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斯珀站在失修的大宅前。
时隔多年踏足千塔城, 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改换身份和外形,直奔阿洛·沙亚的家门口。这谁能想到呢?
和他同行的心腹上前叩门,金属门环上布满锈斑,秘书脸上闪过惊讶和淡淡的嫌恶。门环拍击了好几下, 毫无反应, 秘书看向贾斯珀。
“继续。”
又敲了好几下, 门环中间冒出个巴掌大的人影,一看脸, 赫然是阿洛·沙亚的模样。
“我正在长期外出中, 恕我无法接待客人。如有要事, 请留下书信, 或以其他方式联络我。”
贾斯珀扬了一下眉毛。
前天晚上发现迦涅的遗体失踪,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是某个家伙干的。
奥西尼家的情报网络完备,次日他当即悄然启程,同时在途中不断接收新情报:阿洛·沙亚很可能已经回千塔城了。半个月前开始,陆陆续续有运送货物的车马出入沙亚宅邸。
一想到沙亚可能是为了筹备某个惊人的犯罪计划事先回来的,贾斯珀的脸色就冷得像是流岩城的严冬。而这明明是千塔城一年里最美妙的季节,春末夏初。
贾斯珀无视了迷你阿洛, 用眼神示意秘书继续。
于是秘书只得继续有节奏地拍门。
过了好一会儿, 那个迷你阿洛又说话了, 不可一世的狂妄语气:“是谁?把脸露出来。”
贾斯珀抢到门环面前,解开了掩藏面容的头巾。他瞪着那一脸冷淡、让人想要伸手出去捏死他的超小型阿洛·沙亚, 一句话都没说。
小人又沉寂了片刻。
“你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
贾斯珀十分谨慎, 立刻重新戴上头巾, 同时吩咐:“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接我。”
秘书原本想出言劝阻,但看清楚青年脸上的神色, 就默默将句子咽了回去。
大宅的金属栅栏门吱呀叫唤着,朝内豁开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贾斯珀拢了拢厚斗篷前襟,快步穿过荒芜的庭院、他从宅邸正门前拾阶而上。
铁黑色的大门像是故意怠慢客人,过了好几拍,才终于缓慢地开启。
贾斯珀的心跳有些快。
紧张的情绪让他感到耻辱。但阿洛·沙亚……不,确切说任何一个学徒层次以上的法师,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
更不用说,法师的家都同时是魔法工房,也是防御措施层出不穷的堡垒。哪怕是法师,贸然踏入不够信任的法师老巢,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
但他不能退缩。
贾斯珀步入门厅,借着吊灯的昏黄光照,扫了一眼建筑格局,立刻做出判断:这是座有年头的魔法家族祖宅。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尘埃气味,但不刺鼻,似乎新近打扫过,只是因为空置太久,难免还是有着空屋独特的味道。
没有任何家具,也缺少这种规模宅子门厅该有的装饰物,挂毯、雕塑、画作,全都没有。这里空旷得像是搭了一半的舞台布景。
“你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
贾斯珀循声转头。他完全没察觉自己身侧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定睛看清对方,贾斯珀吓了一跳。这个世界上能让他面露惊骇之色的人和事着实不多。但阿洛·沙亚看起来实在吓人,刚刚他差点没立刻认出来——
沙亚如线报所言,确实苍白而消瘦,眼下青黑得厉害。但贾斯珀见过他刚从异世界回来时候的死样子,现在仅仅从生理健康程度来看,沙亚并没有比那时更糟糕。至少不足以吓到贾斯珀。
让人不安的是阿洛·沙亚的状态。
他并不颓丧,恰恰相反,他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古怪的亢奋。他看着贾斯珀,唇角微微地上翘,带了点冷冰冰的轻蔑,鄙薄的对象却并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
那双绿眼睛依旧锐利有神,只是少年时期那种让贾斯珀烦躁的、轻飘飘的理想主义神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加阴沉的东西。这让他的瞳孔显得大而深,视线扫过时携带着刀锋拂面的压迫感。
而且他竟然说:贾斯珀来得比他预想中要快。
这等于自供:阿洛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也不打算否定他就是贾斯珀要找的那个罪犯。
“你这个——”贾斯珀举起拳头就往对方的脸上揍去。
但这一次,他的拳头被轻松接住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完全没有掩饰嘲讽:“你上次能打倒我,是我希望被打倒在地。但今天我不太想挨揍。”
贾斯珀狠狠挣开他的钳制,声色冰冷:“你不否认?迦涅在这里?!”
“嗯。”阿洛淡然回了一个单音节。
“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是谁,谁允许你——”
阿洛打断他:“扩建家族陵寝,嗯……?”
最后一个音节他拖得很长,带了点鼻音,听上去像在开玩笑,但明确地透出冰冷的怒意。
贾斯珀瞬间语塞。他很快绷起脸:“你在黑礁忙你的。我原本打算再过一阵就告诉你。”
黑发青年似笑非笑的,就像没听到贾斯珀孱弱的辩解:“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想着擅自给她落葬。你既然不打算遵守承诺,那么我也没必要顺着什么狗屁礼节做事。”
“好,是我做得不够地道。但把我妹妹……的遗体偷出来,运到自己的房子里?”念出来只增加了阿洛的行径的骇人听闻程度,贾斯珀倒抽了口气,咒骂了两句,“你疯了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跟我来。你会明白的。”阿洛转身就走。
他可能这一年半都没剪过头发,黑发已经长过肩膀。
他倒是没让头发凌乱披散,反而用一根蓝紫色丝带束起,发梢和缎带尖都垂到后心,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摇。
贾斯珀看着青年高瘦的背影,暴戾的冲动在血管里乱窜。他想掏出身上所有攻击性魔法物品,一口气朝着这该死的背影扔过去。
但即便罕见处在暴怒之中,他也能勉强维持冷静。
最后贾斯珀跟着阿洛穿过空阔的门厅,右转进入大宅右侧。走廊上有的门没关,贾斯珀在门后瞥见精密的魔药和天文仪器,还有许多货架和箱子。
这一侧房间显然全都与魔法研究有关。是沙亚魔法工房的一部分。
墙壁和地板都最近修整过,看起来出入沙亚宅邸的物资都用在了这里。
阿洛直接走到了建筑物最深处。
越往前,两侧的门洞就愈发稀疏。终于,在长廊尽头,一扇明显比其他房间要厚实的白色房门紧闭着,沉默地堵住去路。
阿洛驻足回头,给贾斯珀一个奇异的微笑:“进门之后小心些,不要乱碰里面的东西,迦涅不会希望兄长断胳膊少腿的。”
贾斯珀不搭腔。
阿洛徒手在门板上画了个符号,动作太快,贾斯珀没看清楚。
坚如磐石的白色门板消失了。
“请进。”
贾斯珀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直觉又开始发力了,警告他门后有可怕的东西。他没有泄露丝毫的惊骇,冷着脸走进去。
他当即怔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迦涅在流岩城的卧室。
再仔细看,只是风格极度相似。从墙纸花纹到家具样式,乃至于房间里弥漫的淡雅清香,一切其实都与流岩城的卧房并不完全相同。
相似的是某种本质上的东西——审美偏好,生活习惯,思考方式。
就好像……假如迦涅在这间大宅里拥有房间,并且从头开始挑选陈设,最终就会是现在这样子。
短暂的恍惚过后,贾斯珀不寒而栗。
这间屋子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给人以迦涅还活着的实感。
他不由自主朝着四柱大床走了一步,盯着垂落的床幔看。抬手探向半透明的纱幕,他迟疑地停住。
“你在害怕什么?”阿洛嘲笑地问。
贾斯珀绷紧唇线。他不可能亲口承认,但床幔后可能的景象确实让他恐惧。
亲人的死亡是一回事,要直面死者面目全非的样子是另一回事。
阿洛·沙亚的神智绝对称不上正常。正常人会有的顾虑他可能根本想不到。哪怕只过了两天,但离开了那特殊的藤床,迦涅的身体会不会已经……
贾斯珀屏息,拨开了帐子。
床架床垫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挖空了,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材。
确切说,那更像是一张造型和材质略有些特殊的床榻。
棺材盖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使得棺材主体更像枚纵深可观的巨大贝壳,首尾部分雕刻出海浪形状,朝着内部卷。
迦涅仰卧在松软的垫被上。她的身体保存状况很好,和在流岩城的时候看不出区别。
贾斯珀与阿洛对视。黑发绿眸的魔导师讽刺地抬了一下眉毛,仿佛在说;你以为我会不懂怎么保存尸体?
贾斯珀太阳穴又开始跳了。这次是因为愤怒。
沙亚到底想干什么?!
“你没有权力把她强行带到这里。迦涅是奥西尼家的家主,也是奥西尼家的孩子,长眠的地方只会是龙脊山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他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古怪的同情,“让我带她回家,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
阿洛微微笑着反问:“谁说我准备让她‘长眠’在这里了?”
贾斯珀困惑地沉默。
一个不可能的词语骤然浮现脑海。他的脸色变了:“你疯了?”
“不,恰恰相反,我很清醒,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几天感觉那么好了。”阿洛无可奈何地摇头,“贾斯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
“如你所想,我正在准备复活迦涅。”阿洛下巴朝地面点了点。
贝壳般的水晶棺材微微悬浮着,留出了一线空间,下方地板上绘制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还没完全成型,但只是一瞥,那些带着邪异意味的符号就让贾斯珀心惊。
“别开玩笑了!”贾斯珀的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他并不习惯高声说话,到了声调高扬处他的嗓子紧绷,随时会破音。
“复活只会招致可怕的结果。你想让她……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躯壳变成怪物的温床?!不,我不允许!你不能这样亵渎我的妹妹。”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喃喃地重复:“我不允许,绝对不会。”
“我有把握,需要我演示给你看么?”阿洛没有多余的情绪反应,说着已经往门外走。
贾斯珀并不想跟上去。他不想再听沙亚说哪怕半句胡话。但数分钟后,他走进了一间明显是魔法工房的屋子。
某张长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有几只鼠类在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似乎因为有人进来异常亢奋。阿洛戴上黑色皮手套,打开笼子上方的盖子,探手就捉了一只短尾巴老鼠出来。
“它的灵魂和精神已经固定在了身体上。状况和她相似。”阿洛淡然宣告,就好像他站在某座魔法学府的课堂上,正在向学徒们演示今天要学习的魔法。
他一只手轻松控制住老鼠,另一只手从旁边的金属盒子里抽出一根银针。细而锐的针尖准确迅速地扎入短尾鼠的身体。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四脚朝天扑腾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像是晕乎乎地醉酒了,又仿佛困了。不到半分钟,它便彻底不动了,仰躺的姿态呈现出死亡特有的不自然。
“针上涂了特制的毒药,会让死亡不那么痛苦。”阿洛把短尾鼠的尸体展示到贾斯珀面前,邀请他确认小东西确实已经死了似的。
贾斯珀没有触碰短尾鼠,只眯了眯眼睛。
老鼠身体侧边和腹部某几处毛发稀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许多发红发褐的陈旧伤口,很小,差不多就是针孔的尺寸。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复活魔法的规模和难度,与复活对象本身的神魂规模有关。所以对我手里的这位毛茸茸的小朋友来说,死而复生并不是很困难。”
阿洛的语调依然诙谐轻松,他说着将短尾鼠放到了另一张桌子正中的沙盘上。
那里同样绘制着一个魔法阵,恰好够容纳短尾鼠的尸体。
“那么我们开始吧。”阿洛镇定地说,拿起桌子上的短法杖。
之后数分钟内,贾斯珀亲眼见证了一场死而复生的奇迹。
第82章 永夜-4
贾斯珀盯着在笼子里上下跑跳的短尾鼠发怔。
灰扑扑的小东西刚刚饱餐了一顿植物种子和菜叶, 正欢快地沿着笼子内部的斜坡来回奔跑,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它还僵死在阿洛掌心。
真的见证沙盘中的魔法阵奏效,贾斯珀并没有丝毫喜悦, 心头反而后知后觉地涌上深深的惊骇。
沙亚真的做到了……该死的, 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如果传出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贾斯珀说着就对自己感到恼火, 这个问题让他听上去愚蠢极了。
“我恰好拿到了一些珍贵的参考资料。而我向来是个好学生,伊利斯也说我自学能力很强, ”阿洛一点都不谦虚地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 “艾泽, 你们的父亲,他留下的东西很有用。”
贾斯珀面无表情:“不论伊利斯有没有清洗我的记忆,对我来说,那个人只是个绝望的疯子。也是他害得我妹妹变成现在这样。”
“你完全不需要把话说那么委婉,”阿洛笑了,“你想说的是,现在我也和艾泽一样成了个绝望的疯子, 不是吗?”
贾斯珀没答话。
阿洛往巨大的笼子里一粒粒地丢着葵花籽, 看着短尾鼠们东追西跑, 声调有些漫不经心:“只要有用,我不在意手段是否完全干净。至少除了这些啮齿动物,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我很感谢这些小朋友们的付出,也尽可能让它们活得舒适自在。”
他侧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魔法阵。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 刚才并不是我第一次成功。这个小型魔法阵已经非常稳定。从结果来说, 复活迦涅只是时间问题,我还要再推敲一下细节。人和鼠毕竟不同。”
贾斯珀忍住揉额角的冲动:“人确实和老鼠不一样。哪怕这群老鼠的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你也分不出来。你怎么保证醒过来的会是原来的迦涅?”
“这也是我的最大疑虑,”阿洛脸上竟然多了一丝笑意,“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人类身上做最后一轮实验是必要的。”
贾斯珀背后冒出冷汗。他忍住后退的冲动,冷着脸站在原地。
“别这么看着我,即便我想,我也不会拿你做实验。无论你们兄妹关系如何,她都不会容忍我伤害你。”
阿洛惘然沉默了须臾,微微笑着宣告:“所以我会当那个实验品。”
贾斯珀这次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
“我会对自己下固定神魂的恶咒,然后布置好触发条件就能启动的复活法阵。我会安排好自己的死法,然后将一切交给事先的努力和运气。
“当然,在对法术非常有自信之前,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阿洛这么说着,一口子将手里的食物全散进了笼子里。等落下去的葵花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终于抬眼看向贾斯珀。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阿洛确实和他宣称得一样清醒,眼神坚定而清明。
“所以,如果我用这种方式证明我能让我们都认识的那个迦涅回来,你能接受吗?”
贾斯珀闭了闭眼:“没人要你做到这个地步。她……也不会希望你拿命去博一个渺茫的奇迹。”
阿洛维持到现在的轻松表情消失了。他良久不语。
贾斯珀知道他终于成功抢回了一点掌控权。
“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你……或者她,会付出什么代价?”贾斯珀的语气非常温和,这可能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以这种和气的口吻和阿洛说话,“你确定那会是迦涅想要的?”
阿洛失色的嘴唇动了动。他一个词都没说出来。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而且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她对你那么重要,”贾斯珀的脸上闪过淡淡的嘲讽,并不带恶意,“如果你为她疯狂,那么你就根本不该做很多你做过的事。”
“那不一样,”阿洛的绿眼睛有些冷,声音低而干脆,“我们的矛盾是另一回事。”
贾斯珀一瞬间烦躁极了。他讨厌当局外人。可偏偏因为他缺乏某种名为天赋的东西,他经常在其他人那里读出这种‘你不明白’的潜台词。
“我确实不了解你们两个关系里的许多曲折,但我是迦涅的哥哥,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血亲——哪怕我们并不怎么亲近。”他的嘴角毫无笑意地抽了抽。
贾斯珀并不习惯那么直白地袒露自己,尤其对象还是阿洛·沙亚。但他不得不那么做。
“即便如此,我还是为她那么早离开悲伤,或许还有一点愤怒……很多愤怒。但那是迦涅的选择。她选择牺牲自己,让她的人生结束在那个时刻。
“所以作为她的兄长,我……会尊重她的决断。而不是试图用某种……不自然的、邪恶的、触犯禁忌的方法去推翻她选择的结果。”
阿洛安静地听到这里,贾斯珀连用三个负面形容词形容他的复活计划时,他的头颅终于小幅度而明确地左右摇晃了一下。
像是不可控的下意识反应。
“接受她的死亡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最后我会接受。”说出口的瞬间,贾斯珀才惊觉,这个‘漫长的过程’他确实还没走到头。
公布迦涅的死讯、为她好好落葬原本是他计划中的向前重要一步。
然而,对于贾斯珀这番诚恳的自白,阿洛的回答简单直接:“我接受不了。”
贾斯珀额角剧烈跳了一下。
“没有别的选项的选择?那不叫选择。我接受不了,也不会接受。
“说实话,有时候我恨她为什么要让我当留下的那个。她明知道我多讨厌被束缚、被困住。”
阿洛看向桌子上的小座钟,同样两根时针分针缓慢地绕着同一片表盘旋转,移动方向都不改变,而人们将这称为时间流逝,日月更新。
“你以为我不想夺回自己的人生?但她不回来,我就永远停在那一天,我的人生除了那天容不下别的东西,十个月、十年,更久,你说的‘漫长过程’永远开始不了。”
他盯着贾斯珀的眼睛,轻声说:“她死在我眼前。”
半拍空白。
“就在几步外,我的面前。”
工房里有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就连短尾鼠都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贾斯珀终于打破沉寂:“如果失败了呢?”
“你指我对自己的实验?”阿洛又笑起来,好像贾斯珀问了个特别简单、简单到有些侮辱他奥西尼家长子眼界的问题。
贾斯珀瞳仁惊异地扩张。
他骤然意识到,如果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达成死而复生,哪怕那意味着自己的死亡,那在阿洛·沙亚的心里,那依旧是第二好的结果。
“那不会是她希望看到的。”贾斯珀喃喃。
“我和她都擅长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对方身上。而且,不满的话,她大可以直接找我算账。”黑发绿眸的魔导师轻声笑,丝毫没有试图掩饰这句调侃里的黑暗底色。
贾斯珀无话可说。
“而且说实话,奥西尼先生,你也没法阻止我。”阿洛随即有些无赖地点明事实。
贾斯珀那点稀薄的同情……或许还有怜悯立刻消散了。沙亚果然还是沙亚。
在这座破落大宅里,贾斯珀确实没有任何胜算。他能怎么做?离开之后带着奥西尼家的法师们进攻魔导师的住处,或者求助其他古典学派的强者?
绝对不行,千塔城的街道上没有秘密,围攻魔导师的住宅只会成为全城关注的盛大演出。观众还会探究奥西尼家终于和沙亚开战的原因。然后让全玻瑞亚的人都知道迦涅已经死了,而且遗体还被偷运到沙亚家里?
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奥西尼家会成为笑柄。他也绝对不能让迦涅成为丑闻的主角。
阿洛·沙亚想要的正是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贾斯珀愤怒地意识到。一旦沙亚先手做出行动,他这边就只能顺着对方想要的方向前进。
偷走迦涅的疯狂举动竟然也是最理性最有效率的算计。
贾斯珀思绪飞转,脸色非常难看,他原本就病恹恹的,全力思索的时候总是看上去随时会晕倒。阿洛也没急着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终于,贾斯珀深吸一口气。
“幽隐教会还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是吗?”
“当然不。”
“那么你应该向帷幕女士祈祷,让祂知道,你祈求祂的许可和帮助。”
阿洛讽刺地噢了一声:“原来你那么虔诚,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贾斯珀不耐地蹙眉:“按照你记忆中得到的信息,还有我和幽隐教会的接触推断,双生女神确实会偶尔注视玻瑞亚。而帷幕女士掌管死的帷幕。那么你要做什么祂迟早都会知道,或许更早之前就知道了。无视祂的意愿无疑会增加失败的几率,敬畏,哪怕只是姿态,那也很重要。”
阿洛没有再急着反驳,双眸若有所思地闪动。
或许因为他的复杂过去,他对于玻瑞亚的信仰始终缺乏真正的敬畏。
“而且她阻止了神话生物的意志祸患玻瑞亚,值得一个奇迹作为奖赏。”
“我不喜欢奖赏这种说法。但你愿意给我建议,是不是至少意味着,你不反对我复活她?”
贾斯珀沉默片刻:“一次。你只有一次机会。没有人会成为实验品,包括你。”
阿洛的眉头抬了抬。
“而且你要事先通知我,布下可以由我开启的善后手段。如果失败,无论那是单纯的没有反应,还是她变成……其他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终止你的尝试,你也必须彻底放弃复活她。”
他冰珠般浅淡的蓝眼睛冷冷地锁定阿洛。
“如果失败,而你执迷不悟,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会阻止你继续亵渎她的躯体。”
阿洛对贾斯珀的威胁并没有太当回事,但还是神情严肃地思索了片刻。
“一次成功?也可以,我喜欢挑战,”他笑了两声,浓绿包裹的瞳仁黑漆漆的,“放心,如果她因为我的失败变成怪物,我会杀了她。”
阿洛没说下去,但贾斯珀总觉得这承诺后面,还跟着半句没说出来的‘然后’。
贾斯珀庆幸阿洛没说出来,否则他肯定没法同意这个疯狂的计划推进。
第83章 回音-1
迦涅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
深深的、宁静的、无梦的好一顿安眠。
她做梦般睁开双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浮动的米白色纱幕。
这就是死之帷幕?——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迦涅才想起来,是啊,她已经死了。
生命最后时刻的记忆缓慢地流淌, 在眼前展开, 遥远又清晰, 她意外地十分平静,即便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回忆。
所以这就是帷幕女士为所有亡者编织的迷梦?等到这短暂的清醒终结, 她就会连记忆也失去, 然后——不, 不对。
邪恶的利器贯穿她神魂的痛苦记忆复苏了。
也在这个瞬间, 刚才仿佛消失不见的感官也随着痛觉的记忆醒来,迦涅隐隐察觉到躯体的重量,也清晰连贯地想起:艾泽用朽坏之枪把她的灵魂和精神钉在了躯体里,她得不到解脱,无法通过分割生死的帷幕,自然也到不了彼岸。
理应如此。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她是什么状态?
迦涅困惑地瞪着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纱幕,动了动眼珠。自己鼻尖的轮廓在视野中隐现, 她还看见了纱幕垂落的起点、一个熟悉的玻瑞亚样式的床帐顶。
这死后的幻觉细致真切得不可思议, 倒好像她真的还拥有一具实在的身体。她才这么想, 便忽然闻到了淡雅清幽的香薰气味,似曾相识。
迦涅更加惊讶了, 用力抽了两下鼻子。馥郁香气愈发明晰。
她又听到了两声鸟鸣,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切如此真实, 但又因此像个等她勘破的幻象。
毕竟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透支燃尽生命力后存活。
干脆坐起来看看。视野变幻, 迦涅低头,看到衣袍的褶皱, 以及下方膝盖和小腿的轮廓。她翻转指掌,仔细端详,从手背到掌心,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她自己的双手。
她摸了摸顺滑的裙子布料,又掐了自己一下,无论是微凉的光滑绸布触感,还是轻微的刺痛,全都亲切又真实。
迦涅往这张‘床’的边缘摸,触手冰冷坚硬。她低头多看了一眼,发觉自己醒来的这张寝具古怪极了。
它通体以水晶雕刻而成,贝壳似地朝下深深凹陷。由于这个高度差,人躺在里面根本看不见身体两侧的东西,就算坐起来,她的脑袋也只堪堪探出边缘,要爬出来也很不方便。
简直像个豪华浴缸,又或是……
一具棺椁。
迦涅不确定这棺材是否也是死后幻觉中有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她双手撑着雕刻成海浪形状的棺材边缘,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她的腿脚不是很听使唤,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有些生涩。
但她在跨出去之前就停下了动作。
贝壳形态的水晶棺材下有东西。
那是一个庞大复杂的魔法阵。
细密繁复的线条微微发黑,宛若灼烧留下的痕迹,显然已经发动过一次。
几乎是本能地,迦涅开始解读组成魔法阵的玄奥符号。
陌生的术法,没有见过的符文组合,一部分符号她能勉强辨认出来源,大半都是恶魔族的,十分古老,只是看着就让她的头脑隐隐胀痛。
魔法阵中每个关键部分具体的神秘意义,还有它达成的效果都不明。
即便如此,迦涅也能判断出来:这是个极其强大精妙的术法,从构思到对魔法的理解都让人惊叹,每个符号、每笔线条全部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浪费,一切为了引导向理想的结果。
是个极尽完美的、有如教科书范本的魔法阵。
这个魔法阵在棺材下,所以她是施法对象?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谁施的法?……
迦涅始终蒙着一层浑噩雾气的思绪突然挣脱了束缚。她对身体的感知前所未有的鲜明。她扶着古怪的寝具边缘爬出来,小心避开不踩在魔法阵的关键位置上。腿脚还有些乏力,她于是靠在水晶块边上,首次认真打量四周。
纱幔从绕着棺材的四根床柱上垂落,其中一面床幔挽起,露出外面房间的模样。
那是一间陌生却又无端熟悉的卧室。
有个人站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他似乎从刚才一直在那里,但她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对方的存在。
在看清这人的模样之前,迦涅就认出了他。
是阿洛。
但他又和她记忆里的那个阿洛很不一样。不仅仅是他那头长了许多的黑发,或是那因为消瘦而加倍深刻的五官,他整个人给她的感觉极为陌生。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有些僵硬,死死地盯住她。
阿洛的绿眼睛好像比以前颜色更深了,不,纯粹是因为他的瞳孔张得很大,翠绿色的虹膜被逼退成一圈细环,于是眼眸显得幽深。
他用目光锁定她,像在探究地观察她,高度专注又戒备,有隐隐的兴奋,却又不兴奋过头,好像他足够悲观,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不知从何来的绝望。
谁都没有动,但迦涅感觉到迫近。
阿洛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拖进瞳孔里生吞活剥,那幽邃的瞳仁深处有什么攒动着,蓄势待发,让她感到危险。
只有在那个满月节庆典过后的深夜,只有那一次,阿洛·沙亚给她过这种危机感。
“阿、洛……?”迦涅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低哑又僵涩,音节之间有不自然的停顿。她的喉舌好像忘记了怎么震动发音。
黑发青年张了张口,看口型是叫她的名字,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发生了什么?我到底——”这句话她就说得流畅很多。
阿洛没作答,瞬息间他就到了她面前。
下一刻,迦涅被抱住。
她嵌进他的怀抱里,严丝密缝,不留间隙。
乱了拍子的呼吸急促地在她头顶响起,同样不稳的是近在咫尺的心跳,砰砰地在他发烫的胸膛里拼命地撞击。他的手臂用力又用力,掌心无意识的在她背脊上移动,下巴和鼻尖深入发丝磨蹭着,像在确认拥抱的触感不是一戳就破的幻觉。
迦涅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的双臂愕然僵在那里,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找到阿洛的后背,安抚似地、示威似地拍了几下。
“有点痛……”她闷声说,“还有,我快没法呼吸了。”
阿洛好像愣了一下。
他随即低笑出声。
这一声笑轻飘飘的,却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沉重又黑暗。
他稍松弛了一些怀抱,眼珠小幅度地来回移动,瞳孔里始终被她小小的影子占据。盯着她的时候,他的绿眼睛亮得惊人。
“你是真的,对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还能是假的?”迦涅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阿洛又笑了。这次他的眉眼都弯出欢喜的弧度,他很少笑得那么开怀,甚至有一丝傻气。
这笑极具感染力。迦涅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可不知怎么,绽开笑意的同时,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发酸。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阿洛的脸上刚才一直完全没有笑意,只有某种冷硬并且极具攻击性的东西,所以她才在第一眼觉得他陌生。
但说实话,现在这样仿佛眼睛里只装得下她的阿洛,对她而言是另一种陌生。
他抬手,像要捧住她的脸,又像要擦掉她还没掉下来的眼泪,最后却只用手背碰了碰她的侧颊。
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宛如她是什么易碎品。
“嗯,确实不像假的。”他喃喃地说。
随着这句话,阿洛像是再也站不住似的,身体脱力地向地上陷落。
迦涅吃惊地看着那么高大一个青年,就在她面前顷刻间委顿下去,几乎是跪倒在她身前。
她身体里的传承已经不见了。魔法阵,棺椁,阿洛的异样表现……迦涅单手撑住身体,半坐在水晶棺材边缘。她一只手与阿洛的牵着,低头看着他伏在她膝头,蹙起眉心。
某个猜想浮现脑海。她不太喜欢那个念头。
“阿洛,我——”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阿洛打断她,一连串的问题迎面扑来,“饿不饿?还是说你想先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对了,衣服冷热怎么样,要不要换一身?”
连环发问的同时,他缓缓站起身来。
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他始终没有挪开视线,半秒都没有,一直盯着她。
迦涅迟疑了半拍:“我好像是有点渴。”
“好,我马上回来。”阿洛这才松开她,急匆匆地往门边走。到了门边他不放心地回头,与她对上眼神,好像才又安心了些微,重新推门离去。
他确实马上就去而复返了,身侧飘了两个托盘,摆了水晶瓶子、全套茶具还有点心。
可迦涅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一眼望去,卧室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阿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哐当——!浮空术失效,餐具和托盘坠地,闹出一阵凄楚的巨大动静。
他站在满地狼藉中央,对于横流的茶水和瓷器碎屑无动于衷,只扯了扯嘴角。
片刻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重归幽寂。他不敢细看水晶棺椁的方向,反而低头审视自己发抖的双手:“哈哈,果然……”
“阿洛?怎么了?”
阿洛浑身一震。
迦涅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他这才发现,环绕棺椁的帘幕生动地扬了起来,一阵清风溜进了房间,而他之前没有开窗。
阿洛脸上露出与胆怯相近的期待神色。他没有立刻循声去找,反而按了按耳垂,好像对自己的听觉缺乏信赖:“迦涅?……你还在吗?”
他的尾音有一些颤抖。
“嗯?我在阳台上。”
咔嚓,咔嚓,阿洛踩着碎屑绕过床柱,拨开纷飞的帷幕向前走。
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朝外敞开着,携带着草木气味的风就是从这里涌进来的。
阿洛动作忽然加快。他一闪身就到了阳台上。
银发披散的身影靠着围栏站着,每一根飞扬的发丝都在晨曦中闪光。初夏活泼的清风将她的衣袖和裙摆都灌满,像启航时鼓起的满帆。
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飞起来,拨开雾气弥漫的海浪,前往他抵达不了的彼岸。
阿洛下意识朝背影伸手。
“你还好吗?刚才好大的动静。”迦涅在这个时候回转身。
阿洛的手垂落身侧。
“没什么,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他说。
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金瞳微微闪动。
“发现有个阳台我就出来看看。原来这是你家,但里里外外都大变样了。”她侧头看了看阳台下郁郁葱葱的花园。
蹩脚的谎言。阿洛在心里笑,笑他根本不需要戳穿的拙劣借口,也笑她敷衍地粉饰意图。
可某一部分的他同时又忍不住想要狂喜大笑。
迦涅真的回来了。只有迦涅会这样。她还是那么敏锐,有一些事即便他想要回避、想要推迟面对,她也很快能想明白,甚至……
果断以实际行动试探。
她是故意在他离开时消失的。他面对空房间陷入恐慌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
阿洛注视迦涅的时候,她也在静静打量他、解读他的表情。
而后,她换了个站姿,吸一口长气,微微仰起脸、抬手,眯着眼睛感受日光从指缝洒落皮肤的热度。
这份微微发烫的热意,还有穿过她发丝的清风,以及夏季的花园里特有的浮动香气,全都是空无的安眠里没有的。
闭眼又睁眼,她与他四目相对。
阿洛漂亮的绿眼睛动了动。他似乎很想从这个对视中逃离,但他还是勇敢地留在了原地,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然。
“告诉我,我死了吗?”迦涅轻声问。
阿洛没有作答。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她看上去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哀伤。
“让我猜猜,我被你复活了?”
阿洛安静而机械地眨动眼睛。这一次,他没有维持缄默。
“是。”他说。
她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于是干脆闭了闭眼。她可能确实亟需一杯水润润嗓子,吐出下个问题时,她的喉头升起一团干涩的刺痛。
“你……用了亡灵魔法?”
第84章 回音-2
“你……用了亡灵魔法?”
这个问题落入耳中, 阿洛第一反应是想要苦笑。
他早该想到的,只要迦涅复活所有问题就会奇迹般地解决,有如童话故事那样——现实并不会遵循故事的梦幻逻辑运作。
而且他已经知道了,钻研出最可能成功的复活法术、施展复活魔法, 这些魔法层面的难题根本不是最艰难的。
魔法生效后, 迦涅的身体在数个小时内逐渐恢复心跳、呼吸和温度, 阿洛那时的狂喜有多浓烈,之后的不安和惶恐就多顽固。
迦涅的身体‘活’了, 但她没有立刻醒来。
一天, 两天, 三天, 十天……
阿洛像被悬而未决的结果吊在深壑上方,下面或许是万丈深渊,也可能因为迦涅睁眼瞬间变成无害的棉花糖云海。
他不知道她彻底苏醒的那天是否会到来,也不敢去细想苏醒的会是迦涅还是怪物……
等待的每日每夜,每分每秒,竟然比他被恐惧驱使着研究复活魔法的那段时间更加煎熬。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个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
施术之后最开始的几天,贾斯珀和阿洛一起煎熬。但他毕竟还有奥西尼族内的事务要处理, 很快不得不回流岩城去。
于是只剩下阿洛一个人在充满希望的不安中沉浮。
严格说来, 他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奥西尼家的人造生命、迦涅的管家贝瑞尔在贾斯珀的安排下住进了这座大宅, 负责照顾迦涅。
但贝瑞尔固执地遵守着主人此前的指令,除了绝对必要的情况, 基本不和阿洛交谈。
即便贝瑞尔有谈兴,一个为侍奉奥西尼族人而生的人造生命, 一个将自己隔绝在社会之外的绝望之人, 他们凑到一块儿又能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唯一的交点是迦涅,而在这种时候谈论迦涅过往的生活细节, 只让他更加痛苦。
阿洛只能给自己找些事做。
他于是动手修整宅邸剩余的废弃部分,在花园里移植四季都会轮流成为美景的灌木和花草,还有一次次地到贝壳形的水晶棺材边上去,整夜整夜地以为听到了苏醒的声音,从浅眠中惊醒……
终于有一次不是错觉。
稀薄晨曦点亮的水晶棺材里有影子在动。阿洛先看到的是一只搭在边缘的手,而后是探出来谨慎张望的头颅。
那一刻他几乎就要确定复生魔法成功了。那副认真端详魔法阵的表情他见过太多次,只可能是本人。
但或许他仅仅是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怀疑自己、推翻自己的双眼双耳得出的结论,这对阿洛而言已经如呼吸般自然。他想要立刻冲上去确认,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是看着。
就算是幻觉,就算是怪物,她至少睁开眼动起来了……
这些事,所有的事,迦涅离开后他漫长得宛如极夜的时间,她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
对她来说,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对雷龙大概更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阿洛偶尔照镜子时,已经很难想起两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但迦涅的时间还停留在原地。她仍是那个在生死时刻冷静地决定牺牲自己的迦涅·奥西尼。
所以她不可能知道,她刚才的那一个小试探、还有此刻警醒的质问对他有多残忍。
阿洛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想现在就谈论这个问题?”他用开玩笑的语调问。
迦涅怔了怔。他很努力掩饰,但她还是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受伤的失落。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又用眼神丈量阿洛与她记忆中模样的变化大小,忽然问:“我死了……不,你带我从那个异世界回来,已经过去多久了?”
阿洛即答:“一年十个月二十二天。”
她的双眼惊讶地瞪大,不知道是惊异于他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复活她的正确方法,还是惊讶竟然已经过去近两年,而他把日子记得那么清楚。
她垂下眼睫,嘴唇犹豫地抿住了。
“那……先不谈你对我做了什么,”她叹息似地说,抬眸看他时神色转而再次变得严肃,“但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阿洛的心弦不禁再次紧绷起来。
“我要沐浴。现在。”迦涅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次轮到阿洛惊愕地瞪圆了绿眼睛。
“用清洁咒和洗过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心情上也有很大差别。”她理直气壮地补充。
阿洛失笑,但又明显松了口气。
“遵命,”他好像差点顺口叫出一声大小姐。
迦涅瞪他一眼,他笑着闭上了嘴。
※
在阿洛眼里,似乎因为她死了一次,洗澡也成了高危事件。
迦涅的身体确实还没适应复生的状态,躯体与意识宛如一对没协调好步调的齿轮,时不时会错位。去浴室的路上,她在新修葺过的平整走廊上差点摔倒,而且是两次。
这直接导致阿洛大为紧张。
在浴室门外,他反复叮嘱她要小心,什么都可以慢慢来,还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泡澡泡到晕过去。提醒到这地步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事情不巧,贝瑞尔今天在奥西尼宅邸打理你家。她到午后应该就会回来,不如你再等一等……”
阿洛难得那么黏黏糊糊的不爽快,迦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不至于连洗澡都要帮忙。你要是真那么担心,那就在门外等着,我不锁门。如果我真的晕倒跌倒了,我一定会大叫求救的,行了吧?”
黑发青年一噎,绿眼睛无措地闪了闪。
然后他唐突地别开脸:“也行。”
迦涅清楚看到,青年留长的黑发间,他的耳朵红了。
原本完全没事,一旦看到,她就无端也突然面热起来。
她用力哼了一声,急匆匆往浴室里走,但她现在不听话的四肢总在走神的时候犯病,她踩上分割走廊与走廊的浅浅一线门槛,脚下顿时一个踉跄。
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准确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稳稳扶住她。
四目相对,阿洛抬起眉毛,一脸‘我说吧’。
迦涅却已经想到别的问题上:“啊,浴袍,还有换的衣服……”
“里面准备好了,”顿了顿,他有些刻意地补充,“贝瑞尔之前帮忙挑的。”
“哦,哦……”
他不解释还好,多说的那后半句让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迦涅没看他,这一次分外小心地走进浴室,反手将门掩上。
这间浴室也明显不久前整修过。和她醒来的房间、刚才走过的走廊一样,都与她记忆里沙亚宅邸的失修状况大相径庭。
迦涅一边解开衣服上的系带,一边缓缓走向墙上悬挂的椭圆形立镜。
素色长裙堆叠到地,她站在原地,望着镜子没动。
镜面映出的躯体因为长时间不见光颇为苍白,也比她记忆里瘦了些微,从胸口向下,甚至隐约能看清皮肤下肋骨的轮廓。除此以外,她看上去和以前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就连头发丝都被打理得很好,没有毛躁。
完全看不出来这身体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一具死尸。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这些多少有点病态,迦涅缩了缩脖子,决定今天先不去考虑这些生死的大命题。
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迦涅?”阿洛这时突然在门外唤。
“啊?”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大概呆站得有点久,他听不到动静,疑心她这里真的出了问题,她立刻扬声道,“我没事。”
“嗯。”
浴室保留了原本的小浴池结构,相当古典。迦涅小心翼翼地步入水池里,温热的水流淹没过肩膀,她惬意地叹息一声。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这声叹息、还有入水轻微的荡漾声,阿洛依旧听得很清楚。
他下意识转过身,像是要回避。他随即想到门本来就掩着,而且也不知道他要避什么,顿时懊恼地僵住。
他挨着墙面缓缓地坐下来,用力闭上眼,好像那样就能将想象的闸门也狠狠关上。他很快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水温可以吗?”
迦涅好像也有点惊讶,隔了半拍才回答:“正好。”
过了一秒,她同样唐突地来了句:“你把这宅子好好整修过啦?”
“嗯。”
“那你现在总算不继续住在那个客房套间里了。”
阿洛沉默了好几秒:“我的房间还是在老地方……”
“那……”
“主卧室就是你用的那间房间。我用空间魔法把那里和工房连在一起了。”话出口他就有些懊悔。这话容易有歧义。或许也不完全是歧义。但他应该说得更委婉一些的。
不过他至少没直接坦白,在等待她醒来的日子里,他经常直接睡在水晶棺材几步外的地上。他总害怕会错过她醒来。
好半晌,迦涅才不轻不重地来了个:“哦……”
水声更加响了,阿洛猜想她受不了这古怪的对话,用这种方式代替词句表明她还好好的。
在阿洛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忽然又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
阿洛意识到她刚刚大概在清洗头发,所以才只有水声。
“你不喜欢?”
她惊讶地沉默了半拍:“和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我说不喜欢你就剪掉?”
阿洛有点口干舌燥,嘴唇翕动了两下才出声:“看情况。”
迦涅哼了声:“其他人怎么看你的新发型?”
他恍惚了一下:“其他人是指?”
“卫队的那群?”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阿洛想了想。这其实不太准确。
得知他从黑礁归来之后,芬恩和雷一起上门来找过他,阿洛那个时候满心都是复活迦涅的事,隔着门和他们说了几句,就找了借口把两人劝回去了。艾尔玛也写信询问他什么时候到卫队据点来,还提到露露最近曾经经过千塔城。但他忘记回信了。
过了许久,迦涅才轻声问:“那么……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我在黑礁待了一段时间。”阿洛简洁作答。
她没有追问下去,从水声判断她似乎从浴池里站了起来。啪嗒啪嗒两声,是打湿的脚踩在地砖上的细响。
“小心不要滑倒。”他忍不住提醒,话出口又觉得怪异。倒好像他一直聚精会神地从门后的声音细节里判断她洗到什么阶段。
迦涅似乎没多想:“知道了。”
阿洛听到织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站直了:“那你慢慢来,我也去洗漱一下。”
“嗯。不过,我好像有点饿了。”她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以她的家教,承认自己饥肠辘辘有些丢脸。
他不禁莞尔:“我知道了。”
※
迦涅一身清爽地出来,阿洛已经等在门外。他也换了身衣服,刚才披散的头发整洁地束在脑后。她忍不住绕到他背后,伸手拨了拨他的发尾。
小时候,在她还能摸得到他头的时候,她有时会揉他的脑袋。那时她就觉得,他的头发比她的硬,蓬蓬的手感很好。
他现在束起的小辫子摸上去也像是什么动物顺滑而硬挺的尾巴。
阿洛低眸盯过来,迦涅立刻缩手。他一扬眉,先忍不住笑了,而后抓着她的手往他的发梢去:“想摸就摸。”
她有点别扭地挣开了:“我不想摸了。我想吃东西。”
“好,好,遵命。”
阿洛常年生活自理,贝瑞尔在厨房留下了不少食材,做顿早饭自然不是难事。
“煎蛋配烤豆子和鸡肉香肠,还是要火腿鸡蛋三明治?”阿洛熟练地操纵着厨具飞来飞去,一边回头问。
迦涅坐在餐桌边,有些百无聊赖地来回晃荡着小腿:“你猜?”
他笑着重新面对煎锅:“那就是都要。”
她鼓了鼓脸颊,没反驳。她总不能承认自己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喝了一杯加奶不加糖的红茶也只是稍稍安抚了胃袋。
阿洛在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把一个金属罐子隔空送到她面前:“先垫垫饥。”
迦涅惊讶地看着精美的饼干罐,千塔城这间烘焙工坊的杏仁饼干是她为数不多喜欢吃的甜点心:“你怎么还想着去买这个?”
“贝瑞尔带来的,她希望你醒来就能配着红茶吃上。”
迦涅用力咬了口酥脆的饼干,低下头去。
阿洛余光一瞥间,看到她悄悄用手背擦眼泪。他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佯装不觉。
过了半晌,她清清嗓子:“你还好吗?”
他怔然回身。
“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哑。
迦涅坐在厨房餐桌边,双手捧着茶杯看着他。她的眼睛和窗户透进的夏日晨光是一个色系,都是澄澈明亮的金。这色调让她看上极度不真实,像个过于美好的幻梦。
但她又真真切切地坐在那里,等着他给她做好早饭。她大概实在饿极了,根本顾不上细嚼慢咽的礼仪。因为吃得快,她的嘴角沾了一粒饼干屑。那甜蜜的碎屑好像也在早晨的光线里成了一颗星星。
这场景像跨越房间的一柄飞刀,击中阿洛的心脏。
他也无法解释清楚,但眼前的景象让他骤然间难以呼吸。他分辨不出攥住他胸口的窒息感究竟来源于痛苦,还是过度的喜悦。
或许两者都有。
因为已经失去过一次,让他幸福的场景反而会唤起惶恐。他害怕失去此刻,不知道要怎么承受再一次失去。他于是无法享受喜悦,甚至可以说对此难以忍受。
他只能转过身去。
细碎的脚步声绕过餐桌,到了他的背后。
黑发青年瞪着煎锅里成型的煎鸡蛋,继续指挥锅铲,就像一无所觉。但他的手在不明显地发抖。
“阿洛。”迦涅叫他。
他的身体动了动,没回头。
“刚刚我脑子里有点乱,所以好像忘说了……不谈具体的过程,无论如何,”
一点点的重量前压到他的后背。
迦涅轻轻把额头抵上来,像是拥抱的前置动作,但除了这一点挨在他后心的倚靠,没有更多的接触。
“我回来了。”她低声说。
第85章 回音-3
阿洛一动不动, 良久,他终于应了声:“嗯。”
迦涅感觉到他的后背肌肉发力,像是要转身,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有。
“欢迎回来。”他又过了片刻才补充道, 嗓音喑哑, 有些颤抖。
一个念头飘飘摇摇地出现在迦涅脑海里:阿洛……不会是哭了吧?
她探身绕过去张望。阿洛果断朝反方向别开脸。她不依不饶地换了个方向探头, 他一手臂把她挡回去:“当心被油溅到。”
“哦,那你转过来, 给我看看你的脸。”
“我要盯着锅里的东西。”
“那你就别拦着, 我自己看。”迦涅说着再次挨到阿洛身侧, 才瞥到微微发红的眼角, 一只手就蓦地挡在中间,把她的上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嘿!”她抗议,但没急着挣脱。
阿洛保持沉默,仍然掩着她的眼睛。
迦涅听到煎蛋装盘的声音,餐具飞向餐桌的轻响,还有鸡肉肠在平底锅里沐浴着油花发出滋滋声。在这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响动中,他转向她, 似乎俯身靠近了一点, 呼吸声隐藏在餐盘被魔法送上桌的躁动节拍里。
阿洛已经离她很近了。她看不见, 但疑心只要自己这个时候突然踮起脚尖,嘴唇就会撞到他的鼻尖。
满月节斗篷下那个弥漫着果酒味道的吻在记忆里复苏。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然而几乎立刻, 迦涅就想到:那个满月节对阿洛来说,其实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了。三年, 说短不短, 说长又好像不够长。
对现在的阿洛·沙亚来说,她究竟算什么?
她因为这个问题迟疑起来, 眼睫眨动,犹豫地挠着阿洛的手掌心。
在迦涅主动后退拉开距离之前,捂住她双眼的指掌便先一步忽然挪走了。仿佛从她微小的动作里接收到了信号。
有东西被塞到她嘴边。原来是个一口大小的迷你三明治。
“尝尝味道?”阿洛一脸无辜,好像投喂试吃品就是他捂住她眼睛的本意。
迦涅扁了扁嘴。鸡蛋和火腿的香气近在咫尺,要拒绝实在艰难。她于是矜持地咬下一小口,原本有意挑剔刁难两句,却不由自主眼睛一亮。
很好吃。
哪怕她不饿,也会觉得很好吃。
明明是很简单的早餐菜品,却因为在酱汁和配菜下了巧思,尝起来就和普通的鸡蛋火腿三明治有质的差别。
这家伙竟然那么会做饭。迦涅回想了一下他找不出第二个待客杯子的辉煌战绩,惊讶又有些感慨。
“怎么样?”阿洛的唇角和声调一起翘了起来。
迦涅用行动作答:她默默地把迷你三明治剩下的部分都卷进嘴里。
原本一口大的东西分成两口咬,她的舌尖就不小心扫到了阿洛的指尖。纯粹是意外,却显得她意犹未尽,连他手指上的酱汁都忍不住要舔干净。
阿洛的瞳孔骤扩。
他空着的另一手下意识就抓住了迦涅的上臂,稍用力就能把她拉近。
迦涅的心跳声再次吵得烦人。
下一秒,定时茶壶蓦地盖子朝上顶开一条缝,大声尖叫起来。新的一壶茶泡好了。
阿洛唇角抽了抽,他默然松开她,转身把茶壶盖子按回去,那一下的力气有点大。
“吃早饭吧。”他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
这微妙的气氛持续了整个早饭时间。
“能不能别这么一直盯着我,你自己不吃吗?”迦涅终于忍无可忍。
“我在吃。”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我长了眼睛,你盘子里的东西到现在根本没动。”
“我不太饿。”阿洛叉起一块煎蛋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而后咽下,仿佛在演示他并没有忘记怎么进食。
她隔着一桌丰盛的早餐瞪他。
“是真的,我现在不怎么感觉得到饥饿。”
迦涅闻言皱眉:“你……”
阿洛将鸡肉肠切成宽度整齐得有点吓人的小块,笑眯眯地说:“但你吃得很开心,我看着你,好像胃口也变好了一点,所以你也不要太小气,让我多看几眼。”
迦涅哑然,把盘子里剩下的三明治推过去:“那你把这些吃完。”她用两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向他,示意她在监督他。
“遵命。”
迦涅已经饱了,等阿洛也差不多吃完了,索性找了纸笔,在餐桌边写起信来。
“给贾斯珀的?”阿洛问。
“嗯,你已经通知过他了?”
他诡异地沉默了半拍:“还没有。”
迦涅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为什么。
贾斯珀会同意把她的身体安置在阿洛这里,还有许可他对她使用复活术,这两件事同样让她难以置信。但有些事显然还是见了面直接问贾斯珀更方便。
给兄长的信很快就写完了。迦涅念出一长串精灵语召唤信使。
她的信使是个常年神色忧郁的美丽花妖精,名字有十个音节长,并且拒绝使用任何简称。名字很长的妖精不爱说话,一开口措辞就极度傲慢毒辣。迦涅索性尊重祂的意愿,请这位信使尽可能保持沉默,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皮肤呈美丽淡紫色的妖精凭空钻出来,坐在一片悬空的花瓣上,盯着迦涅看了好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我和你的契约中止了好一段时间,我感应不到你的灵魂,你也不再给我输送新的魔力,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以妖精的基准而言,这番挖苦已经十分温和。
迦涅无奈地说:“我遇上了一些事……谢谢你没有解除和我的契约。”
花妖精闻言又叹气,手一摊,懒得多说话。
迦涅把卷好的便条放到妖精手里:“给贾斯珀,麻烦你再把回信送过来。”
信使优雅地起身,花瓣宛如一叶小舟般在祂脚下轻颤起来,载着妖精消失在空气的褶皱里。
贾斯珀的回信没过几分钟就来了。
——我立刻过来。
回信只有那么一句。
迦涅读完信抬头,讶然发现信使还在。花妖精一扭腰往旁边闪开,雪花般的信件从身后飞了出来,扑簌簌地往地上落。
“你不在的时候还是有人召唤我给你送信,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扔掉也嫌烦,就一直堆着,喏,都在这了。”
迦涅要道谢,花妖精已经消失了。
她用魔法将满地的信件收拢到面前,随手翻了翻,感叹着:“那么多,看完天都要黑了……”
阿洛已经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回头来了一句:“你才醒来,不需要那么拼命。这两年对外你在闭关潜修魔法,奥西尼家的事一直是贾斯珀在打理,你可以等他到了再处理信件。”
“读信而已,哪里说得上拼命不拼命的……”迦涅随口反驳。
阿洛重新落座,又把椅子朝她拉近了一点。
她暂停翻动书信的动作,讶然望向他。
“这个季节的路很好走,贾斯珀最晚后天也肯定到了,”他顿了顿,神色微妙,“你确定要把他来之前的时间都花在读信上?”
迦涅扬眉:“那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
阿洛一噎,眼睛别扭地闪了闪:“在太阳下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话出口他似乎也觉得这说法傻气,连忙又补充道:
“这房子和花园都整修过了,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随便逛逛……”
“好啊。”
她答应得爽快,他反而愣住了。
“不欢迎?还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迦涅故意问。
阿洛哧地笑了:“最见不得人的就是你睡的那口棺材。”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些。
迦涅闭了闭眼,水晶棺下的魔法阵仿佛在她的眼皮下燃烧。与亡灵魔法有关的任何东西无疑都‘见不得人’,稍一探究就全是禁忌。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带我随便走走吧。看起来你终于舍得好好打理这宅邸了。”迦涅率先开口。
“好。”
于是两人离开厨房,在修葺一新的宅邸中心部分闲逛起来。阿洛顾虑着迦涅的身体状况,步子放得很慢,一直走在她身侧。
即便修整过,这座老宅的中心部分也缺乏生活气息,墙面光秃秃的,地上一尘不染,配上古典雅致的建筑格局,简直像座空置的博物馆。
“上次来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买下这里?”她瞄他一眼,“不能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阿洛坦然答道:“这里的地下室曾经有一件很麻烦的漂流物。到了屋主人这代家境已经没落,他们打算到银庭市另寻生路,老宅却因为漂流物的关系始终没法出手,地下室有些值钱的传家宝也带不出去。
“我帮他解决了问题,他就干脆把房子低价卖给我,也算给我一个人情。”
“不错。”迦涅点了点头,矜持地称赞了一句。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夸什么。她打开又一扇门,探头进去看了看。
门后房间和刚才参观过的每一间同样,洁净却也空空荡荡,墙纸都没糊,四壁和天花板都宛如等待作画的白布。
“都修好了为什么不搬过来?”迦涅无奈地关上门。
阿洛举目打量头顶修复后的吊灯,这是宅子原本就有的物件。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里太开阔了,住起来不习惯。”
迦涅疑惑地睨他一眼。
既然不习惯,为什么还要花费人力物力整修?她不会当着他的面点破,但她知道维修维护宅邸的花费不是小数目,而阿洛从来不是会乱花钱的家伙。说实话,他也没乱花钱的余裕。
或许……这两年里他找到了什么致富的新途径?
她正胡思乱想着,阿洛淡淡说道:“是你哥哥要求的。他不可能忍受你待在破败得宛如鬼屋的房子里。原话差不多是这样。”
迦涅一怔,失笑摇头:“他说说而已,你不用真的听他的。”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转头。
阿洛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再往前走廊尽头是通往塔楼的楼梯,那上面都还没修过。前面右手边那扇门就是你的房间,从这一边也可以进去。门上有个小法术,解开的方法是这样,……”
迦涅立刻学会了,顺利解开法术。
门后果然是她醒来的那间卧室。另一边的门恰好在这个时候打开,金发深肤的女性步入室内,与迦涅恰好相对。
金发女性沉静的视线在迦涅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随即行礼:“迦涅小姐,欢迎回来——”
“贝瑞尔!”迦涅快步走过去,拉住了贝瑞尔的手,没忍住又抱了抱她。
人造生命恪守行事准则,很少与侍奉的主人有过多身体接触。但贝瑞尔这次没有礼貌地逃离触碰,而是用美丽而清澈的粉色眼睛专注地凝视了迦涅片刻,这才轻柔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
“见到您我很高兴。如果我能用高兴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话。”贝瑞尔宁静地微笑,声调一如往常。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贝瑞尔摇摇头,转而问:“您是否打算今天就回宅邸?说来惭愧,宅邸还没准备好迎接您归来,但如果我现在赶回去,只需要半天,到了傍晚,一切必定就绪。”
“当然,我……”迦涅话说到一半却迟疑了。
她侧首看向阿洛。他站在门边,从刚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只是在旁边看着她与贝瑞尔重聚。
与她四目相对,他等了片刻,没等来她的表示,便欲言又止地垂眸,维持不像他的缄默。
迦涅忽然间想到,他是不是之前已经想到了她可能会回奥西尼宅邸,所以才那么别扭地阻止她立刻开始处理书信?
她张了张口。
阿洛却在这时忽然出声:“你刚刚苏醒,身体状况还不太稳定,以防万一,先继续留在这里观察几天比较好。”
迦涅恍然发现自己等的就是这句话,顺势点了点头:“可以。”
“既然这样,这间卧室里需要添一张真正的床铺,您觉得呢?”这是来自贝瑞尔的建议。
迦涅看着贝壳造型的水晶棺材沉默了一瞬。继续睡在里面确实有点奇怪。
贝瑞尔无言地看向阿洛。阿洛举起双手,忽然又变得干劲十足:“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挪到另外那间主卧,床本来就在那里,那么做比较好。”
他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倒退回迦涅身边:“你到花园里去走走?这里布置好了我来找你。”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绿眼睛却直直地与她相对:“我们到时候好好谈一谈。”
“好。”迦涅懒得绕路,直接从露台上飞到了楼下的花园里。
阿洛在她施展浮空术时明显有些担忧,但她在空中飘浮的身姿一如既往的从容潇洒,他看了片刻,见她安稳落地,便也终于放心,转身去忙重新布置房间的事。
眼下正是玫瑰和蔷薇的时节,迦涅绕着打理得当的花丛转了转,在花架下落座。从花叶间洒落的阳光耀眼却不刺目,空气中浮动的玫瑰香气生机勃勃,她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意,左右看了看,伸了个懒腰。
她大概确实没完全恢复,这么活动了半天,竟然就有了些微倦意。
在花下打个盹也不错,也好给之后和阿洛的谈话养精蓄锐。这么想着,她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她居然站在礁石嶙峋的海岸边,灰黑色的海水延展开去,深入茫茫的灰白色雾气。
她下意识要环顾四周,却在转身时猛然顿住。
灵性的直觉警告她不要回头。绝对不要。
——她无法承受的、无法理解的什么存在就在那里,在她侧身就会触及的距离。
“不用那么紧张,我没有恶意,”徐缓的语声在迦涅身后响起,“不过,你不回头是对的。人类大都难以承受直视我如今的样子。”
迦涅的嘴唇分开了,她想答话,但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立刻紧紧闭上嘴。
过了好片刻,她才挤出声音:“帷幕的主人、迷雾海的主人……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身后的声音仍旧很平和,却仍旧让迦涅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惧。祂温和地应答:“直接叫我一声女士就够了。”
没有否认。那么,那么在她身后的、让她进入这场梦境的,真的是……
迦涅盯着翻腾的迷雾,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远方的雾气已经到了近前。从这个距离看,迷雾海的灰白雾气简直就是一团生命体,在感应到主人的气息后忙不迭地靠近。不知道为什么,雾气踟蹰着,始终与迦涅所在的海岸保持了十多步的距离。
大概是她身后那位阻止了雾气。
毕竟对于所有生命来说,迷雾海的雾是遗忘的帷幕,在黑礁的大雾天去岸边的人,无一例外的消失了。
迦涅对抗着几乎要让思考冻结的恐惧,努力思索着打开局面的方法。可对方如果是击败了龙族的真神,她的手段只会显得可笑。她或许称不上虔诚,但至少可以表现得诚恳。
她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可能镇定地清声问:
“那么,最尊贵的女士,您……为何召见我?”
半拍勇敢的停顿。
“您是来纠正我死而复生的过失的吗?”
第86章 回音-4
“如果你的复生是个错误, 那么你的那位友人根本不会成功。”
迦涅惊愕地沉默。
“他向我事先祷告,请求我的许可。”
迦涅闻言有些难以置信。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阿洛认真祈祷过。
当然,她也几乎没有虔诚地向两位女神祈求过什么。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 每到聆听宣讲, 他们两个总能找到方法, 偷偷摸摸在观众席间聊天找乐子。
回想起这些,她就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她的想法在神明面前或许是透明的, 希望帷幕女士不会被冒犯。
但或许女神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信徒是否完全虔诚。至少, 从她身后传来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愠怒不满。
“你的友人还承诺, 之后不会再在其他人身上做类似尝试, ”迷雾的主人说到这里终于顿了顿,“他说得有一些道理。你阻止了那条龙复苏归还,让他得以带回消息。因此,我的判断是,默许你获得新生是相称的报酬。”
报酬。迦涅默默咀嚼这个用词。不是奖励、不是赏赐。
“门附近您与迷雾海的力量会削弱,使得传承中残留的精神有机会复苏,这在您的预料之中?”她胆子大了一些, 忍不住发问。
“答案是否。来自神话种的传承是个隐患, 我们对此有所准备, 但并不确定威胁会来自何处。那条雷龙的计划对我们是个意外。”
幽隐教会侍奉的神明并不露面,神像蒙着披纱, 永远藏在祭台重重的纱幕后。在玻瑞亚人的印象中,帷幕女士神秘、寡言并且莫测。身后的‘女士’却出乎意料的坦白爽快。
迦涅惊讶之余, 不知为何又觉得祂本应如此。
毕竟幽隐教会除了隐秘肃穆, 还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引路人作风彰显的强硬和直接。
既然如此,迦涅让阿洛带回的消息对教会、对女神确然有价值。
想明白这点, 她终于心安了些微。帷幕女士的意思似乎是,阿洛不会为此被追责,她也可以放心活下去了。只是……
“他对我用了亡灵魔法,那一系的法术往往有高昂的代价,他……”迦涅抿唇,她问不下去。
帷幕女士并不吝于给出解答:“恶魔魔法索取的代价往往隐蔽,并且取自施术者自身。他在钻研亡灵魔法时神魂受到的影响很难逆转,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可他和过去差别不大……”迦涅喃喃道,话才出口,她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即便是刚刚小半日时间,阿洛也有许多让她觉得陌生的时刻。
但两年多的事件本来就足够让一个人生长出崭新的轮廓。有多少来源于恶魔魔法对施术者的侵蚀,又有多少是阿洛本身?
“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恶魔魔法和恶魔一样,公平,却绝不公正。”这评价意味深长。
“我不是很明白……”
帷幕女士叹息,停顿了片刻后说:“祂们还在玻瑞亚的大地上行走时,以生物的情绪为食为乐。因为使用了恶魔的知识而一生背负的多疑和惶恐,对恶魔而言,这是最终上门清算之前等待结果的‘播种’。”
迦涅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追问:“但现在玻瑞亚没有恶魔了,那么,就不会有恶魔找他索取代价了,我可以那么理解吗?”
身后的声音好像笑了,那丝笑意虚幻而冰冷,仿佛只是个错觉。
“只要迷雾海还在。”祂言简意赅地宣告。
紧接着,祂又平静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你们去做。”
迦涅心神一凛。神明果然不会只是来和她心平气和地聊天答疑的。
“你父亲在玻瑞亚有合作者,这点我们之前就知晓,但那时候我们认为,那个合作者不值得我们多留意,他们的威胁都有限。然而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内,受我之命行动的仆从们竟然没能找到他。这不正常。”
迦涅深吸气:“我明白了,我会努力找到那个内应。”
帷幕女士对她的表态并不在意,或许祂早已经完全预料到了。祂淡然地继续说:“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人,在你这段重新开始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
“现在你的灵魂与精神仍然与躯体捆绑在一处,你作为法师,或许会有非常漫长的一生,但在尘世生命的终点,如果找不到解除恶咒的方法,你的神魂将无法和其他人一样解脱,无法回归灵性之海。”
迦涅默然望着窜动的灰白雾气。无法抵达死之帷幕的另一头吗?她竟然不觉得恐惧。
或许,只是会有一点点的孤独。
“完成我的要求,在你生命的尽头,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接受神魂与躯体一起永远消亡,又或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尘世,不死不灭,成为我在玻瑞亚的使者。
“这个邀请对你和你的那位友人都有效。”
迦涅感觉到这场奇异的谈话正在步入尾声。她连忙说:“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取决于你的问题。”
“您预料到来自神话生物的传承会有隐患,但仍然容许法师一代代使用它们、保护它们,甚至为了这力量斗得你死我活。这样下去……传承会不会有一天酝酿出新的巨大灾难,席卷整个玻瑞亚?”
身后半晌没有回音。
迦涅背脊紧绷起来,或许这个直指神明意图的疑问还是太大胆了……
“我们那时只是选择了最可行的做法。比起继续受神话种宰割,人类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总比没有好。”
“但是大灾变和传承的真相……”
身后的庞大存在一瞬间鲜明得让迦涅身体打颤。她这说了一半的指摘冒犯了神明。
但当祂开口,那声音又是平和冷静的:“或许有一天,玻瑞亚不再需要以传承形式延续的魔法力量,那个时候,人类终于能够真正地拥有自己的魔法,迷雾海消散也不会招来灾难。
“但那一天还没有到来,至少,我们认为现在还太早。玻瑞亚和玻瑞亚人都没准备好。你那位友人的魔法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她现在算是什么境地?迦涅扪心自问。
奥西尼家的传承燃烧殆尽,那些她没能来得及领悟的东西都一起消散了。万幸的是,她已然掌控的知识和领悟还在。
但即便是同样的龙魔法,没了那一缕雷龙神识的共鸣,她可能永远没法施展出以前那样的威力。
没有了传承的护佑和诅咒,她作为法师、作为奥西尼家主之后的路要怎么走?
“我们也很好奇你们会怎么做。”身后的声音顺着她的想法应道。
迦涅大窘,她的想法在神祇面前果然无所遁形。
帷幕女士的声音里这次真正有了近似笑意的东西,这让祂的语声第一次听上去有点像人类,只是相近,绝不等同。祂轻轻地说:
“说不定,你们能证明我们想错了。”
迦涅来不及回答。
“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或许你能给我答案。”
身后的嗓音在远去,灰黑的海潮与雾气也如打湿的水彩画,扩散为模糊的色块而后退却。
迦涅嚯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阿洛近在咫尺的脸。
他浓绿的双眼直勾勾地锁定她,惨白的脸神色极为空洞,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别处。
“阿洛?”
他应声机械地眨了眨眼,过了一整拍,才像是终于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瞳仁倏地剧烈扩张,呼吸也一瞬间急促。
“这是真的吗?”青年的声音低得宛如耳语,仿佛害怕惊扰最浅的梦。
他的手指不安地分开又紧握,想抬起,却僵在原位。并不单单因为四周空间狭小,任何突然的动作都束手束脚。
随着阿洛这一个动作,迦涅这才注意到身周的环境。
她又躺回了那个贝壳形的水晶棺材里。
只是这次阿洛也在。就这么面对面,身体相贴,却又神情木然地和她躺在同一具棺材里。
迦涅突然难以呼吸。攥住她咽喉的并非纯然的惊骇,不知该冲谁去的怒火、混杂着歉意的伤感浪涛冲击着她,让她感到窒息。
她记忆里的阿洛生气到极点会变得面无表情,但就连那种无表情也是鲜活的。他好像就适合嚣张肆意,讨厌的时候让人气得牙痒,发怒也生机勃勃,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阿洛,阿洛,”她喃喃地又念了两遍他的名字,“我没事,我——”
阿洛突然抬手,以拇指按住她的嘴唇,封缄没说完的后半句。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瓣上,犹豫地来回挪了挪,甚至往内探了些微,感受嘴唇柔软的温度,还有牙齿那截然不同的感触。
这一刻,他的脸上写满赤I裸的困惑。他眸光闪动,来回打量着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而后,他扯了扯嘴角,以古怪的嘲弄语气问:“看着我的你,我摸得到的,听到的,记忆里发生过的,你醒来又失去意识,所有的……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侧过脸,鼻尖迟疑地埋进她鬓边的发丝里轻嗅。
就那么在她的发间深吸气,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该死,我以为我不会分不清了,但我又没法确定了……”
迦涅抽了口气,双手捧住他的脸,又掰又托的,终于让他与她面对面,在鼻尖即将相触的距离对视。
“看着我。”她说。
“嗯,我看着。”阿洛脸上仍然是那副随时准备迎接破灭的神色,唇角勾着虚幻的、充满怀疑的微笑。
迦涅狠掐了一下他的脸,加重语气:“好好看我。”
脸颊上鲜明的疼痛让阿洛瞳孔略微收缩。他的神色有了细微的改变。
“我在这里,我没事,”她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硬邦邦地用力,恨不得能让声音化作钉子锥子,好把自己的话锤进对方的脑子里,“阿洛,我在这里。刚才只是个意外。”
阿洛略微偏头,确认触感似地,让脸颊贴着她的掌心磨蹭了一下。他又笑,那柔和得不像他的笑声让她不安:“你在这里,但你会一直在这里么?”
迦涅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她哽了一下:“你……希望我在这里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脱出她掌心的吻。
阿洛反手扣住她,倾身压过来找她的嘴唇。和三年前他落败离开千塔城前夜、在奥西尼宅邸卧室里的最后一个吻相似,他不管不顾地吞吃她的气息,每次啃啮辗转,每下围堵和冒进都透出几近绝望的激情。
但这又与那个满月节的收场截然不同。
迦涅环住阿洛的脖颈,手指找到他束发的缎带抓住,揪紧了,像要带他远离,却又随即纵容地将他压得更近。
吐息与唇齿的纠缠紧密再紧密。然而贝壳形的水晶棺侧壁呈弧线,安置背脊是个不太适意的选择。
她抱怨地哼哼了两声,阿洛索性整个人撑起来,留出空间,她得以重新仰卧回水晶棺底部的软垫上。这么说或许很诡异,但睡这棺材的感觉竟然挺不错的,软硬适中。
分心的怪念头只冒了个头,旋即被淹没。
阿洛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确信此刻的所有是真实的。对于自身认知的怀疑已经成了他的新习性。
于是只能反复确认。
用目光、用指掌、用鼻尖嘴唇,试探出臆想无法捏造的反应,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确实存在——呼吸,体温,脸颊上变得浓丽的血色,追着他轻微挪动的眼珠,额际新生的薄汗,滚在唇齿间的含糊抱怨……
一切一切,让他目眩神迷,触手可及。
阿洛好像终于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或许。
他迟疑地顿住,单手撑在迦涅颊侧,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烫,大约那是因为他的手同样激动无措地升温了。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而后再度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晕眩。
但相比刚才这几个小时,他又前所未有的清醒。
也许不用那么着急,她的状况还不够稳定;或许不该在这里,就算是以他的标准也有点惊世骇俗……他试图说服点燃血液的冲动,让蠢蠢欲动的熄灭。
于是迦涅看到的,便是黑发青年发愣似地停住。他低头艰难地盯着她,绿眼睛幽幽的,亮得让她呼吸困难。半敞的领口露出起伏的胸口,喉头也动着,打的节拍是席卷她的同一波浪涛。
他脸红得好厉害。耳朵都红透了。她想。
明明姿态眼神都让她感到危险,却又露出那么可爱的细节。
迦涅有样学样似地也朝阿洛伸出手,却不是摸脸,而是碰了碰他的耳垂,顺便将一缕黑发勾到他耳后。
阿洛的呼吸又乱了一点。他好像很想把她的手抓住扣紧。
她的手指溜得更快,顺着鸦黑发丝垂落的方向走到肩头,而后滑到领口,揪住,猛地往下一扯。
挑衅似地,嘲笑似地,她冲着他陡然拉近的脸呼了口气:
“我可没让你停。”
第87章 拼合-1
迦涅对阿洛最早的印象之一, 就是他的手很巧。
他抄写的符文之准确、学习画魔法阵之快速到位,都完全不像是刚接触魔法的新手。这使得他到奥西尼家不久,就引得其他学徒留意又戒备他。
但阿洛擅长的也不只有握羽毛笔。
魔法学习步入正轨不久,他就开始捣鼓各种各样的魔法小玩意, 从文具到厨房用品, 再到纯粹装饰性的好玩物件, 他的小发明包含无所不有。
那个时候他和迦涅已经变得很亲近。有许多个午后,迦涅从面前的书页上抬头,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洛坐在窗台上摆弄陌生物件的身影。
她很习惯这场景, 习惯到不会特意去观察细节, 直到有一天, 她偶然听到流岩城几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们议论:
在留在主城的所有学徒里,阿洛·沙亚的手是最好看的,修长并且骨节分明。可惜沙亚并不懂得爱惜他漂亮的手指,都弄出茧了,他也不知道用魔法去掉,看着就可惜。
迦涅转头就拿这话嘲笑阿洛,他一脸无语地抬了抬眉毛, 继续用他好看的手指去搓弄奇形怪状的零件。
那么多年过去, 阿洛依然懒得用魔法修掉手上的茧。
不少法师会故意保留早年握笔留下的茧子, 以此纪念抄写符文的学徒时代,同时暗暗标榜他们受过正统魔法教育。
阿洛大概同理, 这些器械磨出来的粗粝印迹是他的勋章。
而且手上的茧并不妨碍他的灵巧。
只是让他积极发挥探索精神的时候更加熬人罢了。
生涩又坏心眼地叩门试探的是他,她蹙眉时, 低下来用嘴唇展平她眉心褶皱的也是他。迦涅以前从来不知道、当然也没机会发现, 阿洛竟然那么喜欢亲吻。
时而如汹涌海潮,时而转为绵密细雨, 除了换气几乎没有间歇。他耐心地、不厌其烦地撬开唇齿的门户,让含在舌面翻滚的音节获释。像下了一场叹息的雨,没带伞的除了声音,还有指节。
迦涅当然不可能乖乖干等着。
她伶牙俐齿地反击。阿洛先是忍着笑,而后变成笑着忍耐。
好胜心会传染,更何况他们本来就竞争意识极度强烈。比谁先一步击溃对方的较量突然就开始了,然后这场比赛同样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下个阶段。
在腹部勾画精灵语符号时,迦涅动作忽然顿住。
阿洛已经先一步施加了同类性质的法术,他以为她因为生疏不确定符文是否正确,深吸一口气:“没画错。”
她瞪他一眼,画完最后一笔,轻声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是母亲教我这个魔法的。嗯……是十四岁那年。”
伊利斯没有解释这个特殊保护系魔法的用途,只先确保迦涅学会了,而后才简单直白地解释了它的功效。
迦涅惊讶之余难免尴尬,过了好半会儿她才意识到,母亲忽然教她这个魔法,是因为又一年的满月节要到了。
——到了一定年纪,少女们在这个节日可能会做的,不再只有看灯看月亮。
只是谁能想到呢,这个法术到现在才有使用机会。
阿洛表情一瞬间微妙极了。
“伊利斯那时候有需要提防的人吗?谁敢动我们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顿了顿,他低下来啄她的耳朵,小臂线条倏地绷紧,声调古怪起来:“没有吧?”
迦涅仰头吸了口气:“你……也不算在里面?”
“那时候我也才十六,才没那个方面的想法。”
她敏锐地抓住关键,用力戳了他胸口一下,笑嘻嘻的:“那个时候没有,之后就有了?还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对我有别的方面的想法?”
阿洛的绿眼睛可疑地闪烁。他狡猾而突然地发奋,回避话题的意图明显。
“喂!”
他又俯身亲她:“我现在有,满脑子都是,行了吧?”
行动证明,所言非虚。
※
迦涅从浴室出来,夏季白昼漫长,窗外的天空却也早已经全黑了。
身后立刻有人靠过来,要挂在她身上似地从后抱住她,先是埋头在她发间嗅了嗅,而后轻轻落下一个吻,还不够似地,紧接着又抬手紧张兮兮地碰了一下她头顶,万分小心又轻柔地揉了揉。
“只是磕了一下……不至于现在还痛。”迦涅无奈地嘀咕。
毕竟是实打实的水晶凿出来的棺材,隔着枕头磕碰到内壁,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下。小意外而已。
“是我的问题。”阿洛却仍然歉疚。
迦涅知道他顾虑着她刚刚苏醒,始终有意克制,只是没能贯彻到底,后来有点忘形。
她磕到头之后他又立刻收敛,只是到底没有完全尽兴。那点不满足透露在搭在她腰际的指掌、身后呼吸的细节里。
迦涅定了定神。那具水晶棺以外的家具已经挪到了另一间主卧室,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
面前的梳妆台和迦涅在流岩城卧室的风格相似,正映出相互依靠的一对人影。迦涅和阿洛在镜子里对上眼神。
两个人都下意识别开眼,却又立刻将目光调转回去。
再次对视,镜子映出彼此有些羞赧的笑意。
热水澡晕乎乎的松弛感还萦绕身体,似曾相识的情境勾起回忆,迦涅忽然问:“在艾洛博……那天晚上,也在镜子前面,你用艾洛博语说的是什么?”
阿洛怔了怔。
他抿唇挣扎了片刻,别开脸低声回答:“我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
这么说着,他绕过她的肩头,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
又有灼热的火焰在阿洛的绿眼睛里烧起来。在另一个世界隐秘坦白的愿望此时此刻挑明,竟然像个邀请。
“你感觉怎么样?”他的吐息擦过她的耳畔。
正经的、仿佛纯然关心的语句,伴随着略微收紧的手臂,也是意味深长的问询。
或许因为与帷幕女士的那场奇妙谈话,迦涅发现她很难对阿洛说不。至少今天会异常困难。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还没作答,卧室门突然被清声叩击两下。
“迦涅小姐,您需要用晚餐吗?”
贝瑞尔在外面问。
阿洛绝望地闭了闭眼。迦涅见状笑了,他对她一挑眉,神色有些危险。但最后,他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去开门。
“我在房间里吃。”
“你听见了,迦涅打算在房间里吃晚饭。”
贝瑞尔用那双矿石做的粉色眼睛看了阿洛一眼。她没有询问下午迦涅为什么失去意识,又为什么现在是他来开门,并且房间里弥漫着两人份新沐浴过后的清新水汽。
奥西尼空想魔法的最高杰作只是淡然地低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最后她带来的是两人份的晚餐。
遵守着某种默契,餐桌上两人没有聊任何严肃的话题。贝瑞尔尽职尽责地在旁边布菜,阿洛看了管家打扮的贝瑞尔好几眼,到底还是没有请她离开。
但两个人独处时候的亲昵语气和动作当然是没有了——对于这个从小就神出鬼没地在近旁的待着的人造生命,阿洛有种难以解释的忌惮。
琐碎却平静的晚餐时间便没有风波地过去了。
世俗的欲望得到极大满足,迦涅在靠背椅上翻了几页书,禁不住打了个哈欠。阿洛见状却忽然坐直了,正色盯住她,从坐姿到眼神都透出蓄势待发的戒备。
她愣了愣,而后才明白他在紧张什么:“我只是纯粹困了。我不会再突然晕过去了。”
阿洛明显不太相信。
“我保证。今天昏睡是个特例……我经历了一场奇妙的会面。说起来有点复杂,具体的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他们需要好好谈的,也不只有迦涅失去意识期间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没有邀请他留在同一间卧室里。
阿洛看了她片刻:“好。那么先祝你晚安。”
贝瑞尔还在房间里,他默认管家会打理好迦涅入睡前需要的一切。他起身,到迦涅身侧特意俯身捏了捏她的掌心。
“明天见。”迦涅抬头说。
阿洛怔了怔,肃然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
半梦半醒间迦涅睁开眼,床边好像有个坐着的人影。
闭眼又睁眼,不见了,好像是幻觉。她实在是困倦极了,而这间屋子让她不可思议地安心,她于是没有去追究,翻了个身就再次入梦。
没睡太久,她又一次惊醒。
这一次迦涅看得很清楚,床沿确实有个坐着的黑色轮廓。
“谁?!”她顿时清醒了,下意识往枕头下摸,但是这里的枕头下没有放匕首。那柄用惯的匕首也丢在异世界了。
黑影也被她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
啪。
迦涅捏出个光球,另一手已经准备施展攻击。下一刻,柔和的光照亮阿洛有点无措的脸孔。他披着睡袍在那里,从头到脚因为窘迫而僵硬。
“你……”迦涅有点脱力。她朝后一靠,让背脊陷进床头堆叠的软垫里,反手搭住额头:“你吓到我了。”
阿洛的嘴唇动了动。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悲伤。
“是我失礼。抱歉惊到你了。我这就离开。”他喃喃地转过身。
迦涅抄起一个抱枕就朝他扔过去,枕头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她抿了抿唇,放缓声调,“你刚才是不是来过又离开了?我想知道原因。”
阿洛回头看她,这次脸上是难堪的微笑。
“我几次醒过来,每次都突然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回来了,所以……我必须过来听一听你的呼吸。只是这样。”
夜色侵染,他眼下的青黑比白日更加明显。
“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了?”迦涅问。
阿洛哑然。他答不上来。
迦涅很清楚无法安稳入睡是什么感觉。是巧合,又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讽刺,阿洛受睡眠障碍折磨的时间都和她的相近。
“好吧,”她叹了口气,“你可以暂时和我睡一起。”
第88章 拼合-2
迦涅从小习惯一个人睡。这是她继承人教育的一部分。
伊利斯出事之后, 只要有人在房间里,她就不可能有丝毫睡意。
但现在不同了。
床垫另一半轻轻下沉的动作,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都不可思议地让她平静。
阿洛似乎害怕太多接触会让他彻底睡不着, 躺下后安分极了, 脑袋放在临时抽调过来的枕头上, 和迦涅保持了小半臂的距离。
只有在摸索着盖上毯子时,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掌心留恋地贴着她的手背停了停。
“晚安。”迦涅闭上眼睛。
过了半拍, 他才轻声应答:“晚安。”
入睡的时候还是各睡各的枕头, 迦涅醒来的时候, 却不知道怎么跑到了阿洛的怀里。
他害怕睡梦里会有人偷袭抢走她似地,一条手臂不容分说地环在她腰间。
迦涅略微动了动身体,阿洛下意识收紧手臂,眼睛仍然闭着,睡得很沉,留长过肩的黑发蓬乱地拢起来,有两缕从颊侧垂落下来, 和她的银白发丝缠在一起。
阿洛现在看起来罕见地毫无防备, 也毫无攻击性, 甚至当得起‘美丽’这个形容。
迦涅打量近距离抬着头端详他的睡颜,唇角有笑意, 心头却又突然有些酸楚。她吸了吸鼻子,手指绕住阿洛黑发的末梢, 忽然有了好玩的主意——
她小心翼翼地把阿洛披散到面前的头发编成一小股辫子, 见他还在沉睡,她索性挪动了一下撤出空间, 给他编更多的小辫子,顺带扯出枕头里的小羽毛,用变形术制作出小小的白色花朵,插了青年满头。
迦涅玩得起劲,手上偶有疏忽,不慎扯了一下阿洛的头皮。
他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终于悠悠醒转。睁开眼睛时他还睡意朦胧,显然根本没有察觉任何不对。他大致看了迦涅一眼,就把她往胸口揽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包进去。
迦涅忍着笑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阿洛的下巴搁上她头顶的时候,一根小辫子晃进他的视野边缘。他愕然抓起来看了看,愣了好长一拍,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终于清醒了,表情微妙地抬手往头上摸,顺势就碰掉了两朵小花。
迦涅咳嗽两声,推了他胸口两下就要开溜。
阿洛的动作更快,他顺势侧身一翻制住她,低头冲她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我睡觉期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这位大小姐有不止一点头绪。”
迦涅根本不心虚,还拨弄了两下她编的小辫子:“你这样很好看,真的。”
阿洛侧过脸,趁机亲吻她的手指尖。不给她缩手的机会,他的虎口托在她腕骨下,让嘴唇找到她的掌心,而后顺着手腕内侧,逆向沿着血管蜿蜒徐行,走到她的肩头。
她自己会盘发,但给别人编辫子手艺发挥不太均匀,阿洛头上的小辫子有的工整极了,也也有碎发乱翘的。青年末梢带卷的散发有些硬,在颈侧来回地刮蹭,毛毛的让她想发笑,出口的却不是笑声。
白色小花又落了几朵,拂过时好像恢复了羽毛的形态,触感轻盈,若有似无的痒。
迦涅揪着他的一根小辫子,力道时松时紧,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把青年的脑袋扯远还是按近。
过了好一会儿,阿洛才再次和她对上眼神。他绿眼睛幽幽的,盯着她舔了舔嘴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哼。”迦涅别开脸,抓起落到手边的小白花就朝他扔过去,而后打了个响指。
在她的精妙魔力操控下,原本就和羽毛一样轻的花朵们浮起来,回到了青年发间。
但没过多久,它们就转而再度纷纷地下坠。
屋中像多了随风来回摇动的花枝,碎花扑簌簌地落到迦涅的发间身上。
她使用的变形术原本就不是永久性的,耗费的魔力少,但只要施术者注意力涣散就会失效解除。于是,当阿洛发间最后的一小簇‘装饰’滑过她的肩背,最后飘落到手背颊侧,花朵已经回归了羽毛本貌。
至于阿洛头上那几根小辫子是什么时候、怎么松开的,迦涅记得不是很清楚。
※
迦涅醒来时还没到早餐时间,但胡闹了一通之后,现在进食就只能勉强归到早午餐时段了。哪怕再磨蹭一个小时,之后直接吃午饭,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两个人洗漱后又懒洋洋地靠回床头,一时之间谁都没急着照顾口腹之欲。释放掉了情绪,他们终于能好好谈些别的话题。
“关于昨天我睡过去时候的事……”迦涅起了头。
阿洛坐直了些微,用动作表明聆听。
她于是将那场奇妙的谈话挑重点如实转述。
阿洛没有打断她,安静听完,他仰头笑了笑:“如果别人和我说他们受女神召唤,我肯定会觉得他们中了幻术。”
“你真的向帷幕女士祈祷了?”迦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问这个。
黑发青年看向别处,语调不太情愿似的:“是贾斯珀建议的。”
迦涅讶然沉默了片刻:“你们两个现在关系……好像变好了一点?”
阿洛嗤笑,差点当场翻白眼:“你可以之后拿这句原话问他,看他会怎么回答。”
她象征性地肘击了他一下,神情稍转严肃:“不过,贾斯珀居然会同意你复活我,我很意外。”
他坦荡回答:“我没有征求他的同意。”
她哑然瞪着他。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干看着他给你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阿洛嘲弄地停顿片刻,又讲了句黑暗的玩笑话,“而且,我很可能连葬礼邀请函都收不到。”
迦涅往他身侧挪近了一点。
她的死亡是个他们尚未正面触及的议题。或许现在……趁着饱足的余韵还没消退,谈论那个痛苦的时刻会没那么难以忍受。
“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也没有余力多想,”她抿了抿唇,“但无论如何,那对你……大概很残忍。我没法说我后悔做那个决定,但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绝对没有打算让你为我一生愧疚。”
阿洛垂睫,睫毛投下的影子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神情,也让他轻声细语的侧脸有些阴郁:“我知道。”
这个陌生又阴冷的阿洛并没有消失,也不可能因为一晚的温存消融不见。
迦涅沉默不语,他反而侧眸看她,这斜睨的一眼隐约有他以前骄傲到狂妄的神气:“复活你承担的代价比我想象得轻很多。哪怕代价比现在的还要可怕,那也是我自找的,我愿意。”
喉咙深处有东西在骚动。迦涅把脸埋进阿洛的肩膀。
他见她这反应,反而笑起来,故意贱兮兮地追问:“怎么?感动了?”
她干脆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嗷!”阿洛夸张地痛呼了声,穿过她发丝轻轻抚摸的手指却很温柔。
“现在这样已经顺利得不可思议,”他沉默须臾,才低低地继续,“我想过……直到我摸索出足够可靠的魔法阵,我说不定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那样的话,到你苏醒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模样。而你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已经老了很多。那种可能性让我恐惧。”
“你害怕老去么?”
阿洛想了想:“我可能怕的是,我会比你老去得快太多。哪怕外表的青春可以用法术留住,你昏睡得越久,我们的时间就错开得越厉害。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怪我把你带到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会不会宁可没有复活……我很容易想这些事,停不下来。”
稍作停顿,他还是没忍住:“当然,那种情况下,会先变成真正的小老头的,肯定是贾斯珀而不是我。”
迦涅没搭理他故意岔开话题的调笑:“但你只用了两年就做到了。”
阿洛没说话。他对此好像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她深吸了口气,把他的脸朝她掰过来:“虽然没法公开,我也对亡灵魔法依旧持保留意见,但这依然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真的很了不起。”
阿洛苦笑了一下:“我必须感谢艾泽。”
生父的名字骤然出现,迦涅怔然不语。
她还没有想过该怎么看待艾泽,复生之后的时间太短,大半留给了阿洛有关的事,而剩下的时刻里,她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个剧毒异世界的事。
“他最后扔出来的那个储物袋,我带回来了,”阿洛咬了一下嘴唇,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们那番苦难的罪魁祸首,“里面有个水晶球,保存了他与复活术研究的所有记忆。”
“发现伊利斯开始不可逆地龙化之后,他好像在一个时间混乱的世界里待了很久,发了疯地寻找最稳妥的复活阵构建方法。以玻瑞亚的尺度计算,他在那里度过了可能有近百年。”
阿洛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艾泽主动与迦涅接触的时候,他可能确实已经有了复活她和伊利斯的把握。但那个时候的艾泽,是否已经因为这苦苦寻求复生方案的百年疯狂?
不会有答案。
迦涅因为艾泽的设计才落入死境,却又因为他这跨越时空的执着,让阿洛捡到了一丝扭转结果的生机。
“我没法感谢他,但我确实参考了他的经验,没有他留下的东西,我不可能在两年里让你回来。”阿洛面无表情地说。
房间里许久没人说话。
直至迦涅呼出一口气,尽可能轻快地下定论:“总之,他已经死了,而我活下来了。”
“我不想浪费力气去恨他,但也不可能谈原谅,”她抱住双膝,“而且,他在玻瑞亚的内应还没有找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那个箱子……那个他用来和合作者联络的箱子,有没有收到过新的东西?”
“收到过一张之前那样的清单。我没有搭理。”阿洛那个时候也不可能有心思管。
“那个人不一定知道艾泽已经死了。”迦涅眼睛一亮。
艾泽说过,不同世界之间时空容易错开,跨越世界送东西经常会花很久。这是个机会。
“我之后可以假扮成艾泽和对方联络,试着打探出他在哪里。”
“我们。”阿洛纠正。
他的视线下移,定在某个邪异枪尖穿透过的位置。那里的皮肤没有留下痕迹,但在神魂造成的伤痕还在。
“朽坏之枪留下的恶咒……我也会想办法。”阿洛显然不打算将迦涅身后事全都寄托在帷幕女士的‘好意’上。
迦涅有样学样:“我们。”
阿洛一怔,随即莞尔:“嗯。”
“啊……对,之后还要交代传承不见的事。”迦涅想到要和奥西尼族内解释这事,就忍不住双手抱住脑袋。
阿洛单手撑在床褥上,侧头看她表情丰富地苦恼,绿眼睛里波光柔和。半晌,他兀自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比起身为奥西尼家家主要面对的诸多问题,他们之后是什么打算,这问题在她的优先次序里,大概还要往后排好几位。
这两年阿洛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世界里,但从芬恩他们的来信里判断,魔法界的格局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变。想想也知道,古典学派大概还是那个古典学派。
迦涅如果和他公开维持友好关系都会承受巨大压力,更不用说他想要的更多……而且,温存和激情都不足以构成明确的答案。
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就肯定一致吗?
他们还没有交换过任何直白的、带上喜爱的话语,遑论任何确切的承诺。而他现在甚至比之前更加害怕贸然剖白心意的后果。
另一件事,现在迦涅回来了,他要厚着脸皮回十三塔卫队吗?利用异世界知识拓展玻瑞亚魔法体系是他原本的理想和野心,还要继续,还能继续吗?
或许他要考虑的事也不比迦涅少。
“这些事你又不用今天就想清楚,”阿洛听到自己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说给迦涅、也给自己听,“一件件来。”
“那么我们要做的下件事就是吃早饭。”迦涅带着一点微小的罪恶感,把那些严肃重要的事情堆到了脑海的边角。
等贾斯珀来了再说吧……
“想吃什么?”阿洛披了件干净衬衣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走回床沿,问完没忍住俯身亲了亲迦涅的唇角。
“什么都可以,我饿极了。”
因为离得近,她清楚看到他的瞳孔因为她的后半句扩张。
“喂!”她瞪了他一眼,扯了扯晨袍的襟口。
就算昨天没有,今天他肯定已经饱足了。
阿洛清了清嗓子,站直时刚才一瞬间的不好意思已经藏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申辩道:“即便是我,也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想法。”
“那么我会建议你重新从头学习一下冥想和思想防御方面的魔法。”
“好啊,你来辅导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着,又拉拉扯扯了好半天才终于走出了房间门。
贝瑞尔在走廊转角站着,似乎等他们很久。
“迦涅小姐,贾斯珀大人到了。”她语出惊人。
迦涅愣了一下,左右四顾:“他在哪?”
“因为他抵达的时候您不太方便接待客人,我请他在会客室稍事休息。”贝瑞尔平静无波地回答。
迦涅呛了一下:“那……他等了多久了?”
“不到两小时。”
那时候她还在……迦涅切断了这缕思绪:“知道了,那么我现在就过去。”
阿洛冲她质询地一抬眉。
“我要和贾斯珀单独聊一会儿,顺便随便吃点东西。你……先忙点别的,”她在对方该死的揶揄注视下清清嗓子,大声强调,“总之,今天早晨到中午,你一直都有事在忙。”
阿洛的笑容一瞬间减淡了些微。但也只有一瞬,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前的头发:“好,那我们午饭的时候见?”
迦涅没漏过他短暂的情绪变化。她看了他片刻,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算了,你一起来吧。三个人一起吃个早午饭。”
反正……反正以贾斯珀的精明,要瞒住她和阿洛发生变化的关系,本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第89章 拼合-3
走进会客室前一秒, 迦涅还在担心该怎么和贾斯珀解释迟迟不出现。但是当她踏入门后,看到坐在长沙发上的人,杂七杂八的顾虑全都变得无关紧要。
贾斯珀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他原本正半阖着眼帘养神,听到脚步声猛然站起来, 原本搭在身上的披风便倏地滑落到地上。
灰棕色头发的青年看着迦涅走近, 像是忘了做出表情, 难得显得有些讷讷的。
她到了他面前,手指凭空往上一挑, 地上的短披风飘起来, 乖巧地展开拥住青年的肩膀。
贾斯珀眨了眨眼, 浅蓝色的眼睛粼粼的有了波动, 他垂头看着她没说话。
“也只有你在千塔城的夏天要多穿一件披风。”迦涅说着笑出来,隔着披风布料搭住了兄长的小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贾斯珀终于也展颜,露出一丝微笑:“再次见到你真好,妹妹。”
他很少以这亲昵并且强调他们关系的方式叫迦涅,往往直呼名字。她怔了怔,朝他展开双臂。贾斯珀也是一愣。
片刻尴尬的不知所措后, 兄妹终于来了个别扭的拥抱。
她感觉贾斯珀好像又清减了不少, 有点怀疑自己不需要身体强化魔法, 说不定就能和兄长肉搏得难分胜负。
她于是低声地、有点明知故问地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太辛苦吧?”
“你觉得呢, 家主阁下?”贾斯珀回忆起了什么,声音里多了一丝幽幽的怨气, “突然被某位贤者的信使告知你去向不明, 再有消息的时候,我直接见到的是尸体, 却还不得不遮掩死讯,布置出你还活着的假象……”
他突然间为自己的发泄难堪,用力闭了闭眼,收敛起面上外溢的情绪,有些生硬地收住埋怨:“这种事希望不会有下次。”
“如果能活着,我不会选择放弃,”迦涅简洁地回答,并未趁势做任何承诺,“现在我回来了,就会承担起原本属于我的那部分责任。”
贾斯珀皱了皱眉,想说什么,迦涅已经转开话题:
“你连夜赶路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贝瑞尔刚才体贴地给我上了一些茶点。”
迦涅转了转眼珠,略过了她让贾斯珀好等的情由:“那么再一起吃点东西吧。”她说着朝身后瞥了一眼,补充:
“三个人一起。”
贾斯珀像是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与阿洛对视的那一刻,他唇角隐约抽动,眉毛像是不知道该揪起还是下压似地,总之表情颇为复杂。
两个人都没有特意问好。贾斯珀矜持地对阿洛一颔首,阿洛回了个差不多幅度的问候。
骤然降临的寂静只能由迦涅来打破。她清了清嗓子:“那么……我们走?”
在贝瑞尔还有阿洛共同张罗下,三个人很快在旁边小餐厅的桌子边上坐下来。迦涅莫名其妙地坐了长桌上首,左右两边是阿洛和贾斯珀。
贾斯珀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但还是陪着迦涅消灭掉了盘子里至少一半的食物,而后才进入正题。
他不免追问了一番迦涅苏醒的细节,迦涅挑着重点回答了,只在涉及到帷幕女士的事上稍作遮掩,但承诺幽隐教会不会因为她复生有所行动。
得到了想要的事实,贾斯珀沉默片刻,有些突兀地问:“那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如果只是身体的状况……我刚醒的时候身体还有点没力气,但喝过恢复药剂之后,现在已经没有问题。”
“身为法师的方面呢?”
阿洛因为这个问题皱眉,斜了贾斯珀一眼。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多少显得急功近利——迦涅身为法师的实力强弱关系到她家主地位是否稳固,而他的安危与之脱不了关系。
无论如何,和死而复生的妹妹见面没多久就谈这些,似乎缺了点人情味。
贾斯珀恍若未觉,并不搭理他。
迦涅似乎也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
“普通的法术没有问题,魔力基盘本身应该没有受大的损伤,”她坦然回答,这一点她和阿洛已经大致确认过了,“但我身体里的魔力存量不多,施展大魔法会比较吃力。还有就是……”
她拨弄了一下盘子里剩下的豌豆,看着它无可奈何地在盘子边缘翻了个身,脱去了表面的薄薄一层豆衣。绿得更加鲜嫩的豆子褪去这一层束缚,是会觉得脆弱还是轻松呢?
“奥西尼家的传承,除了我已经掌握的那部分知识,已经彻底消失了。”
贾斯珀并不震惊,双手交叠搁在桌沿,一脸严肃地陷入沉默。
好半晌,他才颇为委婉地说道:“这会有点麻烦。”
迦涅闻言不由笑了:“不止一点麻烦。”她侧首微笑着向走过来的贝瑞尔颔首,系着围裙的管家把桌上的餐盘都沉默地收走了。
“这样的话,你就有必要好好挑选重新露面的场合……你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你比之前更加强大,”说到这里贾斯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也不需要我提醒你这些。”
“我不在的这两年……家里有什么我必须立刻知道的变动么?”
贾斯珀没立刻作答,反而看了阿洛一眼。阿洛看向迦涅,夸张地扬起眉毛,像在大声问‘需要我离场回避吗?’
迦涅重新面朝哥哥:“他可以旁听。”
贾斯珀仿佛在模仿阿洛刚才的反应,也冲她抬起了眉毛。但他没有质疑她的决定。
阿洛明显对于奥西尼家内部的变动兴趣缺缺,但他还是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态度,只是桌子底下的手却悄悄地探向迦涅,找到了她的膝盖按住,拇指指腹摩挲了两下。
某些与眼下情境毫无关系的回忆因为相似的接触复苏。
迦涅忍住瞪他的冲动,目不斜视,脚尖挪动,找到阿洛的小腿,毫不客气地踹了一下。
阿洛猝不及防,吃痛闷咳了一声,坐姿倒是没有任何改变。
贾斯珀微妙地停顿了半拍,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交代各个奥西尼家在龙脊山脉各地的情况。
就在这时,阿洛忽然偏了偏头,用心倾听只有他听得到的动静。他迅速起身,一边轻声说:“门口有人找我,我得去看一眼。你们继续。”
离开餐厅,他身形一闪,旋即再度勾勒出现在大宅正门近旁。
仍旧保留着锈蚀原貌的金属栅栏门外,是有好一阵没见的芬恩·富勒。
“阿洛,”娃娃脸青年一把抓住了金属栏杆,急声道,“艾尔玛失踪了!”
※
少了第三个人在场,迦涅和贾斯珀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明明还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他们的距离反而远了些微,两人商讨之后方针的态度都更加公事公办——这微妙的距离感对于这对兄妹来说,却恰恰是更为舒适、更为自然的状态。
但阿洛并没有彻底从这个房间了离开。
他还存在于不止一个人的脑海里。
“他让我惊讶,或许……也有一些惭愧。”贾斯珀终于谈到他此前秘密扩建陵寝、为迦涅准备葬礼的事,颇为唐突地加了这么一句。
迦涅讶然看着他。
贾斯珀情绪难辨地说:“毕竟,我放弃了。”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期望自己还能有以后,”她扯了一下嘴角,“而且你最后还是同意他乱来了。那大概不能算是完全放弃。”
“我不能说是同意了,只能说是没法反对。他把你带到这里来时,没有经过我同意。”
迦涅怔了怔,毫不费力地在脑海中还原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随之意识到,阿洛的举动可能比她之前想得还要出格。许多许多。
今天早晨醒来时,他恢复了几分与以前相近的神采。但或许他只是近乎正常。
正常。迦涅在心中哂然默念。这个词语恐怕对他们来说,都今生很难沾上关系。
“不说别的,你对他之后是什么打算?”贾斯珀冷不防发问。
迦涅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短暂放纵是一回事,但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吸了口气:“贾斯珀,他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
“他让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对你有‘恩情’,我不否认。但这和——”
迦涅脆声打断他:“我分得清感激和喜爱。”
贾斯珀神色有些僵硬。
她仔细打量了贾斯珀好几眼,笑了一声:“反正轮不到这位没有伴侣的先生来教我。”
贾斯珀蹙起细细的眉毛,谴责地盯了迦涅一眼。
奥西尼家族内部当今的二号人物在情路上颇为坎坷,她对其中内情也略知一二。她垂眸:“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我知道,”贾斯珀忽然对乏善可陈的墙面产生了极大兴趣,别开脸盯着上面看,“我想说什么你其实很清楚。我对你选择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见,尤其在你很明显因为他才让我等了两个小时这件事上……”
迦涅咳了两声。贾斯珀点到为止,笑着微微摇头:“我对沙亚的看法暂且不论,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谢谢。”她的语气郑重,反倒让贾斯珀一怔,随即面色变得愈加复杂。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想叹气,最后还是忍住了。
“现在讲这些大概很扫兴,但你必须考虑起来。如果你打定主意要选择他当伴侣,那么你……你们都要对外界的反应做好准备。哪怕传承还在你手里,要让任何一方接受你们选择彼此都很困难。
“你们之间的账你比我清楚,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你不能否认,你们的关系一旦公开,在许多人眼里,那将会是对奥西尼姓氏的羞辱,也是对古典学派的背叛。”
迦涅盯着面前茶杯里残留的红棕色液滴,半晌才道:“我没有说我打算公开和他的关系。”
木地板骤然受力,发出柔和的低鸣。
她嚯地回头,阿洛站在敞开的餐厅门外,与她四目相对。
第90章 拼合-4
阿洛脸上读不出情绪波动, 但迦涅立刻知道,他有点不高兴了。
她抿了抿唇,原本想要解释,张口时吐出的却是若无其事的问询:“有人找上门, 是紧急事件?”
“卫队内部有点事。”阿洛简略答道。
贾斯珀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径自转向迦涅:“你打算直接回流岩城, 还是先在千塔城宅邸待一阵?”
他理所当然地把迦涅会回家当成了前提。
阿洛清晰可闻地深呼吸了一下。他大步走到桌边,低头俯视着还坐着的贾斯珀, 脸上没什么表情:“能让我和迦涅单独谈几句吗?”
虽然是问句, 但语气更像是宣告既定事实。
贾斯珀扯了扯嘴角, 嘲弄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迦涅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他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请便。”话说这么说, 他并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
迦涅离开椅子,拉了阿洛手臂一把:“换个地方?”
阿洛应了个单音节,目光在她搭着他的手上定格须臾,默然转开。
两人随便找了一间空房间,而沙亚宅邸最不缺的就是只有四面墙的空房。阿洛反手给门上锁,又施加了防止探听的简单法术。
迦涅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为贾斯珀的态度道歉。”
阿洛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并无笑意:“无论他对我摆出什么态度, 我都不会在意。”
她沉默半拍, 没有继续假装不知道对方在意什么:“我刚才的意思是……为彼此的境况考虑, 目前没有必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她迟疑了一拍。
恋人?用这个词形容他们的关系好像太轻浮了。情人,更加不对。伴侣?可他们还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对未来更久远承诺, 更加够不上法律定义上的伴侣……
不应该的,明知道自己应该毫不犹豫作答, 迦涅还是沉默了。
而在她没能即答的瞬间, 她就知道无论自己接下来给出什么答案,阿洛都不会满意。
这么瞬息的犹疑果然击碎了阿洛平静的面具。
他低笑出声, 绿眼睛冷冷地燃烧起来:“原来这个问题那么难回答?”
“阿洛,我——”
“你知道吗?我其实根本没在意我们的关系是否公开。但不应该是刚才那样……我不能接受的是听到你真心话的方法。”
迦涅脸色僵硬地绷紧了唇线。
他又扯了扯嘴角,声音愈加轻柔,反衬得话语加倍尖锐:“这明明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但我并不是第一个听众,只有不小心听到你和其他人的谈话,才能知道你的看法?这糟糕透了。”
“好像总是这样。你的想法看法我总是落空;你怎么想的、怎么打算,我也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刚才的或许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又该怎么相信,你不会哪天又单方面对我做判决,比如突然告诉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伟大责任,你需要和我切割?”
他越说越快,瞳仁里那团窜动的光亮也越来越摄人。
迦涅试图浇灭这团火焰:“你冷静一点,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昨天才醒,我们还没来得及谈很多事,我只是不想说得太快太绝对——”
阿洛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仿佛下颚在空中划出的曲线是利落的一斩,让她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无效。
他低下头看她的时候神色微微扭曲,只是这么看着她,似乎就让他痛苦。
“那么告诉我,现在,立刻。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这个问题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此急切地、急切到卑微地寻求一个答案,仿佛这是决定他生死的天秤即将落下的最后一个砝码,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或许迦涅也不喜欢。
这个念头让他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他抹了一把脸,要落荒而逃似地转过身去,却有些晕眩,没有立刻找到门口的方向:“当我没说。你是对的,我需要冷静一下……”
迦涅追上前一步,从后用力抱住他。
“阿洛。”她郑重地唤他。
青年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们的过去……有一点复杂,你想要的这些答案对我也很重要,所以我宁可更谨慎、更慢一点。”
她略微收紧手臂,将整张脸埋进他后背的衣褶里。
“但我不会再单方面推开你。我保证。”
等了片刻阿洛也没做声,迦涅从侧边绕过去探头探脑:“好吗?”
他侧眸看着她,没答话。
她又问一遍:“好吗?”
阿洛表情松动了些微。迦涅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再不回答,我可就当你同意了。”
他终于无奈地弯了弯眼角:“我好像没法说不。”
“那么轮到我提问了,卫队那边没问题?都找上门了。”
阿洛垂睫,一丝阴霾悄然爬回他的眉宇之间:“是芬恩。艾尔玛失踪三天了。信使联络不上她,从来没有这种状况,不正常。”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她是在调查漂流物交易网络的新线索时失联的。这两年……我作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是完全失职的,”不等迦涅说话,他又摇摇头,“和你无关,是我的责任,我应该两边兼顾。但我没能做到,所以舍弃了一边。”
阿洛黯然闭了闭眼:“我对卫队的所有人都有所亏欠。”
迦涅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头枕到了他肩膀上靠了靠。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过了一会儿她才发问,“如果你要去找人,我没法和你同行。我已经不是队长了,而且我得尽快在流岩城露面。”
“我知道。所以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结论,听到阿洛亲口说出来,哪怕他就在旁边,迦涅还是提前品尝到一丝空落落的寂寞。
“处理好各自的事,我们再好好谈。”她伸手,掌心贴上他的脸。
他顺势将脸颊放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不能再让贾斯珀等太久……你那边应该也很紧急。”
迦涅不舍地抽手,转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身回到阿洛面前。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惊讶,又像是看她回到他面前的姿态看得入迷,一时挪不开眼睛。
她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用双唇找到他的。
一分开又再次被看不见的丝线牵拉回去,这个吻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半晌。
率先撤开的反而是阿洛。再继续就没法轻易结束了。
但就这么利落地道别也是不可能的。
“给我每天写信,也不许不回我的信。”阿洛说完自己先愣了愣,绿眼睛难堪地游移起来。
迦涅闻言挑眉,故作嫌弃:“每天?我们是第一次动心的青少年吗?”
阿洛被这么一埋汰,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我们还是真正的青少年的时候,没来得及做这种事,现在补上正好。”
见她没立刻答应,他略微拖长了声调:“答应我——?”
※
“芬恩。”
娃娃脸青年原本呆呆地坐在花坛边缘,闻言立刻蹦起来。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现在还可以去取。”
芬恩拍了拍胸前的皮质小包:“我准备好了。”
刚才上门求助时,芬恩可没那么镇定。他焦急得险些语无伦次,阿洛问话好几遍,他都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阿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芬恩那么慌乱的样子了。
但等到芬恩真的开始顺畅地陈述事情经过,他的话语间又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丝对阿洛的怨气。毕竟他这个卫队的创始人异常唐突地消失在众人视野,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年。
现在芬恩已经平静许多。
让他冷静下来的是阿洛的一句承诺:
——他们会找到艾尔玛的。
或许表面多了些微芥蒂的伤痕,芬恩对阿洛的信任仍旧牢牢扎根心底,只需要一丁点的润泽就能重新抽芽回到地面。
阿洛对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迦涅回来之后,他终于重新开始感受到为人的种种生动情绪。
比如愧疚。
对以前的他来说,愧疚是一种陌生的感情。无论表面上有多亲切,阿洛·沙亚实则自视甚高,要让他承认自己对他人有所亏欠十分困难。对此他也向来有自觉。
但现在让他行动起来的幽微又纷繁的情绪里,有一缕无疑是对十三塔卫队所有人的歉意。
“走。”
宅邸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艾尔玛失踪前去了几个地方,我们先去把每个地方踩一遍,你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芬恩说完才觉得有点怪怪的,摸了摸鼻子,刚才那股自信指挥的架势垮了一点,“啊,那个,如果你觉得有别的做法更好……”
两年时间也足够擅长活跃气氛的穷苦小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坦然自若地把握局势下达号令。
阿洛宽慰又有些惘然地看了对方两秒,耸耸肩:“现在是你更了解情况,带路吧,副队长。”
两人并肩往宅邸门外去,芬恩蓦地回头张望,‘咦’了一声。
“怎么?”
芬恩挠了挠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们,二楼的窗户后刚刚确实有个人影。但一下子又不见了。是我看错了?你家没有闹鬼吧?”
阿洛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金属栅栏门在他们身后阖上,阿洛回头远望了一眼大宅。二楼的窗口确实有人影,掩在纱质窗帘后看不清模样,发色隐约浅淡。
人影和阿洛打招呼似地多停留了片刻,随即消失了。
有这样的‘鬼’在家,好像也不错。他的脚步因为这个念头顿了顿。他随即意识到:
这是购置这座废弃大宅以来,他第一次认可这里不仅仅是魔导师沙亚的宅邸,也是他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