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沈衍舟当然没有回答。
他只是顿了两秒, 尽量不动声色地移眼,从少女眼尾里窥见一丝俏皮与狡黠的神色,然后停了一停, 颇为无言地瞥她一眼。
“……又开始了是吧?”
又开始夸赞自己的讨人喜欢了。
蒋唱晚被识破, 弯起眼睛, 嘿嘿直笑。
小鹿眼眯成弯弯的月牙,笑容灿烂晃眼。
刚平息的心跳又无端加快些许。
沈衍舟又静了两秒, 用筷子一端轻轻敲了下她脑袋,“去叫一下我妈妈。”
“好。”蒋唱晚应, 步伐轻快地往卧室走去,只给他留下一个少女单薄纤细的背影。
还有无端被搅乱的心跳频率。
好半晌后, 沈衍舟垂下眼, 回身去盛饭-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
蒋唱晚不是那种内向的性格,走在大街上都能和路边的阿姨婆婆们聊上天,坐公交车还能加入一群小学生的谈话,自然不会畏惧这种场合, 东一句西一句, 话题跳跃,语出惊人,把女人逗得哈哈大笑。
吃饱后歇了一会儿, 蒋唱晚揉了揉肚子, 感觉沈衍舟做饭跟家里阿姨有得比了。
正巧姗姗发来消息问她好了没,蒋唱晚于是站起来, 跟女人道别。
“那阿姨我先走啦, 我朋友还在等我。”蒋唱晚说, “谢谢阿姨今天的款待,饭很好吃!”
“那就好。”张焕萍笑着应, 喊来沈衍舟送她,“以后常来玩啊!”
“我们小沈很少带朋友回家的,我之前还一直觉得他性格太冷了,没人愿意跟他做朋友呢。”
蒋唱晚默了一默,瞥了沈衍舟一眼,眼睛里全写着“确实”。
沈衍舟:“……”
虽然蒋唱晚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是很甜,“没有的阿姨,小沈老师很受欢迎的。”
“那就好。”张焕萍笑,“不过肯定没有你受欢迎。你太可爱了。”
“那倒是。”蒋唱晚大言不惭地点点头。
“不用送了阿姨,我朋友就在门口,我出去就好了。”
“那好,那你路上小心啊。”
“到家给小沈发个消息啊晚晚,以后常来玩儿。”
“知道了,阿姨。”蒋唱晚推门出去,看着沈衍舟,眨了眨眼睛,挥挥手,“再见。”-
“没想到常宁镇这儿还蛮热闹的嘛。”程姗姗在小区门口等她,等的时间里东张西望的,“我刚刚还看见两个老大爷因为下象棋吵起来了,一个说‘落字不悔’,一个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吵着吵着都生气了,转身就走!”
“是吗?”蒋唱晚随口应道。
“不过我感觉这片儿就是普遍没有市区里舒适,我好像听我妈说过这个单位。这种老小区的房价应该也不高吧?”
程姗姗边走边打量张望,对一切都很好奇,“你哪儿的朋友住在这儿啊?”
蒋唱晚停了几秒,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说了句“之后有机会再告诉你”,然后就随便找了话题转开。
“车来了吗?”
“噢噢!”程姗姗倏然被提醒,拿出手机看打车的信息,“来了。”
两个人拉开后座的车门,上了车。程姗姗刚坐下就连打了三个呵欠,身子往旁边一歪,靠在蒋唱晚身上。
“困死了。吃麦辣鸡腿堡晕碳了。”
“睡。”蒋唱晚看了眼时间,“反正要四十分钟呢。”
“待会儿睡。”程姗姗点开朋友圈刷了刷,倏然看到有人分享了个社团消息推送,困得不能仔细看,直接转手发给蒋唱晚。
“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自己看看吧。”
“好。”蒋唱晚说。
自从她跟他们提过这件事之后,两个人一看到什么社团消息、比赛细则,甚至刷到有趣的短视频,全都要分享给她,美名其曰“可以借鉴”。
有时候蒋唱晚看完那种全程都是一个人在浮夸吐槽的视频,感觉也挺无助的。
【什么意思?是让我去录一条单口相声吗?】
而程姗姗和季程纷纷答道,“怎么不可以呢?”
“绝对让评委耳目一新!”
蒋唱晚:“……”
程姗姗这会儿靠在她肩上,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困得手机都要拿不住了,干脆往腿上一扣,闭了眼,还有点奇怪地问她。
“你今天怎么不困啊?”她又打了一个呵欠,“你平时下午比我困多了,吃饱了坐在座位上就开晕的人。”
蒋唱晚想了会儿,“可能是我吃饭之前睡了会儿。”
程姗姗的脑袋明显已经转不动了,只“噢”了一声,就陷入了晕乎乎的睡眠状态。
蒋唱晚看了她一眼,帮她把手机壳上的吊坠挂绳勾住,以免掉下去,然后偏头看向窗外。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雏形,只是需要再花时间整理和梳理,丰富和完善它。
从想法变成具体可行的方案,变成落到纸上的视频脚本,再变成相机里零碎的片段和素材,最后再组成一个完整的作品,每一步都需要时间,每一步都需要精力。
对于毫无经验的蒋唱晚来说,称作“大工程”也不为过。
但这种感觉……也很奇妙。
她很少会有这种,她在“创造”什么东西的想法。
学校的教育大多数时候都会让人觉得自己是机械的,是麻木的,感知着很多东西灌进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任何输出的机会。
诚然,三观的塑造和知识基础的打磨是很重要,但十六七岁的灵魂何等鲜活,光是一件极小极小的事都可以在日记本里绵延成篇,势必需要一个输出的过程。
而她现在有一个小宇宙。
她是那个星球的造物者。
从吞噬一切的宇宙大爆炸,再到星云的收缩与坍塌,每一粒原子,每一粒尘埃,全是因她而产生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也很想要把握。
相比之下,这个因为编导社团而产生的比赛,在这些自我满足感之下,好像都变成没那么重要的东西了。
正想着,汽车驶入环城高速。
窗外是蓝天与白云,阳光明媚,空调温度开得正适宜,连阳光落进窗里的弧度都不刺眼,很美好的一天。
蒋唱晚靠着窗发了会儿呆,感觉困意上涌,于是在闭眼前看了眼手机,点开程姗姗发的那条消息扫了眼。
这回是正经的。
学校社团公众号的推文,详细介绍了社长竞选比赛的赛制和奖品,还有评委组的选择。
蒋唱晚扫了一眼,基本都是学校老师以及前几届的社长学长姐,赛制也是普普通通的打分制,没有什么好细看的。
她打了个哈欠,正要关上页面时,不知道瞥到什么,张开的嘴忽然停下,几秒后,身体也不自觉地坐直了。
程姗姗原本靠在她肩膀上睡觉,现在直接滚动着滑到她腿上了,竟然还没有醒,只是扭了扭身子。
蒋唱晚沉默了几秒,又将视线移回手机屏幕上。
“本次比赛由风行集团赞助,校内评选前三名的作品会选送C市青少年编导摄影作品大赛,一等奖可获得市级奖状、风行集团旗下相机全线产品与奖金三万元,请各位同学积极参加。”
蒋唱晚眼睛都睁大了,盯着那个“奖金三万元”,久久不能动弹。
三万块钱。
对于高中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蒋唱晚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大脑飞速旋转,最后把手机放下,做下了决定。
反正她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个事情,那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如果沈衍舟不要她的“工资”的话,那她是不是可以把这个奖金分给他?-
“我靠,三万块!我都可以买新款机器人了!”
“我靠!风行旗下相机全线产品!那是不是可以找他们要很久之前生产的ccd?二手市场上都炒到四位数了!”
蒋唱晚房间里,坐在小沙发上和地毯上的两个人硬生生喊出了有十个人的气势。
“……”
“前面那个市级奖状,你们是一点儿也看不见,是吧?”蒋唱晚无言,“你俩有谁拿过市级奖状吗?”
“我幼儿园拿过市级合唱表演的奖状。”程姗姗回答得非常快,并且十分得瑟。
蒋唱晚沉默了几秒,妥协道,“好吧,幼儿园也算。”
两个人说着,将视线转向地毯上坐着的那个人。
季程:“……?”
“干什么?还歧视人的是吧?没有市级奖状不能跟你们一起玩儿啊?我有班级进步之星呢。”
“……”
蒋唱晚无言移开视线,拉回话题,“好了,说正事。我们得来商量一下作品的大致设定和细节了。这个比赛奖品这么丰厚,肯定会有很多人参加的。”
“对呀,这都不光只是一个竞选社团的比赛了,还有市级奖状和奖金,会吸引不少人呢。”
程姗姗掰着手指头,逐一分析道,“市级奖状,证明会有优等生跟我们抢占这个名额;奖金,也会吸引一大群闲的没事干的人。”
“那风行旗下全线相机产品呢?”季程插嘴道,“是不是会吸引你这种自恋的人?”
“滚。”程姗姗神色不变,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接着若无其事地分析道,“我们想要从这么多参赛队伍里脱颖而出,就很不容易了。”
“……”
蒋唱晚看着季程脸上缓慢浮现出的红印,沉默着点了点头,“确实是挺不容易的。”
一八二大帅哥泫然欲泣,捂着脸,悲伤地不说话了。
“行了。”蒋唱晚站起来,在一桌面的数学卷子里翻找片刻,抽出一个本子,拿到小沙发边坐下,正色道,“我来跟你们讲一讲我的想法。”
“我不喜欢那种很空的东西,还是要有故事主线在,毕竟是综合看编导能力,不是单纯摄影,所以我更偏向于构建一个微电影,故事梗概大概是这样的……”
蒋唱晚边讲边演示,为防止他们看不懂,还特意提前在平板上找了类似的图例,“整体大概是这个色调,服道化也比较像这个类型。”
“……故事大致就是这样的了,至于拍摄脚本和分镜这些东西,我会在故事全都确定之后开始构思,你们觉得呢?”
经过一阵冗长而又高密度的输出讲解之后,蒋唱晚都口渴了,端起水杯大喝一口,其余的两个人都还是没有反应。
“……什么意思啊你们?”蒋唱晚把那口水咽下去,皱起眉,“有没有在听啊?能不能行啊到底?”
季程和程姗姗半趴在地毯上,对视一眼,神情都很震惊,片刻后又转过头来看她。
“行,可太行了。”季程竖起大拇指,坦诚道,“之前还怀疑你弄着玩儿的,没太上心。现在我觉得奖金和奖品都是我们的了。”
蒋唱晚沉默两秒,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看向另一位。
比起他的废话,程姗姗要实在得多。她一股脑儿地坐直起来,“我觉得但从故事来讲就非常完美了,是一个完整的好故事,再加上你预设上的拍摄手法和色调,简直就是绝杀。”
“哪怕不参加任何比赛,我在网上刷到,也会很喜欢的那种。”程姗姗认说,想了想形容词,“很真诚,很用心。”
“我喜欢真诚的人。”
蒋唱晚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算是往地上落了点,嗯了一声,重复道,“我也喜欢真诚的人。”
喜欢在纷繁杂乱的世界上,能永远坚持本心的人。
喜欢能够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里,停住脚步,耐心解救一只小奶猫的人。
于是在蒋唱晚打发走这两个没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的人之后的深夜,远在二十公里外的沈衍舟收到了一条微信。
【纽特学长的嗅嗅】:睡了吗,小沈老师?
【纽特学长的嗅嗅】:[小猫眼巴巴.gif]
【S。】:…
【S。】:怎么
【纽特学长的嗅嗅】:给你看我买的新鞋
【纽特学长的嗅嗅】:特别定制款,有没有感受到我好好学习的宏伟决心!!!
一双鞋能体现什么决心?
沈衍舟沉默着,点开她发来的图片。
应该是刚拆的,鞋盒都还摊开放在一旁,背景是她房间的地毯。
粉色的睡裤露出一截,拍摄的主体还是少女脚上那双崭新干净的小白鞋。
款式简单,百搭好看,也没什么特别的。
沈衍舟退出去,缓慢地在聊天框里扣了个问号。
【S。】:?
【纽特学长的嗅嗅】:你仔细看看,图上有惊喜哦!
沈衍舟都能从她这句话里感知到她故弄玄虚、故作神秘的模样,于是有些无言地又点开图片,放大细看。
鞋是普通的小白鞋没错,但也确实是定制款。
左右脚上各印着两个字。
左脚写着“清华”,右脚写着“北大”!
沈衍舟:“……”。
第22章 第 22 章
22
次日, 南山二楼。
阳光洒满的书桌前。
少年拿出今天的卷子,视线闲闲向下一瞥,
“你学习的决心就是买双联名鞋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联名鞋!”蒋唱晚特意将这双鞋穿上, 为此还挨孟女士一顿骂, 说她在房子里穿这种外出鞋, 简直是神经病。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定制鞋!”
要不是想到把脚举起来不太礼貌,蒋唱晚简直想把腿抬到他面前让他欣赏。
奈何条件有限, 她只能把椅子往后挪,把双腿向上抬起一点, 最大程度上展示出她的美丽新鞋。
于是沈衍舟被迫就近再次观看了一次,看着连鞋带上都印满了细小的“清华”和“北大”, 嘴角抽了抽, 重新组织语言,问道,
“你学习的决心,就是买双,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定制鞋啊?”
“那肯定不止嘛。”蒋唱晚美滋滋地把椅子挪回来, 掰着手指头跟他算,“买鞋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买书包, 买衣服, 买文具……”
沈衍舟:“……”
“?”
蒋唱晚看着他的样子,都要笑晕了, “骗你的!没那么夸张!”
“不过确实要买点文具了, 不写作业不知道, 一写作业才发现,家里连一支像样的笔都没有了, 昨晚上我都是拆了笔芯蘸墨水写的这张卷子……”
沈衍舟一边无言地听着她碎碎念,一边看她把昨天的卷子翻出来。
“喏!写完了!”蒋唱晚很是骄傲和自傲的模样,“一整张呢!”
因为沈衍舟是暑假授课,他们并不是一个学校,他提出的九十分的要求暂时不能在学校的卷面上得到体现,于是两个人就约定,按他自己出的卷子来。
每次课后都是一张卷子,题型和高考题一致,只是考察范围和难度上有差别。
也就是说,蒋唱晚每天都有一次考到九十分的机会。
当然,沈衍舟也拥有操控卷面难度,让她考不到九十分的机会。
蒋唱晚用手托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沈衍舟在她旁边批改试卷。
修长冷白的手指握着红笔,用劲时,手背筋骨会往外浮现一瞬,格外分明,分外好看。
当然,很快就不好看了。
顿一秒,一个“叉”,手腕下移,又顿一秒,再一个“叉”。
蒋唱晚眼睛都瞪大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打了无数个错误的符号,翻了页,继续打无数个错误的符号,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等到整张卷子改完,沈衍舟扫了一眼已经做好的符号,翻回首页,落笔写下分数,然后回头看她。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蒋唱晚盯着那个“35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沈衍舟也不说话。
两个人就在房间里诡异地沉默着,中间隔着一个大大的“35分”。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唱晚深吸一口气,猛然站起来,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门。
沈衍舟:“?”
他偏头看着她蹬蹬蹬地下楼,在孟女士莫名其妙的声音里走到玄关,窸窣一阵子,又蹬蹬蹬地跑上来,嘴里咬着一个蓝色发圈,三下五除二把长发扎起来,气势汹汹地坐回来。
“来!”
“讲错题!我就不信了!”
沈衍舟默了一阵子,从善如流地翻出黑笔,开始讲第一题。
期间他抽空瞄了一眼桌下。
噢,蒋唱晚已经把那双伟大的联名鞋换掉了-
两个小时的课结束,还有几道例题没做完,蒋唱晚是没发现,还在埋头苦算,眉头皱得跟拧在一起的麻绳一样。
沈衍舟是瞥见了时间,不动声色地把闹钟关掉了。
于是时间在安静里悄然流逝,一直到五点半,两个人才彻底把今天的任务完成。
“错题,改完了。新课,上完了。”蒋唱晚掰着手指头算,“新的作业,布置了。”
“那我今天晚上就要把这张卷子写了,然后开始设计我的脚本了。”
“你的想法出来了 吗?”沈衍舟在旁边问。
“嗯?”蒋唱晚诧异一瞬,“噢,对。”
“本来说昨晚上给你说的,但是我的新鞋到了,一下子就忘了。一下子就只记得炫耀新鞋了。”
沈衍舟:“……”
“是这样的,我跟你讲一下吧。”蒋唱晚兴冲冲地把平板拿过来,想要再给他演示一遍。
“昨晚上跟他们两个讲,都没得到什么反馈。小沈老师你最厉害了,你来看一看。”
少女无意识地碎碎念,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嘴甜和乖巧,抱着平板坐回书桌前。
沈衍舟不知道被哪句话取悦到了,很轻地挑了挑眉,唇线抿紧一瞬,又放松,脊背靠回椅背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诶。”平板被摁亮,锁屏上闪烁出时间,蒋唱晚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怎么快要六点了?”
说完,她有些迟疑地偏头看他。
“没关系。”沈衍舟挑了挑眉,平静道,“讲吧。”
“小沈老师你真好。”蒋唱晚嘿嘿笑了两声。
“是这样的,现在不是夏天吗?夏天对于十几岁的人来说,好像总是一个很特别的节点。暑假,考试,毕业……六月好像总是和这些东西有关。”
“这是一个总是伴随着分离,长大,还有许多许多情绪的节点。”
“有人会因为要奔赴好的前程而开心,有人会因为别离而伤心,有的人还会因为未来而焦虑。”
“我觉得……”蒋唱晚顿了顿,偏头看着他,“不管是开心还是伤心,不管是期待还是焦虑,生活都是要继续的。”
“十几岁的人总容易把一时的情绪看作天大的事情,好像因为某一天忘记穿校服而被通报批评,就是一件丢脸到很久都抬不起头的事情,好像一次考试考砸,就代表之后的人生都全部完蛋了一样。”
“这很奇怪。”蒋唱晚说,又顿了顿。
“但这也许是年龄和阅历的局限,也许是教育的局限,都不是我们的错。”
“我想表达的就是,我们应该把人生的长度拉长,再拉长,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一切当时觉得天大的事情,在漫长的人生长河里来看,都不过只是茶杯里的风暴。”
“就算今天忘记带作业,就算今天被老师批评,就算今天跟好朋友闹矛盾,就算今天考试一塌糊涂……”
少女用笔尖指着电子手帐里写下的想法,上面娟秀的字迹斜斜地画了一道行动轨迹,
“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也还有许多许多值得我们关注的美好。”
沈衍舟沉默了许久,视线在她侧脸上停留。
少女跟他讲述这些想法的时候很认真,偏头握着笔,神情专注,语言表达流畅。
笔尖指着电子手帐本上的示例,有手写的想法部分,也有搜集下来的资料和故事,还有搜寻的色调与构图示意图,全面且认真。
……好像的确不是个花架子。
好像确实是有完善的故事脉络和想法。
顿了良久之后,直到少女有些疑惑地偏头望来,沈衍舟才回神般移开视线,接着她停下的部分发问,
“比如?”
“比如……”蒋唱晚把电子手帐往下滑,“比如妈妈做的柠檬蛋糕,比如清晨的风吹过湖面,再拂动发丝的时候,再比如……”
她写想法的时候思绪很发散,懒得用文字表达,就用了一些简笔画。
于是两个人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简易的柠檬蛋糕图画,还有一棵湖泊边的柳树,湖面正因微风而起波光粼粼的褶皱。
再往下,出现了一个人。
一副画,四四方方的被黑色直线框起来,像是古早的黑白漫画书。
白色围墙,顶部是黑色的装饰瓦块,还有夏天茂盛下坠的爬山虎,在墙壁上熠熠生辉。
梧桐树有光影,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在墙根边蹲着的人身上。
少年穿一件白衬衫,单腿向下半蹲着,脊背微弓,脖颈低垂,侧脸轮廓清晰而又分明。
在他伸出的指尖,相抵着一只很小的小猫爪子。
橘色的小奶猫仰着头,竖起尾巴和耳朵,伸出粉色的小爪子,用柔嫩的肉垫和人类的指尖相触。
瞳孔亮闪闪。
……非常鲜明,而又非常细致的一副画面。
连地面上树影的斑驳晃动,少年被风吹动的发梢,衬衫袖子卷起的弧度,全都清晰无比。
好像这个画面已经牢牢刻进某个人的心里,然后在下笔时情不自禁地倾注了情绪。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空气都安静一瞬。
窗外似乎开始下雨。
夏季的暴雨总是来得又猛又急,从绵云密布的天空里往下砸,硬生生撕开燥热的空气,倾注来一些清新的冷气。
未关的窗户外倏然吹进一阵凉风,夹杂着细微的雨点,猛地将人从怔愣和出神间拉回来。
雨丝微凉,其中一滴斜斜落进来,轻柔地剐蹭过她的脸颊,再沿着风的方向,向下坠落到少年的手背上。
那一秒,凝滞的空气好像才重新开始流动。
“咔哒”一声,蒋唱晚猛地按下锁屏键,胡乱地把平板往旁边一放,十分心虚地胡言乱语。
“再比如……”
“……公交车上小学生的八卦啦!”
“……”
沈衍舟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装作从未看过那张图的模样。
“……下雨了。”
蒋唱晚简直坐立难安,站起来,倾身去关窗。
奈何风实在太大,阻力强盛,少女垫着脚向前倾身,使足了力气,也难将窗户往回拉。
蒋唱晚感觉小臂都要抽筋了,皱着眉,脸扭成一个麻花,心里郁闷地寻思我这一身牛劲呢?
倏然,余光里压下一片阴影,一股青柠气息由远及近。
少年从她身后伸手,握住窗户把手的上端,紧挨着她的手。
手臂环在她身侧,衣服面料擦过她耳根。小臂用力绷紧,窗户被带回来,手腕轻轻一转,锁扣扣上。
风雨声皆寂,房间里又重归安静。
只剩下蒋唱晚迟缓过后,砰砰直跳的心跳声。
动作间,两个人的指侧皮肤擦过一瞬,一触即分。
心脏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几乎快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一秒,两秒,三秒。
蒋唱晚屏住呼吸,缓慢偏头,抬眼去看。
少年站在她身后,身体因为动作而轻微前倾,右手张开,似环抱般将她圈在怀里。
身体贴得极近,但又没有彻底触上,隔着极其轻微的一丝距离,任由空气从中擦过,然后感到若有似无的流动感。
他也垂着眼看她。
在夏日突如其来的雨天,站在明净的玻璃窗前,或仰头或低颈,眼睫轻颤,四目相对。
第23章 第 23 章
23
空气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还在流动。
微凉而又令人心悸的触感并没有因为关窗而彻底消失掉, 窗外的雨丝好像隔着玻璃,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心脏。
沈衍舟的瞳孔是深琥珀色的。
在晴天时会显得格外清透,在夜晚时会反射出游乐园霓虹灯的光彩, 中和掉他那些锋利的冷感。
但在阴云密布的夏日暴雨天, 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近在迟尺地抬睫一瞥, 迟愣地怔了片刻,几乎就要陷进去。
“……”
楼梯上倏然传来脚步声, 有人边上楼边说话,“下雨了诶小沈老师……”
两个人都倏然回神似的, 猛地后撤一步,拉开距离。
沈衍舟后退一步, 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神情倒是没什么异样,只是抿了抿唇。
蒋唱晚就慌张得多,心里像是有鬼一样,下意识也想往后退, 结果退无可退, 一手肘撞在墙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沈衍舟:“……”
孟女士一上来就看见这样一副场面,疑惑道, “你们干嘛呢?”
蒋唱晚捂着手肘, 面目痛苦,还要从牙缝里挤出来回答, “……没事。不小心撞到了。”
“一天天的, 不小心点。”孟女士蹙眉看她一眼, 看起来好像不太严重,就没管她。
“雨还挺大的小沈老师, 我看外面的树都被吹得摇晃了,你先留下来吃个饭吧,看看待会儿雨会不会小一点。”
“你家长那边我去说,不然这种情况,我也不放心你回去。”
沈衍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斩钉截铁地堵死了退路。
他偏头望了望窗外的雨。
就这一会儿功夫,阴云已经密布,闪电从天空里划下,而后响起迟延的雷声。
怪吓人的。
他最后回头应下,“谢谢阿姨,我妈那边我去说就好。”-
没想到这一留就是一晚上。
雨势愈来愈大,像天空撕开了一个口子,往外肆意地倾倒着水一般。
茂密茁壮的大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枝叶簌簌作响,广告牌被吹得位移,在无人的路中央随风的轨迹碰撞,发出“呲啦”的声响。
手机屏幕不断闪烁,传来橙色的暴雨预警。
“嗯,好。”
沈衍舟站在客厅窗前,偏着头打电话。
“在同学家里,不用担心。”
“……对,你见过的。”
“家长都在。”
“好。你也早点休息。门窗关好。”沈衍舟安静地又应了几声,才缓慢地挂断电话。
蒋唱晚裹着毯子,缩在沙发上等他。
“跟阿姨说好了?”
沈衍舟转过身来,“嗯”了声。
“客房准备好了,洗漱用品和衣服都有,你到时候直接上去就好了。”蒋唱晚把孟女士叮嘱她的话转达给他。
“好。”沈衍舟点头,“谢谢。”
“这有什么。”蒋唱晚挥挥手,继续坐在沙发上,摁着遥控器,寻找着想看的电影。
沈衍舟瞥了两眼屏幕,关键词【惊悚】【恐怖】【悬疑】。
“?”
蒋唱晚似乎是读懂了他挑眉的这个肢体语言一般,“你懂什么!就是这种天气才有氛围感,沉浸式体验,知道吗?”
屏幕下滑几页,略缩的电影封面占满屏幕,几乎全是阴森诡异的色调,还有令人看一眼就觉得害怕的人脸。
“……”
蒋唱晚握住遥控器往下翻的手紧了紧,嘴唇抿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瞥一眼。
沈衍舟刚好也在看她。
一侧眉毛轻扬,有点探究和好整以暇的意味。
“……”
不可以丢脸!
蒋唱晚迅速收回视线,深呼吸一下,继续往下翻。
《闪灵》,《咒怨》,《招魂》,《午夜凶铃》,《山村老尸》,《鬼影》……
混着窗外磅礴的雨声,还有狂风拍打窗户和门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暴雨被风吹着,扑在客厅的落地窗上,印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更恐怖了。
像是有人在外面想要进来一样。
蒋唱晚汗毛倒竖,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把毯子裹得更紧了,整个人往下缩,让毯子包裹住脖颈和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按键继续往下。
“……”
这回更过分,屏幕上直接出现一张占满略缩图的大脸,吓得蒋唱晚手一抖,把遥控器一扔,整个人腾地站起来,在沙发上乱跳,窜到靠近窗户那侧的沙发上,窜到沈衍舟身边,抓着他胳膊。
“小沈老师你一定也不想睡这么早吧!你来陪我看吧!”
沈衍舟:“……”
“?”
沉默几秒后,他婉拒道,“我平时睡挺早的。”
蒋唱晚装没听见,“小沈老师你会不会认床呀?在别人家睡可能不太好睡吧,我愿意陪你一起看一会儿电视,你不用谢我,都是我应该做的。”
沈衍舟:“……”
沉默着,人已经被拖到沙发边上坐下了。
或许是怕他走,蒋唱晚还格外殷勤地跑前跑后,重新拿了床小毯子,妥帖地盖到了他身上,还学着电视剧里的小宫女那样,小心翼翼而又细致地为他掖了掖被角。
只不过没掖在他身上。
沈衍舟低头看了看,被角被她一点一点塞在沙发缝里,几乎把他整个人束缚在沙发上。
“……”
“有必要吗?”他扯了扯嘴角,轻声发问。
“嘘。”蒋唱晚竖起食指放到嘴边,不许他质疑,自己缩回座位上坐下,随便找了一个点开。
很恐怖。
从开场就很恐怖了。
阴森的画面,未知的视角,诡异的背景音乐。
昏暗的灯光映在人脸上,变化出莫测的光彩。
两个人各自坐在沙发一端,各自沉静。
沈衍舟是真的沉静,面无表情且平淡地看着一个个画面变换,甚至还有点困。
蒋唱晚是装的,其实她要怕死了。
手指藏在毯子下面,紧紧攥住毯子一角,整个人杯弓蛇影,脊背绷紧,如果窗外雨声忽然大一点,她会毫不例外地蹦起来。
“小沈老师。”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强行伪装,蒋唱晚开始找他聊天,分外明显地凸显出一种刻意的松弛感。
沈衍舟看她一眼。
“嗯?”
“你平时看恐怖片吗?”
“不看。”
“为什么不看呢?是因为害怕吗?”
“……不爱看。”
“害怕也没关系的,虽然你有一米八几,但是害怕恐怖的东西,这个是人之常情,不用不好意思,大方承认就好。”
沈衍舟:“……”
“我不怕。”
“哎呀,你这孩子,在我面前逞什么强,要什么面子呢?害怕就害怕,直说就好了。”
这时候一直诡异舒缓的背景音倏然加强,画面开始抖动,在光线昏暗、场地空旷的暴雨夜里营造出了一种紧张的氛围感,主视角抖动,代入感极轻,蒋唱晚声音都抖了一下,还是哆哆嗦嗦地往沙发另一端挪,顽强地把她的油腻语录说完。
“……以后你不用逞强了,你的强来了。”
“……”
沈衍舟看着她整个人都快缩到他边上,手都在颤抖,沉默了两秒,移开视线。
“行吧,蒋强。”
“……”
“你还挺上道的哈,小沈老师。我每次对季程和程姗姗说这句话,他们俩都会叫我滚……”
蒋唱晚缩在他旁边,隔着一点点的距离,动作间可以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感觉安心了不少,说话也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于是稍微放松下来,随意地看向电视。
“还是你好,小沈老师。他们都是如此的不解风情,不识好歹……啊啊啊啊啊啊啊!”
正说着话,屏幕上忽地出现一张血肉模糊而又空洞的大脸,以一种无法忽视的姿态出现在这个客厅里,甚至还能看清死白的脸上空洞的眼眶。
蒋唱晚一整个从沙发上蹦起来,应激似的,心跳砰砰,下意识就往旁边最近的热源和活物身旁靠,吓得浑身都在抖。
手指紧紧攥住最近的、温热的布料,心脏极高极重地跳动着,整个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往安全、逼仄、狭窄的小角落里钻。
脸在沙发布和温热的布料之间蹭啊蹭啊蹭,像个鸵鸟似的,把自己埋了进去。
“……”
空气沉默好片刻。
遥控器被人按动,缓慢将声音调成静音,客厅内又重新恢复寂静,只能听见窗外磅礴的雨声。
蒋唱晚兀自缓了好片刻之后,才感到自己能正常呼吸了,不会吓到呼吸急促、心跳频率高得不正常,于是缓慢地动了动。
与此同时,她才回魂似的,开始感知周围的东西。
左脸是沙发靠垫上的小绒布,软软的,触脸生温。
右脸是颇有些陌生的面料,柔软微凉,顺滑细腻。
……什么东西?
蒋唱晚又后知后觉地往右偏,小幅度地蹭了蹭,以求能够更清晰地感知。
再靠近一点,就没有那么软了,有点硬。
有点人的脊背的感觉。
手里又是什么东西?
怎么手里还抓上东西了?
蒋唱晚大脑懵圈似的,迟钝又茫然,一边蹭,一边捏了捏手里的东西。
指尖顺着微凉的表面上滑,轻柔地、好奇地试探,直到摸到掌心的纹路。
蒋唱晚倏然一顿。
指尖颤了颤。
……这这这,好像是,别人的手?
别人是谁?
是……
几乎是同一时间,平静中带着点无言的声音,又缓慢地在头顶响起。
“虽然我早就已经问过一遍类似的话了。”
“但我还是想说……”
沈衍舟感受着这个人强行钻在他后背和沙发之间,甚至还因为他的出声而更加羞赧,使劲往里蹭了蹭,似乎是想把自己埋进去。
“……”
他微妙地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
“你躲我背后就先不说了。”
“这个手,到底还要牵多久啊?”
第24章 第 24 章
24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纽特学长的嗅嗅】:你知道, 就是人被吓到的时候,肢体和神经会全都失控,只按照自己最本能的反应来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钻到他背后, 抓着他的手就算了……
【33】:?
【33】:“就算了”?意思是还有?
【33】:你这行字都足够社死了,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更离谱的了
【纽特学长的嗅嗅】:……………………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还在他说完那句, “你还要牵多久”之后,手一抖………………
蒋唱晚绝望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满目悲怆地,颤抖着打下几个字: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的手就那么一抖……
【纽特学长的嗅嗅】:就…………
【33】:?
蒋唱晚心如死灰地打下。
【纽特学长的嗅嗅】:十指相扣了…………
是的。
她昨晚像个鹌鹑一样埋在沈衍舟背后, 还没完。
抓着他的手颤抖,还没完。
还在他问完那句, “你还要牵多久”之后, 直愣愣地把她的手指,从他分开的指间插了进去——
完美地十指相扣了。
【33】:……
【33】:………………
【33】:?
【33】:?????????????
【33】:不是吧蒋唱晚???
【33】:这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以来,感觉最丢人的一次了
【33】:我他妈鸡皮疙瘩都被尴尬起来了呀,我靠
【33】:我要是你, 我都活不到今天还来吐槽这件事, 我当时就切腹自尽了呀
【纽特学长的嗅嗅】:……
【纽特学长的嗅嗅】:你再说试试呢
【33】:没关系,一辈子很短的晚晚,忍忍就过了
【33】:不过, 你真不是故意的吧?
【纽特学长的嗅嗅】:?
【纽特学长的嗅嗅】:你放什么屁呢你!
【纽特学长的嗅嗅】:我故意?我图什么?我缺他沈衍舟一个手牵???嗯??
【33】:……那谁知道呢
【纽特学长的嗅嗅】:?
【33】撤回了一条消息。
【33】:肯定不会的啦!!!!我们晚晚是多少人追捧的大美女啊!追你的人从这里排到法国好吧!!!
【纽特学长的嗅嗅】:……
【纽特学长的嗅嗅】:勉强接受。
程姗姗好不容易哄回来, 舒了口气,想了想, 又问道, “那他是什么反应啊?”
……沈衍舟是什么反应啊?
蒋唱晚在屏幕对面顿了好片刻, 硬着头皮回,“能什么反应?”
“被我不小心牵手, 开心死了好吧!开心到话都不会说了,只能像个二傻子一样咧嘴笑好吧!”
“不说了!你的韩剧更新了,快去看。”
……沈衍舟,开心?
沈衍舟,二傻子咧嘴笑?
程姗姗皱起眉,半信半疑,思考犹豫了好片刻,但是没再问,“……哦,好。”
聊天框静了,只留下蒋唱晚一个人在屏幕另一头,被迫又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整个人钻到被子里,还要用枕头压住头,都无法缓解她的尴尬。
她乱说的。
沈衍舟当然不会开心!
沈衍舟这种人,只会沉默地看看她,又沉默地看看他的手,再沉默地看看她,再沉默地看看他的手,几次来回之后,才在电视机里变幻的光影和窗外的暴雨声里,悠悠出声。
“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放恐怖片的目的吗?”
“不会这场雨也是你安排的吧?”
“真是用心良苦啊,蒋强。”
“……………………”
沈衍舟你去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蒋唱晚一直赖床到中午,等到孟女士上来叫她吃饭。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雨都停了天都晴了,太阳都出来了,人家小沈老师都在楼下写完一整套竞赛卷子了,你怎么还在睡?”
“我昨晚被吓到三点过才睡着……”蒋唱晚跟程姗姗发完消息后又睡了,这会儿被吵醒了,懵懵地坐起来,皱着眉,有点起床气。
但孟女士就不惯着她,“谁让你看的?我让你看的啊?就是又菜又爱玩儿,小时候看一眼都要尿裤子,长大还真看上了,不吓你吓谁?”
孟女士“唰”一声把窗帘拉开,让窗外的阳光倾泻进来,强行唤醒坐起来还闭着眼的人。
“再说了,还拉着人家小沈老师一起看。人家怎么没被吓到?怎么还是照样八点钟起床,锻炼吃早饭学习?一天天的,就你这个样!你哥也不这样啊!”
“我哥他怎么不这样了,只是你没看见好不好……”蒋唱晚diss他哥的反应是刻在dna里的,眼睛都还没睁开,眉头一皱,像触发了关键词一样,下意识就开始反驳了。
她边说话边睁开眼,倏然一顿。
脑子懵了两秒,然后逐渐在阳光中回溯孟女士刚才的话。
……小沈老师八点钟就起床了,锻炼吃早饭学习?
……小沈老师都在楼下做完一整套竞赛试卷了?
“啊?!”蒋唱晚眉头拧得像个麻花,瞌睡立刻就醒了,转头看着她。
“沈衍舟还在啊?!”
……
蒋唱晚洗漱完,下楼来吃饭的时候,面色灰白,心如死灰。
仿佛没劲到连脚都抬不起来,拖鞋在瓷砖上踢踢踏踏,发出摩擦声,为此又挨孟女士一记眼刀。
但她实在没精力去管了。
她只是一想到还要跟沈衍舟一起吃一顿饭,就觉得很尴尬。
明明早上是准备起来写脚本和拍素材的,但她一想到下楼可能会遇见沈衍舟,可能还正巧赶上他回家,顿时就犹豫了,就不想去了,于是躺在床上冥想,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现在好了,孟女士说反正下午还要上课,来来去去怪麻烦的,让沈衍舟根本就没走!
她还为此白白浪费了一个上午!
现在还要坐在他对面,跟他一起吃饭!
蒋唱晚硬着头皮撇着嘴,拉开椅子坐下。
孟女士也在主位上坐下,有点狐疑地瞅了他们几眼,“你俩昨晚结仇了啊?怎么这么不对呢?”
“……”
蒋唱晚刚拿起的筷子就快掉了,沈衍舟也不动声色地顿了几秒。
两个人都沉默片刻,眼观鼻鼻观心,一时竟然没人说话。
孟女士奇了,“不是?真结仇了啊?”
“我说呢,从昨天下午我上楼那会儿氛围就不对。”
作为全桌唯一的大人与长辈,蒋唱晚的母亲,沈衍舟的邻家阿姨兼甲方,孟女士觉得自己有责任来调解这两位青春期小朋友之间的矛盾。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昨天下午上课的时候发生什么了?”
“……没。”蒋唱晚夹了块排骨,埋头啃,“挺好的,妈。别猜了。”
“真的?”孟女士还是狐疑,看了蒋唱晚两眼,有点不信地转向另一侧。
沈衍舟:“……”
顿了两秒后,他盯着蒋唱晚的发顶,移开视线道,“真的,孟阿姨。”
“那就是晚上的原因了。”孟女士可能不信蒋唱晚,但绝对是相信沈衍舟的。
她打心底里觉得沈衍舟这种又周正又端庄又有礼貌又懂事成绩又好的孩子,是不可能撒谎的,于是又看向埋头吃饭的人,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是不是你昨晚上非拖着小沈老师看恐怖片儿,把人家吓着了?”
“……咳咳!”
她一下又提到昨晚,蒋唱晚猝不及防,被呛了两声,咳嗽到脸都有点红。
孟女士:“?”
“你也不属虎啊,怎么一天到晚跟个虎妞似的。喝点水吧你!”
孟女士皱着眉,很嫌弃地给她倒了杯水之后,把目光转向沈衍舟,“这样吧,小沈,你来讲讲。”
“你就比较客观地讲昨晚发生了什么就好,阿姨相信你的。我知道你们一开始就有点矛盾,她任性不想上课,你们这个年纪又容易记仇,需要家长和大人多多引导沟通……”
孟女士还在做思想工作,沈衍舟沉默地撩起眼皮,看了对面人一眼。
蒋唱晚装作无事地仰头喝水,眼神却也恰好对上。
两个人都很尴尬。
但是这个尴尬和刚开始一下楼的尴尬又不一样。
那时候是两个人之间的,有点想到就觉得尴尬,短时间内难以找到契机翻篇的情绪,但是现在孟女士这么一搅合,阴差阳错地给了这个契机。
现在两个人对面坐着,不动声色地对视几眼,莫名其妙变成了各怀秘密的同谋。
沉默不语,但心照不宣。
“真的没事,孟阿姨。”片刻后,沈衍舟偏头解释道,“我们俩……关系挺好的。”
蒋唱晚:“……”
要不是你昨晚扯着嘴角说“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蒋强”,我真就信了呢!
她顺了顺气,对沈衍舟这个面不改色、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感到佩服,然后毫无破绽地接上,
“真的,妈。我跟小沈老师真的可好了,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那种……”
“……蒋唱晚!”孟女士提声呵斥她,本来被沈衍舟说的和缓下来的神情又严肃起来。
“姑娘家家的,都这么大了,还乱说什么呢?”
“这不是好好说你不相信,就得这样说你才能信吗……”蒋唱晚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哝道,接着吃饭。
沈衍舟沉默着,看了她两眼。
好在这个插曲不大不小,很快就过去了。孟女士心大,看他们俩还能同桌吃饭,确实也不像真的关系太差的样子。
毕竟之前真的关系差的老师,早被蒋唱晚想方设法、费尽心机地送走了,哪还能在这儿待着,还真让她半夜三更挑灯夜读起来了?
想到这里,孟女士稍微松了口气,想到蒋唱晚最近早起频率明显变高,看无厘头言情小说的时间也明显变少,甚至还认真写上数学卷子来了,觉得自己这个家教真是没请错,欣慰地看向沈衍舟,眼神柔情宽慰得能够掐出水来。
蒋唱晚:“……”
沈衍舟:“……”
好不容易把这场闹剧翻篇,捱到一顿饭吃完,蒋唱晚先上楼,一看时间才十二点过一点。
上课是三点钟开始,刚好沈衍舟在这里,她可以抓紧时间拍点素材,还能抓他当苦力劳工。
这么想着,蒋唱晚边收拾东西,边跟沈衍舟发消息。
【纽特学长的嗅嗅】:你上来一下呢
过了约莫十分钟,她把相机装置检查完毕,确认电池满电、SD卡使用正常、数据线无误之后,装进相机包里,拉上拉链,半挎上肩膀之后,沈衍舟还没上来。
没看到消息?
蒋唱晚皱着眉,有点疑惑地打开手机,却发现他当时就回复她了。
【S。】:干什么?
蒋唱晚:……?
怎么感觉他这么警惕呢?
【纽特学长的嗅嗅】:?
【纽特学长的嗅嗅】:让你上来跟你说一下下午拍素材的事情呀!
【纽特学长的嗅嗅】:干什么这么紧张?
【纽特学长的嗅嗅】:难不成我还会吃了你吗?
屏幕顶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几秒。
片刻后,沈衍舟“哦”了一声。
而后才响起上楼的脚步声。
【S。】:我以为你要让我上来跟你同穿一条裤子呢。
蒋唱晚:“……”?
第25章 第 25 章
25
“……你有毛病吧沈衍舟。”蒋唱晚坐在地毯上, 看着上来的人,皱着眉骂道。
她很难理解沈衍舟的脑回路。
“那不就是浮夸地说一句,让我妈相信我们俩关系很好吗?怎么还有人真的信了啊?”
沈衍舟神情很淡, 半倚在门边, 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沉吟片刻道,
“别人这样说, 我是肯定不信的。但说话的人是你的话……”
他顿了顿,才继续接道, “我就得考虑一下了。”
蒋唱晚:“……”
“?”
这人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
不就一不小心钻了个他后背,一不小心握住了他的手, 一不小心十指相扣了吗!
……至于吗!
心里的小人怒吼到一半, 声音愈来愈小,气焰愈来愈低,好像自己也越说越心虚似的。
“……算了,不跟你计较。”
蒋唱晚率先低下头去, 小声嘟哝道, 把相机包背在背上,“我们出去逛一圈吧,取景踩踩点, 看看我能不能拍点有用的素材。”
沈衍舟没说话, 只是身体重心略微一换,跟着她的动作转了个身, 在她擦身而过时伸出手。
修长的手指一勾, 相机包就从蒋唱晚的臂弯到了他手上。
两个人正从房门处擦身, 距离很近。
少年站得松懒,刚刚从倚着门框的姿势直起身来, 筋骨分明的手握住相机包带子,袖口下滑,露出半截瘦削却有力的小臂。
是要帮她拿的意思。
……异常习惯,异常自然。
好像顺手到他已经做过许多次了一样。
两个人都顿了顿。
心跳加快一瞬。
片刻后,蒋唱晚松开手,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小声道,“……谢谢啊。”-
两个人并肩走过南山往外的小路,在公交站台上了车,依旧是靠窗的座位,蒋唱晚趁机拿出平板,用这个时间再梳理规划一下,同时再跟沈衍舟沟通一下今天的计划。
“昨天跟你讲了我的想法,并准备从这个想法出发,去构建一个完整的故事。”
“但是故事也需要一个前切,就是需要一个抓人也有共鸣的切入点。”
“因为专家组评审是直接大屏幕播放作品嘛,还开放围观,现场估计会有点吵,七嘴八舌的,所以一个能够让人‘由吵闹到安静’、‘由走神到专注’、被吸引注意力的切入点,类似电影标题蹦出来之前的一段画面,我觉得是非常必要的。”
沈衍舟对此不置可否,只是思忖片刻,轻轻嗯了声,“那你的想法是?”
“我觉得可以做成采访形式。”蒋唱晚翻出平板上的笔记给他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选取几个有代表性的路人,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剪在一起,由最后一个人切入主题,然后浮现一个标题设计,再正式进入故事……”
平板上视频范例和文档页面来回切换,一股脑儿把自己的想法说完之后,蒋唱晚才收声偏头,去看身旁人的反应。
沈衍舟的视线也缓慢地从平板上收回来。
他稍微偏了偏头,似乎是在思考和整理措辞,最后视线和声音一同到达。
“我觉得是可行的,但是你的问题需要再斟酌一下,感觉不够精巧和抓人……”
话还没说完,公交车路过减速带,猛然一抖,连带着坐在后排的两个人身体也随着颠簸、腾空一瞬。
“……啊!”
蒋唱晚重心不稳,整个人腾空一瞬又下落,随着惯性,向左栽在那人身上。
“……哎哟。”蒋唱晚疼得龇牙咧嘴,表情管理极其失控地捂着脑袋。
“也不知道撞到什么了,这么疼……沈衍舟你是不是穿了防弹背心啊。”
“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防弹少年团?”
头顶上没人说话。
抖机灵都不理,这人真没品。
蒋唱晚腹诽道,捂着脑袋,皱着眉,去把快要滑落的相机包扯回来。
脑袋可以撞,平板不能掉,相机更是不能被摔。
她正拉开包,刚把平板放回去,想要检查相机是否完好的时候,听见前排阿姨一声响亮的惊呼。
“哎哟!小伙子怎么了啊?!怎么流血了啊?!”
一车人前前后后都纷纷望过来,热心点的阿姨拎着包就冲过来,连忙扯纸巾,絮絮叨叨,“哎哟,好好的,怎么流成这样?”
“是不是天气太燥了啊?谁有矿泉水拍拍后颈呢?”
身旁传来稍微有点闷的声响,“……没事,阿姨。”
蒋唱晚的动作霎时一顿。
虽然有点闷,但也确实是沈衍舟的声音没错。
纸巾,流血,拍后颈……
顿了几秒后,蒋唱晚保持着俯身检查相机的动作,缓慢地偏头去看。
沈衍舟半仰着头,手指捏着一张纸巾,覆在鼻尖人中的地方。
纸巾上有红色的液体,下颌露出来的地方也一片红,像是被什么东西撞过。
“……”
蒋唱晚缓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旁边的阿姨们还在讨论着,今年夏天实在是太热了,燥的时候就是容易流鼻血,另一个阿姨说但是昨天才下过大暴雨啊,应该不至于吧,说着说着,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他,说怎么回事啊小伙子。
沈衍舟压下眼睫,沉默着看了旁边人一眼。
“没事,阿姨。”
“就是被炮弹撞了一下。”
“……”
反应了几秒之后,许多脑袋不约而同地一转,许多道视线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夹杂着震惊、怀疑、不可置信,还有看戏的情绪。
蒋唱晚默默地坐到角落里,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
好半晌后,她看着沈衍舟,真诚道,
“……要不你还是穿个防弹背心吧。”-
好不容易在热心市民的帮助下,止住了沈衍舟被撞出来的鼻血,两个人也到达了目的地,在一众阿姨的道别和叮嘱声中挥手下车。
“小心点啊小伙子!”
“注意休息,多喝水啊!”
“离危险的东西远点啊,注意安全!”
蒋唱晚:“……”
脑袋太坚硬是她的错吗?
“行了。”沈衍舟应完回身,屈指敲了下她脑袋,轻声淡道,
“问题也改完了,目标群体也规划好了,行动吧。”
蒋唱晚眨了眨眼,看着他,“你是怕我愧疚吗?”
沈衍舟:“……”
“怕你愧疚什么?”
蒋唱晚还没来得及厚脸皮地说话,他就扯了扯嘴角,垂眼看着她,开口道,“怕你因为脑袋像个炮弹而自卑?”
“那倒不会。”沈衍舟慢悠悠地开口,微妙地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不过你这个自信程度,我只在一些中年男人身上见过。”
蒋唱晚:“……”
“行了,快去吧。”沈衍舟看她眼睛瞪得像个铜铃,整个人又生气又跺脚,几乎像个被点燃的炮仗,移开眼笑道,
“待会儿赶不上上课了,又要在你家待一晚怎么办?”
“我是真有点害怕了。”
蒋唱晚:“……”
“沈衍舟你真的很讨厌啊啊啊啊啊啊!”-
因为沈衍舟被撞了一下,脸颊一片都是红的,说话声音还有点闷闷的,所以这次采访全程都是由蒋唱晚一个人完成。
他就负责扛着相机在后面跟着拍素材就好。
好在蒋唱晚本身就极其外向,一口一个阿姨姐姐,把受采访的路人都哄得可高兴,开场就能聊起来,采访氛围都还不错。
沈衍舟举着相机在身后两步的地方,从相机的取景框里看她。
少女侧身站着,拿着小小的收音麦向前递,半张侧脸露在镜头前,神情专注认真,时不时点头回应,弯眼笑,顺着话题唠几句,和被采访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的,发梢在空气中飘动,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可爱而又朝气蓬勃。
像在发光。
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真的可以滋养你的。
一切微小的热爱与向往,像一只手,把人从无意义的飘浮中拉拽下来,落回坚实的地面上,享受本如露水般短暂的人生。
沈衍舟举着相机站在她身后,安静地听她讲话,从取景框里看她熠熠闪光的眼睛,和飞扬的神采,倏然想到坐在游乐园长椅上的那天下午。
少女坐在身旁,望着面前来往熙攘的人群,有一种从热闹中抽身的落寞。
看起来茫然而又郁闷,轻声说,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现在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第26章 第 26 章
26
剩下的暑假飞快流逝。
蒋唱晚在上课、写作业、做练习、拍摄素材和剪视频之间忙碌着, 几乎脚不沾地,每天只能睡六个小时,就爬起来投入新的战斗中。
对此, 程姗姗表示, “十六年了, 我第一次发现你是个铁人。”
“我真的不行了,昨天跟着你出去拍了三个小时, 腿都要走断了,你怎么还能回来写两张卷子的?”季程半死不活地躺在沙发上出声。
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人没理她。
季程郁闷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 一时不慎,掉到了地上, 也只是“哎哟”了一声, 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姗姗吐槽道:“你还真是,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躺下啊。”
“潇洒,随性。”季程点头, 视线又瞥向一直没出声那人, 哀嚎道,
“玩会儿吧蒋唱晚! 别真学成年级第一了!”
“……你真太看得起我了。”
蒋唱晚左算右算,把这道题答案算出来写上去之后, 才回答, “那没办法啊,我答应沈衍舟要考到九十分的。”
“能行吗?”程姗姗看了眼时间, “可还有十天就要开学了啊, 你视频需要他出镜的地方都还没拍呢, 来得及吗?”
“我真不懂你给他留这个角色干什么!”季程听到这儿来了劲,一股脑爬起来坐着, 义愤填膺,“是我不配吗?!”
“对啊。”蒋唱晚非常迅速地应道,“你心里没点数?”
季程:“……”
“你就说我哪儿不配?我这张脸不够帅?我一八二不够高?我性格阳光开朗,这不好?”
蒋唱晚四两拨千斤,“滚。”
程姗姗在旁边笑出鹅叫,伸手拍了拍被子,言归正传,“认真的,来得及吗?别最后因为你留的这个角色没拍成,让整个视频都功亏一篑了啊。”
“应该……来得及吧。”
蒋唱晚盯着卷子上那个“78分”,有点犹豫地回答道。
已经连续一两周在这个分数线上徘徊了,七十多分,偶尔上一下八十,但就是始终到不了九十。
要说没有进步吗?那肯定不是。
之前她几乎都全是乱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那分数跟坐过山车似的,一会儿五六十,一会儿二三十,什么时候稳在七十多分过?
按她以前的观点来讲,这要是在小学,可都及格了呢!
但是还是没有到沈衍舟的要求。
并且 按这个趋势下去,再卡一周也是有可能的。
学习的确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东西,你付出时间,就会收获成果,这句话是没错,但分数就不一样了。
分数是冷冰冰的一个数值,受卷面难度、考试范围、做题状态的限制,有上下不定的浮动,并不完全能代表某段时间的全部学习情况,这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挺要命的。
“要不你跟他打个商量呗?让他把目标分数降到七八十?”程姗姗出主意,“七八十分也不错了,这都是我们仨里的第一名了,也不可能真让你一口吃成个胖子吧。”
“我要是能考七八十分,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季程说。
“你快滚蛋吧。”程姗姗不让他插嘴。
季程不服,“那本来就是嘛!七八十分已经很厉害了好不好啊。”
“……”
蒋唱晚听着耳边的吵吵嚷嚷,沉默了一会儿,抿唇道,“……我再想想吧。”-
下午三点,沈衍舟照例准时到达。
拎着一袋子杨梅,在楼下跟孟阿姨打了招呼,慢悠悠地上楼来。
刚推开房门,脚步和动作就都一顿,神情微妙地停住。
“小沈老师,你来啦!”房间里的人很是热情洋溢地迎上来,带着一脸狗腿子的谄媚笑容,还有十分浮夸的欢迎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沈衍舟偏头瞥她一眼,不为所动。
“嗓子被门夹了?”
蒋唱晚:“……”
“?”
“说什么呢小沈老师。”她极其有职业素养地忽视了他这句话,继续用能细过蚊子嗡鸣的夹子音开口道,“来,请坐。”
沈衍舟于是无言地收回视线,被她扶着向前走了几步到书桌前,盯着那个被装饰过的椅子,再度沉默。
椅子本来是很中规中矩的木椅,此刻被装饰得“焕然一新”。
椅背上贴了一整副对联,左边上联是【沈郎一笑惊宋玉】,右边下联是【衍舟两顾羞潘安】,横批【小沈老师帅得惊人】。
上面还放了个纸叠的皇冠,似乎是想要原地给他加冕为王了。
沈衍舟:“……”
空中仿佛有乌鸦飞过。
一阵漫长而又沉默地诡异之后,蒋唱晚脸上的假笑要挂不住了,率先开口道,“怎么样,小沈老师?今天这个装扮还满意吗?”
“不满意的话还可以换!你不喜欢宋玉和潘安的话,我这儿还有很多。”蒋唱晚一边去翻挑剩下的,一边念道,“力拔山兮气盖世,貌惊天兮帅惊人……”
“鼻正口方浓眉大眼,肩宽胸厚长腿健腰,横批是,人中翘楚……”
“……够了。”
沈衍舟额角跳了跳,拉开椅子坐下,缓慢看向她。
“你有什么事要求我?”
蒋唱晚:“…… ”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小沈老师?我对你的敬仰和爱慕老天可鉴啊,绝不掺杂一丝杂质!”
“是吗?”沈衍舟轻飘飘瞥她一眼,收回视线,神色自若。
“那我们开始上课吧。”
“……别呀。”蒋唱晚立刻泄了气,演不下去了,忙坐下来,拽着他袖子挽留道。
沈衍舟瞥她一眼,“不夹了?”
“……不夹了。”蒋唱晚撇了撇嘴,老老实实回归本音,“你又不喜欢夹子音。”
沈衍舟顿了几秒,“嗯”了声。
“你本来的声音就挺好的。”
“是吗?”蒋唱晚心不在焉的,随口应。
沈衍舟又看了她几眼,脊背往后一靠,指间的黑笔随意转了转,往桌面上扣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声响。
“到底什么事儿?”
“……哎。”蒋唱晚坐直身体,叹了口气,视线在桌上摊开的卷子上扫了几眼,蔫蔫道,“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就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嗯?”
“我们之前定的那个,九十分的标准……”蒋唱晚非常不自在,说话吞吞吐吐的,也不好意思看他,就盯着桌上的小熊,指尖无意识地扣着桌沿,慢吞吞道,“那个标准……能不能……”
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她越发不好意思,干脆转头往向窗外,任嘴里胡乱囫囵成一气。
“能不能阿巴吧啦降一点……阿巴吧啦……”
沈衍舟没听清,皱了皱眉,“什么?”
“……”
蒋唱晚转头回来,顿了几秒,看着他的脸,张了张嘴,感觉字句卡在喉咙口里出不来,欲言又止。
她真不好意思说第二遍,于是捂住脸,说,“……没事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本来就是事先说好的标准,她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做到,这会儿是真不好意思让人家给她降。
沈衍舟又不欠她什么。
本来就只是上课的关系,拿一份报酬做一份事,何况她还时常拉着沈衍舟给他打白工,外出拍素材举相机,他都没说过什么。
算了!不就是九十分吗!
这个星期不睡觉了,狂学两百个小时!她就不信了!
蒋唱晚撸起袖子,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斗志昂扬,气宇轩昂道,“开始上课!”
“……”
沈衍舟被她拍桌的劲儿吓了一跳,扯了扯嘴角,沉默地偏头瞥了她一眼,最后倒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垂眼顿了几秒,把手上准备的讲义收起来,换了张新的卷子拿出来。
“今天改一下,不学新内容了,做课堂练习吧。”
“哦,好。”蒋唱晚神经大条,向来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一点儿也不在意体系和逻辑,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接过卷子,很顺从地开始写起来。
少女坐直身体,单手压住卷面,握着笔,开始按照他要求的读题方式,一点一点仔细地运算起来。
沈衍舟坐在边上看她,好半晌后,移开视线-
“我怎么觉得今天这张卷子有点简单?”两个小时过去,铃响收卷,蒋唱晚完全没有赶时间的感觉,甚至还把前面的题重新检查验算了一遍,十分从容不迫,又十分疑惑地把试卷递给他。
“你哪次觉得不简单?”沈衍舟接过。
“……这倒也是。”蒋唱晚说,收起了那点疑惑。
她这人吧,别的本事没有,就是特别有信心。
每次交卷的时候都气势汹汹的,大言不惭地说我觉得起码得有个一百分吧,但最后的现实总会刺痛她。
所有人都会骗你,但数学不会。
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这门学科存在的意义,就是治好了她的过于自信。
“你先改着,我去个洗手间。”蒋唱晚说。
“坐了一下午,腰酸背痛的。”她一边扭着脖子,一边把沈衍舟带来的那袋杨梅拎下去。
“你们小区真好呀,又种樱桃又种桃子又种杨梅的,简直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农社会。”
“……”
沈衍舟握笔的手都顿了几秒,无言道,“想不出话可以不说。”
“怎么了怎么了?还不让人显摆一下历史知识了?我可是有认真听历史课的好吧……”
少女等不及洗,从袋子里摸了一个出来,用纸巾擦了擦,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走远了。
沈衍舟真是对她没辙,呼出口气,红笔在指间转了转,继续往下了。
蒋唱晚在楼下跟孟女士唠了会儿嗑,等阿姨把杨梅洗好装盘,又跟着孟女士看了点综艺,才缓慢地端着盘子上楼去。
俨然一幅要中场休息好,才能接着花费大把时间来改错题的模样。
“怎么样啦,小沈老师。”
她一边推门一边询问道,“八十分肯定有吧!”
“我争取今晚上改完哈,再给我五六天,铁定能及格了……”
她边说边塞了个杨梅进嘴里,人还没坐到座位上,先把盘子递过去了,积极喂食。
沈衍舟没接,半侧着身,看了她一眼。
嘴角还沾了点杨梅汁,连指腹都是红色,腮帮子凸起,一幅小仓鼠似的傻样儿。
“别五六天了。”
两秒后,沈衍舟扬了扬下巴,点了点桌面上已经批改完毕的试卷,语气松懒道,
“就今天吧。”
“毕竟有的人都拉下脸,夸我惊宋玉和羞潘安了,是不是?”
第27章 第 27 章
27
蒋唱晚一怔, 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下,茫然地看了看他,反应了几秒, 又缓慢地移开视线, 去看桌上的卷子。
试卷首页已经有了分数, 白纸红字,分外明显。
……九十九分!
蒋唱晚惊呆了, 嘴巴张成“O”型,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父亲!母亲!我入选了!”
一阵沉默之后, 她几乎整个人都要蹦起来了。
“宋玉潘安算什么啊!咳咳咳……”蒋唱晚反应过来之后说话太急,被杨梅核呛到嗓子眼, 咳得惊天地泣鬼神的, 就差把孟女士都惊上来了。
沈衍舟:“……”
他起身接过她手上的盘子,扯了张纸给她,手指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落到她背上, 给她顺了顺背。
“……至于吗?”
“……咳咳咳!”蒋唱晚弯着腰, 眼泪都咳出来了,还要顽强地把后半句话说完,“小沈老师你才是……全世界最帅的……”
沈衍舟:“……”
“你还挺身残志坚的。”
好不容易缓过来之后, 蒋唱晚简直跟打了鸡血似的, 拿着那张卷子,对着光看了又看, 跟鉴定□□似的一样认真。
“你没给我开后门吧, 沈衍舟?”
沈衍舟斜斜睨她一眼, 黑笔在指间轻松转了几圈,轻嗤一声, “九十九分就喊大名了,那要是一百分,还不得爬到我头上来啊?”
“嘿嘿。”蒋唱晚对着他笑了几声,“太高兴了嘛,小沈老师。”
“说真的,你没给我放水吧?”她飞速翻阅试卷,视线掠过每一道题,看看有没有算错的可能性。
“有必要吗?”沈衍舟靠在椅子上,无言看她检查。
“给你放水对我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呢?”蒋唱晚检查无误后,美滋滋地翻过来,对着那个“99”的数字爱不释手,越看越高兴,眉毛都扬起来了。
“万一你想当C市一中编导大赛第一名小美女的男主角呢?”
“……”
“嗯呢。”沈衍舟扯了扯嘴角,敷衍道,“我可太想了。都想死了。”
“略。”
蒋唱晚心情好,没搭理他那些看起来就很无言的敷衍,乐滋滋地用手机拍了试卷上的分数,把照片发到三人小群里。
手机消息提醒顿时一条接一条,刷屏之快,都快把她的手震成筛子了。
【33】:?
【33】:我靠
【33】:这么厉害?
【33】:是不是马上就要成年级第一了啊?开学了还会跟我们玩儿吗?
【182大帅哥】:?
【182大帅哥】:你拍马屁的技术真让我汗颜
【182大帅哥】:走后门了吧!
【182大帅哥】:威逼还是利诱?
【纽特学长的嗅嗅】:滚啊
【纽特学长的嗅嗅】:货真价实好吧
【纽特学长的嗅嗅】:什么实力不多说
蒋唱晚快速阅览了一遍程姗姗和季程的震惊、诧异和彩虹屁,发了几个“得意”的表情包,才开始静下心来。
“那你明天有空早点过来吗?我待会儿把你角色的故事梗概和脚本分镜发给你。”蒋唱晚想了一想,“你过来好像又有点远,我们也可以直接定一个碰头地点,拍完就回来上课也可以。”
沈衍舟想了一想,“对场景有特别要求吗?没有的话可以去我家那边拍吗?”
蒋唱晚顿了顿,思考了一下,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记忆里的小区,“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场景,你们那儿完全够了。”
“好。”沈衍舟说,“那你明天到了给我发消息。”
“好呀好呀。”蒋唱晚应道-
次日一早。
“不是,什么东西这么远啊?”季程在副驾驶上睡懵了,还差点流口水,是司机师傅很嫌弃地把他拍醒的,这会儿边揉眼睛,边打开车门下来。
“常宁镇啊,你没来过吗?他们这儿的老茶馆很有名的。”
“老茶馆是什么?就是那种坐着喝茶嗑瓜子儿的地方吗?”
“不是,是喝白酒划拳的地方。”程姗姗冲他翻了个白眼。
季程还真想了两秒,挠了挠头,“那为什么叫茶馆?”
“……”
“你真睡醒了吗?你要不直接回去吧?”程姗姗看他不爽,“本来没你的事儿,自己要跟着来。”
“那我可不得来吗?”一提到这个,季程可把身板挺直了,立刻来了劲,“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抢掉我的男主角。”
两个人一路拌着嘴,拎着大包小包的设备工具,提步跟上蒋唱晚的步伐。
“小沈老师!”
蒋唱晚到了约定的地方,站在路边张张望望,倏然瞥见人的身影,猛地挥手。
沈衍舟其实早到了一会儿,站在路边的小卖部门口,拿着几瓶水,散漫随意地偏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卖部老板聊天。
常宁镇小,且早年有很多工厂、国企事业单位的职工家属院,大家都熟。
小卖部老板是个阿姨,本来边用手机看剧,边嗑瓜子儿,听到响,连忙暂停,从柜台里探出身子来张望。
“谁?女孩儿?”阿姨一脸诧异,还带着点八卦、好奇和调侃,收回视线,“小美女啊。”
“可以啊你沈衍舟,是说你今天怎么没搁家里陪你妈呢,原来有大事儿啊。”
“……王阿姨。”沈衍舟有点无奈,把矿泉水拎起来,打开手机,准备扫码付款。
“行了,快走吧。”王阿姨把瓜子衔在嘴上,一把把柜台上的收款码扣倒,摆了摆手,“走吧走吧,阿姨请你们喝啊。”
蒋唱晚刚走过来,从沈衍舟身后探了个头,非常开朗且自来熟地接道,“谢谢阿姨!”
“哎哟,嘴真甜。”王阿姨笑成一团,跟她挥挥手,“玩儿好啊!小美女……”
“好嘞阿姨!”
“……”
沈衍舟看看阿姨,再看看蒋唱晚,有那么一丝无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本地人呢。”他顺手接过了蒋唱晚手上的相机包,问道,“吃早饭了吗?”
“没。”蒋唱晚老实回答,“起太早了。”
沈衍舟早有预料般地看了她一眼,“嗯”了声,“那先带你们去吃早饭吧。”
早市还开着,街边早餐店的蒸笼还在冒着白色的烟气,热腾腾而又烟火气十足。
沈衍舟带他们去了一家常吃的小店,虽然相隔不远,属于同一个市,但常宁镇还是有一些特色。
戴着围裙的阿姨还给他们抹了零,说让沈衍舟带他们吃好玩好,一个劲儿夸蒋唱晚和程姗姗长得漂亮,把这俩人都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有季程被忽视,问,“那我呢,阿姨?”
阿姨看了他几眼,很明显地顿了一下,然后说,“小伙子也长挺高的哈,快有小沈高了,加油哈。”
一桌人憋笑,只剩下季程愤愤黑脸。
吃完正好是光线很好的时间点,一群人拿上东西起身,准备正式去选好的地方拍摄。
是沈衍舟看了脚本后跟蒋唱晚商量着选的,一处烟火气和生活气息并存,但又整洁上镜的地方。
距离早餐店不太远,就两条街的距离,一群人就决定走着去,也当消消食。
小路旁种满梧桐树,青瓷砖地年头已久,坠在街边两旁的小店门口。
清晨的风拂过耳畔,清爽而又舒适。
“你们这儿的人真热情。”蒋唱晚一点都不像平时起了早床的萎靡模样,东看看西望望,一幅对什么东西都好奇的样子。
“那是什么?”
“麻将馆。”
“那个呢?”
“茶馆。”
“那那个呢?”蒋唱晚指着马路对面的小院子。
沈衍舟随着她的手望过去,解释道,“之前是家具厂,现在被改成老年活动中心了。”
“嚯。”蒋唱晚扒着铁皮大门往里望了一眼,“还有一群阿姨婆婆在排练舞蹈呢。”
“人家是全市第一的歌舞团呢,别小看人家。”沈衍舟瞥了她一眼,拽着袖子把人拉回来。
“在排新舞,绝对机密,禁止偷看。”
蒋唱晚被他拽着往前走,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人家给我比手势了。”沈衍舟说。
还没等蒋唱晚问,就看见有穿一身荧光粉舞蹈服的阿姨来关门,笑盈盈地挥了挥扇子,“决赛比赛完再来看啊,小沈,漂亮着呢!”
“好啊,苏阿姨。”沈衍舟应道。
许是蒋唱晚的眼神太炙热,阿姨笑盈盈地补了句客套话,让这个妹妹也来看,蒋唱晚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真的认识啊?”她转过来的时候连下巴都要惊掉了,无比诧异地发问,“一条街,全都认识啊?”
“差不多吧。”沈衍舟轻轻拽着她袖口,带着她走到路口,垂眼瞥了她一眼,“怎么?喜欢啊?”
蒋唱晚真诚地点头,“喜欢。”
她在南山住太久了,左邻右舍都隔老远,又不熟,平时见一面都难,偶遇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根本感觉不到这种人情味。
“这多好呀,走一路打一路招呼,所有人都认识。”
沈衍舟懒洋洋“嗯”了声,“就适合你这种人来疯。”
“什么啊,怎么就人来疯了,我这叫友善活泼开朗……”蒋唱晚一边说着,一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看季程和程姗姗慢吞吞地走过来。
“累死了,哎哟。你俩是真不怕累啊,走这么快。”程姗姗把反光板和三脚架往地上一搁,拍着胸脯大喘气。
季程也在喘气,差点一屁股坐下去,不知道看到什么,瞥了沈衍舟一眼,硬生生地挺直腰板,快要比军训时站得还板正。
“累什么累?!”他喊程姗姗,“是男人就起来!”
程姗姗:“……”
“你有病吧?”
沈衍舟也沉默了两秒,把臂弯里的矿泉水递给程姗姗。
“谢谢小沈老师,真周到呀。”程姗姗说。
沈衍舟淡声说了句“没事”,手臂在空中顿了一顿,还是往季程那边递了一下。
“怎么?”季程抱着手臂,斜斜看他一眼,“长那么高个个儿,一瓶水都拿不动?”
“那我就勉强帮你拿一下吧……”
“别拿了你。”蒋唱晚看不惯他这臭屁模样,一把伸手握住矿泉水瓶,往回收,拧瓶盖截胡,“你不喝我喝。”
季程:“……”
他有点急眼了,“不是,你到底哪边的?啊?是不是朋友了还?”
蒋唱晚没拧开,索性作罢,食指扒拉着眼下皮肤往下,做了个鬼脸,“略。”
趾高气扬又欠嗖嗖的,陪着她吐舌头的模样,杀伤力满分,把季程气得直跳脚。
沈衍舟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很轻地挑了挑眉,从旁伸手抽出她手里握的水瓶,轻而易举拧开,再旋转回去盖上,完好地递给她。
“开始吧。”
第28章 第 28 章
28
整个拍摄流程比蒋唱晚预想得要短暂和顺利得多。
她原本以为会因为种种因素的影响, 一天拍不完,起码得折腾个两三天的。
比如程姗姗和季程两个不专业的,要么就举相机手抖, 要么就出镜笑场, 要么就拍了半天最后发现没摁开始键。
是的, 这一切都是这俩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蒋唱晚也不知道沈衍舟的镜头表现力如何。
大家毕竟是普通人,没有成天生活在摄像机和相机之下, 大多数人连拍照定格瞬间都是有些局促的,别说进入镜头之下。
镜头会将肉眼注意不到的东西无限放大。
镜头将人拉宽, 脸上的细纹和皮肤瑕疵都清晰可见,还有平常前置相机完全注意不到的脸部骨骼感和纹路, 以及一定几率的脸歪嘴斜。
反正自称原相机真神的程姗姗, 在拍了两个相机片段镜头后,都对自己产生了无限的怀疑。
“我长这样?”
“我嘴是歪的?”
“我脸有这么宽?”
“我面对镜头有这么局促?”
“绝对是镜头的原因。”蒋唱晚安慰了她好多天,“你肉眼漂亮得要死。”
季程往往会在旁边插嘴,“同手同脚总不可能是镜头的原因吧?”
然后美美收获一顿暴揍。
但是蒋唱晚所担心的一切, 全都没有在沈衍舟身上发生。
他身上的情绪仿佛浑然天成, 只在倒计时“action”时瞥了一眼镜头位置,然后就十分坦然而顺利地进入了状态。
不疾不徐,不局促, 不拘谨, 该怎么样怎么样,仿佛在侧的众多相机设备全都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脸也是。
甚至从取景框里看去, 被16:9比例篇幅压缩过的脸, 棱角更加分明了。
被风扬起的发梢, 清晨阳光在眉骨和鼻梁处落下阴影,白衬衫鼓起的弧度。
一切都无可挑剔。
以至于蒋唱晚第一遍完全震惊于取景器后, 都没来得及动脑子想角度和运镜,直到沈衍舟做完第一部分的动作和台词,停了好片刻之后,回头看她。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小块林荫斑驳的青石板地,树影摇晃,动作和神情全都被框进固定比例的相机镜头里。
猝不及防,隔着取景器对视一眼。
少年的瞳孔清透,连眼睫颤动的弧度都被无限放大,如此清晰地望来。
像长着白色翅膀的天神无聊时对空放出的一箭,穿破虚空,直直坠落在她心上。
……砰砰。
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思绪像忽然进入悬浮状态,连呼吸都觉得绵软。
好几秒后,直到程姗姗在旁边发出惊叹,季程不满地嘟哝碎碎念,说怎么确实有点帅呢,蒋唱晚才回过神来。
心脏还在胸腔内飞速跳动。
她飞快地移开视线,指尖掐住手心软肉,抿唇道,
“……我们再保几条。”-
“你真的太会挑人了,小沈老师绝对是上镜脸,那到时候大屏幕上一播,不是帅得听取蛙声一片?!”
“行了吧,什么就蛙声一片了,别卖弄你那可怜的语文学识了。”
“你俩行了吧。”蒋唱晚说,打开车门把这两个人塞进去,“一天到晚吵得我脑袋疼。回去吧。”
“哦。”程姗姗说,“那我们先走了啊。”
“有空再去你们家吃饭拜访啊小沈老师。”
“拜拜。”
蒋唱晚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们的车向前驶去,消失在拐角处,才回身,往沈衍舟身旁走了几步。
张阿姨听说他们要来常宁镇,张罗着说要做饭招待他们,但季程和程姗姗下午要去看电影,就只有蒋唱晚留下来了。
这会儿她低着头,看着脚尖,没看他,全程给沈衍舟留了个漆黑的脑袋顶。
沈衍舟:“……”
“?”
他偏头看了她几眼,“怎么不说话?”
“……哪、哪有。”蒋唱晚背着手,双手在后拽着裙子布料,转开头,去看街边的景,“不是一直都在说吗?”
沈衍舟很轻地挑了挑眉,视线从她不自在的脸上扫过,倏然若有所感似的,身体重心往后一靠,慢悠悠地喊。
“蒋唱晚。”
“……嗯?”
“你不会是不好意思了吧?”
“……”
蒋唱晚心脏猛然一跳,把裙子布料都揪紧了,“你在说什么啊!我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沈衍舟闲闲“哦”了声,神情未变,好整以暇地勾着钥匙轻晃,“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谁说我不敢看你了!”蒋唱晚有点恼了,正回脑袋看他,小鹿眼刻意圆睁,看起来气势汹汹的。
沈衍舟也不说话,就微微低着头,站在她一步距离的地方,垂眼看着她。
神情平静淡然,跟方才在取景器里那一眼一致。
对视几秒后。
“……你有什么好看的啊!我干嘛要看你啊!”蒋唱晚抿唇移开视线,恼羞成怒地往前走,快把手甩到天上去了。
“吃饭了!我饿了!”
耳根在日光下红得快要晃眼。
沈衍舟视线从少女背影上晃过,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唇角,长腿迈开,三两步追上她,以一种十分悠闲地频率跟在她身后。
“蒋唱晚。”
“……干嘛?!一天不喊我名字会死是不是?!你这得多喜欢我啊沈衍舟……”
“想多了。”
“我只是想说……”
“你也同手同脚了。”
“………………”
“滚啊!!!”-
“哎呀,晚晚来啦。”张焕萍打开门,招呼他们,“快进来快进来。”
“张阿姨。”蒋唱晚喊,走在前面,率先迈步进来换鞋,十分驾轻就熟,甚至能一眼就从鞋柜上认出自己的拖鞋。
“好久没见了呀晚晚,感觉又长漂亮了呢。”
“嘿嘿,我也觉得。”蒋唱晚应。
沈衍舟在后面沉默,“……有半个月没有啊,就又长漂亮了?你以为你是三阿哥啊?”
蒋唱晚有时候等他改卷子的时候没事干,拿她平板播放《甄嬛传》,每次看到这里都会笑,笑得咯咯咯的,得沈衍舟让她走远点才行。
“美女的事你少管。”蒋唱晚回头瞪他一眼。
“你们俩先坐一会儿,快好了啊。”张焕萍说。
沈衍舟想往厨房里走,“你能行吗?”
“我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都好多了,再过几天都可以去上班了。”张焕萍侧身拦住他,挡住去厨房的路,对他使了个眼色,是不许他进厨房的意思。
“晚晚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多陪陪她啊。”
沈衍舟垂眼看了她一会儿,见她坚持,铁了心不让他做饭,伸出的手在空中悬停片刻,最后还是放下了。
“行。”他仔细打量着女人的脸色,“一有不舒服,立马叫我啊。”
“行了行了,你走吧。”张焕萍不想多说,挥手赶他。沈衍舟这才回身走到客厅里,拿玻璃杯给蒋唱晚倒了杯水。
“阿姨最近好点了吗?”蒋唱晚接过水杯,小声问道。
“……比较难讲。”沈衍舟垂着眼。
张焕萍的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起初是不定期心绞痛,她都没当回事,忍一忍就过了,直到有一次实在严重,在上班的地方晕过去了,送去医院检查,才查出冠状动脉粥样硬化,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在医院住了几天后回家来,一直在家里休养。
但她闲不住。
劳碌惯了的人是不可能心安理得的休息的。她一有空就想出去上班,总觉得自己老在家里待着不是个事儿,想着儿子要读书,过两年上大学也要用钱,总在家待着就爱胡思乱想。
沈衍舟本来一直不许她劳累,医生说过要多休息,能做的事情他都尽量做,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但张焕萍就是待不住。
沈衍舟怎么也不许她现在就出去上班,她就只能先从家务事做起,从他手里接过一些家务活,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不卧床休息了。
沈衍舟拿她没辙,大部分时候就随她去了。
“反正我也只能在家照顾她这一阵了。”他垂着眼道。
因为快开学了嘛。
蒋唱晚捏着杯子,抿唇不语。
别人家的小孩儿一提到开学就滋哇乱叫,哀鸿遍野的,因为要起早贪黑的上学,不能在家里睡懒觉吹空调点外卖追剧打游戏了,只有沈衍舟不是。
按他的聪明程度而言,上学可能还轻松一点。
“所以你说想过来拍,也是因为放不下阿姨吗?”
“……嗯。”
沈衍舟轻轻应了声,忽地想到什么,复又抬眼看她,
“季程和程姗姗,下午本来没有安排的吧?”
“你那时候现场安排的?”
“……”
蒋唱晚被识破,心虚地转开视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是的。
本来沈衍舟说中午去他家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什么异议,甚至还很兴奋,是她努力按住程姗姗的手,并在桌下用力踢了季程一脚,提醒道,“你们下午不是有场电影要看吗?”
“什么电影?没有……啊啊啊,对,有,我给忘了。”
“……对对对,哥斯拉大战金刚,我想起来了,我特别想看。”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思。
季程和程姗姗都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她当然很喜欢他们,但是就是因为太过熟悉,自然也清晰地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坦荡,耿直,有时候口无遮拦,讲话有点没分寸。
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问题。
只是她记得她上次来时,女人身上裹的毯子,满屋清浅的中药味,苍白脸上落下的泪,还有开门后,趁她不注意,偷偷进卧室换了身正式点的衣服。
善良又朴实的人的确是好客,蒋唱晚也希望可以带着季程和程姗姗一起来,但得建立在主人家可以承受的基础上。
“阿姨身体又不太好,他们两个又吵,我怕吵到阿姨。”
还怕他们口无遮拦,说出点什么伤心事,不太可控。
蒋唱晚老实说道。
她低着头,心里有点忐忑。
不知道沈衍舟会不会觉得她多管闲事,越俎代庖。
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哪里需要她想这么多。
空气一时安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沈衍舟看着她,轻声道,
“……谢谢啊。”
两个人都不是很自在。
蒋唱晚紧紧攥住那个玻璃水杯,指关节都快泛白,视线望向别处。
沈衍舟也只是很短暂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迅速移开视线,抿了抿唇,喉结微滚。
“……没关系。”蒋唱晚说。
声音小得快要听不清。
方才在街边就隐隐有的氛围再次被无限放大,在临近正午的客厅里扩散开来,夹杂着温暖的青柠香,竟然显得逼仄而舒展不开,让人愈加局促。
两个人都沉默时,厨房倏然传来一声巨响。
似乎是有人摔倒,然后连带着锅碗瓢盆之类的金属物也一并滑落,在地面上碰撞出一连串巨大的回响。
两个人都顿了一秒。
然后沈衍舟神色猛地一凝,迅速起身向厨房奔去。
第29章 第 29 章
29
“初步检查了, 没有什么大问题,可能只是最近没有休息好,比较劳累, 或者是焦虑情绪比较严重导致的昏倒, 再住院观察几天就好, 不需要二次手术。”
“……好,谢谢医生。”
蒋唱晚站在医院走廊上, 看沈衍舟和医生交谈,时而偏头倾听, 时而点头应声,片刻后, 转身走回来。
“怎么样?”她有点紧张地问。
刚才张阿姨在厨房晕过去了, 开门的时候她倒在地上的模样让蒋唱晚现在都还心慌慌的,快速跳动着,一阵又一阵的后怕。
“没什么大问题,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沈衍舟伸指揉了揉眉心, 看了看手上的几张检查报告。
蒋唱晚轻轻哦了声, 抿唇安静下来,没再打扰他。
片刻后,他翻完最后一张, 抬头望过来, 瞳孔清浅,“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行吗?我去缴个费。”
声音很轻, 语气平直礼貌, 神情平静, 依旧跟平时一样。
“好。”蒋唱晚说,坐到长椅上, 看着他的身影远去。
少年身姿挺拔,逆着医院走廊的冷光,给身影镀上一层朦胧的光影。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蒋唱晚才缓慢收回视线。
她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看周围人来人往,大片的白色和消毒水一般的气味充斥着感官,有一种极其陌生的,局外人的感觉。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随救护车出行。
蒋唱晚平时身体不错,感冒发烧的一般在家里吃点药睡一觉就能好,很少去医院。孟女士也去的少,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没在南山住,她就更没有什么去医院的机会了。
刚才甚至是她第一次目睹这种需要立刻处理的,甚至称得上是声势浩大的场景。
心里七上八下,吓得不轻。
她轻微地晃着腿,用手掌撑在金属椅子边缘,目光漫无目的地下落,落在急救室的指示牌上。
方才张阿姨苍白的脸和倒下的身体又浮现在眼前。
沈衍舟反应极其迅速,一边单手小心翼翼托起她,一边拨出了急救电话,语速适中、镇定流畅地报出了地址、病人情况和既往病史,然后就保持着电话畅通,等待救护车的来到。
全程都冷静镇定,有条不紊,除了她看见他环住张阿姨的手有点轻微的颤抖以外,几乎没有什么他在紧张或是慌乱的迹象。
但也确实是有的。
尽管他镇定,冷静,有条不紊,但总还是有的。
十几岁的少年人要担起家里的重担,除了在某些危急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有指尖的颤抖,略显急促的呼吸,还有紧抿的唇出卖他。
蒋唱晚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想法,总觉得闷闷的,像压了块大石头。
明明遇到问题、处理问题的人不是她,但她还是挺难过的。
人天生具有共情能力,尤其是看到熟悉的人或者是别的亲近的人陷入困境时,总是不由自主感同身受。
好半晌后,蒋唱晚轻轻呼出口气,垂眼看了眼时间。
目光还在手机屏幕上没移开,视线里就倏然出现一只手。
冷白而又骨节分明,拎着一个棕色的牛皮纸袋,递到她面前来。动作间还能听到包装纸摩擦的轻微声响。
……麦当劳。
蒋唱晚顿了顿,抬起眼,看向面前的人。
沈衍舟也垂眼看她,几秒后,很轻微地挑了挑眉,将纸袋往前递了递,“不饿?”
“……噢。”蒋唱晚说,点点头,“饿。”
她伸手接过,隔着一层纸袋感受到食物的温热,驱散了一点方才感觉到的冷。
沈衍舟在她身旁坐下来。
蒋唱晚一边将小食从纸袋里拿出来,一边问,“你不是去缴费的吗?”
沈衍舟“嗯”了声,“交完顺便去买的。”
“总不能让客人饿着吧?”他偏头看她,带着点轻松的语气,缓和了一下她拘谨又不知道说什么的状态。
“……噢。”蒋唱晚应,把番茄酱挤到薯条纸盒的另一端,递给他。但沈衍舟摆了摆手,示意她吃就好。
蒋唱晚只好收回手,小口小口地咬着。
其实只是生理上的饿,感觉胃在一下又一下地收缩,但却没什么食欲,只是机械地咬着,有点心不在焉。
倒是沈衍舟看了她几眼,脊背往后一靠,浅淡出声道,“想问什么就问。”
“……嗯?”
蒋唱晚顿了顿,疑惑地转头看向他,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和“你不是会读心术吧”,眼睛圆溜溜而又警惕地瞪着。
沈衍舟:“……”
“你但凡吃汉堡的时候把包装纸拆了呢?”
蒋唱晚将信将疑地回头一看,才发现刚准备咬汉堡的时候确实没拆包装纸。最爱的麦辣鸡腿堡都递到嘴边了,印着M记字母的包装纸还裹得完完整整的。
“咬了一口之后,汉堡只受了点皮外伤?”沈衍舟幽幽在旁边道。
“……滚啊。”蒋唱晚说,索性将汉堡装回袋子里,偏了偏身体,往他旁边靠,正色道,“我想问,张阿姨这种情况,那你们家……现在都是你在负责吗?”
她问得很委婉。
其实她是想问他家庭的情况。
比如他父亲呢?爷爷奶奶,或者是外公外婆呢?
尽管老年人上了年纪,但在艰难时刻总是可以提供一些帮助的,何至于要让沈衍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既要自己学习,又要外出兼职,还要照管家里生病的大人呢?
但人和人之间的界限在,树立起的边界感横亘在两个人中间,混着医院的消毒水气味,让她不知道该不该踏出这一步。
蒋唱晚很多时候只是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敏锐又细腻,在某些事情上界限无比分明。
所以她一直犹豫着没有问出口。
沈衍舟偏头看了她一会儿,不太在意似的垂下眼,轻声平淡地解开她的困惑。
“我父母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离婚了,我从小是跟我妈妈一起长大的。”
“……啊,这样啊。”蒋唱晚张了张嘴,捏着薯条,一时不知道怎么接。
谈到家庭,大家好像都会变得拘谨而生疏。
其实单亲家庭在现在也并不稀奇。
蒋唱晚记得她小时候,影视作品或者是别的什么能获取信息的渠道里,总是会铺天盖地地向她输出一个讯息:单亲家庭很可怜。
父母离异,家庭里只有爸爸或者只有妈妈的人,很可怜。
可是长到现在,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与想法,她想请问,可怜在哪里?
能托举孩子健康、幸福、平安成长的,从来都不是所谓的“父母仍在维系的婚姻”、“名义上的父亲与母亲”,还有所谓普世意义上的一家三口,而是爱。
就像哈利·波特在第一学年从地下七层房间里死里逃生,在校医院的床上醒来,向已经年迈的老校长提出问题后,得到的回答一样。
邓布利多的目光从镜片后投射出来,晃了晃花白的胡子,安静而绵长地告诉他。
“哈利,爱。”
“是爱。”
就算父母已经逝去,依旧可以在无数的幻影、在无数的回忆中向他提供爱意,在黑影横行的禁林里为他灌注向前的勇气。
这一切都是爱的作用,而非所谓“父母”这一名头的作用。
“可我觉得,张阿姨看起来就是那种很善良,很温柔,对人很好的母亲。她一定已经给予你全部的爱了。”
蒋唱晚无意识地用薯条沾着番茄酱,碎碎念念,嘟嘟哝哝,声音含糊而轻小,却也足够身边的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短暂地顿了一秒之后。
心脏像一团被水浸透的海绵,缓慢地舒展着,沉甸甸而又湿漉漉。
沈衍舟看了她许久,搭在腿上的指尖蜷了蜷,移开视线,盯着走廊对面的栏杆,轻轻“嗯”了声。
“我也觉得。”他说。
“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时间仿佛停滞几秒,空气安静一瞬。
沉默片刻后,蒋唱晚又盯着阳光从窗外落进来的影子,捏着一根薯条,偏头看他,认真地补充道,
“我觉得你也做得很好了。”
“她一定肯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声音很轻很轻地落在空气里,却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敲打在心脏正中的一架钢琴上。
黑白琴键下压回弹,演奏出一声声只有彼此能够听见的音乐。
心脏砰砰直跳,像要在胸腔内砸出一个大坑,既奇妙而又酸软。
话音落下两秒钟,两个人双双偏头,视线在空中相接。
阳光从身后的窗户落进走廊,落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并肩坐着,距离太近,甚至可以看清阳光下空气里飞舞的细小尘埃,还有对方脸上的小小绒毛。
瞳孔清透,在阳光下互相映出对方的模样。
模糊,安静,只有一个小小人影,甚至还因为瞳孔本身的构造,而有些失真的模样。
可是好真实。
像是世界上最最真实的镜子,可以一眼望进彼此的心里,轻而易举地将心事一览无余。
从前蒋唱晚在网络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概是说,爱人的眼睛是第八大洋。
彼时她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有些些微的触动,停顿一秒后就飞速滑过去,任自己沉浸在纷繁复杂的网络世界里,直到现在才有切实的体会。
但她不太赞同。
在十六岁的蒋唱晚这里,她觉得,沈衍舟的眼睛是一面世界上最有魔力的镜子。
甚至远比童话故事里能回答王后公主问题的魔镜,霍格沃茨传闻里的厄里斯魔镜还要神奇。
他们透过对方的眼睛,可以清晰地看清彼此。
正如哈萨克语里那句隐晦的,“我清楚地看见你。”
第30章 第 30 章
30
此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暑假来时好像漫长而不会结束, 两个月的假期像是高中生一年中最鲜活最轻松的时刻,收尾时却也显得格外匆匆。
对于程姗姗和季程,暑假的收尾意味着房间里通宵不灭的台灯, 忙碌到快要冒火的笔尖, 还有纷纷叠叠的纸面。
对于沈衍舟, 假期的结束意味着他不用再往返于医院和家庭,两点一线地照顾病人, 并在病房里寻到安静的时刻,为他的学生录制相关的课程, 并远程批改作业。
对于蒋唱晚呢,八月底的来临意味着, 又是一年夏天的结束。
她其实在一年四季中最喜欢夏天。
虽然程姗姗和孟女士都觉得她是“叶公好龙”式的喜欢, 整日躲在空调房里,出门要涂防晒霜和打伞,还会因为出汗而感到黏腻低声抱怨的喜欢,但她确实喜欢。
喜欢夏天蓬勃的朝气, 最早最早时就从窗帘中倾泻而下的晨光, 喜欢一年之中最长最长的白昼。
太阳大部分的光亮都落在北半球,白昼长到好像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忙碌于自己想做的事情, 七八点踩着低温的尾巴看日落, 那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尽管她实在很忙。
最后半个月里,她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把相机存储卡里海量的视频素材全都拉出来看了一遍, 然后报了个线上的班, 学习编导和剪辑,偶尔还会在剪辑中觉得这块没拍好, 于是赶快背着相机出门补拍的情况。
和沈衍舟也见的很少。
张阿姨在住院,他没办法出远门,跟孟女士道了歉,说之前说好的课程没办法上完,很抱歉,后期的课程他会用远程录制的方式给蒋唱晚讲完,并且不再收取这部分的费用。
孟女士心疼坏了,说什么也不许他不再收费,说网课也是课,只要上了就应该得到报酬,还是坚持给了他。
蒋唱晚都有把他录制的那些课程好好地看完,还认真地完成那些他布置下的作业,将时间的每一点缝隙都填满。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
她从前向来是散漫度日的人,学习,随便学一学,喜欢的事情偶尔做一做,大多数时候是一边看韩剧和综艺,一边跟别人聊天,在聊天中或者朋友圈里刷到同龄人又做成了什么事,获了什么奖,投入了某一个新的领域,学会或者参与了一项新的极限运动,艳羡一瞬,然后又压下。
好像那些情绪从未出现过,那些想要在某个地方拼尽全力的冲动也从来没有在她心上留下痕迹一般。
但其实不是的。
她其实也很清晰地知道,她是想要做成一些自己想做的事的。
只是囿于懒惰,或者是自我劝解,通过告诉自己“太麻烦了”、“你不太会”、“你没有天赋”、“还没有准备好”、“万一失败了怎么办”,诸如此类的种种言论,以达到心安理得后退的效果。
可是那些是不太应该的。
人生不过三万天,想做什么就去做,她有太多可以用来试错的成本。
她付得起。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游乐场,所有人都是项目里上上下下的乘客,在某一趟旅程中短暂地并肩,然后在某个自然的时刻说再见。
要不要玩项目,玩哪一个项目,这些都是她自己决定的。
她可以不玩,可以决定稍后再玩,但她不想骗自己。
不想站在检票处和栅栏外,看着那些人或欢快或难过,或大喊或尖叫,被猛烈的情绪冲击,眼中和心里都流露出艳羡和渴望,但却因为害怕未知的后果,而逼着自己转身离开,还告诉自己:我不想玩。
她想。
她很想。
或成功,或失败,她都想。
而现在,她也正在踏入检票处-
暑假快要结束的最后一天,蒋唱晚终于加班加点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作品。
一个从想法、拍摄、素材和剪辑,全都由她完成的作品。
说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宇宙也不为过。
那时候快要日落,粉紫色的晚霞在窗外蔓延开来,她就着霞光,握着鼠标,点开那个“导出”键。
弹窗蹦出来,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后拉,缓慢,但切实在动,像是她这一路走来的过程。
也许焦虑,也许忐忑,也许有挫折,但她还是走到了这里。
她安静地看着进度条从“0”一路缓慢到达“100%”,屏幕上蹦出那个大大的“导出成功”时,心情仿佛和弹出的绿色标识一起落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多的反应,就听见孟女士在楼下大喊她的名字,“蒋唱晚!”
“干嘛!”蒋唱晚也大喊回应。
“小沈老师来了!”
“……”
张着的嘴倏然就停顿了一秒,蒋唱晚顿在原地反应了几秒钟,然后迅速伸手把电脑盖上,扬起眉毛,快速跑下楼。
孟女士正在客厅跟他说话,招呼询问他的近况,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回荡在安静的空气里。
蒋唱晚扒着楼梯,踮起脚尖探出头,往楼下看了好几眼。
许久未见的少年侧身对着她,站在客厅里。
今天暴雨降温,外面很冷,他没有穿平日里的衬衫,而是穿了件黑色的牛仔外套,宽松挺阔,身姿颀长的站在那里。
侧脸清隽,鼻梁高挺,神情平静,一如往日。
恍若隔日的往日。
“哎呀,跑什么跑你,头发都飞起来了,小心摔了……”孟女士就是看不惯她咋咋唬唬的样子,一边看她冲过来,一边数落着,伸手去拦她。
蒋唱晚一股脑儿地冲过来,像一颗盛夏夜晚里放出的小炮筒,到了目的地便急刹停下,急匆匆地停在少年身前,像撞进了另一个人所有的领域。
她眼睛亮晶晶地弯起,抬眸喊他,
“沈衍舟。”
少年默了一瞬,垂眼看她,“嗯。”
好久没见了呀。
有半个月了吗?
虽然蒋唱晚在这期间一直都在听他讲的课,透过屏幕和听筒看见他的局部,听见他的声音,也抽空去医院看过张阿姨,但总觉得好久没见了。
那些一起坐在书桌前,或正经或插科打诨,一起并肩走在夏日傍晚时的日子,好像一下都变得好遥远。
蒋唱晚站在原地,头发因为飞奔而略有些乱,眼睛亮得超过夏夜的银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她其实有很多想跟他讲的。
她想问今天怎么忽然过来了,张阿姨最近好点了吗,出院了吗,你轻松点了吗。
还想说我的作品完成了,每一个部分我都非常喜欢,谢谢你当时坐在长椅上跟我讲的话,也谢谢你愿意出镜,愿意一起坐进我第一次行驶的潜水艇里。
还想说你想看看我的作品吗?我因为你而做了一些改动,和原来给你看的那个版本不太一样了,但我觉得你也会喜欢这个改动的。
好多好多。
多到蒋唱晚站在这里,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才倏然惊觉,原来她这段时间真的攒了很多很多话想要跟他讲。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口,胸腔内的千言万语像涌动的蝴蝶,从喉咙口扑出,只化成了一句,
“……沈衍舟。”
她又喊了他一遍。
少年看着她,神情也很平静,眼尾带了点笑,不知道是处于看她这副模样,还是什么别的情绪,拖着尾音又应道,
“嗯。”
他没有讲话,但是她能从他带笑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心照不宣的东西,还有那点促狭,好像在问她。
一段时间没见,连小沈老师都不叫了?
孟女士的视线在他们中间流转,对他们这种无缘无故、没有内容、反复叫名字的行为感到很不理解,皱起眉,小声骂了句神经病。
“小沈老师是来给你送改完的作业的,顺便跟你道个别啊。好好珍惜吧,啊。”
孟女士说完就走回去看电视了,给他们俩留了个独处的时间。
“道别?”蒋唱晚懵了两秒之后,快速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道什么别?”
“明天就开学了啊,你们这课程就结束了呀,就各回各家了。”孟女士边嗑瓜子儿,边莫名其妙地扭头看她。
“咋了?不想结束啊?当时不是宁愿摔屁股墩儿也不愿意上课吗,这会儿又愿意了?我看你一天就是装的……”
“……哎呀。”蒋唱晚闲她碎碎念着烦,拽着沈衍舟的袖子就往楼上走,在孟女士小声骂她毛病的声音里,“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沈衍舟倒是没什么反应,一路任她拉着,坐在小沙发上,看她关上房门,又风风火火地冲过来。
“你最近怎么样呀?张阿姨好点了吗?”
“好了。”他答,“昨天出院了,活蹦乱跳的,还说着让你开学后有空再来一次呢。”
“那就好。”蒋唱晚松了口气,盘腿坐在地毯上,有点纳闷儿,“开学了就真的不一定有时间呀,我们黑心学校的周末是要补课的,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安排呢……”
沈衍舟顿了一瞬,有那么一秒钟,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真的!我不知道你们学校怎么样,但我们学校真的很过分!我觉得教务处还有年级主任全都是一群草台班子,一天想一出是一出,一会儿要全年级补课了,一会儿要全年级留下晚自习了,真的特别特别讨厌……”
她碎碎念的时候,沈衍舟就欲言又止,懒懒地垂睫,靠回沙发椅背上,复又抬眼,看她生动地吐苦水。
“……哦,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来着?”蒋唱晚好不容易说完,回头来问他。
沈衍舟指尖在膝盖上点了点,神色自若,“没有。”
“哦。”蒋唱晚点了点头,没当回事,视线落到他拎着的东西上,好奇道,“这是什么?”
一本笔记本。
纯黑色,外壳坚实而有质感,有点厚,一看就能知道大概是出于谁的手笔。
蒋唱晚接过,有些诧异,又有些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才缓慢地翻开,然后缓慢地变了神情,重新又抬头起来看他,眼里全是惊异。
很厚的一本笔记,厚度却不是来自于它本身,而是来自于剪贴的厚重。
沈衍舟把她一整个暑假的错题,全都全都按知识点分类,剪贴在上面了。
正面是题干,干干净净的重印版本,让她有重做一遍的机会,后面是当初修改过的版本,红笔和黑笔的印记交错,把错的思路划出来,提醒她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什么。
每一页每一页,都如此。
要知道,蒋唱晚这人,刚开始的学习态度实在不算认真,一张卷子三十五道题,她能错二十五道的那种,可见这本笔记的工程量有多巨大。
而这份礼物,又有多厚重。
蒋唱晚翻着那本笔记,难得的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
沈衍舟看了她一会儿,懒洋洋开口,“别感动哭了啊。”
“也别因为要重做而气哭。”
蒋唱晚:“……”
“什么毛病。”
她小声骂了一句,把笔记本合上,抱在怀里,眼神东瞟西瞟,一会儿看向书桌,一会儿看向地毯一角,不甚明显而又含混地说了句:“谢谢啊。”
“什么?”沈衍舟挑眉,“没听清。”
“……没什么!”蒋唱晚才不上他的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或恼或笑,对视几秒后,又双双移开眼。
“诶。”蒋唱晚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了?”
蒋唱晚一直都觉得这场相遇很神奇。
大家的成长轨迹如此不同,既不是同一个地方长大的,也不是亲朋好友,硬生生被一场家教绑在一起,有了交集和联结。
但就像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仙女教母的魔法会失效,南瓜马车、华丽礼服裙与水晶鞋通通会消失,这场交集也会随着夏天的结束而消散,回归到两条平行线的状态。
沈衍舟的手臂垂在身侧,指侧稍微动了一动,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但蒋唱晚好像也并没有想要他回答,只是肩膀略微向下垮,叹了口气,“……唉。”
虽然暑假的结尾也并没有天天见面,也并没有老是接触,但某一个特定的日期,就是有其特殊的意义。
就像那种再说对新年无感的人,在倒计时来临时,可能也还是会对新的一年充满期许,暑假的结束,对蒋唱晚来讲,就是一种实质上的结束。
她以后很难再跟沈衍舟见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一点,倏然心里有些闷胀的难过。
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把刚才她飞奔下楼,在楼梯间探头看见他时升起的那些彩色泡泡,全都戳破,压得稀碎,只剩下一地的泡沫水。
但好在蒋唱晚本身不是那种很爱伤感的人,她有自己调节情绪的办法,很快就扬了扬眉,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没关系!”她边说边点头,也不知道在劝谁,“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缘的人就是会再相见的。”
“说不定我哪天坐公交车,买菜,救小猫,或者看别人打麻将的时候,又碰到了呢?”
沈衍舟张了张嘴,有些无言,“……我一个字还没说,你就已经完成了一整套自我安慰的流程,是吧?”
“那我就是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我有什么办法。”蒋唱晚摆了摆手,“我就是这样一个,照耀人间的小太阳啊!”
沈衍舟:“……”
他唇线抿紧一瞬,似乎忍了又忍,最后才什么都没有说,转开视线,移向别的话题。
短暂做客后,沈衍舟起身准备回家,跟孟女士打了招呼,在她依依不舍而又难过的碎碎念里出门去。
这回蒋唱晚没有让她吩咐,非常自觉地拿了钥匙出门,跟了出去。
天色堪堪擦黑,日落这场伟大的活动正进行到尾声,尚有最后的余韵挂在天边,两个人不近不远地并着肩,慢悠悠地走在南山的道上。
又一次。
人越到分别,好像越觉得没有什么想说的话。
又或者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不知从何提起,脑海里纷纷而过从前种种,索性想要留到下一次见面。
期望还有下一次见面。
所以最后蒋唱晚也只是站在站台下,偏头,微微抬睫看他,“沈衍舟,你没能看到我的作品,实在太遗憾了。”
“我的作品简直好到惊天地泣鬼神,一放出来就会全票通过获得一等奖,并央求着让我下学期当社长的那种。”
沈衍舟:“……”
“哦。”
蒋唱晚:“?”
“‘哦’?”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就这么对我的作品?啊?”
“我给你说,你看不到你真的亏大了,但是等我拿了奖之后,我会把奖状和奖品拿给你看的,你也不用太遗憾。”
“能成为这样完美作品的一部分,是你的荣幸,知道吗?”
“……”
蓝色的夏夜里,沈衍舟散漫站在公交站台下,后颈微微活动了一下,偏头看她。
少女站在两步远的地方,和他并肩,表情灵动地碎碎念,声音有如珍珠砸上玉盘,清脆连贯,像是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日落,永远有光辉洒下身边。
她所到之处,皆是明亮之地。
像夏夜最后的烟火。
“知道了。”他最后这样应道。
“我也觉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