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后, 萧窈曾住过的屋舍又收拾出来。
翠微虽未曾随行,但青禾做事已经比先前稳妥不知多少,吩咐人去行宫取了从前的衾枕寝具。备了炭炉, 熏了香, 收拾得极为妥帖。
叫人吩咐学宫的厨子, 煲了萧窈喜欢的汤。
又特地备了蜜饯,好叫她喝完苦药之后, 能含着缓一缓。
而萧窈在对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反思。
她原不该挨这一刀的。
只是当时才与桓维聊完, 得了想要的承诺, 占了上风, 心中便不可避免地有些自得。又因迎面而来的仆役看起来实在年轻, 身量与她差不多, 倒像是尧祭酒身侧的书童, 便没当回事。
好在因自小习弓箭, 她的眼力要比常人好些,反应也还算快。
日光映出刃上锋利的光时, 及时抬手,挡住了原本划向颈侧的匕首。
冬日厚重的大氅与衣物多少起了些遮拦的效用。
周遭的侍卫立时上前制住那人。
她性命无虞,小臂虽受伤,但好歹没伤及要害,医师处理过也已经止了血。
止血敷药时, 班漪在她身侧陪着, 脸色煞白,气都快喘不顺了。
萧窈自然是疼的。
只是此事实在是她自己疏忽, 没脸叫嚷, 也不愿师姐揪心,便强撑着一滴泪都没掉, 甚至还挤出点笑意安慰班漪和青禾。
“你今夜不若留在学宫,好好歇息。”班漪不放心她就这么回去,担忧伤口崩裂,叮嘱道,“叫医师时时候着,若有何不妥,也好及时处理。”
这提议正合了萧窈的心思,立时应下,叫青禾安置去。
倒不是担心伤势。她心中有数,知道这伤并没那么严重,而是不大想回去见崔循。
两人同床共枕,这伤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只一想
他的反应,萧窈便觉头上也隐隐作痛,便想着能晚一日是一日,说不准明日这伤处便看起来没那么严重了。
她接过青禾手中的瓷碗,忍着苦,一鼓作气喝完那漆黑的药汁。
正要拿蜜饯,却听门外传来侍卫的质疑:“谁敢擅闯……”
这侍卫是宿卫军的人,认得萧窈,却不认得这位行迹匆匆的客人。
话音未落,便被六安拦下:“这是崔少师。”
侍卫立时噤声。
房中的萧窈顿觉口中苦意更甚,环视四周,下意识想寻个躲避的去处。只是还没来得及动弹,崔循已经进门。
崔循匆匆而来,未及更衣。
穿的是那件月白色的大袖襦,看起来有些随意,系着墨色大氅,身上犹带冬夜山间的寒气。
萧窈披着绒毯坐在熏炉旁,不由打了个寒颤,倒打一耙道:“你怎么这时辰过来!”
崔循见她安然无恙坐在这里,还能质问自己,原本紧绷的眉眼和缓些。只是瞥了眼小几上的药碗,又不由得皱眉,解了大氅后上前道:“何处伤着了?”
说着,又借一旁的烛火细细打量萧窈。
与平日相比,她的气色是要苍白许多,看起来有气无力的。但瞪他时,眼波流转,看起来精神还算好。
萧窈因他这一句话偃旗息鼓,撇了撇唇:“还是糊弄不过你……”
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崔循却笑不出来。
离得近了,依稀能嗅到她身上那股若有似无的血气,丝丝缕缕,令他的呼吸都不大顺畅起来。
萧窈觑着他的神色,将绒毯下那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臂给他看,尽可能轻描淡写道:“并没伤筋动骨,只是划破皮,流了点血罢了……”
泛凉的手托起她的手腕。
灯火下,他白玉般的肌肤下的青筋尤为明显,隐隐颤动。
萧窈叹了口气:“当真不妨事。”
“为何会伤到?”崔循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讲与我听。”
他并未陪着萧窈过来,便是心中算过,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萧窈如今行事有自己的章法,他那些自以为的好,于她而言兴许会是束缚。
可到头来,还是出了事。
萧窈心知不妙,拗不过他,只好三言两句讲了。
她竭力想要糊弄过去,但崔循还是敏锐捕捉到其中的纰漏,立时问道:“慕怆不在?”
慕怆的身手非寻常侍卫能比。
萧窈仰头看房梁,没什么血色的唇抿了抿,小声道:“我令他照看阿霁去了。”
于她而言,萧霁的安危是重中之重。
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众人所耗费的心血悉数落空,要面对的麻烦太多了些,不得不慎重。
崔循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便是动气,也不会失态。
萧窈没敢看崔循的眼,但听他似是深吸了口气,便知道这是忍着,才没为此斥责自己。
又叹了口气,解释道:“本不该有什么事的。而且那人动手时,离得极近,纵然是慕伧在我身后,也不见得就能反应过来……”
“揣着匕首的人,行走时大都与常人不同,以慕伧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崔循打断她,语气生硬,“你如今是伤了手,若境况更坏些,要如何?”
萧窈心虚,原本还算好声好气。
但被他不依不饶质问,心底泛起些委屈,索性反问道:“那若阿霁出了事,要如何?”
“那就由他去死。”崔循答得毫不犹豫。
萧窈:“……?”
“太子的位置由他来坐,又或是旁的萧氏宗亲子弟来,有什么分别?”崔循似是并没觉察到自己话中的残忍,冷声道,“若担忧江夏王篡权,大可不必,我自有方法摆平。”
他并不在乎萧霁的死活。
甚至因妨碍到萧窈的安危,心中浮起戾气。
眼见崔循越说越不像话,萧窈用一句话打断了他。
“崔循,”她轻轻抽了口气,“我疼。”
那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说辞戛然而止。
崔循眉眼间的厉色褪去,指尖轻轻从雪白的纱布划过,轻得像片落叶。似是想抚摸伤处,又恐惹她疼。
萧窈眨了眨眼:“我都这样可怜了,你都不关心,只顾着骂我。”
崔循心软得一塌糊涂,自然也顾不上同她分辩方才那怎么能算得上“骂”,只低声认错:“是我不好。”
气氛缓和下来。
萧窈这才终于有闲心,拿了粒蜜饯含着,甜意驱散苦涩的药味,含糊不清道:“我明白,此事归根结底还是我疏忽大意,做得不妥。伤了自己,还带累着你这样忧心。”
反思过,又向崔循道:“可你就不能先哄哄我吗?”
崔循微怔。
萧窈常觉他较之先前有所长进,如今再看,却又觉半斤八两。只得提醒:“抱我。”
崔循这才反应过来,避开伤处,将她整个人抱在怀中。
萧窈在他怀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头看他,舔了舔唇上的蜜渍。
好在崔循这回并没需要提醒,几乎是下一刻,便低头亲吻她。
在熏炉旁坐了这么久,崔循的唇却还是凉的。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这一路过来,也不知如何受冻。
萧窈耐着性子,舌尖舔过他的唇。
又将蜜饯的甜与隐约犹存的苦意送入他口中。缠绵亲吻的间隙,喘了口气,低笑道:“都怪你,害我都没顾得上吃糖……苦死了。”
崔循依旧只会道:“是我不好。”
而后便又亲她,有些凶,像是想要将她融入骨血之中,密不可分。
待到萧窈实在吃不住,这才依依不舍退开。
“其实当真没什么,”萧窈倚在崔循肩上,待呼吸平缓下来,又试着开解他,“养几日,我便又活蹦乱跳的了。”
她自小胡闹惯了,并不惧怕。
“我明白。”崔循抚过她亲吻时散下的长发,喑哑的声音格外迟缓,“萧窈,是我怕。”
他当真怕极了。
他自恃手段,总觉世上事并无自己不能掌控的。
可须知生老病死,非人力所能强求。
“你若出事,要我怎么办?”
第112章
萧窈从未想过, 自己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要我怎么办”这样的话。
因这话隐隐透着些许无措。
而崔循是那种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游刃有余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再没什么事能令他动摇。
她知道崔循会为自己担忧, 但不曾想到, 他会为此生出“后怕”这种近乎软弱的情绪来。
寒夜寂静,灯花燃破, 响起轻微的“噼啪”。
萧窈自初时的惊讶中回过神, 窝在崔循怀中, 感受着他胸腔中传来的心跳, 迟钝地觉出几分疲惫。
早些时候在班漪面前, 她强撑着没叫疼, 甚至半句话都没抱怨。
见着崔循时, 故作轻松, 想要将这件事就此揭过。哪怕同他撒娇,也是有意为之, 想要缓和气氛。
而眼下,她终于什么都不再想。
纤细的手指攥着崔循的衣袖,轻声道:“崔循,我有些累。”
这一日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多了些,心绪起落, 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难以为继。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些。
崔循妥帖地将她抱起, 手臂稳健有力,却又小心翼翼, 像是捧着易碎的珍宝。
帷帐落下, 将烛火遮蔽在外。
萧窈眨了眨眼,只觉唇角落了轻飘飘的吻, 不掺情|欲,也就显得格外温柔。
“什么都不必想,安心歇息。”崔循轻而缓的声音响起,“……我在这里陪你。”
往日睡前,两人总要聊些正事。
萧窈会趁此机会梳理思绪,若有疑惑不解之处,也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枕上教妻大抵如此。
今日她原也存了几句话想问,但兴许是太过疲惫,又兴许是崔循哄她睡觉的声音颇具诱惑,沾了枕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萧窈从前常睡懒觉,若非有什么特殊的事,醒来时大都已经天光大亮。自嫁了崔循,又开始经手正事后,倒是渐渐习惯于早起。
昨夜身心俱疲,婢女们谁也没来惊扰。但到了平日晨起的时辰,还是自然而然醒来。
此时天才蒙蒙亮,床帐之中漆黑一片。
萧窈正疑惑婢女为何还不掌灯,手臂上隐隐传来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倒抽了口冷气,想起身在何处。
“你醒了,”低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伤口疼?”
他的反应太快了些。
萧窈眯了眯眼,侧过身,想要看清崔循的神情:“……你不曾睡?”
崔循抬手抵在她肩上,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小心。”
她不是那种睡觉十分安稳的人,若再有梦,卷着锦被翻来覆去是常有的事情。平日倒没什么,最多不过是床榻凌乱些,可如今小臂上有伤,一旦牵动或是压着伤处,便极易开裂出血。
崔循看了她一夜,便是怕这个。
萧窈微怔,反应过来其中缘由,心中涌起些说不出的滋味。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只道:“叫青禾她们轮着看顾就是,哪值得你这样熬一宿?”
崔循低低地笑了声。
“你还笑!”萧窈瞪了他一眼,催促道,“快睡。”
崔循嘴上应了声“好”,却并没合眼,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
他衣上残留着些许春信香气。
这是萧窈近来颇为喜欢的香料。她向崔循身侧贴了贴,见他执意不肯睡,便闲话道:“我从前在此处暂住,也是为了养病。”
崔循了然:“是风寒发热。”
萧窈点点头,倒是又连带着想起另一桩事,谴责道:“你那时还罚我抄书。”
说罢又问道:“我抄的那些经书你看过吗?不会随手扔了吧?”
崔循短暂沉默片刻,无奈笑道:“在太常寺官廨。”
崔循清楚记着,当初是谢昭代她将抄的经书送到自己这里来的,还说了些有的没的。他兴致缺缺,看都没看,也想过随手撂给仆役扔了。
但最后还是留下来。
放在了不常取用的书架上层。
“这还差不多。”萧窈哼笑,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着当初在学宫时旧事,倒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待到有朝一日尘埃落定,海清河晏,阿霁也能独当一面,我便不再管这样多的事务。”她声音里犹有尚未完全褪去的困意,懒懒散散,漫无边际畅想,“届时就来学宫帮忙……”
崔循指尖绕着缕长发,只道:“如班氏那般吗?”
“我哪有师姐那样的学问?岂非误人子弟。”萧窈颇有自知之明,琢磨了会儿,乐不可支道,“不如去管思过堂好了。到时候,看看谁还敢违背戒规。”
崔循亦笑了声:“倒也不错。”
只是在那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解决。
譬如狼子野心的江夏王,又譬如死灰复燃的天师道。
萧窈受伤的消息并未广而告之,但对于耳目灵便的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秘密。
萧霁为此担忧不已。
尤其是在知道萧窈将武艺高强的暗卫遣来护卫他,以致自己深陷险境后,更是大为自责。
每回萧窈入宫,都要亲自嘘寒问暖,关心伤势。
崔循令人有意无意将此事透露给萧霁,是知道以萧窈的性情,恐萧霁内疚,兴许压根不会提及慕怆之事。可他却并非施恩不图报的人。
总要叫萧霁心知肚明才行。
萧窈看在眼里,倒不至于为此与崔循争执,索性随他去了。
只是又一次两人独处,被前来问候萧霁打断时,看着崔循黯下来的眼眸,忍了又忍,才没笑出声。
除此之外,谢昭、桓维一干人等遣仆役送了伤药问候。
这些皆是稀松平常的交际,萧窈并未放在心上,客客气气道了谢。令她颇为意外的是,常年在别院养生的崔翁竟也专程过问此事。
萧窈对这位老爷子没什么好印象。
哪怕成亲后,随着崔循改口称呼“祖父”,也没真将他当做亲近的长辈看待,场面上不出错就算周全了,更不会费心讨好。
如今再见,崔翁依旧是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老神在在。
目光扫过她,落在崔循身上,皱眉问道:“这伤因何而起?”
“是我疏忽。”崔循先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大略讲了原委后,又不动声色看向自家祖父。
算不上威胁,但至少有防备之意。
像是生怕他发作,责备萧窈,叫她从今往后安稳留在家中,不要掺和那些事情一样。
崔翁看出长孙的回护之意,若非涵养犹在,只怕已经要吹胡子瞪眼了。
“我只问一句,倒叫你仔细成这样!”崔翁冷笑了声,没好气道,“此事的确是你疏忽。便是再怎么样,终究是崔家妇,岂能容人这般欺凌。”
如果忽略掉那句“便是再怎么样”,这话倒是十足的好意。
萧窈原本正眼观鼻鼻观心,想着敷衍过回去歇息,听了这句后,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崔循低眉顺眼,恭谨道:“是。”
崔翁正色问:“此事是谁所为?”
崔循道:“那人是个硬骨头,初时不肯认,后来咬死了是受桓氏授意……”
供词送到萧窈那里,她并没信,却不妨碍拿去问桓维。
桓维脸都青了,再三担保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也不知心中将萧巍骂了多少遍。
“是江夏世子的手笔。”崔翁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是又不由疑惑,“他遣人沿途埋伏,欲谋害太子,倒是情理之中。为何要对公主动手?”
崔循正欲解释,萧窈轻咳了声,自己将年前琼芳园赌箭之事讲了。
彼时崔翁也在学宫,同尧祭酒一处清谈。后来虽有所耳闻,但关注的是萧霁、萧巍这对堂兄弟之间的争执,不知自家孙媳后来掺和这么一脚。
眼皮跳了下,想挑剔她与人争一时意气。
但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了这么点过节,如此行事,既见其心胸狭窄,也可窥见对于崔氏的态度。”崔翁一针见血。
先前桓维阻拦,劝萧巍不可贸然对萧窈动手,并非什么“怜香惜玉”,甚至也不是看在萧容的情面上。
只因此举无疑是对崔氏的挑衅。
也无声昭示着,若有朝一日他掌权,必容不得崔氏。
可萧巍还是做了。
不知是意气用事,蠢到并没意识到此举会造成什么结果;还是有恃无恐,想着终有一战,便是提前撕破脸也无妨。
崔循不疾不徐道:“正是。”
崔翁耷拉着的眼皮抬起,目光锐利,声音平稳:“既如此,有些事你看着办就是,不必再来问我。”
崔循一笑:“多谢祖父。”
祖孙二人寥寥几句间便已商定,萧窈愣了愣才回过味,意识到崔翁这话的用意。
倒不是她迟钝,只是原以为崔翁那里恐怕还有得磨,并没想到他竟会应得这般顺遂。
“此时一如当年,阖族兴衰系在你肩上,当慎之又慎。”崔翁语重心长叮嘱后,瞥了眼既惊讶又欣喜的萧窈,又向崔循道,“我已过耳顺,无甚雄心壮志,所盼者寥寥无几。不过颐养天年,便已足矣。”
萧窈听着,以为是崔翁年老伤怀,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宽慰两句,却只听崔循言简意赅地应了声“是”。
她便没说话。
待到出了庭院,小声道:“你方才那般,是不是太……”
生硬了些?
崔循垂眼看向她,轻笑了声:“卿卿可知,祖父盼望什么?”
萧窈没多想,下意识反问道:“什么?”
崔循道:“重孙。”
萧窈:“……”
族中这么多子弟,崔翁其实并不缺重孙,前几日满月酒那个就是新添的。
崔循又补了句:“你我所出。”
萧窈从没主动提过子嗣之事,崔循原以为,她红过脸便会撂开手,不再多言。却不料萧窈垂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若是女儿呢?”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回过头看他:“怎么?”
崔循向来冷静自持的眉眼舒展开,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由衷道:“那便再好不过了。”
第113章
若论及心机谋算, 萧巍算是个自大的蠢人。
但他却并
非一无是处。
遣来行刺的侍卫忠心耿耿,廷尉那边严刑审了数日,也没从他们口中掏出想要的回答。或是宁死不答, 或是胡乱攀咬各家。
到后来, 萧窈已经懒得细看那些供词。
指尖压着书案一角的麻纸, 轻点几下,不耐烦道:“索性杀了算了, 以儆效尤。”
崔循正在为她换伤药, 神情严肃, 眉眼不自觉皱着, 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闻言, 眼皮都没抬, 淡淡道:“不急。这是萧巍培养的死士, 知晓不少江夏事宜, 若就这么赐死,未免太便宜他们。”
死于他们而言不是惩罚, 而是解脱。
萧窈虚心受教:“那要如何?”
“廷尉处既问不出所以然,明日调淳于涂去,令慕怆监看。”崔循替她清理伤处,重新上药,时不时抬眼端详她的反应。
萧窈对上他的视线, 连忙道:“已经不疼了。”
她用的伤药是最好的, 悉心养了这么些时日,伤口的确不疼, 只是因血肉生长的缘故隐隐发痒。
崔循缠着纱布, 修长的手指绕着雪白的布条,灵巧而熟练。
最后依着萧窈的喜好, 打了个结。
萧窈抬手看了看,十分满意,又就着先前的事情追问:“我知淳于涂是你的人,擅审问,那慕怆呢?”
“他亦是死士出身。”崔循言简意赅,见萧窈仍欲追问,抬手遮了遮她那双清澈的眼,“有些事,卿卿还是不知道为好。”
他教萧窈谋略布局,倾囊相授。但那些上不得台面、血腥污秽之事,并不愿她多费半点心思,自有他来扫清。
萧窈犹豫片刻,应了下来。
这桩差事吩咐到慕怆那里时,他半点没迟疑,欣然应下。
倒不是如何嗜杀。
只是与他现下所做的事相比,去地牢审讯,算得上放松了。
因着萧窈学宫遇刺之事,崔循迁怒,责他擅离职守。慕怆并没辩解,倒是萧窈得知后同崔循争辩起来,将错处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是她执意令慕怆前去护卫萧霁。
崔循自然不可能罚萧窈,也恐她生气,最后斟酌后,只罚他抄书。
不伤筋动骨,也不罚俸思过。
看起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于慕伧而言,这无疑是桩苦差事。
在他手中,各式各样的刀剑仿佛早就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用得驾轻就熟。但却难以驾驭那支细细的羊毫笔,字写得犹如鬼画符,不堪入目。
如今接了刑讯的任务,终于从中脱身,说是如蒙大赦也不为过。
此事交付给崔循,萧窈便没再过问。
眼下令她更为在意的,是会稽属官呈上来那封奏疏中,所提到的社祭一事。
阁部官吏依着崔循的吩咐,开库房,从那些积灰许久的纸张中将昔年涉及天师道的往来公文悉数翻找出来。一摞又一摞,堆了足有三张书案。
议事的朝臣中有经历过当年那场动乱的,仍能回忆起彼时焦头烂额的境况,一听“天师道”这三个字便隐隐头疼。纵使是年轻未曾亲历过的,总也有所耳闻,觑着在场各位同僚的面色,未敢掉以轻心。
“那是群不要命的疯子。”有人语重心长道,“彼时陈恩妖言惑众,愚民广为依附,犯上作乱,费了许多周折才平定下来。如今既已觉察到苗头,便该及时掐灭,斩草除根,万勿使之死灰复燃。”
萧霁颔首道:“卿以为应如何?”
“宜令各地严查,敢参与社祭者,家中供天师像者,格杀勿论。”
斩钉截铁的声音隔帘传来,足见其恨意。
萧窈翻看公文的手微微停顿,听出这是顾侍中的声音,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当年那场动乱中,各家士族或多或少折了自家子弟性命,连带着浙东一带的家产也遭劫掠,其中顾氏的损失尤为惨重。
这般恨也算情理之中。
顾侍中挑起这个头后,陆续开始有人附和。
群策群力,商议着如何将这重新迸起的火星子彻底按灭。
萧窈凝神听了会儿,对这千篇一律的说辞感到失语,复又低头翻看书案上的公文。
这是昔年崔循亲笔所书。
行文字迹乍一看与如今并没多大分别,但萧窈见得多了,很快就看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崔循当年的字不似如今这般内敛,是要更锋芒毕露些,字里行间,仿佛能窥见他彼时杀伐决断的行事。
其中提及天师道,有两句引起她的注意。
崔循写道,“归根溯源,实则堵不如疏。”
“只是时至今日,积重难返,唯有杀陈恩,绝其念,方能使其溃散。”
其后附着的是详尽的布局安排,设陷阱,引陈恩领叛军入彀,屠戮殆尽。
崔循入内时,萧窈仍在细看这折文书,甚至没觉察到他的到来。
崔循一撩衣摆,在她身侧坐了。
目光落在纸页上,稍顿,无奈笑道:“怎么在看这些?”
说着,便想要从她手中抽走。
萧窈回过神,微微后仰避开,挑眉反问:“不能给我看吗?”
“倒不是不能……”崔循还记得自己写这封公文时的情形,是再三斟酌后,决定对陈恩一干人等赶尽杀绝。他拿定主意要做什么,便半点都不会容情,诸多安排称得上心狠手辣。
故而本能地不愿让萧窈多看。
“能不能的,我也已经看完了。”萧窈将公文摊开放在他面前,葱白的手指点了点一处,“崔循,我想听你讲‘堵不如疏’的事宜。”
崔循微怔。
垂眼看过,才记起这句曾经落于纸上的感慨。
萧窈捧起茶盏,并未催促,目不转睛看他。
“顾鸿方才说,天师道信众是愚民,是疯子,这话并没错。”崔循斟酌着,缓缓道,“但他们并非从最初便如此……”
昔年陈恩声望最高时,一呼万应。
狂热的信众们如众星拱月,自各处奔赴,甚至有夫妻因嫌刚生下的婴儿妨碍赶路,弃之于井。他们并不惧死,深信死之后,将会于极乐之地重逢,强过苟延残喘地活着。
士族们对“陈恩”这个名字深恶痛绝,视其为擅弄邪术、蛊惑人心的妖人,甚至多有避讳不愿提及。
但崔循令人将其斩首,悬于城门示众。
他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寻常人。
陈恩并没什么移山倒海,不死不灭的本事,只是少时随着方士学过一年半载,后又混迹市井,深谙装神弄鬼的伎俩罢了。
天师道大行其道,并非陈恩如何了得,而是时势造就。
绝望的泥泞之中滋生狂热的信仰,亡命之徒聚于一处,蚁多食象,令从来高高在上的士族摔得头破血流。
“若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谁也不会想要以命相搏。”萧窈极轻地叹了口气,回忆起方才所听的议论,摇头道,“所谓格杀勿论,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还易弄巧成拙。”
“眼下,还没到那一步。”
崔循颔首认同:“是。”
“没有上来就一杆子打死的道理,堵不如疏,宜分而化之。”萧窈稍一想,拿定主意,“我令秦彦明日上书,再议此事。”
她舒了口气,随口提醒崔循:“喝些茶水。”
崔循抬了抬眉。
萧窈抬手,在他下唇轻点了下:“有些干……”
她并没别的意思,但尚未收回的手被崔循攥住,对上他黯下的眼眸时,后知后觉出些许暧昧。
因她时常操劳,精力不济,崔循便不似刚成亲那会儿索求无度。学宫之事后又受了伤,多有不便,两人之间已经素了有段时日。
崔循倒没说什么。
只是薄唇微启,含着她的指尖,轻轻舔了下。
萧窈:“……”
指尖濡湿的触感引起一阵酥麻,随之蔓延全身。
她看着崔循那张清隽如玉的面容,既震惊于他怎么能这样,又不可抑制地心神为之动摇,只觉当真是好看极了。
“你,”萧窈定了定神,勉强
正经道,“……晚间再说。”
崔循低笑,明知故问道:“卿卿想说什么?”
萧窈瞪他一眼,不肯再多言,只从一旁的公文中又随手取了份,漫不经心翻看着。
这上边讲的是陈恩的出身经历。
他出生在章安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户,遭逢灾年,被卖给当地富户为奴,后又逃离辗转各地。曾在一方士身边当过仆役,也曾偷鸡摸狗,混迹市井。
萧窈起初看得心不在焉,待到翻过一页,目光落在“陈恕”这个名字上时,不自觉坐直了些。
“陈恕……”萧窈偏过头,向崔循问道,“我记得昔年陈尸示众的几人,是陈恩及其亲信,仿佛并无此人。”
陈恩未曾娶妻生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仅有这么一个侄子。
崔循听到“陈恕”二字时,立时便知是谁。
“当年,我与桓大将军兵分两处,陈恕及其所率信众由他围剿。”崔循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大将军上书,逆贼悉数伏诛,陈恕溺于江中,尸骨无存。”
他措辞谨慎。
说的是“大将军上书”所言,而非自己确准。
萧窈听出其中微妙的分别,折起公文一角,轻声道:“时过经年,既音讯全无,便信大将军一回吧。”
第114章
数九过后, 天气日渐转暖。
两岸垂柳抽出嫩芽,河水不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妇人们浣衣之余, 也有闲心多聊上几句。
起初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哪知正说着, 竟传来压抑着的悲泣声。
村子算不得大, 众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对彼此的境况再了解不过。循声看去, 认出抹眼泪那人是村东头的秋娘, 再一看她手中攥着的孩童衣物, 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年前那场冬雨连绵许久, 饥寒交迫之下, 有些老人孩子没能撑过年节, 秋娘的幼子便是其中之一。
她为此悲痛不已, 哭得眼都快废了。
好不容易熬过来, 偏今日浣衣,见着幼子曾穿过的的衣物, 又被勾起悲意。
“妹子快别哭了。”有同她相熟的妇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家中有老有小的,若当真哭垮自己的身子,再后悔, 可来不及了。”
她们这样的人, 是没有请医用药这种说法的。便是家中还有三瓜俩枣,也不会舍得为此花费, 是死是活全凭命数。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 总算哄得她止住眼泪。
只是各家皆有难处,面面相觑后, 或轻或重地叹着气,也没了先前闲聊的兴致。
“再怎么难,这冬天咱们也都熬过来了,开春后,总是一日好过一日的。”说话的妇人干净利落拧着衣物,打破了这格外压抑的气氛,偏过头笑道,“芸娘,你家成志往县里去,可有什么好消息?”
芸娘是老里长的女儿,上边有什么事,她家消息总是最为灵通。譬如年前县里放粮赈灾,便是她家夫婿成志最先知晓的。
众人不约而同看去,面上满是期待。
芸娘挽起衣袖,含笑道:“成志昨夜回来,说是程氏要将桑园佃给咱们养蚕,租子只抽三成……”
话音未落,周遭已响起一片抽气声。
“是程太守那个程家?”
“东边那一大片桑园?我听人说过,那边桑叶喂出来的蚕吐丝结茧极好,能卖出好价钱!”
“租子只要三成?”
诸多疑惑到最后,皆成了一句,“此话当真?”
“八|九不离十,应当就在这几日了。”芸娘轻声细语道,“不独咱们,听说年前受灾的各地,皆有救济。”
妇人们喜笑颜开。有人忙不迭地念着佛,又有人忍不住讶异道:“贵人们这是转了性?莫不是有什么算计……”
要知道从前受灾,兵祸连年时,也没见过所谓的救济。
寻常百姓日子过得苦不堪言,被逼得卖儿鬻女,荒年甚至有过易子而食的惨案。
年前那场雨雪寒灾来时,经历过旧时事的老人们心有余悸,不少人已经交代起后事。甚至有自觉时日无多,不吃不喝的,只为给子孙省一口粮食。
若非向来不管百姓死活的朝廷转了性,放粮施粥,只怕死在年前的人还要足足翻上几倍不止。
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这么一桩,已经够叫人受宠若惊,谁承想还能再有一回?倒叫人欣喜之余,不免心生疑虑。
但转念一想,自己哪有什么值得筹谋算计的?
便又放心了。
妇人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好消息告知叫人,也顾不上再闲谈,匆匆洗完衣物便各自散去。
芸娘昨夜已经高兴过,并不着急。
抹着皂角,细细洗过自家夫君换下的衣裳,不慌不忙抱着木盆回去时,在家门口迎面遇着一人。
那人身量高大,身着粗布衣。他脸上有道旧疤,自脸颊到下颌,叫人难以想见究竟是怎样的伤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
芸娘被他这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一惊,险些失手摔了木盆。
还是成志眼疾手快,接了一把,才没叫她方才那番辛苦白费。
“这是……我远房表兄,”成志咳了声,安抚道,“你自回房歇息就好,衣裳我来晾。”
芸娘白着张脸,勉强笑着问候过,便敛袖进了房中。
“你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顺遂,便忘了从前在教主面前立的誓言。”刀疤脸斜睨他,冷笑道,“你可知背誓之人,是什么下场?”
成志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低声道:“你我皆知,教主死于崔循之手。当年城楼悬着的尸体我亲自看过,并非作假……”
“你敢妄言!教主只是历劫,蝉蜕仙去罢了!”因激愤的缘故,刀疤脸的面相愈发狰狞。待成志连声认错请罪后,这才缓声道,“更何况,教主虽仙去,少主仍在。”
这样一个魁梧的壮汉,提及这位“少主”时,话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只要少主站出来,自是一呼百应,你我又能过上当年那样痛快的日子,喝酒吃肉,要什么有什么。”
“便是那些不可一世的士族,在刀剑、火把面前,也得跪下来摇尾乞怜,求咱们饶命……”
他追忆起旧事,狰狞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向往,犹如沉浸地美梦之中,难以自拔。
成志的血因这的描述热了一瞬,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是在那场大战后,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侥幸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救了进山摘野菜的芸娘,因一身力气与还算中正的样貌入赘田家。
有妻有子,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
并不想再去当从前那等亡命徒。
“教主昔年在时,纠结十余万信众,无往不利,可最后却还是遭崔循暗算,倒成就了他的名望。”成志叹了口气,提醒道,“纵得少主归来,只怕也难同他相争……”
成志自问这话说得算掏心掏肺,可刀疤脸并不领情,定在他身上的目光犹如利刃,还是淬了毒的那种。
他眼皮跳了下,随即打住,改口道:“三哥这般,想是心中已有把握?”
刀疤脸冷哼:“当年崔循巴结着桓大将军,两方联手,致使教主历劫。可今时不同往日,少主背后亦有盟友,可担保桓氏绝不插手此事,又有何惧?”
成志心中一动,想问明白这所谓的“盟友”是谁,可任是再怎么旁敲侧击,刀疤脸也不肯多言。
“我今日寻你,并非求你,只是看在昔日情分上提点,给你指条明路罢了。”刀疤脸深深看他一眼,阴恻恻笑道,“你若贪
图一时安逸,背弃誓言,必受反噬。”
说罢,转身离去。
成志拱手道了声谢,待他的身影远去,抬手重重地搓了搓脸,心事重重地往院中走。
芸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在窗边看他。虽没开口问,但心中的忧虑已经写在脸上。
幼子则张开手,叫着“阿父”,要他驮自己“骑大马”。
成志神色和缓,哄道:“待阿父晾了衣裳,这就来。”
芸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待他近前接孩子时,轻声道:“听人说,东各村主持社祭的巫师被官府拘了,说是若有还有明知故犯者,从重处罚。知情举报者,有赏。”
“我知道,”成志抱孩子的手颤了下,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你放心。”
芸娘又问:“你要出远门吗?”
成志稍一用力,将孩子驮在肩上,郑重其事道:“我哪都不去,只守着你们。”
凭着老里长的交情,他应当能在桑园当个小管事。银钱不多,但也能给芸娘添置新衣,再给儿子买罐饴糖。
他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求安心。
更何况,那些所谓的雄途伟业哪有什么凭据?教主当年那样声势浩大都没做成的事,少主难道就能做成?
这样想的人不独成志,建邺许多士族,亦如此。
思及天师道,思及陈恩,他们心中自是深恶痛绝,但却并没几人肯露怯。真要说起来,也是面露鄙夷骂一句“贱民”、或是“妖人”。
若只是防备天师道死灰复燃,倒没什么意见,但要他们自家出人出力时,救济百姓时,就没几人心甘情愿了。
哪怕此事是太子亲自提起,经由崔循背书,也依旧不免有人质疑。
“敢大肆祭祀,推崇邪道的,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要这样大费周章?陈恩死了这么些年,剩下的,又能翻出什么浪?”
“先前放粮施粥,如今又要为着那些庶民这般,岂非尊卑颠倒?”
“这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话虽说得冠冕堂皇,辞藻颇为讲究,引经据典,但意思大抵是这么些意思。
萧窈早就知道他们的秉性,倒不至于为此动怒。
但眼看着质疑的奏疏日益增多,大有一日不收回成令就决不罢休的意思,却还是不免冷笑。
“没要他们的命,也没要他们毁家纾难,不过是让渡些利益,便这般急不可耐了。”萧窈磨了磨牙,向崔循道,“若都是些这样的人,倒也无怪,当年天师道能壮大到那般地步。”
如今是崔循的声望在这里压着,又有谢氏、程氏等人家附和,才不至于被他们所携裹着,改了决定。
崔循一哂:“利益本就是他们的命。”
士族所谓的清高大都流于表面。
虽说士庶之别如云泥,可刨根究底,都改不了人的根性,熙熙攘攘,争名逐利。
世人皆有贪欲,算不得多大的错,只是他们实在太蠢了些。
人不能既坏又蠢。
“江夏那里的形势不大好,异动繁多,”萧窈翻看着晏游那里递来的公文,虽也想如崔循那般八风不动,但兴许是养气的功夫不到家,不自觉皱起眉来,“粮草兵甲已经送去,晏游对上江夏王应当没什么……”
哪怕如今的形势看起来还算好,萧窈却还是隐隐焦虑。
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令她始终难以放松,更没法如那些上书质疑的士族一般,高枕无忧。
而这忧虑,在不久后成了真。
浙东各地疫病四起,连带着传开的,还有“陈恕”这个尘封数年的名字。
奏疏递到建邺时,士族正纠集起新一轮的讨伐,试图迫使萧霁低头,收回先前的旨意。
他们提早商议过,连谁先挑头上奏,如何附和都已经定好。但准备的所有说辞在这一消息面前悉数卡住了,面面相觑。
因为但凡还没失忆的人,都还记得,当年天师道的兴起正是伴随着水灾之后的疫病。
信徒将陈恩奉若神明。
愿为他的一纸符箓舍生忘死。
而如今,陈恩那个本该溺亡的侄子“死而复生”,那些曾经四散的信徒会不会再度聚集?
惊疑的情绪堵住了他们的嗓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不约而同地看向崔循。
哪怕这几日,他们大都在心中骂过崔循这个士族的“叛徒”,但到如今这种境地,却还是下意识地指望他站出来,说些什么。
只要崔循说一句“无妨”,再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能放下心来。
萧霁端坐在高位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看出这几人的微妙变化,心中不由冷笑了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道:“顾卿方才提及浙东事宜,想必是有见地,但说无妨。”
顾桓已经没了方才成竹在胸的气势,脸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强,终于有了些许自知之明:“臣未知浙东情形,不敢妄言。”
第115章
萧窈这日并没入宫, 而是在宿卫军营,看将士们操练。
沈墉陪同在侧,适时讲着双方所用阵法。
萧窈早前做过功课, 对此有所了解, 但并没班门弄斧, 只安安静静听着。
于将士们而言,这就足够了。
与那些明明一窍不通, 却还要指手画脚的士族子弟而言, 公主这样的就很好。加之自她接手后, 营中伙食都比先前多了些荤腥, 每旬对阵演练获胜的一方还有额外赏赐, 便更好了。
起初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公主这个女流之辈手上时, 他们暗暗有过质疑, 只是看在晏游的情面上暂且按捺下来。如今打的交道多了, 倒是真心实意认了这个新主。
六安行色匆匆登上高台时,萧窈正偏过头, 同沈墉商议将士们家眷探亲之事。
余光瞥见他这模样,顿了顿,向沈墉道:“此事容我再想想。”
六安在宫中这些年,虽不是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但也算是能藏得住事的人, 本不该这样失态。
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沈墉会意, 退避开。
六安躬身上前,低声回了疫病与陈恕之事。
萧窈端坐着听完, 起身道:“回城。”
依着原本的打算, 她准备看过军中演练,再往学宫去一趟。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 旁的事情少不得都要往后放一放。
马车进城后,自御街驶过,径直往皇宫去。
冬去春来天气转暖,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萧窈独坐在马车中,心却如浸在隆冬的冰河之中,平素总是带着笑意的眉眼不自觉皱起。
因担忧重蹈覆辙,年前赈灾之时,萧窈特地吩咐了要多加防范灾生疫病,各地办得也还算妥当。原以为此事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哪知如今开春,反倒泛滥开来。
此事实在棘手。
她几乎要将下唇生生咬破,也没任何头绪。
议事厅中的官员亦是一筹莫展。因此事实在太过突然,不少人尚没从震惊中缓过神,被问及时,硬着头皮答得乱七八糟,又或是游移不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萧霁听得头疼,情知再议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打发了他们,只留崔循说话。
而萧窈匆匆赶到时,议事厅中只余崔循。
他坐于书案后,鸦羽似的眼睫低垂着。
依旧是那幅八风不动的模样,平时看起来兴许会显得疏冷、不近人情,但这种关头,倒好似定海神针。
听到她的脚步声,崔循抬眼看来,脸上浮现些许笑意:“不是还要去学宫吗?”
萧窈叹了口气:“我放心不下。”
在他身侧落座后,稍一犹豫,低声道:“我想了一路,总觉着此事实在蹊跷。”
疫病来得本就怪异,而好巧不巧,陈恕这个天师道少主在这种关头“死而复生”,又算什么?
崔循听出她话中深意,颔首认同:“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于乱臣贼子而言,太平盛世是翻不出什么波
澜的。
如今萧霁已是祭过宗庙、昭告天下的太子,名正言顺。若是由着他平稳接手政务,地位稳固,将来再想改立新君难上加难。
所以必得将水搅浑,令他左支右绌,难以招架才行。
至于这其中会折损多少性命,又有多少人家会因此支离破碎,幕后之人并不在意。
“是桓大将军,还是江夏王?”萧窈磨了磨牙,“我倒想问问桓氏,昔日大将军上书言明陈恕溺亡,如今这个所谓的少主,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桓大将军远在荆州,难以管辖。
纵是当真下旨责问,萧窈也能猜到他的反应,无非是递来一封请罪的折子,不疼不痒。
但桓氏少不得要给个交代。
萧窈自不会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只是宿卫军中尚未配齐皮甲,她一直琢磨着这笔银钱该从何处要,如今倒是找到来处了。
为着济贫事宜,萧窈这些时日常同世家“打秋风”,知道如何恰到好处地卡在那个界限。
令他们肉疼,却又不至于为此翻脸。
一视同仁,就连崔、陆两家都没放过。
崔循应得干净利落,眼都没眨一下。崔翁得知时噎了半刻,但早前已经发了话,总没有出尔反尔地道理,便忍下来没多说什么。
陆公虽不大情愿,但见过崔循,问过外甥的意思后,还是应了下来。
“不必再这样费心,精打细算,”崔循轻握她指尖,目光柔和,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你手中握着宿卫军。自今日起,若谁悖逆你的心意,除去就是。”
不必瞻前顾后,也不必谨慎算计。
如果说先前还是隐约浮现的预感,崔循这句,便坐实了萧窈的揣测。
她无需忌讳。
因为令士族都开始自顾不暇的乱局再次到来。
萧窈料到终有一战,却没有想到,在此之前就会牵连这样多的无辜百姓。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契机,一个真正能够削弱士族的契机,但无法为此感到分毫喜悦。
她回握崔循的手,定了定神,缓声道:“这所谓的疫病来得古怪,未必就真是那么回事,须得叫人仔细查验。”
“只是如此一来,未必还能拦得住天师道复起……”
崔循道:“便是最坏的处境,也有我在。”
这一日下来,不知多少人盼着能从崔循口中听到这句,便是萧霁,也不可避免地有过这样的期待。
萧窈却摇头:“此事不该全由你来承担。”
“陈恩死于我手,放眼朝中,原也没谁比我更了解他们。”崔循从容道,“我这些时日原也在想,兴许该将建邺事务交由你来掌管,我带京口军出战……”
萧窈瞪大了眼。
她先前的设想是调京口军西去,放到晏游麾下,由他调兵遣将,与荆州、江夏对战。
并没想过要崔循亲自前往。
她知道崔循并非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也决计不是沙场历练出来的将士,要他去刀光剑影的地界,总难免放心不下。
震惊之下,她没顾得上掩饰情绪,又如从前那般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崔循摇头低笑:“卿卿未免看轻我。”
萧窈作势掐了他一把:“我明明是担忧你!”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崔循笑过,正色道,“你心中应该也明白,与天师道较量,晏游不如我。更何况……”
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攀爬,勾起一阵痒来。
先前看起来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留下的痕迹纵然用了最好的药,也不知过多久才能褪去。
那伤痕在一日,便提醒他一日。
“总要杀了萧巍才好。”-
陈恩死后,曾经追随过他的信徒四散开来。
有运气好些的,改名换姓,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的;也有郁郁不得志,勉强苟活,靠着追忆旧日的痛快日子麻痹自己。
后者在得知少主“死而复生”的消息后,便迫不及待呼朋引伴,想要如当年那般聚集起来,抢掠富户。
而前者总不免要掂量掂量。
舍了如今安稳的日子,以命相搏,到底值不值得?
蔓延开来的疫病在他们犹豫不决的秤砣上加了重量。
清溪村是疫病最早爆发的地界之一。
明明才签了承揽一片桑园的契书,阖村上下喜笑颜开,琢磨着今春该养多少蚕,甚至有人早早地将柴房废弃许久的纺车搬出来修理,仿佛能看见雪白光滑的蚕丝成了上好的料子。
哪怕吃着野菜粥,也觉香甜。
可不过半月的功夫,村中便陆续开始有人病倒。
初时不以为意,还当是近来劳累过度,可一日日下来症状显现,像极了旧时那场疫病,便再没人能坐得住了。
寻常百姓哪有请医买药的钱,熬不过,便只能等死。
绝望之下,有人开始供起天师像,暗自磕头祈祷。
毕竟当年可是有病得奄奄一息,行将咽气的人,因喝了陈教主亲笔所写的符箓煮的水,第二日便痊愈的。
若陈教主还在,便好了。
回绝魏三邀约时,成志并没想过,自己还会再生出这样的念头。
只是幼子染病几日后便咽了气,才下葬,芸娘又一病不起。他想尽法子,也挽救不了发妻日渐衰弱的身体,走投无路,便不免生出些妄念。
再次登门的魏三为他带来一纸符箓。
“这是少主赐下的,煮水喝下,能解疫病。”魏三打量着憔悴得不成人样的成志,“你可还惦记着那小小的桑园管事?”
成志眼底通红,伏身拜道:“小弟愿为少主效力,收拢信众,听候号召。”
魏三扶他起身,宽大有力的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下,大笑道:“好兄弟!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帮着少主,定能如当年那般风光!待到攻破建邺之日,定要将崔循千刀万剐,吊在城楼上,为教主报仇雪恨。”
成志被他拍得踉跄半步,站稳后,这才又道:“少主如今在何处?我应拜见,向他请罪才是。”
“不急,”魏三笑得高深莫测,“眼下还没到劳动少主的时候。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露面,带领咱们干一番大事业。”-
“不急。”
喑哑的声音在营帐中响起时,掷出的竹箭不偏不倚落入铜壶,压过轻微的声音,听得模糊不清。
萧巍摩挲着膝上的竹箭,回头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身后站着的,是个着灰色衣袍的男人。
其貌不扬,形容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左右,但本来如墨般的头发已见银丝,看起来便透着股未老先衰的颓废。
熟悉萧巍的人都知道,这是他格外倚重的门客,叫做江舟。
萧巍的脾性出了名的差,除却江夏王,旁人的话在他那里从没什么分量,不小心触怒,还会给自己招致祸端。
门客们深知他的秉性,素日只奉承吹捧。
唯有江舟会时不时劝谏。
年前,萧巍奉江夏王之命前往建邺,其他门客皆顺着他的心思,说些“他日江夏王登基,世子便可为太子”这样的吹捧。
唯有江舟并不看好此行,令他避讳崔循。
萧巍赔了夫人又折兵,带着一肚子气从建邺归来,被江夏王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连带着迁怒江舟。
只是还没来得及重罚,江舟便为他提了个挽回局面的法子。
萧巍将信将疑照办,收效颇丰,就连原本恨不得废了他世子之位的江夏王,都和颜悦色起来。
他志得意满,迫切地想要多做些什么。
“小人方才说,不急。”江舟低眉顺眼,“如今的火候还不够,须得等这把火烧得再热些,才是动手的好时候。”
萧巍皱眉:“陈恕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你拿他的名头当幌子,骗得了一时,但等到从前的旧部聚齐,又能去哪找这个人出来?何不趁热打铁,只要能拿下湘州,便可直指建邺。”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剜掉晏游这个眼中钉。
江舟闭了闭眼,
耐着性子解释:“他们纠集起来,并非为‘陈恕’这个人,而是为自己心中的欲、求。届时没有陈恕,也会有吴恕、冯恕,又有什么要紧的?”
萧巍轻嗤了声,信手一掷,膝上剩余三支箭齐齐落入铜壶之中。
江舟一见这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明白自己的话,只好又道:“世子何必纡尊降贵,亲自同晏游较劲。他眼下的确是个难啃的骨头,与其硬碰硬,倒不如……”
萧巍并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时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
而后便起身唤人饮酒取乐。
江舟重重地按着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这种蠢货牵动心神。
他知道萧巍为何对湘州那位耿耿于怀。
究其缘由,是晏游的手伸得太长。
昔年江夏王常令亲兵扮作山匪,劫掠流民,到如今年岁渐长,不常为之。
倒是萧巍子承父业,以此取乐。
他的箭术并非用山林间飞禽走兽练就,而是用这样特殊的“活靶子”练出来的。
年前那会儿,萧巍得了有“肥羊”南下的消息,知他们刻意绕开江夏,兴致勃勃带着侍卫大老远前去堵截。
偏生不巧,被离开湘州办事的晏游给拦了。
旁人不知具体情况,但江舟自侍卫口中探知,双方动起手来,萧巍这边颇为狼狈。若非侍卫及时道破身份,晏游顾忌着江夏王,兴许未必能有命活着回来。
自那以后萧巍便恨上了他。
酒过三巡,他倚在软榻上,看着面前婀娜多姿舞动的姬妾们,只觉无趣。一脚踢开了奉酒的婢女,看向壁上悬着的那张弓。
有乖觉的门客会意,提议道:“总闷在房中也是无趣,开春后万物复苏,不若进山射猎。”
萧巍冷哼道:“无趣。”
门客眼珠子一转,又道:“小人这里倒是有一消息,只是路途遥远,恐世子疲乏……”
“少废话,”萧巍立时会意,坐起身,“快说。”
门客诺诺,立时讲了。
说是湘州韩家有一脉分支居于汉川,不知因何缘故,定下阖族迁去湘州,这几日便要启程南下。
恰从江夏西边过。
韩家虽富庶,但并不是那等百年望族,还是旁支,便是真劫了也没什么大碍。
门客正是掂量过分量,才敢说与萧巍听。
果不其然,正中下怀。
他连酒都不喝了,细细问过后,召集侍卫出行。
此事是做惯了的。
吩咐下去,立时有侍卫收拾了行囊,又有侍卫快马加鞭前去探听消息。
韩家几十口,算上伺候的婢女、仆役足有几百人。车队浩浩荡荡,走得不快,易为人察觉。
第二日,萧巍就得了飞鸽传书。
他一扫这几日的郁气,同亲卫笑道:“运气倒好,没白走这一趟。可见这群肥羊合该落在我手里。”
亲卫连忙附和。
萧巍在必经之路上等候,待到韩家车队走近,一挥手,带着人上前。
他极喜欢看猎物惊慌失措,跪地哭求的模样。
只是这回有所不同。
驾车的仆役见着他们这些拦路的“山匪”,并没惊慌,嘴一咧,胡子拉碴的脸上竟露出些许笑意。
萧巍微怔。
车夫一手抵在唇边,凌厉的哨声响起,回荡在山林中。另一只手则探入马车,眨眼间,抽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刀。
“世子既来,便不枉费我们走这一趟。”
萧巍回过味,看着这群不知是何来历的仆役们,冷笑道:“原是给我设的陷阱。谁给你们的狗胆……”
“世子,”身侧的亲卫忽而道,“快走!”
他向来对萧巍唯命是从,毕恭毕敬,眼下却再顾不得尊卑,疾言厉色道:“是湘州的人!”
这是江夏境内,湘州兵马为何贸然涉险?
萧巍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勒着缰绳,调转方向。
他骑着的是匹宝马良驹。
昔年江夏王自商贾手中劫掠良驹,令人悉心配种,才有了这匹叫做“追风”的良驹,可日行千里。
但再好的马匹也快不过弓箭。
箭矢如流星破空,正中后心。
高大的身影几经摇晃,最后还是没能稳住身形,自飞奔的骏马身上跌落。
身着墨色劲装的男人收起长弓,山下的厮杀已是一边倒的局势。
“将军,”车夫查看过伤势,前来回禀,“萧巍已经咽气。”
年轻的将军眉眼未动:“他是该死。”
第116章
崔循起初并没非要杀萧巍不可, 若不然,当初也不会由着他大摇大摆离开建邺。
江夏王子嗣众多。
萧巍不过是因托生在前王妃的肚子里,占了个嫡子的名头, 才得了世子的名分。
他办砸了差事, 回江夏后自有那群兄弟们算计。
若萧巍只是安排了埋伏刺杀太子之事, 崔循也不会有多介怀,可他偏偏伤了萧窈。
在学宫回来, 次次换药崔循都不曾假手于人。
每多看一眼萧窈的伤, 总会隐隐懊恼, 为何当初不索性杀了萧巍, 以致令她受这样的苦。
虽没提, 但他心中实则为萧巍安排好了千刀万剐的结局。
奈何两地相隔甚远, 多有不便, 还没来得及动手, 已经和萧窈先后得知萧巍的死讯。
崔循这里,是安排在江夏的眼线传来的消息, 只说世子出门射猎时遇刺暴毙。江夏王为此勃然大怒,但尚未查出结果。
萧窈那边则更详细些。
原因很简单,因为是晏游这个“凶手”自述的。
但晏游也并未过多提及,只是在数桩军务之中,夹带了这么一桩私事。说是韩家重金托到他那里, 向他借兵, 护送汉川的旁支迁来湘州。
他与管越溪商议过,特地放出消息给萧巍身边的门客。
见萧巍当真带人前来劫道, 便索性送他一程。
晏游是个护短的人, 虽没明说,但知情人都知道他这是为萧窈报那一剑之仇。
萧窈晚间写回信时同晏游道了谢, 又同进来内室的崔循随口提了此事。
崔循脚步稍顿,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萧窈正埋头写信,起初眼都没抬,听着这声颇为微妙的笑后笔尖一顿,偏过头看他。
崔循才沐浴过,披着月白禅衣。
寝衣系得并不如往日那般规整,领口半敞,形状优美的肌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出些暧昧。
就……不大正经的样子。
萧窈的回信还没写完,没敢多看,目光不动声色移开,端起茶盏喝了口水,这才道:“时至今日,与江夏间倒也不差这一桩仇怨。”
“是。”崔循似笑非笑,“我没打算指摘晏将军的不是,你也不必这般着急回护他。”
话里的酸味快要溢出来。
萧窈对他这老毛病再熟悉不过,叩了叩榻几:“小气。”
崔循便不言语了。
萧窈哭笑不得,拽着他的衣袖摇了摇:“先前说的审问,可有什么头绪?”
“撬出些零散消息,明日将送来的公文予你。”崔循自然而然地攥了她的手,“萧巍身边有一名叫江舟的门客,据死士所言,他这些年能坐稳世子的位置,皆仰仗此人出谋划策。”
“萧巍来建邺前,此人还曾特地叮嘱,须得提防我。”
萧窈的注意力被他吸引,撂开写了一半的书信,好奇道:“那你可认得此人?”
崔循道:“此前令人查江夏情形时,听过这个名字,只是并没放在心上。”
毕竟萧巍本就算不得是什么紧要人物,他身边门客,自然不值得崔循特地在意。
萧窈沉吟片刻,随即明白崔循提及此事的用意:“萧巍奉江夏王之命来此,于他而言是极紧要的差事,既如此倚重此人,为何不带上?江舟既放心不下,为何不随行来建邺?”
若当真有聪明人时时指点,萧巍兴许也不至于如此行事,被压制得几无还手之力,到最后来了
出狗急跳墙的把戏。
“这正是症结所在。”崔循同她对视一眼,“我已传信暗探,令他详查此人。”
萧窈一手托腮,思忖道:“若非江夏有更要紧的事,那便是他心存顾忌,不敢踏足建邺……”
萧巍来建邺时带了不少随从,阵势很大。
若有人扮作仆役隐没其中,也未必会被人发觉不妥。可江舟行事实在谨慎,又或是太过忌惮,哪怕由着萧巍办砸了差事,也不愿冒这个风险。
萧窈犹自盘算着,崔循握着她的手已经如藤蔓攀爬,落在她手腕内侧的那颗小痣上,缓缓摩挲。
崔循向来是知道怎么撩拨她的。
萧窈痒得瑟缩了下,被他扣着,没能抽回手。
崔循不疾不徐道:“你今日饮酒了。”
萧窈:“……”
她明明已经赶在崔循回家前沐浴过,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姑母遣人送了些礼物给我,其中有坛挖出来的陈年好酒,我便尝了这么一点。”她抬手比划了下,以示自己并没喝太多,辩解道,“何况我这伤已经好了,便是饮些酒,也无妨。”
崔循没如料想中那般说教,只问:“酒如何?”
“姑母那里的好酒,自不会差。”萧窈压了压唇角,矜持道,“你放心,我心中有数,不会滥饮……”
“嗯,”崔循应了声,淡淡道,“我尝尝。”
萧窈惊诧地瞪圆了眼。
她做梦也没想到崔循会向人讨酒喝,还没来得及吩咐青禾取酒,便被他挑起下巴,眼前一暗。
崔循倾身吻上她的唇,舌尖细细描摹过,吻得愈深。
萧窈愣了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要尝什么,脸颊霎时红了。想说些什么,崔循却并没给她这个机会,被亲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些时日,两人之间的亲昵总是浅尝辄止。
眼下这个旖旎而色气的亲吻,带着毫不遮掩的欲|望,令人难以招架。
萧窈抬手攥着他半敞的衣襟,指尖擦过锁骨,有气无力道:“你这是早有蓄谋。”
从沐浴过进门就不怀好意,有意无意撩拨着她。
崔循胸腔震动,低笑认下:“是。”
烛火映在他幽深的眼中,如含了星辰,隐约可见笑意。
萧窈向来喜欢他这张脸,眼下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有被撩拨到。穿着罗袜的脚轻轻蹭过,同他咬耳朵,催促道:“……抱我去床上。”
崔循却顺势握了她脚踝,哑声道:“就在这里。”
被她瞪了眼后又放低声音,“好不好?”
萧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崔循便揽着腰,将她抱在自己怀中,跨坐在膝上。
艳丽的红裙铺开,像绽开的花。
此事明明是他先挑起来的,真到这时,却又不着急了。修长有力的手沿着脊骨寸寸抚过,在腰间流连。
萧窈只觉自己像是一团棉花,软在他怀中,任他揉捏。
从耳后红到脖颈,呼吸都不自觉急切起来。
一旁的烛火清楚照出她情|动的模样,像是枝头开得正盛的桃花,灼灼其华。
崔循晦暗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喉结微动。
萧窈逐渐招架不住,贴近了亲吻他的脖颈,半是催促半是委屈:“怎么这样……”
两人贴得这样近,她自然也能察觉到崔循的欲|望,偏他这样能忍耐。
恍惚间,倒像是回到风荷宴那晚。
萧窈不轻不重地在他肩上咬了口,作势要起身,只是才撑起身子,就被揽在腰上的手按回去。
崔循如美玉般精雕细琢的手探入她裙下,哑声道:“要去做什么?”
萧窈眼波流转:“你再这样,我就……”
想来崔循也知道她要说什么,明知不过是玩笑,还是没肯叫她说完。
萧窈闷哼了声,咬着唇,戏谑看他。
崔循所有的克制在这注视下灰飞烟灭,也终于没有耐性再吊她,以手服侍她一回,便进了正戏。
因顾忌着有段时日未曾这般亲近,初时并不急切,只慢慢地。
萧窈便还有心思想旁的,手中攥着他犹带潮气的墨发,回忆道:“风荷宴那夜,我便觉着你这人实在拧巴,要就要,不要就不要,偏生那般折磨我。”
崔循那夜也没少受折磨,而且是身体上、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但并不能如萧窈这般理直气壮。
静默片刻,含着她耳垂道:“我方才想,听你求我。”
他此时的声音是在情|欲中浸过的,低沉而喑哑,送入耳中,格外具有诱惑力。
萧窈被哄得七荤八素,随口道:“求你什么?”
崔循只道:“你知道的。”
他这个人向来心口不一,床榻间虽然花样没少过,但却从不会有任何出格之语。
只这几个字,都仿佛说得格外艰难。
萧窈看着他这副模样,忍笑,仰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
萧窈是没什么顾忌的,平日不拘什么话都敢说,崔循从前没少一本正经训她“胡言乱语”,但并不妨碍她下次还敢。
如今打量着崔循近乎错愕的反应,又笑得乐不可支。
但很快,萧窈就为自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举动付出代价。
就如一叶扁舟,起初是在风平浪静的江海之中,慢悠悠随水飘荡。顷刻间变了天,风雨大作,惊涛骇浪,令人措手不及。
从窗边的榻上到绵软的床,狼藉一片。
萧窈只觉饱得厉害,举起小臂同他讨饶:“伤口疼。”
崔循托着她的手,声音温和而理智:“你解释饮酒时,不是这么说的。”
萧窈噎住了。
她须得想想,才能记起自己那时说了什么,不由磨了磨牙。
崔循抚过她因懊恼而气鼓鼓的脸颊,缠绵片刻,低笑道:“好了……”
“睡吧。”
第117章
阳羡长公主特地遣人送来一车物件。
除却陈年好酒, 还有近来时兴的绸缎、饰物,琳琅满目。
而其中最紧要的,是片玉简。
青玉雕就, 镂有翠竹, 其上刻着苍劲有力的“裴”字。
阳羡长公主只在信上轻描淡写提了两句, 说这是昔年孝惠皇后留给她的物件。又说如今多事之秋,若有用得着裴氏的地方, 只管遣人将这玉简送过去就是。
裴氏虽不如早年那般煊赫风光, 但到底是簪缨世族, 名望人脉摆在那里。会稽那边若能得其助力, 能少许多麻烦。
崔循才见到这片玉简, 没等萧窈开口解释, 便已猜到来源。些微惊讶后, 颔首道:“长公主是疼你的。”
这是孝惠皇后留给女儿的庇护。
阳羡长公主将此物留了这么些年, 未曾动用,眼下却将这莫大的人情轻飘飘给了萧窈。
不可谓不爱重。
“姑母自然疼我, ”萧窈眉眼一弯,认真道,“但这并非全因私情。兴许更因为,姑母认同我的所作所为,也知山雨欲来, 故而愿意帮我一把。”
眼下的情形并不乐观。
长公主虽居于阳羡, 但并非闭目塞听之人,看得也远比某些自诩清贵、实则庸碌的士族更为清楚。
各地突如其来爆发的疫病令难得稳住的局势急转直下。自陈恩死后, 本已逐渐沉寂下去的天师道死灰复燃, 民间祭祀之风又起。
那位“死而复生”的少主陈恕,更是犹如一记猛药。哪怕还未曾露面, 在口口相传之际,已经令原本散落各处的信众们又重新有了主心骨。
有染了疫病的寻常百姓,原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却因一片虔诚之心,得了天师使所赐符箓,煮水饮下后不出几日便已痊愈。
此事传开后,在家中供起天师像,日夜祷告者不计其数。
至于先前的禁令,则成了一纸空文。
且不说“法不责众”,纵使官府真要为此大动干戈抓捕,于百姓而言横竖都是一死,又有什么好忌惮的?
更何况,官府的卫兵要么自家也有病倒,暗暗供奉祈祷的。要么,便是对此避之不及,唯恐上门也被传染了疫病的。
自是
不愿为此尽心。
不过月余,便有信众纠集一处,如昔年那般劫掠富户,又或是挑着那等偏远、防卫不足的官衙下手。
乱象频生。
士族们这回倒不敢如当年那般倨傲托大,觑着情形不妙,便有人开始吩咐仆役们收拾行李车马,以便及时出逃避祸。
“我知他们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货色,但也不至于此,还未较量,便先避之不及。”萧霁在属官面前按捺着,是个十分合格的端正储君,谨言慎行。但对着萧窈还是没是忍住,流露出些许少年心性,无奈道,“如今叛众尚未成气候,他们便这般惧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陈恩当年那般心狠手辣,怕是将有些人吓破胆了。”萧窈对此毫不意外,饮了口茶,“原也指望不上他们。阿霁可知当年王澍御敌之事?”
听到“王澍”这个名字时,萧霁神色立时一言难尽起来。
算起来,萧霁那时年纪尚小,不会有人特意同他提及战场上的事宜。只是此事实在荒唐,传的极广,一直连他那么个小郎君都有所耳闻。
当初天师道来势汹汹时,王澍正任浙东的地方官。旁人都劝他早做打算,可他既没有将妻儿家眷送往安全的地界,也没整顿兵卒备战,而是闭门不出,在家中摆起祭坛。
属官求见,只见府衙烟火缭绕。
王澍披头散发,着道袍、执拂尘,说是已经借十万鬼卒,将于叛众必经之路拦截,必令他们有去无回。
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王澍自己落了个尸首分离的下场,后宅家眷也是死的死伤的伤,十分凄惨。
思及此事,萧霁心中那点怒其不争的情绪算是没了,按了按眉心:“……罢了。”
不能指望他们做出什么功绩,不添乱就是好的。
“有些人不欲与叛军抗衡,想携家带口回建邺避祸倒也无妨,只是擅离职守,理应付出点代价。”萧窈眨了眨眼,“银钱或是权柄,总得交出一项才行。”
鱼米之乡最为富贵,如今建邺有名有姓的士族,在会稽一带大都置办着田庄、商铺,家财万贯,佃客无数。
总有带不走的。
萧窈此举虽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与其落于天师道叛众之手,被劫掠得一片狼藉,倒真不如同她做交易,破财消灾。
只是这回萧窈要的多了些。
就连谢家,哪怕知道谢昭大多时候都是旗帜鲜明站在公主这边,却还是颇有微词。
“公主这般,吃相未免难看了些。”谢叔父捋着胡须,打量谢昭的反应,“咱们家前前后后帮了不少,如今这般境况,她却还不肯通融,实在是令人寒心。”
谢昭在萧窈那里说得上话。
他这话,便是想让侄子在其中斡旋,好省去这一大笔开支。
谢昭在他才开口时便已猜到用意,耐心听完,却并不如他的意愿应承。反微微一笑:“叔父若不愿舍不得会稽家私,不若就让二兄安守于斯,有裴氏在,想来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谢尚反驳道:“若有万一,难不成要阿晰拿性命来赌?”
“多事之秋,叔父既知境况不妙,便也该知道,如今并没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谢昭向来行事周全,少有将话说得这般直白的时候,“若公主此举是为中饱私囊,我自不会听之任之,可她如此行事,只是想要为将士们筹备军资,又有何可苛责之处?”
谢尚被噎得脸都青了。
嘴唇开合,修剪得宜的胡须微微颤动,最终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昔年会稽、临海为叛军劫掠,生灵涂炭,便是因各有私心而起。若非琢玉收拾残局,由叛军攻破建邺,还不知是何景象……”谢昭解释到一半,又觉无趣,索性直截了当道,“如今决断的是公主,而非琢玉,叔父应该庆幸才对。”
也就是萧窈心慈手软,才会这般,同他们有商有量的。
若换了崔循,压根不会多费口舌,令他们还有挑剔的余地。便做得狠绝些,由旧日惨案重演,再坐收渔翁之利,又有谁能拦他?
谢昭不愿再多费口舌,说罢,便往东宫去。
这时辰,每日例行议事已过。
萧霁在殿中批阅奏疏,属官们各领差使办事,而崔循大半是在议事厅看公文,偶尔找人问询。
谢昭是来找崔循的。
只是行至廊下,听着里间传来女郎的声音,不由停住脚步。
春光正好,门上悬着的厚重冬帘已经撤下,换了湘妃竹帘。萧窈的声音隔帘传来,清脆悦耳如山中泉水,不经意间又透着几分亲昵。
一听,便知房中只她与崔循两人。
萧窈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每每入宫,往祈年殿看过重光帝,便会过来东宫。
大都是同萧霁议事,帮着分担政务。
偶尔也会来议事厅与崔循说话。
初时还有较为古板守旧的属官为此感到不妥,渐渐发觉公主在时,崔少师仿佛都和颜悦色些后,深感受益良多。对此习以为常后,有时遇着棘手之事,甚至会盼着她能早些来。
“……天气转暖,又不似冬日那般,只是吃了碗凉酥酪,没什么妨碍的。你再念叨,我便要恼了。”萧窈贴近了些,就着崔循面前的茶盏饮了口热茶,闷声道,“这样行了吗?”
崔循眼眸稍黯。
下意识攥了萧窈的手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听着帘外隐隐约约走过的脚步声,抬眼道:“谁?”
萧窈立时坐直了身子,偏过头,隔窗看去。半敞的窗外是一树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在春光映衬之下,颜色娇艳动人。
谢昭行经花窗,脚步稍顿,低声道:“我先拜见殿下,再来叨扰两位。”
萧窈:“……”
她不知谢昭听了多少,脸颊微红,坐立难安地想要起身,却被崔循扣住手腕不放。
“好。”崔循答得从容,丝毫没有被人打扰后的窘迫,话音中依稀带着笑意。应了声,又向她道,“躲什么?”
萧窈横了他一眼。
若此时在门外的是程璞或秦彦他们,崔循不会刻意拦下她,无非因为是谢昭,才这般罢了。
还要在她面前装。
崔循松开手,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骨,徐徐道:“叫他彻底歇了心思,也好。”
至于是什么心思,他没挑破。
萧窈猜了个七七八八,哭笑不得捏了捏他指尖:“你记性虽好,倒也不必这样事无巨细地都记在心上。”
从前那点子事惦记到现在。
崔循垂眼一笑。
日光透过窗棂,映在他身上。
鸦羽似的眼睫垂下细密的影,眉目如画。如玉似的好颜色,仿佛比窗外海棠还要动人几分。
萧窈按着心口,轻轻舒了口气。好不容易端正了神色,一本正经道:“谢昭特地来寻你,我猜也是因疫病之事。”
第118章
在因凉酥酪被崔循说教之前, 两人正就着会稽送来的疫病相关公文,讨论此事。
从一开始,萧窈便直觉这场疫病多有蹊跷, 来的实在有些太巧。而如今, 看着天师道借此复起, 大有卷土重来的架势,就更觉没那么简单。
谢昭此番过来, 的确也是为此。
他拜见过萧霁, 再折返议事厅时, 萧窈已经与崔循分开, 不再同席而坐。
萧窈起身, 正在壁上悬挂的舆图上圈画。
杏粉、翠绿两色的衣裙恰与这春日相称, 明媚动人, 叫人目光触及时不免为之多停留片刻。
而崔循依旧端坐在书案后, 视线原也落在萧窈身上,见他来, 手中的瓷盏不轻不重放下。
谢昭这才看向他,对视了眼,面无表情。
萧窈正对着舆图琢磨,并没留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了谢昭的问候,头也不回道:“坐吧, 不必拘礼。”
两人相识已久, 对彼此的性情再熟悉不过。加之又有师兄妹这层关系在,故而相处时, 谢昭并不似秦彦他们那般拘谨。
依言落座, 抬眼看向舆图上被
她圈画起来的地界。审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处是初时疫病爆发之地。”
“是。”萧窈圈完最后一笔, 回身道,“这些时日,我将当年疫病相关的公文翻看过一遍,又问了那时经手此事的官员,愈发觉出今回有所不同。”
谢昭随即问:“殿下以为有何不同?”
“昔年那场疫病紧随水患之后,自章安而起,逐渐蔓延会稽治下诸县,又向豫章等处扩散。可如今,冬日寒灾得以控制,不曾生疫,反倒是开春后,几处齐齐爆发……”萧窈看向那张舆图,眯了眯眼,“当初受灾较轻的湘州,甚至比会稽更严重些。”
“再有,那所谓能解厄治病的符箓的名声在百姓间传开,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若说其中无人推波助澜,我不能信的。”
“此事背后必有天师道余孽作祟。”谢昭颔首,又道,“只是我试探过桓维,当年桓大将军的确从江中寻到陈恕尸首,令所俘叛贼辨认过,并非虚言。”
萧窈道:“无论此人是死是活,凭他一己之力,难有这般牵连广泛的手笔。当年陈恩那般声势浩大都未曾做成的事,谁给了他们底气,这般费心筹谋?”
谢昭来时已有预想,认同道:“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窈落在舆图上的指尖自湘州划过,落在江夏:“如今有晏游坐镇湘州,此处才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人人皆以为,天师道叛众纠集,是想要待到声势足够,如当年那般进攻建邺。
劫掠士族,图谋皇位。
可他们兴许只是投石问路的棋子。
谢昭正是心有顾忌,为此而来。如今见萧窈思量得这般清楚,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莞尔道:“殿下聪慧,是臣多虑了。”
谢昭原就生得极好,形貌昳丽,笑时眉目舒展,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宫中婢女谁得他一笑,能念念不忘惦记许久。
萧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旁沉默倾听的崔循先开了口,向她道:“来喝些茶水,润润喉。”
萧窈“嗳”了声,挪到他书案前。
崔循不疾不徐地斟了盏茶,骨节分明如白玉的手端起青瓷盏,亲自递到她手中。
不着痕迹地,捏了下她指尖。
萧窈猝不及防地颤了下,险些没能拿稳茶盏,有几滴茶水溅在衣袖一角,在翠色纱衣上洇开来。
萧窈:“……”
她只觉耳后发热,没好气横了崔循一眼,示意他收敛些。
崔循低笑了声。
他与谢昭并称双璧,形貌出众,实则是截然不同的性情。宫婢们大都避之不及,私下提及,说这位像是隆冬时节的寒冰。
而今,便如春来冰雪消融,汇入山间清溪。犹带三分凉意,格外清冽,引得人想要掬一捧。
萧窈晃了晃神。
这种气氛下,外人是很难坐得住的。
谢昭那双桃花眼收敛了笑意,短暂沉默片刻后,起身道:“殿下心中既有成算,想来也知如何应付,我便不多言了。”
萧窈连忙放下茶盏,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
待到谢昭离开后,正欲与崔循算账,他却俨然一副端正模样,从容续上了先前的话题:“湘州那边应早做准备。知会晏将军,令他小心防备。也须得往湘州方向调兵,以备万一有何不测,能及时策应。”
提及正事,萧窈一时便顾不得旁的,同他商议起来。
为了稳定会稽局势,崔循已调了部分京口军过去,配合裴、程两家对付胆敢犯上作乱的叛贼。
京口军本就是当年荡平天师道叛贼的主力,这些年由崔氏管辖,不曾懈怠荒废,依旧是军容整肃的精锐。而匆忙聚集起来的叛贼尚未成势,又群龙无首,大都一触即溃。
只是各处信众繁多,纵渺若沙蚁,也并非十天半月就能彻底扫荡完的。
萧窈对着舆图听崔循分析局势,待到由他引导着,逐渐梳理出头绪来,已是暮色四合。
“时辰不早,”崔循如往常一般道,“该归家了。”
萧窈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搭上崔循的手,借力起身。余光瞥见袖口的茶渍,想起早些时候的情形,松开手时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那样不好。”萧窈对上他询问的目光,无奈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何必还要记在心上,耿耿于怀……”
她从没吃过谁的醋,对此其实不大能理解,正想好好同崔循理论一番,却被他一句话给噎住。
“你方才多看了谢潮生两眼。”崔循似笑非笑。
萧窈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了眼崔循后,又忽而有些不确定起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平日见着容貌出众的人,的确会不自觉被吸引视线。
若不然,当初祈年殿外擦肩而过,恐怕也不会记得崔循。
崔循自己就是这么入得萧窈的眼,故而对此也要格外敏感些。
出了议事厅后,有内侍随行,许多话就不便再说。萧窈往日总会同他打赌,猜今日有什么饭食甜点,这回倒是难得沉默一路。
待到上了马车,还没来得及反驳,先被崔循揽了腰。
车厢中铺着软和的茵毯,萧窈大半个身子扑在崔循怀中,嗅着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反驳道:“你胡说……”
与此同时,崔循也开口道:“你当真多看他了?”
在议事厅时,萧窈侧身同谢昭说话,从他的角度实则是看不大真切的,只是不满于她的注意力过多停留在谢昭身上而已。
萧窈也是半路才想明白这点。
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由衷感慨道:“怎么就没有约束男子的戒律。”
女子七出之条,便有一句“妒去”。若易地而处,如崔循这般醋得毫不讲理的,早就该被休弃了。
萧窈初见他时,心中还曾有过不切实际的漫想,琢磨将来自己若如姑母那般,后院中应当养一位如他这般的乐师才行。如今再想,若他在,旁人哪还有什么活路?
崔循禁锢着她的手卸去力道,却并没挪开,依旧在纤细的腰肢上游移留恋,漆黑的眼眸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容。
萧窈抬手圈着他的脖颈,仰头对视片刻后,疑惑道:“你不放心我吗?”
她与谢昭之间全无可能。
别说多看两眼,便是对坐看上半日,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崔循对此应该心知肚明才对。
但他还是患得患失,仿佛只要松懈些,她就悄无声息红杏出墙了似的。
崔循矢口否认:“我并无此意。”
萧窈将信将疑,只是一时间并没想明白崔循究竟在想什么,便在他唇角亲了下,算是揭过此事。
转而聊起“陈恕”。
“听谢昭的意思,他应是相信桓维,认为桓大将军不曾在此事上弄虚作假。”萧窈含了粒蜜饯,声音有些含糊,“若这么说,此人不过是个幌子,是江夏王用来收拢人心的工具。”
崔循道:“桓大将军兴许不曾作假,却并不等同陈恕已死。”
萧窈微怔,随后领会:“你是说,陈恕当年设计偷天换日,瞒过桓大将军,令他误以为自己溺亡?”
“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萧窈垂眼琢磨片刻,好奇道:“陈恕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你仿佛很认可他的本事。”
她翻阅过当年的公文卷宗,其中大都是陈恩和他那几个心腹的事迹,知晓其中有好大喜功的,也有勇猛无双的……
相较而言,这个侄子并没那么起眼。
“此人行事谨慎,工于心计,”崔循并未赘述,言简意赅道,“若当年陈恩未曾与他兵分两路,不会溃败得那般容易,战事兴许还会拖上数月。”
萧窈心中一凛。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崔循这话的分量,笑意稍敛,轻声自语:“……是得让湘州多加小心。”
若只是行军打仗,以晏游的本事,自然不在话下。但平心而论,他并没有那么擅长心计诡术。
无论谁为江夏王出谋献策,能想出这样毒计的人,都不可小觑。
第119章
富丽堂皇的江夏王府一片缟素, 往日不绝于耳的笙歌取乐被哀声所取代,在这大好的春光中显出几分萧瑟。
江夏王萧诲子嗣众多,于他而言, 萧巍这个儿子并不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但终归是世子。
死得这般窝囊, 也伤了他的颜面。
下手之人显然是早有预谋, 将事情做
得干净利落,除却萧巍, 就连随行的一众亲卫都无一活命。
以致连个回来报信的没有。
萧巍从前出门“狩猎”, 兴致上来, 几日不回是常有之事, 妻妾仆役也并没觉出什么不对。
还是山中猎户见着大片血迹, 与交战时留下的印迹, 及时报给里长, 才算挑破此事。
里长带人进山查看, 发现许多尸体时,已经够心惊肉跳的了。待到细看, 发觉那些侍卫的衣着打扮绝非寻常人等,便知此事不是自己能料理的,连忙遣人上报。
但饶是如此,初时谁也没想到,这群尸体中会有萧世子。
认出萧巍那位县丞姓白, 早几年曾随着上峰带着几千两白银去给江夏王祝寿, 曾有幸见过这位世子一回。
那时的萧世子意气风发,前呼后拥, 白县丞这样的官阶甚至不配在他面前问安, 只在路旁避让行礼。
而如今,世子的锦衣华服□□涸发臭的污血与泥泞浸得不忍直视。
白县丞忍着不适看了许久, 才敢确准。
此后将消息重重禀到江夏王那里的人,各个面色灰败,提心吊胆,唯恐牵连自家。
他们的担忧没错,江夏王行事从来不讲任何道理,得知萧巍的死讯后雷霆震怒,当即令人严加审问。
就连萧巍身边伺候的姬妾、门客,也都遭了殃。
江舟是唯一幸免于难的人。
因为他安排了“天师道复起”这出戏,萧巍是个不管事的甩手掌柜,实际调拨人手、与信众头领联络这些事,皆是由他经手。
他又有旧疾,身体向来不好,只怕在地牢中熬不过两日。
江夏王大发雷霆那日,众人避之不及,便是有什么事也要拖几日再回,唯有江舟跪求见了王爷一面。
众人不知江舟说了些什么,只知王爷平静不少,调查世子之死的差事也交到他手中。
明眼人便都知道,他虽死了旧主,但怠慢不得。
就连江夏王身边伺候多年的仆役,见着他,也都会称一声“先生”。
“先生请。”仆役躬身,客客气气道。
江舟颔首,缓缓踏上台阶,进了书房。
江夏王昔年虽与重光帝同为王爷,但他是个穷奢极欲之人,明面上的俸禄未必撑得起他一日花销,便变着法地从治下各处盘剥。又靠着劫掠南下流民富户,攒了不少家底。
王府建得极为气派,眼前这间敞阔的书房,装潢摆设更是不菲。
江舟恭敬行礼,垂首低眉,目光始终克制地落在身前,回禀道:“出逃的门客已经抓回,严加审问后,招出那日曾将汉川韩氏阖家搬迁的消息告知世子,撺掇世子前去劫掠。”
“与姬妾所听到的只字片语对上,并非作伪。”
江夏王正擦拭着书案上的长剑,眉尖挑起:“汉川韩氏?”
江夏王平日往来的大都是桓氏这样煊赫的世家大族。江舟心下了然,解释道:“这家原是湘州韩氏的旁支。”
他刻意咬重了“湘州”二字,萧诲随即道:“你想说什么?”
“韩氏富庶,搬迁之际,自会重金雇佣镖师护送。但若只是寻常镖师护卫,绝无可能将事情做得这般利落,更没有胆量与王爷过不去。”江舟笃定道,“此事与晏游脱不了干系。他与世子原就有旧怨,想是与韩氏勾连,有意放出消息……”
江夏王心中原就有此揣测,并不惊讶,冷冷打断了他的讲述:“我不关心晏游如何作成此事。你只需告诉我,如何叫晏游血债血偿。”
萧巍已死。
江夏王为这个儿子短暂伤心过,但冷静下来,更为在乎的还是如何找回颜面,如何破局。
他弹过剑身,铮然作响:“令天师道信众集结湘州。我倒要看看,晏游能有多大本事,又能招架多久。”
江夏王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到如今,为数不多的耐性已经消耗得不剩多少。
若要强行劝说,只会招致责罚。
江舟来时已有预想,垂首道:“小人有一计,可为王爷除去心头大患。”-
湘州是疫病频发的重灾区。
晏游虽对军中事务驾轻就熟,但这种格外麻烦的庶务,于他而言还是棘手。若非有管越溪等人协助,只怕早就焦头烂额。
管越溪自从来了湘州,就没休沐过。
好不容易理清章程,想着冬去春来,湘州百姓的日子都能好过些。结果又赶上疫病蔓延,天师道死灰复燃,乱象四起。
更恨不得将自己掰成两半,日夜不歇才好。
建邺的书信传来时,晏游才亲自带人清扫过一众叛贼,风尘仆仆连夜归来,身上犹带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管越溪正灌着浓茶提神,将信予他,议了大半日事务的嗓子有些哑:“公主所言有理。我这几日原也在思忖,此事像是冲着湘州而来,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晏游抹了把脸,并未出声,只安静看信。
管越溪觑着他的反应,话音一顿,转而问道:“此番出去,可是有何不顺之事?”
晏游摇头。
信众或可仗着人多势众劫掠一处,但远远没法同陈恩在时的阵势相提并论,真撞上披坚执锐的将士,大都没什么反抗的余地。
更别提还是他亲自领兵。
管越溪明了,深深叹了口气:“将军是心有不忍。”
因为那些信众,大都算不得穷凶极恶之辈,也不似军中这般大都是青壮年,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若是生逢盛世,谁也不会走上这样的路。
于他们而言,天师道是唯一能攥住的慰藉,便难免走火入魔。
别说晏游,就连管越溪这个坐于官廨,无需直面鲜血的人,每每看到军情公文也觉心有不忍。
若是正儿八经的战场上,两军对垒,各为其主也就罢了,可那些原本都是寻常百姓。
年前为着寒灾事宜,他与晏游曾到治下各处查验。
明明饥寒交迫,却还有百姓诚惶诚恐谢恩,说是能得这碗赈灾的稀粥,便能多活几日。
熬出冬日便好了。
时至今日,管越溪仍清楚记得那瘦骨嶙峋的老人说这话时的模样,令他片刻不敢松懈。
管越溪沉默良久,劝道:“将军修整几日,若有什么事,令石生他们去也好。”
晏游折起那封萧窈亲笔所写的书信,缓缓吐了口郁气,又打起精神:“池岭那边,我须得亲自带人过去一趟。今夜回来时得了消息,魏三在花溪现身,他本就是当年陈恩的心腹,兴许有所图谋……”
管越溪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是已经拿定主意,只得让步道:“待到从池岭回来,总该歇上两日。”
晏游颔首道:“好。”
池岭距此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半日即至。
此处冬日受灾格外严重些,管越溪曾陪同晏游去过两回,那位令他记忆犹新的李叟便是此处的里长。
刚开春那会儿,老里长的孙子带村中采摘的药材、山菇进城来卖,还特地送了些到府衙门房。
是些明事理的人。
管越溪心中先入为主,对于晏游此行并没过多担忧,以致得知他重伤的消息时,直愣愣摔了手中的茶碗。
茶水四溅,书案上一片狼藉,才写好的书信墨迹晕染开来。
石生忙上前帮着收拾,低声道:“将军昏迷前有吩咐,请您周全此事。”
管越溪回过神,垂首收拾过书案,也终于定下心神:“我明白。”
晏游重伤的消息必得压下,一旦传出,必会使得人心浮动,境况保不准会一发不可收拾。
却也不能不知会建邺。
毕竟若有万一,总不能毫无准备。
他重新铺纸,心中斟酌着措辞,向石生道:“池岭究竟是何境况?晏将军为何会受伤?”
“此事实在怨不得将军。”石生下意识辩解了句,愤愤不平道,“将军去时,料到池岭附近会有埋伏,也备了应对之策,战后擒获魏三……”
只是谁也没料到,捅晏游一刀的,不是魏三这个贼首,甚至不是哪个身强体壮的叛贼。
而是依旧瘦骨嶙峋,曾经情真意切向晏游再三道谢的老里长。
揣着刀的人姿势是会有不同,但那时天色已晚,老人身形佝偻,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前送新烙出来的饼。
晏游有片刻放松,迟钝了些。
便这么着了道。
管越溪攥着拳,指甲几乎已经要嵌入肉中,开口时声音微微发颤:“他为何要……”
“他那孙儿染了疫病。”石生咬牙道,“得魏三允诺,若办成此事,给他一纸符箓。”
李叟得手后,看着温热的鲜血涌出,并没任何得意之色,也没想逃,直愣愣地跪倒在地。
如梦初醒般哭嚎起来。
边哭边说自己对不住小晏将军,只是儿子早死,家中只这么一点血脉,总不能看着孙儿去死。
石生那时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晏游阻拦,必得抽刀砍了他。
可李叟还是没活下来。
他哭过,颤颤巍巍爬起来,一头撞死在了旁边的石井栏上。
石生讲完,一言难尽地沉默下来。
管越溪怔了片刻,最后还是深深叹了口气,研墨提笔。
不多时,写就两封书信。
他冷静吩咐道:“这封走官道,与公文一同送往宫中;另一封,择可信之人乔装打扮,送至公主手中。”
第120章
出自管越溪之手的两封书信前后脚送至建邺, 最终都摆在萧窈面前。
其中内容截然不同。
与公文一道送来的那封,讲的是晏游伤情并无大碍,计划将计就计, 引蛇出洞, 请圣上不必忧心。
而私下送来那封, 讲明池岭原委,请她周全示下。
萧窈脸上几无血色, 但还算镇定。
她仔细查验过后信封内的密文, 轻声道:“走官路送来的信, 有先前被拆开过的痕迹, 想是幕后指使之人未能确准晏游伤情, 想要以此为佐证……”
那日, 花溪一干人等都被石生扣下, 与晏游伤情有关的消息封得严严实实。
管越溪料到明面上送来这封信未必安全, 故布疑阵,想要借此机会递出假消息, 令对方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行事。
“此举怕是无用。”崔循一阵见血道,“若晏游丧命,湘州群龙无首,正合了江夏的心思;可若一击不中, 晏游活下来, 今后必然不会再有这样轻易得手的机会,拖延下去也并无益处。”
归根结底, 挑起池岭刺杀, 便意味着江夏王决意动手。
“是。”萧窈也已想明白这个道理,因太过用力的缘故, 捏着书信的手不自觉发颤,“晏游他……”
从得知这一消息的那刻起,萧窈便如被架在火上煎熬,既担忧湘州局势,也担忧生死未卜的晏游。
晏游坐镇湘州,牵一发动全身,其实合该更谨慎些。
但萧窈说不出苛责的话。
管越溪在信上详述了晏游遇刺一事,并未推诿,认了疏忽失察的过错。只是在提及李叟时,还是不忍,为晏游陈情分辩了几句。
这是特地为晏游设计的陷阱。
因知晏游武艺超群,于军事一道算得上天纵奇才,故而虽抛出魏三这个棋子,却没指望他能同晏游抗衡,实则是将宝压在了李叟身上。
晏游接手湘州的时日不算长久,但在百姓中声名极佳,尤其是在前任王俭的衬托之下,就更显得宽厚随和,事必躬亲。
可正是因此,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淬毒的利刃。
萧窈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正踌躇间,崔循覆上她的手,拢在掌心。
崔循不是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也觉那些安慰的话分量太轻,只好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萧窈,还有他在。
肌肤相贴,萧窈这才惊觉,自己的手竟凉得这般厉害。
她回握崔循,直至与他十指相扣,温度浸染,原本悬在那里的心仿佛也稍稍有了着落。
崔循腕下压着暗线送回的信,萧窈方才满心惦记着晏游,直至此时,才发觉那仿佛是张画像。
她怔了怔,疑惑道:“这是?”
崔循展开画像:“是萧巍的门客,江舟,如今是在为江夏王做事。”
画像上的男子生了张容长脸,原应是令人倍感亲和的面相,却因太过消瘦的缘故,显出些超乎年纪的衰颓,犹带病气。
好似灾年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
但他那双难掩阴鸷的眼,却绝非常人所能有。
萧窈眼皮一跳,心底浮现不祥的预感。
崔循抚过画像上那双眼:“陈恕与他那位叔父截然相反,行事低调,不常露面,叛军之中知晓他底细的人不算多。我曾在机缘巧合之下见过他一面,还是后来才知,那便是陈恕。”
只不过那时的陈恕要年轻许多。
若不是这双眼令他印象深刻,未必还能认得出来此人。
“魏三是陈恩心腹,能令其为之卖命的,应当也就只有陈恕这个所谓的‘少主’了。”萧窈从惊诧中回过神,“是他算计了晏游。”
她先前已经从崔循那里得知,陈恕绝非好相与之辈,直到眼下。才算有了切实体会。
“晏游生死未卜,若当真不测……”
萧窈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不愿做此设想,却又不得不想。她抿了抿唇,尽可能平静道:“管越溪不擅军务,副将声望不足,晏游若有不测,湘州便无能镇得住的人,须得尽快遣人接手。”
若不然,江夏王伙同陈恕召集的信众联手,趁虚而入,湘州兴许撑不了多久便会溃败。
但有能耐接手湘州的人本就屈指可数,还需得确保尽心尽力,不会与江夏王勾连,暗地里倒戈。
就更难找了。
“此事如何值得你这般发愁?”崔循修长的手落在她脸颊,拇指抚过几乎被咬出血的下唇,“我去就是。”
没人比崔循更适合担此重任。
自天师道死灰复燃,不少人也动过这份心思,想着若崔循能再领兵,荡平叛贼便好了。
但谁也没敢提。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以崔氏如今的地位声望,崔循这个实质上的掌权人根本不需要如当年那般铤而走险。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纵然有重重护卫,两军对垒的前线终究危机四伏,哪里及得上建邺安全?崔氏又岂会容长公子涉险?
别看崔翁如今当着甩手掌柜,不问庶务,在别院养花钓鱼。若知晓谁敢催促自家长孙上战场,只怕能抽断钓竿。
萧窈对此心知肚明。
她也清楚崔翁先前的让步是京口军的调拨。老爷子能默许调京口军前往湘州协助,却并不意味会同意长孙涉险。
故而方才盘算时压根就没考虑崔循。
眼下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我去就是”,她下意识的反应也不是欣喜,而是摇头:“不成。”
“为何?”崔循若有所思。
萧窈微怔,垂眼道:“祖父不会允准的。”
“若只是因这个缘由,倒算不得什么。”崔循指尖托着萧窈下颌,哄她仰头。
他平日诚然是个孝子贤孙,但真打定主意要做的事,纵使是崔翁也拦不下。若不然,当初与萧窈的亲事如何能成?
落在她唇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
烛火映在崔循幽深的眼眸中,映出近乎隐秘的期待。
萧窈同他对视片刻,抬手按着胸口,迟钝地觉出自己那点私心。
她不愿崔循涉险。
晏游出事的消息令她心急如焚。
哪怕知道崔循无论做什么都无可挑剔,心底最深处却还是担忧,他会不会也因一时不察,为人所害?
没什么血色的唇才张开,又紧紧抿上。
她在真心实意地担忧,甚至不愿说出口,恐一语成谶。
崔循眼中却浮现笑意:“你在为我担忧。”
萧窈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之下,竟觉出几分耳热,闷声道:“我自然担忧你的安危。”
“因你心中有我。”
“我心中自然有你。”萧窈没来得及多想,便已脱口而出,待到反应过来自己说
了什么后,耳后的热度已经蔓延到脸颊。
崔循道:“方才见你为晏游失魂落魄,我便想知道,若有朝一日我亦……”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堵了嘴。
柔软的手覆在唇上,萧窈瞪了他一眼,凶道:“能不能想点好的?”
虽说她从前是有过利用崔循的心思,但他也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攀比”。
她原本满腔愁绪,像是缺水蔫吧的草叶,如今倒是又有些活力。
崔循拉下她的手,话锋一转道:“你心中应该明白才对,无论遣谁接手湘州,胜算都不会有我大。”
这话换作旁人来说,是不知天高地厚。但由崔循说出口,谁也不会质疑。
萧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觉自己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仿佛又快了不少。
“陈恕心机深沉,为人狡诈,不曾与他打过交道的,难免会如晏游这般被算计。”
“何况荆州还有桓大将军在观望着。”
“他虽碍于建邺家眷,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但若萧诲占据上风,只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届时只会更麻烦。”崔循同她条分缕析,“故而最好从一开始,便奠定胜势。”
道理的确如此,他说得半点没错。
可萧窈还是没法拿定主意。
若是两人才成亲那会儿,遇着此事,她不会如眼下这般挣扎为难,兴许还会想方设法,哄崔循应下才好。
终究是有不同了。
只是她整日被政务牵绊着,忙得厉害,无暇细想这些,到如今方才后知后觉。
萧窈的纠结与犹豫,落在崔循眼中,悉数成了笑意。
他为人自持,无论喜怒,都会有意收敛情绪,少有这般外露的时候。
清隽的样貌更添三分侬丽。
萧窈舔了舔泛干的下唇,想起来自己这大半日还未饮过水,指尖才触及案上的瓷盏,就被崔循攥着手腕捉了回来。
萧窈疑惑:“做什么?”
崔循未答,不疾不徐饮了口茶水,复又轻轻托起她下颌,借着亲吻喂给她。
萧窈猝不及防,咽了一半,有温热的茶水从唇齿间溢出。
崔循却未就此退开,吻得愈深,直至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才终于分开些:“此去湘州,不知要耗上多久才能再见。”
耳鬓厮磨所带来的慰藉转瞬即逝。
萧窈伏在他怀中,将自己手中能调用的人脉又过了一遍,试图再想出旁的破局之法来。
崔循看出她在琢磨什么。慢条斯理抚过萧窈的脊骨,似安抚,又似撩拨。
“卿卿,我是你手中最为锋利的兵刃。”
“你合该用我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