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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小外室的领悟 “我也怀孕了,正想来向……

    要不是宋好文和秦可心找过来, 崔棠还没发现,自己为了讨好凤君苏氏,竟已经与秦可心疏远不少了。

    若苏氏真是个贤良淑德的也就罢了, 秦可心心软, 自己做小伏低讨好他几天必然能够讨得他的原谅与理解,也不失为一件两全其美的妙事。

    偏偏苏氏的大度、宽容、和善、恬淡都是装出来,他和穆念白, 又已经到了针尖麦芒、水火不容的地步, 这就让崔棠感到十分后悔, 只觉自己何止是做了无用功,简直就是在给穆念白添乱!

    他面对秦可心时, 就有点羞愧, 一张漂亮小脸涨得红扑扑的,期期艾艾将这几天的事小心解释了一遍。

    他刚开了个头, 秦可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非但没有怪罪他, 反而感同身受一般, 幽幽地看向了窗外花团锦簇的苗圃。

    “实不相瞒, 我心中其中也有这样的忧虑。”

    穆念白成为太女后, 一来因为朝中诸事琐碎繁杂, 本就费心劳神, 二来,太女经商,难免会叫人嘀咕与民争利, 落人口舌。

    宋好文和她合作多年,多少风风雨雨二人都是同舟共济过来的,穆念白深知她不仅能力出众, 人品亦是十分贵重,是十分值得信赖的人。所以穆念白便将名下的大小商会、铺子整理一番,合至一处,全权托付给宋好文打理处置,自己则只是抽几成干股,到点分钱罢了。

    当然,若是宋好文在经营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穆念白自会为她筹谋划策、共度难关。

    比起在朝堂上和一肚子坏水的大臣们虚与委蛇,在倚老卖老的上司跟前唯唯诺诺的听教训,宋好文也更喜欢当说一不二的大掌柜,不仅财源广进,还能在江湖上来去自如。

    所以在穆念白地位稳固之后,她便将身上挂的几个职务一并辞去,只专心经营穆念白托付给她的生意。

    宋好文虽是白身,但京中谁人不知,比起那几个摆设一样的东宫属官,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才是穆念白真正的心腹。

    何况

    这话虽不敢放到明面上说,但私下里谁没有议论过?听说宋好文辞官,不止是为了帮穆念白经营生意,更是为了在暗处,替她处理那些太女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听说她已经在暗处为穆念白培养了许多死士,替穆念白搜集情报、刺杀政敌、审讯俘虏。

    穆念白初来京中时形单影只,潦倒落魄,也是多亏了宋好文在暗中的这些布置,才能有今日的辉煌。

    故而宋好文虽是白身,府中来往的客人却是各个显贵非常。

    五品官在外面也许会被旁人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进了宋府,想见宋好文,却是排队都要排出二里地。

    只是宋好文只听穆念白命令行事,对这些心思各异,各有所求的朝臣们从来不假辞色,见了憎恶不喜欢tຊ的人,更是一点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只差命仆役们拿扫把把她们撵出去了。

    见宋好文如此难以对付,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些人精一样的朝臣们难免就打起了秦可心的主意。

    宋好文聪颖伶俐,被她娇养在后宅中的秦可心却是心软单纯,虽然胆子小,又没什么见识,却是被宋好文捧在掌心中的宝贝。

    去岁宋好文和秦可心完婚,为了给自己这个秦楼楚馆出身、受人非议的小夫郎撑腰,大婚时宋好文恨不得把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过来撑场子。

    当日十里红妆的排场,就是京中不少名门显贵家的小少爷见了都为之眼热,私下里偷偷说了不少酸话。何况太女还特意在百忙之中抽身出来,亲自来为这一对璧人送上祝福,甚至还特意为她们求得了陛下的恩赏,这样的体面,就是比起皇亲贵胄的婚礼,也不遑多让。

    大臣们虽然头发花白,眼睛却都清明得很。宋好文有多爱重这位娇娇小小的夫郎她们全都看在眼中,回家就吩咐自家夫郎,那秦可心看着就是个没什么心机好对付的,没事多去宋府上坐坐,和那秦可心打好关心,日后让秦可心吹吹枕边风,自家的事不久办成了吗?

    更有甚者,有人还动起了怀心思。

    ——那秦可心自己的出身就不清白,说不好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才爬上了宋好文的床。既然秦可心做的,她们为什么做不得,不过是往宋府送几个貌美伶俐的小厮罢了,秦可心难道能将人拒之门外呢?

    何况看秦可心的行为举止,实在不是个大方得体的君子。

    秦可心满腹的忧愁正是随着这些名门夫侍们的到访一齐生出来的。

    秦可心拉着崔棠的手,眼下隐隐的青黑显示着他的憔悴与伤怀。秦可心幽幽叹口气,轻声向崔棠抱怨:“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刚来京中不久,除了你,我身边也没有个说说体己话的人。这些话,我又不敢跟宋好文说,只怕他听了,笑话我无知矫情,反倒惹了她不快。”

    崔棠心中一阵黯然,细细想来,他和秦可心的处境似乎很是相似。

    偌大一个燕京城,能关起门来说悄悄话的,竟是只有眼前的人。

    “崔棠,我心里实在烦得很。你不知道,那些来拜访我的夫侍们,他们看我的眼神,总是让我浑身难受,我总是觉得他们虽然面上都是笑盈盈的,说的话也是又体贴又谦逊,可我总觉得他们会在我不在的时候聚在一块,暗中排喧笑话我。”

    “我有心想捉他们的错处,让他们也难堪羞耻一会,可他们从来不曾露出过马脚,反倒显得我心思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可心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服气道:“他们打量我看不出来吗?他们仗着命好,生在富贵人家里,比我多学了好些年的礼仪规矩,多读了好些年的诗词歌赋,就特意在我面前显摆!”

    秦可心掰着手指头,将这些人的罪证一一道来。

    “我特意从库房中取了上好的龙井招待他们,他们不喝也就罢了,还七嘴八舌地议论,说什么茶经上说龙井要以初冬时第一场落雪所化的雪水烹煮才适宜,方能显出龙井的清雅与风骨来。”秦可心如今想起来这些话,仍然气得直哼哼,“哼!他们说这些话,不久拐着弯骂我粗俗鄙陋,不懂风雅吗?”

    “还有上次我在家里请了戏班子来唱戏,我点了一出游园惊梦,女才郎貌,和那天姹紫嫣红的院子正相配。可他们却说更喜欢四娘探母这样赞颂忠孝的戏文,比那些小情小爱,只在梦中见了一面就私定终身的女女男男的好上太多。”

    崔棠见他说得疲累,急忙叫人端来茶水点心,亲手为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有些烫嘴,可秦可心说得口干舌燥,却是等不及了,便毫无风度地嘬着喝完了,用帕子随手一擦嘴,又继续哼哼唧唧道:“这就是变着法地说我当时攀上宋好文是不知检点吗?他们读了几本书,就以为别人都傻!”

    “难道我没有学过这些东西吗?他们小时候学不会这些东西大不了被教习爹爹们骂上几句,我小时候学不会,却是要被打死饿死的!他们学这些,难道是因为真的喜欢吗?还不是为了讨好女人,给自己寻个好妻主?”

    “他们会的那些东西我也会,我会的那些东西,他们有几个会的?!”

    “有本事来和我比试月琴琵琶啊!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附庸风雅,矫揉做作的东西,学一点礼仪规矩,会念几句酸诗酸文,就眼高于顶,拿鼻孔看人,哼,谁看得起他们!”

    秦可心一口气骂了许多人,崔棠不由得站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看你义愤填膺的样子,我竟看不出你在发愁呢?”

    秦可心将脸贴在他的手上,神色落寞:“也就在你这里,我才敢放开手狠狠骂他们一顿。真到了他们跟前,我哪敢说这么些话呢,还不是装作什么都听不出来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陪笑罢了。”

    “你不知道,他们都是世家贵族出身,各个优雅端庄,温柔体贴。我在心里虽然不喜欢他们的虚伪与傲慢,可我总是害怕。万一他们这样的做派才是正确的呢?万一我这种粗俗的,才是上不得台面的呢?”

    “我总是害怕,宋好文平时在外面接触的,总是他们那样的人多一些。万一她看惯了那样的作风,回到家后觉得我粗俗鄙陋,登不得大雅之堂怎么办呢?”

    崔棠回忆着这些天自己对苏氏小心翼翼地讨好,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和秦可心还真是同病相怜。自己对苏氏百般奉承,不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吗?

    崔棠便将这些天的事娓娓地说给秦可心说:“凤君平日里装的那么像,像得我真以为他是个大度和善的,到最后还不是装不下去了?”

    秦可心唉声叹气道:“话虽如此,可他们总是不露馅,宋好文难免会被他们骗了。”

    崔棠笑着安慰他:“宋好文和三小姐是患难之交,三小姐能一眼看穿苏氏的伪装,宋好文难道会看不穿他们拙劣的表演吗?”

    “没准她在外面见多了虚情假意的人,回家看见你,更觉得天真可爱呢。”

    秦可心脸颊微红,咯咯笑着,轻轻推了他一下:“就你嘴甜!”

    “唉其实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做,上次叫他们钻空子送过来四个漂亮的小厮。本想把他们打发出去的,可他们见了我就跪在我跟前,抱着我的腿哭,说我若是容不下他们,他们也无处可去,只好一根绳子吊死。”

    “他们哭得那么惨,我实在不忍心看他们因我而死,所以就把他们留下来,在外面当个洒扫的小厮,只将他们看好了,不许他们往宋好文身边凑就是了。”

    “只是有了这个先例,那些夫侍们更是源源不断地往府里送了好些漂亮男人来,个个都是身世凄苦,我不收下就要去找绳子吊死的。若是我找理由拒绝,他们就说宋好文在外辛苦,身边多几个贴心人也是好的,还说我为人正室,总要有容人的气度。”

    崔棠听了这话,便发出一声冷笑,这话多耳熟啊,苏氏劝自己给穆念白纳侍时,用的不也是这一套说辞吗?

    崔棠气道:“这些男人,自己家若是出了个爬床的小厮,只恨不得立马打杀发卖了出去,却到别人家里摆谱装大度,挑拨人家恩爱不疑的小妻夫,劝别人给妻主纳侍!”

    他拉起秦可心的手,认真地看着他:“这种事我也见识过许多回了,之前我还觉得苦恼,但经三小姐点拨,我已经彻底想通了。”

    “妻主爱惜咱们,咱们只管守着妻主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罢了。别人议论且让他们议论去,只要妻主对咱们的情谊不变,任别人说什么闲话,都影响不到咱们的。”

    “还有他们送来的那些人既是他们特意寻来送给宋好文的,你只管收下,让宋好文决定他们的去留就是了。你和宋好文多年妻夫,这样信任总是有的。”

    宋好文一想也是,把他们都推给宋好文,自己的麻烦就变成宋好文的麻烦了。

    宋好文要是敢把他们留下哼哼,那她就等着吧!

    崔棠又情真意切道:tຊ“经过苏氏这件事,我才明白了一件事。”

    “像咱们这种不大聪明的,万事听妻主的就是了,难道妻主还会还咱们不成?”

    秦可心被他说服,点着头应和:“你说得对,从前我只要不听宋好文的话,就会吃苦头。真不如事事都听她的,有事及时问她便是了。”

    二人交谈许久,崔棠总算没有忘了秦可心来的目的,笑着上下打量着秦可心:“不是说是来给我道喜的吗?喜事没听见,倒听了你一肚子抱怨,实在该罚。”

    秦可心的眼神停留在崔棠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甚至申出手,小心地摩挲着他的腰腹,崔棠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便笑盈盈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秦可心扭捏半天,方才小声道:“我也怀孕了,正想来向你讨些经验呢。”

    第92章 靖王的小动作 靖王恐怕是起了不臣的心……

    秦可心也有孕了。

    崔棠惊喜地瞧着他, 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觉得他小巧的面颊似乎确实变得圆润了些,不堪一握的腰肢似乎也确实变得结实了许多, 他拉起秦可心的手, 欢欢喜喜道:“这确实是个好消息!”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笑道:“你和宋好文完婚不过半年就怀了, 可见宋好文当真是爱重你的。”

    秦可心脸颊微红, 却嘴硬道:“我倒是觉得半年时间还是太长了, 宋好文虽然嘴上说忙于应酬,谁知道是不是被外面的野花野草把魂都勾去了。耽误了半年才让我怀上, 我还觉得他没用呢!”

    崔棠笑着, 替宋好文说好话:“好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呀。前面半年宋好文身上的事多多呀, 若是你那时候怀上了, 她反倒没时间照顾你呢。”

    秦可对此虽然心知肚明, 可嘴上却不饶人, 哼哼笑着, 故作嗔怒地埋怨崔棠:“我还没追究你冷落我的罪过呢, 你却帮宋好文说起话来了!咱们才是好朋友, 你不许给宋好文求情, 得站在我这边才行!”

    他一边恼,一边故作嚣张,要去挠崔棠肋下, 崔棠一边装模做样地躲,一边笑道:“你这是让我帮亲不帮理呀!”

    秦可心不讲理道:“帮理的人那么多,哪就少你一个了!倒是我, 身边正少你的支持呢!”

    他说罢,又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将耳朵轻轻贴在崔棠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好奇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秦可心仿佛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心跳声,他不由得问道:“宋好文也总是把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听,可她怎么老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秦可心情不自禁地感到担心:“不会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崔棠温声向他解释起来:“那小东西才多大,在你肚子里还未长成呢,能听见什么动静?”

    秦可心头一次怀孕,身边也没个信得过的人,宋好文虽然为他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陈若萱不当差的时候也会来为他把脉。可她们到底都是女子,秦可心的许多感受与忧思,对着她们,实在是张不开嘴说,只能来找崔棠倾诉。

    崔棠作为过来人,自然知道他心中的苦楚,便拉着他的手,将孕中需要注意的事情,一一的都和他细细说了。

    崔棠一边说,一边觉得惭愧。

    “我虽是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了,可是当时怀念儿的时候兵荒马乱的,咱们自爆尚且困难,我也没攒下多少养护安胎的经验,教训苦头倒是经受了不少。就是这些教训苦头,对如今的你来说,恐怕也没多少用处了。就是念儿,我也只是把他安安稳稳生下来罢了,三小姐体贴我体弱,用了多一倍的仆役们照顾他,我如今不过是每天去逗逗他,陪他玩一会,让他别忘了我这个当爹的罢了。”

    秦可心想起当时在扬州的苦日子,也不由得一阵黯然神伤,崔棠倒是看得开些,拍着他的手道:“不过现在咱们总算时苦尽甘来了,三小姐愿意以诚待我,宋好文也是真心实意对你好,过去的事,咱们就不要多想了。”

    “怀念儿时的经验教训虽然帮不上你,但这一胎我也比你大上几个月,陈太医每日都来诊脉,也告诉了我许多经验,你若遇上什么困难,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她们,只管来问我就是了。”

    秦可心点头应下,仰着脸,笑眯眯地许愿道:“我希望你这次生个女孩,我这次生个男孩,以后就让你的孩子娶我的孩子好了,这样咱们都不用为她们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崔棠心中也有这样的想法:“正是呢,不过是男是女都好,一女一男是能亲上加亲,就算是同性,咱们这样亲密的关系,也得让孩子们结拜成兄弟或是姐妹才好。”

    秦可心自然高兴,拉着崔棠的手亲亲密密地说起了悄悄话。

    秦可心是来跟崔棠报喜的,宋好文带来的消息却让穆念白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如今宋好文手下商铺如云,天南地北,往来行商的商队更是数不胜数。南来北往间,宋好文也就收拢了不少消息在手中。穆念白特意拨了许多机灵聪颖的姑娘,帮着她分析这些错综复杂、藕断丝连的消息。

    今日她就是带着分析好的消息来的。

    穆念白一目十行看完纸上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密密麻麻的情报,将腕间珠串转得飞快。

    “这么说来,靖王恐怕是起了不臣的心思了。”

    宋好文低声应是:“我也觉得如此,有几个给京郊猎场中豢养的老虎豹子供应活鸡活鸭的伙计说,慕容氏失势后靖王就日日在猎场围猎,打猎时又命令猎场的官吏们清场,不许人跟着。她虽然失势,但仍是亲王,猎场的那些官吏们不敢拦她,只能由着她去。”

    “咱们的伙计藏在猎场里面偷偷打探了几回,虽未能看见靖王的动作,但隔着那么远仍然能听见里面锣鼓喧天,那声势听上去比皇帝行猎时还有煊赫,实在不像是亲王行猎该有的样子。而且有个小丫头耳朵格外尖,她说她似乎还听见了兵戈相交的声音,只是她听得并不真切,我也拿不准这消息的真假。”

    穆念白挑出一份猎场向某家粮行收购粮食的单子扔到桌上,低声道:“听也许听不真切,但这些数,却足以说明一切了。”

    宋好文看去,只见这家满仓粮行给猎场供粮的时间,初时是三个月一次,后来变成一个月一次,再后来又变成一旬一次,到了最近,竟然变成三五日就要向猎场供一次粮,险些把店里的粮仓掏空都供应不上猎场的花用。

    宋好文轻轻冷笑起来:“猎场就是养了一群饭桶,也吃不下这么多粮食。”

    穆念白颔首:“恐怕是把暗中募集来的兵马都藏在猎场里了,猎场本就地广人稀,又都是些苦差事,那里的官吏们手里也没什么权力,捞不着多少油水。若非皇帝亲巡,官吏们总是怠慢懒散,靖王不让她们跟着,她们正好有了躲懒的借口,更不会细究靖王究竟在做些什么。”

    宋好文揉着太阳穴,凝眸问道:“这可是诛九族的罪过,她们虽然惫懒,难道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不放在心上吗?”

    穆念白轻声一笑:“未必没有存了从龙有功的心思。”

    “靖王若是得手,她就又成了皇帝唯一的皇女,就是皇帝出了事,她也能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天大的好处摆在面前,就是刀山火海,也有人愿意闯上一闯的。”

    宋好文心中还是不解:“可是猎场那么多官吏,难道一个忠心的都没有吗?”

    穆念白无奈道:“也许一开始有,只是山高路远的,她们又无故不得离岗,也没有权利给皇帝上密折,便是上了,皇帝也未必能见到,就是见到了,也未必把这事放在心上,长此以往下去,加上又被身边的人或威逼、或利诱,慢慢的也就歇了这个心思了。”

    宋好文虽然已经在北境战场上见识过了沈宜兴的特异之处,如今再听穆念白的分析,仍然瞠目结舌。

    “造反谋逆这种大不敬的事情,陛下竟然能不放在心上吗?!”

    穆念白和靖王同为皇女,穆念白手里也没有兵权,只凭一点蛛丝马迹,自然不能大动干戈地打上门去,围tຊ剿亲王。这样的情形,只能指望沈宜兴自己惊醒,她们则是做好万全的准备罢了。

    穆念白苦笑着叹了口气:“我那个母皇,正愁浑身力气没处发泄呢。”

    “陛下对自己的武艺兵法自信得很,天底下能文善武的豪杰那么多,哪个没变成她的刀下亡魂?就连北边的狄戎,南面的蛮獠,也难以在陛下手下撑过三月。你不知道,咱们这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陛下,平生最喜欢的事不是当皇帝,而是做将军,最好还得是能上阵杀敌,把敌人砍得鲜血飞溅的那种将军,靖王若是真举兵反了,咱们这位陛下恐怕高兴还来不及呢。”

    “而且靖王的武艺兵法”

    穆念白回忆着北境战场上沈珂种种急功近利的表现,心中也有些无奈:自己有多大本事,沈珂自己难道不知道吗?兵行险着,又不是让你自寻死路的。

    穆念白实在想出来,沈珂该如何在沈宜兴活得好好的时候通过兵变打败她,登上皇位。

    穆念白简略道:“陛下对靖王的本事也有数,自然更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

    她转念一想,又谨慎道:“话虽如此,却也得小心靖王耍花招。她打不过健康强壮的陛下,未必不会在毒药上动心思。”

    “虽然我已经动手将慕容家在宫中留下的钉子都拔去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靖王经营多年,难免有咱们漏掉的人,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宋好文闻言也将宫中的布置都梳理了一遍:“如今陛下身边有崔棣护卫,应当无碍,后宫之中虽然又添了一位慕容良侍,可他人微言轻,这种事他也插不上手,凤君虽然已经和咱们撕破脸来,但应当不会蠢到自毁长城。”

    穆念白心中稍定:“再让陈若萱时时为陛下诊脉便是了。”

    说话间,秦可心和崔棠二人也说完了小话,拉着手,一块蹦蹦哒哒的,小跑过来。

    穆念白和宋好文对视,将桌上的东西迅速地收敛好,同时笑着问道:“你们二人这又是一块做了什么坏事了,笑得这样开心?”

    秦可心上前,戳着宋好文的肚子问:“当着三小姐的面,你得给我保证好了。”

    “以后再遇到有人给你送漂亮小厮,你该怎么办?”

    第93章 太女的无奈 “这样吧,只要崔棠这次生……

    正巧穆念白也在旁边, 崔棠便也似笑非笑地睇着她,换换眨巴着明媚动人的眼睛。

    穆念白一瞧他那挤眉弄眼的小表情,便知道他心中偷偷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在期待自己也能趁机表明对他的喜欢与爱护罢了。

    这样要求对穆念白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若许下诺言就能让崔棠开怀, 穆念白自然愿意满足他。

    且秦可心提的这事确实是个问题。

    她与宋好文治家甚严,那些权贵往她们府里送男人时,胆子未必有那么大, 敢给他们下监视探听的命令, 不过是想走些歪门邪道, 花样百出地讨好她们罢了。

    她们仔细研究过穆念白和宋好文的经历,又比照崔棠和秦可心的例子, 投其所好, 选出许多她们自认为“能抓住穆念白或是宋好文心”的男人。

    这些被送过来的男人们大多有楚楚可怜的容貌,盈盈一握的身段, 和一个可怜悲惨的身世, 恨不得手帕一捏就能像开闸泄洪一样哭上一天一夜不带停的。

    看着这些出身底层、身如飘萍的人, 穆念白总会忍不住想起崔棠, 心中便会多一分恻忍之心。

    这些男人, 有小心机的不少, 真正聪明的却寥寥, 偏那为数不多的小心机又用不到正道上去, 每每只会给穆念白添堵。他们又没有崔棠那般可爱可怜的模样与脾气,待人接物,却比崔棠刻薄尖酸千倍万倍, 叫穆念白见之生厌。

    可是也不能直接就把他们撵出去。正如秦可心所说,他们身无长技,撵出去要么流浪街头。冻饿而死, 要么沦落风尘,身不由己。

    穆念白又不是什么穷凶恶极之辈,哪里能做这种孽?何况如今崔棠和秦可心都有了身孕,她们二人虽然从来不信神佛,但也想多做点善事,权当是给孩子积福了。

    可是也不能留他们在府里,否则早晚是个祸害。

    穆念白眼神微动,计上心头。

    她笑眯眯道:“这点事哪里值得你们为难?”她看向宋好文,挑眉与她交换眼神,宋好文勾着她的肩膀,亲昵道:“你是我的姐姐,我家的难事,姐姐帮我解决解决就是了。”

    穆念白便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你前几天不是还来和我抱怨,到了过麦的时候,京中工钱飞涨,各家铺子到处都人手不够吗?还有各家布庄、收拾铺子、香料铺子,总缺一些能干精细活的男人。”

    “这些男人,不就是送上门来的劳力吗?他们有手有脚的,怎么就不能自己养活自己,非得靠勾引女人、提心吊胆地过活了呢?”穆念白算着把他们派去铺子里帮工的成本与收入,越想越觉得划算,“何况这些人身契还在咱们手里,让他们干活,咱们都不用给他们工钱,管饭就行。”

    说罢,她似乎觉得自己给他们的待遇太低了点,急忙找补道:“不过咱们也不是那种盘剥没够的人,照正常的市价给他们工钱就是了。好吃懒做、偷奸耍滑的就扣他们工钱,表现名列前茅的,就把卖身契还给他们。到那时候,他们也应该多多少少学会了一技之长了,就是自立门户,也不至于饿死。”

    宋好文亦觉得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点头应下,看向秦可心,笑着安排:“如此,就劳烦夫郎回家后把那几个男子的卖身契找出来给我吧,我拿到铺子里去,好让他们干活的时候有个念想,也能鸡鸡勤恳一点。”

    秦可心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他再也不用看那些花枝招展的男人涂着大红的口脂,做作地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秦可心拉着崔彤的手摇来摇去,不舍道:“好不容易见你一次,才聊了这一会,就又得回去了。”

    崔棠也有点舍不得他离开,这些天他一心扑在凤仪宫里讨好凤君苏氏,好不容易醒悟过来,还没得及好好补偿秦可心呢。

    穆念白和宋好文看着这两只小家伙依偎在一起的可爱模样,脸上也情不自禁地挂上一抹微笑。

    她们对视一眼,暗中交换着眼神,穆念白忽道:“我看不如让秦可心在这小住片刻就是了,我这一应药材药品都备下了不少,又有崔棠陪着秦可心说话,免去他孕中多思多虑,也省得陈若萱两头跑。”

    宋好文欣然应允,叫来秦可心一说,秦可心便欢呼一声,蹦起来狠狠在宋好文面颊上嘬了一口,当即就反客为主,安排起穆念白府里的车妇去套马备车陪自己回家收拾行李去。

    秦可心一边指挥仆役们,一边拉着崔棠的手央求:“你陪回去一趟好不好?我第一次有孕,不知道该带什么过来。”

    崔棠挡不住他的痴缠,无奈笑着应下了。

    穆念白安排了几个身高体健,忠心不二的男仆们跟着他们出门,自己则和宋好文留下,给秦可心打理住处。

    宋好文跟着她忙前忙后,在空隙时面色凝重地问:“怎么突然让秦可心留下来?可是想到什么不妥的地方了?”

    ——放在以前,只有穆念白和自己外出行商,有可能生死未卜的时候,才会叫崔棠和秦可心住到一块,相互之间,相互也好有个照应。

    穆念白轻轻搓着眉心,有些头疼道:“只是心中有些不安,靖王买粮的频率越来越高,也许马上就快按捺不住了我总觉得,近日会有大事发生,他们都怀着孕,最容易受伤,留在我这里,有卫队和太医看护,咱们也能放心些。”

    宋好文深吸一口气:“是啊,我看着靖王闹出来的动静,也觉得心惊胆战的。”

    等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崔棠和秦可心回府安顿好后,穆念白亲自出马,盯着附中仆役们小心谨慎地照顾府里这两个小孕夫,偶尔再陪着这个小人,去逗念儿玩。

    如此欢欢喜喜过了两三个月的平静日子,秦可心渐渐显怀,崔棠产期也渐近,穆念白早早做了万全的准备,特意把熟悉崔棠身体状况的陈若萱从太医院里调出来,专门看顾崔棠生产。

    只是宋好文那边分析出来的消息越来越叫人心惊胆战tຊ,仿佛靖王明天就要反了一样。可是宫中却是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那天她和凤君苏氏撕破了脸,皇帝收了罪人慕容氏的外甥慕容珠进宫。慕容珠成宠后不久,慕容氏就死在了凄清孤冷的春熙殿。宫里的眼线递话出来,慕容氏是绝食自绝的。他大概也知道,只有自己死了,沈宜兴才会把对自己的追忆与思念,投射到慕容珠身上,他们慕容家,才会再出一个盛宠不衰的宠君。

    苏氏仿佛是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甚至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这几个月里,苏氏终于沉寂了些,不再一心折腾崔棠。穆念白听说他仿佛是在气急败坏,绞尽脑汁地磋磨皇帝的新宠慕容珠。

    沈宜兴也没有任何异样,仍然每日生龙活虎地和崔棣切磋,且听崔棣幽怨的声音,沈宜兴人至中年,拳脚功夫却更加精进了。

    穆念白心中却总觉得不安,便在一个午后打定主意,递了腰牌进宫求见沈宜兴。

    沈宜兴刚笑纳了肖似贵君的慕容氏,正全心全意地沉湎在美人的温声软语,小意顺从里,连爱侍慕容氏逝去的哀痛都被这个像极了慕容氏,却比慕容氏更年轻、更温顺的慕容珠冲淡了不少。

    只是沈宜兴也知道这慕容珠曾经差点变成了穆念白的未婚夫,虽然经了种种波折婚事作废,但沈宜兴面对穆念白,总觉得有些尬尴。

    何况穆念白递腰牌进宫时,她正宣了慕容珠伴驾,更不想面对穆念白。还是近身值守的崔棣劝了她几句,沈宜兴才点头放穆念白进宫来的。

    穆念白进殿行礼之后,默不作声地站在下首,不动声色地将殿中情境尽收眼底。

    上首的沈宜兴衣衫凌乱,明黄衣襟被血红酒液浸湿,穆念白只要轻轻一嗅,就能闻到殿中冲天的酒气。穆念白心中叹了一口气,抬眼向殿后的青玉屏风看去,果然屏风边缘出,看见一截藕段一样的雪白小臂,未着寸缕,慌不择路地躲到屏风后面,冒冒失失,撞碎了桌上的瓷瓶。

    沈宜兴整理着衣襟,听着后面劈里啪啦的声音,声音有些不自然。

    “如今这些奴才们,真是越来越不当心了,朕非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行。”

    穆念白只装做没看见,还得违心地夸赞:“这是母皇仁心,下人们才不害怕您。”

    沈宜兴干笑两声,示意穆念白上前去:“难得见你主动进宫见朕,可有什么事不成?”

    穆念白走上前去,却在桌案上看见一只打开的瓷盒,里面明黄色的软缎上,零零散散,摆着几粒圆润赤红的药丸子。

    穆念白心头一跳,沈宜兴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慌慌忙忙合上盒子,欲盖弥彰地解释:“这是珠儿特意寻来的方子,强身健体用的,朕找太医看过了,对身体无碍的。”

    皇帝都这么说了,穆念白也不好追问,只好规规矩矩的,把自己的猜测说给沈宜兴。

    “母皇,女儿并非是想将姐姐赶尽杀绝,可是姐姐这些天来的举措,实在叫女儿心惊胆战,不得不进宫来禀报母皇。”

    沈宜兴听她说完,脸上不见惊讶,反倒还有些欣慰,她走上前来,拍着穆念白的肩头夸道:“你肯为朕着想,可见你是个孝顺的。”

    “不过这事你就不用管了,猎场那边也有官员千里迢迢把折子送来报告这件事。”

    穆念白长眉上挑,又听见沈宜兴的声音,平静中带了几分狂热。

    “沈珂那孩子,从前有多大本事朕清清楚楚,如今她经过这么多磨难,也该有点进步了。正好借此机会会一会她,她若能让朕尽兴,输得没那么难看,朕就看在多年母女的情谊上,饶她一命,让她当个闲散亲王也就罢了。”

    穆念白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她想,这是皇帝吗?我们大周有这样的皇帝,真的还能好吗?

    穆念白总算是看出来的,即使当了皇帝,沈宜兴对战争游戏的狂热却不减当年。穆念白心中甚至在十分大不敬地猜测,沈宜兴这些年种种叫人琢磨不透的行径,最终目的是不是再一次挑起战火,好让她杀个尽兴。

    沈宜兴见穆念白满脸担忧,不以为意道:“这事你不必太担心,朕早有防备,有朕在,她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不成?”

    这就是沈宜兴,一个自信自负到了极致的战争狂热者。但穆念白又不得不承认,天底下没有谁,比沈宜兴更有资格自信、自负。

    沈宜兴还惦记着躲在屏风后面的慕容珠,但当着穆念白的面,她也不好直说,便想着给穆念白好处,打发她出宫去。

    沈宜兴挥挥手道:“好了,崔棠都快生了,你也别为这些事费心思了。崔棠如今是你的侧夫,朕知道你一直觉得委屈了他,只是凤君那边一直不松口,你也不好反驳。”

    “这样吧,只要崔棠这次生下女儿,朕作主,晋他为你的侧夫。”

    这个好处穆念白确实拒绝不了,崔棠和她同心同德,如今他若能做正夫,日后登上凤君之位也会省去许多口舌,正和穆念白的心意。

    穆念白只好暂时闭上嘴,行礼告退,沈宜兴却又叫住她:“趁你在这,朕一并给你说了,五日后是慕容良侍晋封的日子,宫里最近冷冷清清的,朕已经答应珠儿,到时在宫中清和园设宴,请一请咱们的亲戚们为他庆贺,你作为朕最喜欢的女儿,必须得来为珠儿捧场啊。”

    穆念白勉强笑着应下,沈宜兴这才高兴地挥手命她出宫去,穆念白给沈宜兴身边近身侍奉的崔棣使了个颜色,示意她跟自己出来。

    穆念白只在宫外小等了片刻,便看见了崔棣的身影。

    崔棣在御前多时,出落的越发高大挺拔,脸上早已经不复当日稚气未脱的模样,眼中因为逞凶斗狠养成的凶戾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明亮敏锐的眼神。

    她看上去更加可靠,更加值得依赖了。

    崔棠有这样一位妹妹,穆念白在心里也为他感到高兴。

    崔棣小跑到穆念白身边,低声汇报起自己的发现来。

    “陛下这几日体力、力气越发精进了,刚开始时我还能在陛下手下撑过一炷香,现在竟完全不是陛下的对手了。我觉得这事实在是太古怪了。”

    穆念白脑海中闪过那几颗赤红的药丸子,她有些心累地捏着眉心,轻声问:“那你觉得谁的问题最大。”

    崔棣从袖中掏出一个赤红的小丸子来,小心放到穆念白掌心上:“刚才陛下吃药时有一颗滚到了地上,我偷偷拿了。”

    她指着那药丸子示意穆念白细看:“我觉得和这个脱不开关系,陛下就是吃了这个以后才变得那么生龙活虎的。”

    “这药是慕容良侍从外面得来,原本不和规矩,凤君本想借此机会,惩戒慕容良侍。但是陛下喜欢,找太医院里几个太医看过,都说无碍,还有强身健体的功效,陛下吃了也觉得特别管用,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穆念白沉思片刻,将药丸收到袖中,又叮嘱崔棣道:“这几日估计不会太平,你在陛下身边,万事当心,别叫你哥哥担心。”

    崔棣点点头,郑重应下:“我晓得的,我能有今日,全靠兄长和三小姐看顾,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穆念白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叮嘱了几句,便揣着那药丸回了府。

    府中陈若萱刚为两位孕夫诊完脉,开完方子,就又被穆念白叫了出去。

    穆念白将崔棣偷来的药丸递给陈若萱,示意她细细检查。

    陈若萱将药丸碾碎,仔细触摸,又放在鼻尖轻嗅,还沾了些粉末,放到舌尖上品味。

    陈若萱微微皱眉,穆念白急忙问道:“怎么?可是里面被下了什么毒药?”

    陈若萱摇了摇头:“里面有人参、灵芝、黄芪、杜仲、牛膝和淫羊藿,倒都是些强筋健骨,大补气血的好东西”她仿佛是不确定,又仔细尝了尝药丸的粉末“只是里面还有几味药材,味道辛辣,却不像是中原的东西,微臣见识浅薄,从未见过。”

    穆念白追问道:“那这东西,对身体可有害?”

    陈若萱抿了抿嘴唇道:“这几位药材微臣虽未见过,但从气味味道上推断,应当不是毒药,应当也是补血益气的东西。”

    陈若萱已是太医院中医术最高明的人,她都这样说了,穆念白也只好暂且将心中的疑虑压下。

    陈若萱沉吟片刻道:“只是要小心这些药材是否与别的东西相克,微臣回去后马上查阅医术,把这些东西的来历查清楚。”

    穆念白颔首,又问起tຊ崔棠和秦可心。

    陈若萱也正要向她禀报:“秦公子没有大碍,只是这些吃得太多,补得太过,为防胎儿过大,生产时受罪,这些天得控制饮食,多多运动才好。”

    穆念白笑起来:“这么个馋鬼,可别带坏了崔棠。”

    陈若萱收敛笑容,亲声道:“倒是崔棠,许是头抬早产又难产,两次有孕间隔的时间又太短,虽然进补了不少,但身子亏空太过,已经隐隐有了早产的迹象,恐怕又要吃不少苦头。”

    穆念白的心被这消息揪紧了,酸得厉害。她急忙叫人送来金银玉器和名贵药材送给陈若萱,殷切道:“我的夫郎和我的孩子,就全仰仗陈太医了。”

    陈若萱心中一热:“太女这是作什么,太女您对微臣有知遇之恩,微臣拼尽全力,也会保全崔棠和孩子的。”

    三日后,穆念白怀揣着重重的心事,进宫赴宴。

    崔棠却在她走后不久,便觉得小腹隐隐作痛,有些难忍。

    第94章 皇帝的宴会 “也许会也许不会.……

    宫中清和园原是前朝皇室夏日赏荷花的地方, 前朝皇室奢华靡费,修建园林时用的不是金就是玉。

    听说原来池子底下铺了满满一层镶金的汉白玉,阳光一照, 金光粼粼, 煞是耀眼夺目。池边原来几尊仙风道骨的奇石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搜刮尽了民脂民膏,从岭南一带的崇山峻岭中, 千里迢迢运到京师的。

    沈宜兴攻入燕京, 占领皇宫后之后, 看见清和园的富贵奢靡只觉得眼热,立马就把金的玉的扣下来当军费了。剩下几尊光秃秃的巨石, 没了奇花异草的陪衬, 变成一堆平平无奇的黝黑大石块。沈宜兴看了更不喜欢,叫人推倒分尸打磨成许多石锁, 拿到军中供士兵们训练用了。

    尽管沈宜兴登基以后, 由凤君苏氏做主, 清和园经历了许多次重建与整修, 可是终究是没有先时倾尽一国之力造出的奢华与恢弘了。况且如今还不到荷花盛开的时候, 宫人们为了不扫贵人们的兴, 只得连夜赶制了粉色绢花, 放在湖面上充作荷花。

    作为新宠晋封, 宴请宾客的场地,今日的清和园实在是不太圆满。

    穆念白在心中猜测,估计是凤君苏氏为了恶心慕容珠, 故意如此安排。

    只是也不知那慕容珠怎么想的,竟这样忍气吞声,由着苏氏磋磨。

    她回忆起那个骄纵跋扈又没什么的脑子的男人, 实在不相信在沈宜兴宠爱的加持下,他竟能吃下这样一个暗亏。

    隔着无垠的碧波,遥遥有丝竹声传来,可穆念白环视一周,却未找到乐声的源头。清和园中虽是处处张灯结彩,却始终不见宴会所在。

    穆念白揪过带路的小太监问:“今日设宴,不是在清和园吗?孤怎么没看见旁人呢?”

    小太监伸手遥指湖心之中一处小岛,穆念白远远看去,已是黄昏时分,暮色沉沉,只见岛上燃灯如昼,彩旗招摇。碧浪重重,云霞蒸蔚,只将湖心小岛上那一方天地衬托得天上仙境一般。

    只是小岛与世隔绝,只有几叶小舟,供人来往岛上。

    晚霞之下,碧浪连天,点点荷花如星子般点缀在湖面上,天地之间,惟余扁舟几叶,看着当真是清雅极了。

    只是清雅归清雅,穆念白看了心里却是一跳——与世隔绝的湖心小岛,众人又是觥筹交错,寻欢作乐,她若是靖王,不在帐下埋伏五百刀斧手算她心地善良。

    穆念白深深皱起了眉:“宴会怎么选在了岛上?可是陛下自己定的?”

    小太监有些为难,只得小心陪笑道:“这陛下圣心独断,奴婢们岂敢妄加揣测?只是奴婢听说,近些日子陛下很宠爱慕容贵侍,他说什么陛下听什么,他想要什么宝贝,不管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陛下都会不辞辛苦为他寻来的。”

    那大概就是慕容珠自己定下的湖心岛了。

    穆念白眸光一黯,心意微动,并未着急登船,却先去湖边守卫的侍卫堆里找到了正在宣读今夜巡查值守人员安排的苏濂。

    在扬州时因为苏濂的泄密致使崔棠险些命丧黄泉,苏濂自己亦是愧疚难当,尤其回京以后,苏氏因怀疑他已经投向穆念白,更是指使家中母姊暗中对她打压磋磨,导致她虽在扬州也立下大功,回京许久,却始终未得升迁。

    甚至前些日子,还被明升暗降,被人从实权的位置上踢下来,变成了专管宫中园林巡查的侍卫总长,当真是没脸极了。

    种种事端,越发坚定了苏濂彻底倒下穆念白的决心——凤君看着慈眉善目,没想到也是个小肚鸡肠的,他的母姊更是不遑多让,竟肯为后宫中人公报私仇。后宫前朝相勾结,岂是名门正派会做的勾当。

    只是她自知自己做错了事,穆念白不主动找她,她是不敢没皮没脸地贴上去抱大腿的。

    因此当穆念白借故将她叫到暗处时,苏濂毫不犹豫,飞快安排好手中的人物就跟随在了穆念白的身后。

    穆念白低声问她:“近日你负责清和园的巡查防务,孤问你,如今岛上有多少人手?”

    这是机密,泄密要诛九族,但苏濂并没有怎么犹豫,便小声谨慎地如实报告给了穆念白:“岛上地方不大,需要巡视的地方也不多,陛下又不喜欢人多嘈杂,便只派了一百个精锐在上面守卫陛下的安全。”

    苏濂思索片刻,又补充道:“除了我们侍卫,便是陛下身边那一只是十余人的亲兵了,那是陛下 心腹,等闲近不了身的。”

    一百多人,远远不够。

    穆念白急忙又问:“那岛上可曾备下什么武器?”

    苏濂虽然诧异于穆念白的问题,但仍然选择坦诚相告。

    “侍卫们都佩戴了长刀,以防万一,还准备足额的弓箭和五百枝羽箭。”

    这些武器以防万一也许够用,以防靖王,却是远远不足。

    穆念白果决地取下自己的令牌,交给苏濂:“你拿着孤的令牌,以孤的身份下令,将宫中今夜当值的侍卫禁军都调到清和园来守备,若有人问起,便告诉她们,一切罪责,由孤一人承担。”

    她又拿出写着“穆”字的青铜腰牌来,郑重道:“办完前面的事,你再想办法出宫一趟,去穆家商会总会里找宋好文,告诉她,一切按计划行事。”

    苏濂听得有些惊疑不定,眼中浮上一抹惊慌,下意识地问道:“殿下今晚难道会出什么事吗?”

    穆念白颦蹙着双眉,神色凝重:“也许会也许不会总要赌一把。”

    苏濂额角沁出一滴冷汗,她是知道的,穆念白从来没有赌输过。

    苏濂当下便下了决心:“是,微臣这就去办。”

    穆念白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若今夜安然无恙,来日你不必再为前逞发愁。”

    苏濂心中一片火热,心中更加坚定:“是,臣定当万死不辞。”

    有小太监来催促穆念白登船,穆念白最后看一眼苏濂,目视她的背影飞快消失在树影间。穆念白敛起宽大的裙裾,由小太监浮上,登上小舟,缓缓向湖心划去。

    沈宜兴光杆司令一个,一个亲族都不剩,历来设宴,请的都是自己结拜的姐妹近臣。

    沈宜兴难得在宫中设宴,被她宴请的近臣们倍感荣幸,早早就到了岛上,穆念白到了湖心亭中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经是来迟了。

    精致小巧的湖心亭被苏氏命人装点得金碧辉煌,处处挂满琉璃宫灯,柔和明亮的烛火均匀地洒满亭中每一个角落。亭子外围用一层薄如蝉翼的天青色鲛纱挡着,既能遮挡潮湿的湖风,又不会消减隔湖观景的雅兴。

    穆念白到时,亭中已奏起了翩跹的歌舞,叶问道眼尖,一眼看见了穆念白。

    叶问道哈哈一笑,寻了个脸盆一样大的海碗,满满倒了一整碗,不由分说塞到穆念白手里,拍着她的肩膀道:“太女来迟了!得先自罚一杯才是!”

    坐在上首的沈宜兴也起哄道:“问道说的是,珀儿虽未迟到,却是来的最晚的,是该自罚一杯。”

    穆念白无奈笑笑,这哪是皇宫宴会,这不是漕帮大小头目的聚会吗?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发现今夜的主角慕容珠,被这些闹闹哄哄的将军们一搅,竟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余下几个出席的高位君侍,更是满脸惊恐地看着这群疯疯癫癫的女人们。

    叶问道见她迟迟不喝,有些不高兴,因为喝了酒,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舌tຊ头也有些发麻,搂着穆念白的肩膀,含混道:“穆念白!我把你当朋友!你怎么摆太女的架子!”

    穆念白抬眸看向沈宜兴,见她不仅不恼怒,还大受鼓舞,自斟自酌。

    穆念白笑笑,熟练地接过海碗,央脸豪爽地一饮而尽。

    穆念白用袖子擦了擦嘴,朗声告罪:“女儿来迟了,自罚一杯。可是皇姐也未到,等皇姐来了,也得罚她一杯才行。”

    叶问道笑着指着亭中另一处空席,笑道:“靖王一早就到了,现在是去取给陛下准备的礼物去了。”

    “她一会就要到了!”

    第95章 皇帝的不测 “穆念白,你何必做这些无……

    穆念白笑着和叶问道等武将共饮了几碗烈酒, 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发热,额上也沁出薄薄一层汗珠。

    她环视四周,却仍不见沈珂的身形, 心中便升起几分不安, 更有凛冽夜风阵阵,吹得湖畔枝叶簌簌作响,听上去竟有几分肃杀知意。

    掐指一算, 从穆念白入席开始, 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宴中却仍不见沈珂身形,穆念白悚然一惊, 心中警铃大作。

    再有人劝酒时, 穆念白便借口不胜酒力,略略抿一口便放在一边了。

    旁人并不知她的深浅, 且她又是太女, 将军们虽然觉得尚不尽兴, 仍然守着规矩放过了穆念白。只有叶问道素日与她相熟, 见她如此谨慎, 便知她心事重重, 便借口醒酒, 将穆念白邀至庭外。

    喧嚣的舞乐声被远远抛掷脑后, 夜风掠过湖面,摇碎水中一轮金黄圆月。

    二人并肩立于湖畔,穆念白心知时间紧迫, 叶问道又深得沈宜兴信任,说是她麾下第一大将都不为过,许多事沈宜兴不愿被旁人所知, 但愿意告诉叶问道。

    穆念白便省去许多客套,开门见山,先用简短几句话将自己对靖王的怀疑大略概括而过,又轻声问:“叶将军,孤知疑心骨肉血亲非正人所为,只是事关母皇安危,孤不得不防。”

    叶问道面露为难:“太女满脸严肃,原来是为了这个。”

    想起沈宜兴的打算,沈宜兴也深感无奈,好好一个皇帝,放着堆成山的政务不处置,却天天想着征战杀伐。天下太平,本应是喜事一桩,沈宜兴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每日郁郁寡欢,只有每日和崔棣切磋比试时才得几分快意。

    也许沈宜兴是在崔棣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只有和崔棣交手时,沈宜兴才能从拳拳到肉的击打中,找回几分年轻时的快活与惬意。

    所以当沈宜兴发现靖王种种不臣之举时,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只觉得兴奋。

    她想,过了这么久,她的身体都快要生锈了,她的战意都快要熄灭了,终于等到了能快快活活打一场的机会。

    她当然知道对手是自己的女儿;她当然知道这一战若是打起来沈珂无论胜负,必不能活;她当然也知道,就算她能把控这一战的规模,控制这一战的时间,被波及的无辜之人也会数不胜数。

    可她实在太渴望战争了,她当然也在准备北伐,从北狄乳臭未干的可汗像只丧家之犬一样带着残部讨回草原之后,她就在准备北伐。

    可草原太远,她却已经没有喝过战争中的热血了。

    沈宜兴从来都是如此——亲生女儿的生死也好,无辜之人的性命也好,对她来说,都是可以随手抛掷的东西。

    有时叶问道看着沈宜兴,也会深深怀疑自己是否跟对明主,可是天下英豪大多折于沈宜兴之手,不择她为主,难道还要自立为王吗?叶问道只要一想自立为王后要正面对上沈宜兴的铁骑,就觉一阵恶寒。

    在穆念白回到燕京之前,叶问道每每看见朝堂上一片片的乌烟瘴气,心中只觉十分绝望,那时候她心中甚至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沈宜兴骤然崩逝,在她身后,恐怕用不了一年,天下就又会陷入大乱,又会回到千里赤地,路有饿殍的凄惨境况。

    所以尽管沈宜兴望之不似人君,但叶问道还是由衷地希望她能够长命百岁——至少沈宜兴在时,还能镇压住那许多的魑魅魍魉。

    不过如今却是不同了,叶问道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穆念白,心中一片快慰。

    穆念白继承了沈宜兴的谋略、军法与坚毅,而来自沈宜兴的那份自私、自负与傲慢又被穆白的温和与善解人意完美地中和掉了。多年在底层的摸爬滚打又让穆念白深尝民生之多艰,不会像沈宜兴一样,将百姓视作取得胜利的必要牺牲。

    至少在叶问道看来,比起沈宜兴,穆念白更像一个皇帝。

    她既已经站好了队,许多事,便不再瞒着穆念白,叶问道将地上几片落叶碾得沙沙作响,低头小声道:“太女休怪臣等失职,此事臣等也曾劝谏过陛下,无济于事不说,还惹得陛下不快。”

    沈宜兴被她们说得烦躁,索性将她们排于此事之外。她知道叶问道等人不愿见到自己和沈珂母女相残,便索□□事瞒着她们,自作主张。

    调动哪支军队护卫,调用哪位将军御敌,除了沈宜兴,竟是谁都不知道。

    “如今靖王一事的应对之策,全赖陛下省心独裁,臣等皆是毫不知情。”

    穆念白眉头紧锁,深深叹气,她有时候真的很想揪着沈宜兴的脖子使劲晃一晃,看看她的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将军行伍多年,也猜不出陛下派兵布阵上的安排吗?”

    叶问道苦笑着摇了摇头:“兵者诡道,陛下于此道更是炉火纯青。养兵用兵,天下也没有能与陛下并肩的,我与陛下更是云泥之别,萤火岂敢与皓月争辉。陛下如何用兵,我固然有所猜测,只怕会差之千里,不敢妄言。”

    穆念白的眉头拧得更紧,也就是说,只有沈宜兴知道自己的那一支军队埋伏在何处,也只有她知道该如何调动那一支军队,若是今夜沈宜兴有恙

    穆念白不敢细想,只得看着沈宜兴纵情饮酒的样子在心中安慰自己,她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才敢如此有恃无恐的。

    她正沉思间,叶问道忽然凑得更近,用更小心谨慎的声音道:“除了靖王,狄戎在北境的动作也许更值得小心。”

    穆念白挑眉,有些诧异:“狄戎?她们去年仓皇北逃,元气大伤,短短一年,她们竟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吗?北境诸城,可有塘报传来?”

    叶问道轻轻摇了摇头:“并没有塘报,只是我的猜测。我在北境驻守多年,对狄戎行径了然于心。前些日子北境一位朋友写信来,说去年大胜之后,北境诸城新上任的太守为促民生,放开了两地互市。从那以后便常有狄戎牧民进城售卖牛羊牟利。”

    穆念白皱眉道:“互市确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并没有什么不妥。”

    叶问道细细与她解释:“太女也许不知狄戎习性,我在北境驻守多年,却从未碰见过狄戎在大败之后,仍然允许牧民将牛羊卖给咱们的时候。”

    “去年征北一战,狄戎十万精兵折损大半,她们的可汗更是仅以身免,仓皇逃窜。按照以往的惯例,狄戎兵败之后,定会收拢残兵,强征百姓,将青壮兵马、牛羊铁器都聚拢在一起严加看管,以度过寒冬。在此期间,狄戎定会严禁治下牧民将物资对外贩售,遑论是进入汉人城池,卖给咱们,助长咱们的实力。”

    穆念白细细思量,也觉叶问道言之有理——边境诸城虽然放开了互市,但粮食铁器这种东西是绝不会卖给异族的。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狄戎就算有牛羊马匹,不留做口粮也就罢了,怎会换成华而不实的布帛瓷器?

    穆念白抿了抿嘴唇:“叶将军的意思是”

    “我只怕是有狄戎以互市为名,混进城镇中,密谋作乱。”

    穆念白沉吟道:“若只是几个寻常牧民混进来以求安身立命倒是无妨,怕只怕”

    穆念白又细细问了叶问道许多细节,疑虑重重,正如她不熟悉狄戎的做派,叶问道也不知晓商队走南闯北时心照不宣的规矩——许多商队为了节省成本,会用低廉的价格雇佣混迹在汉人城池中,没有户籍的狄戎流民,充当护卫打手。

    按照叶问道友人心中所言,接连两月每日都有百余名狄戎牧民进城贩货,哪怕这些人中只有半数混入各家商队,三五个月过去,她们会走到哪里呢?

    二人思索间,却听见身后亭中爆发出一阵阵喧哗。

    二人回身tຊ望去,却是靖王沈珂终于取到了自己的贺礼,正在几位相熟的将军士官们饮酒玩笑。

    只是她虽然言笑晏晏,行为举止间也不见刻意反常,但穆念白细细观察,却看见她洁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眼光流转间,也能窥见几分慌乱失措。谈笑间,沈珂的目光似乎总是时不时向东北方向看去。

    东北方向

    从猎场入京师,走东北方向的正定门正是最近的路径,且正定门并非险要门户,平时就看守不严,正适合今夜靖王的兵马入京。

    可是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慌乱?难道是她养的私兵没有按时抵达?

    穆念白心中百转千回,端着酒樽迎上沈珂:“皇姐让我们好等,实在应该豪饮两杯赔罪才是。”

    沈珂心中确实慌张极了,来前她和靖王府的卫队长约定好,若如约拿下正定门,便放烟火作为信号。可约定的时间已过,非但没有看到烟火,自己安排在宫中紧要位置上的侍卫也不见了踪影,却是苏濂率队取而代之。

    她看见穆念白似笑非笑的眼眸,更加心虚,端着杯子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沈珂勉强笑道:“虽是来迟,我却带了贺礼来,便是要我赔罪,也得看完我的贺礼才是。”

    她拍手,命内侍搬来自己的贺礼。

    先搬上来的是十二坛浓香四溢的虎骨酒,一坛坛摞在一起,小山一样。尽管隔着一层厚实的泥封,但溢出来的酒香已经足以让亭中这几个酒虫魂牵梦萦。

    沈珂笑着向沈宜兴邀功道:“女儿近日一心向母皇学习,在猎场里刻苦磨练自己的骑射功夫。两个月前猎场下面的官员来报,说猎场中闯入了一只凶悍猛虎,不仅捕杀了猎场中名贵的畜种,还屡屡伤人,猎场的人派了不少勇士设计围猎捕杀,但屡屡失败,下面的人本想如实汇报给母皇,可女儿心想,岂能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叨扰母皇?”

    “何况这些日子女儿苦练骑射,自觉大有进益,便自作主张,拦下她们,未曾禀告陛下,只想亲手为母皇猎到这只猛虎。”

    随着她话音缓缓落下,内侍又搬上来第二份贺礼,却是一张硝制的虎皮,整张虎皮完美无瑕,竟是一点伤口都找不到,显是一箭射中眼睛,一击毙命。

    亭中众人虽久经战阵见多识广,但着实也没见过这样巨大的虎皮,既是制成了供人观赏取乐的皮草,那只猛兽仍然高高养着头,透过那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她们仿佛仍然能听见虎啸山林引发的巨震。

    众人啧啧称奇,围着这一张虎皮,忍不住上手抚摸,连连夸赞。

    就连沈宜兴都不由自主地走下来,眯着眼睛,细细打量这一只虎皮,看着沈珂笑呵呵道:“难道你有这份心思,朕很喜欢。”

    沈珂见沈宜兴脸上的高兴不似作伪,心中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的士兵未曾按照约定抵达正定门,但至少现在看来,母皇至少没有对她起疑。

    沈珂回忆着自己的计划,心中痛苦非常,难以决断。

    她不想上海二十余年来自己一心仰慕的母皇,在她的心目中,沈宜兴是教她武艺军法的母皇,也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天神。尽管这个天神很多时候,看起来十分冷漠无情,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未见有什么优待。

    但对沈珂来说,她的母皇平天下,杀蛮夷,对自己与父君恩宠有加,在沈珂眼中,是天下第一等的英豪。

    沈珂也知道,母皇对父君慕容氏的宠爱远远胜过凤君苏氏,过去自己犯下的许多错,母皇都看在父君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时化疗,轻轻揭过了。前番自己暗杀亲姐姐,母皇虽然心有怀疑,但父君跪在乾清宫前哭了几天,母皇也未曾深究,只是不痛不痒地申饬几句,既没有问罪,也没有流放。

    沈珂想,若是没有意外,即使自己杀了亲姐姐,也会成为母皇唯一的继承人的。她也愿意在长姐死后,深深悔愧,替长姐在母皇身前尽一份孝心的。

    可穆念白就是那个意外。

    她是母皇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她长在扬州,没有母皇的帮扶,只靠自己一双手,打拼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家业;她优异耀眼,远胜自己许多。穆念白的存在让沈珂如坐针毡,她派出无数杀手死士却都无济于事。在北境的战场上,穆念白彻底地击败了自己,干净利落,一点不拖泥带水。

    沈珂心中越发怒火中烧,她这么多年的筹谋算计,她这么多年的阴谋诡计,随着穆念白归京,仿佛都变成了一场惹人发笑的闹剧。

    她不仅抢走了自己在朝堂上的资源,还抢走了母皇对自己的偏爱,若仅是如此,沈珂还能用父君仍然盛宠安慰自己。

    可后来扬州事发,慕容家获罪落败,父君绝食自绝,沈珂再也坐不住了。

    她知道,从前母皇对自己的偏疼宠爱皆是看在父君面上,如今父君薨逝,母皇又知道了父君做下的错事,二人之间难道还会有情谊在吗?既没有了情谊,母皇难道还会宽恕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吗?

    沈珂不敢赌沈宜兴的心思,她只能冒险一试。

    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愿意伤害母皇,或者说,她仍然不敢伤害母皇。

    她借由慕容珠献上的药丸,确实是对身体大有进益,长期服用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延年益寿。唯一一点,就是其中有几位来自南方蛮族的药草,因为药性太强,不仅要小心用量,服药时更要戒酒戒色——尤其不能饮用虎骨酒这种太过刺激性烈的酒液,否则气血上涌,激发药力,激荡血脉经略,轻则会使服药之人头晕眼花,恶心呕吐,重则会使人失去意识,昏迷不醒,需要好生将养许久才能慢慢恢复

    沈珂并不想真的伤害母皇,母皇乃是天神降世,她一个凡人,岂敢伤害母皇?她想做的,不过是趁母皇昏迷虚弱之际,剿灭穆念白和她背后的苏氏集团。这样一来,她就仍是母皇膝下唯一的女儿,慕容家就仍是母皇麾下最值得信任的臣民。

    沈珂听着母皇对自己的夸赞,回想着心中的筹谋计划,心中一阵激荡,她心想,母皇,您且看着,我一定会是您最优秀的女儿的,我一定会证明给您看的!

    她见众人仍围着虎皮啧啧称奇,有心暗暗夸赞自己,便低下头,佯装谦逊道:“可惜女儿骑射不精,用了整整三天功夫,才将这畜生围困在一个山坳中,那畜生被逼到死路上,又要暴起伤人,女儿便一箭射死了它。”

    沈珂说罢,躬身请罪道:“这些日子为了这只畜生在猎场里闹出许多动静来,未曾如实禀报母皇,还请母皇恕罪。”

    沈宜兴爱惜地抚摸着那张虎皮,听闻这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微微点头,似笑非笑道:“这些日子不曾见你,原来是去忙这些了吗?”

    沈珂忙不迭应道:“正是,得了这只猛虎,女儿急忙寻了老练的匠人硝制虎皮,酿造虎骨酒,紧赶慢赶,总算是在母皇宴会之前,取得了这两份贺礼。”

    沈宜兴没有追问,沈珂便亲自取来一坛虎骨酒,拍开泥封,为沈宜兴斟满一杯,双手奉到沈宜兴身前。

    “还请母皇赏脸,尝尝女儿的手艺。”

    沈宜兴淡淡扫一眼她手中甘醇酒液,似是微微叹了口气。

    一向贪酒的她近日却拒绝了近在咫尺的美味:“你的手艺虽好,终究不及宫中几十年的窖藏。”

    “且将这几坛九酒放到宫中酒窖中封存起来,陈酿几年,一定更加甘醇美味。”

    沈珂心中有些急躁,军队没有如约而至,沈宜兴也没有按照她的构想喝下虎骨酒,她只觉得今夜简直处处不顺。

    沈珂又劝道:“母皇,新酒有新酒的味道,近日若是不尝,岂非憾事?”

    沈宜兴静静看沈珂许久,深沉漆黑的眼眸中缓缓浮上一层疲惫与失望:“珂儿,你非要朕喝这一杯酒吗?”

    沈珂心中忽的一跳,勉强笑着:“女儿不敢逼迫母皇”

    沈宜兴回身,冷冷望向当了一晚上背景板的主角慕容珠,声若寒霜,凛然问:“慕容珠,你告诉靖王,今天朕有没有吃你送来的药丸?!”

    慕容珠年纪轻,又不甚聪慧,心中藏不住事,今日百般劝沈宜兴吃药,当即就被沈宜兴看穿。他本就畏惧沈宜兴残忍暴戾,能忍住心中恐惧承宠已经实属不易,何况是听从靖王吩咐,悄悄做这种要掉脑袋的事?

    不用沈宜兴用手段逼问审讯,慕容珠tຊ就哆哆嗦嗦,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他心中藏着心事,即使身在热闹宴会上,也是魂不守舍,脸色苍白,更胜素雪。只是亭中诸人忙着吃酒划拳,并未过多关注沈宜兴的这个新宠,也没有看出他的不安与紧张。

    如今沈宜兴问到他的脑门上,慕容珠再也耐受不住心中的恐惧与惶恐,当即离席站立,弯腰便要请罪,却因为腿软,扑通一声从台上摔了下去,滚到沈宜兴脚下。

    慕容珠战战兢兢跪在沈宜兴脚下,唇瓣一阵嗫嚅,却始终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该为自己脱罪,还是该为靖王求情,还是该哭一哭舅舅,惹陛下怜爱?

    从承宠之后,他常常不知道该说什么。

    粗鲁暴力的妻主是自己的舅母,欲行不轨之事的是自己的表姐,他被夹在二人之间,捏扁揉搓,既不敢反抗沈宜兴,又不忍告发靖王。

    他知道自己愚钝,不过因为有几分像舅舅,才留了一条命在,才有了沈宜兴的恩宠。他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忍着心中的种种恐惧,逆来顺受,沈宜兴宠他,他就谢恩;靖王要他做事,他就战战兢兢,笨拙地帮她。

    这种感觉,实在煎熬。

    所以如今事情败露,他跪在沈宜兴身前,却一心期待沈宜兴能给他一个痛快。

    他既畏惧沈宜兴那总是伴随着疼痛与不适的恩宠,也承担不起舅舅寄予自己的厚望,此时此刻,他只想一死了之,好为自己这荒诞可笑的一声,写上一个不甚圆满的结尾。

    沈宜兴并没有理会他,只一脚把他踹到一边,巨力之下,慕容珠捂着心口扑到一边,脸色惨白,低头呕出一口淤血。

    沈宜兴揪着沈珂的领子,用蛮力将脸色灰败,跌坐在地上的沈珂拔了起来。

    沈宜兴目光如刀剑,狠狠盯着沈珂的眼睛,拔高了声音喝问道:“朕喝了这杯酒,你还响想作什么?!”

    “命令你养的那些挑梁小虫杀进宫来,取朕项上人头吗?!”

    沈珂努力摇着头,惶恐道:“女儿,女儿不敢啊!”

    沈宜兴冷笑起来:“不敢?朕看你敢得很!”她回头示意,内侍便小心翼翼端着一个蒙着白色布帛的木托盘,一步一颤地走上前来。

    沈宜兴揪着沈珂的领子,将她拎到那木盘前,冷声命令:“把布掀开。”

    沈珂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到布帛之下是什么,只是不愿意面对这样残忍的景象,也不愿意承认自己这样惨痛的失败。

    沈宜兴粗暴地抓过她的手,控制着她的手掀开了那张白布,丢到一边。

    一颗滚圆的头颅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断口处的血迹已经凝固,脸皮之下已经隐隐泛上一层青黑,可见此人已经丧命多时了。

    沈珂惊叫一声,挣扎着从沈宜兴手中逃脱出来,狼狈的向后退去,跌跌撞撞扶着身后桌案,却终究是忍不住双腿的酸软,软绵绵地跌坐在地上。

    盘中那颗头颅,正是她军队的首领,孙将军。

    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母皇早就看穿了她的不臣之举,在自己之前,就动手解决了自己的卫队与士兵,自己想趁母皇宴会时瓮中捉鳖,不想于母皇而言,却是蠢货自投罗网。

    母皇甚至曾经给过自己两次机会,若是自己幡然悔悟,收回那杯虎骨酒,也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穆念白看着眼前令人惊愕的一幕,虽然能够推测出各种缘由,却仍然惊诧。

    沈宜兴竟能忍耐对战争的渴望,选择更妥善的解决方法。

    穆念白只听沈宜兴缓缓道:“其实朕原本是想和你真刀实枪打一场的,若是那样,无论输赢,你都必死无疑,可你既做了这等丑事,合该万死。”

    “是崔棣那天同朕说,她既把朕当作老师,又把朕当作母亲。朕想,崔棣既将朕看作母亲,朕总该做出些慈母该做的事来。”

    “朕已经给过你机会,是你不中用。”

    沈珂脸色惨白,不再挣扎,苦笑着跪在地上,任由内侍为她戴上枷锁,她深深看自己的母皇一眼,恳求道:“母皇,今夜之事,皆是女儿的罪过,旁人都是受女儿胁迫,请母皇勿要为难她们。”

    沈宜兴微微颔首,沈珂又求道:“还有女儿的夫郎,他亦不知情。”

    沈宜兴道:“朕自会善待他。”

    沈珂束手就擒,暂且被关押在一旁,等沈宜兴安慰完受惊的近臣君侍,便一通乘船上岸。

    沈宜兴料理完沈珂,神色有些落寞,招手唤来穆念白,轻声告诫:“你切不可学靖王,怀不臣之心,行不臣之事”

    穆念白正低着头虚心受教,却听见沈宜兴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的,竟悄无声息了。搭在自己肩膀上那只厚实有力的手掌也变得有些绵软无力。

    穆念白惊疑不定地抬头,却见沈宜兴双眸紧闭,长眉紧锁,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搭在自己肩上,一言不发,雕塑一样。

    穆念白心中不安,轻轻拍了拍沈宜兴肩头。

    沈宜兴身形一晃,却有两条殷红血迹,顺着她的嘴角与鼻孔,缓缓地流淌下来。

    穆念白再一拍她,这位仿佛是钢铁铸就的皇帝,竟是软绵绵地向后仰倒,撞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恰在其实,湖边亮起重重火把,一枝火箭,刺破寂静的夜晚,带起一阵罡风,钉在穆念白脚边。

    穆念白快速用身体挡住沈宜兴躯干,挥手大喝:“有刺客!护驾!”

    骤逢惊变,亭中几位久经战阵的武将反应迅速,抄起趁手的武器,围成一圈,护卫在昏迷的沈宜兴身边。

    侍君们却是被吓得花枝乱颤,立马昏死过去的也不在少数。

    反倒是被忽视了一整夜的凤君苏氏,仍然端庄得体,温声安慰完诸位侍君后,他扶着宫中大太监的手,缓缓走到穆念白身前,却是看着穆念白的眼睛,轻声嗤笑。

    “穆念白,你何必做这些无谓的挣扎。”

    “反正她马上就要死了。”

    第96章 陛下的绝境 “能做到吗?”……

    在这一瞬间, 穆念白忽然意识到,这些天她在严加防范靖王的时候,却漏掉了最关键的一位人物——凤君苏氏。

    但这也不能怪穆念白, 因为穆念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在今夜毒杀沈宜兴对苏氏有什么好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苏氏不傻,相反,他聪明伶俐得很, 穆念白甚至觉得他是天底下最聪明的男人, 他甚至能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 捏着鼻子忍下丧女的切肤之痛,还要违背本心, 邀请自己一个外人继承亲女儿的政治遗产。

    他做的所有事, 都要有利可图。

    穆念白实在想不出来,在今夜毒死沈宜兴对苏氏有什么好处。

    就算沈宜兴真的死了, 最终的结果无外乎是自己或靖王登基, 靖王和苏氏早已经势如水火, 你死我活, 若靖王登基, 不仅苏氏二十余年的筹谋都将付之一炬, 就连苏家千百年的底蕴也要在靖王的报复中毁于一旦。若是自己登基, 他身上背着一个弑君的罪名, 苏家又岂能保全?

    今夜这种境况,发挥他袖手旁观,推波助澜的特长坐视靖王倒台, 再和自己就利益分配问题谈判纠缠对他来说才是最优选。

    苏氏冒了这么大的险,得到了利益却不增反减,穆念白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情况紧急, 沈宜兴急转直下的身体状态并不想留给她思考的时间。穆念白飞快地看了一眼崔棣,早已经绷得拉满的弓弦一样的崔棣飞一样扑了出去,豹子一样抱住慌乱之下上前挡在苏氏身前的太监,崔棣紧紧箍着他,摁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腰畔长刃“噌”一声出鞘,手起刀落,只见寒光一闪,一颗尚在喷涌热血的滚圆头颅就骨碌碌地滚到了苏氏脚下。

    苏氏虽然已经犯下了诛九族的罪过,可眼见日夜相伴的大太监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一具还冒着热气的尸体,仍然被吓得胆战心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夜风习习,苏氏一向体弱,经不得冷风吹拂,他颤抖着裹紧氅衣,看着眼前狼藉混乱的情景,心中只觉得畅快。

    崔棣那把刚喝过人血的长刀寒光凛凛的,已经近在眼前了。可苏氏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便又恢复了镇定,他微微笑着,仿佛在等着那把长刀砍下自己的头颅。

    崔棣心中怒火冲天,她不想知道苏氏问什么想杀死沈宜兴,她只知道三小姐待她与哥哥很好,而沈宜兴虽然阴tຊ晴不定了些,但她不仅是三小姐的生母,还是教自己兵法谋略的老师,与自己切磋拳脚功夫的朋友。崔棣从来没遇见像沈宜兴一样和自己意趣相投的人,她在心中,已经暗暗把沈宜兴视为知己了。

    苏氏敢害她的知己,崔棣只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崔棣对准苏氏两眼正中,用力压着刀柄,雷霆万钧地劈了下去。

    “噔”一声巨响。

    崔棣只觉从虎口处传来一阵巨震,震得她双臂酸软,她怒目圆睁,猛地抬头,却见苏氏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青年太监,手持一把精钢的长剑,勉强挡住了她这一刀。

    兵刃相交,崔棣手中长刃崭新如常,那太监手中的长剑却在巨力之下被砍得豁开了一个口子。

    从刀刃相交处传来的剧烈的震动让那太监胸口一阵,低头“哇”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却是被崔棣逼退了三步。

    崔棣飞快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不速之客,是个生面孔,二十五六年纪,身材高大魁梧,竟与军中女子相似。裸露在外的皮肤黝黑粗糙,一张圆脸更是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

    崔棣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奇怪的男人,一时有些惊诧。但她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受影响,一击受阻,她只是身形微微一顿,便迅速将刀尖一抬,双脚交错,原地旋转一周,手中长刀带着更加撼天动地的力量劈砍了下来。

    那黑脸的太监悚然一惊,不得不勉强撑起一口气,调动浑身的功力去挡这一刀。

    又是兵刃相交,千锤百炼才铸成的精钢长剑在与崔棣刀刃碰触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竟像一件脆弱的瓷器一样,崩裂开来,铁器锋锐的碎片带起破空声,呼啸而过,割伤了苏氏脸上完美无瑕的肌肤。

    剑身碎片嵌进苏氏的伤口中,苏氏吃痛,捂着面颊痛苦地嘶吼.

    崔棣的刀劈开长剑,仍然锐不可当,直直劈在那黑脸太监肩上,几乎要把他一只膀子劈下来。那太监一张黑红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捂着左肩,趴在地上痛苦地滚来滚去。

    崔棣抬起长刀,嫌脏一样,皱着眉吹去上面的血珠,抬头缓缓观察着四周。

    断断几息只见,苏氏身边那些低着头,装得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们都摘下了自己的伪装,露出一张又一张黢黑的脸。

    他们都拔出了藏在宽大袍服中的刀剑,将受伤的苏氏团团围在中间,虎视眈眈地等着崔棣。

    崔棣却看着这十余个黑脸太监都不如方才那个太监厉害,她挑眉,甩了甩手中长刀,活动活动筋骨,打算一个一个地砍过去。

    穆念白却忽然喊了一声:“刀下留人!”

    方才事发突然,穆念白先一把捞住不断往地下滑落的沈宜兴,艰难地扶住她疲软脱力的身体,伸手试探她的鼻息,又翻开她的眼皮,看她的瞳孔。

    沈宜兴还活着,但是昏迷不醒,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穆念白拔出头上一枝金钗,拔开比较粗大的那头,从里面道出一粒尾指指甲盖大小的褐色药丸,放进沈宜兴嘴里,抬着她的下巴,强迫她咽了下去。

    穆念白头也不回,沉声向身后提着刀围过来的几位将军们解释:“太医院的陈若萱与孤是多年好友,孤曾经委托她为孤配置了这个药丸,最能解毒吊命,事从权宜,只能如此了。”

    叶问道拔出刀来,将后背交给穆念白:“臣等自是信任殿下,臣等前来是为陛下与殿下护卫的。”说罢她低下头,轻声说:“殿下,如今陛下有恙,大周的未来就托付给您了。”

    穆念白看着叶问道凝重的神情,心中自然知道她在忧虑什么。

    沈宜兴带着军队南征北战,既喂饱了士兵们的肚子,也喂大了她们的野心。她在时,能靠个人的勇武与威严压制住手下野心勃勃的军队,强迫她们听命于自己。

    如今对她忠心耿耿的将军们都被困在湖心亭中,若沈宜兴遇刺的消息传出去,恐怕天下顷刻间就会举起无数的反旗。

    穆念白心中忽然一跳,天下大乱,这难道就是苏氏的目的吗?

    思绪纷乱如麻,穆念白捏着沈宜兴的嘴巴,想要嗅出她究竟中了什么毒。

    沈宜兴嘴里只有一股浓重的酒气,即使有别的味道,也被这熏人的酒气盖住了。

    穆念白叹了一口气,只得从别的地方着手。

    沈宜兴是皇帝,她入口的东西,都是用银针试过、由试菜太监吃过,确认无碍后才敢端到她面前的。

    但各宫侍君,尤其是得宠侍君亲手准备的菜式,是不必由试菜太监专门尝过,只需用银针试了就行。

    穆念白目光一转,看向桌上四盘由各宫侍君准备的菜品,如果她猜的不错,苏氏一定是把毒下在了慕容珠做的菜里。

    寻常方法试不出毒,这毒恐怕不是中原常见的毒药。

    直到亭中传来一阵巨响,穆念白抬眸,见崔棣飞扑上前,和苏氏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脸的太监撞在一起。

    那黑脸的太监断了一边胳膊,滚到一边,苏氏身边那些原本低着头,安静老实的小太监们纷纷将脸上煞白的铅粉一抹,露出一张张充满异域风情的黑脸来。

    穆念白在瞬间睁大了眼睛。

    曾经她去北境收购马匹皮毛时,听过这样一个传闻。

    狄戎人生性好战,即便是在宫廷中,也蓄养了许多身高体健、力大无穷的太监,平日就叫他们摔跤打架以供贵人们赏乐,这些太监们为了博主人欢欣,各个练得孔武有力,比过寻常女子不成问题,更有甚者,有的拳脚精熟者,还能上阵杀敌。

    结合方才叶问道告诉她的消息,穆念白心中繁杂的思绪登时便串联了起来。

    沈宜兴吃了药,大概能撑上几个时辰,可坐以待毙绝不是办法。

    穆念白高喝一声,制止了崔棣继续砍人,她大步流星,长袖一甩,将持刀扑上来的狄戎太监摔到一边,直直走到苏氏身前,揪着他的领口将他薅起来,用力掐着他的脖子,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咬着牙,沉声问:“你敢勾结狄戎?!”

    “你不怕天下大乱吗?!”

    苏氏脸上一阵青红交加,非但不知悔改,还变本加厉地笑了起来。

    “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又如何?!天下大乱,也好过天下落到你们这些人手中!”

    苏氏只觉得自己心中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

    在他眼中,苏氏是有千年传承的世家,她们家出了无数丞相太师,掌控着天下的文脉,和皇帝共治了那么久的天下。前朝皇室无状,被人从御座上撵了下去,这天下也应该轮到苏家来享用了。

    可直到天下大乱,四方兵起,苏家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荒唐。

    那些低贱的兵痞们只需要将刀刃亮出来,苏家人的膝盖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将土地田产,甚至是贤夫美侍都拱手奉上。

    苏氏就是这样被许给沈宜兴为夫的。

    那是沈宜兴已将大半个江南都收入囊中,从燕京逃到扬州避祸的苏家为了取得沈宜兴的庇佑,将已有婚约在身的苏氏长子许配给沈宜兴。

    为了不让沈宜兴为难,苏家人甚至没有为他谋求正夫的名位,还是沈宜兴听从了帐下谋士的劝说,才给了他正夫的位置,让他打理后宅琐事的。

    从那时起,苏氏心中就恨极了。

    他原本的未婚妻,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女,听闻她长身玉立,温润儒雅,是他梦寐以求、魂牵梦萦多年的良配。听闻她待人谦逊有礼,待男子也是温柔小心,她还立下誓言,终身只娶一人,绝不纳侍君,她简直就是京中所有未婚男子的梦中人。

    他花了好大的功夫,昼夜不停地读诗习字,直累得头晕眼花,才在诗会上得了她的青眼,由两家长辈说和,定下了婚约。

    苏氏觉得,他马上就要和天底下最优雅、最尊贵的女子成婚了,他就要成为天下最幸福、最高雅的男子了。

    可兵祸一起,他所憧憬的一切都化作了泡影。

    未婚妻一家都变成了冢中枯骨,苏家南下避祸,把他送给沈宜兴以求庇护。

    嫁进沈宜兴奢靡华贵的宅院中,他却只觉得恶心。

    沈宜兴是贫民窟里的贱民,在码头这种糟乱肮脏的低贱地方厮混过,干的更是杀人这种低贱的事情,苏氏看着粗鄙鲁莽,暴躁恶劣的沈宜兴,只觉得她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低贱”。

    她后宅中的侍君更不必说,一个比一个低贱。

    卖酒的,唱戏的,倚门卖笑、迎来送tຊ往的数不胜数,尤其是她最宠爱的那个慕容氏!

    一个被低贱商贾们送到沈宜兴床上的玩意儿,长着一张狐媚下作的脸,身子更是软得像没骨头一样,每天从早到晚,就知道仰着他那张脸,下贱地笑,下贱地邀宠,苏氏从来没见过这么下贱的男人!

    沈宜兴的部将们更是低贱,挑粪的、卖鱼的、码头抗货的,除了粗壮的胳膊腿一无所用,一个个鲁钝又愚蠢,低贱死了。

    苏氏每天一睁开眼,就觉得自己被低贱的气息紧紧包裹着。

    他每天都想吐,却又不能吐。

    他是世家精心培养的长子,是沈王指掌中馈的正夫,他理应谦逊和顺,贤良大度。他洁白的双手要干干净净,所以许多事他用了些花招,诱骗怂恿那些低贱的侍君们自相残杀,他看着他们为了沈宜兴的宠爱,像野狗一样撕扯,打得一人一身血,心中只觉得畅快。

    可光畅快是不够的,他的母父长辈告诉他,他要忍,要忍常人之不忍,要忍受沈宜兴的粗鲁暴虐,要忍受慕容氏的矫情蛮横,要忍受穆白的故作柔弱,要忍受那些低贱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怀上沈宜兴的孩子——他们当然没法把孩子生下来!他们那样低贱的人,怎么配和他一样生下孩子?!

    何况有一个慕容氏和沈珂的教训和不够吗?他产后虚弱,一时不察竟叫慕容氏那个贱人把孩子生了下来,竟教他越发得势放肆,竟叫他仗着沈宜兴的恩宠和刚生下的女儿,踩到自己脑袋上作威作福!

    可他还是要忍,忍让是他最大的有事,沈宜兴能给他最起码的尊重就是因为他能忍。他要忍到沈宜兴登基称帝,忍到自己成为凤君执掌六宫,忍到自己的女儿被封为太女,忍到沈宜兴百年后,这个天下又回到苏家这样的世家手中。

    可他忍了那么久,受了那么多委屈,却什么都没得到。

    他亲生的女儿在战场遇刺,最大的嫌疑人却因为独女的身份和慕容氏的得宠全身而退,苏氏心中恨极了,他恨不得亲手杀了慕容氏和他那个低贱的女儿。

    可为了大局,他还是要忍,他甚至要捏着鼻子,让穆白的女儿回来继承太女的事业。

    穆念白当然也是很低贱的,但她至少聪明能干。她回京不过半年,就撂翻了沈珂,得到了太女的位置。苏氏看着意气风发的穆念白,心中虽然酸涩难当,但到底又有了忍下去的动力。

    控制不了穆念白也没有关系,只要让苏家的男孩当上凤君,让苏家男孩生的孩子成为太女,天下总会慢慢回到她们手中的。

    可他忍了许久,穆念白又从扬州带回来一个更低贱的崔棠。

    崔棠愚蠢、无知、狐媚又矫情,可就是这样低贱的一个玩意,又把穆念白的心神勾去了!

    穆念白甚至愿意为了他,和自己撕破脸!他若是生下女儿,哪里还有苏家男孩的容身之所?!

    苏氏就有点忍不了了,他已经暗中做了些安排,送了许多不花好意的小厮到穆念白府上,只等着崔棠发动,就惹事生出事端,叫他父女具亡,可那些小厮刚送过去,就被穆念白安排到了别处当伙计。

    苏氏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但好在还有一桩喜事在宽慰他——慕容氏那个贱人终于就要死了,他死了,他身后的慕容家也该死绝了。

    他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直到沈宜兴宠幸了慕容珠,给了他良侍的位份,还给了他和慕容氏一样的盛宠。

    更有甚者,他去看了太医院的记档,慕容珠竟是已经有了身孕。

    苏氏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想,如果这都能忍,还有什么是不能忍的?那他不成王八了吗?!

    苏氏忍无可忍,决定把这些贱人一网打尽。

    为了弄死这些贱人,他不惜煽动家族谋反泛上,不惜串通异族,放包藏祸心的狄戎战士入宫。

    天下大乱又如何,大不了和这些贱人一起去死。

    苏氏越想越觉得幸福,一双眼睛也变得越来越亮。

    他忍了这许多年,一时无须再忍,只觉得通身舒畅,只想仰天大笑几声。

    他等着穆念白,张狂地大笑起来:“天下大乱?只要能让你们这些贱人去死,天下大乱又如何?天下乱的时候还少吗?正好多杀一杀你们这些贱人。”

    他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他看上去也清醒极了。

    可他已经疯了很久了。

    穆念白额角青筋暴起,咬牙喝骂:“荒唐!你是疯子不成?!”

    似乎是看出亭中的境况,从岸边源源不断射出许多箭矢,想来是苏氏安排进卫队中的人马,要将她们射死在湖心亭中。

    崔棣大喝一声,将长刀舞出残影,率领几名近卫为穆念白等人挡住箭矢。

    好在湖心亭离岸边太远,她们也没有神射手,能落近亭中的箭矢本就不多。

    苏氏哈哈大笑:“有什么用?沈宜兴一死,你们也得陪她!”

    穆念白深吸一口气,这个时候苏濂应当也发觉不当了,只要能将湖畔的包围撕出一个口子来,只要沈宜兴能醒过来,只要能把沈宜兴的命令传递出去

    果不其然,隔空传来一阵激烈的厮杀声,是苏濂带着手下的侍卫杀出一条血路,可她职位不高,能统帅的侍卫不多,竭尽全力,能做的,也不过是撕出一条口子,保证湖边,能有一处接应的地方。

    时间不等人,穆念白用力掐着苏氏的脖颈,逼问:“解药在哪?拿出来!”

    苏氏只想拖延时间,等沈宜兴彻底毒发,她一死,狄戎就会举兵南下,苏家便可以趁乱举旗,夺得这天下,他虚弱地笑着:“解药?没有解药,狄戎的秘药,谁吃谁死。”

    在场没有精通医理的人,只能把太医叫过来。

    可是太医院那些老骨头,谁能冒这个险。

    穆念白目光沉沉,望着倒映着火光的湖面陷入沉思。

    必须得有人,带着沈宜兴的口令,去请太医,去调动军队,去压制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

    但这一切,都需要沈宜兴醒过来。

    穆念白紧紧握住了沈宜兴的手,沈宜兴仿佛有所感应,竟用力捏着穆念白的肩膀,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沈宜兴昏昏沉沉,眼前也是一片混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但她知道该怎么做。

    “杀了杀了那个贱人。”

    “传朕命令,苏氏满门,一个不留,格杀勿论。”

    她用力从袖中甩出虎符,交到穆念白手中:“让崔棣拿着虎符,去京西虎贲营,调虎贲先锋进京平乱!”

    她撑着一口气,匆匆说完最紧要的命令,便又陷入了昏迷。

    可这片刻的清醒,已经足够让苏氏背后冒出一层冷汗了。

    将军们一得到命令,便开始挥刀清理苏氏身边的狄戎侍卫们,这些看上去人高马大的太监们,在将军们锋利的刀刃下,仿佛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一般,一时半刻就被屠戮殆尽。

    直到崔棣的长刀割下苏氏的头颅,苏氏仍然睁大了眼睛,疑惑不甘地看着沈宜兴。

    她没死也就罢了,怎么会醒过来呢?

    狄戎人不是说,从来没有能醒过来的人吗?

    穆念白也有些诧异,但沈宜兴作为天下最能打的人身体异于常人也是寻常。

    穆念白将虎符牢牢放到崔棣手中,并未多言,只是低声问:“能做到吗?”

    崔棣也不言语,只是坚定地看穆念白一眼,便义无反顾地跃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躲开流矢,向苏濂所在的方向游去。

    第97章 崔棣的神武 若是崔棣出了什么意外,崔……

    为了更快地游到对岸, 崔棣下水时是将浑身的盔甲卸去,将兵刃弓箭都丢在地上,空身下水的。

    她自幼在扬州长大, 又在漕帮厮混许久, 比起在场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原将军们水性更佳,这也是为什么沈宜兴在再次昏死之前将虎符交给她,派她出去调兵报信。

    穆念白自然相信崔棣的本事, 只是心中犹豫不忍, 崔棣不仅要赤手空拳泅过丈宽的冰冷湖水, 躲过四面八方,几乎密不透风的羽箭, 还要单枪匹马, 在千万人中杀出一条血路,躲过苏家门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调动京郊的虎贲营, 带来原本在府中待命的陈若萱。

    穆念白不敢想这一路崔棣会遇到多少危险, 会经过多少九死一生。

    崔棣是崔棠唯一的亲人, 崔棠又临近产期, 她实在不敢想象, 若是崔棣出了什么意外, 崔棠会哭得多么肝肠寸断。

    崔棣虽然莽撞, 但她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一路上的险象环生,但她一点犹豫都没有, 甚至一句tຊ话都未曾留下,纵身便跳进冰凉腥冷的湖水中。

    崔棣想,三小姐待哥哥很好, 待自己也很好,可是自己总是鲁莽毛躁,给她们惹了不少祸,可三小姐非但没有怪罪她,还用心教养她。虽然三小姐话语严厉不留情,但自己从她身上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能从一个只知逞凶斗狠的漕帮打手摇身一变,当上皇帝最信任的近卫,也多亏了三小姐的提携于厚爱。

    这样的恩情,崔棣不知道如何才能还完。她只知道,如今陛下和三小姐有难,舍生忘死报答她们是自己的应有之义。

    她想,有什么话,还是留到自己为三小姐解决了眼前这一桩难事,平安回来后再慢慢说吧。

    冷冽的湖水包裹着崔棣的肌肤,水草仿佛受到了谁的蛊惑,疯长着要缠上她的双腿,要把她永远留在漆黑的湖底。

    崔棣屏住一口气,潜进湖水中,听声辩位,迅捷地摆动修长的手臂与结实有力的大腿,躲开射入水中的箭矢。

    她就像一条灵活的游鱼,在水中翻转腾挪,密密麻麻的箭矢一同没入水中,竟连她的皮肉都未曾划破。

    穆念白看着波涛起伏的湖面,揪心极了,她只有在崔棣浮出水面换气时才能确认她的安全。

    岸边的反贼们仍然不死心地射着箭,崔棣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一时不查,便被一枝羽箭贯穿了肩膀。殷红的血水在墨黑的湖面上花朵一样缓缓绽开,崔棠吃痛,闷哼一声,伸着脖子探出水面,吐出呛进口腔里的湖水,深吸一口气,一手攥住箭矢尾端,咬牙用力,竟是将那支没入血肉的箭矢生生拔了出来。

    岸边叛军见状,急忙排船下湖,围杀水中的崔棣。

    湖面上血花四散,穆念白忍无可忍,从身边近卫手中抢过强弓,将坚硬的牛筋强弓拉得满月一般。

    她眯起一只眼睛,手臂微微颤抖,缓缓移动弓箭,将锋锐的箭头稳稳对准船上穿着金甲的叛军头领。

    拉满这张弓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可她心中正烧着熊熊的怒火,因此一点不觉得疲惫,她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箭矢便呼啸而出,寒光闪烁,仿佛是在黑夜里亮起了一道霹雳。

    穿金甲的头领应声而倒,一簇鲜艳的雪花从她的脖颈间迸发出来。

    扑通一声,头领坠入湖水中,船上士兵无暇再攻击水中的崔棣,反而转头手忙脚乱地救自家将军去了。

    有穆念白打头,余下各位以一挡百的将军们也各自从近卫手中抢过弓箭,抡圆了膀子,不知疲倦地射出一支支箭矢,将船上的士兵进皆射入湖水中。

    初时岸边叛军还有心再派人下湖,直到发现下水的人全都又去无回,还助长了穆念白等人的气焰之后,就渐渐地偃旗息鼓,只在原地布好陷阱,只等着崔棣上岸,万箭齐发,了结了她。

    但这些叛军不知道的是,等满心怒火的崔棣上了岸,穿戴了盔甲,披挂的武器,会变成一个比沈宜兴更能打,也更可怕的妖怪。

    第98章 崔棣的决心 她看上去狼狈极了……

    崔棣在湖里呛了一肚子又冷又腥的湖水, 前胸后背又添了许多箭创,偏偏敌人是在岸上居高临下,自己又被困在水中, 空有一身本事, 却无处施展。

    崔棣心里憋了窜天的怒气,恨不得一下蹦到岸上,生撕了那几个还在嬉皮笑脸嘲弄自己的叛军首领。

    离岸边越来越近, 落雨一样的箭矢越来越密集, 她们仿佛是知道凭借自己三脚猫的功夫, 断然是射不中在水中比蛟龙还要灵活矫健的崔棣了,便只想着以量取胜, 用漫天的箭雨逼迫崔棣不敢冒出水来换气。

    崔棣终于抓住箭雨的空当, 冒险探出水面换一口气,箭矢如骤雨, 裹挟着潮湿的湖风, 从她耳侧呼啸而过, 锋锐的罡气刺得她面颊生疼。崔棣阴沉着脸, 于漆黑夜色中向岸边射去凶狠的一瞪。

    须臾后崔棣下定了决心, 她张大嘴, 深深吸一口气, 在水中猛地向下一坠, 如游龙一般,向深不见底的湖心潜去。

    岸边众人只见湖面上泛起一阵剧烈波澜,片刻后又恢复了寂静。

    苏濂更是屏住呼吸, 提心吊胆地盯着湖面,上下打量。

    她能统帅的人不多,如今紧紧是为崔棣守住这一条生路就已经是左支右绌了, 更不可能顾及到清和园之外的战况。但她闯入清和园前匆匆一瞥,却是瞧见不远处白玉砌成的宫道上已经被溅上了鲜红的血液。想来是被苏家蛊惑的宫中近卫与一心只忠于陛下的值守禁军们厮杀起来了。

    苏濂虽然知道宫中禁军的勇武与强悍,但在今日之前,别说她这样鲁莽愚笨之辈,就连敏锐到能洞察天下大势的陛下和机敏明断的太女,都未曾料到一向看起来忠心耿耿的苏氏竟然会反。

    她们图什么啊?!

    难道她们竟然天真地以为,只要沈宜兴崩逝,只要她的女儿都死绝了,姓苏的就能靠家中的那几卷书,手中的那几管笔,和所谓的,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御人之术就可以坐稳这天下了吗?

    苏濂想不明白,禁军们也想不明白,她们甚至从来未曾想过这个荒谬的可能。

    毕竟苏家是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待人接物总是如春风化雨,叫人如沐春风,说得话也是漂亮也熨帖,叫人心里暖烘烘的,送来的金银礼物也是那样善解人意,体贴得她们一见,就把心中的防备与芥蒂全都放下了。

    所以宫中刚刚开始乱起来的时候,值守的禁军们并没有当回事,只以为又是后宫中哪位贵人苛待下人太过,让那些凄楚伶仃的小太监们忍无可忍,不得不蹦起来杀人放火,才能发泄掉心中的火气。

    这样的事前朝也有许多,到最后,不过是捉几个小太监凌迟,把管事的绑来打一顿板子,再把苛待下人的贵人寻来申饬一番,翻几个月月例银子了事罢了。

    何况今夜皇帝是在清和园中湖心亭上宴饮的,这些小太监闹得再凶,也闹不到皇帝跟前去。

    既如此,何必那么焦急呢?不如吃完了手中这一杯热茶,再慢慢地过去哇。

    左右宫中出了拱卫皇帝的禁军,还有些日常轮值巡查的侍卫,她们虽然武艺功夫不及禁军,但也是带着兵刃的,料理那下没骨头的男人们岂不是手到擒来。

    禁军们一直都是这样想着的,毕竟那些侍卫们每每见了自己,脸上总是挂着个讨好谄媚的笑容,嘴上总是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好姐姐”,不当值时还总是四处寻些好久来贿赂自己,低三下四地央求禁军姐姐们在陛下面前为她们这些普通的侍卫们美言一二——她们虽然没什么过人的本领,可她们对陛下一腔的赤诚,满心的忠诚,那可真是天地昭昭,日月可鉴哇。

    当这样一群人调转手中兵刃,将锋利的刀尖冲向禁军时,禁军们一时就没有反应过来啊。

    可战争总是瞬息万变的,对面的侍卫们固然武功兵法、谋略算计样样都不如禁军们,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们收了苏家许多财帛,总要给苏家卖命才是——何况还有那么大一个,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吊在她们眼前引诱着她们。

    禁军们难得露出几分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往日里不起眼的侍卫们心中便有些得意,瞧你们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样子,这时候还不是要死在我手中的钝刀下?等今日的事成了,你们这些人还要跪在我脚底下,求我为你去新皇面前说几句好话呢!

    她们带着这样美好的幻想与禁军们厮杀搏斗,一时竟是难分上下。

    禁军们虽然仓促应战,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到底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沈宜兴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最初是慌乱了些,但折了几个人进去之后也渐渐稳住了脚步,开始稳扎稳打地排兵布阵,一边围剿这些不知天高地厚,敢在皇宫禁内犯上作乱的侍卫们;一边遣人去请皇帝亲临,主持大局。

    侍卫们虽然武艺平平,指挥阵法也没什么章法,却沾了先机,且比起禁军,她们更有一重优胜。

    ——若苏家的计谋得逞,沈宜兴此时已然中毒生死难料,禁军们固然能一时占优,可沈宜兴长久不露面,待她们心中生出许多疑窦来,又能支撑多久?

    她们只需坚持守住,静待沈宜兴死讯传来,总有办法。

    侍卫们知道这个道理,久在宫禁值守的苏濂也知道,所以她心中更加焦躁,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盯着湖面,对冲着自己来地,呼啸而过的箭tຊ矢视若无睹,只是一味不停搓着手,来来回回的在湖畔踱步。

    她心知若是陛下长久不露面,原本忠心耿耿的禁军们早晚也要生出二心,遑论是那些凭着良心正义跟随她镇压叛乱的轮值侍卫们?

    宫中都是如此,宫外难道会更好吗?

    苏家自己豢养的豪奴私兵,被她们买通的城防司兵马与近郊本就蠢蠢欲动的几营士兵,失去沈宜兴的威慑与镇压后,她们会在京城中做出怎样大逆不道的事,苏濂简直想都不敢想。

    她不敢想,就只好自己默默再心里祈祷,崔棣能游得再快一些,再稳一些,把沈宜兴的口令也好,令牌也好,安稳无恙的带到岸边来。

    ——纵然只有一个腰牌,纵然只有一道口令,只要让那些作乱的宵小之辈知道陛下无恙,还好端端活着,随时随地都能冲过来把你脖子扭断就行。

    苏濂死死盯着波澜不惊的水面,只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扔进湖中,贴在崔棣身上,看见她平安无恙才好。

    叛军首领也在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看——她原是凤君苏氏的表姐,得苏氏照拂,将她安排进宫中,做了领侍卫大臣,负责皇宫禁内日常的巡查防务。

    旁人也许不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苏家为什么要反,她却知道的清清楚楚。

    并非是因为隐忍了一辈子的苏氏发现自己再忍下去就要变王八了,忍无可忍,破罐子破摔发了疯。

    没有苏家家主的首肯,苏氏再疯,也只能在宫中默默残害几位侍君,悄悄给沈宜兴扎个小人,天天拿绣花针扎她罢了。

    苏家经过深思熟虑还要反,不过是发觉若是不反,任由沈宜兴和穆念白有这自己的心意发展下去,她们苏家在朝堂上将无立锥之地罢了。

    沈宜兴重用将门也就罢了,穆念白没来之前,她手底下没几个识文断字的文官,能处理庶务,发展民生的更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沈宜兴便不得不依靠她们治理打下来的偌大疆土,苏家的人就通过这样的方式,在沈宜兴的疆土里一点一点换上自己家的血液。

    且那时的太女还是苏氏生下的女儿,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父亲家里,想方设法为自家亲戚谋取利益。

    那时候听命于沈宜兴,老老实实守着为臣的本分也就罢了,毕竟拿到手里的没差多少。

    但是太女薨逝,穆念白回京。她不仅回京,还带来了自己的人马,不仅英武非常,还各个识文断字,心眼子比莲藕上的孔儿还多。她不仅带来了自己的人马,还要把苏家的人往下踹!

    这些都也就罢了,穆念白软硬不吃,还可以从她的后嗣上动心思。

    只要苏家的男人为她生下孩子,苏家自然会扶持她登上皇位,新的皇帝总会看在父亲的份上,在朝堂上卖苏家一个面子。

    这样虽然波折了些,但好歹结果仍然是好的。

    谁承想穆念白在扬州还能有个相好的!不仅有个相好的,那相好的还给她生了个孩子!不仅给她生了个孩子,穆念白还很痴心!不仅很痴心,还要为了他做一心一意的人!

    这些苏家是一点希望都看不见了,眼前唯一的一束光也渐渐暗淡了下来。

    别无他法,只能赌上身家性命,奋力一搏了。

    成,就是这辈子都享受完的泼天富贵;败,那她们的下场一定会比慕容家凄惨百倍。

    因此这位统领甚至比苏濂更紧张,生怕从水中蹦出个什么妖怪来,坏了她们的好事。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拼命盯着水面看,生怕自己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水面上忽然浮上一团矫健的黑影。

    苏濂和叛军首领都摒住了呼吸。

    苏濂以眼神示意身后侍卫,准备接应,叛军首领则大声下令:“她在水中憋了那么久,又中了你们的箭,一定虚弱极了,一定不敢到咱们这里来,待她在那边露头,你们不必害怕,只管万箭齐发,将她射成筛子就是!”

    她说得如此笃定又自信,一时竟没有发现,在她的身后,水中那一团朦朦胧胧的黑雾正在不停放大。

    直到哗啦一声如惊雷刺破寂静深夜,这位从未上过战场的侍卫首领方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

    她努力瞪大眼睛,试图看清发生了什么。

    她那双惊恐的眼眸中,倒映着崔棣高大英俊的身影。

    崔棣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浑身都被水浸透,看上去狼狈极了。

    可她仿佛浑然未觉,她伸手,用力拔出深深埋藏在自己血肉见的箭矢,以一种鬼魅一样的速度与姿态,几乎在转瞬间就移动到了首领身边。

    她摁着首领的脑袋把她砸在地上,用力,将手中那截还沾着自己热血的断箭,一寸一寸地,扎进了那个首领脆弱的喉管里。

    第99章 崔棣的成长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在此。……

    崔棣凶得简直不像人。

    她固然看上去还有个小姑娘的模样, 可你瞧她那双愤怒的、赤色充血的眼睛,瞧她那一双结实有力的臂膀,双臂只消一圈一划, 便能拉过旁边因为惊愕恐惧变成一尊木偶人的士兵, 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刀,轻转刀柄,就教眼前那尊呆呆傻傻的木偶人尸首分离。

    她杀人杀得顺畅又丝滑, 仿佛是一位书画大家, 正在行云流水的写诗作画一般。

    可她写的诗, 她画的画,叫人生不出一点欣赏喜爱的感情。

    血花四溅, 分明未到冬日, 空中却已经绽开了一朵一朵的艳红梅花。

    守在岸边的叛军们就有些愣,她们原本只是些负责巡查皇宫的侍卫, 平日里有沈宜兴这么一尊大佛在宫中镇压着, 谁敢作乱?因而她们每日的工作, 不过是装模做样的在皇宫中巡视两圈, 若有宫殿因为年久失修或是天干物燥走了水, 她们就大呼小叫一番, 咋咋呼呼地去救火, 也算是一桩功绩。

    但更多时候, 宫中都是平安无事的,她们也就只好找几个斗嘴打架、喧哗太过的小太监们,板着脸教训斥骂他们一顿, 也算是为陛下尽忠了。

    她们都是世家贵族的小姐,既没有上过战场,也不曾真刀实枪地杀过人, 也没什么惊艳绝伦的才华,只有些花拳绣腿,在沈宜兴面前不值一提的拳脚。不过因为家族昌盛,且与苏家沾亲带故,才得以疏通关系,被塞进宫中做个侍卫。

    别看宫中侍卫不起眼,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差事。

    真正的辛苦事都有陛下心腹的禁军做,她们只需每天按部就班的巡查一圈,到点就出宫回家,和夫郎小侍们厮混去。活虽然轻松,俸禄奖赏却照拿,且每日都能几次面见皇帝的机会,这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沈宜兴用人并不拘泥于出身或是学问,只要你身上有一技之长,甚至什么都不会也没事,只要有她需要的东西,你就能青云直上。

    这些侍卫们就这样一边在沈宜兴眼皮子底下混日子,一边在心里悄悄做自己忽然得了皇帝青眼,白日飞升,鸡犬升天的美梦。

    毕竟她们眼中的皇帝沈宜兴,也是很平易近人的一位皇帝。她的残忍狡诈给了敌人,她的薄情冷漠给了后宫中的男人,她的筹谋算计给了朝中大臣,唯独对自己宫里这一群没什么用的侍卫们,沈宜兴一点脾气都没有。

    她们都废物成这样了,沈宜兴也不好过分苛责她们,都是和后宫侍君们沾亲带故的亲戚,花钱养着她们就能得到男人们更加柔婉贴心的侍奉,何乐而不为呢?

    沈宜兴既不指望她们能做成什么事,待她们往往就和颜悦色,还会耍猴一样跟她们说几句玩笑话,看她们脸上各异的神情,在心里憋笑。

    所以尽管这些侍卫们听说过沈宜兴赫赫的凶名,也知晓她举世无双、耀眼夺目的战绩,可她们毕竟未曾亲眼见识过,心中便总是隐隐约约地不信。

    她们也听闻近日沈宜兴身边又添了一位武艺非凡,恩宠优渥的近卫,可她们不曾见过,还是不信。

    毕竟她们可是打听过那近卫的出身,却是那位极受太女宠爱的侧夫的妹妹,这个消息让她们心中大定——哪里就有传闻中那样神异了,不过也是个借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和她们有什么区别?

    这些没来由的传闻将她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大概不过是太女在为侧夫撑腰铺路罢了。

    传闻中的崔棣正龙精虎猛地站在她们面前,虽然受了伤挂了彩,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凶悍与勇猛。她身上那些汩汩流淌着的热血,反倒将她衬得更像个从黄泉炼狱里走出来的杀神一样。

    ——可不是吗?那样深那样tຊ冷的湖水,那样锋利那样密集的箭雨,竟全教她躲过了。不仅躲过了,还和水里妖怪一样一下子蹦上岸边,杀了自家的首领。不仅杀了首领,还顺手抢过刀枪剑戟,盔甲弓箭,披挂整齐,一抬手就是一条人命。

    天底下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可怕的人吗?她不是杀神是什么?!

    这些几乎从没有见过血的侍卫们心中就涌起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在统领她们的那个小首领被崔棣用一种近乎残暴的方法杀死之后,她们甚至连拦一拦她的勇气都不敢生出来。

    崔棣横刀指向一位骑在骏马上的小军官,她穿一身银光闪闪的轻甲,胯下一匹褐色骏马,毛无杂色,油光水滑。

    有汩汩的鲜血顺着崔棣的刀尖滑落,砸在地上,汇成一个浅浅的血坑。

    骑在骏马上的小军官只觉四肢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直觉告诉她,她只要拉动手中缰绳,驱使骏马上前,就能把这个一身血的小丫头踏个人仰马翻,可是从心底升起的浓烈的恐惧让她生生制止了自己的直觉,她只是用颤抖不停的双手,死死揪住了缰绳。

    崔棣看着她,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越来战争竟是这样简单,这样令她血脉贲张。

    崔棣平静地盯着那都如筛糠的小军官看了一会,漠然道:“不想死就从马上滚下来。”

    小军官原本是想点气节的,但崔棣只是瞪起了眼睛,高声呵斥一声,手中长刀也只是微微一抬,她就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忙不迭地滚下了马,把坐骑让给了崔棣。

    崔棣得了骏马,更是如虎添翼,不再和岸边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们纠缠,一夹马腹,纵身跃至苏濂这边。

    苏濂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新鲜出炉的杀神。

    苏濂忍不住在心中想,陛下年轻时,也未必有她这般神武啊!

    崔棣总算得到几分喘息的机会,她就着别人的手,大口咽着水,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干巴巴的肉干,竭尽全力地补充体能,休养生息。

    崔棣边吃便简单道:“陛下无恙,只是为奸人所害,被困在了岛上。”

    她亮出虎符,继续道:“我要奉陛下的口谕,去调虎贲营牵来平乱,只是我观宫中这些侍卫,不像是能打的,有你们和禁军,一两个时辰内定能扫清了这些逆党。”

    崔棣想了一想,很认真地建议道:“这样泼天的功劳,何必要让给虎贲营呢?”

    她这话说得在理,苏濂心中就是一热。

    “我自是信你的,只是恐怕禁军们久不见陛下身姿,心中恐怕会生出许多疑窦。”

    崔棣就慢慢握紧了手中的虎符:“有陛下虎符在,谁心生怀疑,便是逆党的同谋,我手中的刀,就要问一问她的脖颈,够不够硬。”

    苏濂看着她脸上的杀意,就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她在心中忍不住悄悄地想,太女当真是个妙人,自己文武双全、洞察世事人心也就罢了,取了个侧夫,原本看上去只是个空有美貌宠爱的蠢蛋,如今看,竟是附赠了崔棣这么一尊无往不利的杀神。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在此。

    苏濂心中有了这样的想法,立功的心思就更热切了。

    眼下崔棣还未完全长成就已经有了这样大的能量,待她能独挡一方,论功行赏时,谁还能抢得过她?不如趁这时,把自己想要的,打到手里再说。

    苏濂拔刀出鞘,振臂高呼:“女娘们,随我杀敌平乱!”

    她们虽势单力薄,但叛军们已经被杀神崔棣屠戮了一圈,眼尖的没什么斗志,她这一喊,不少人竟是直接丢盔卸甲,举手投降。

    见苏濂渐渐控制住了局势,崔棣也不再久留,策马便往宫门赶。

    宫中禁军也正在与作乱的侍卫们鏖战,只是时间久了,既无补给支援,也没有沈宜兴的明令,力气就渐渐有些不殆。

    崔棣恰到好处地赶到,于明亮月色下高举手中金色的虎符,朗声道:“陛下口令在此!”

    “今夜杀敌平叛者,一个人头赏一两黄金!”

    杀得一身一脸血的禁军们有如听见天籁,酸软无力手臂仿佛又生出无尽的力量,砍豁了刀刃的兵器也仿佛变成了神兵利器,对面的敌人不再是人,而是一个个闪烁着诱人金光的,人形的黄金。

    那女子是近日陛下最信任的近卫,又有虎符在,必不能诓骗她们。

    陛下既然无恙,杀敌又有赏钱,趁此机会,多赚几笔也是好的。

    崔棣看着逐渐明朗的战局,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先将宫中控制住,不至危害了陛下和三小姐性命就行。

    至于瞒下陛下的事情和自作主张的赏金崔棣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觉得那是最快捷,最便利的方法了。

    她是一定能把陈若萱背回湖心亭的,至于赏金反正三小姐有钱,陛下不想出,就让三小姐出呗,正好也为三小姐挣一挣禁军的人心。

    崔棣有惊无险地出了宫,路上不可避免地砍翻了几个人,虽然都是穿着银甲,骑着高头大马,英姿飒爽的,但崔棣心中总觉得她们仿佛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一砍就倒。

    出了宫,便见京中不少地方也起了骚乱,得了苏家授意的城防司正率领兵马围攻城中机要衙门,三小姐府上也受了围攻,崔棣心下焦急,很想知道哥哥的境况,但要务在身,实在脱不开身。

    崔棣便飞马去了京郊的虎贲营,将虎符一亮,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

    留守虎贲营的将军本就是沈宜兴心腹中的心腹,又是个极明事理。

    验过虎符真假,不必崔棣多言,便自去整兵平乱了。

    崔棣又马不停蹄,赶回穆念白府中。

    砍倒几个不长眼的小兵,崔棣大步跨进府中,一进门,便看见府中惊慌失措的仆役们捧着一盆盆血水跑来跑去,厨房里不间断烧着热水,炉子上熬着药,味道浓烈得险些将她熏了一个跟头。

    崔棣的心就紧紧地揪了起来。

    她再往里嘴,就听见崔棣痛苦又隐忍的嘶吼声。

    崔棣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第100章 小外室的两难 “三小姐呢?”

    这个孩子来的时机竟是这样不巧。

    她娘亲正被叛军困在湖心亭中, 生死安危都难料,京中各处都乱作一团,哭喊声厮杀声, 混着火光血光, 一齐地冲上云霄,遮天蔽月的。

    从城西蔓延起的烈火,一路烧到了皇城脚下。

    烈烈红光几乎要把漆黑的夜幕都点燃了。

    在这么个兵荒马乱的时候, 偏偏这孩子这样迫不及待, 就算把她爹爹疼得满地打滚, 也非要蹦到这世上来看一看,瞧一瞧。

    也不知这孩子是孝顺还是顽劣, 是等不及要来这乱糟糟的世上帮一帮她危难中的母亲, 还是存心想给本就自顾不暇的母父亲人们再添点麻烦。

    穆念白原本的安排是很稳妥的,府中人手虽然不多, 但都被她细心考察过, 人尽其用地安排在何处要紧的岗位上。陈若萱和她新收的几位学生也被她专门从太医院里叫出来, 强留在府中, 专门照顾孕晚期的崔棠。

    这原本是很周全的准备, 甚至周全得有些过分, 被有心人知道了, 就要上折子参穆念白一本, 骂她跋扈铺张——因为按照陈若萱和诸位学生的推测,离崔棠的产期还有小半个月呢,且从脉象来看, 崔棠虽然身子弱,那孩子却是个很强壮健硕的,生产时也应当十分顺利才是。且崔棠也是生养过的人, 有头胎的经验在,总比第一次生产的男人更镇定。

    穆念白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才进宫赴宴的,她走前还拉着崔棠的手,亲亲热热地和他温存,崔棠被她缠得受不了,只好在她的威逼利诱下,瘪着嘴嘴巴,垂着眼睫,任由她在自己脸上亲来亲去,把他亲得满脸通红,口干舌燥才肯罢休。

    也许是流年不利,穆念白刚走不久,崔棠便觉得那个活泼得像猴子一样的小孩子就在肚子里狠狠踹了他一脚。

    崔棠原本红彤彤的脸颊就忽然一白。

    他只好小心抚摸着肚子,好言好语地求那孩子安稳一些。

    说来也真是奇怪,这孩子和念儿一点都不一样。念儿虽然生出来后常常啼哭不止,可在他肚子里的时候却是静悄悄的,安稳沉静极了。有时候崔棠长久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还要惶恐不安地摸着肚皮,仔细感受里面是否还有那个小生命的律动。

    这孩子就不同。

    她仿佛是知道自己既有父亲疼爱,又有母亲期盼一般,很是有恃无恐。时不时就要tຊ在崔棠肚子里翻天倒海一回,把崔棠闹腾得小脸煞白,吃不下,吐不出,只能轻手轻脚地拍着肚皮,哄这孩子消停一会。

    崔棠心中就十分忧愁,这孩子在胎里就这样调皮,可一定得是个女孩啊。

    不是他有重女轻男这样不好的想法,他实在是不敢想,若是男孩这样调皮,以后还能挑到什么好妻主啊?!

    虽说皇家的男孩不愁嫁,可这么一个鸡飞狗跳的脾气,到了别人家里,那不是给穆念白丢人吗!

    肚子里的孩子仿佛和他心意相投一样,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出来,那个小孩就很不满,又用力蹬了他一脚。

    崔棠心中就隐隐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来,他想,也许应当把穆念白叫回来的。有她在,自己好歹会安心些。

    但今夜的宴会是陛下亲口点明要穆念白去的,崔棠再难受,也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穆念白正经的差事。

    秦可心原本在屋里百无聊赖地翻话本子消磨时间,小脑袋一点一点的,马上就要去和周公见面了,却忽然被崔棠隐隐的痛呼声惊醒了,急忙把手里的话本子一撂,迈着又紧又密的小碎步,一路噔噔噔地跑到崔棠身边,紧紧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扶住踉踉跄跄的崔棠。

    秦可心看着他煞白流汗的眼睛,便不由得问:“你的脸怎么这样白?不去把穆念白叫回来吧?”

    他说着就要差人去请穆念白,崔棠却迭声叫住了他。

    “不用!”

    “这不过是孕中的常事不需惊动三小姐的。”

    “扶我去床上歇息一会,吃上药,渐渐的也就好了。”

    以前一向是这样的,吃上药,再温声哄那个小祖宗几句,慢慢的也就好了。

    毕竟他脉象不坏,孩子也很健壮,只是十分调皮罢了。

    这回仿佛也是这样的,陈若萱来把了脉,嘱咐手脚麻利的小厮去煎一副浓浓的汤药,趁热喝下,借着药劲虚虚靠在软枕上小憩,还有秦可心在一旁小声念着妙趣横生的话本子,那疼痛也就慢慢消散了。

    崔棠靠着床头,忍不住慢慢闭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什么已经记不真切,只是心中慌乱极了。恍惚间仿佛是看见了浑身淌着血的穆念白死死拽住了他的腰腹,她身上滚烫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连他的身躯都被浸泡在那艳丽的血海中了。

    崔棠双眉紧蹙,猛地吸一口气,一下子坐直,从那个可怕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下腹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那痛不知被什么放大了,一时半刻,就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下的被褥,入手是一阵濡湿,崔棠颤抖着抬起手,看见自己血红的掌心。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一簇冒着火的箭矢从空中呼啸而至,刺穿窗纸,落在床下,噬人的火焰吞噬着它能碰触的一切,吃下顺滑柔软的绸缎,吐出灰烬与尘埃。

    崔棠被吓了一跳,只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他犹疑着,缓缓扭过头,隔着一层破败不堪的窗纸,他看见府中一片狼藉。

    高墙之外不断有燃烧着的火箭射进来,落在屋顶上,落在假山中,落在穆念白为了逗他开心,耗费千金,从扬州移植过来的阔叶的林木上。不管落在哪里,总会燃起一片灼人的火焰,府中的仆妇们出了一身的汗,却连擦去脸上灰尘的时间都没有,她们提着或大或小的水桶,往来于院中各处,左支右绌地灭着火。

    她们的呼喊声几乎要刺破崔棠的耳膜。

    崔棠眼前一黑,几乎在刹那间就失去了知觉,软软地倒了下去。

    飞奔去请陈若萱的秦可心喘着粗气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幕,一颗心险些被吓得跳出来,他拼尽全力扑上来,撑着崔棠的后背,将他搀扶了起来。

    府中不少仆役被流矢所伤,陈若萱刚为年迈的张管家处理完伤口就听闻崔棠出了事,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把手上的血污和药膏胡乱往衣袍上一擦,不用秦可心多言,挎上药箱就一路狂奔,紧跟着秦可心进了屋。

    陈若萱一见床榻上深红的血海便道了声不妙,急忙招呼自己两个学生过来,先把崔棠抬上担架。

    陈若萱掰开崔棠紧闭的嘴唇,往里硬塞了几粒止血益气的山参丸子。

    崔棠仿佛坠入了深深的海洋,来自四面八方的海水挤压着他的躯壳,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他变得轻飘飘的,随着那海浪飘来飘去。

    他的嘴里忽然被塞进几粒苦涩的药丸子,崔棠虽然抗拒,但仍然用力咽了下去。他终于找回几分神智,意识到自己这是提前发动了。

    崔棠挣扎着吊起一口气,忍着腹中的剧痛,努力睁开眼,虚弱地问一直拉着自己手不放的秦可心。

    “可心外面这是怎么了”

    “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他越说脸色越苍白,说到最后竟变成了一个纸扎的美人,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一样。

    崔棠心里恐惧极了,他刚刚做了那样不详的梦,惊醒之后自己便早产,府中也遭了贼人,这一切仿佛都在向他预告着一个不幸的悲剧。

    他紧紧抓着秦可心的手,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问:

    “三小姐呢?”

    她在哪?天色这样晚了,外面这样乱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秦可心从见到他身下那一滩的时候就被吓丢了魂,之后不管是去叫陈若萱也好,还是拉着崔棠的手不放也好,不过是凭直觉,凭意志,撑着沉重的身躯,不至于让自己也倒下去罢了。

    崔棠问了许多遍,秦可心却只能摸着他的手背,机械地安慰他。

    “不会,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陈若萱也是心乱如麻,城防司兵马作乱,定然是受了旁人指使。那旁人既耗费了这么些心力,就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在京中作乱,今夜的那个宴会,只怕是一场鸿门宴。

    大门处传来厮杀声,府中的仆妇们不再理会遍地开花的火苗,急匆匆地抄上刀子,一边用肩膀顶住大门,一边四处追杀从墙头翻进来的叛军。

    崔棠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脸色苍白,身下血流如注,却仍然不愿意放开秦可心的手,执拗地等着一个答案。

    不多时崔棠被抬进了产房,陈若萱一边喂他服药,一边语气笃定地安慰他:“三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无论如何,你得先将这孩子生下来。”

    也许是被她说服,也许只是单纯地没了力气,崔棠虚弱地点了点头,由着陈若萱带来的几位产公将他身上被血水浸透的衣衫剪开,露出他的腰腹与大腿来。

    历来男子生产,就是从鬼门关上走一圈。结契果落入男子腹中,天长日久,有妻主精气滋养,在男子腹中化作人形,日复一日长大之后,便要想办法冲破困住他的血肉,降临到世上。

    男子身上是没有现成的通道让孩子出来的,结契果会先生出一条坚硬的枝蔓,刺穿男子的皮肉,生造一条合适的通道,托举着那孩子,一点一点将孩子推出来。

    孩子降生以后,也需剪断这条连接着她的枝蔓,这条枝蔓会留在男子的骨血中,变成男子的养分,慢慢修补男子在生产中受到的损伤。

    有时枝蔓的动作又快又准,孩子就能很顺遂地生下来,父亲也能少受些罪。

    有时枝蔓的动作慢悠悠的,产程就会被拖得十分长,钻心刻骨的疼,父亲就要受上几天几夜。

    显然,今天的枝蔓,不是很配合。

    几碗催产的药汤灌下去,崔棠小腹上被枝蔓刺穿的那个洞仍只是不停往外渗着血,却不见孩子的踪影。

    陈若萱的手指没离开过他的手腕,急得团团乱转。

    “崔棠,不要想别的!专心用力,把这孩子生下来再说!”

    昏昏沉沉的崔棠听了这话,便不由自主地苦笑:“这孩子看不见娘亲怎么肯出来呢”

    陈若萱无法,只能去配药效更强的药。

    外面还是乱糟糟的,但总算有好消息。

    宋好文得了苏濂递来的消息,早早做了准备,城中一乱,她就带上商会的护卫镖师往这边赶,如今围攻穆府的那班宵小要么命丧黄泉,要么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地逃命去了。

    府中总算安稳了些,能让崔棠专心生产,而不至于被冒火的箭矢射中。

    在短暂的空挡中,秦可心扑出去,捉住宋好文便问:“你没事吧?外面怎么了?三小tຊ姐呢?她在哪呢?你能不能叫她抓紧回来?”

    宋好文被他问得晕头转向的,心中亦是十分焦急,她抹去脸上的血迹,有些愧疚道:“我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如今城中大乱,无论三小姐如何,我都得先去平定了城中的骚乱才行。”

    “你且暂时在这里等候,千万珍重自己的身子。”

    秦可心瘪着嘴,眼眶通红,不舍得让她走。

    隔着一面墙,传来崔棠微弱的声音:“可心让宋好文去吧。”

    “不要耽误了要紧事”

    他的声音又渐渐地弱了下去,秦可心用袖子一抹眼睛,把宋好文往外一推。

    “你去吧。”

    “只是不要忘了还有我,你也要珍重才是。”

    秦可心望着宋好文远去的背影,枯站许久,又被崔棠的呻吟声惊醒,转身奔回产房中,握着他的手,给他鼓劲。

    崔棠痛呼到下半夜,那调皮的孩子总算时肯露出一点脑袋,叫众人露出一点喜色来。

    只是崔棠的力气已经用尽了,心中又始终计挂着穆念白,竟是无论如何,也用不出半分力气了。

    陈若萱脸色灰败,开始在心中祈祷奇迹的降临。

    崔棣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府中的。

    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穆念白安然无恙,不仅安然无恙,还能射出利箭,杀上许多叛军。

    坏消息是陛下中毒垂危,她要把正在为崔棠接生的陈若萱带进宫中,去为陛下解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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