的书架顶层,有一锦盒,其中放着幅他早些时候的画作。”青禾回忆着崔循的话,逐字复述,“夫人若有兴趣,可以一看。”

    萧窈惊讶过,又有些好笑。

    崔循只说是从前的画作,不肯说清楚究竟

    是什么,分明就是吊她胃口。却又要添那么一句,仿佛看不看都随她。

    欲盖弥彰。

    青禾觑着她的反应,问道:“可要柏月取来?”

    “罢了,”萧窈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撑着坐起身,“待用过饭,我自己取。”

    梳洗更衣,用饭,过问庶务。

    一上午便这么消磨过去,临近晌午,才终于有闲工夫去取画。

    崔循的书房常人不得入内,纵是在此伺候的柏月,每回着人洒扫也是小心翼翼的,不敢随意翻看。

    于萧窈而言,倒没什么顾忌。

    她从前闲暇无事时,百无聊赖,便会到崔循书房来转一圈,挑两册感兴趣的书回去看。

    无需知会登记,比在学宫藏书阁时还要方便。

    只是因身量缘故,多有不便,最上那层倒是未曾翻看过。

    她并没要仆役帮忙,踩了踏几,依着崔循留下的指引,取了那一书架最上层的锦盒下来。

    锦盒看起来平平无奇。

    但显然是许久未曾打开过,机括不大灵敏,声音听起来有些钝。

    其中竟当真只放着一卷画,再无其他。

    束之高阁的画作,而非悬于壁上,显然是崔循自己并不想常看,却又偏偏要她来看。

    萧窈嘀咕了句,漫不经心解开其上系着的丝條,慢慢展开。

    纸上绘的是冬日场景。

    草木萧落,枝干上覆着落雪,湖水结着层薄冰,四下白茫茫一片,冷冷清清。唯一的亮色是湖边身披大红斗篷的女郎,正俯身捧着积雪,衣摆散于雪地,像是绽开的花。

    看不清形容神色,却叫人莫名觉着,她应当是欢快愉悦的。

    与旁人收了润笔钱,正儿八经画的景致图景不同,眼前这幅画更偏于写意,像是一时兴起的信手之作。

    却又不能说不用心。

    哪怕萧窈于书画一道没什么造诣,也能看出来其中蕴着的情愫,比那些看似十分精致,实则一板一眼的画好了不知多少。

    撇了撇唇,既惊讶又疑惑。

    有那么一瞬,萧窈心中生出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转眼却又否了。

    崔循不是那等不着调的人,既叫她来看这画,便不会跟她毫无关系。

    萧窈抚过画纸,指尖描摹过湖泊,与风雪后若隐若现的山形,渐渐觉出几分熟悉。

    萧窈少时背书不利落,但在山势地形这类事情上,记性向来不错。

    她应当是见过这样如旌节般的山形,还曾同晏游提过,是在……荆州!

    “荆州”二字浮现在心头时,眼前这画中的景象也有了眉目。

    萧窈去荆州的次数屈指可数,若再限在冬日,拢共也就那么一回。那时晏游被提拔到桓大将军帐下,重光帝有事前往荆州,她便撒娇央着父亲带自己过去。

    说是探看晏游,实则是叫他陪自己玩。

    时过境迁,具体的情形萧窈已经忘得七七八八,更不知道崔循那时竟也在荆州。

    崔循早就认出她,但这个闷葫芦,从未提过此事。

    长久以来,萧窈以为自己与崔循的初见始于祈年殿外,两人擦肩而过,烛光映着细雪,她多看了崔循两眼。

    实则经年以前,在一场更大的落雪之中,崔循就曾望见她。

    再不曾忘-

    崔循虽寡言少语,却并非笨嘴拙舌之人,往往是懒得与人多费口舌。

    唯独在荆州初遇这件事上,他数次许久,也未曾想好该如何向萧窈提起此事。

    一来二去竟就这么拖了许久。

    直至如今,才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提及。

    那幅被束之高阁的画,实则是他决意彻底斩断与萧窈之间的关系时,在那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信手绘成的。

    全由心意一气呵成,未曾推敲雕琢。

    画就之后只看了片刻,颜料晾干后,便亲自收了起来,再没打开过。

    崔循那时想的是,自己不应被任何人扰了心神。他与萧窈之间的牵扯,便合该如这幅画一样尘封,遗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风荷宴上,萧窈不管不顾跳上了他的船。

    他并非没有别的选择,却还是随波逐流一回,将自己所有的清醒克制,与先前的筹划悉数推翻。

    她几次三番,不讲道理地闯进他眼中。

    便合该是他的。

    如今再回忆旧事,崔循甚至有些庆幸于那场阴差阳错。

    若不然,他与萧窈之间兴许会就此错过,眼睁睁看着她嫁与旁人,朝夕相处,出双入对。

    届时他可会后悔?

    从前思及此事,崔循能笃定说“落子无悔”,可如今回看,他更为清醒地意识到,会的。

    兴许还会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议事厅外,响起内侍的殷勤问候声。

    萧窈是与谢昭前后脚到的。

    内侍原本同谢昭说着些什么,见她来,连忙恭恭敬敬行礼,垂首道:“少师在内。”

    谢昭则笑道:“巧遇。”

    说罢,挑了门帘请她先入内,不疾不徐道:“琢玉这般勤恳,倒真是令我等汗颜。”

    时至今日,谢昭是为数不多敢随口调侃崔循的人,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大都会感慨两位交情匪浅。

    萧窈则是见怪不怪,懒得掺和。

    崔循不动声色道:“若过意不去,筹措军资之事便交由你来料理。”

    谢昭处理文职事务,不逊于任何人。

    但他到底未曾切身历练过,对于军中事务知之甚少,兴许还不如萧窈这个同晏游耳濡目染的,自然无法与崔循相较。

    他对自己的斤两心中有数,却并没露怯。扯了扯嘴角,从容笑道:“琢玉若放心交给我,我情愿一试。若有不明之处,想来公主也愿为我解惑。”

    崔循抬眼看向他。

    萧窈扶额,言简意赅道:“够了。”

    谢昭知情识趣,落座后道明来意:“我昨日问过桓家人,萧巍已着仆役收拾行李,不日将离开建邺。”

    他极擅往来交际,未曾如崔循这般旗帜鲜明地站在哪一方,几乎与各家都有交情不错,说得上话的人。

    萧窈并未质疑这一消息,只道:“比预想的要晚不少。”

    元日立储昭告天下,连桓氏在内的朝臣未有异议,便昭示着萧巍此行无望,空跑一趟。

    以他的性情,早该拂袖离去。

    毕竟向曾看轻过的萧霁俯首称臣,何尝不是屈辱?

    但他还是留下了。

    在得知此事后,萧窈曾特地叮嘱萧霁,叫他留在宫中不要外出,又吩咐侍从仔细看顾太子安危。

    崔循与她看法一致。

    前几日东阳王返程之际,也告知萧霁不必相送,只在宫中见了一面。

    “他在此久留,必是有江夏王授意,有所图谋。”谢昭看着茶水蒸腾的热汽,眯了眯眼,“太子殿下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公主那里,也宜更仔细些。”

    “年前学宫雅集,公主当众拂了萧巍脸面,他这个人睚眦必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崔循不大喜欢谢昭在自己面前过多关心萧窈的事,但这回却没再与他针锋相对,只向萧窈道:“出门时除却侍卫,记得叫慕怆随行。”

    萧窈颔首:“我明白。”

    谢昭目光落在崔循面前那纸摊开的公文上,问道:“军资为何处筹备?”

    崔循道:“湘州。”

    湘州原在王俭手中,他是个昏聩的酒囊饭袋,难以约束手下人,中饱私囊、从中渔利者数不胜数。

    宣称的十余万兵马,刨除虚报的、老弱病残充数的,真正能用的不足半数,皮甲、兵刃更是残缺不全。

    不独萧窈忧虑,便是崔循自己,也不放心这样的军士迎战。

    少不得要为其筹划。

    谢昭轻轻叩着书案边沿:“琢玉认为,江夏王必会起兵谋逆?”

    他并非怯战之人。只是若能用些谋略手段,兵不血刃按下江夏王,自然还是少些损伤为好。

    毕竟战事一起,谁都无法从中讨得好处。

    崔循知他心中所想,没多费口舌,言简意赅道:“没有临阵磨枪的道理。”

    第107章

    萧窈能够理解谢昭的顾虑。

    战事一旦开始, 将士伤亡,百姓流离失所,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收场。

    而与此同时, 她直觉上更认同崔循的看法。

    此战或许在所难免。

    以她对江夏王的了解, 这位叔父实则算不得老谋深算的野心家, 更像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

    段的疯子。

    在他那里,所谓的谋略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 哪怕前脚约定好盟约, 转眼便能翻脸不认人。

    对于这种人, 许以利益, 只会愈发助长他的胃口;唯有真刀真枪拼过, 血淋淋拔去他所倚仗的羽翼, 才能令其俯首。

    萧窈三言两语讲明缘由。

    谢昭是个聪明人。

    哪怕一时不愿见到这种情形, 但细想之后, 也明白这话没错,深深叹了口气:“所幸湘州在手。”

    若湘州仍由王俭坐镇, 与江夏王勾连,沆瀣一气。届时兵马沿江而下,直指建邺,宿卫军恐怕也难与其抗衡。

    “若湘州兵强马壮,自不必忧心, 以晏游的本事必能率军拒敌。但就眼下来说, 却还不够。”萧窈顿了顿,轻声道, “桓大将军碍于建邺家眷, 明面上不会与江夏王站在一处,可保不准暗度陈仓。”

    久经历练的荆州兵马非寻常将士能及。

    退一步来说, 纵然桓大将军不借人给江夏王,只提供军马粮草等战备物资,也足以影响战局。

    故而在双方撕破脸之前,必得尽快筹备。

    谢昭道了声“是”,视线落在垂眸喝茶的崔循身上,想了想,又看向萧窈:“殿下倒也不必过于忧虑。若真有那么一日,想必京口军不会袖手旁观。”

    谁都知道京口军实则攥在崔循手中,但能为此事做到何种地步,关系着崔氏阖族利益,未必能由他一人说了算。

    谢昭存了试探之意,这话说得便有些诛心。

    萧窈微怔,正欲开口时,崔循已放了茶盏。

    青瓷盏置于书案上,茶水泛起涟漪。

    崔循抬起眼,平静道:“我与殿下为夫妻,一体同心。崔氏亦不做他想,当尽心竭力,共进退,同死生。”

    他不曾回避试探,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态度笃定。

    萧窈莞尔。

    倒是谢昭有些措手不及。

    沉默片刻,颔首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原是为官员考教、人事调动而来,不再久留,大略议过后,便携了公文去见萧霁。

    议事厅只余两人。

    萧窈尚未道明来意,便只见崔循倾身,抬手扶正她鬓发上的那支步摇:“怎么来得这样急?”

    姿态似是漫不经心,话却问得有些刻意。

    萧窈看出他明知故问,不肯接茬,煞有介事道:“这几日都未曾入宫,今日得空,想着湘州应有奏报,自然惦念着想早些来看。”

    话音未落,便被捉了手。

    覆着薄茧的指尖擦过她纤细的手腕,崔循极轻地叹了口气,重新问:“不是要问我那幅画吗?”

    萧窈这才点了点头,勾着他的小指:“为何不亲自同我讲?偏要这样故弄玄虚,哄我自己看。”

    崔循缓声道:“我不知该如何提起。”

    他不擅剖白心绪。

    萧窈知他性情,也从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甜言蜜语。

    若哪天崔循转性,她才要惊诧。

    萧窈由衷感慨道:“哪有你这样的人?”

    崔循不解。

    “你应早就认出我来了,绝口不提也就罢了,早前还对我那般冷淡。”萧窈同他算起旧账,葱白的手指落在他心口的位置,饶有兴趣道,“当初我缠着不依不饶时,你究竟如何想的?”

    她眉尖微挑,杏眼桃腮,黑白分明的眼瞳透着狡黠。

    崔循喉头微动:“我那时想……不应如此。”

    这话并非信口开河。

    他那时的确是这样想的。

    只是想归想,实际却并没做到,直至最后放弃挣扎,彻底认栽。

    萧窈听出崔循话中意味,伏在他肩上,乐不可支。

    步摇垂下的珠子垂在鬓侧,摇摇晃晃。

    崔循的目光为之牵动,片刻后,无奈笑道:“当真这么有趣吗?”

    萧窈坐直些,对上崔循带着无奈与笑意的眼眸,再想他从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淡模样,几乎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又不由得好奇:“那如若我当初真听了你的话,不再打扰呢?若我当真嫁了旁人……”

    她甚至没说要嫁谁,只说了“旁人”两字,落在腰间的手已然收紧些。

    崔循眉眼不动,声音却斩钉截铁:“没有如若。”

    他常会附和萧窈漫无边际的设想,唯独此事不成。

    萧窈正欲再问,外间传来内侍通传声,这才作罢,轻声笑道:“我得过去见阿霁了。”

    多事之秋,事务繁多。

    两人在宫中时也就见缝插针才能独处片刻,便会被各式各样的人打扰,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崔循替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松开手:“去吧。”-

    年节过后,学宫复又开学。

    从前重光帝身体尚好时,为表重视,每月都会御驾亲临,督查考教。

    于那些散漫的士族学子而言,这也是重约束。

    毕竟若真被抽中,一问三不知,当堂丢了人,转头就会传开,连带着自家长辈面上无光。少说也要遭几句申饬。若认真计较起来,兴许还要受家中约束。

    早前韦氏那位六郎就曾有过这么一回。

    最寸的是,那日温氏的郎君对答如流,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两家原就不大对付,明里暗里较劲。韦公遭了老对头的奚落,火冒三丈,也顾不得母亲的阻拦,当即把自家儿子从学宫叫回去责骂。

    又遣了他房中的美婢,断了银钱。

    说是何时学宫考教评了甲等,再予他。

    韦六郎被父亲新指过来的仆役严加督促,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倒真被逼出几分潜力,奋发图强起来。

    学宫这些个人实际斤两如何,萧窈心中都有数,头回见韦六郎被评甲等时,大为震惊,一度疑心是弄错了。

    叫人问过才知晓背后缘由,还曾当作笑话讲与重光帝听,说是若士族子弟个个都能如此,朝中便再不缺人才了。

    及至后来重光帝病情恶化,无暇顾及,此事便一度搁置下来。

    如今萧霁为储君,代重光帝出席朝会,与群臣议事,大半政务皆交到他手中。学宫那边便递了奏疏,呈请太子,重启每月的考教。

    萧霁从前对此有所耳闻,却未曾经历过,便特地请了萧窈过来问询。

    萧窈当初本就在栖霞行宫住过许久,哪怕是成亲后,重光帝每回往学宫去时她也总会作陪,故而对此再了解不过,萧霁请她来的确是找对人了。

    只是她心中别有顾虑。

    听了萧霁道明缘由后,并未立时回答。

    萧霁看出她的迟疑,问道:“阿姐是担忧我的安危?”

    见他挑破,萧窈无奈一笑。

    “我明白,阿姐是为我好。”萧霁道,“只是方才听谢卿提起,萧巍一行人不日便将离京,此行大可定在他们离开之后。”

    “何况前往学宫,有禁军侍卫随行,又可令宿卫军扈从……”

    他这么说,便是愿去。

    若换了崔循在此,兴许压根不会给他说这些的功夫,便会毫不犹豫驳回此事。

    可萧窈并不是这样的人。

    她听完萧霁的理由,垂眸想了会儿,同他约定:“你若当真想去,倒也无妨,只是届时须得由我安排。”

    萧霁笑道:“我听阿姐的。”

    萧窈饮茶润了润喉,将先前所问的考较章程细细讲与他听。

    萧霁听罢,沉吟道:“我才疏学浅,届时评判高下,只怕未必能服众。”

    “有尧祭酒坐镇,倒不必为此担忧。”萧窈眨了眨眼,“再者,必有人过了个年节便懈怠得不知东南西北,难以收心。改日我叫人问过学宫助教,知会你,只管抽他来问就是。”

    “只要多留些心,便知他们会或不会,都写在脸上。”

    萧窈自小不爱做学问,没正经念过几天书。

    哪怕嫁了崔循,耳濡目染,也没有一日千里的道理,单论学问其实不大拿不出手。

    但兴许是看得多了,眼力却颇有长进。

    她讲完,又令人将早前学宫数回考教的文章送来,叫萧霁得空看看,大略有个了解。

    待到离开时,已是黄昏。

    萧窈正要往议事厅去寻崔循,恰遇着来送文章的中书舍人秦彦,不由停住脚步:“是有何事?”

    若只是送东西这点小事,犯不着秦彦亲自跑这一趟。

    “臣过来,原是想请太子殿下三思……”秦彦听内侍传话,只知萧霁要调这些文章,猜出其中用意,这才亲自赶来

    想要劝说。眼下见萧窈自殿中出来,便知必是经了她首肯,稍一犹豫,改口道,“还请公主示下。”

    萧窈早前兴许会心血来潮,贸然行事,但到如今经历这么多,并不会只因萧霁三言两语便心软改主意。

    她的确有自己的打算。

    “阿霁此行安危,我会吩咐沈墉,由他率亲兵护卫。”萧窈不疾不徐道,“这是立储后太子头回驾临学宫,自当有朝臣随行,你只需拟好名单就够了。”

    秦彦应了声“是”。

    萧窈下了级台阶,额外提醒:“记得将桓维添上。”

    第108章

    与太子即将驾临学宫, 代重光帝考教的消息一并公布的,是此次随行官员的名单。

    桓维位列其中。

    他自己对此倒不意外,也不曾推诿, 平静应了下来。

    亲自前来知会的秦彦松了口气, 同他对视后, 不尴不尬地笑了声。

    毕竟桓维并非东宫属官,身上只领着闲差, 这事原用不着他随行。虽说也寻了个说得过去的由头, 但桓维又不是傻子, 岂会被轻易糊弄过去?

    这事归根结底, 是萧窈不信他。

    桓维当初从荆州来建邺, 是想着带一双儿女拜见曾祖, 待到在家过了年节便要启程回去。偏生不巧, 桓翁身体每况愈下, 他这个长孙总没有就此离开的道理。

    后来便是王旖之事。

    待到诸事料理悉数料理妥当,终于能返程时, 萧巍又奉江夏王之命来了建邺。

    这回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局势僵持着,未曾撕破脸,萧窈自然没办法明着限制他离开,但隔三岔五总会给他找些事情做, 绊着脚步。

    桓维对此心知肚明, 知道推脱不过,悉数接下。

    “这是早些时日公主令我整理的荆州地志, 完工半数, ”桓维点了点手边装订妥当的书册,“舍人既来了, 便代我先将此书交付过去,若有何不妥之处,我再斟酌修整。”

    说罢,自顾自在案角的小香炉中又添了勺香料。

    轻烟自炉孔溢出,本就馨香满室的书房之中,香气愈发浓郁起来。

    秦彦不着痕迹地蹭了蹭鼻尖。

    他从前与桓维打过交道,知他不常用香,也不知为何,如今竟改了习性。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没好到就此闲谈的地步。

    公务交接妥当,秦彦接过那册地志,道了声“有劳”,便起身告辞。

    脚步声逐渐远去。候着的仆役尚未将外门合上,次间的人已经信手挑起竹帘出来,冷笑道:“那丫头防你防得这样紧。堂堂桓氏长公子,如今倒像是成了阶下囚。”

    他身形健壮,眉眼间透着戾气,身上犹带酒气。

    正是萧巍。

    因两家为姻亲的缘故,他与桓维相识多年,常有往来,说话间便没什么忌讳。

    桓维不曾为此愤慨,看着香炉袅袅升起的轻烟,波澜不惊道:“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若易地而处,他也会如萧窈这般行事。

    萧巍却见不得他这般淡然的模样,不由皱眉道:“你这般沉得住气,是当真不打算回荆州?”

    为着此事,萧巍已经提过数回。

    就差拍胸脯担保,只要桓维点头,必然能想方设法将他与一双儿女带离建邺。

    “此事没那么容易。”桓维看出他的心思,缓缓道,“何况我若私自离开,贸然打破如今僵持的局面,恐怕覆水难收。”

    “你以为,她敢对荆州动手?”萧巍语带轻蔑。

    他虽曾因射箭被萧窈拂过脸面,心下却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女郎有什么了不得的。只不过如今是在建邺,不得不暂且忍让罢了。

    若是在江夏,哪由得她那般轻狂?

    桓维扶额:“她不能令你忌讳,那崔琢玉呢?”

    萧巍与崔循这些年没怎么打过交道,见面回数屈指可数。

    他心高气傲惯了,哪怕身边门客明里暗里提点过,心中对崔循却并不怎么服气。只恨他不识好歹,受了自己的礼,在立储一事上却倒向萧霁。

    以至于空来建邺一遭,回江夏后难以交代。

    “纵崔循当真晕头转向,我也不信,崔氏会允准压上京口军,为他人做嫁衣。”萧巍想起先前在崔循那里好声好气的情形,磨了磨牙,“若有一日……我容不得他。”

    桓维扯了扯唇角。

    几乎刻进骨子里的仪态,令他没流露出任何不认同,又或是轻蔑。

    他父亲桓大将军与江夏王交情深厚,盟约在一日,他就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我留在建邺,他日纵有万一,亦能在其中斡旋。”桓维一句带过,叹道,“世子返程,劳烦代我向伯父问安。”

    “我是该回去了。”萧巍看向书案上那块出入学宫的牙牌,放荡不羁笑道,“只是在此之前,还是得留份礼物给他们,才不算白来一趟。”

    桓维眼皮一跳。

    但他已经回绝过萧巍,没有再三阻拦的道理,索性连问都没再多问。

    只在萧巍离去时,额外提醒道:“若当真想动手一试,万勿牵连公主。”

    萧巍回头看他一眼,轻佻戏谑:“存远惯会怜香惜玉。”

    桓维脸上一贯的从容险些没能维系住。

    深吸了口气,才将险些溢出的冷笑咽回去,心下道了句“不知死活”。

    一日后,萧巍率侍卫离京。

    又三日,太子将率朝臣驾临栖霞学宫。

    萧窈这些时日忙得厉害,学宫那边接驾事宜顺势遣了班漪过去交接,但宿卫军这边,还是得她自己过问,召沈墉等人详谈商议。

    忙中难免疏漏。

    待到前夜翠微提醒,才记起先前接了请帖,明日原该去喝崔家二房新生小郎君的满月酒。

    论及辈分,那算是崔循的堂侄。

    萧窈又看过那张请帖,待卸了钗环耳饰,起身往书房去见崔循。讲明白原委后,开门见山道:“我明日须得陪着阿霁往学宫去,这满月酒,应是喝不成了。”

    于情于理,此事都不大应当。

    毕竟她如今是崔循的夫人,管着家中庶务,这等往来交际算是分内之事。

    若是因身体缘故不便露面,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要往学宫去,稍一想便知必然会为人非议。

    只崔翁那里,便不知要如何念叨她。

    萧窈倒不在乎旁人在背后如何议论,斟酌后,只觉应当同崔循说明白。

    “阿霁从前未曾经历过,我先前应了他,要陪着同去学宫,也好及时照拂……”萧窈眨了眨眼,一脸无辜道,“你不会生气吧?”

    她轻声细语,又仿佛带着些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为此介怀一样。

    演得十分不走心。

    崔循看着纸上晕染开来的墨迹,放下笔,问道:“若生气呢?”

    “那便喝些去火的药茶,别气坏了身体……”萧窈收敛了那副可怜模样,悻悻道,“我总是要去学宫的。”

    崔循失笑:“我便知道。”

    萧窈在崔循对面坐了,水灵灵的眼望着他,一言不发。

    片刻后,还是崔循先开口:“去就是,我还会拦你不成?”

    萧窈“哦”了声,又道:“我担心你会为此不高兴。”

    崔循知她想听什么,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笑道:“没有不悦。”

    许久之前,他就知道萧窈注定当不成那等为人称道的世家主母,也曾一度想过约束她。

    最后还是作罢。

    她无需迁就讨好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什么不好。

    他情愿,又哪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令柏月过去代你解释。明日若得空,料理完官署事务,我自己也会亲自去一趟。”崔循换了张新纸,不疾不徐道,“不必担忧。”

    萧窈心满意足

    道:“好。”

    她原是已经打算歇下,见此,稍稍提起衣袖,替他研起墨来。

    漆黑的松烟墨映着素白的手,皓腕如霜雪。

    崔循视线微微停滞,随后错开,收心写了几行字后,开口问道:“你明日有何安排?”

    夜色渐浓。

    萧窈已经有三分困意,倒像是课上打盹被抽中回话的学生,虽说清醒过来,脑子却还有些迟钝。

    下意识反问:“你如何知道我有安排?”

    “这几日,你见沈墉的次数多了些。”崔循轻描淡写道,“若只是令他率宿卫军为太子出行扈卫,只吩咐下去就足够,用不着如此。”

    萧窈:“……”

    她还没同崔循提过自己的打算,倒不是恐走漏风声,只是怕他知道自己的打算,会不认同。

    哪知他竟这般敏锐,还是看出端倪。

    “是有。”萧窈托着腮,慢吞吞道,“我想试试看,若趁此机会下饵,能否钓上鱼。”

    崔循早就猜了个差不离,闻言,颔首道:“也好。”

    萧窈稍感惊讶:“我以为你会拦我。”

    “太子殿下甘愿当这个钓饵,我并没有执意阻拦的理由。若能趁此机会,查清除却明面上的桓氏,江夏王在建邺还有什么可供调动的人脉,是好事。”崔循冷静分析过,同她强调道,“只一点,你不能以身犯险。”

    他将慕伧给了萧窈,足够保她无虞。

    萧窈欣然应下。

    她掩唇打哈欠,困意又涌了上来,眼中盈着雾气,轻声催促:“还没写完吗……”

    蕴着的墨汁的笔尖一顿。

    崔循再次搁笔,抬手捉了她那段雪白的手腕,拉下衣袖,低声道:“你先回去歇息。”

    萧窈瞥了眼书案,困惑道:“不是快写完了吗?”

    崔循给旁人的书信大都是言简意赅,一页纸足够,片刻功夫应当就能写完才对。

    “你在这里,会扰乱思绪。”崔循道。

    萧窈瞪圆了眼,想说自己明明安安静静,不曾出声打扰。对上他那双微黯的眼眸,短促地“啊”了声,忽而明白过来。

    她明日还得早起,经不住折腾。

    红唇微抿,拢着大氅,轻手轻脚起身:“那我先回去……”

    第109章

    依着旧例, 萧霁会在朝会散去后,由先前选定的朝臣们陪同,自皇宫往栖霞学宫。

    禁军随侍仪仗, 宿卫军在城外相侯。

    沈墉得了萧窈严令, 知太子安危何其紧要, 从军中挑了知根知底的亲兵,亲自带队护卫。

    萧窈对自己的斤两有数, 知道随行也帮不上什么忙, 便没特地进宫周折。

    晨起, 崔循入宫上朝, 她则打算直接往学宫去。

    萧窈无需赶时间, 不慌不忙地斜倚迎枕, 隔着床帐看崔循穿衣。

    崔循的身形既不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那般单薄, 也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那般健硕, 是那种恰到好处的。

    肌骨流畅,蕴着力气。

    穿衣俊秀风流, 赏心悦目。

    一大早看这种,很是养眼,叫人心情都仿佛好了些。

    萧窈正欣赏着,崔循像是觉察到她的视线,回身挑开帷帐。

    烛光倾泻, 照出慵懒面容。

    “不困了?”崔循摸了摸她的鬓发, 叮嘱道,“用过朝食, 再出门。”

    正要收回手, 萧窈偏过头,在他掌心亲了下:“好。”

    崔循:“……”

    手背青筋跳动, 他缓缓呼吸,将被撩拨起的情欲按下,低声道:“忙完学宫事宜,早些回家。”

    萧窈忍笑,又应了声:“好。”

    待到崔循离去后,她起身梳洗更衣,依言用了些朝食,往学宫去。

    山间的清晨分外凉些,空气冷冽,暗香浮动。

    萧窈来得早,从讲经堂外过时,还能听着清清琅琅的背书声。

    她拢着厚厚的大氅,怀抱手炉,驻足听了片刻,待到见着闻讯赶来的班漪,这才同往花厅。

    班漪着青衣,乌发以一支玉簪盘起。

    通身并无环佩香囊等饰物,于士族女眷而言,太过简朴,但在此处却恰到好处。

    不失端庄,整个人看起来随和而自在。

    甫一见面,班漪问候过,便将今日安排讲与她听。

    萧窈认真听了,有意无意问道:“师姐来此,诸事可还顺遂?若有人蓄意为难……”

    “不曾有这样的人。”班漪神色自若,笑道,“且不提师父如今还坐镇学宫,纵没有,他们知我是公主一力荐来的人,怕也不敢有何冒昧之举。”

    这话虽是玩笑,也是事实。

    学宫与别处不同,寻常士族插不进手。

    在此当值的属官被筛过几回,要么长于学问,要么办事稳妥,并没那等搬弄是非的蠢笨之辈。

    但凡心中有点成算的,就不会同萧窈推荐过来的人过不去。

    萧窈拥着手炉,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宫事务,待到内侍报来太子的消息,又往琅开堂去。

    青衫学子齐聚于此。

    虽大都是士族子弟,但不曾入仕,真正与萧霁打过交道的屈指可数。

    萧霁居高位审视时,他们大都也在暗暗观望,想看看这位仓促扶立起来的太子殿下是何表现,能否镇得住场。

    单就外表来说,萧霁还是个“少年”。

    身量如正拔节生长的细竹,尚未长成;清秀的眉眼间,犹带未曾褪去的青涩。

    但他神色并不畏缩,言谈不疾不徐,举止从容有度,叫人不自觉间已收敛了轻慢之心。

    萧窈旁观问答奏对,倍感欣慰之余,又莫名觉出几分熟悉。

    凝神想了片刻,忽而意识到,萧霁眼下这般,实则是有意模仿崔循。

    虽说不尽相像,但也足够唬人。

    她抿唇一笑,在萧霁看过来时,不着痕迹地使了个眼色,微微颔首。

    这是先前说好的,要在评判高下时稍作提点。

    萧霁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含笑道:“温郎所言,不落窠臼,令孤耳目一新。”

    又吩咐内侍:“将那方洮砚赐予温郎。”

    温氏比不得崔、谢这样的顶级阀阅门第,温绥平日在学宫,也算不得什么受瞩目的人物。不少人原都以为,太子头回来学宫,应当会借此机会示好,赏赐崔韶他们才对。

    饶是温绥自己,都愣了愣,才连忙行礼谢恩。

    待考教终了,学子散去,萧霁犹自与尧祭酒说话,请教学问。

    随行的朝臣大都为东宫属官,见此,依旧规规矩矩跽坐着,随侍在侧。

    因尧祭酒上了年纪,畏寒的缘故,琅开堂中炭火烧得很旺,便难免有些憋闷。桓维饮完杯中茶水,借着更衣为托词出了门。

    朔风扑面,带着冬日严寒。

    桓维缓缓舒了口气。走出没多远,听着身后传来的些微脚步声,皱眉回看。

    先前萧巍有意无意讥讽他为“阶下囚”,桓维虽没为此愤慨,却也知道这话没错,自己的行踪始终处于监看之下。

    他毕竟不是毫无脾性的泥人。

    此时心中已不耐烦至极。

    可跟在他身后出来的,并非仆役,而是萧窈。

    柔软的大氅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兜帽上的风毛几乎遮了半张脸,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看起来纯良无害。

    因萧容的缘故,桓维从前看她,便如同自家天真骄纵的小妹,总带着几分宽纵。

    后来才渐渐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而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居高临下,带着不自觉的优越来关怀这位公主。

    桓维神色复杂,待她近前,这才开口问候:“公主有何吩咐?”

    “这两日,我大略看过秦舍人带回来那册荆州地志,很是详尽,想必费了不少心思。故而想着,应亲自向长公子道声辛苦才是。”萧窈停住脚步,不慌不忙道。

    “公主不需如此,”桓维不甚诚恳地笑了声,“臣奉命行事,自当尽心。”

    “这本不是长公子分内之事。奈何我实在放心不下,不欲你回荆州,便只好出此下策。”萧窈只当没听出他阴阳自己,轻笑道,“故而除却辛苦,还应赔个不是。”

    她就这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

    桓维沉默片刻,待到心绪平复,方才问:“公主如今这般坦诚,是放心得下了?”

    萧窈耸了耸肩:“那倒也没有。”

    桓维噎住,险些被她给气笑了。

    “我想着,长公子如今站在这里,而非借萧巍之手潜逃,应是还没决意与江夏绑死,当一根绳上的蚂蚱。”

    萧窈撩起眼皮,端详着他的反应,“只是不知,令尊如何打算?”

    桓维面无表情:“父亲自然尽忠职守。”

    萧窈没理会这一听便是敷衍的说辞,自顾自道:“我听崔循提过令祖。你可知他老人家若还在,会如何?”

    桓维便不再言语。

    因他心知肚明,若自家祖父仍在,早在萧巍年前来建邺时,就要亲自给荆州写信质问了。

    因桓翁虽性情任诞,行事散漫,却并非狂妄到不顾君臣伦常的人,更不愿阖族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桓维虽什么都没说,但沉默之中所流露出的无奈,已经足够萧窈再次确准桓大将军的态度。

    心不可避免地沉了沉。

    但这在萧窈的诸多预想之中,这甚至算不上最差的情形,故而并没惊诧,也不至于为此颓唐。

    她稳稳托着手炉,指尖抚过绣囊上的精细花纹:“还有一事……”

    桓维心中存着忧虑,听她语气稀松平常,只当是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漫不经心点了点头:“请讲。”

    “萧巍他们,当真已经回江夏了吗?”

    萧窈的声音很轻,可落在桓维耳中,却不容忽略。他眼皮不自觉地颤动了下,尽可能平静地反问:“臣不明白公主何意。”

    “我那位叔父子嗣众多,萧巍是原配夫人所出,虽还顶着世子的名头,可地位想来并不十分稳固。毕竟若当真是器重的接班人,岂会派他来建邺涉险?”萧窈斟酌道,“这应当,算是考验才对。”

    “萧巍在此空耗许久,将事情给办砸了,其他兄弟必然会落井下石。那他自己,会甘心就这么回去吗?”

    有那么一瞬,桓维不禁怀疑,是不是萧巍那里有人了走漏风声,才会被她猜得分毫不差。

    他同萧窈对视片刻:“公主既想得这样明白,今日太子出行,应当另有安排。”

    萧窈笑而不语。

    冬日稀薄的日光下,远处的山林有鸟群惊起。桓维久在军中历练,只一眼,就隐隐看出些肃杀之意。

    前几日见萧巍最后一面时,桓维曾好心叮嘱过,叫他若真有什么打算,不要伤及萧窈。

    那时是想着,若萧窈真有个三长两短,崔循决计不肯善罢甘休。而如今,桓维忽而意识到,兴许用不着崔循出手。

    她本就是个应当忌惮的人。

    桓维只觉嗓子发紧,心中千回百转过,倒顾不上萧巍那里会如何。他脑中浮现一个本该早些想到的问题,缓缓道:“公主特地追出来,与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萧窈反问:“长公子以为呢?”

    “你想令萧巍疑心,是我告密,泄露他的行踪安排,致使事败。”桓维说起这些,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眼前种种,又令他不得不怀疑。

    “长公子说笑了,萧巍如何会知道我来见你?”萧窈若有所思,“还是说,你知今日琅开堂内,还有与江夏往来交好之人,故而心生顾虑。”

    “可你们两家既为姻亲盟友,又岂会因无凭无据的揣测,疑神疑鬼。”

    第110章

    萧霁驾临学宫, 近半数东宫属官随行,原本来来往往的官廨冷清不少。

    有人故态复萌,生了懈怠的心思, 想着趁此机会松快半日。待到知晓崔循仍在, 心中叫苦不迭, 手上的事倒是半点没敢落下。

    生怕被叫去时答不上来。

    议事厅中一片沉寂。

    崔循翻看着浙东一带近日呈上来的那批公文奏报。

    空旷的厅堂中,唯有轻微的纸页翻动声, 炉香袅袅。

    此处燃着的原是惯用的檀香。

    因萧窈近来不大喜欢, 崔循看出, 便吩咐内侍换了春信香。

    香气轻淡悠远, 犹带丝丝缕缕清甜, 是那种闺阁女郎会更偏爱的味道。

    程璞一进门, 便觉察出换了香料, 下意识看向书案后端坐的崔循。

    他虽是立储后得了提拔, 才正儿八经入朝为官,但世家之间多有往来, 自然与崔循打过交道。在他从前的印象中,崔长公子便如传闻中所言,是个一丝不苟的端方君子。

    言谈举止自是无可挑剔。

    却又如极寒之地经年不化的寒冰。叫人望而却步,也难想象他会有为儿女情长改变的一日。

    时下多有议论,说崔循娶公主, 实则是为了攫取皇权, 令崔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程璞也曾这样暗暗想过,但就眼下所看到的种种, 又觉着, 未必如此。

    在崔循抬眼看来时,程璞及时垂了眼, 躬身问道:“少师有何吩咐?”

    崔循将公文与他:“会稽呈上的奏疏中提及,周遭各地由社祭故态复萌之兆。”

    程璞的叔父出镇会稽,他正恭谨接过公文,听到“社祭”二字时,修长的手隐隐颤抖。

    寻常社祭不过是循着旧时习俗,稀松平常,决计犯不着在公文上特地提及。此处的“社祭”,指的是当年天师道兴起,各处民众受其蛊惑,逐渐演变的邪祭。

    哪怕时过经年,于士族而言,“天师道”仍是不愿回忆的忌讳。

    程氏族中曾在当年那场战祸中折了不少人,其中还有程璞极为亲近的兄长。他被闯进府衙的信众擒获,连带着妻妾子女,一同绑于府外焚死,尸骨无存。

    程璞又看向崔循。

    崔循神色不动,幽深的眼眸不见波澜。

    这种格外镇定的态度犹如一颗定心丸。程璞闭了闭眼,随之平静下来,看过那封公文后低声道:“下官记得,天师道那位装神弄鬼的教主已然授首。”

    “陈恩已死,但曾经追随过他的信众却不可能除尽,早已四散。”崔循道,“因陈恩生于章安,故而昔年信众多流散于东南一带。”

    年前浙东阴雨连绵,民不聊生,萧窈就曾有过这样的忧虑,恐当年之事重演。崔循也未敢轻视,为着赈灾事宜费了不知多少心力,竭力稳定民心。

    若非如此,只怕这一消息来得还会更早些。

    “此事不容小觑。”程璞至今仍记得当年兄长死讯传来时,家中悲恸至极的境况,“若不尽早铲除,放任自流,只怕将来再想约束就难了。”

    崔循颔首:“我会奏请,请殿下为此下诏。”

    程璞会意,垂首道:“叔父自当尽心竭力。”

    在程家叔父那里,朝中颁下的诏书未必及得上程公一封家书,事情兴许一样办,但尽心程度自有不同。

    崔循召程璞来,并没指望他能对此提出多有用的建议,得了这句表态便足够。又多问几句后,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便暂且搁置此事,待到明日众人齐聚商议。

    又吩咐了阁部官吏,取当年存档的奏报备用。

    而后离宫归家-

    二房在为小公子庆贺满月。

    虽未曾大操大办,但也遍请崔、言两家亲眷,待客的宴厅坐得满满当当,笑语不绝于耳。

    言氏先前孕有一女,倒是妾室陆续生了两个儿子,为此颇不自在。如今自己生了嫡子,算是解决一桩烦处,心满意足。

    言夫人也为女儿高兴,抱着小外孙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交给乳母带去喂养。垂眼饮茶的功夫倒是想起旁的,帕子轻

    轻按过唇角,不着痕迹问道:“你那位长嫂呢?”

    “公主是个大忙人,哪顾得上这些?”言氏似笑非笑,“一早遣人过来,说是实在不巧,今日须得随太子往学宫去。”

    给小郎的满月礼虽说是贵重,但她本就是士族出身,又嫁了崔氏,什么东西没见过?又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小门小户。

    言夫人不由皱眉:“这样的当家主母,闻所未闻。”

    向来讲究出嫁从夫,纵为公主,嫁入崔氏后便是崔家的人。哪有放着自家的事不管,倒要为着萧氏平白折腾的?

    偏这样一个人嫁了崔循,成了宗妇。

    认为萧窈德不配位的大有人在。言氏平日自然不至于宣之于口,只是适逢此事,又是在自家母亲面前,便少了些顾忌,嘲弄道:“如今仍无子嗣傍身,且看着,她还能肆意妄为多久。”

    正说着,前头伺候的婢女来报,说是长公子亲至。

    言氏神色一怔。

    因崔循素日事务繁重,未必顾得全族中事务,她与自家夫君原都没指望崔循会来这满月酒。虽说较之宾客而言,来得是晚了些,但谁也不会为此苛责崔循的不是。

    言氏琢磨片刻,脸上的笑意便不如先前自在,只吩咐道:“叫人小心伺候。”

    崔循这是代公主来的。

    他知道萧窈没尽到一个主母的职责,放着自家应有往来交际不管,为旁的事情费神。但没阻拦,也没苛责,而是自己抽空过来周全,叫人再没法非议什么。

    便当真要说萧窈的不是,也是他惯的。

    前去送贺礼的老仆回来别院,如实回禀此事。

    崔翁眼皮都没抬。他已经懒得为这个不争气的长孙生气了。

    毕竟气也没用。

    他得保重身体,活得长久些,待到崔循也有了孩子时,才能好好教养重孙。

    再怎么说,萧窈也是嫁入崔氏。而非如阳羡长公主那般,后宅不明不白地养了一群伶人,惹得议论纷纷。

    待到真有了重孙,崔翁苦中作乐地想,总是要随自家姓的。

    崔循并不知道自家祖父心中的考量,只是在看过襁褓中瘦瘦小小的婴孩时,的确不可避免地,设想自己与萧窈的孩子会是何模样。

    但这想法转瞬即逝。

    在崔毅端着杯盏上前时,他立时回过神,含笑问候。

    崔循心底并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场合,但并非不擅应对。恰相反,只要愿意他愿意,能周全得滴水不漏,任谁都挑不出半点不妥来。

    崔毅便生出些错觉,只觉堂兄实在温和可亲,此时便是提些什么,也不为过。

    他饮尽酒,寒暄三两句后,含笑道明心思。

    说是早些时候有方士算过小郎的生辰八字,城东一处宅院,于他而言正是风水相宜的福地。纵不常住,也能庇护着,叫他一生平安顺遂,无灾难苦厄。

    崔循平静听了:“若如此,与主人协商,买下就是。”

    “偏是这点犯难。叫人问了许多回,那家死活不肯应下。”崔毅意有所指道,“说来还是我无能,若得兄长一句话,便是再怎么为难的事,也都迎刃而解了。”

    那户人家有些人脉,故而强撑着,不肯松口。

    但若崔循发话,分量自是不同,便是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应下。

    因饮酒的缘故,崔毅脸色泛红,眼瞳也不似平日那般清明,仿佛已经被酒气浸透,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的崔循。

    崔循神色寡淡道:“这等事终究要讲究缘分二字。既如此,若执意强求,岂非伤了福泽?”

    崔毅动了动唇,还欲再说,被崔循清冷的目光扫过,倒似被当头泼了盆冰水,冷静下来。他不敢辩驳,只干巴巴应了声“是”。

    崔循也不再多留。

    略沾了沾酒,算贺过喜,便离席回房。

    这时辰,萧窈还未从学宫回来,山房自是鸦雀无声。

    崔循便不曾回卧房,只在前头的书房,随手翻看萧窈这些时日看的书。

    她也忙得厉害,这册讲史的书断断续续看了近半月,也没看完。其中夹着片秋日里银杏叶做的书签,算不得精致,但是她自己看中捡回来制成的,一直用着。

    难得有这样清净的时候,崔循却骤然发现,自己静不下心。

    哪怕是他用了这么些年的书房,也点了惯用的香,却依旧难以专心致志看上几页书。总时不时走神,想着萧窈此时应在何处。

    他知道萧窈的安排。

    想要在萧霁归程时露出破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看能否钓上条鱼来。

    她不会当真拿萧霁冒险,返程的车驾中,会是扮作萧霁的侍卫。

    这时辰,应当已经尘埃落定。

    今晨,他着意叮嘱萧窈“早些回家”,兴许过不了多久她轻快的脚步声。或是雀跃地同他讲,今日事成,又或是同他抱怨自己白费心思。

    无论是哪种情形,他都已经在心中拟好了说辞。

    可临近黄昏,暮色四合之际,来的却是沈墉。

    “公主遣臣来告知您,诸事顺遂,不必担忧。”沈墉躬身抱拳,又道,“刺客悉数擒获,太子殿下无虞,方才已由臣亲自护送回宫。审问之事交由……”

    沈墉尚未禀完,已被崔循毫不留情打断。

    “公主在何处?”他落在书页上的手微微收紧,脆弱的纸张随之皱起。

    沈墉将头埋得愈低:“公主无恙。只是许久不曾在学宫留宿过,甚是想念,也想陪班大家说说话,今日便不回府。”

    崔循稍稍松了口气,却不肯信,沉默片刻后忽而道:“她受伤了?”

    沈墉:“……”

    虽三言两语就露了馅,但他觉着,此事实在不能怪自己。

    毕竟他常与军中那些直来直往的粗人打交道,又怎么能指望他瞒得过眼前这位呢?

    但萧窈发了话,也不能就此承认。

    好在崔循并未再逼问。

    他这样一个办事妥帖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将那片银杏叶书签放回原处,已站起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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