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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51

    元旦节剩下的假期, 蒋唱晚是在医院度过的。

    她甚至带了作业去写,因为想在医院待的时间长一点。

    本来爷爷是很好的,她前几个周末去的时候, 老头都还挺有精神, 能跟旁边人聊会儿天, 就算不舒服的时候,她来了, 大声叫他一声,他也能睁开眼看看, 然后点点头,应两声。

    后来忽然就不好了。

    听不清话, 也说不清, 口齿含糊,大部分时候都在混沌状态。

    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一遭,又出来,情况也并没有好转。

    蒋唱晚抱着作业本, 在隔壁病床上坐着, 看孟女士给他擦身子,热了热中午根本就没吃两口的米糊糊,侧身在他耳边, 努力辨认其实根本就听不清的话语。

    “不想吃啊?”孟女士说道, 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勺子舀起一点, “吃点儿吧, 今天都没吃东西, 就两口,好不好?”

    姿态很像在哄小孩子。

    但是病床上的人只是安静地躺着, 然后顺从。

    蒋唱晚没来由地鼻子一酸,再看不下去,放下怀里的作业本,匆匆拿起水杯向病房外走去,像是试图用一件事来掩饰自己的脆弱。

    她很少幻想死亡。

    一来是她向来奉行及时行乐主义,很少去关注虚无缥缈的未来和以后,二来是,对十几岁的人来讲,这实在有些沉重。

    但很难有人站在病房里,病床边,还能一点都不去想象。

    她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有一句话,她记到如今。

    “我们从来不是害怕死亡。”

    “我们只是害怕死亡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我们孤身一人。”*-

    但是生活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并不会完全将人囿于某个环境里。

    蒋唱晚收拾好书包,擦干眼泪,走出医院,走进学校,站在去教室的必经之路上,感受着人来人往,朝气蓬勃的模样,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忧愁,有人欢喜。

    喜与悲一线之隔,死亡与诞生不过几堵墙的距离。

    医院好像是这一切的缩影。这一层楼的人因为新生命的诞生而欢呼雀跃,再往下一点,又能看到白布旁的默哀与缄默。

    那一瞬间,蒋唱晚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上,觉得她好像懂得了很多。

    真正意义上的“长大”,可能只是一个瞬间的事情。

    另一头,季程和程姗姗老远看到她,挥着手、蹦跳着跟她打招呼。

    少年从身后走来,长指并拢,帮她拎起沉重的书包,侧身问道,“怎么了?”

    爱,友谊,勇气。

    这些东西将她从恍惚中,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蒋唱晚连忙捂了捂脸,擦掉眼睛里没有流出来的眼泪,笑着说,“没事。”

    “走吧。”-

    可惜祸不单行。

    蒋唱晚拍摄社团广告片的时候,不小心把脚扭了,被社团成员们呼啦啦拉去医院,回来的时候脚踝已经打上了固定石膏,拄着拐杖,一蹦一蹦地走进教室。

    季程第一个看到她,眼睛瞪得老大,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眼,“新造型?”

    蒋唱晚都懒得骂他。

    程姗姗闻言也转过头来看,她就正常的多,快步走到教室后门扶她,震惊道,“这是咋的了?因公负伤了?”

    “差不多吧。”蒋唱晚含糊道,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将拐杖往旁边一放,小声道,“想拍一个仰视镜头,运镜的时候没留神脚下,被绊倒了。”

    “但好在,”她倏然正色,强调道,“镜头拍完了。”

    “雌鹰般的女人啊你,这个时候还关心有没有拍完。”程姗姗俯下身端详她的伤脚,“还打了石膏,看起来挺严重的啊……”

    “对啊。”蒋唱晚叹气愁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种蹦蹦跳跳的日子,不知道得持续多久呢。”

    “那你上学怎么办?”程姗姗问。

    因为孟女士最近繁忙,情绪也不太好,蒋唱晚不准备用这些小事去打扰她。

    蒋惊寒最近也很忙,在封闭式集训。他们搞竞赛的都这样,时不时就要封闭一阵子。

    要是普通时期也就算了,按她哥那种吊儿郎当的性子,大概率会带手机去,凭一己之力将全封闭变成半封闭,偶尔还能逃个课,变成不封闭呢。

    但是她哥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情绪也不太好,这次真的没带手机,像是要学到封闭期结束的模样。

    “唉。”蒋唱晚思忖了一阵,叹气道,“看看能不能想到什么别的办法,不然我就只能每天早起半个小时,忍受着我这个伤脚,蹦跳着回家和上下楼梯了……”

    “……咳咳!”程姗姗不知道看到什么,冲她使了个眼色。

    蒋唱晚愣了一秒后,火速懂了她意思,顺着她的视线向身后望去,瞥见她的同桌身姿颀长,姿态挺拔,正抱着书从教室前门进来。

    ……真是,“可堪大任”啊。

    蒋唱晚顿了一秒,转过头来。

    两个女孩对视着,默契地挑了挑眉。

    于是……

    放学的时候,沈衍舟就这么担上了这个“重任”。

    “你可是我的亲亲好同桌呀,我们俩又住的这么近,简直顺路又顺心,你说是不是呀,小沈老师……”

    “别人还要去健身房锻炼,而你,我的朋友,你才是真正的时间管理大师,上下学的路上就锻炼完了……”

    “少贫。”沈衍舟都懒得理她,眉峰往下一压,上半身微屈,又往下压了点,偏头看她,“上来。”

    “等一下哦。”

    蒋唱晚小心翼翼地把拐杖靠在课桌旁,然后才准备上去,然而手臂左晃右晃,时而在肩膀处停留,时而又在脖颈处停留,始终没有落下。

    沈衍舟听着身后的动静,问道,“怎么了?”

    蒋唱晚盯着少年宽阔平坦的后背,赧然实诚道,“……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沈衍舟挑眉,像是觉得稀奇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会儿会不好意思了?一开始让我对你负责的时候,怎么不觉得呢?”

    “我哪有让你对我负责!”蒋唱晚脸腾地一红,开始不认账,“我只是觉得……觉得……我们邻里邻居的,就该多多互相帮助,是吧……”

    沈衍舟“哦”了声,背身攥住她的手腕,状似无奈,表面上在叹气,实际上却在笑,轻声道,“上来吧,邻居。”

    蒋唱晚“嘿嘿”笑了一下,伸手环住他脖子。

    少年确认她抱好了之后才直起身,扶着她的腿往上颠了颠,稳稳当当地迈步,向家的方向走去。

    冬天的天本就黑的早,下了晚自习之后,更是一片浓重的墨色。

    蒋唱晚抱着沈衍舟的脖子,下巴枕在他肩膀上,偷偷抬眼看他。

    沈衍舟很白。

    明明天天都在太阳底下晒着,却生得一副像没晒过太阳一样的皮囊。

    仿佛那些夏日的阳光在他身上,只能起到一个装饰作用,还有将柠檬味洗衣液晒得散发出香味的作用。

    从她那个角度望过去,可以看见他分明的下颌骨,还有偶尔偏头时,纤长的眼睫。

    少年背着她,行走在冬夜的小路上,稳稳当当,平平坦坦,分外安心。萧瑟冷风仿佛只是从身边吹过,没有侵扰他们半分。

    路边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关了,往常繁华热闹的店铺只剩下零零散散的几盏灯,在冬夜里发出温馨的光。

    蒋唱晚将头趴在少年宽阔的肩膀上,盯着那些窗户里透出来的,暖色的灯光,忽地轻声喊他。

    “沈衍舟。”

    “嗯?”

    蒋唱晚停了好几秒,才继续问道,“你想过死亡吗?”

    这问题来得没头没脑,猝不及防。

    沈衍舟顿了一顿,似乎是对此感到些微错愕,但几秒后,就顺着她的想法回答道,“想过啊。”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很小的时候就想过。”

    这仿佛是任何一个青春期少年都无法回避的问题。

    在亲人生病的时候,在看他人衰老的时候,看白发、皱纹以及其他一系列器官衰竭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时候,或者,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死亡是人类无法回避的命题。

    它总是显得沉重,无解,而又神秘。

    蒋唱晚依旧趴在他肩上,轻声问,“张阿姨住院的时候吗?”

    “那个时候……”沈衍舟垂眼盯着脚下,轻声答道,“也想过的。”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身后的少女还在轻声问。

    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能从她的声音和动作里感知她现在的情绪,总归不是很高涨的。

    “挺复杂的。”沈衍舟想了想,轻声道,“现在想想,最多的应该是恐惧吧。”

    身后的少女沉默了很久,然后才接道,“我也是。”

    “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的恐惧。”

    书上说,亲人的离世是一生的潮湿。

    她明知人的终点都是另一片触不见摸不着的海域,明知这是既定的事实,但还是会恐惧。

    “我知道这世界,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有一滴晶莹的液体自少女眼角滑落,缓慢洇入少年厚重的冬衣外套里,晕开一点点水渍,而后又消失不见。

    他们都默不作声,在这冬夜里凛然前行,感受着没有看见彼此的眼睛,却在触摸着彼此心脏的时刻。

    第52章 第 52 章

    52

    在依靠着沈衍舟上下学和上楼下楼的一周后, 蒋唱晚觉得自己好了许多,秉持着尽量少给别人添麻烦的理念,提出要独立行走。

    她白天的时候絮絮叨叨了许多, 比如什么让你很辛苦啦, 耽误你去上竞赛课啦, 说不定还让你不能再长高一点啦,沈衍舟都不置可否, “嗯”两声就算回应了。

    到了晚上放学的时候,还是照常绕到她身前, 微微俯身,风轻云淡地让她上来。

    仿佛她白天费的那些口舌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蒋唱晚:“……”

    好吧!

    时间就这么一晃, 试卷纷飞, 期末考试也结束了。

    但是校园生活并没有结束。

    高二年级已经开始补课,在考完试后的第三天,少男少女们满脸不情愿,顶着冬日的寒风, 裹着厚厚的外套, 又来到了学校。

    教室里吵吵闹闹的,带着考完试后特有的轻松,与年关将近的惬意。

    只有一个点和往常不同——

    蒋唱晚没来。

    沈衍舟望着空着的座位, 回头看了看后排那两个人。

    程姗姗和季程双双摇头, 脸上也是疑惑的神情。

    “这几天发消息她都没回,我以为你知道她在干什么。”程姗姗说。

    季程猜测道, “是不是不想来上课, 所以干脆就装不知道啊。”

    “不至于吧。”程姗姗皱眉, 看向沈衍舟,“你不是跟她一个小区吗, 小沈老师?”

    沈衍舟也静了半天,“我早上去敲门的时候,家里没人。”

    他考完试那天,把蒋唱晚送回家之后,就先回了常宁镇,在家里待了几天,直到要上学了才回来。

    今天早上特意起早,绕了路,先去家属院接她,但是站在门口敲了很久的门,都一片沉寂,无人应答。

    “啊……”程姗姗皱着眉,“那可能放假回南山了?没准孟阿姨会送她来上学的,可能只是迟到了,再等等吧,不着急。”

    一等就是一天。

    到了下午时分,沈衍舟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

    奇怪的是,矮士水竟然也没对这个空座位发表什么询问,让他们做卷子的时候在教室里巡视,也只是路过这个空座位,仿佛没有看到一般。

    “……高老师。”沈衍舟在他又一次经过的时候,轻声喊他。

    矮士水背着手回头,“嗯?”

    “蒋唱晚……”沈衍舟看了眼旁边的空座位,问道,“是请假了吗?”

    “哦,对。”矮士水点点头,“忘记给你们说了,她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家里有点事,等几天再来。”

    沈衍舟顿了顿,说好,谢谢高老师。

    最后一排竖起耳朵听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睛里看到了震惊和担忧-

    蒋唱晚直到第二天才回消息。

    没有回复一众人对她的询问,径直点进最顶上的一个聊天框,也没有回复这个人对她发出的几条消息,只是编辑再三,而后问道:

    【小沈老师,听说你之前了解过轮椅,有哪些推荐的品牌吗?希望要平稳一点的,价格都无所谓。】

    沈衍舟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恰好停留在她的聊天框里。

    看到这条消息蹦出来,悬起来的心终于往下落了一点,等到看清文字的时候,又皱起眉。

    他犹豫片刻,回复道,

    【轮椅?】

    【是你要用吗?】

    她的脚伤又严重了?为了不想麻烦他,都到了想用轮椅的地步了?

    可惜对面就发来那么一条消息,对于他后续的询问,就没有再回复了。

    沈衍舟疑惑虽疑惑,但还是花了两个小时整理了一个表格文档给她。上面把目前市场上比较优秀的轮椅产品按价格高低,都排成了序列,附有外观图片,并详细列明了性价比与她专门要求的平稳度。

    他之前在帮外公选购的时候,有了解过,所以大体上还算熟悉。

    等下……

    外公?

    沈衍舟的动作一顿,心里升起些不太好的预感。

    请假,沉寂,情绪不佳……

    一点一点的线索串联起来,像逐渐揭开了一个并不像谜团的谜团。

    少女在冬夜里无人知晓时流的眼泪,好像这个时候才完全洇透厚重的冬衣,坠到他的心脏上。

    沈衍舟站在原地,盯着聊天框,难得想做一次有神论者,希望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

    可惜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好长好长的时间过去后,在深夜凌晨里,他收到了蒋唱晚的回复。

    【不是我,是给爷爷选的。】

    【但是现在不用了。】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

    每一条消息的间隔时间都很长,要显示许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中……”,才能得到一条尽量简短而又尽量客观、不露情绪的回应。

    像是眼泪一直往下流,先模糊掉视线,而后又沾湿手机屏幕,连说短短一句话都显得困难。

    沈衍舟看着那句“但是现在不用了”,心脏倏然往下一沉。

    【Z。】:你在哪里?

    【Z。】:我现在来找你-

    沈衍舟拿上外套,到达医院的时候,大人们还在为老人进行最后的工作,他在病房外遥遥看了一眼,站定片刻,没有进去,最后在楼梯间里找到了蒋唱晚。

    少女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蜷成一团,偶尔能听见几声啜泣。

    背影被深夜医院走廊上的光一扫,显得分外遥远。

    沈衍舟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刻意踏出一点脚步声,才缓步走进去。

    蒋唱晚听见声音,连忙把脸埋进膝盖里,又用手胡乱擦了一通,才抬起眼来。

    眼圈和鼻头都红红,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鼻腔也被哭堵了,连说话都带有鼻音。

    “…… 你来啦。”她说,又用力擦了擦眼睛。

    沈衍舟“嗯”了声,把外套脱下来,示意她挪一挪,而后将外套垫在她身下,说,“地上凉。”

    “……谢谢。”蒋唱晚说。

    沈衍舟没再说话,在她旁边坐下来。

    又沉默了很久之后,蒋唱晚问,“他们弄完了吗?”

    “没有。”沈衍舟说,“我刚到的时候,还在给爷爷理头发。”

    就这么一句,蒋唱晚的眼泪又像断了线一样往下流。

    “你看到他了吗?”少女哭得直抽抽,用手比划着,“那么瘦。”

    “腿那么那么细,快要比我的手臂还细了。那么高的个子,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 ”

    “我们说话他都听不清了,他说话也是含含糊糊的,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一天里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噩梦,说梦到有人要带他走……”

    蒋唱晚哭得喘不上气,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但好像高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一般,不肯放弃。

    “说走就走了,明明上周还有力气跟护士姐姐开玩笑的。那个仪器滴滴滴滴地响,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有讲……”

    “他都没有看我一眼……”

    蒋唱晚哭得缩成一团,纤细的肩膀不住地抖,像冬夜里最后一片枯叶,颤抖,战栗,却无能为力。

    沈衍舟的心脏仿佛也被人拽住,随着她的话语一点一点往下坠。

    心脏一缩一缩地疼,抽疼。

    “好了。”沈衍舟揽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进怀里,像安抚小孩子那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没关系的。”

    “爷爷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了,你只是不能经常看到他了,并不代表着他真的不在了。”

    “我……我知道。”蒋唱晚还是哭得止不住,身体随着抽噎而抖动,“我知道人都会走到这一步,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道理我都懂。”她眼圈红红,从他怀里稍微后仰,看着他,带着鼻音道,“可是,我只是因为以后不能再看见他而难过。”

    “单纯的,因为一个亲人的离去而难过。”

    她还记得08年地震的时候,她读幼儿园。

    老师正在组织午休,她在跟同桌聊天说小话,忽地,小小的身躯里,肉眼可见的视野全都开始大片晃动。世界像失衡了,地平线不复存在,所有的物体都歪三倒四,像一场没有重力的梦。

    老师反应片刻后,就大声喊着他们,保护着他们跑出教室,到操场上集合。

    “那一天,是爷爷到学校去接我的。”蒋唱晚哭着说。

    记忆像是海绵,每当自己觉得已经删除掉太过久远或是无关紧要的回忆时,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线索,又会在某个瞬间,如同走马灯般,串联成片,再度出现在眼前。

    “从家到学校,要经过一条老街。从前的时候,每年过生日,都是爷爷提前一天到老街上的蛋糕店去给我订蛋糕。”

    “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芋泥奥利奥,只有最普通的水果蛋糕,奶油当然也不是动物奶油,但是我每年过生日都是真的很开心。”

    蒋唱晚越说越伤心,眼泪流得也越发密集,像止不住一般,趴在沈衍舟肩头抽泣。

    沈衍舟安静地听着,感到一阵难过。

    但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除了抱着她,一下又一下地帮她顺着后背,表示他在以外,他没有什么能帮她的。

    人啊。

    有多少时候就败在那一句,

    “道理我都懂。”

    “……可是。”

    可是啊-

    蒋唱晚最后也没哭多久。

    在这种特殊时刻,繁文缛节、历来传统在前,连哭泣的时间都是奢侈。

    孟女士来找她,走进楼梯间的时候瞥到还有一个人,连这种时刻都不忘礼貌,对沈衍舟点点头示意,说,“小沈老师也来了。”

    沈衍舟起身对她点点头,轻声道,“孟阿姨。”

    孟女士应了声,才看向蒋唱晚。她连楼梯间的灯都没摁亮,声音哑着,轻声对说,“给爷爷梳洗好了。

    顿了好片刻之后,她才指了指病房的方向,忍着哽咽,说,“再去见最后一面吧。”

    蒋唱晚擦着眼泪起来,还在控制不住地抽噎着,看了眼沈衍舟。

    楼梯间又昏又暗,少女的眼睛又肿着,他本来应该是看不到她的神情的,但是就那么黑暗中一个回身的动作,他竟然倏然就懂了她想说什么。

    “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蒋唱晚这才挽住孟女士的手臂,两个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出昏暗的楼梯间,走到光明下,缓慢地向病房走去。

    两个人的动作都很慢。

    就好像觉得,只要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一切就会结束。

    这个噩梦就会醒来。

    有些人就还可以鲜活如旧。

    可惜现实就是现实,最残忍,也最公平的现实。

    发生过就是发生过,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

    沈衍舟坐在两个病房外的长椅上,任由消毒水气味弥漫在鼻息间,听着远远朦胧的动静,没有动。

    他觉得此刻离得太近,并不是一件好事。

    客观来讲,他并不是当事人,只是碰巧有些关联的局外人,不应介入这场家事里。

    他坐在外面,遥遥看见不断有人从外赶来,风尘仆仆,有的似乎刚下飞机,有的似乎狂奔而来,冲进病房里,喊出那一声本来该有人回答的称呼。

    从前是有人会应的。

    只是现在,那些回应随着人的沉睡,一同深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道别终于结束,联系的人带着车停在楼下,一家人沉默着走出来。

    孟女士依旧操持着大局,打了好几个电话,安排好接下来的行程之后,开始安排现场的人。

    “你去把下面的人带上来。”

    “你去准备一些水果,去看着他们搭棚子。”

    她对蒋惊寒说,“你跟我去给爷爷守夜。”

    少年看起来倦冷,眼眶有些不明显的红,点了点头。

    孟女士转身,看着蒋唱晚,顿了两秒,没有跟她说话,而是越过她,喊了不远处的人。

    “小沈老师,麻烦你把晚晚送回去,可以吗?”

    “为什么我不能去?”蒋唱晚红着眼睛问道。

    “太冷了。”孟晓青俯身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轻声道,“你先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过来,好吗?”

    蒋唱晚顿了几秒,最后点点头,说好-

    回去的路上,蒋唱晚也没有要沈衍舟背,只是自己扶着他的手臂,一瘸一拐,一蹦一跳地走着。

    “这样能分散一点注意力。”她说道,“人只有有事必须要做的时候,才可以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

    沈衍舟慢慢地走在她旁边,说,“好。”

    到了家属院,上了楼,开了门,蒋唱晚拖着伤脚去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厚厚的睡衣。

    她出来的时候抱着几件衣服,缓慢地走过来,轻声问,“你今晚能不回去吗?”

    沈衍舟看着她,一时半会儿没说话。

    蒋唱晚像是有点急了,语速也加快了,“我哥不回来,隔壁房间是空的,你可以穿他的衣服。或者你回去拿衣服也可以,我待会儿给你换新床单……”

    “不用。”沈衍舟轻声打断她,安静道,“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蒋唱晚这才低下头,说好。

    已经很晚了,客厅的钟指向凌晨两点,两个人互道完晚安,蒋唱晚就一瘸一拐地进房间去了。

    沈衍舟快速洗了个澡,在沙发上铺好被子,本来想去关灯,听到房间里轻微的动静,念头一转,还是留了一盏灯,最后和衣半躺下。

    房间里的声音好像没停。

    时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时而响起柜子门打开的声音,时而响起因为在床上翻来覆去,床垫受到挤压,发出的轻微吱呀声。

    偶尔还有两声啜泣。

    沈衍舟安静地听着,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终于,在指针即将指向三点钟的时候,安静下来了。

    沈衍舟捏了捏眉心,准备小憩一会儿,却听见在寂静中愈发明显的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间门被打开,少女抱着一本《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赤脚站在房间门口,手指紧紧攥住最边上的书页,小声道,

    “沈衍舟,我睡不着。”

    沈衍舟安静几秒,走上前,把拖鞋递到她脚边,忽然问,“你有没有看过《寻梦环游记》?”

    蒋唱晚顿了两秒,摇摇头。

    于是凌晨三点半的客厅里,一盏昏黄的落地灯映亮沙发一角,两个人盖着同一条毯子,任屏幕变幻的光落在脸上,一闪一闪,共同看了一场《寻梦环游记》。

    Remembr me。

    记住我。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

    影片结束的末尾,沈衍舟听着片尾曲,和耳边浅浅均匀的呼吸声,垂眼去看。

    蒋唱晚眼角挂着眼泪,靠在他肩头,缓慢陷入沉睡。

    少女腿上摊开的书本,停留在赫敏和哈利用时间转换器救出小天狼星后,小天狼星站在学校长廊上,对哈利说话的那一页。

    他指着少年人的心脏,说,

    “爱我们的人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他们会在这里。”

    第53章 第 53 章

    53

    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天, 蒋唱晚回到了学校。

    那些昼夜颠倒、凌晨炮响的日子,好像随着结束之后的一个热水澡,一场好觉, 都消弭了。

    用许多的仪式和流程, 隆重地为人善后, 几乎是是全世界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做法。这也预示着一切的落幕,逝者已逝, 剩下的人再如何,也应当回归到生活当中。

    大人们张罗着要去打麻将, 再小一点儿的小孩儿们组队结伴出去玩儿,只有蒋唱晚和蒋惊寒两兄妹比较惨, 一个要回去集训, 一个要回学校补课。

    “难兄难妹了也是。”蒋唱晚收拾书包的时候,对她哥说。

    她哥都懒得搭腔,收拾好行李就往门外走,“走了。”

    “诶, ”蒋唱晚喊他, “等下。”

    蒋惊寒站在门口,单肩背着包,回头看她。

    蒋唱晚犹豫片刻, 还是开口, “……别太累了,哥。”

    “张弛也要有个度, 你这样没日没夜的学, 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蒋惊寒顿了顿, 最后也没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外走。

    一声“知道了”, 很轻地响在空气里,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的-

    “都说了我真没事,你们不要老问了。”蒋唱晚坐在座位上说,“脚没事,人也没事!!!”

    “那就好。”程姗姗斜眼看她,“看起来还挺生龙活虎的呢,这下放心了昂。”

    季程从后面塞给她一个包子,“吃早饭没?牛肉的,忍痛割爱了啊。”

    “行。”蒋唱晚拆开咬了一口,含混道,“还算你有点良心。”

    说话间,沈衍舟抱着书,从前门走进来。

    两个人几乎在一个瞬间里就捕捉到彼此,好像他进门的第一眼永远是她的位置所在,她在玩笑中也不断分神去注意来人一般。

    两个人隔着大半个教室的桌椅和人群,几乎呈现一个教室里能够达到的、最远的对角线距离,但是却仿佛前所未有的近。

    “早上好呀,小沈老师。”蒋唱晚笑着说。

    沈衍舟看了她一眼,把书放到桌上,也笑,“早上好啊,小蒋同学。”

    两个人眼里心里都是笑意,心照不宣地哼起歌来。

    前尘往事就这么褪去,回到平静的生活里-

    蒋唱晚许久没回南山,趁假期补课不太忙的间隙里,回了一趟,在楼上楼下搜寻了一圈,却都没有看见孟女士。

    “阿姨。”她一边扶着栏杆下楼,踏出快速均匀的声响,一边问,“我妈呢?”

    “阿姨?”

    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她皱着眉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发现往常摆放的许多东西都不在了,都收进了纸箱里。

    蒋唱晚眉头皱得更深,依次推开房间门去看,发现孟女士房间、她自己的房间,还有书房,都是柜门敞开,许多东西都收了个七七八八,用纸箱堆放起来。

    她的衣服,她的书,她的乱七八糟的贴纸……全都收起来了。

    蒋唱晚蹲着查看的时候,听见楼下传来敲门声,于是飞快地跑下楼梯。

    “妈,我的东西怎么全都收起来了啊……”

    “对对对,就这些,全部搬上去吧。”孟女士站在门口,正和穿着搬家公司制服的工作人员交流,“这边是易碎物品,稍微注意点,别磕坏了。”

    “那边是收出来不要了的东西,不用搬……”

    直到工作人员鱼贯而入,分工抱起客厅里的纸箱往外走时,孟女士才找到空跟蒋唱晚说话。

    “你不是在学校补课吗?”她问。

    蒋唱晚看着门外搬家专用的大车,心不在焉地回答,“……今天休息。”

    “哦哦。”孟女士应了,然后说,“那正好,你趁今天上去,把你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收一下。你东西太多了,我和阿姨都收不过来,该收收,该扔扔,不适合带出去的东西就扔掉算了……”

    “带出去?”蒋唱晚皱着眉,疑惑又茫然,“要带到哪儿去啊?”

    “回A国啊。”孟女士看着她,似乎是不懂她在疑惑什么,理所应当地回答道。

    蒋唱晚心脏猛地一跳,又听见她说道,

    “本来我回来就是为了照顾爷爷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该做的也做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啊。”

    蒋唱晚更茫然了。

    她知道蒋扬和孟晓青一直在国外做生意不错,早几年的时候,夫妻俩一直来回跑,十几个小时的航班每个月要坐好几次,后来等到蒋唱晚差不多上初中的时候,两个人也就在国外定居了,也还是常常回来。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说,要把蒋唱晚带出去过。

    蒋唱晚有点懵了,难以置信地问,“妈,你是不是搞错了……是你要回去,不是‘我们’吧?”

    孟女士正在收拾橱柜里的东西,把开了封的东西扔进垃圾桶,没开封的东西扔进纸箱里,说要给蒋惊寒拿过去。

    “没错啊。”她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空回她,笃定地答道,“就是我们。”

    想了想,她又强调道,“准确地说,是我和你,我们俩。”

    蒋唱晚在原地愣了好久好久。

    她站在满地纸箱的客厅里,忽然觉得这是不是一个恶作剧,或者一场梦。

    “为什么要把我带出去呀?”她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走到大人身边,问,“之前不是你们在外面,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吗?”

    孟女士看了她一眼,“之前是有爷爷奶奶带,现在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蒋唱晚顿了一顿,急道,“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是不行啊,有房子住,有学上,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你?”孟女士打断她,“你照顾自己?你那个自制力,你能照顾谁?水烧开了,煤气漏了你都不知道,还照顾自己?算了吧。”

    “不是。”蒋唱晚这会儿是真急了,心脏砰砰砰直跳,手足无措的,拉住孟女士袖子,“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对这里很熟悉了,我的朋友们都在这里,我不想离开。”

    孟女士收拾完橱柜,走出厨房,去查看客厅里的东西,轻描淡写道,

    “这有什么?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了,你过去念完高中,再念个大学,到时候想回来不就回来了。”

    她把不要的东西扔进垃圾桶,补充道,“而且,到了新环境就会有新朋友,你过去能交到更多好朋友的。”

    这就是怎么说都不允许她留下来的意思了。

    蒋唱晚看怎么说都说不动她,情绪一激动,鼻头一酸,就要落下泪来。

    “为什么非要带我走啊?你问过我意见没有啊?”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擅作主张替我做决定啊?”

    蒋唱晚越说越激动,泪失禁体质,跟着眼泪就往下掉。

    “凭什么就捆绑着我啊?一会儿说我一个人不能自己住,一会儿说要把我带出去,凭什么我哥就可以啊?”

    孟女士像是也被她惹怒了,深呼吸两次,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身来。

    “凭什么你哥可以?你自己扪心自问一下呢蒋唱晚,你惹了多少次祸,你哥惹过哪怕一次没有?!”

    “谁做事是无厘头随便乱做的?为什么不让你一个人住,为什么要带你走,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孟女士像是也气得不轻,“你还好意思说凭什么,我告诉你蒋唱晚,要不是有你哥和小沈老师的担保,我都不会让你搬出南山!”

    “你哥一个人住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生病不感冒,成绩照样年级前十,保送好大学,你呢?就你这破成绩,你在国内读,能考上哪里?啊?”

    孟女士把手上的东西一扔,气得胸膛不住起伏,最后拍板下决定。

    “反正这事儿没得商量,你那些东西你爱收不收,今天不收,明天就别去上学了,反正我手续也快给你办完了,明天你就待在家里慢慢收。”

    “航班在一个星期后,到时候你还没收完,那就全部扔了就行。”

    说完之后,她没再给蒋唱晚反驳的机会,迅速迈步上楼,“砰”一声关上了门。

    偌大的客厅里,只留下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工作的搬家人员,还有站在原地,不住掉眼泪的蒋唱晚。

    她讨厌大人。

    讨厌他们轻飘飘地替她做决定,讨厌他们轻描淡写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讨厌他们云淡风轻地说这些都不重要。

    但她好像又无法反驳。

    孟晓青曾经好像说过无数次,说她要是再这么玩儿下去,要是成绩再这么差下去,要是再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去,她就会把她送到国际学校去。

    是她没当回事。

    是她没相信。

    直到这个时候,蒋唱晚还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边接受,一边抗拒,觉得自己今天要是没回来就好了。要是待在家属院里就好了。

    要是之前努力学习就好了。

    要是和她哥一样,能够照顾好自己,能够考上好大学就好了。

    这样是不是就能自由了?

    手机在包里不停地震动,蒋唱晚一把抹掉眼泪,拿出来看。

    四个人的小群里,有两个人正热火朝天的商量着过年的假期要去哪里玩。

    【去山上泡温泉!!!风景又好又不远!】

    【要不去滑雪吧?冬天的雪场也挺有意思的。】

    【滑雪人好多啊,而且你也不怎么会吧,到时候摔个屁股蹲儿就好玩了】

    【??难道你就会泡温泉了?但凡池子大点,你都得戴游泳圈下去吧!】

    【你是不是想死啊季程!】

    【晚晚怎么不说话啊】

    【@纽特学长的嗅嗅快出来你来选一个】

    春节假期尚还有半个月,远在航班之外。

    蒋唱晚看了好一会儿,才吸了吸鼻子,手颤抖着,一字一句,缓慢地打着,

    【你们去吧。】

    【我去不了了。】-

    蒋唱晚花了好几天收拾行李。

    先是不愿相信,直到第二天照常去上学时,矮士水对她说,她的手续已经办完了,可以不用来了的时候,她才有了即将离去的实感,发了两天呆后,才开始慢慢地收拾。

    很难去讲一件一件收拾出那些柜子里尘封已久的东西,并勾起从前的回忆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小学时充满涂鸦的课本,用来写小说的草稿纸,初中时的日记本,上课时传来传去的小纸条。

    如果是普通平常的时刻,她大概只会觉得好玩儿,拍下照片,发到小群里面分享,引起大家一阵爆笑。

    而现在,她只觉得难过。

    每一个与从前快乐有关的东西,都好像是一次记忆的凌迟。

    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有被迫离开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的一天。

    对故土的眷恋,对朋友的不舍,对未知的恐惧,诸多种种情绪编织成梦魇,缠绕着她。

    南山的房子渐渐被搬空,孟晓青在准备各种需要的文件与手续,蒋惊寒在集训。给爷爷烧完最后一次纸后,机票纸面上的时间也渐渐逼近。

    起飞前的第三天,学校补课休息,季程和程姗姗买了蛋糕和礼物,来给她践行。

    偌大的南山别墅已经空落落的,能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剩下的大件家具也被盖上了防尘的白色布罩,看起来冰冷而寂寥。

    蒋唱晚盘腿坐在地上,轻声招呼他们,“坐吧。”

    程姗姗环视一周,竟然第一次感到无从下手,于是只好学着她的样子,盘腿在客厅坐下来。

    季程小心翼翼地把订的蛋糕放在桌上,也跟着他们坐下来。

    气氛一时沉寂。

    三个人第一次相对环视坐着,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窗外天色渐暗,室内没有开灯,随着日色的偏移,一寸一寸地暗下来。

    “怎么了?”蒋唱晚忽然轻声开口,带了点极浅的笑意,问道,“我还没走呢,就没话讲了?”

    “怎么会。”季程说,率先拆开蛋糕的包装,找来打火机,准备点亮蜡烛。

    塑料包装窸窸窣窣,在安静的环境里发出响声,掩盖住了程姗姗的哭声。

    “你之后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忍着哭声问。

    蒋唱晚沉默了一会儿,“可能读完高中,也可能读完大学吧。”

    也可能不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的。

    人的一生要经历许多别离,未来在此刻显得极其遥远、未知,而又不可控。

    程姗姗直接不装了,“哇”的一声哭出声,抓住她的手,“你英语那么差,过去肯定会受欺负的……”

    “……”

    蒋唱晚顿了顿,无言道,“谢谢你啊,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程姗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听说那边很乱的,你走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啊,别带着奢侈品到处走啊……”

    “半夜自己在家要锁好门啊,在学校里和别的同学好好相处,不要乱发脾气啊……”

    她锤季程的腿,逼他递过来几张纸,响亮地擦了擦鼻涕,才继续抽抽噎噎地继续道,“别闯祸啊,那边可没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给你出头啊……”

    蒋唱晚一边觉得她好笑,一边被她说得鼻尖发酸,胡乱抹了把脸,“好了,知道了。”

    她从季程手里接过打火机,亲自点燃蜡烛,插在蛋糕上。

    烛火昏黄摇晃,映出蛋糕上的巧克力立牌。

    这是季程和程姗姗提前订制的蛋糕。

    是她最喜欢的芋泥口味,顶上的立牌是他们四个人的合影。

    大块白巧雕刻出来的剪影,人的轮廓和衣裙的飘逸,都十分清晰。

    蒋唱晚的手一顿,视线停在立牌上,静了许久。

    蜡烛一点一点向下燃烧,在冬夜里发出光芒和微弱的温度,如同一个投影,将四个人的剪影放大,落在白墙上。

    烛火一晃一晃,摇曳在立牌前,像从前落在他们身上的阳光。

    从前放学的时候,落在他们身上的太阳。

    一片沉默里,程姗姗吸了吸鼻子,轻声问,“你真的不打算……跟小沈老师告别吗?”

    沈衍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他三天后有一场国家级的竞赛,在一星期前就已经进入了封闭式集训,想来,也是有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蒋唱晚静了几秒,垂下眼睫,将视线从立牌上的少年身上移开,轻声道,

    “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我不好打扰。”

    “留一条消息就好了。”

    她讨厌离别。

    也不知道要怎么跟沈衍舟告别。

    就算她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要离开沈衍舟,她应该怎么办呢。

    这是一场永远也开不了口的道别。

    那索性就趁着他在封闭式集训的时刻,避重就轻,轻描淡写地说声再见吧。

    等到他比赛结束,她应该已经落在了大洋彼岸,时差八个小时的另一片土地。

    没有当面说的再见就不是离别。

    就好像每次放学回家,站在单元楼下的那句“明天见”一样。

    只是……

    这次可能,再也不见了。

    第54章 第 54 章

    54

    航班起飞前的倒数第二天, 蒋唱晚回了趟家属院。

    她哥不在,家里清清冷冷,就她一个人。

    蒋唱晚慢慢地收拾了一会儿东西, 准备出门时, 站在客厅门口回身, 环视一周,忽地瞥见沙发上摊开的毛毯一角。

    她顿了片刻。

    驼色白色交杂的毛毯, 柔软,宽大, 接触时温暖的触感仿佛都还停留在皮肤上,她却要走了。

    那是那天晚上, 她和沈衍舟盖过的毯子。

    来自迪士尼梦幻的动画灯光仿佛还落在毯子之上, 少年宽阔的肩头仿佛也就靠在身边,而一切都要物是人非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许久。

    南山的房子承载了他们的初遇,从夏日公交车上的一瞥, 到并肩同坐的书桌前, 梧桐林荫,虫鸣鸟叫,他们在一起消磨了整个夏天。

    家属院的房子则承载了搬家的下午, 秋冬日满桌的佳肴, 酒杯碰撞时清脆的庆祝,忘带钥匙时的夜晚共度, 还有靠在肩头的一场电影。

    一时间, 诸多记忆从眼前闪过, 像是走马灯。

    人是不是只有在快要离别的时候,才知道从前有多快乐, 才知道有多舍不得?

    当时只道是寻常。

    蒋唱晚站在门口,回身望了许久。

    最后她闭了闭眼,轻缓地迈出门,回身,关上了门-

    工作日的火锅店人不多,没到晚餐时刻,客人只寥寥坐了几桌。

    蒋唱晚很轻易地寻到熟悉的身影,纤细、娇小,在桌与桌之间的空隙里穿梭。

    她深呼吸两下,调整了情绪,脸上挂上礼貌而甜的笑容,脆生生地喊道,“张阿姨。”

    女人擦桌子的动作一顿,回身,脸上满是惊讶,“啊,晚晚,你怎么来了?”

    她一边惊讶,一边看向手上的抹布,连忙叠了叠,准备向后厨走去,还招呼她,“你在那边坐一坐,等阿姨忙完啊。”

    “好。”蒋唱晚点点头,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下。

    张焕萍约莫去后厨忙活了,前面人不多,一时这桌叫加菜,那桌叫要纸巾,还有一桌要加点汤,一下就忙不过来了,唯一一个服务员手忙脚乱的。

    蒋唱晚见状,起身给靠窗那桌拆了包纸巾拿过去,左看右看,拎起桌上的火锅汤壶,小心翼翼地给靠门那桌的客人加进去。

    忙活了一会儿,算是帮了不少忙,大厅里的服务员连连向她道谢,张焕萍也换好了衣服,从后厨走出来,招呼她说走吧。

    “是吧,这女孩儿很乖的,很讨人喜欢的。”她笑着顺应同事夸奖两句,挽着蒋唱晚的胳膊,跟同事说再见,“我先下班走了啊,明天再见啊。”

    冬日午后出了点太阳,走出火锅店门,是一条窄窄的小巷,两个人晒着太阳,慢悠悠地在巷子里散步。

    “今天学校没上课吗,晚晚?”

    蒋唱晚摇摇头,“没有,张阿姨。”

    “哦哦,这样啊。”张焕萍应道,又笑了笑,“自从衍舟去集训了,我都不知道学校的情况了。”

    “你说他们也是管的真的很严,不能带手机,不能打电话,从早学到晚,不知道会不会压力太大了……”

    “不会的,阿姨。”蒋唱晚安慰她道,“小沈老师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肯定不会压力大的,一定会在竞赛里取得好成绩的。”

    “那就好。”张焕萍笑着摸了摸她的手背,说她真讨人喜欢,想了想,又感叹道,“也是幸好衍舟聪明,还有竞赛这条路可以走,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上辅导班和兴趣班,还有上国际学校的,考什么雅思和托福,我都搞不清楚这是什么,更别说送他去学了。”

    “我这个当妈的没能帮到他什么……”张焕萍顿了顿,轻声叹气道,“还是他自己争气啊。”

    蒋唱晚静了静,站定,看着她,轻声道,“没有的,阿姨。”

    “小沈老师从来没有抱怨过你什么,他想要的东西,都会自己去争取的。”

    “他只希望你平安健康。”

    这是实话。

    蒋唱晚想。

    如果沈衍舟现在在这里的话,他应当也会这么说的。

    张焕萍明显愣了愣,垂下眼,再抬起眼时,眼睫已经略微湿润,却还笑着,“知道了。”

    “瞧我这人,净拉着你说话了。”她飞快地抹了抹眼睛,转移话题道,“都忘了问你,今天来找阿姨,是有什么事吗?”

    蒋唱晚的脚步停了停。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巷口,幽静的小路到脚下为止,再往前一步,就是嘈杂拥挤、人来人往的大路。

    蒋唱晚垂下眼,抿了抿唇,顿了片刻,而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信封,递给她。

    “我要出国去念书了,以后就不在这里了。”

    她声音轻轻,视线落在信封的褶皱上,顿了几秒,又向前递去。

    “您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沈衍舟吗?”-

    起飞那天,C市在下雨。

    孟晓青领着她到机场,办好登机牌,托运好行李,收到了航班晚点的消息。

    孟晓青看了眼表,把东西放在咖啡厅座椅上,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吃。”

    蒋唱晚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今天是国家级竞赛的日子。

    在C市举办,数理化学科都有,她哥和沈衍舟应当都在参加。

    她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感到一阵难言的平静。

    像是什么都不想说,又像是有很多话想说,最后都算了。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安静地喝完咖啡,吃完午饭,捱到了快要登机时间。

    “我去结账。”孟女士说完,就起身往前台走去。

    蒋唱晚沉默地背上双肩包,站起身来,到门口等她。

    机场总是人来人往,所有人都行色匆匆,从远方来,或者即将走向远方。

    有人来送,在安检口前长久拥抱,泣不成声;有人来接,神情兴奋地乘电梯下楼,拽着横幅,好不欢乐。

    世界在这里凝聚成一个切片,像一个小小的水晶球,将悲欢离合尽数留在此。

    蒋唱晚靠在门边看着,从一个人群身上,转到另一个人群身上,最后落向巨大的机场玻璃外。

    她从小生长的城市隐在烟雨暮色中,细雨淅淅沥沥,看不真切。

    倒也像一场送别。

    出神间,孟女士结完账走了出来,唤她往前。

    蒋唱晚抿了抿唇,呼出一口气,攥住双肩包的带子,跟在她身后,向安检口走去。

    头等舱通道,人不多,十分顺畅地到了安检口前。

    蒋唱晚站在门口,漫无目的地看着孟女士在前,把背包放进框里,再从中单独拿出电脑和充电宝。

    她刚把双肩包取下一半,忽地感知到裤兜里手机的震动。

    欢乐的铃声响起,打破她寂静的情绪。

    蒋唱晚顿了顿,没什么情绪地将手机摸出来看。

    待看清屏幕上的名字后,动作却猛地一顿。

    ……怎么会。

    蒋唱晚看着那个名字想。

    心脏好像停了一瞬,然后砰砰,砰砰地再度响起,仿佛要冲破胸腔。

    铃声坚持不懈地响起,手机在手心里一阵又一阵地颤动着,仿佛连带着她的心脏也在颤抖。

    她不敢接。

    但好像那个人也没有一定要她接,只是站在她身后,许多道分隔线拉出来的遥远距离之外,喊她。

    “……蒋唱晚。”

    声音在嘈杂的机场里,独独落进她耳朵里。

    蒋唱晚顿了很久很久。

    想回头,又怕是幻觉。不回头,好像又舍不得。

    她站在原地,看着前方孟女士已经走过安检口,在另一端喊她,说快要到登机时间了。

    怎么会是他呢?

    他在比赛呢。

    在心里无数次说服自己之后,蒋唱晚才深吸了一口气,缓步向前。

    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的声音似乎大了些,还带着点急切的声音,重新又喊了一遍。

    “蒋唱晚。”

    “你不准备跟我说再见吗?”

    蒋唱晚的脚步猛然顿住,连呼吸好像都停住了,一点一点回头去看。

    少年站在安检口外,隔着数条分隔线的距离,定定地望着她。

    好像厚外套都来不及穿好,露出里面稍微有些凌乱的衣领,胸口还在不住起伏,像是经过一场长长的奔波,刚刚才停下来。

    鼻头和眼圈微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什么。

    沈衍舟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准备跟我说再见吗?”

    蒋唱晚鼻头一酸,几乎就要落下眼泪来。手里双肩包落地,她再也顾不得孟女士在另一端的叫喊催促声,飞奔出安检口,几乎是全力地向他奔去。

    一阵风过,少女扑向他怀里。

    双臂紧紧地环住少年的腰,脸颊埋在他胸前,整个人像完全扑进他怀里一般,声音闷闷地从衣服与衣服夹缝里传来,还带着点哭腔。

    “我想跟你说的。”

    “我想跟你说再见的,沈衍舟。”

    “但是你不在。”

    “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打扰你……”

    沈衍舟垂眼,看着她的发顶,指尖蜷了蜷,半晌,才落到她头顶,轻声道,

    “……我知道。”

    胸膛还在起伏,喉咙口因为剧烈的奔跑而微微作痛,但是他尽力让自己的呼吸更平稳一点,让她埋得更自在一点。

    沈衍舟看着她的发顶,感受着她的轻微颤抖,叹了口气。

    刚出考场,手机刚一开机,他就看到了这个消息。

    彼时距离她航班起飞时间已经不到半小时,他完全来不及思考,大脑一团乱,只能凭借着身体的本能拦了辆车,却因为堵在路上而心急如焚。

    还好,还好。

    还好赶上了。

    沈衍舟抚摸着她的发顶,一时没有说话。

    人在这种情况下,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

    他不怪蒋唱晚。

    倒是少女埋首在他怀里哭了一会儿,又蹭了蹭,在他衣服上擦干眼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吸着鼻子抬起头,问,

    “你考完了吗?”

    一抽一抽的,吸着鼻子,声音带有鼻音。

    这种时候,还在关心他有没有考完。

    沈衍舟很轻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考完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考得应该还不错。”

    不用担心。

    蒋唱晚放心地低下头,点点头,说那就好。

    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只是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安静地对视着。

    像有千言万语。

    不远处,孟女士的声音已经冲过安检口,急切而又大声地喊她。

    “蒋唱晚!走了!”

    “登机时间都要过了!”

    蒋唱晚沉默两秒,垂下眼,慢慢地将手从少年身侧收回,轻声说,

    “那我走了啊,沈衍舟。”

    少年没有说话。

    他们没有一个人谈及“多久回来”或是“可不可以等我”的问题,因为未来实在太远了。

    少年人的承诺在触手可及的将来里,可能根本就不作数。

    本就相恋的恋人尚且会因为山与海的阻隔而产生嫌隙,甚至分道扬镳,何况什么都没有的他们。

    沈衍舟只能站在原地,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走进安检口,走到孟女士身边,再向登机口走去。

    彻底走出他视线的前一秒,蒋唱晚被孟女士拉着,回头看了他一眼。

    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初见时,她隔着夏日的班车玻璃,透过林荫光影,看见的模样。

    直到再看不见他的身影时,蒋唱晚才缓慢地回过头来,沉默地听着孟女士的数落,向廊桥走去。

    成长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自己都无法预见。

    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响起,惯性与重力让人后靠,蒋唱晚靠在窗边,看着阴天的城市逐渐被抛在身下,而后隐入云层之下,再消失不见。

    她擦掉眼泪,收回视线,想。

    会再见的。

    沈衍舟于她而言,意味着夏天、蝉鸣和树荫,是午后握住的一瓶冰汽水,是冬日里看过的第一场焰火,是新年的鞭炮声,和熊熊的壁炉篝火。

    是一场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寻梦环游记。

    是她十六七岁的全部意义。

    第55章 第 55 章

    55

    高二九班最近除了出了个竞赛国奖得主的消息以外, 没有别的新闻。

    补课结束后,放了个短暂的寒假,期间国家级竞赛出了成绩, 学校有好几位同学得奖上榜, 在开学前连夜做了横幅和红榜, 四处张贴悬挂,好不荣誉。

    沈衍舟回来上学那天, 受到了全班同学的鼓掌欢迎。

    他站在门口,看熟悉的面孔坐在座位上, 或开心或兴奋,无一不鼓着掌, 耳边响起众多庆祝的话语, 视线却越过人群,看向教室后方倒数两排的位置。

    空的。

    季程和程姗姗沉默地鼓着掌,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模样,但好像不太成功。

    他们前面, 同桌连着的两个位置, 都是空空如也。

    沈衍舟顿了许久,清浅地道了谢,步伐迈过教室里的过道, 一路向后, 在空座位旁停了两秒,才拉开椅子入座。

    往日最吵闹的角落, 如今也最沉默。

    程姗姗和季程都低着头, 不知道在做什么, 总之,短暂地没有了说话打闹的心情。

    沈衍舟也是一如既往的沉默。

    上课, 下课,考试,自习。时间就这样悄悄溜走,窗外的树变了又变,从冬日枯枝到生出新芽,再到重回夏日的枝繁叶茂,绿荫如盖。

    一切都在变,只有身旁的座位空得一如既往。

    沈衍舟依旧住在家属院,只不过上下学的路途里,变成了孤身一人。

    往日里好像仅仅几句话就能到达的距离,变得异常漫长。

    一个人要走好久好久的路,看着两边熟悉的景色,要想很多很多的事,才能到达并不算远的距离。

    在无数个独自度过的清晨与夜晚,沈衍舟走在寂静的小路上,忽然意识到,

    蒋唱晚不在的日子里,连时间都变得好漫长。

    好像她在身边的一年半载,清晰得像他记忆里最饱满、最鲜活的半生。

    克鲁克山一天一天地长大,已经长成了秀气漂亮的小猫,躬着脊背轻柔地踩在沙发上,趴在他手边,轻缓地蹭一蹭他的手背。

    小猫不会说话,但小猫能够感知到人的情绪。

    它不太懂,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望着一张纸发呆。

    那张纸被折得规整,没有多余的折痕,妥善地放在一个白色信封里,被他珍藏起来,连边角都精心。

    小猫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看过去。

    好像是一幅画。

    好像是由许多幅很小很小的画组合起来的,一整页的漫画。

    简洁有力的黑色简笔画,从夏日初见,到书桌前并肩,到站台下的烟火,再到取景器里的回头一瞥。

    同桌时偶然碰在一起的手肘,午睡时面对面,先睁眼时,望见的那一幕。

    学校后山的小奶猫,江对岸的漫天烟火,倒数的新年快乐。

    最后的落款像是斟酌了很久,有很多话要说,又止住。

    “Remembr me.”

    她最后只是这样写道。

    Rememb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这是他们一起看的电影里插曲的歌词,当时以为只是过客,却没想到如此之贴,几乎以一种不可忽视的姿态,停留在了他生命里。

    沈衍舟盯着那张纸,极轻地摩挲着纸面上的人,沉默了好片刻。

    良久之后,他点开手机,第无数次地点进一个联系人的朋友圈。

    头像是一只小猫。

    名字叫“克鲁克山”。

    这是蒋唱晚建的。

    从捡到克鲁克山的第一天,她就创建了一个微信号。

    第一条朋友圈是克鲁克山的自拍。小猫正对着镜头,眼睛好奇地瞪大,水灵灵的,配文是“爸爸妈妈,我出生啦”。

    他当时还觉得她幼稚,没有想到以后有一天,他会盯着照片角落里女孩露出的一双笑眼而感到想念。

    下一条是小猫从门口转角狂奔而来的视频。

    它那时候刚恢复好,跑得很快,小小一个,从房间转角冲向手机,由远及近,像是要扑向屏幕。

    配文是“循环播放一百次,小猫会冲出屏幕。”

    少女笑着蹲下,伸手来为视频按下结束键,脸凑近,眉眼弯弯,小声接道,

    “我也会。”

    沈衍舟那天将这个视频播放了一千零一次,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夜依然是夜,寂静依然是寂静。

    想念依然是想念。

    遥远的,触不可及的想念。

    沈衍舟闭了闭眼,轻缓地呼出一口气,感到一种难言的闷胀。

    ……朝朝暮暮,长长久久。

    许久之后,他再度抬睫,看着屏幕上少女模糊而灵动的笑眼,想,

    蒋唱晚这个骗子。

    第56章 第 56 章

    56

    时光飞逝, 光阴荏苒。

    又是一年九月。

    新生开学季,A大各类迎新活动搞得沸沸扬扬,又是迎新晚会, 又是社团大战, 校园里无比热闹。

    编导社团的摊位前人满为患, 一半人在看大屏幕上播放的作品和陈列的设备,一半人在跟摊位上的学姐打听消息。

    “学姐, 听说你们社团的社长,超级无敌帅啊……”

    “听说还是国奖竞赛保送的!我以为理科男都不会这种文艺东西的……”

    “有照片吗学姐?有微信吗学姐?求求你了学姐!”

    “……”

    在摊位上值班的学姐无奈, 看着围在面前的人山人海,只能坐下来, 做了“嘘”的手势, 开始娓娓道来。

    A大编导社团的社长,确实是一位国奖保送的竞赛生不假,但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纯花瓶,对于拍摄、剪辑很有自己的想法, 作品屡次受到表扬和社团指导老师青睐, 最后从上任社长手中接过了这个社长的担子。

    “至于微信……”学姐说到这里,想了想,最后还是打开手机, 翻出联系人, 点开朋友圈。

    有学妹感叹道,“学姐你真好, 这种私密的东西都给我们看。虽然我们素不相识, 怎么不能算异父异母的亲姐妹呢?”

    “别高兴太早啊。”学姐告诫道, 把手机屏幕翻转过来,给她们看, “我之所以可以给你们看,是因为……”

    “他朋友圈什么都没有。”

    屏幕上,赫然是备注为“沈衍舟”的联系人微信,除了背景是一只小猫以外,什么都没有。

    常年三天可见,没有留下一条朋友圈,甚至连个性签名都是空的。

    “啊……”有学妹遗憾地叹了口气。

    “没事,帅哥都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也有学妹是乐观派,分析道,“也不算什么信息都没获得嘛!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位学长是一个喜欢小猫的,有爱心的人!”

    学姐:“……”

    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她想了想,最后还是做了个“凑近”的手势,把围在她身边的人都拉过来,围成一圈,小声告诫道,“我劝你们,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了。”

    “你以为在我们学校,看上他的人少吗?”

    她一副说秘密的模样,看了一圈周围面面相觑的人,真诚地道,

    “但是无一例外的,都没人成功。”

    “……”

    周围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疑惑,顿了好片刻之后,纷纷问,“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学姐皱了皱眉,“可能只是单纯,没有遇见喜欢的人?”

    说话间,人群身后有人经过,后面还跟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的,动静好不明显。

    学姐瞥了一眼,看见最前面那个纤细苗条的身影,忽地想到什么似的,说,“当然,也有传闻说他有喜欢的人了,但是对方一直没答应她,还是没怎么样,反正没在一起。”

    “真的假的啊?”

    “还有这种事……”

    “他喜欢的人是谁啊?”有学妹注意到她的视线,问,“是我们学校的吗?”

    “我也不确定。”学姐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有人说,是跟他同一个高中毕业的,也是竞赛上来的,经济学院的张心怡。”

    “啊……我知道这个学姐,迎新晚会主持人。”

    “是真的很漂亮……哎……”

    “他俩竟然是同一个高中的,青梅竹马吗……”

    几个人议论着,纷纷叹气,顿时像失去了加入社团的兴趣似的。

    学姐有点急了,挽回道,“诶诶,也别太失望啊你们,我们这儿有新生编导比赛呢,到时候比赛现场就能看到他了,你们好歹也试试吧……”

    但是编导社团大势已去,一大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顿时离开,散在社团招新处的人潮之中。

    “诶……”在摊位值班的学姐徒劳地伸着手,却面对一众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只能收回手,无奈叹气。

    “早知道不说了……先把她们骗进来再说…… ”

    “反正我的任务就是招新,别的我才不管呢……”

    她正嘀咕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只手。

    纤细白皙,指骨修长明晰,连月牙都很饱满。

    女孩儿站在摊位前,将填好的报名表扣在桌上,单手绕到身前,拽了拽要往下滑的相机带子,声音清脆,

    “你好,我要报名。”

    直到她快速向她确认了一遍报名表的信息无误,以及新生编导比赛的时间和流程之后,转身离开时,摊位上坐着的女孩儿才缓慢地回过神来。

    那个女生走的很快,肩膀上挂着黑色的相机包,身影灵动轻快,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但脆生生的声音,轻快俏皮的语调,还有那双笑眼,仿佛都还在耳边眼前。

    摊位上的女孩儿顿了顿,盯着人来人往的路边许久,才收回视线,将那张报名表收回来。

    放进招新资料前的一秒,她看了看上面的信息。

    证件照清新干净,笑眼弯弯。

    名字也很好听。

    蒋唱晚-

    大学的招新活动进行得很快,无论是学生会选拔,还是社团纳新,都在一周内迅速完成了。

    编导社团因为整体活动较为复杂,在这场校园的狂欢盛典中占了下风,最晚结束。

    新生编导大赛那天,现场来了不少人,将报告厅坐得满满当当的。有的甚至没有座位,站在最后排,靠着墙,等着决赛开始。

    人山人海中,有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后门溜进来,弯着腰,猫着身子走过拥挤的过道,溜到最前一排。

    “不好意思啊,小沈老师。”季程将卫衣帽子拉下来,双手合十,笑得很是狗腿,“你们学校安保太严了,溜进来花了点时间,不是故意迟到的啊。”

    “哎呀。”他后面有个女生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少废话,快进去。”

    “人家小沈老师辛苦帮我们占的位置,比赛都快开始了,你还在这里叽叽喳喳,啰啰嗦嗦……”

    季程撇着嘴走进第二排的空座位,抱怨道,“程姗姗你也太粗鲁了……”

    程姗姗怒而撸袖子,“你再说?”

    “哎,不说了不说了……”

    沈衍舟:“……”

    他在舞台前目睹了这一幕,表情非常平静,只是眉尾往下压了压,好像早已经看过无数次这样的闹剧了。

    他旁边对接的学妹没见过,等着他确认流程表的时候,轻轻出声,“学长,那两个人是不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呀?”

    她依稀记得听别人说过,这位学长不喜欢太过吵闹的人,以为他们是仗着有点旧交情,强行捆绑来看的,于是建议道,“你下次不想不熟的人来的话,直接拒绝就可以了,我们就不给他们排座位的……”

    沈衍舟却像没听见一样,垂着眼看手上的流程图表格。

    他神情平静认真,微微低颈,侧脸映着舞台屏幕变幻的灯光,显得格外疏离而遥远。

    “不用。”好片刻后,他确认完毕无误后,才将手上的文件交还给她,准备入座。

    “他们是我朋友。”-

    报告厅的灯光暗下来,舞台上的灯光愈发强烈,穿晚礼服的主持人笑意盈盈,拿着话筒和手卡,大方自如地在鼓掌声中开场。

    第二排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起,从前排评委的缝隙里看向舞台,嘀嘀咕咕。

    “哇,不愧是全国第一的A大,帅哥美女这么多……”

    “哪有啊?”季程皱眉,“他们也就成绩好点吧!其他都感觉跟我们高中时候差不多呢?”

    “哪有,我们高中可没有这么多帅哥……”程姗姗环视四周,时而掠过戴眼镜的斯文帅哥身上,时而看向阳光开朗的运动型帅哥,嘴都快合不拢了。

    “看啥呢你?!”季程跟着她的视线扫了一眼,骂骂咧咧地把她的脑袋掰回正前方,“要看比赛就好好欣赏!”

    “你真没劲……”程姗姗被他捏着脸颊两边,眉眼耷拉下来,吐字不清,“要是晚晚在就好了,晚晚会陪我一起看的……”

    这句话结束后,两个人都顿了一顿。

    季程停了两秒,缓慢地松开捏着她脸颊的手,收回自己身前。

    程姗姗也安静了片刻,而后,望着屏幕上大大的“A大新生编导大赛”的字样,很轻地叹了口气。

    距离他们一起头脑风暴,一起寻找场景,一起拍摄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年了。

    少年时候的友谊当然最为深刻,最密不可分,但也抵不过山海阻隔,与黑夜白天。

    人处在不同的环境与不同的阶段,隔着八小时的时差,随着时间的推移,话也渐渐少了。

    程姗姗仔细想想,也有相当一段时间没有跟蒋唱晚联系了。

    但感情依旧。

    朋友大抵就是如此,哪怕一段时间不讲话,一段时间不见面,依旧不能妨碍两个人的感情。

    他们依旧是会为彼此吵架出头,两肋插刀的关系。

    程姗姗望着舞台上闪烁的视频出神,想,

    蒋唱晚要是出现在这里的话,她一定会飞奔过去,给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这样想着,她的视线缓慢落到了第一排。

    前排的少年脊背靠在椅背上,神情平静地目视前方。

    参赛选手的作品在大屏幕上播放,变幻的灯光落在他脸上,衬得人越发引人注目,引起不少小声的讨论。

    但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着一个个作品在面前播放,一个个稚嫩的选手走上舞台发表感想,心里在想谁。

    这么多年,进入一个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感兴趣的社团,在本就繁杂无趣的生活中,承担额外的工作,又究竟是为了谁。

    好像一场无望的等待。

    就好像始终觉得……会有这么一天的。

    好像觉得,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

    直到又是一个作品的结束,舞台灯亮,主持人微笑着上台,几句话总结上个选手的作品,并为下一个选手的作品报幕时,他才垂下眼睫。

    唰一声,报告厅再一次灯灭。

    灯影绰绰,模糊不清,窃窃私语。

    窗外透进一点光,映亮舞台边缘的人影。

    像从前夏末秋初,叶还没完全落完,气温也还没有降下去的一中礼堂。

    像她还在的时候。

    沈衍舟神情平静淡然,显得有几分兴致寥寥,视线虚抬,扫过麦克风前站着的女孩儿时,却蓦然一顿。

    好几秒后,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变重起来。

    一片模糊的灯光里,女孩儿站在舞台侧边的讲台上,单手调整麦克风,微微偏头,侧脸在黑暗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瞳孔闪闪发光。

    像万人广场上,唯一的那颗星。

    熟悉的星星。

    沈衍舟顿了好片刻。

    一时间,周遭的声音都像听不见了,人声、音响声、别人叫他的声音,好像通通都飘远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

    好像要蹦出胸腔。

    直到舞台灯亮,女孩儿站在立麦前,视线环视过整个报告厅。

    神情平静,毫不怯场,从容不迫,眉眼带笑,就像从前那样。

    她望着第一排的方向,在影影绰绰的光芒中静了两秒。

    然后微微俯身,握住麦克风,垂下眼,一字一句地轻声道,

    “大家好。”

    “我叫蒋唱晚。”

    第57章 第 57 章

    57

    比赛结束后, 校门口的街边无比热闹。

    正值晚间饭点,不少人扎堆结伴出来觅食。

    九月的首都秋意已经浓重,是蒋唱晚见过最四季分明的城市。

    她跟着编导社团的学姐们走在路边, 一个人落在人群最后, 望着明显的秋意, 忽地想起从前课本上学过的课文。

    北平的秋。

    那一瞬间,秋风拂过脸颊, 她第一次觉得感同身受了那种,愿意为之付出一小部分生命的惬意。

    人有很多事情, 都是在长大之后才能感知到的。

    小时候学过课文,学名家讲时间, 讲秋天, 讲城南旧事,然而那时候太懵懂,不懂他们为什么要用如此之大的篇幅,感叹时间悄悄地溜走, 感叹北平的秋天, 感叹爸爸的花儿落了,也不懂语文老师上课时情到深处的颤抖泪流。

    后来才会懂。

    “长大”,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

    譬如生离, 譬如死别, 譬如她在异国他乡街头,独自一人度过的岁月。

    时间和阅历赋予了她不少情感, 以至于某些时候, 竟然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长大。

    蒋唱晚踩着路上的落叶, 想,

    多难得。

    “晚晚, 来,这边!”前方有学姐推开餐厅玻璃门,挥手招呼她。

    蒋唱晚顿了两秒,应了声,加快脚步,和人群一起走进餐厅里。

    “人太多了,吃其他菜系好像都不太方便,我就自作主张吃火锅了啊。”学姐一边脱外套,一边招呼大家坐下,“不能吃辣的坐那边,那边是清汤锅。”

    A大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各个地方的都有,但吃辣的人还是少,没一会儿,清汤那边就坐满了。

    蒋唱晚等了一会儿,看他们都坐下了,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正对着满是辣椒的红汤,被学姐“啧”了声,感叹说不愧是西南地区的人啊。

    大家都坐好之后,学姐环视一周,开始活跃气氛。

    “不用拘谨啊!今天主要是大家都辛苦了,我们一起为这场比赛准备了这么久,也相处好一阵子了,非常愉快,不管能不能获奖,都是对自己最好的交代了。”

    “今天就是大家一起吃个饭,开心地收个尾!”

    话音落下,大家纷纷举杯,干脆利落地在半空中碰了一下。这声音像是解开了什么魔咒,气氛一下子就活跃起来。

    “你好,我是刚刚比赛排在你前面的选手。”蒋唱晚旁边有个娃娃脸的女生,看起来比较社恐害羞,小声跟她打招呼。

    “我看了你的作品,特别特别喜欢。”

    蒋唱晚轻轻“啊”了声,说谢谢。

    娃娃脸女生笑了一下,“听说你不是A大本校的学生,是交换来的?”

    “对。”蒋唱晚点点头,解释道,“我大学是在纽约读的,来交换的。”

    “哇!”女生感叹道,“好厉害啊!我还没去过A国呢?好玩儿吗?”

    蒋唱晚顿了顿,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一般。

    ……怎么说呢?

    不用参加数十万学生挤破头的高考,感受异国他乡的风情,认识世界各地的人,体会不同的文化,应该是好玩的。

    只是她并不喜欢而已。

    蒋唱晚思忖好片刻,垂下眼,正要开口时,被桌另一边的喧闹声打断。

    “学姐!沈学长会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对呀对呀,决赛都来了,结束了顺便吃顿饭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被问的学姐端着饮料杯,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你们不知道,沈学长基本不参加这种聚餐的。”

    “来当决赛评委,那是他愿意,且还和工作沾点边,聚餐这种活动就跟工作、跟社团没什么关系了,他不会来的。”

    还有人不死心,抱着学姐胳膊摇来晃去,想让她打个电话试试。

    “诶,你们这群小朋友,怎么这么不听劝呢……”

    学姐被烦得没办法,只好放下饮料杯,无奈地翻出手机联系人,按了拨号键。

    一时间,桌上都安静下来。

    满桌的人都听着“嘟嘟”的通话声,有人神情期待,瞳孔发亮。

    连蒋唱晚都有些紧张。

    平直机械的嘟声响在耳边,她抿紧唇,忽地想起刚才的场景。

    她站在台上,灯光落在身上,台下是乌泱泱的人群,昏暗不清,她却能清晰地,一眼看见他。

    好像瘦了点。

    不知道有没有长高。

    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再次见到她,是什么心情呢。

    她在台上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处变不惊,其实心里全在想这些。

    ……很没出息。

    下台的时候最紧张。

    因为她是最后一位,她的作品播放完毕后,就该说几句谢幕语,结束整个比赛了。

    走下台阶的时候,蒋唱晚垂眼盯着路面,心里难得有些忐忑,还有些微妙的期待。

    会发生什么呢?

    该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应该用什么样的神态和表情呢?

    脑子里大概有一千种想法,叽叽喳喳,聒噪不休,占满了整个大脑,但遗憾的是,一个都没有发生。

    她走到后台的时候,沈衍舟已经不在了。

    整个后台只有留下来等待的参赛选手和工作人员,人来人往,说话声不断,很拥挤,好像却又空落落的。

    沈衍舟并没有留下来,并没有跟她讲话,也并没有出现偶像剧里常会出现的,久别重逢的戏码。

    蒋唱晚顿了顿,然后自嘲般笑了笑。

    好像太过自作多情了。

    也许好几年过去,他早就有了新生活,不再在意她了。

    再一转眼,她就跟着社团的学姐,来到了这里。

    思绪晃荡一瞬,又被拉回来,蒋唱晚听着耳边似乎已经响了许久的“嘟”声,抿了口水。

    两秒后,嘟声戛然而止。

    “哦豁。”学姐看着因为无人接听而自动挂断的手机屏幕,耸了耸肩,意思是她也没办法,脸上还挂着“我说什么吧”的神情。

    “哎……”

    “没劲没劲……”

    周围传来叹气的声音。有人肩膀和脊背倏然一塌,像丢失了精气神似的,撇着嘴叹气。

    “诶,你们不能这样吧,虽然沈学长是很帅,但是他不来就不来嘛,也不能影响我们玩儿啊……”

    学姐有点急了,苦口婆心地劝说大家,却不能阻止这种众人叹气的势头。

    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口用来给商家提示的铃铛清脆地响起,以一种嘈杂环境里却不容忽视的姿态。

    丁零零,空灵悦耳,落进人的耳朵里。

    餐厅的玻璃门被从外推开,吹进一阵秋日爽朗的风,夹杂着枯叶奇异的气息,席卷到人的面前。

    还有一缕……

    蒋唱晚顿了顿。

    非常熟悉的……青柠香气。

    哪怕过了许多年,也还是如此清晰。

    好像连气味和声音都在提醒她,她究竟记得有多清楚。

    蒋唱晚顿了两秒,握住被子的手收紧,缓慢抬起眼来。

    来人好像丝毫不顾旁人的小声惊呼和议论,只是浅淡地点了点头,就当作招呼的回应。

    他单手拎着外套,露出版型挺括,领口规整,极浅的蓝色衬衫,然后——

    径直走到了她身旁。

    “你好。”

    他的声音从身体侧后方响起,余光里还能瞥见他的衬衫下摆一角。

    沈衍舟单手搭在椅背上,是一个随时准备拉开椅子入座的姿势,垂眼问她。

    “这里有人吗?”

    一时间,他在身后的动静,以及全桌人神态各异、齐刷刷看过来的目光,蒋唱晚都顾不上了。

    她只能听见自己心脏怦怦直跳的声音,还有不自觉屏住的呼吸,感觉自己在天际漫游。

    好像过了好久,又好像没有,她才听见自己轻声开口,

    “……没有。”

    话音落下,身旁椅子被拉开,那人动作干脆利落,不疾不徐地落座,连如此随意的举动都显得分外好看。

    蒋唱晚还是目视前方,盯着沸腾的火锅汤面发呆,没敢向旁边望去。

    经年不见,在人声鼎沸处,连仔细打量的勇气都没有。

    桌上只寂静了一瞬,然后又迅速沸腾起来,嘈杂程度不亚于咕噜咕噜发出声响的汤底。

    “沈学长来啦!!!”

    “沈学长觉得我们今天的表现怎么样呀!”

    “什么时候出比赛结果呀,沈学长?”

    “刚刚学姐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就是!!学姐还说你平时都不参加这种活动,我们就说你不是那种人!!!”

    沈衍舟就这么听着,有需要回应的就用一两句简短的语句回答,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很轻地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先吃饭吧。”他说。

    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留下学姐一脸震惊和有些委屈的神情。

    饭桌上也分外热闹,大家本就逐渐熟悉起来,期盼的人来了之后,就更像往水里扔下了一大串石子,涟漪不断。

    “沈学长,你竟然这么能吃辣啊?”

    “沈学长,你是哪里人呀?”

    “沈学长,你为什么要来编导社团当社长呀?”

    蒋唱晚听着旁边一连串的疑问,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热火朝天的聊天,又端起水杯抿了口水。

    好在她旁边坐的女生好像对沈衍舟并不感兴趣,倒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着天,不然蒋唱晚真的不知道视线该往哪儿落,尴尬得想要遁了。

    “对。”蒋唱晚从走神中回来,回答旁边女生的问题,“我只待两年,是交换生,学分照算。”

    等她回答完问题的功夫,也该沈衍舟答了。

    他似乎顿了顿,思忖片刻,手里很轻地转着一个玻璃杯,而后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因为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她喜欢这个。”

    “……”

    你为什么要参加编导社团?

    ——因为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她喜欢这个。

    蒋唱晚顿了顿,呼吸一滞,肢体好像霎时不受控制似的,手里的杯子不经意一晃,洒了点水出来。

    她却无暇顾及,只是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

    ……他有一个,很喜欢的人。

    直到旁边的女生急忙给她扯了几张纸巾,蒋唱晚停了好几秒,才回神,接过,边擦边小声道歉。

    但她的动静并没有被人注意到,因为被惊到的人并不只她一个。

    “啊……”

    沈衍舟这话一出,有人震惊,有人遗憾,也有人目瞪口呆地追问,

    “所以……沈学长现在是有女朋友了吗?”

    沈衍舟顿了顿。

    视线里,坐在他身旁的女孩儿正手忙脚乱地擦着不小心倒出来的水,好像根本没在听他在说什么。

    他静了几秒,收回视线。

    “……还不算吧。”

    他这样说。想了想,又接着补充道,

    “表过白,她还没同意。”

    这两句话看似平静,却像巨石般砸下来,将周围人惊得面面相觑,一时没人说话。

    蒋唱晚的手更抖了,摇摇晃晃地去擦桌上的水,以至于旁边的女孩都大惊,小声问她是不是有帕金森。

    蒋唱晚缓慢而又小幅度地摇摇头,颤颤巍巍地说没有。

    她好想跑。

    她承认一开始是有一点小期待,但又随着没见到他而失落覆灭,有一点小失望,但是随着沈衍舟的话越往外抛越多,她已经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危险逼近的感觉。

    偏偏桌上还有人好奇,问,

    “是谁啊,学长?”

    “是我们学校的吗?”

    “怎么还有人不同意你的啊?”

    “诶,你们一点都不仔细,人家学长用的是‘还’,证明别人不是不同意,而是还没有作出回应而已……”

    新生们初来乍到,对这些八卦最是热衷,此刻已然沸腾起来。

    “是谁啊是谁啊!还在思考什么啊!我们认识吗学长?!”

    “对,我们认识的话,我们去帮你问问她还在想什么!”

    蒋唱晚心脏一紧,不详的预感愈演愈烈,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准备起身。

    “我去个卫生间……”

    “——呲啦。”

    她旁边的人还没等她有什么大动作,就长腿一伸,将座位后移,挡住她出去的路。

    沈衍舟顿了两秒,缓慢抬眼,看着她。

    “听到了吗?”

    他问她。

    神情平静,视线透过琥珀色的瞳孔,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大家都有问题要问你。”

    “准备什么时候才不装不认识,蒋唱晚?”

    第58章 第 58 章

    58

    “……我不是故意的。”

    将满桌的议论声抛在身后, 蒋唱晚跟在少年身后,低声说道。

    “出现在比赛上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想比赛结束了再跟你打招呼, 但是没看到你。再看到, 就是刚刚饭桌上, 人那么多,也不是个适合叙旧的地方啊……”

    少年走的很快, 长腿迈开,轻而易举就要她在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衍舟!”

    她有点急了,压着声音喊他名字, 不知道怎么本来应该很愉快的相见, 转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与此同时,身前少年的脚步也倏然一顿。

    他个子高,两三年不见的日子里,似乎又高了点, 手臂和肩背都隐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既不过分夸张,又不失少年感。

    ……蒋唱晚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沈衍舟停得猝不及防,她在后面快步追, 一不留神, 撞他后背上了。

    温热,坚硬。

    “……”

    蒋唱晚低低“啊”了声, 后退半步, 伸手揉着她被撞的额头。

    “……”

    沈衍舟缓慢转过身来, 似乎也有些无言,垂眼看着她撇嘴揉着撞疼的地方。

    他顿了顿, 长指在腿侧蜷了两下,似乎情不自禁想伸手帮她,却又不知道想到什么,动作停了一停。

    半晌,他视线落在蒋唱晚的发顶,将手收了回去。

    “惊喜?”沈衍舟缓慢地重复着这两句话,慢条斯理,听不出情绪地反问,

    “所以这就是你近两年没跟我联系的理由?”

    “就是你一声不吭,千里迢迢跑回来参加这个比赛,还跟我装不认识的理由?”

    “……啊。”

    蒋唱晚揉着脑袋的手一顿,有点懵地抬起头来,迟钝地反应着他的话,消化着这对她来讲有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我没有跟你装不认识,也没有两年不跟你联系……”蒋唱晚轻轻蹙着眉,在大脑记忆中不断搜索,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几乎称得上冷漠的脸,忽地福至心灵,想起了她那个无法使用的手机号。

    “你说的是我之前的那个微信号吗?”

    “后来那张卡出了点问题,营业厅让我限期带本人身份证去现场解决,不然就给我停掉,我好说歹说让我哥给我带文件去,但是实在不行,那个号后来就不能用了,收不到短信,我那个微信也就登不上了……”

    “我后来建了个新微信,想加你们,发现我根本就没存你们手机号……”

    是的,现代社会就是这么离谱,手机号也只是起到了一个用来加微信的作用,所以他们直接跳过了这一步,直到要用的时候才发现。

    她说话很急,细细的眉也蹙着,看起来困惑而又紧张,好像很急切,细白的手指还不住地晃动比划着,好像生怕他真的误解。

    这会儿快要日落,昏黄柔和的光芒落在她脸上,映亮少女的眉眼,整个人显得格外明亮,一颦一笑都惹人注目。

    她还在认真地跟他解释。

    好像从前无数个放学的下午,好像他们从未分开。

    少女的眼睛倒映着与C市相隔几千公里的日落,却又好像与十六七岁时一般无二。

    沈衍舟那一刻觉得,那些东西全都不重要了。

    她在这里就好。

    其实本来也不太重要。

    不过是他想跟她分享一起捡的小猫的成长,另一个城市的风景,他人生里的又一年春夏秋冬。

    有时候他看着克鲁克山,甚至会很恶劣地想,为什么不是蒋唱晚在养这只小猫呢?

    那他就不用看到它的每一天,都想起她了。就不用每一天都在难过了。

    现在他倏然庆幸,幸好不是她。

    睹物思人这种欢欣和痛苦并存的东西,还是由他来承受吧。

    她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蒋唱晚急切地解释完一大堆,说自己是被迫换掉了账号,没办法通知他,连着一众亲朋好友都无法通知,讲完了才停下来,小口小口急促地喘着气,好像说太急了,都没来得及换气一样。

    然而她停了好几秒,也没等到沈衍舟的回应。

    ……难道还在生气?

    她蹙着眉,正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听见他倏然开口。

    “瘦了。”

    他这样说。

    声音很轻,散在空气里。

    蒋唱晚的动作倏然一顿,就那么停住了。

    他其实不是没在听,只是分心在关心她有什么变化。

    是瘦了,蒋唱晚想。

    刚去的时候倒时差,每一个日夜都睡不着觉,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找不出一个想吃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很想念他们。

    很想念他。

    但是这些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被咽下喉咙口。

    周遭好像忽然安静下来。

    久别重逢的戏码好像终于越过了许多乌龙,直到此刻才开始上演。

    两个人站在黄昏时分的胡同小巷里,感受着风吹树林,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感受着不远处小摊贩的吆喝,还有过路人的聊天声,感受着久违的目光落在彼此身上,安静地对视着。

    “是瘦了。”

    蒋唱晚最后很轻地叹了口气,这样说道。

    她看着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句,轻声道,

    “我也很想念你。”-

    火锅店里的八卦没过多久就传遍了编导社团,再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整个校园。

    连张心怡都有所耳闻。

    有次他们两个走在教学楼下,迎面碰见她,张心怡还挑了挑眉,跟蒋唱晚说好久不见。

    “谢谢你啊。”她笑得几乎称得上是灿烂,如释重负般拍了拍蒋唱晚的肩膀,“传闻里的人终于不是我了。”

    蒋唱晚:“……”

    造成这个结果,她也不是很想的呢。

    但是说来也很神奇,沈衍舟好像并没有跟她再提在一起的事情,好像将之抛之脑后了。

    对此程姗姗表示,“可能是觉得你们已经在一起了?互相喜欢不就是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吗?”

    蒋唱晚遗憾地“啊”了声,还没来得及质疑和反问,就挨了她一顿骂。

    “不过你给他惊喜就好了呗,怎么连我也不告诉啊!!!要不是我恰好在现场,你还打算瞒我多久啊啊啊啊啊啊!”

    “而且你怎么换微信号也没告诉我啊!还没给我带礼物,你想死是吧蒋唱晚!!!”

    蒋唱晚不堪其扰,捂着耳朵,抱头鼠窜,一边跑还一边解释,“我带了带了带了的!你别追我了,我现在拿给你!!!”

    在沙发上逃窜的时候,克鲁克山轻盈地跳上沙发椅背,舔了舔爪子,十分困惑地看着她们,好像是在觉得:

    人类怎么这么无聊啊-

    时间一晃而过,四个人在四季分明的城市里,也过上了节。

    “元旦就放三天啊!你也不嫌麻烦呀,反正马上就放寒假了,我寒假再回来呗……”季程在一旁跟他妈妈打电话。

    程姗姗和蒋唱晚抱着抱枕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雪。

    “真大啊……”

    “都堆起来了……”

    两个南方人一动不动地隔着玻璃看雪,看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落下,然后顺利地堆在地面上。

    “都不会化的……”蒋唱晚喃喃道。

    季程打完电话,终于说服他妈让他留在首都过元旦,很是得瑟地走过来,评价道,“这可是北方,你以为呢,像我们那地儿,下个雪全校都得放假啊……”

    “……切。”蒋唱晚白了他一眼,抱着克鲁克山起身去厨房,慢悠悠磨蹭到那人旁边,捏着克鲁克山的爪子,一晃一晃,问,

    “需不需要我帮忙呀?”

    沈衍舟瞥了她一眼,单手把洗菜的水倒掉,都没半秒犹豫,“不用。”

    “怎么看不起我啊。”蒋唱晚道,“我在纽约已经学会自己做饭了好吗?留子的必备技能……”

    沈衍舟闻言,挑眉瞥了她一眼,装作惊讶的模样,“是么?”

    “嗯呢!”蒋唱晚自豪点头,胸脯挺得可直了。

    “那你帮帮我。”沈衍舟说。

    蒋唱晚弯腰把克鲁克山放在地上,拍拍她,让她出去找姗姗阿姨,接着直起身来,又是撸袖子又是扎头发的,问,“帮你什么?”

    “帮我戴一下围裙。”沈衍舟说。

    蒋唱晚:“……”

    这也要我帮啊?

    她一边吐槽着,一边撇嘴去把围裙拿过来,伸手套在他脖子上,然后喊他,“转身。”

    沈衍舟看了眼手上端着的碗,“不转能戴上吗?”

    蒋唱晚看他确实好像不太方便的样子,顿了顿,说,“……我试试吧。”

    沈衍舟面对着她,为了方便她动作,双手抬起,像一个环抱的姿态。

    蒋唱晚理了理围裙的绳子,然后向前走了半步,双臂环过他的腰两侧,人在他身前,手在他身后,就这么盲打起结来。

    围裙的绳子本来就不算太长,她也不能系得太松,怕滑落下来,于是整个人越站越近,越站越姐,绳结在手中流转的同时,她整个人也几乎要贴在沈衍舟胸膛上了。

    女孩轻轻蹙着眉,好像正在专注地做什么精细活儿似的。

    沈衍舟垂眼看着她。

    很近。

    她呼吸带起的风似乎都擦过他身前,碎发偶尔挠在他下巴,有些痒。

    他双臂环在她脖颈两侧,沈衍舟盯着少女白净细腻的侧颈,好像不自觉地,轻缓地、悄悄地将双臂收紧。

    ……像是一个怀抱。

    好像蒋唱晚在专心帮忙,他却胡思乱想,心猿意马。

    过了两秒,身前少女的神情倏然一放松,身体往后撤了小半步。

    “好了!”

    脖颈刚一后仰,就抵上身后的手臂,范围有限,以至于距离根本没拉开远,反而对上了他的视线。

    ——安静的,深邃的,闪着光的。

    有些时候,许多言语都显得多余,像是浪漫场景之下,人自然而然的身体本能。

    对视几秒后,空气又逐渐变得粘稠,两个人好像也愈来愈近。

    呼吸若有似无地带过脸上,气息交缠得愈来愈紧,原本放松的手臂屈起一瞬,而后逐渐收紧。

    异样的悸动从胸腔内传来,几乎让人感到四肢酸软,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而战栗。

    然而,就在呼吸紧密交缠,唇瓣即将触上的瞬间——

    沈衍舟停止了动作。

    那感觉其实很明显,对于蒋唱晚而言,他那看似微弱的停顿,就好像流星擦过天空时,倏然调转了个头,往来路飞回去了。

    蒋唱晚顿了两秒,缓慢睁开眼,看着他。

    沈衍舟也沉默两秒。

    接着,他喉结滚了滚,移开视线,后退一步,装作若无其事地道,

    “水要烧开了。”

    蒋唱晚盯着根本没有动静的水面。

    “……?”-

    “完蛋了程姗姗。”蒋唱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把程姗姗拽起来,拉进房间里,关上门,小声道,

    “我怀疑沈衍舟不再跟我表白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行!”

    “诶诶诶诶!”程姗姗差点儿被她扔到地上,自己努力转了个圈,才好险倒在床上。

    “不行?”她还没缓过神来,皱起眉,很疑惑,“什么不行?”

    “就是那个不行!”蒋唱晚看她还没懂,又急又气,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那个!”

    “不!行!”

    就算程姗姗再不懂,望着她那又急又气的脸,也一下子就意识到了。

    她自我消化了两秒,然后发出了比蒋唱晚更疑惑的声音,“……啊?!”

    “他不行?!他怎么能不……呜呜!”

    “嘘嘘嘘嘘嘘!!!”她声音实在太大,吓得蒋唱晚连忙伸手去捂住她嘴巴,然后忐忑不安又慌张地侧耳去听身旁的动静。

    还好,外面一片安静。

    外面的人应该没听到。

    蒋唱晚放下心,深吸一口气,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压着声音告诫道,“小点声儿!男人不要面子的吗?”

    “……”

    程姗姗沉默两秒,缓缓道,“我觉得这种时候,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蒋唱晚:“……”

    “但是不能啊。”程姗姗皱眉,盘腿坐起来,很是疑惑,“小沈老师看着也不像啊?你为什么说他不行啊。”

    “哎呀。”蒋唱晚倏然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觉得有点丢脸,挥挥手,含糊道,“没什么,就是从日常相处里感觉到的。”

    “这哪儿能从日常生活中感到啊?”程姗姗现在俨然一个正义使者,誓死捍卫男人的尊严,“你得实践了才能下定论,知道吗?你这什么都还没做呢,就这么说,这不纯造谣吗?小沈老师知道了会伤心的……”

    蒋唱晚实在没办法,木着脸打断她,

    “刚刚我们都快要亲上了,都互相抱着了,就差一毫米就亲上了,他刹车了。”

    程姗姗顿住,然后头顶上缓缓冒出来一个问号。

    “?”

    她皱眉思索了许久,试探性地抛出一个可能性,“……他是不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蒋唱晚“呵呵”两声。

    “我也是像你这么想的,然后我觉得这都不是问题,我又主动踮脚去亲他。”

    “然后呢?”程姗姗瞪大眼。

    “然后,”蒋唱晚顿了顿,扯了扯嘴角,“他说,水开了。”

    “……”

    “?”

    只用了一秒,程姗姗就把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一骨碌站起来,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

    “他肯定不行。”-

    这件事让蒋唱晚一直苦恼到旧年的最后一天。

    怎么能不行呢?

    这么高这么大一个人,怎么能不行呢?

    连那天晚上吃饭前,她坐在沙发前看电视,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无意识地喃喃道,

    “……到底怎么能不行呢?”

    “什么不行?”沈衍舟站在她前面,问。

    “……啊?”蒋唱晚一惊,回过神来,眼珠子滴溜溜转,掩饰道,“没什么啊。”

    沈衍舟不语,只是站在她面前,很轻地挑了挑眉,很明显不信。

    “哎呀……”蒋唱晚移开视线,心里慌得不行,心想你就别问了,我这还不是为了维护你的尊严啊。

    正想着,忽然看见克鲁克山在一旁玩儿逗猫棒,蒋唱晚急中生智,连忙把逗猫棒举起来,再把茫然的猫抱到腿上,抓着它的爪子一晃一晃,抬头笑得很心虚,

    “我是在说,克鲁克山怎么不会跳舞呢?”

    “你看手机上那些猫,一扭一扭地跳地可开心了……”

    克鲁克山被抓着爪子:“……”

    “?”

    沈衍舟顿了几秒,垂眼睨着他,似笑非笑地开口,“你最好是。”

    他说完就往餐厅走,喊她,“吃饭了。”

    蒋唱晚望着他的背影,松了一大口气,起身跟在他后面,嘴上还在逞强,“什么最好是?本来就是好吗……”

    “当当当当!”

    季程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盒冰,往玻璃杯里放,而后拎起一瓶金酒,很是得瑟,“我跟一个调酒师朋友学的调酒,今天就给你们露一手。”

    “切。”程姗姗坐下,看他到处找开瓶器,有些疑惑的模样,“你怎么还要用开瓶器啊?”

    “开酒瓶不用开瓶器用什么……”季程看她一眼。

    “是吗?”程姗姗眨巴眨巴眼睛,装作很无辜的模样,“可是我看他们短视频上的那些帅哥,都是用腹肌开的。”

    “谁……”季程下意识否认,想说谁这么有病啊,又顿了几秒,像是反应过来似的,立刻收回了去拿开瓶器的手。

    “谁不会似的!”

    他“切”了声,开始把酒瓶往肚子上怼,十分努力,一开始还准备闷声干大事,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时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等见不得台面的声音。

    蒋唱晚:“……”

    “算了吧要不。”她皱着眉,很是担忧,“别你辛苦半天,瓶盖只受了点皮外伤。”

    说话间,沈衍舟从厨房里走出来,侧身分好碗筷,瞥了他一眼。

    季程正宣告放弃,揉着被硌痛的肚皮,撇着嘴把酒瓶放在桌上,起身去拿开瓶器,嘴里还嘟哝着,

    “那群人有劲儿没处花是吧?有腹肌了不起啊,还开瓶盖,有本事啥都别用呢……”

    话音刚落,他就听见酒瓶底部剐蹭桌面的清脆声响,像是有人将瓶子拿起来。

    沈衍舟没什么表情,只是垂着眼,风轻云淡地将酒瓶上下颠倒,随意在空中晃了晃,轻松一拍,然后用拇指关节轻轻一顶,就听见“嘭”一声——

    瓶盖落入他掌心。

    水波在瓶内晃动的声音明显,越发衬出餐厅里的寂静。

    程姗姗倒抽一口凉气,就差尖叫了,一脸震惊地看向蒋唱晚,满脸都写着,“他上哪儿学的?”、“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太帅了吧”、“堪比男模啊朋友”!

    蒋唱晚也吃了一惊,确实被他这个动作帅到。

    偏偏他还不动声色,像是觉得没什么似的,开完就把酒瓶放在桌上,坐下来让他们吃饭。

    季程脸都要绿了,闷声不响大步走过来,坐下来就是大口咬排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泄愤。

    程姗姗和蒋唱晚纷纷拿起筷子,还不忘眼神交流。

    程姗姗:“你真是捡到宝了,男人最宝贵的就是帅而不自知,不油腻,懂吗?”

    蒋唱晚回她眼色,“还行吧,做饭也好吃。”

    程姗姗瞪大眼,看了眼沈衍舟,又看向她,使眼色,“成绩也好!人也好!长得高又长得帅!”

    “……好吧。”蒋唱晚一想也是,于是垂下眼,算作认同,忽地又想起什么,倏然抬起眼,有点凄凉的模样。

    “……可是他不行。”

    “……”

    程姗姗顿时像被噎住了一样,咳了好几声,脸都涨红了,才替她难过般点点头。

    表情上明晃晃写着:“之前的那些都一笔勾销了。”

    两个人都小声地叹了口气,这才沉默着开始吃饭。

    桌上另一侧,沈衍舟把这一切尽收眼底,非常微妙地压了压眉尾。

    顿了几秒后,他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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