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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小外室的隐忍 “好姑娘!来得这样快!……

    崔棣的脚步停在产房外面。

    隔着薄薄一道门扉, 她听见哥哥隐忍痛苦的低吟。

    她面前仿佛出现了两条道路,可是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是高悬在在半空中的悬崖峭壁。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

    冷风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身上, 像小刀一样不停割着她身上本就血肉外翻的伤口, 仆役们脚不沾地,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从产房里端出来。

    有个年纪不大的小厮,显是从未见过这样惊险的场景, 虽然能听命行事, 可是显而易见的慌乱极了。端着血水从产房里飞奔出来的时候竟没看见雕塑一样, 一动不动伫立在门外的崔棣。

    那小厮狠狠撞在崔棣身上,铜盆里的血水泼了崔棣一身。

    崔棠浑然未觉, 只是机械地抬手抹了一把脸, 用力擦去糊在眼睫上的血污,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想, 哥哥流的血, 仿佛比自己今夜流的还要多。

    她在心中不停地问自己——该怎么办?

    三小姐的吩咐当然要听。

    如今沈宜兴和三小姐一块被困在了湖心亭中, 生死仍然未卜。来时, 穆念白拉着她的手, 千叮咛万嘱咐, 要她一定把陈若萱带回去。

    三小姐对她是有恩的, 沈宜兴虽然喜怒无常了些, 但待她也像待自己的后辈一般,毫不藏私地磨练她的武艺,教授她兵法谋略。

    士为知己者死, 哪怕仅从本心出发,崔棣也想豁出性命,报答她们。

    可里面那个生死垂危的人, 是她的亲哥哥。

    崔棣心如刀割,不知该如何决断。

    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能不能暂且将陈若萱留在这里,她去寻别的太医去救皇帝。

    崔棣在脑海中不断搜寻着自己认识的太医们,很快便将这个想法推翻了。

    陈若萱与其它太医是不同的,她身强体健,经得起一路上的颠簸与惊吓。她曾孤身去秦岭中采药,略通一些拳脚,乱军之中也有自保的本领。在被召入太医院前,她是民间的郎中,在扬州那种豺狼虎豹成群的地方,早就见识过了千奇百怪的疑难杂症。

    比起太医院那些头发花白,走路都颤颤巍巍需要人搀扶,一辈子只能为皇城中的贵人们看病诊疗的老太医们,陈若萱无疑是如今最合适的人选。

    那能不能等崔棠把孩子生下来再带陈若萱进宫去?

    崔棣在心中做着最坏的推测。

    最糟糕的后果,就是沈宜兴没撑到陈若萱赶到,在湖心亭中就毒发身亡了。

    可穆念白已经是名真言顺的太女,且靖王犯下大逆的罪,便是皇帝骤然崩逝,她也该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这样虽然对不起沈宜兴,可是既能保全自己的哥哥,又能让三小姐顺利登上皇位

    能吗?

    皇帝在你手上崩逝,你真的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吗?

    你说你给皇帝喂了续命的丹药,还派了陛下的亲卫杀出重围去寻太医。

    可凭你一张嘴,就能断定那是保命的药,而不是另一味夺命的毒药了吗?你既派了近卫去寻太医,可她怎么在你府上耽误了那么久?难道不是在你府中,和你的幕僚们在密谋吗?

    太女侧夫的性命也好,甚至是太女亲女的性命也好,难道比皇帝的性命更尊贵吗?

    你派出去的近卫能为你的侧夫,你的孩子耽误救治陛下的时机,可见你们素日里早有勾结,今日焉知不是你们串通好了,要手不沾血地谋害陛下性命呢?

    靖王确实是犯了谋逆的重罪,苏家也确实是举起了反旗,可这两桩罪过,只有沈宜兴亲申亲判才能服众。否则,你一个皇帝遇刺事件中最大的受益人,有什么资格审判她们?湖心亭上只有你们几个人,焉知不是你害怕丑事败露,落井下石呢?

    你说有在场的将军们可以为你作证?

    你怎么保证她们不是受你胁迫才做的伪证呢?

    崔棣心乱如麻,胡乱地想着许多事情,沈宜兴未曾降罪于沈珂,她仍然是大周的靖王,若太女身上蒙了一层阴翳,她仍然是有角逐御座的资格。苏家的反叛也未被全部镇压,百年的世家,门生故旧遍布全国,想要镇压,免不了要派军队出去。

    可是大周的军队是沈宜兴一人的财宝,她在时,才能凭借个人的勇武与威势,镇压住手下这群妖魔鬼怪。她若仓促崩逝,大家都是天下大乱,军阀割据时代混出来的人物,为什么就要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听穆念白的吩咐——你是名正言顺的太女不假,可是你年纪不到而立,进京不过三载,对社稷的功劳,难道有我们这些跟着沈宜兴征战天下的老臣们大吗?

    你手里才有几个兵?

    穆念白是和很多将军私交不错,比如叶问道,她是一定会站在穆念白这边的。

    可是其她人呢?

    你敢赌吗?

    到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们未必有那个胆子去质问穆念白,可是哥哥呢?他一个逆来顺受,柔顺如浮萍的男子,不正好成为众矢之的?

    崔棣心想,是做决定的时候,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得把陈若萱带回去。

    她做出了这样艰难的决定,可是脚下却还是一动不动——她怎么忍心?她怎么舍得亲手把养育她长大的哥哥推到万劫不复的地狱里去。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产房里面昏迷许久的崔棠幽幽转醒,疼痛没有减弱,浑身的骨头仿佛是被人一根根拆开又歪七扭八地组装了一遍,每一个骨头缝里都传来叫人难以忍受的痛。

    崔棠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他只是隐约觉得,在无边的夜色中,仿佛有一道明亮的月光,溜过窗棂,从门口轻盈地将落了下来。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朦胧,只能隐约看见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他只好抓住秦可心一直放在自己身上的手,用嘶哑脱力的声音,低声问:“谁在外面?是三小姐回来了吗?”

    崔棣耳朵尖,隔墙听见了崔棠虚弱的询问,急忙几步上前,却被几位助产的男医拦在了门外。

    崔棣急得直跺脚:“那是我哥哥,我是他妹妹!我有什么不能进的?!”

    男医们就指着她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衫和浑身的伤口,一点不客气地教训她:“你看你这一身脏东西!放若是放你进去,你身上这些脏东西惊扰了你哥哥,你岂不更后悔?”

    他们说得十分在理,崔棣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自己身上的血污与灰尘落进产房里,耽误了哥哥的产程。

    她站在门外,扯着嗓子,高声应道:“哥哥,是我。”

    “我奉了陛下和三小姐的命,回来传信的。”

    崔棣说了什么,崔棠听得隐隐约约,但他敏锐地从外面嘈杂的声音中捕捉到了“三小姐”几个字。

    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tຊ,黯淡干涩的眼眸中又重新涌上盈盈的水光,能听到三小姐的消息,他心中既欢喜,又委屈,眼眶发酸,忍不住想哭。

    他想,她还安然无恙地活着,真好。

    可这样的时候,她没有陪在自己身边,真坏。

    听了这样的好消息,崔棠觉得身上渐渐恢复了几分力气,便挣扎着,低声嘶喊着,又拼命把那孩子往外推了几分。

    一颗圆润饱满的小脑门露了出来。

    陈若萱抹去头上沁出的冷汗,长长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是头先出来的。

    崔棠也受了很大的鼓舞,咽下几口参汤,捏着秦可心的手,忍着痛,大声问崔棣:“三小姐如何了?”

    崔棣沉默了片刻,如实道:“三小姐很好,只是陛下中了狄戎的毒,三小姐命我回来请陈大夫过去。”

    产房中静了片刻,秦可心第一个站出来冲到外面,大声嚷起来:“这叫什么命令!你哥哥在里面,正是最要命的时候呢!陈大夫哪里走得开?!”

    崔棣沉默地低下了头,苍白的脸上浮上浓烈的愧疚。

    秦可心急得快哭了:“莫不是你这孩子听错了命令,在这里唬我们呢!”

    他抬手,用力捶了崔棣肩头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这孩子怎么还有心思同我们玩笑?!”

    崔棣肩上有伤,被他一瞧,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楚,崔棣白着脸,咬着牙生受了。

    “我并不敢拿这种事情玩笑。”

    “叛军围困了湖心亭,三小姐虽为陛下吊住了命,可若没有解药,只怕”

    她垂下头,未尽的话语尽数在为难纠结的表情中显露出来。

    秦可心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不停抹着眼泪,拦在崔棣身边:“那你也不能带走陈大夫啊!”

    “那可是你哥哥啊!”

    崔棣痛苦地大喊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可是”

    可是另一边,也是天大的事啊!

    崔棠隐隐约约听见她们的争论,挣扎着,扶着产床边缘,努力直了直身子,颤抖着探出手去,用喑哑的声音,低声道:“大事要紧听三小姐的便是了”

    “我是生过孩子的不要紧的”

    一句简单的话,被他说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和崔棣吵得面红耳赤的秦可心就还得拨冗分出心神来,回头教训他。

    “你闭上嘴省些力气吧!”

    “就知道逞强!你流了多少血,多少泪,你不知道,难道我看不见吗?!”

    “陈若萱都说这孩子生得艰难,你个不通医术的倒是心大!你要是出什”

    他及时刹住没说出口的话语,生怕应了什么谶纬。

    “三小姐岂不要难过一辈子?!”

    崔棠被他说得脸上泛起一阵潮红,有心想反驳几句,小腹却又传来一阵阵疼痛,让他不得不又缓缓地倒下去。

    陈若萱已经从她们几人的对话中听清了来龙去脉,她咬着纠结片刻,忽然抬起头,沉声打断了她们的争执。

    “还有一个办法。”

    几人同时看向了她。

    陈若萱看了崔棠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孩子的额头已经露出来了,若想尽快,可以把两侧的血肉割开,把孩子取出来后,用羊肠缝上。”

    崔棣和秦可心喉间一齐一滚。

    这和活剖有什么区别?那得多疼,得流多少血?

    陈若萱飞快地解释道:“这个法子虽然冒险,但我在扬州时已经用过许多次了,我可以保证,我拼上一身的医术,只要割开两侧血肉,用不了一炷香我就能把孩子取出来,我一定能保证崔棠性命无虞的。”

    “只是,只是”

    这样太疼,太受罪了。

    且那伤口即使被严丝合缝地缝了起来,肚子上一定会留疤的,以后再生养,也多了一分风险。

    秦可心胸膛起伏不定,他顾不得许多,抓着陈若萱的手问:“不能,不能用麻沸散吗?”

    陈若萱微微摇了摇头:“麻沸散里许多药材,对产夫和孩子大大有害,万万不能用。”

    秦可心脸色煞白:“那,那岂不是只能生生剖开”

    崔棠颤抖着,伸出纤瘦冰凉的手,拉住秦可心的衣襟,秦可心缓缓转过头。

    崔棠脸色苍白,却抿了抿嘴唇,勉力笑了一笑。

    “就这么办的。”

    “陈大夫医术高明,听她的一定不会有错的。”

    崔棣隔着墙壁,在外面高声唤了一声。

    “哥哥!”

    崔棠提起一口气,高声打断她:“难道你还有更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崔棣懊悔地捶打自己大腿,红着眼睛走到墙边,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崔棠白着脸,很平静地看着陈若萱,见她出了一脑门的冷汗,甚至能忍着疼,温声安慰她。

    “我相信你的医术。”

    “你不必顾虑我,我从小就很能忍痛的。”

    只是这两年被穆念白娇宠坏了罢了。

    他又轻轻扯了扯秦可心的袖子:“去帮我拿根筷子吧。”

    秦可心不明所以,仍然照做了。拿了筷子回来,却见崔棠将筷子咬在嘴中,偏过头去,紧紧闭着眼睛,不再看陈若萱手上的动作

    崔棣闭着眼睛,像尊雕塑一样,紧紧贴着墙壁,一动不动地站在产房外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一声嘹亮的啼哭声。

    崔棣霎时睁开眼睛,赤红的眼眸中闪烁着粼粼的水光,她用力捂着嘴巴,颤抖的哭泣声却仍然能从指缝中钻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崔棣转了个身,跌跌撞撞几步,几乎是撞进了产房中。

    仍旧是那几个男医拦住了她,只是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到底是没有那么不通人情,放她进了产房,只是只能在门口站着,决不能靠近被白布围起来的产床。

    那孩子还在哭个不停,声音洪亮得能把屋顶掀翻了。

    崔棣微微松了口气,可没过多久那颗心又吊了起来。

    哥哥呢?怎么听不见他的声音?

    她看见陈若萱抱着一个襁褓走出来,双手还是血淋淋,看向那孩子的眼神却很温柔。

    崔棣一把推开身前拦着她的几个男医,几步走过去,低下头,看见一张洁白莹润的小胖脸。

    一个很漂亮的女孩。

    念儿刚出生时,崔棣也见过,那个男孩胎里就有些不足,所以生下来就是瘦瘦小小的,脸颊虽然白净,,但是干巴巴的,很像一只小猴子。

    这个女孩就很不一样,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却已经能从她肉乎乎的脸颊上看见几分英姿飒爽的模样来。

    她就一点不像猴子,反倒像一个很喜庆的年画娃娃。

    哥哥生的冒死生下的孩子,自然是女是男都好。

    如今见是女孩儿,崔棣到底是松了口气。

    ——也算对得起哥哥吃的那么些苦。

    将自己的小侄女来来回回检查了个遍,见她全须全尾且生龙活虎的,崔棣终于放了心,又急忙问自己哥哥的情况。

    “我哥哥呢?他如何了?”

    陈若萱轻轻回头望了一眼,轻声道:“你哥哥很好,只是吃了太多苦,有些累了。”

    说话间,白布里面传来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崔棠大口喘着气,缓缓转醒,挣扎着坐了起来。

    陈若萱急忙又转回去,满脸严肃地告诫他:“我才把你的伤口缝上,这几天你务必得卧床休息,伤口不要沾水,不要用力,饮食上也要注意,忌辛辣忌发物,慢慢将养上几个月,你的身子就能打好了。”

    崔棠抚着胸口,费力地喘了几口气,伸出双手,接过那个圆润漂亮的小孩子。

    “孩子如何?”

    陈若萱笑了笑:“很好,很健康,很漂亮,只是太调皮,就知道折腾爹爹。”

    崔棠伸出手指逗着那个小团子,她果然很调皮,啊呜一口,叼住崔棠的手指不撒手。

    “和她哥哥一点都不一样。”崔棠看着这孩子圆滚滚的脸颊,只觉得浑身的痛楚和疲惫都在刹那间烟消云散了,“这样活泼霸道,倒是能护着她哥哥。”

    秦可心也把脑袋凑过来,好奇地盯着那小孩看。

    小孩放过崔棠的手,转而吐了秦可心一脸口水。

    秦可心嫌弃地擦着脸,心想小孩子可爱是可爱,但他可不要生这么折腾人的小孩。

    崔棣原本是不忍心打断这美好的景象的,但时间不等人,她还是无情地开口道:“陈大夫,我们tຊ走吧。”

    陈若萱交过自己的学生,仔细叮嘱着她们。

    崔棠低声把崔棣叫了过去,隔着布幔,牵着她的手,耳提面命:“若三小姐问起,你只说我生了个女孩便是,其余的,都不要让三小姐知道。”

    崔棣抿了抿嘴唇,心中十分不忍,崔棠却不再留她,伸手,用力将她向外一推

    崔棣以为陈若萱已经忙碌了一夜,这会定然是疲累不堪,原本想示意她爬上自己后背,自己背着她飞奔去骑马的。

    不想陈若萱却药箱往身上一甩,手都不洗,一个箭步就冲到高大的骏马边,飞身就翻上了马背,甚至能勒住缰绳,等着崔棣跟上来。

    崔棣和她并驾齐驱,很是惊讶。

    陈若萱面露几分羞赧,解释道:“之前被师门排挤,安排我到秦岭里采药,那里面豺狼虎豹横行,没点体力活不到现在。”

    她既这么说,崔棣也就放了心,扬鞭策马,留下一阵旋风,闪电一样奔上了大路。

    宫门处有禁军和反叛的侍卫厮杀不止,崔棣一马当先,将陈若萱护在身后,松开缰绳,腾空而立,抽出长刀,横刀从几个侍卫身边飞驰而过。

    跟在她身后疾驰而过的陈若萱眨了眨眼睛,只觉眼前仿佛有温热的血液溅过。

    崔棣仍旧策马向前,并不回头看滚落在白玉宫道上的,死不瞑目的头颅。她踩着马镫,高高立在马上,一手持虎符,一手持刀,霹雳一样呼啸而过。

    “陛下虎符在此!挡路者死!”

    有寒光闪烁的刀刃挥向陈若萱,陈若萱一勒缰绳,胯下骏马高高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将那个侍卫踩在地上,狠狠踏了几脚。

    二人策马到了湖边,苏濂刚控制住一个小码头,又四处搜寻,总算寻到一叶小舟,正在备船遣人去岛上接人。

    她看见崔棣和陈若萱,忍不住惊喜道:“好姑娘!来得这样快!”

    崔棣并不多言,扯着陈若萱登船,自己立在船边挥刀劈开流矢,催促几个划船的侍卫将船桨抡出残影来。

    二人很快登了岛,崔棣先一个箭步上去,将虎符交还给昏昏沉沉的沈宜兴。

    沈宜兴脸色灰败,但到底还留着一分意识,她摸着虎符,微微拍着崔棣的肩膀。

    崔棣低下头,沉声道:“幸不辱命。”

    沈宜兴嗬嗬喘着粗气:“你是个好的!”

    陈若萱上前,从穆念白手中接过沈宜兴,神情凝重地为她把脉。

    穆念白看着她沾满鲜血的双手,眼神微微一动,不由得疑惑地看向崔棣。

    崔棣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三小姐,我哥哥刚刚为您生了个女孩!”

    第102章 太女的喜事 “朕的好女儿。”……

    她有女儿了。

    这个消息是一个天降的惊喜, 一下子砸到穆念白身上,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穆念白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崔棣拉着她的手,声音微颤, 又高声重复了一遍。

    “三小姐, 您有女儿了!”

    仿佛是为了与这个好消息相衬一般,遥远的东方渐渐升起一抹明亮的曙光。破晓的晨光想一柄锋锐的长剑,刺破了包裹着她们的, 沉沉的夜幕。

    穆念白再三确认了这个消息, 终于长呼一口气。

    只是碍于陈若萱还在拼尽全力救治沈宜兴, 她就不好高兴得太明显,只是嘴角却忍不住的向上微勾。

    她语气含笑:“都说好事成双, 有崔棠这一桩喜事在, 陛下定能安然无恙的。”

    被困在亭中大半夜,总算传来一个好消息, 团团围绕在穆念白身边的将军们也面露喜色。

    太女有了后嗣, 这确实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且据崔棣的禀报, 城中虽有骚乱, 也已经被宋好文和城中义士们控制住了, 虎贲营也已接到了调令, 不多时就能进城镇压动乱, 维持稳定, 宫中各处反叛的侍卫也不是禁军们的对手。

    处处都是好消息。

    唯一叫她们揪心的,就是沈宜兴仍然意识模糊,虽能口齿不清地吐出几句不清不楚的话证明自己还活着, 但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和青黑的嘴唇,她们实在不敢放松下来。

    无数的目光,投向了沈宜兴。

    一滴滚圆的汗珠顺着陈若萱的鼻尖滑落在光滑如鉴的地面上。

    陈若萱缓缓直起腰, 正面迎上众人灼灼的目光。

    将军们锐利的眼神浪潮一样压向这个年轻的医者,陈若萱神情虽然凝重,语气却自信极了。

    “情况虽然危急,但我能治。”

    “只是陛下勇武,还需诸位将军帮忙,在我施针帮我按住陛下。”

    穆念白看了眼崔棣,崔棣会意,自觉和叶问道一起,一前一后,按住了沈宜兴的手脚——整个湖心亭中,有能耐按住神志不清的沈宜兴的人,也只有她们两个了。

    陈若萱语气镇定,继续吓着命令:“还需取些蜂蜜、绿豆汤、红糖生姜水来。”

    穆念白虽然不解,仍然派人照做了,又当着众人的面,高声问陈若萱:“可确定陛下中的什么毒了?”

    陈若萱颔首,一边往沈宜兴身上扎针控制毒素蔓延的速度,一边擦着汗解释:“是。”

    “陛下牙关紧闭,四肢麻痹,手脚抽搐,脉搏紊乱,呼吸急促,像是中了服用了草乌头、马钱子一类药物的症状。苏氏既说是从狄戎处得到的毒药,那应当就是狄戎贵族们常用的毒药,将西域草乌头、马钱子与当地的一种黑背蜘蛛毒混合起来,能在短时间内麻痹经脉,致人心跳骤停,呼吸衰竭。”

    陈若萱其实也有一些惊奇,苏氏为了成事,用的药量是十足十的,换成寻常人,毒死两个都还有剩余。也不知沈宜兴是天赋异禀还是如何,这么大剂量的毒药喂下去,不仅没死,竟还能保留着一点隐约模糊的意识。

    “臣在扬州时见过这种毒药,说来也巧,当日用毒之人,似乎正是苏家的姻亲。”

    一切都说得通了,扬州城那么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出现什么都不稀奇。

    穆念白追问道:“这毒可有解药?”

    陈若萱抿了抿嘴唇,轻声道:“有是有,只是药材难寻,且就算是有药方,如今被困在湖心亭中,也找不齐全药材。”

    说话间内侍已经将她索要的几样东西带来了,陈若萱用力撬开沈宜兴的唇齿,先灌了一壶温水进去,用筷子抵住沈宜兴舌根,深深浅浅地按压。

    “先让陛下将胃中残余的毒药吐出来。”

    陈若萱额头冒汗,努力许久,沈宜兴终于有了动静。她从牙缝间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低吼,喉间一阵滚动,陈若萱适时掰着她的肩膀,让她面朝地面。

    沈宜兴“哇”一声呕出一口腥臭的消化物,紧锁的长眉终于换换舒展开来。

    陈若萱俯身检查地上的污物,面露喜色,显是松了口气。

    穆念白凑上去问:“如何?”

    陈若萱用银著翻捡着地上几块未被消化的炙鹿肉,指给穆念白看:“毒就是下在这里面的。”

    穆念白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下在了慕容珠进献的菜品里的。

    叶问道勉力按着沈宜兴的双脚,见状有些恐惧地问:“这毒用银筷子都验不出来吗?”

    陈若萱低声道:“能用银验出来的毒药只有那几样罢了,这种中原罕见的混合毒更是无从验起。”

    她观察这沈宜兴的面色,又为她催吐了几回,然后将绿豆汤、生姜红糖水等物,混着蜂蜜,分批次给沈宜兴喂了进去。

    “余毒已经吐出来,喝些绿豆汤、生姜红糖水可以慢慢中和体内的毒素。陛下身强体健,等上岸后臣再为陛下开几幅解读的汤药,便能无恙了。”

    沈宜兴果然身强体健,两碗绿豆汤喝下去,便能缓缓睁开眼睛,由崔棣扶着坐起来,伸手去摸自己的佩刀。

    她面色阴鸷,声音低沉:“下毒的贱人呢?”

    便有小太监,战战兢兢捧着装着苏氏头颅的托盘走上前,哆哆嗦嗦地放到沈宜兴面色。

    沈宜兴重重冷哼一声:“方才昏昏沉沉,竟是便宜了贱人。刺王杀架,本该是凌迟的罪过。”

    冷风吹过,沈宜兴捂着嘴,忍不住咳嗽几声,穆念白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母皇经逢大难,保养身体为先,勿要为不值得的人动怒。”

    沈宜兴微微一笑,缓缓摇着头:“大难?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算什么大难,朕这一生,经历的大难难道还少吗?”

    她将长刀立在地上,撑着刀柄,猛地站起来。

    她仍是原来的那个沈宜兴,魁梧、英勇、无人能挡。

    苏濂指挥着下属,划着几叶小舟,来护送众人回岸边去。

    沈宜兴上下tຊ打量着苏濂,目光从她结实的小臂上略过,她用力拍了拍苏濂的肩膀:“你的上司狗胆包天,犯上作乱,就由你接替她,暂代领侍卫内大臣一职,统管宫中防务。今日随你平乱有功的,伤亡者发三倍抚恤,余者赏白银百两,官升一级。”

    苏濂惊喜地跪下谢恩。

    沈宜兴又大步走到靖王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今夜惊变太多,沈珂被反绑双手,关在暗处看了一夜,心中早已翻江倒海,惊骇非常。

    她不敢面对沈宜兴刀剑般的目光,只得心虚又悔愧地低下头。

    沈宜兴冷笑起来:“你可真是朕的女儿。”

    “朕的好女儿。”

    她又看向侍立在自己身旁的穆念白,拍了拍她的肩膀,欣慰地点点头:“你才是朕的好女儿。”

    穆念白:

    穆念白换了个话题,将自己的喜事分享给了沈宜兴,沈宜兴听闻崔棠产女,眉宇间也飞上一抹喜色:“于公于私,这都是一桩好事。”

    “苏氏既已伏诛,你也不必考虑什么出身家世了,有崔棣这样的妹妹在,他什么样的家世挣不到?”

    “那些世家”

    沈宜兴冷笑一声,目光阴狠:“过了今日,朕倒要看看世上还能剩下几个世家。”

    宫中也已经被禁军们控制住了,几个带头作乱的侍卫统领被五花大绑,强摁着跪在沈宜兴面前听候发落。

    沈宜兴淡淡扫她们一眼,一点不和她们客气,抽刀上前,一刀砍倒一个,殷红的血液在白玉的宫道上汇成一条蜿蜒的河流。

    沈宜兴杀完了人,随手将刀递给随侍的崔棣,擦着手,笑呵呵地看向诸位将军们。她先好声抚慰了今夜受她牵累,被困在亭中不得安宁的将军们,温声放她们出宫回府和家小报个平安,休整上半天再进宫来商议平乱事宜。

    穆念白也很想混进将军们的队伍中,回家看一看自己那刚出世的女儿,摸一摸崔棠虽然苍白,但十分惹人怜爱的脸颊。

    她都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了,沈宜兴忽然开口叫住了她:“珀儿,跟朕过来。”

    穆念白只得挪动脚步,跟在沈宜兴身后往乾清宫去。

    宫中刚安稳下来,就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侍君早早侯在乾清宫门口了。

    各个一身素衣,各个不施粉黛也清丽得和出水芙蓉一般,各个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有一个平日里很得脸,远远看见沈宜兴,就扭动纤纤细腰,婉转地迎了上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哀哀戚戚地往沈宜兴怀里钻。

    “陛下,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您不在臣侍身边,臣侍的心好慌啊。”

    放在平常,沈宜兴也许会他矫揉做作的模样吸引,但今夜她早没了调情的兴趣。

    她冷冷盯着那瓷偶一样精致的男人看了许久,看得他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看得他浑身颤抖,满脸恐惧地跪了下去。

    “你是苏氏举荐上来的人,今夜发生了什么,你真的一无所知吗?”

    说罢,沈宜兴不再理会他,抬脚迈进乾清宫,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禁军会意,上前堵了那侍君的嘴,像拖着一条死狗把他拖了出去。

    穆念白跟在沈宜兴身后进殿,被捆着的沈珂也被丢了进来,她衣衫凌乱,满面尘泥,看上去狼狈极了。

    沈珂绝望地盯着地面,等待着母亲对自己的宣判。

    沈宜兴捏着眉心,有些疲倦地问:“可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叫你过来吗?”

    穆念白沉默片刻:“可是为了狄戎?”

    沈宜兴微微颔首:“狄戎肯大费周章和苏氏合作,所图谋的,难道仅仅是苏家的支持吗?”

    “中原大乱,翁蚌相争,渔妇得利。那贱人枉读了许多书,竟连这个都不知道。”

    穆念白在心中默默道:未必不知道,只是不在乎罢了。

    仿佛是为了映衬沈宜兴的猜测一般,天刚拂晓,便有急促的马蹄声响彻宫道。

    三千里加急的军报。

    狄戎再犯,已连下北境三城了。

    第103章 皇帝的决定 “窝窝囊囊的,成何体统!……

    去岁大败而归, 北狄可汗号称率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却连大周的国门都没摸到就铩羽而归,被沈宜兴杀了个片甲不留, 留下一条胳膊和万余精兵强将的性命在茫茫雪原上, 勉强整合残兵,狼狈地逃回了大漠深处。

    那北狄可汗虽被沈宜兴杀得中衣都只剩下半身,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头也不回地逃回了自己的王帐。

    可她到底年轻, 在每个风雪交加的黑夜里, 当她独自坐在王帐中, 看着帐中粗糙奔放的器具饰物,摸着怀中男子黝黑粗粝的胸膛时, 她就总是会忍不住想起中原那些精致小巧、金光闪烁的物件, 想起中原那些肌肤白皙胜雪,光滑如缎的男人。

    她越想, 心中就越不服气。

    比起沈宜兴, 她到底差在哪里了?

    论个人的勇武, 她也许是比沈宜兴差一点或者一些, 或者很多;论排兵布阵, 她也许也稍逊一筹。

    可是她比沈宜兴年轻那么多!她处理政事、对待臣属的谋略, 比沈宜兴精明上太多!

    尽管她身处北疆, 但沈宜兴的荒唐她早有耳闻。她在后宫任由凤君苏氏和贵君慕容氏两派争风吃醋、相互攻歼, 以致她年过不惑,膝下却只有两位皇女,其中一位还是自幼流落在扬州, 这些年才认回宫中的。朝堂上,她也由着苏家和慕容家各自结为党羽,明争暗斗, 争权夺利,欺压百姓永无止境。

    她唯一做的好,不过是把军队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沈宜兴已经老迈昏聩,而自己却正当盛年;沈宜兴身后有各方掣肘,自己却有全族上下的支持。

    所以年轻的北狄可汗百思不得其解,她年轻力壮、她的族人弓马娴熟,怎么会打不过沈宜兴?打不过也就算了,怎么会被打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她不服啊!

    但她又确实很畏惧沈宜兴——和沈宜兴交手不过两三次,她已经开始怀疑,千百年内,这世上都不会有比沈宜兴更能打的人了。

    所以在逃回王帐,解决了族中趁机作乱反叛的宵小之后,她心中就隐隐约约升起一个幻想——能不能先把沈宜兴料理掉,再兴兵攻打中原呢。

    她是没那个耐心等沈宜兴自然死亡的,且不说她不敢赌沈宜兴还能活多久,就是看她从扬州寻回的那个新太女,就该知道这事宜早不宜迟。

    那个沈珀,刚从扬州回到京城,第一次上战场,就把自己的大将军永远地留在了茫茫的雪原上。

    之后她多次派人南下打听消息,更是得知沈珀此人不仅精熟兵事,且一回燕京就迅速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不仅自己有一套幕僚班子,更是在几月时间内,就迅速招徕许多死忠在此自己身边。

    更重要的是,不同于她那个冷酷无情的生母,沈珀是个爱民恤下的,听说扬州城中许多百姓,甚至雕刻了她的塑像,供在家中日日拜祭。

    北狄可汗心中隐隐有一个可怕的猜测,若真等沈宜兴自然崩逝,等大周至高的权柄平稳交接,那自己此生,恐怕再也没有远眺燕京的机会了。

    所以当苏家人千方百计,绕过重重边防,让商队将合作的意愿传递给北狄可汗时,她甚至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应了下来。

    她才不想知道苏家为什么忽然发疯,她也不想揣测中原人的那满肚子坏水。

    她只是凭借野兽一样的直觉,捕捉到一个机会。

    沈宜兴遇刺身亡,中原大乱,却是自己挥师南下的大好时机。

    所以尽管部族中青壮士兵疲惫不堪,尽管族中马匹兵家所剩不多,尽管这一战也许要赌上她的身家性命。

    但她认为很值得一赌

    “她这是不成功,便成仁。”

    沈宜兴只略看一眼悬挂在殿中的舆图,便轻蔑一笑,冷着脸讥讽道:“那黄口小儿是想拿北狄全族性命来和朕赌上一赌啊。”

    她不加掩饰,嗤笑起来:“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上赌桌的本事。”

    穆念白虽颔首表示赞同,但仍然露出几分担忧神色:“虽是如此,但也要小心谨慎,以防有心之人趁机作乱。”

    沈宜兴冷哼一声:“不用以防,已经有人在犯上作乱了。”

    穆念白垂下头不言不语,在心中暗自谋算起来,无论是在北境大肆掳掠的北狄骑兵,还是在中原江南四处开花的苏氏残党,处理起来都要做到一个字,便是快。

    越快越好,省的这两处暗中媾和,勾结起来,狼狈为奸。

    苏家残党倒是好说,苏家一倒,她们群龙无首,又都是些不知兵的文人,便是有tຊ心作乱,也是无能为力。

    倒是北狄来势汹汹,又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一不小心,免不了吃上许多大亏。

    穆念白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沈宜兴。

    谁能在最短时间内击退,甚至击溃北狄的精兵?

    自然是沈宜兴。

    可是沈宜兴刚刚脱离了生死危机,便是这一会儿,她也是一边指着舆图和自己商讨兵事,一边捧着还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汁子,皱着眉,大口大口地往下咽。

    那药苦得连久经沙场的沈宜兴都忍不住偷偷伸手从桌上摸了块果脯塞进嘴里,用力地嚼。

    偏偏又拿块酸得掉牙的杏干,一时嘴里像是酸甜苦辣一齐开了个会,沈宜兴只好默默收回搁在果脯盘子上手,呲牙咧嘴,很是难受了一会。

    穆念白忍不住笑了一声,沈宜兴的眼神小刀一样飞过来:“你笑什么?”

    穆念白抿了抿嘴唇,转移话题道:“女儿是在想,该遣何人北上,才能妥善料理了北狄。”

    她沉思片刻,提议道:“依女儿愚见,叶将军戍守北境多年,似是最佳人选。”

    沈宜兴将药碗搁到一边,微微颔首,轻轻嗯一声,却并不满意。

    “叶问道是不错,但她用兵求稳,不敢冒险。稳扎稳打固然是好,只是不适合今日这种情境。”

    穆念白便又说了几个人选,却被沈宜兴一一否决了,沈宜兴微微摇着头,似是与她玩笑:“你平时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倒糊涂了,分析了这么久,却连合适的人选都挑不出来?”

    她回头,笑着问侍立在自己身边的崔棣:“崔棣,你替你嫂嫂想一想,如今这种情形,谁去才是最合适的?”

    穆念白挑起了眉,沈宜兴不会是想自己去吧?

    崔棣皱着眉,歪着头,略想了一会,便直截了当道:“微臣觉得,如今最好的人选,当是陛下自己才是。”

    沈奕信甚是满意,抚掌大笑起来:“比起珀儿,还是你更合朕的脾性!”

    “这次北征,便遣你做先锋!”

    崔棣当即大喜道:“是,微臣领命!”

    穆念白看着这二人三言两语间竟是将如何排兵布阵都安排好了,一时难免有些汗颜。

    虽然有些扫兴,但穆念白还是开口劝道:“母皇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身子也有损伤,应当留在宫中小心调养才是,如何能冒险北上作战呢?”

    沈宜兴不以为意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不过是一点余毒罢了,喝上几幅药也就没事了。”

    穆念白还欲再劝,沈宜兴不容置喙道:“不必多言,朕已决议亲征,由太女监国,镇压各处骚动混乱,各方政务,太女自决便是。不要拿来烦朕,延误了军机,朕回来唯你是问。”

    沈宜兴凌厉的凤目中迸发出势在必得的精光,穆念白看着她灼灼的目光,便知如今多少无益。

    毕竟沈宜兴这个人,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如今有亲征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沈宜兴又选了几位副将,却将几个心腹大将留给了穆念白。

    穆念白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沈宜兴从高台上缓步走来,用力拍着她的肩膀,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语重心长地叮嘱她。

    “这些人,都是一早就跟着朕打天下的,她们都是忠诚仁义、文武双全的好女子,与朕亲如姐妹。朕今日把她们交给你,你要善待她们。”

    “朕还有一只虎贲营,也一并交给你。你须得小心谨慎,决不能浪费了朕的心血。”

    穆念白看着有些陌生的沈宜兴,心中泛起一阵轻微的涟漪。

    她用力点了点头:“是!女儿一定不辜负母皇所托!”

    沈宜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缓行几步,走到被捆着扔在角落里的沈珂面前。

    沈宜兴冷着脸挥刀,站短沈珂身上的绳索。

    她看着因为畏惧惶恐而闭着眼睛浑身颤抖的沈珂,眼中浮起浓重的厌恶。

    “你不忠不孝,敢对母皇下手,也以为朕是个无情无义、会手刃亲女的人吗?!”

    沈珂抱着她的大腿,落下一滴泪,涕泪横流地呜咽起来。

    沈宜兴大喝道:“站起来!”

    “窝窝囊囊的,成何体统!”

    沈珂颤巍巍地站起来,沈宜兴却看也不看她,冷声道:“你不仁,朕却不能不义。”

    “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废为庶人,幽禁终身都不为过。若朕再无情一点,朕甚至可以赐死你。”

    “你不仅会失去生前的尊荣,连死后的体面都不会有。你的夫郎儿子,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沈珂脚步踉跄,似乎是站不稳了。

    “可是你终究是朕的的女儿,朕养你这些年,岂会无情?”

    “这次你随朕北上,怎么做,自己想清楚。”

    第104章 三小姐的承诺 “我穆念白,此生必不负……

    沈宜兴这话几乎已经算是明示了。

    她虽然爱极了沈珂的生父, 曾经艳冠六宫的贵君慕容氏,也十分顾念与他昔日的情谊,尽管他劣迹斑斑, 尽管他蛇蝎心肠, 但她看着他明艳动人的脸,看着纤如细柳的腰,再想一想佳人昔日陪伴在自己身边时的柔情蜜意, 她总是舍不得让慕容氏去死。

    可是慕容氏却是了无生志, 最后一次去见他时, 慕容氏消瘦苍白,昏暗摇曳的烛光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 让他看上去像是纸扎, 被火一烧,被风一吹, 他就要化作漫天起舞的灰烬了。

    慕容氏始终用纱巾覆面, 面颊上那一道可怖的伤疤, 被他用脂粉很小心地遮盖了起来。

    沈宜兴走近时, 只能看见他一双美丽的眼睛。

    因为消瘦与虚弱, 那双眼睛看起来比平日更大, 更诱人。在阴沉死寂的宫殿中, 他那双眼睛比烛火更明亮, 仿佛是一双星子,顷刻间就夺走了沈宜兴的目光。

    他眨着那样一双眼睛,像她道别。

    他的声音轻缓温柔, 仿佛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天籁。

    沈宜兴听着,心中就更加不忍,她想, 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妻夫,她总归是不忍心见他受苦的。

    况且与苏氏身后有庞大的世家撑腰不同,慕容氏可是只能靠她,偏她不是个细心体贴的人。在她顾不到的时候,慕容氏为了生存,变得坏一点,善妒一点,阴狠毒辣一点,也是情理之中的。

    他做那些事,都是为了争夺自己的宠爱啊!

    沈宜兴就想摘下他脸上那层朦胧的轻纱,再好好看一看他。

    但慕容氏微微扭头,很果决地拒绝了他,并将身子一扭,直将消瘦伶仃的后背展示给她看。

    他看上那么虚弱,沈宜兴便也没有强求,只是坐在慕容氏的床榻边,一边望着噼啪作响的烛火出神,一边缓缓的,将两人曾经的过往絮絮地念叨了一遍。

    等她回过神来,再望向慕容氏时,便看见他始终眨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浓烈的情谊。

    沈宜兴便替他掖了掖被角,起身沉声道:“你且小心歇着,朕过几日再来看你。”

    “唉朕与你,终归是不同的。”

    慕容氏仿佛是轻轻笑了一声。

    沈宜兴想着乾清宫中还有许多政务在等着自己处理,不再留恋,只是自己慢慢在心中回忆着与慕容氏曾经的那些过往。

    唉那么个温柔贴心的可人,怎么就落到这般田地了呢?

    自己当然不会有错,有错的就一定是后宫之中处处和慕容氏作对的那些人。

    沈宜兴心中百转千回,步履匆匆。

    慕容珠就是在这时,莽撞冒失地撞到她的身上了。

    沈宜兴本就烦躁,只以为他是贵君宫中哪个不长眼的小太监,本欲将他拉下去打死了事的,却忽听到一声熟悉的嘤咛声。

    她心中仿佛响起一道惊雷。

    沈宜兴骤然抬起头,见眼前一个纤细小巧的人影。

    雪白的身子,大红的衣裳,泪朦朦一双眼,俏生生一张脸。

    殿中恰有一阵微风起,仿佛将许多年前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吹落到沈宜兴身边。

    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慕容氏,垂着眼睫,低眉顺眼地跪在地上。

    沈宜兴居高临下,甚至可以透过他纤长浓黑的睫毛,看见他眼下那一颗泪痣。

    她忍不住伸出手,勾起他吹落在颈间的长发,低声呢喃:“慕容”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一个诱人沉溺的梦境,眼前人,是不是一个一戳即破的梦幻泡影。

    眼前的男子朱唇轻启,用一种她很怀念的语气,婉转道:“一别多年,沈娘可曾思念过奴?”

    仿佛有风乍起,吹皱沈宜兴心中的春水。

    她向眼前的男子伸出了手

    后面的事就不必多言了。

    总之,她是很顾念和慕容氏的旧情的,尤其是在慕容tຊ氏绝食身亡后,她更是爱屋及乌,将这份独特的思念与牵挂分给了慕容珠和慕容氏生养的靖王沈珂。

    她像昔日宠爱慕容氏一般宠爱慕容氏,沈珂长子降世时,她也遣人,送去远超亲王规格的赏赐。

    她是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不顾苏氏絮絮叨叨的嘟囔与朝臣的不解谏言,宠爱慕容氏与靖王如旧。

    只要她们柔顺忠心,沈宜兴可以保证,让她们过一辈子富贵安逸的日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容忍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宠君相互勾连,一边在自己的饮食中偷偷做手脚,一边私下蓄养兵马,意图逼宫造反的。

    在刚查到二人的阴谋时,盛怒之下的沈宜兴甚至想过立马把这两人捉来,一刀一刀的,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罪孽。

    是崔棣好一番苦劝,她才想起这二人一人是自己的宠侍,一人是自己的亲女,且她们二人,与故去的慕容氏,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她佯装不知,甚至在宴会上,一次又一次给沈珂机会。

    但沈珂执迷不悟,到底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中。

    和慕容氏那一点未尽的情分,也在沈珂一次又一次的逾矩越界之后,被消磨殆尽了。

    沈宜兴将未吃完的药丸摔在沈珂眼前,冷声道:“你到底还做了件好事。”

    “这药朕找太医瞧过,虽是天竺来的药,于身体却是无碍,确实也能补血益气、强身健体,只是若与烈酒一通服用,催发药性,气血上涌,三五息内便会使人昏厥。”

    沈珂颤抖着哭起来:“是母亲,女儿从来没有想过害您”

    “女儿,女儿只是,只是气不过女儿只是想让母亲承认女儿才是您最优秀的孩子。”

    她只是想杀了穆念白,逼沈宜兴立她为太女,她只是想名正言顺地继承这个皇朝。

    沈宜兴冷笑着打断了她:“朕不想知道你究竟想作什么。”

    “朕只告诉你,北上御敌,是朕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朕不想有一个谋逆悖乱的女儿,你的夫侍儿女,也不要一个罪人做妻主和母亲。”

    沈珂脸一白,将青紫干裂的嘴唇咬得通红出血。

    许久之后,她艰难地下定了决心,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察。

    “是女儿明白了。”

    沈宜兴微微颔首:“既明白了,就回府去小心准备吧。”

    沈珂步履虚浮,被几位内侍搀扶着出宫去了。

    沈宜兴望着她的背影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朕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穆念白看着她落寞的眼神,本想说几句场面话安慰她,没想到沈宜兴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定然是被苏氏那个贱人教坏了!”

    “他是正宫凤君,诸位皇女的嫡父,两位皇女,一个被他教得墨守成规,一个被他教得不忠不孝,可见那贱人合该千刀万剐。”

    女不言母过,这个问题穆念白也不太好回应,只好微微笑着,讪讪地站在一边。

    沈宜兴看着她,感慨道:“这点上,朕不如你。”

    “朕后宫中虽有许多贴心可意的侍君,可是却没一个能比得过你身边的崔棠。”

    “你生死未卜时,他肯守着清苦等着你,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你的骨血。他因为受了那么多委屈,却从来不埋怨你。朕宫中佳丽如云,聪明伶俐的男人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能为朕做到这一步。”

    “你瞧今夜,这么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刚生完孩子,伤口还疼着的时候,就愿意听你的话,把陈若萱送过来。”

    穆念白心中又熨帖又酸涩,如今回过头来细想,崔棠今日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呢。

    “崔棠不比旁人聪明,只是听话罢了。”

    沈宜兴捂着嘴重重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道:“听话就是最好的事了。”

    穆念白上前几步,扶住咳个不停的沈宜兴,看着她潮红的面颊,不由得担忧道:“母皇,您的身子当真不要紧吗?”

    “北狄虽来势汹汹,到底已经是强弩之末,何须母皇亲自出马呢?”

    沈宜兴虚虚摆了摆手:“她们是赌上国运,背水一战,你不知她们会有多凶残。”

    “恐怕连叶问道,都未曾见过这样的北狄人。唯有朕亲征,才能将她们杀个片甲不留,叫北边马背上的那些蛮夷,千百内都不敢再南下进犯。”

    穆念白抿了抿嘴唇:“可您的身子”

    沈宜兴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叫陈若萱多开些药就好了。”

    沈宜兴决定好的事,神仙来了也改变不了,穆念白只得低头称是,沈宜兴却又叫她抬起头来。

    “珀儿,你知道朕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吗?”

    穆念白缓缓点头:“是为了让女儿在镇压苏氏余党时没有后顾之忧。”

    沈宜兴欣慰地看着她,轻声补充道:“不仅是苏氏余党还有那些为非作歹的、鱼肉百姓的官吏,只要是你看不惯的,你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穆念白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不知她究竟为何忽然变了心性。

    沈宜兴苦笑着摇了摇头:“朕其实一直都知道,比起当皇帝,朕更适合做个将军。”

    “朕也更喜欢做个将军,都怪她们太不经打了,才叫朕做到这个位子上。”

    “朕要放手去做朕喜欢的事去了,你也该放手,去做你适合做的事才是。”

    穆念白脸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几分惶恐,沈宜兴笑着拆穿了她:“不必再演了,朕知道你心中一定正不屑呢。”

    穆念白摸了摸鼻尖,沈宜兴却忽然闭上眼睛,仰起头感慨起来:“朕这一生,总是由着自己的脾气性子,过得浑浑噩噩。”

    “做错了什么,做对了什么,朕也不想知道了,都交给你们议论去吧。”

    穆念白看着沈宜兴坚毅沧桑的面容,一时有些惊诧,沈宜兴却笑着晃了晃头,自嘲道:“真是年纪大了,竟没来由地说这许多丧气话。”

    有内侍来禀报,各位将军们已经在乾清宫外候着了。

    沈宜兴便挥挥手,放过了穆念白:“今日就不留你了,抓紧去看看你姑娘去吧。”

    “哪日得闲,把崔棣和孩子一块带进宫来,让朕好好瞧瞧。”

    宫中的骚乱已经虎贲营平定了,各处衙门都在紧密锣鼓地安排差役缉捕残党余孽。

    穆念白嫌车马太慢,一扬马鞭,策马驰骋,直奔府门。

    到了家,马还没停稳,她便飞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将手中马鞭随手扔给仆役,衣裳也不换,水也不喝,一路撞翻府中许多珍惜名贵的花草盆栽,直奔崔棠的屋子去了。

    熟悉的门扉就在眼前,穆念白却忽的停住了脚步。

    她抬手,却只是将指节轻轻放在木门之上。

    不知为何,她竟忽然有了些近乡情怯的羞涩。

    崔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那个刚出世的小女孩,又是什么样子?

    穆念白心中闪烁过许许多多的疑问,每一个都让她心中荡起一阵阵涟漪。

    她忍不住搓了搓脸颊,心想,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去见里面那一对小人儿呢?

    “你站这作什么?”

    不大友善的声音,穆念白循声回头,见是秦可心。

    脸色也不太友善。

    秦可心掐着腰,先指挥身后跟着的几个捧着盆盆罐罐的小厮进屋:“你们先进去给崔棠换药吧,他身子虚,伤口又没有愈合,见不得风受不得凉,你们一定要小心。”

    几个面容清秀的小厮低眉顺眼地应了。

    秦可心又叉着腰,斜着眼睛瞪穆念白,生气地哼一声:“有些人原来还记得回来呢。”

    “再不回来,孩子都能成婚了!”

    穆念白自知理亏,连声告饶:“原是我不对,只是今夜宫中生乱,我被困在宫中。事情解决之后,陛下又留我议事,只好先委屈你们了。”

    秦可心还是气呼呼的,抬腿便踹她一脚。

    “是!你们当然有理由了!”

    “你们的事,都是家国大事!这世界离了你们,转都转不动了!”

    “我们就是活该看上你们,活该守着你们吃苦受累,活该为你们哭得眼睛都干了!”

    “你们就那么狠心!事情平定了也不肯先回来看看!”

    秦可心自顾自发泄一通,还是觉得气不过,又飞起一脚,向穆念白踹过来。

    没瞄准,狠狠踹到了旁边的石阶上。

    秦可心的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抬着一只脚,单腿蹦来蹦去,指着穆念白嘟嘟囔囔地骂。

    穆念白被他说得没脾气,只好先叫来府里的医师,给他看脚趾。

    秦可心举着腿,泪汪汪地坐在台阶上,努tຊ着嘴道:“我倒是没事,你还是抓紧去看看崔棠吧,他”

    他原想添油加醋,把崔棠受的苦通通告诉穆念白的,可是崔棠不让他说,他也只好委委屈屈地闭上嘴,瞪着穆念白道:“哼!你等着后悔吧!”

    穆念白快步走进屋中,却见一扇翡翠屏风,一层细棉布幔,将崔棠围得严严实实的。隐隐约约能看见五六个小厮,正围着他,小心翼翼地换药。

    地上搁着个铜盆,盛着半盆热水,浸泡着几条沾满血的帕子。

    穆念白的心狠狠一跳。

    隔着布幔,她听见崔棠隐忍的呻吟和小声的啜泣。

    她知道,崔棠是很能忍疼,如今他竟疼得哭了起来,她的一颗心就仿佛坠入了冰窖中。

    她轻手轻脚地上前,小心地掀开布幔。

    空气微微流动,里面管事的小厮立马一惊一乍地大叫起来:“哪个作死的东西把幔子拉开了?!不知道郎君现在不能见风吗?!”

    穆念白立马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又轻手轻脚地布幔放下了。

    她低声道:“是孤。”

    那气势汹汹的小厮立马没了声,白着脸小声解释:“殿下,殿下奴不是有心不敬,实在是,实在是郎君他”

    穆念白挥手制止了他惶恐不安的辩解,心疼地看着床榻之上脆弱不堪的崔棠。

    他紧紧蹙着眉,面如金纸,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紧紧咬着牙关,仿佛是在竭尽全力,忍受着来自小腹的剧痛。

    穆念白坐在榻边,取出自己的丝帕,温柔地为他擦去额上的汗珠,制止了小厮们向她行礼。

    “无需多礼,你们肯为崔棠尽心,孤赏你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责罚你们?”

    “你们出去以后,找管家拿两个月的月银,就说是孤赏你们的。”

    小厮们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

    崔棠听见穆念白的声音,挣扎着睁开眼睛,将自己汗津津的冰凉小脸,放在穆念白掌心里,像只小狗一样,贪恋地蹭来蹭去。

    他在穆念白怀里拱来拱去,将她身上周正的衣裳蹭出许多乱糟糟的褶皱。

    他一边笑,一边落下泪来。

    他很委屈地说:“三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奴给您,给您生了个女儿呢!”

    穆念白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轻声哄他:“我知道,我都知道。”

    “崔棠,你是我的功臣,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星星月亮,我也去给你摘来。”

    崔棠用力抓着她的手,声音颤抖:“奴不要,奴什么都不要。”

    “奴只想三小姐留在这陪着奴。”

    穆念白便微微附身,轻轻亲吻他汗湿的额头与湿漉漉的眉眼:“好,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崔棠这才抿着嘴笑一笑,牵着穆念白的手,用力地点一点头。

    “好!”

    崔棠刚刚生产完,精神不济,牵着穆念白的手,哼哼唧唧了一会,就歪着头沉沉睡去了。

    穆念白只是看着他沉静的睡颜,便觉得心满意足。

    有小厮捧着她新出生的女儿过来道贺,穆念白将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她温柔地脱着崔棠的脑袋,小心地搁到柔软的枕头上,蹑手蹑脚地起身,领着那小厮来到外间,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白玉团子。

    圆滚滚,胖嘟嘟一个小丸子,大脑门一看就很有福气。

    穆念白盯着她看了半晌,动作生疏地摇晃着她,只觉得非常陌生。

    她已经有了念儿,可她见到念儿的时候他已经快一岁了,如今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这小孩看上去健壮极了,被穆念白的动作弄醒了,并不慌乱,先瞪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穆念白看了一会。片刻后,她仿佛是意识到是眼前这个人打断了自己的美梦,将嘴一咧,就要放声大哭。

    穆念白惊慌失措,怕她的哭声惊醒了崔棠,急忙伸出手指放在她柔软的嘴唇边,小声和她商量。

    “好女儿,小祖宗,你先别哭。”

    小东西瞪着她,将嘴咧得更大了些。

    “只要你不哭,娘亲给你打个大金锁!”

    小东西歪着头,像是思考了一会一样,竟然真的缓缓安静下来,将手指塞进自己嘴里,着迷地嘬了起来。

    穆念白送了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把小孩还给小厮,心有余悸地说:“抱出去吧,别惊扰了崔棠。”

    “找几个忠心得力的奶公公来照顾她,别让崔棠费心。”

    小厮便小心把小孩抱走了,又有几个小厮端着纱布和药膏进来,穆念白看见就有点心惊:“不是刚换过药吗?怎么又得换?”

    小厮们左右看看,面面相觑,想起崔棠千叮咛万嘱咐,嗫嚅着不敢多言。

    穆念白伸手夺过他们手里的瓶瓶罐罐:“罢了,孤亲自来吧。”

    崔棠小腹上那个伤口每隔一个时辰就得换一次药,他已经有些习惯了,略微睡上一会就会悠悠转醒,只是意识模糊,忍着疼,由着小厮们给自己换药罢了。

    身边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想来是小厮来换药了。

    崔棠揉了揉眼睛,主动掀开锦被,露出自己小腹。

    这回不知是哪个小厮,毛手毛脚的,弄得他有些不舒服。且这回这个小厮身形过于高大,影子落下来,竟能把自己整个都包围进去。

    崔棠十分不解地睁开眼睛,却看见穆念白正轻手轻脚地去掀自己的衣裳。

    崔棠一下子就清醒了,他顾不得痛,用力拧着身子,躲开了穆念白的手。

    他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崔棠脸一白,却咬着牙不肯叫出声。

    穆念白急忙按住他,不解地看着他,小心地解释:“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给你上药。”

    崔棠用力缩着肚子,不停地躲着她:“不,不要三小姐换药!”

    穆念白看上去有些受伤:“为什么不要我?我做错了什么事吗?”

    崔棠慌不择路地摇着头,急忙否认:“三小姐没做错事!是,是奴不想劳烦三小姐”

    穆念白轻轻捏着他柔软的脸颊笑:“你为我生了个女儿,我不过是给你换个药,怎么算得上劳烦了?”

    崔棠只是一味地躲着,始终不愿意:“不要,就是不要!”

    他越躲,穆念白心中的担忧就越盛,她强硬又温柔地压着崔棠的双腿,单手捉住他两只胳膊,轻轻撩开了他的衣裳。

    原本白皙光洁的小腹上,如今多了一道猩红的伤疤,似乎先是被人剖开一道口子,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又用羊肠做的线细细地缝了起来。

    穆念白看着,一阵哑然。

    崔棠小声哭起来:“早就说了,不要三小姐换药。”

    “这伤口这么难看,三小姐见了,一定不喜欢。”

    三小姐见了这么丑的疤,也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办?

    穆念白只觉得喉间一阵阵发紧,上回生念儿时,崔棠肚子上可没有这道疤。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棠扯着衣服,扭过身去,背对着她一个字都不肯说。

    穆念白叫来小厮,让他们先给崔棠换药,自己则走到外面找到秦可心,细细盘问起来。

    秦可心就冷笑一声:“我早说了,你就等着后悔吧!”

    穆念白是沉默着回来的,她面沉如水,崔棠见了,心中就十分酸涩。

    果然是不喜欢吗?

    也是,那么大一道疤,还血淋淋的,那么吓人,谁会喜欢呢。

    崔棠神色黯然,他是听说过许多这样的故事的,原本盛宠一时的男子因为生育面容受损,身材走样,就惹了妻主厌弃,不止恩宠不再,还被妻主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一边,凄苦潦倒过完一声。

    产后多思,崔棠总是忍不住想到事情最后的结果。

    他吸了吸鼻子,难过道:“奴肚子上添了疤,三小姐不喜欢也没什么。”

    “是奴不争气,不能完好无损的为三小姐生下女儿”

    他未尽的话被穆念白一个炽热的吻堵在了喉咙中,他在刹那间睁大眼睛,伸手抚摸穆念白的脸颊,却在她眼睫下摸到潮湿的水气。

    崔棠有点喘不过气来,轻轻咬了穆念白嘴唇一下,又用力地推了推她。

    他红着脸,迷茫地看着穆念白郑重的眼神。

    穆念白牵起他的手,亲吻他的手背。

    “我穆念白,此生必不负你。”

    崔棠喉结一滚,害羞地低下头去,不敢看穆念白眼中的炽热:“平白无故的,三小姐说这些作什么?”

    穆念白抚摸着他的额头,轻轻笑着:“养好身子,我带你进宫见母亲去。”

    第105章 皇帝的惆怅 “tຊ难道真的是朕做错了吗?……

    那一夜的惊魂动魄仿佛是一场噩梦, 天大亮之后,京城道路又变得干净整洁,宽敞明亮。

    尤其是朝臣入宫上朝的那条路, 用不了半个时辰, 就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光洁如新。

    只有偶然路过那些狭窄幽深的小巷时,才能从渗入泥土中的深红痕迹和青石墙壁上交错的刀光剑影, 窥见那一夜的血腥与残酷。

    大臣们对朝堂上忽然少了个靖王, 后宫中忽然少了个凤君这些事闭口不言, 仿佛她们从未存在一样。

    昨夜的事亦是如此。

    沈宜兴不问,她们不说;沈宜兴一问, 她们就做出一副惊讶震惊的模样来, 前后左右,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看一看同僚, 然后仿佛是心有灵犀一样, 异口同声道:“啊呀, 昨夜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吗?!”

    “臣睡得早, 臣不知哇!”

    “陛下受惊了, 那贼人那样凶恶, 那蛮夷的毒药那样狠毒, 今日见陛下安然无恙, 臣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这时候沈宜兴就会皱着眉,很不解地问一句:“你不是早就睡着了吗?你从哪知道这些事?”

    对面的人就会白着脸支支吾吾半天,含含糊糊地混弄过去:“听说, 臣只是听说”

    沈宜兴就会从鼻孔里散出一阵轻蔑的笑声,淡淡看她们一眼,将她们撂在一边晾着, 任由她们心惊胆战地胡思乱想,自己则去和几位将军们商议北上征讨北狄人的事了。

    北狄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在沈宜兴的底线上跳舞,沈宜兴已经忍无可忍了。

    她不容置喙地颁布了调兵北上,留太女监国的命令。

    朝臣们对此早有预料,并未多言,只是在沈宜兴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的,向穆念白递来一个讨好的笑容。

    北狄人是要打的,闹事的世家余孽也不能放过,有坏心眼的朝臣跳出来,拱手很恭敬地问沈宜兴:“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苏氏刺杀陛下实为大不敬,与他勾结串联之辈也是谋逆悖乱,十恶不赦的罪人,合该千刀万剐。”

    “只是那些附庸她们,以求升官发财的呢?是否一律按谋逆论处,抄家灭族呢?”

    沈宜兴垂眼静静观察着这个臣子,她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眼睛亮得吓人。沈宜兴认出了她,来自南方的耕读世家,前些年家中一处田产被苏氏门下食客侵吞剥夺,一向和苏家人不是很对付。

    她提的这个问题,放在从前,沈宜兴是不会犹豫的。

    攀附乱臣,有什么可说的?杀了就是了。

    可是经过昨夜,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被改变了。

    她固然还是那个勇猛威武、不可一世的皇帝的沈宜兴,但她开始学会了思考了自己的身后事。

    她想,珀儿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身边,自己总不能留一个烂摊子给她。

    沈宜兴眸光微微闪烁,并没有直接回答,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了穆念白:“朕要忙调兵的事,这种小事,去问太女,由太女全权处置便是了。”

    沈宜兴在心中想,反正她是永远学不会怎么妥善地处理这些事了,不如把这些麻烦都交给擅长处理麻烦的人,反正珀儿是自己的亲女儿,这个国家早晚是她的国家,她难道会害自己吗?

    知人善用也是一种美德啊!

    穆念白也隐隐感受到了沈宜兴的这种变化,她在心中很刻薄地概括了这种变化。

    昨夜过后,沈宜兴变得略通人性了些。

    沈宜兴把得罪人的麻烦丢给了她,穆念白并没有推辞,躬身领命:“是,女儿一定尽心竭力,为母皇妥善料理此事。”

    似乎是余毒未清,一向面色红润健康的沈宜兴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毫无血色的脸上浮着一层憔悴的青灰色,乌青的嘴唇干裂起皮,眉宇间仿佛紧锁着一团漆黑的浓云。

    她听了穆念白的话,疲惫地点了点头,她见众人再无要事,便将穆念白留下,挥手让其余人退下了。

    乾清宫中,沈宜兴命人点起气味浓重馥郁的安神香,缕缕青烟盘旋而上,绕柱不绝。

    沈宜兴盯着它们看了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

    穆念白瞧着她苍白的脸色,从内侍手中接过汤药,亲手奉到沈宜兴案上。

    沈宜兴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去见过孩子了?”

    穆念白点点头:“是,是个很健壮的小孩子,又很调皮,不让人省心,出生时就让她爹爹受了不少罪。”

    沈宜兴满意道:“健壮好,看崔棠瘦瘦小小的模样,朕还担心会影响到孩子呢。”

    “不过到底也是崔棣的侄女,健壮些也是应该的。怎么没带进宫来给朕瞧瞧?”

    穆念白解释道:“孩子还小,离不开爹爹。崔棠为了生她,肚子上破开好大一个口子,如今正在养伤,床都下不得,等他大好了,女儿将她们一并带来,在母皇膝下尽孝。”

    沈宜兴闻言讶然道:“崔棠他竟能为你做到这一步吗?”

    片刻后她自嘲地笑了笑:“论排兵布阵,你远远不如朕,可是论择夫的眼光和运气,朕却是远远比不上你。”

    穆念白没接这个话茬,只是关切地问:“母皇脸色不太好,可是没休息好?”

    沈宜兴靠着软枕,往后靠了靠,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

    “方才朕小憩片刻,梦见了苏氏。”

    “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血淋淋地站在那,责问朕为什么要那么对他。”

    沈宜兴仿佛又陷入了那个漆黑的梦境,自顾自地说着。穆念白抿着嘴唇,不言不语地听着。

    “朕对他,难道不好吗?那时他全家都要仰仗朕的庇护,他一进门就是正夫,该给的权力、尊重、钱财,朕都给他了,朕还和他生下嫡长女。朕给了他想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他难道不该柔顺大度、贤惠容人吗?”

    “朕是宠爱慕容氏过了些,可是他嫁过来之前朕就问过他,他是同意了的,又不是朕把刀放在他脖子上逼他嫁过来的,他是愿意嫁过来的!他凭什么怨恨朕!”

    沈宜兴捂着眼睛,用力地搓揉起来。

    “朕其实梦见了许多人。”

    “苏氏怨恨朕,慕容氏也怨恨朕,就连你的父亲,那么柔顺谦和的一个人,竟也入梦来怨恨朕!”

    沈宜兴抬起头,用赤红的眼睛看向穆念白。

    “难道真的是朕做错了吗?”

    穆念白微微垂下头。

    这不是她能定论的问题,沈宜兴问她吗,也不是为了寻找答案的。

    果不其然,沈宜兴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不不,朕不会有错的。朕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做错过,朕怎么会有错的?”

    “朕走的每一步,一定都是正确的。定是沉溺温柔乡太久,朕才生出这些伤春悲秋的心思,等大军开拨,等上了战场,等敌人的血溅在地上,朕就不会这样了。”

    穆念白没有拆穿她,劝她先喝药吧。

    趁沈宜兴喝药,穆念白问:“还有一件事得请示母皇,良侍慕容珠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母皇想如何处置他?”

    沈宜兴又捂住了脸,片刻后,穆念白听见了她低沉的声音:“且养着吧,他一个男人,也怪不容易的。”

    第106章 小外室的坏心思 “三小姐做的事都是大……

    沈宜兴想好吃好穿养着慕容珠, 慕容珠却并不想让他如愿。

    尽管穆念白这几天都在闷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心甘情愿地陪着崔棠, 任劳任怨帮崔棠哄孩子。但纷纷扰扰的传言, 还是一路从慕容珠居住的宫殿,一路小跑,连滚带爬, 撞进了她的耳朵里。

    在承诺给她做一身蜀锦衣裙之后, 怀里那个吱哇乱叫了一上午的小女孩终于咧着嘴, 笑呵呵地安静了一会。

    这个精力旺盛的小肉球还没有名字,但穆念白已经给她起好了小名——就叫猢狲大王, 一来是听说贱名好养活, 二来是穆念白从来没见过这么调皮捣蛋,叫人不得安宁的小孩。

    她欲哭无泪地抱着正在尝试在她身上爬上爬下的猢狲大王, 在心中十分想念乖巧可爱的念儿, 念儿虽然瘦小病弱, 但是娴静安宁, 从不叫她和崔棠费心力。

    她托着那个沉甸甸的小女孩, 温声软语哄了半天, 总算是把那个猢狲哄睡着了。

    穆念白轻手轻脚的把她交给仆役们, 大气也不敢出, 生怕又惊醒了这个混世的魔王。

    仆役们这两天也见识过了她仿佛无穷无尽的精力和魔音贯耳的威力,小心翼翼地接过她,亦是蹑手蹑脚, 屏息凝神,把她带到了旁边屋子里,轻柔地放到摇篮里让她安眠。

    穆tຊ念白终于找到时间处理外面的流言。

    她靠着椅背, 轻轻合着眼睛小憩,听着下属轻言慢语的禀告。

    “你是说,慕容珠已经寻死觅活好几次了?”

    “是,那夜过后,他刚被人抬回宫就上了一回吊,被宫人救下了。这些天仍然不死心,摔碎了好几个琉璃瓶子,用那些碎片割自己的手腕。私下里,还悄悄找太医院要过好多副作用很大的药材。只是每一次都被宫人拦下来了,从今天早上,就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副要随他舅舅而去的模样。”

    遭逢大变,身边亲近之人一个接一个地横死离世,家族犯了重罪,成年的女子处死的处死,流放的流放,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进宫当了舅舅的替身。唯一能提携护佑他的靖王沈珂也犯了事,自己也被牵扯其中,变成了菜板上鱼肉,由着阴晴不定,暴虐残忍的沈宜兴决定自己的生死。

    慕容珠又不是什么聪慧通透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是情理之中的。

    到了这一步,穆念白也不想再说什么太刻薄的话,只是蹙着眉道:“宫侍自戕是株连九族的重罪,陛下没有惩处他吗?”

    “他长的很像过去的慕容贵君,宫中也许多年没有孩子降生的喜讯了,陛下还是很喜欢他的。前两天还去宽慰了慕容良侍几句,赏赐了不少东西。”

    穆念白轻轻嗯一声:“毕竟只是个男人罢了,长得又合心合意,当个花花草草养着也足够赏心悦目,陛下如此,也是情理中事。”

    下属微微摇了摇头:“殿下有所不知,陛下头两天还和颜悦色,耐着性子,忍者脾气劝慰,只是慕容良侍哭闹太过,陛下似乎也有点不耐烦了。今早从良侍宫中出来时,摔了不少名贵瓷器,脸上也是怒气冲冲,很不高兴的样子。”

    对于沈宜兴来说,肯屈尊降贵,哄你几句已经是你天大的福分了。你却不领情,岂不是把沈宜兴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她能容忍慕容氏到现在,恐怕也是看在故去的慕容贵君的面子上。

    下属缓缓汇报完了近日的流言,凑近了悄声问她:“殿下,既然这慕容良侍百般寻死,咱们何不成全了他呢?也省得他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吃苦受累,以泪洗面?况且”

    下属压低了声音,循循地劝道:“且他如今怀了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也就罢了,不过是添一份嫁妆,可若是个女孩,岂不成了殿下的威胁?”

    穆念白诧异地看了这个下属一眼,语气有些严厉:“你跟在孤的身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那孩子就算是个女孩,和孤差了二十多岁,会对孤造成什么威胁?又有什么值得畏惧的?”

    下属急忙躬身请罪:“是属下想左了,可是慕容良侍他确实是不想活了呀,咱们也不算害他,反倒是在帮他呀。”

    穆念白冷眼看着这个下属:“照你的意思,咱们杀了他,他还得谢谢咱们不成?”

    “孤看你有些脸生,你是什么时候跟在孤身边的?”

    下属听出她话中的不虞,白着脸,小心谨慎道:“属下是上个月过来的。”

    她害怕穆念白怀疑她的忠心,急忙跪下指天发誓:“殿下明鉴,属下绝不是慕容氏和苏氏余党,属下是陛下亲自挑选,送来为殿下分忧的属官,属下绝无二心!”

    穆念白搓着眉心,心中无奈极了——沈宜兴委任的东宫属官大都如此,忠心不二,能文能武,认她为主,就一心一意为她着想。但也许是因为曾经为沈宜兴效忠过,这些人有一个通病——不太通人性。

    她们为太女办事,那就只有太女的命算命,需要她们拼上性命保护。旁人的性命则算不上性命,而是牌桌上的筹码,可以付出的代价,可以讨价还价的成本。

    她们是沈宜兴需要的将军,却不是穆念白想要的治世的能臣。

    只是她们一心赤忱,穆念白也不好打击太过。

    穆念白沉吟片刻,命令道:“如今孤身边并不缺你这样的人,倒是宋好文那里缺几个人手,先委屈你去她那里帮忙吧。跟着宋好文瞧一瞧,别人是怎么做事的,待你学会了再回到孤身边做事也不迟。”

    下属虽然惶恐委屈,但一想宋好文虽是白身,与太女却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心中也未曾升起过什么怨恨,规规矩矩地行礼告退,去找宋好文帮忙干活去了。

    穆念白撑着额角,心中有些疲惫。

    翡翠屏风之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崔棠从难得的好梦中醒来,闭着眼睛,在柔软蓬松的蚕丝枕头上蹭来蹭去,像小鸟抖擞羽毛一样伸了个懒腰。

    他伸手摸不到穆念白,立马就叽叽喳喳地叫喊起来。

    “三小姐!三小姐您在哪里?”

    穆念白听了这声音就忍不住笑,颇为无奈地起身,转过屏风,却见这小鸟左看右看寻不到自己,竟是忍着伤口的疼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正捂着肚子找鞋穿呢。

    穆念白被他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抬着他的双腿,又把他抗回床榻上。

    她捏着崔棠的鼻子,板着脸,表情严肃,恶狠狠地教训他:“太医是怎么说的?伤口长好之前,你是不能下床的,否则伤口愈合不好,留下伤疤你就哭去吧。”

    崔棠被她揽着,很自然的,亲昵又依赖地依偎着她,眉眼弯弯,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笑眯眯道:“留疤就留疤,反正三小姐不嫌弃奴。”

    他不仅有恃无恐,还恶人先告状道:“都怪三小姐!明明说好了一直陪着奴的,却跑到外面去让奴好找!”

    穆念白看着他仍然有些苍白的小脸和消瘦的骨骼,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是轻声解释。

    “外面的臣属来找我,耽误了一会,不是故意不陪你的。”

    崔棠眨了眨眼睛,懂事的从她怀中钻了出来:“可是有政务要处理?”

    “若是有,三小姐尽管去就是,奴已经好多了,还有那么贴心的小厮在,三小姐不用担心奴的。”

    穆念白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轻笑一声:“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

    崔棠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低下头小声道:“三小姐做的事都是大事,哪一件不比奴重要?”

    “奴不想因为自己矫情,耽误了三小姐的事。”

    穆念白捧起他的脸颊,轻吻他的额头,低声解释:“并没有什么大事,正好也问一问你这位苦主的意见。”

    “慕容珠曾设计想害你性命,如今靖王事情败露,他被牵扯其中。如今怀着孕,却整天寻死觅活,有人劝我不如遂了他的意,趁机了解了他,我有些拿不准主意,所以来问一问你。”

    崔棠低着头,搂着穆念白的腰,小声问:“三小姐为什么拿不准主意呢?”

    穆念白解释道:“他若是个女人,犯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会这样纠结。”

    “可他只是个男人,还是个孕夫,他固然不无辜,天大的罪过,还轮不到他一个男子来担。”

    崔棠努力思考了一会:“奴倒是没想那么多”

    “许是刚生了孩子的缘故吧,奴总觉得慕容珠虽然很可恶,但是稚子无辜,慕容珠死有余辜,可是他腹中,怀的却是陛下的孩子,您的妹妹弟弟。”

    他眨了眨眼睛,眼中光芒闪烁:“而且奴还是很讨厌他,一死了之也太便宜他了!让他活着,才能让他赎罪呢!”

    “哼,以后他是仰三小姐鼻息过活的罪人,奴却是三小姐的夫郎,以后他若想过得舒坦些,就得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地来讨好奴!”

    崔棠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穆念白见了只觉得可爱,一边揉搓他柔软的面颊一边道:“好,那就听你的。”

    也许是不愿意在留在宫中听慕容珠的哭哭啼啼,沈宜兴命人将他锁在深宫中,用柔软的丝绸绑缚住他的双手双脚,不许他再胡思乱想,也不许他再有自己的动作。吃饭穿衣,甚至如厕沐浴,都有专门的人伺候,只是永远不许他独处。

    沈宜兴自己则一心扑在军队中,加快了筹备北上作战的进程。

    在边草老尽之前,沈宜兴率八万骑步精兵,以崔棣、沈珂二人为先锋,从燕京出发,浩浩汤汤向着北境而去。

    穆念白则留守皇宫,全权处理朝中一切政务。

    她虽名为太女,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她手中的权力,已经和皇帝没有多少区别。

    在她雷厉风行地处置了谋反作乱地苏氏主犯,又轻拿轻放,对苏家几位未曾犯下大错的附庸小惩大诫后,不管是寒门新贵,还tຊ是世家后裔,都群星拱月一扬,渐渐地聚拢在她的身边。

    对北狄的一战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结束了。

    沈宜兴用兵如神,转进如风,兵分三股,仅有三个月就将北狄的骑兵逐出了大周的国境。

    只是她仍不满足,仍然下令追击,直到于瀚海大漠中追上了单骑逃命的北狄可汗,挥刀将她斩于马下。连同北狄可汗帐下对她最忠心、最勇猛的部族也被沈宜兴拿了祭了刀。

    这一战中,两位先锋表现皆是不俗。

    尤其是靖王沈珂,贵为大周亲王,却次次都能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奋勇杀敌。

    只可惜天妒英才,竟叫这样一位将才在追击途中中了北狄人的埋伏。她被数倍于己方的敌军包围,却从未下马投降,指挥士兵苦守三日,自己却集矢如猬,壮烈殉国。

    还是多亏了另一位勇猛非常的先锋崔棣,率十二个亲随,深入敌营,七进七出,才将靖王的尸身抢回大周营中,以亲王礼葬在了大周边境上,好让这位英勇的亲王,在身后也能守卫大周的边境。

    班师回朝之后,本该是举国同庆的时候,沈宜兴却久久不曾在朝会上现身。直到日上中天,宫中才传来消息,陛下旧毒复发,昏迷不醒,正召了太医医治。

    第二天,有内侍来传令,命太女沈珀,携太女夫崔棠,进宫侍疾。

    第107章 皇帝的梦 “朕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

    穆念白和崔棠携手缓步走进殿内时, 沈宜兴正静静地平躺在明黄的床榻上,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不详的青黑色。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无坚不摧的帝王在这一刻显得脆弱又渺小,她凌厉的剑眉紧紧锁在一起, 似乎是在忍受某种剧烈的痛苦。

    穆念白乍一见她, 就被她憔悴灰败的面容吓了一跳,她很少见到这样的沈宜兴。

    沈宜兴睡着,穆念白和崔棠也不便打扰, 坐在一边, 悄悄地眉来眼去, 传递着自己心中的情思。

    这是崔棠产后第一次面见皇帝,尽管肚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但他还是强撑着一口气, 把腰杆挺得笔直,也不敢坐实了, 只用半个屁股小心地挨着凳子边儿, 战战兢兢地坐着。

    穆念白见状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附在他的耳畔, 小声劝他:“陛下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你为皇家绵延后嗣有功, 伤口又尚未好全, 陛下还睡着, 你何须这样小心谨慎,处处拘着礼仪呢?”

    崔棠坐得有些腰酸背痛,抿着嘴唇, 很小心地挪了挪屁股。

    “奴害怕啊”

    “那是皇帝,是三小姐的母亲,还是崔棣的顶头上司, 奴小心礼貌一点,总不会出错吧?”

    问这话的时候他一双水光粼粼的杏眼睁得圆滚滚的,红润的嘴唇微微张着,看上去就有些呆呆的,穆念白看了就很喜欢,牵着他的胳膊强迫他将整个身子都搁在凳子上。

    “你这么彬彬有礼,岂不显得我这个当女儿的粗鲁不孝,这不好,十分的不好。”

    她轻轻拍了拍崔棠后背:“万事有我在前面呢,你只管怎么舒服怎么来便是了。”

    崔棠心中熨帖极了,白皙的面颊上飞上两朵红云,微微侧身,倚靠在穆念白身上。

    “三小姐既这样说,那奴就不客气了。”

    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贴了过来,略显凌乱的发丝轻轻蹭过穆念白颈间,让她忍不住发出一阵战栗。

    穆念白垂眸,静静看着他恬静的笑容,只觉心里早已经化成一尺春水。

    一直在殿外巡查守卫的崔棣听闻二人到来,急忙去偏殿里脱去冷铁的盔甲,换上一件裁剪利落的修身骑装过来见她们。

    穆念白上下打量着她,几个月不见,崔棣却仿佛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

    三个月的风霜雪雨让她脸上的那一点稚气完完全全地消散了,她脸上一双凤眸,闪烁着更加锐利、更加坚毅的光芒。那张肖似其兄的俊美面容上添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北境凛冽的风、严酷的雪将她的皮肤磨砺成粗粒的麦色。

    但这一切非但没有消减她的美丽,反而让她看上去更加迷人了。

    崔棠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妹妹,心中霎时涌上许多想说的话,乱糟糟地堵在嘴边,真开口时,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双目通红,含着盈盈的泪珠,满怀欣慰地看着她笑。

    穆念白拍了怕崔棣的肩膀,笑道:“去北境一圈,终于变成大姑娘了。”

    在穆念白和亲哥哥面前,崔棣看起来倒像个小孩子,欢欢喜喜道:“是,变成大姑娘就可以为三小姐分忧了!”

    她的声音透亮极了,洪亮得和一口钟一样,甚至昏迷中的沈宜兴都被她这嘹亮的一嗓子喊了起来。

    沈宜兴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起身,靠着软枕,眯着眼睛看她们。

    她的声音有些喑哑:“朕还没死呢,你倒先想改换门庭了。”

    三人急忙将手中的东西都暂且搁到一边,一齐奔到床榻前,穆念白从内侍手中接过药,跪在床前,亲手伺候沈宜兴喝了。

    沈宜兴闭着眼,十分艰难地吞咽着,过了许久,才将嘴中那一口又苦又涩的药汁子咽下去。

    崔棠手脚麻利,从怀中掏出丝帕,仔细地为沈宜兴擦去嘴边的药渍。

    沈宜兴用手背挡住了他的动作:“你刚生产完不久,身上伤口还未长好,这种伺候人的活,让你女人来就行。”

    崔棠有些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在周围人讳莫如深的叙述中,在街头巷尾的谈资中,沈宜兴似乎并不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穆念白依言从他手中接过丝帕,轻轻为沈宜兴擦了嘴。

    沈宜兴微微叹了口气,似是感慨:“朕与你,虽是母女,从来只有你在床前尽孝,朕却从未养育过你。”

    这样的话从沈宜兴嘴里说出来实在有点奇怪,穆念白在心中默默猜测着,也许是病中多思,沈宜兴竟然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穆念白细细观察着沈宜兴神色,见她脸色苍白失血,双眸充血赤红,呼吸急促紊乱,像极了那一夜中毒的样子。

    “母皇这是怎么了?可是前次余毒未清,去了北境,又被什么东西引发出来了。”

    “难道是陈若萱医术不精,开的药不能完全化解那些毒药吗?”

    沈宜兴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捂着嘴,一边咳一边示意崔棣来解释。

    “陈太医的医术很好,这次也是多亏了陈太医提前配好的药丸和药方,才能在危急时刻,把陛下从生死存亡的关头救回来。”

    穆念白听着就拧起了眉:“听你的意思,陛下是又中毒了?”

    崔棣轻轻颔首:“是,北狄可汗被我们撵进大漠后,穷途末路,想出了诈降的计策。”

    “使者将涂满剧毒的匕首藏在袖中,佯装献宝,说北狄传世的珍宝只有天下第一的英豪才配拥有,她们只想把珍宝献给陛下,若闲杂人等想要染指她们的珍宝,哪怕她们拼尽族中最后一个女孩,也要和大周不死不休。”

    “陛下信以为真,孤身上前接受她的的献宝。北狄使者趁此机会,暴起伤人,用手中的匕首,割伤了陛下的手臂。”

    穆念白问:“可审出是什么毒来没有?”

    崔棣点点头:“就是上回苏氏下的那种毒。那使者受了刑,撑不住,交代那毒药是北狄贵族秘制的毒药,寻常人是拿不到的。”

    这就更坐实了苏家与北狄勾结串联,沆瀣一气。天牢中关押着的那几个在文人中名望甚高的大儒,看起来也不必等到秋后了,即可就可以推到菜市口千刀万剐了。

    崔棣继续道:“出征前陈太医为陛下准备了药,当时我立马就喂给陛下了,本来是好转了许多了。只是后来追击北狄可汗,陛下亲历亲为,身先士卒,血脉翻涌,又诱发了体内余毒,以至于变成了今天这副模样。”

    沈宜兴止住了咳嗽,抬腿踹了她一脚:“什么叫今天这副模样?你这话说的好像朕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这毒上次都没能杀死朕,难道朕会给它第二次机会吗?”

    “朕不过是觉得年纪大了,身乏体虚,精力也大不如从前,所以想叫你们进宫,交代你们几句话罢了。”

    三人皆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沈宜兴慢慢喝着茶水,抬眸望向空中的一团虚无,脸上却露出十分怀念感叹的神情来。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浊气,看向了穆念白:“朕不想做皇帝了。”

    穆念白利是从地上蹦了起来,惶恐地劝她收回成命。

    沈宜兴却笑着制止了她:“你做出这副样子来干什么?”

    “你心里明明最清楚tຊ,朕是真的不适合当这个皇帝。”

    穆念白抿着嘴唇,不敢言语。

    沈宜兴自嘲地笑笑:“不怕你们笑话,年纪越大,朕越觉得这皇帝当起来真是无趣极了。”

    “天下的英豪都被朕杀尽了,四方蛮夷也不是什么经得住打的东西,朕坐在这孤零零的王座上,当真是无趣极了。身边也看不见几颗真心,却处处都是口蜜腹剑、尔虞我诈的小人。”

    “后宫中男人们虽是笑靥盈盈,可又有人谁是真心对朕?朕这一生,只真心爱过三个男人,穆白是到死都不肯原谅朕的,慕容氏是个残忍善妒的毒夫,苏氏又是个表里不一的疯子。朕一颗赤诚的朕心,竟是全都错付了!”

    穆念白只是低眉顺眼、一言不发地听着,这事就不能细想,越想越不对劲。

    沈宜兴又在叹气,一边叹气,一边用帕子捂着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来。

    “朕是真心觉得,在京城当皇帝,还不如在扬州当地痞流氓有意思。”

    穆念白看着她的眼睛,觉得沈宜兴并不是真的认为在京城当皇帝无趣,她只是在隔着千里万里的路途,隔着十年百年的光阴,在怀念那些被永远留在扬州城中的那些人。

    穆念白看着沈宜兴两鬓生出的斑白,垂下眼睛,在心中想,沈宜兴也许真的是老了。

    沈宜兴望着殿外小憩的间隙,陈若萱提着药箱如期而至。

    她两条长眉拧得麻花一样,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来。

    穆念白不由得问道:“如何?可是陛下病情有变?”

    陈若萱微微摇头:“陛下正在慢慢好转,臣只是不解罢了。”

    “寻常人若是中了和陛下一样的毒,第一次时便会一命呜呼,就算命大撑到第二次中毒,也断不会像陛下这样能说会笑的,还隐隐有了耐药性。”

    “陛下这样的奇人,臣在翻遍医学典籍,也从未见过。”

    穆念白思考了一会道:“都说时势造英豪,前朝时天下大乱,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股烟尘,陛下也许只是应运而生,是被上天派下凡间,来结束这乱世的。”

    也许上天急躁了些,派出来的这位猛人,选择了最方便迅速的捷径——诸侯是吧,反王是吧,都给你们杀了。

    穆念白这样想着,心中忽地又生出一种奇异的想法,乱世时沈宜兴应运而生,如今天下太平,沈宜兴是不是又要抽身而退了?

    陈若萱似乎和她想到了同样的事,低声道:“如今乱世已定,陛下是万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要命了。”

    “陛下虽是撑过了两次下毒,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要想长命百岁,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殚精竭虑,好耗费心神。最好是”

    陈若萱将声音压得极低:“最好是将肩上的担子都卸下来。”

    沈宜兴又喝了些药,精神有些不济,便又斜倚着靠枕,小睡了一会。

    只是她睡得十分不安稳,嘴中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些什么。

    穆念白凑近听了一会,听见她有时是在斥骂曾经的对手,有时是在呼唤侍君的小名,有时还会提到死去的沈瑾与沈珂。

    直到最后,她渐渐地说累了,环抱着胸膛,微微蜷缩起来。

    穆念白轻手轻脚地上前,为她掖好被角,低下头时,却听见沈宜兴低声哽咽了一句。

    “哥哥”

    穆念白惊诧地抬起头,心中疑惑极了。

    沈宜兴原来还有一个哥哥吗?怎么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殿外碧蓝的天空渐渐昏沉下来,雨声潺潺,有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沈宜兴被雨声吵醒,静静靠在窗边,望着殿外连绵不断的雨丝出神。

    她伸出手,尝试接住那些从天而降的,缠绵轻盈的雨滴,却总是徒劳无功。

    她回忆着梦中的那个身影,平静地笑了笑。

    “朕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这样的冷漠、残忍、无情。

    第108章 皇帝的记忆 “可是朕如今,却连哥哥的……

    沈宜兴有些疲惫倚靠在软枕上, 并不理会穆念白亲手奉上的汤药,挥手将汤药推到一边。却将深沉晦暗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崔棠与崔棣。

    她微微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朕曾经其实也有一个哥哥的。”

    “就和你们兄妹二人一样。”

    穆念白垂着头, 静静听着。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 也从未听朝中大臣们议论过,想来要么这是一件被尘封已久的旧事,旧到三十余年过去, 连沈宜兴都很少能想起这件事了;要么在沈宜兴心中, 这件事是一桩谁都不能提起的禁忌, 禁忌到她宁愿忘却,也不想让外人知晓。

    穆念白心中思绪百转千回, 同崔棠崔棣一样?

    意思是在很久以前, 沈宜兴也是和唯一的兄长相依为命的吗?

    沈宜兴就算再无情、再冷漠,这样一位和崔棠一样的好兄长, 若是活到现在, 怎会没人听过他贤名?即便是不幸亡故, 沈宜兴贵为皇帝, 坐拥天下, 岂会既不大修陵寝, 又不追封, 给他一份身后的哀荣?

    那位兄长对沈宜兴而言, 一定是到死也不愿记起的剧痛。

    这是一桩被流光冲刷了几十年的旧事,沈宜兴在年轻力壮时更是千方百计地想要忘却,所以即使如今特意去回忆, 往事也变得灰蒙蒙的,像隔了一层纱,雾里看花。

    穆念白忽然记起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流言蜚语——扬州城中曾有过一阵议论, 说慕容氏能够盛宠不衰,正是因为他有一位好妹妹。

    那时她还觉得荒谬,慕容氏那位好妹妹,文不成武不就的,与其说是慕容氏靠妹妹得宠,不如说是他妹妹靠他有了荣华富贵。

    如今再看,这传闻竟是有的放矢。

    沈宜兴很用力地回忆了一会,很遗憾道:“若他还活着,朕一定会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尊贵的男人。”

    “什么世家的公子、将门的少爷,都要臣服在他的衣裾下。就是朝堂上那些饱读诗书的宿儒,杀敌无数的将军,都要对他恭恭敬敬的。”

    “可是”

    沈宜兴自嘲一笑,缓缓摇了摇头:“可是朕如今,却连哥哥的模样都记不住了。”

    崔棣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心想怎么会记不住哥哥的样子呢?她想都不用想,就能在心中描绘出哥哥漂亮的容颜啊,尤其是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她怎么会忘记呢?

    崔棣跟在沈宜兴身边日久,拳脚功夫是一日比一日更精进,但在为人处世上,也隐隐有了和沈宜兴齐头并进的态势。

    沈宜兴又爱惜她的天赋,待她和自己的亲女儿也没有什么区别,更叫崔棣越发无法无天起来。

    她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听了沈宜兴这话,忍不住便问:“怎么会记不住呢?那可是最亲近的人啦啊!”

    沈宜兴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刀子一样的眼神似乎想要把崔棣扎透,崔棣浑然不觉,继续道:“臣就永远不会忘记兄长的样子啊!”

    崔棠在心里一边感动,一边气急败坏地骂崔棣没眼色,看不见陛下那十分不善的目光吗?

    “既是相依为命的兄长,就算是死,也该将兄长的模样刻在心中再去死啊。”

    崔棠急忙抬手重重打了崔棣箭头一巴掌,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来,恶狠狠地教训她:“陛下面前怎可这样口无遮拦,没遮没拦地说这些晦气的话?!”

    沈宜兴并不生气,反而看着她们二人,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

    她命内侍制止了崔棠的动作,轻轻咳嗽几声。

    “崔棣说得又没错,你打她作什么?”

    她目光慈爱,看向崔棣,仿佛是看向了另一个自己,另她仿佛想在崔棣身上,看见自己有可能变成,却在几十年的岁月中湮灭的样子。

    “崔棠是个好哥哥,你也是个好妹妹,所以他不会忘了你,你也不会忘了他。”

    “可是朕与你不同,朕的哥哥和你的哥哥也不同。”

    沈宜兴闭上眼睛,在仅存的记忆片段中独立寻找着有关兄长的蛛丝马迹。

    她的哥哥,当然也有很清秀的面容,虽然比不过崔棠漂亮迷人,但倚着门槛笑一笑,也会引得许多女子过来勾三搭四。她的哥哥,当然也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聪明,有时靠着坑蒙拐骗,也能为她带回来几块甜味的糕点和新奇的小玩意。她的哥哥,当也有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粗鲁,会故意把尿盆泼在隔壁那个恶老爹门前,扯着嗓子和他爹来娘去的对骂。

    这么想来,她的哥哥,就算比不上崔棣,可也相差不大。

    自己怎么会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呢?

    是因为他总是在她出去打架时抄起晾衣杆使出全身力气来教tຊ训自己吗?是因为他总是说些絮絮叨叨的话,阻拦自己出去作一番大事业吗?是因为他在自己打死豪商家仗势欺人的管家后,竟软了骨头,跪在她们脚下求饶吗?

    沈宜兴喉间微微滚动,捂着沧桑的眼睛,有些痛苦的将头深深埋进胸口中,声音有些干涩。

    “若他活着,若他活着朕一定把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他。”

    沈宜兴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

    “可是他死了,死在了朕最软弱、最无能为力的时候。”

    “朕甚至连他是怎么死的,尸骨被抛在何处都不知道。”

    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在他多次中毒,旧毒复发,身体和精力都大不如前的今天,久违的虚弱与无力终于让她缓缓记忆起了尘封在心中的往事。

    那仿佛是一个大雨天。

    扬州城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不见天日,路边的水沟里蓄满了雨水,黄绿色的污水争相恐后地溢出来,一边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道,一边漫过行人光秃秃的脚背。

    会有肥硕的大黑耗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城中每天都在饿死人,这些畜生却吃得脑满肠肥的。它们围在那个一头扎进污水中,衣不蔽体的贫儿身边,贪婪地嗅来嗅去。

    那天她刚赌光了偷来的钱,心知回家之后一定哥哥一定会骂很多难听的话,心中就十分郁闷。

    她一脚踢飞那些丑陋的畜生,将那个瘦瘦小小的贫儿从水沟里拎出来扔在一边,任他自生自灭。

    ——不然她还能作什么呢?难道要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分给他吗?

    这个世道,能活便活,不能活去死便是了。

    她甚至掏了掏那个贫儿的衣裳,幻想着能摸出些值钱的东西来。

    她当然一无所获,心中更加郁闷。

    所以当孙家那个满脸横肉的小管事气势汹汹地找来,索要被她偷走的银子时,她不仅没有理会,反而很嚣张地朝她脸上啐了一口。

    钱是她偷的不错,可那钱难道干净吗?

    不都是孙家欺压百姓得来的吗?且那个小管事,沈宜兴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不过是街头的一个地痞流氓,就因为跪得快,舔得起劲,就摇身一变,成了孙家的小管事,反过头欺压起自己来!

    真是岂有此理!

    且她那些钱,不仅没让自己赢,反而又陪出去一件单衣,真是晦气!

    非得给她个教训才行!

    沈宜兴心中存着这样的心思,所以二人打起来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是那小管事先掏了刀子,往她腿上狠狠扎了一刀,才激出她的血性来的。所以她夺过刀,往她脖子上扎,往她心口上捅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直到那个管事软绵绵地倒在臭水沟里,沈宜兴心中也没有多少波澜。

    她甚至没有慌张,甚至对着惶恐四散的路人们笑了笑。

    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那管事本就是该死的人,她只是为民除害而已。

    她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会引发多严重的后果,孙家有很多个管事的,死了一个,就会有无数个想踩着尸体往上爬的人。云端上的贵人们难道会为了一个敛财的工具大动干戈吗?

    只是沈宜兴没有想到,那天管事的冒着大雨出门,是替孙家小姐去青楼里赎人的,她被自己杀了,孙家小姐那个相好的,却被死对头赎了去。

    孙家小姐大动肝火,当天就掘地三尺,把喝得烂醉的沈宜兴从街边酒肆里捆来出来,要切掉她十根指头,把她大卸八块,丢出去喂狗。

    沈宜兴自己是不怕的,真动起手来,孙家那些仆役,难道能打得过她吗?

    可是她的哥哥怕极了,天那么黑,雨那么大,他却深一脚浅一脚地寻到刘府门前,跪在高高在上的孙家小姐脚下。

    孙家小姐冷笑一声,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脱下一件衣裳。

    直到脱无可脱,被孙家小姐拽着头发,粗暴地拽了进去。

    孙家小姐说——你妹妹害我没了个男人,你就得赔我个男人。

    看在她哥哥颜色尚好的份上,孙家小姐放过了她。孙家仆役们将她丢了出来,像是往外丢一条死狗。

    隔着高高的院墙,沈宜兴恍惚间仿佛听见男人痛苦的哭喊声,可她定了定神,却又只能听见瓢泼的大雨声。

    孙家的仆役们围上来,笑得古怪:“我们小姐放过你了,还不快滚!”

    沈宜兴宁愿她没放过自己。

    后来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知道第二天拂晓的晨光洒满大地时,她浑身是血,那把从仆役手中抢过来的刀已经砍豁了口子。

    她站在血泊中,面无表情地抹一把脸,伸手揪着孙家唯一一个活口——孙小姐,问:“我哥哥呢?”

    孙家小姐恐惧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只怪物,她吐出一口鲜血,什么也没说——她死了。

    有人说那夜孙府宴饮,刘家小姐也在其中。还在前半夜,瞧见刘家小姐带着一个男人匆匆离席,

    可沈宜兴后来挨个问过,谁都不肯承认带走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从此人间蒸发了。

    那一夜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沈宜兴赫赫的凶名传遍了扬州城,她从街边的混混变成了各路豪商的座上宾,人人都来巴结奉承她,生怕得罪了她。她也会收钱,替她们摆平一些事。

    她战无不胜,曾经看不起她的豪商们不得不正视她、仰视她,甚至是惶恐不安地跪在她的身下,请求她的庇护。

    血一次又一次溅到她的脸上,沈宜兴的心变得越来越硬,她甚至不愿意再想起那天的事。

    只要想起,她就会开始痛恨自己的顽劣不懂事,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这种从心底传来的痛,让她难以呼吸。

    索性就忘了吧,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宜兴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紧紧揪着心口。

    她看向穆念白,向她招了招手。

    “这是朕交给你的最后一件差事,你若能办好,朕就把一切都交给你。”

    “帮朕,找到兄长的尸首。”

    “朕起码,得为他立一座坟茔。”

    第109章 小外室的育儿经 “崔棠,你还记得刘卿……

    从宫中回来, 一连过了三四天,崔棠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仿佛干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一样。

    就连一双儿女在地上爬来爬去, 不小心撞在一起, 齐齐露出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羊毛地毯上这样的滑稽事,也不能叫他露出分毫的笑容。

    崔棠出神地盯着这一对小孩,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唉你们也是一对兄妹啊。”

    陛下和她那位早死的哥哥是兄妹, 他和崔棣是兄妹, 自己这一双不叫人省心的儿女也是兄妹。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永无止境地轮回一般,循环往复, 永不停歇。

    崔棠撑着下巴, 在心里悄悄地想:同样是兄妹,陛下和哥哥就太不圆满, 自己和崔棠虽然结果圆满, 但过程实在艰辛, 所以

    崔棠默默垂下眼睛, 打量着地毯上那两个脑门贴着脑门,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睡大觉的小东西。

    他思考了一会, 从地毯上一把将自己女儿捞了起来。

    这个调皮捣蛋、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和她那个安静内敛, 体态纤弱的哥哥都已经有了十分响亮的大名, 男孩从水,叫沈澜,女儿从火, 叫沈煜。

    这自然是上了玉碟,在宗人府留了档的大名。

    不过穆念白存了几分私心,又叫崔棠私下里给这两个小东西取了小名。崔棠这几年虽然勉强读了本书, 但肚里仍然没多少墨水,辗转反侧半天,想得满头秀丽长发都掉了好几簇,也没有想出什么文雅好听的名字来。

    到随后只好赌气一般将这两个小家伙一齐抱到膝上,先捏捏儿子的手,轻轻点点他的鼻尖道:“你呢,就叫穆念儿。”

    然后再按住像蚯蚓一样在他膝盖上扭来扭去的闺女,掰着她圆滚滚的胳膊让她趴好,崔棠歪着脑袋,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

    “你呢,不如就叫穆齐天好了。”

    他说这句话时,坐在一边批阅奏章的穆念白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崔棠立马瞪圆了眼睛,顶着一张微微泛红的桃花面,气呼呼地问:“您笑什么吗?!”

    穆念白从他手中接过女儿,拍了拍她滚圆结实的四肢,笑道:“想骂你姑娘皮得和猴一样也不用这么拐弯抹角吧?”

    崔棠被说中了心事,只得讷讷地狡辩道:“怎,怎么会呢!齐天难道不好吗?我还怕这名字起得太大,以后不好养活呢!”

    穆念白和女儿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被吐了一脸口水。穆齐tຊ天笑嘻嘻的,伸手帮她把脸上的口水抹匀。

    穆念白:

    穆念白选择把这只泼猴交给经验老道的宫中内监,穆念白擦着脸道:“她既当了我的女儿,哪里还需要有这样的顾虑。”

    穆齐天虽然看起来还只是个圆滚滚肉乎乎的小团子,但挥舞小短手威胁自己娘亲时已经颇具统帅风姿,穆念白就笑道:“生在皇家,就该争与天齐才是。”

    崔棠还是很不放心,提心吊胆道:“就算这样,我心里总是十分不放心。”

    穆念白轻声一笑:“你要实在不放心,她不还有个外号吗?叫她猢狲就是了。”

    她拍了拍崔棠的手,附在他耳边低声安稳:“再不放心,宫中安华殿,宫外法华寺,都有福泽深厚的大师,让她们为这泼猴祈福就是了。”

    崔棠很认真道:“都说心诚则灵,以后每日我都亲手抄了经书送到安华殿里去。”

    眼前这活泼好动的小女孩有三个名字,崔棠纠结了一会,不知道该叫哪一个。

    他想了许久,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至关重要,便很郑重道:“沈煜。”

    沈煜转了转乌黑灵动的大眼珠子,嘬着手指,难得很安静地看着他。

    崔棠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哥哥身体不好,以前跟着我,又吃了许多苦。”

    “你要好好待你哥哥,保护好他。”

    崔棠抿了抿嘴唇,总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大不敬,便将声音压得更低。

    “千万不要变得和陛下一样也不要变得和崔棣一样”他思考了片刻,帮沈煜树立了一个学习的目标,“你呀,最好还是变成和你娘亲一样的人。”

    也不知道沈煜到底听没听懂,只能看见她在哪里咧着嘴,发出一阵阵清脆悦耳的小声。

    崔棠叹了口气:“真是个猢狲!”

    他又看向念儿,心疼地抚摸着这个孱弱的孩子,崔棠附身亲了亲他的额头,小声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许很难,但是你是哥哥,若有危险,你也该挡在妹妹身前才是。”

    念儿早慧,已经能听懂许多话,讲出一些简单的音节了。

    崔棠说话时,他就睁大眼睛,似懂非懂地听着。崔棠说完后,他还会伸出手,去碰触崔棠紧皱的长眉,咿咿呀呀地说些崔棠听不懂的话。

    崔棠知道,念儿是在安慰他。

    穆念白走进来时,就看见崔棠抱着两个小孩,一会和这个说几句,一会教导那个几句。这只小黄莺,自己还未长大,就开始喂养两只嗷嗷待哺的雏鸟了。

    尤其其中还有一只英武的雌鹰。

    穆念白心中十分宽慰,缓缓走近几步,就听见崔棠语重心长地教育沈煜:“你以后一定会很厉害,你一定要保护好哥哥!”

    穆念白失笑,坐到他的身边,接过沈煜自己逗弄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哪能听懂你说的话?”

    崔棠笑道:“三小姐的女儿,一定和三小姐一样聪明,我说什么她一定都能听懂的。”

    崔棠心知这几天自己心事重重,穆念白也在为了沈宜兴交代的差事四处奔波,一刻不停。

    一桩尘封了几十年的旧事,牵扯其中的人物大多早已作古,纵有蛛丝马迹,又该从何寻起呢?

    何况几十年时光如流水,沈宜兴的兄长纵然留下了尸骨,也早被匆匆岁月侵蚀成灰了,哪里还轮得到穆念白去找呢?

    崔棠轻手轻脚地把念儿放到摇篮中,自觉为穆念白揉捏着酸胀的肩颈。

    他手掌柔软,皮肤均匀细腻,力道又恰到好处,穆念白难得地放松下来,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崔棠轻声问:“事情可有眉目了?”

    穆念白牵起他的手:“查出来一点。”

    当日沈宜兴讲述时,她就注意到了一点。

    沈宜兴事后去问旁人时,有人说曾看见刘家的小姐从宴会上接走了一个男人。只是没有人承认,沈宜兴后来在刘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兄长的尸骨,刘家更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处处伏低做小,将稀世珍宝拱手奉上,以求得沈宜兴的庇护。

    沈宜兴拿了刘家不少好处,心中有再多怀疑,只能悻悻作罢。

    沈宜兴成事后,刘家更是接连不断的往她后宫里送外甥侄子,各个都青春年少,嫩得能掐出水来。更有一位刘侍君,还曾有了身孕,当时刘家家主刘卿文还仰仗这位怀孕的侍君,给自己添了不少麻烦。

    如今时过境迁,刘家已经灰飞烟灭,穆念白却忽然记起当时刘卿文冲崔棠放过的狠话。

    “崔棠,你还记得刘卿文吗?”

    第110章 三小姐的推测 “完整的尸身当然很难掩……

    穆念白看见崔棠的肩膀抖了抖。

    对于他来说, 刘卿文这三个字总能勾起一段叫人噩梦缠身的记忆。

    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掰着指头算一算,从他逃出那个吃人的地狱, 也不过过去了两三年。

    崔棠牙齿打颤, 忍不住往穆念白身边凑了凑,像只胆小的雀儿,紧紧依偎着自己唯一的倚仗。

    他小声说:“记得的但我宁愿不记得。”

    “三小姐怎么突然问起她, 可是查到了什么东西?”

    穆念白看着他煞白的小脸, 心中虽然已经在转瞬间闪烁过许多怀疑, 只是怕那些血腥阴暗的恶事吓坏了这只小鸟,只是微微一笑, 温声安慰他道:“不过是心中有了些猜测罢了, 不值得当真的。”

    “不过若要查这件事,我恐怕还得带着宋好文回一趟扬州。”

    崔棠忍不住蹙起了秀气的长眉:“可是秦可心马上产期将至, 宋好文答应了他, 一定陪他一齐等孩子降生的。”

    穆念白十分为难道:“可是扬州城中许多旧事, 只有宋好文知道得最清楚。”

    说一千道一万, 还是穆念白的差事最要紧。

    崔棠这个秦可心最铁杆的盟友当即叛了变, 一口答应下了:“好吧, 那还是你们的正经事要紧。”

    “你们做你们的事, 且让秦可心留在府中, 我亲自照料。若秦可心问起来,我先来做那个恶人便是了。”

    崔棠牵起穆念白的手,很认真地劝诫她:“不过三小姐您得提醒宋好文, 叫她一定提前买好赔罪道歉的礼物,否则可心若是闹起来,我可拉不住。”

    穆念白笑着点点头:“不用我提醒, 他也会准备好的。”

    她抓着崔棠柔软的手掌,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崔棠有些受不住痒,笑着往后躲。穆念白问:“你别光顾着秦可心了,我难得回扬州,你有什么想要的没有?”

    崔棠眨着眼睛,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

    扬州对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略去那些黑暗痛苦的记忆,如今崔棠能够回想起来,竟是只有在烈日下、在冷月下,挥汗如雨的日日夜夜。

    崔棠低下头,捏了捏自己的小腹,以前这里光滑紧实,摸上去就像上好的绸缎,他是很乐意矫揉做作,装作不小心,把这一小块雪白柔顺的肌肤露在穆念白眼前的。

    但是现在那里生出一点软绵绵的肉脂,虽然据穆念白说,摸上去也是软乎乎、滑溜溜的,虽然比不过从前,但也是十分可爱。

    但崔棠很不满意,甚至在心中对不争气的自己生出几分怨怼。

    “我好久没唱过戏了,三小姐若是回扬州,不如帮我订几身戏服头面回来。”

    穆念白就很奇怪:“戏服?这些东西难道京中没有吗?内务府里也有不少手艺精湛的绣工,你想要叫他们给你裁上几身便是了。”

    崔棠抓着她的手摇晃起来:“诶呀!三小姐您又不唱戏,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区别了!扬州和京师,那可是截然不同的两派呢!”

    其实并不是,沈宜兴是出身扬州的,她后宫中也有许多来自江南的侍君。她们自然更喜欢扬州一派的唱腔做派,经过许多年的融会贯通,京师中的戏班子和扬州城中的已经没有多少区别的。

    穆念白这些年忙得很,已经许久没有听过戏了,所以虽然怀疑崔棠的这番狡辩,但又没有什么证据拆穿他,只好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崔棠见她答应,当即小声欢呼一声,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办了个鬼脸。

    他想,宫中虽然有很多手艺精湛的绣工师傅,可是若让他们做,来得太容易,自己一定不会珍惜。再奢华靡费的戏服拿到手里也逃不过落在角落里吃灰的命运,自己一定是不会特意穿上去练功的。

    非得是穆念白千里迢迢,耗费精神心血,从扬州城亲自带回京城的戏服,他才会万般珍惜。会为了能穿上那身tຊ戏服,再为穆念白唱一出戏,没日没夜地练功。

    一定要把肚子上那些多余的肉都练掉!

    崔棠在心中很有干劲地下定决心。

    穆念白却很贴心地问:“扬州特产的酱菜和点心呢?你也许久没吃过了,可要给你捎回来点?”

    崔棠喉结一滚,低下头,却发现自己衣襟上多了两滴水渍。他急忙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擦去嘴角的口水,用力摇了摇头:“不,不用了!”

    穆念白犹自不死心地问:“真不用?”

    崔棠手脚并用,把她推出了门:“真不用!”

    这些天还是远离三小姐为妙,否则不仅肚子上的软肉减不掉,精致小巧的巴掌脸也要变得圆滚滚的了。

    穆念白被崔棠撵出了门,并不生气,心中只觉十分有趣。

    这只小黄莺是在焦虑接连生产之后,身姿不如从前吗?

    尽管穆念白很愿意告诉他,自己不会因为他身材、容貌的变化而疏离冷落了他。可穆念白也知道,崔棠的这种焦虑不会因为自己的安慰而消减。

    穆念白叫来府里的厨子,给她们交代任务。

    “你们去研究研究,有没有既能补气益血,调养身体,又不会增重太多的饮食。”

    “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去问府里的太医。”

    厨子们愁眉苦脸,领命而去。

    穆念白脸上笑容渐淡,出门去寻了宋好文议事。

    宋好文显是刚被秦可心闹过一番,眼下有几条肉红色的抓痕。宋好文显得有些羞赧,看着穆念白,很是艳羡道:“秦可心和崔棠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怎么这脾气还是这么火爆呢?”

    穆念白笑道:“难道不是你亲自惯出来的?我看你正喜欢他这份骄纵呢。”

    这是自然,一只可爱灵动的小兔子,偶尔被他蹬几下,啃几口,也是一种情调。

    二人都是为了正事来的,寒暄闲聊几句,穆念白便开门见山地问:“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刘卿文说的那些话?”

    “当时听着,我只以为她粗俗鄙陋,蛮横无礼。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奇怪。”

    以前穆念白在气头上时,也会说些诸如“仔细你的皮”“小心我扒了你的皮”一类的话,这原本只是些常见的口头禅,谁说也不奇怪的。

    但刘卿文不一样的,她生气时,说的是:“我要扒了你的皮,挂在大堂里!”

    还有当时她威胁崔棠时的那句话——“三天之内,我要看见他那一身皮挂在我家下人的茅厕里。”

    和别人不同,刘卿文说这类话时,仿佛并不是为了赌气,而是家里真的缺这样一身人皮。

    穆念白心中不得不升起一个令人十分恶寒的推测。

    “尸骨无存”

    “完整的尸身当然很难掩埋”

    但如果是一滩血肉骨骼,那就很难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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