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 云挽和谢玉舟离开天渊城,回到了太虚剑川。
这七日的时间里,楼招澜不仅教会了谢玉舟如何使用螭龙链, 还对云挽的剑术进行了一番指点。
云挽从前的剑术是沈鹤之教出来的, 后来又跟着谢玉舟学过一段时间,但这二人皆是少年成名, 修炼更多靠的是悟性, 不如楼招澜来得稳扎稳打, 因此云挽近来受益良多。
从天渊城出来, 云挽和谢玉舟就直接出现在了川上故城的城郭外。
那日医馆之事造成了不小的骚乱, 好在伤亡不多, 太虚剑川也及时将那突然形成的魔气眼消除,如今城中又恢复了平日的繁荣。
刚一入望仙道, 云挽便见四周张灯结彩, 一派热闹喜庆之景。
谢玉舟觉得疑惑,拉了名弟子来询问。
那弟子笑嘻嘻地道:“小师叔竟不知道吗?前几日沈师兄刚回来后,便将此前一直被耽搁的结契宴提上了行程,再过两日便是他与凌师妹的结契大典了,小师叔和祝师妹赶回来的正是时候。”
他此言令谢玉舟和云挽脸上都出现了愣怔之色。
谢玉舟咬牙道:“他就急成这样?这是生怕我们赶回来了碍他的事吧?”
云挽没接言, 她其实并不太惊讶,那日沈鹤之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如今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谢玉舟没回思过崖, 而是直接带着云挽来了飞泠涧。
行至那片幽萃竹林时,她腕上的聆福也随之响起。
从前, 云挽也曾日思夜盼着那缀着银铃的手链能响起,可如今再听到那细碎清脆的铃音时, 她却生出了一种想捂住耳朵的冲动。
穿过竹林,绕过假山玉湖旁,那栋熟悉的竹楼前,正站着一名青年。
无霜剑合在鞘里,又被沈鹤之握于手中,他长身而立,像是特意等在了此处。
想来云挽和谢玉舟踏入飞泠涧时,他便已经知晓。
那双倒映着竹影的漆黑眼眸冷漠注视着逐渐靠近的两人,于是这片向来冷清寂静的幽萃竹林,竟也难得被染上了几分剑拔弩张。
时隔七日,他好似与那日抱着凌苏苏离开天渊城时,并无什么不同。
半丈之外,谢玉舟停下脚步,问他:“那只赤狐呢?”
“她叫凌苏苏,”沈鹤之纠正他,“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妻子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当真是让人觉得异样,云挽不禁扬眸去看他,他好似有所察觉,但也只是匆匆扫她一眼,并未有任何停留与波澜。
谢玉舟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沈鹤之,那妖狐姓有苏,你恐怕连她本名都不知晓,竟就要与她结契当道侣?”
沈鹤之却道:“她早已脱离了有苏氏,也不准备再回去,从今往后她只会是我的道侣、我的妻子,她从未做过伤害太虚剑川,乃至伤害昆仑之事,你们为何一定要赶尽杀绝?”
他这番话令谢玉舟露出失望之色:“沈鹤之,即使你不在乎这些,但你身负厄骨,与旁人不同,一旦那只赤狐当真是怀揣目的而来,你便会带着整个太虚剑川,甚至是整个昆仑坠入深渊。”
“我真不明白,你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你是真要置你身上的责任于不顾吗?”
“我的责任”
沈鹤之重复着这句话,竟轻轻笑了笑,那笑容浅淡又飘忽不定,似是轻易便会被吹散,而他的眼底,则是一种浓郁至深的悲伤。
这还是云挽第一次见他露出这副神情,像一把带锈的钝刀,慢慢压在伤口上。
他并未因谢玉舟的话而恼怒,只是道:“我一直都是这般,是你不了解我罢了。”
谢玉舟捏紧了拳头:“我不是想用责任来压你,我是担心那只赤狐心怀不轨。”
“我明白,”沈鹤之道,“自我懂事起,我便明白,我这一生早已注定,情爱于我,是最可怕的禁忌,也是最恶毒的诅咒,随时会令我万劫不复”
“可我已经不可能再放下了,”他看着谢玉舟,“她是妖没错,可她冒险隐藏身份来到太虚剑川,是为了我;她与家族脱离,也是为了我她已向我迈出了这么多步,甚至将自己逼至了绝境,若我在此时因胆怯而放手,先一步万劫不复的,便是她。”
“谢玉舟,”沈鹤之的神色是那般的认真专注,“今日放你进入飞泠涧,并不是想与你争吵”
“厄骨的责任我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但这一次,我也想试着去为我的私心奢求一次。”
私心云挽突然就想起,这两个字沈鹤之从前也说过,只是那时场景似已太过久远,久远到有些模糊,又仿佛是她一直在刻意忽略,直至与眼前的一幕重叠时,才重新变得清晰。
她垂着视线,也沉默着,她就又听谢玉舟质问道:“你就没想过,万一你的私心是错的呢?如果错了,你又要如何弥补?你又是否能弥补得了?”
沈鹤之没有立即回答,云挽却庆幸地想,她想,还好有小师叔在,否则仅凭她自己,是根本没办法与他争辩的。
在他说出那些话后,她便再难吐出一个字来,仿佛是有什么哽在喉咙里,又凝在心头,堵地呼吸都变慢了。
“不会错,”沈鹤之坚定开口,“她除了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爱她,也信她,所以我是一定会护着她的。”
谢玉舟胸口起伏,终是忍无可忍:“你非要与她结为道侣,我可以不拦着,我也可以不将她的身份揭露出去,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谢玉舟说着,竟用力撞开沈鹤之,直奔他身后的竹楼而去。
他此举太过突然,在沈鹤之反应过来之前,他已一掌震开了他那扇紧闭的竹门。
“我是太虚剑川的长老,自不可能如你一般什么都不在乎,我今日便要用螭龙链将那只妖锁于此处!”
金色的灵气于他掌心萦绕,隐隐形成一条盘绕游走的长龙。
屋中的少女被惊得兀地站起,她已再次藏起了赤红的狐耳和狐尾,模样与常人无异,只是脸色仍隐有些苍白,显然是伤势未愈,如今被谢玉舟惊吓,她更是不住瑟缩,格外ῳ*惹人怜惜。
沈鹤之急急伸手去扣谢玉舟的肩,想拦下他的步子,可谢玉舟突然发难,心中早有准备,他肩膀一沉,就躲开了沈鹤之的手,而他那蓄着金色长龙的一掌也朝着满目惊恐的凌苏苏重重拍去。
“谢玉舟!”沈鹤之怒不可遏,无霜剑在此时骤然出鞘,冰寒之气四溢开来,他竟一剑朝谢玉舟刺去。
这一刻,沉重的剑压令谢玉舟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知道沈鹤之这是要逼他躲闪,可眼看着就要得手了,若是失败,他恐再难寻到机会。
思及此,他便心一横,即使拼个重伤,也一定要将那一掌拍出。
只要能用螭龙链将那赤狐锁住,她再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也很难实现了!
可也是在这时,雪色的衣摆拂过,在清脆的银铃声中,一道身影竟徒自撞向了那朝谢玉舟而去的利剑。
一切都太过猝不及防,沈鹤之甚至来不及收剑,便神色巨变,因无霜剑那最锋利的前端已不受控制地没入了那片温热柔软的胸腔之中,来自本命剑的触感清晰地从灵魂深处传来,又袭上指尖。
还差一寸,剑尖就会洞穿心脏,缠魂扣可转移旁人七成的攻击,却唯独挡不住他的攻击。
“你疯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挽,声音克制不住地发着抖,而他手中的无霜剑,仿佛也感觉到了某种痛苦,那环绕于上的剑气,似是在戚戚地悲鸣,竟隐隐失控地反过来刺痛了他。
“小师叔打伤凌苏苏;你、你又打伤我,如此、如此便算是两清了”
她一张嘴,便有大量鲜血从她唇齿间涌出,止不住地一团团落在雪白的前襟上,仿佛绽开了血色的花,于是那说出的话也变得断断续续,起伏飘忽,可她的眼神却很平静,那清清泠泠望向他的目光,死寂到如一把匕首剜在了他心头。
而与此同时,自谢玉舟掌心冲出的金龙也迅速缠住了凌苏苏,一圈圈紧缚着收缩,勒入她的皮肤,渗透到她的经脉,又死死锁住了她的灵骨。
自螭龙链之上幻化而出的骨钉也随之深深扎入,令她扑倒在地,尖叫着挣扎。
这份痛苦应当是极度强烈的,凌苏苏脸上竟又冒出了细密的赤红绒毛,仿佛是又要显出原型来。
沈鹤之却并无任何反应,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什么也未察觉到,又仿佛不知因何而变得麻木,只任那几乎有些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传来。
谢玉舟也终于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他惊怒转身,恰将慢慢向后跌去的少女搂入了怀中。
“云挽!”因过于惊恐,他的手几乎是颤抖地压上了她胸前的伤口。
偏离心脏一寸,可那一剑来自沈鹤之,来自无霜剑,放眼整个昆仑,都难以找出比他更锋利的剑意,云挽是自己主动撞上去的,毫无设防之下,那股激荡的剑气立时就震碎了她的心脉。
谢玉舟太慌张了,他甚至都分不出神去追究沈鹤之,只迅速用自己的灵气为云挽续着心脉处的损伤。
见云挽抬眸看他,谢玉舟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你是傻子吗?你去撞他的剑做什么?”
云挽却勉强抬手拉住他,轻声道:“没事的,我还死不了”
她这副模样,让谢玉舟抿紧了唇,随后他突又偏过头,双目赤红地瞪向了沈鹤之。
“面对那只赤狐,你就可以为了不伤她,主动丢掉本命剑;面对云挽就不行是吗?”
沈鹤之抿着唇,那把沾满血的剑被他提在手中,他却好似没怎么使力,只虚虚地握着;又好像那把剑此时已不再属于他,而是自地狱业火中生出,令他不敢去握。
他不知在想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眸紧盯着脸色愈发苍白的云挽,仿佛是如他平日里的那般寂静冷郁,又仿佛那份平静只是一种假象,撕开来看,是一种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惊慌失措、失魂落魄,就连他额间的血色剑印都似是被那些情绪染得更加浓郁。
“沈鹤之,”谢玉舟满面怒意,“云挽最初就是你亲自领回来的!是你要将她带回飞泠涧的,她是你的师妹,你现在是要亲手杀了她吗?”
也不知是因恼怒,还是因过于激动的情绪,谢玉舟的呼吸都在发抖:“你处处维护那只赤狐,是当真觉得她是什么良善的性子吗?她对云挽所做之事,你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九尾赤狐有苏氏,诞于火海,以炽火为食,不惧地火,她却在云挽面前佯装跌入地火炉,又假意被炙焰灼伤,令云挽被旁人污蔑怀疑。”
谢玉舟冷笑:“九尾赤狐天生擅长狐衍之术,能轻微影响旁人的喜恶,也可令周围之人天生对其生出喜爱亲近之意,这是在藏灵峰的典籍中有过文字记载的,你怎知她那时不是在刻意针对云挽?不是在刻意引导旁人误会厌恶她?”
“自她入太虚剑川起,云挽就处处受人排挤,你敢说这不是她做的?”
谢玉舟一声声地质问着他:“我知晓你已经昏了头,所以即使我这么说了,也许你还是不信,我也找不出更有利的证据,再与你争辩本也没有意义。”
“我也知晓,即使那赤狐刻意挤兑云挽,也并不能说明她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或许不过只是姑娘家的捻酸吃醋,算不得大奸大恶。”
“可我是太虚剑川的长老,我不得不防,所以我必须要用螭龙链锁住她,以防她有不轨之举,但螭龙链也只是会造成剧烈的疼痛,并不至于伤她性命,这份疼痛,你从前忍得了,她就不能忍吗?”
“你说是她主动为你将自己逼至绝境,那她既知自己是妖,又知你身怀厄骨,知你肩负重担,她就非要眼看着你与养育你的宗门决裂,她想与你有这份姻缘,就不能为了你忍受螭龙链之苦吗?”
沈鹤之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可他的目光落至谢玉舟怀中的少女身上时,落至她微垂着的眼睫上时,那些原本要说的话,又好似都被风吹散了。
谢玉舟看着沈鹤之,眼底尽是失望悲痛之色:“我承认用这些道理责任绑架你,是非常自私的行为,会令你觉得痛苦,甚至于这个做法也不一定就是对的。”
“可是活于这世间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痛苦,我亦有我的责任要去坚守。”
谢玉舟已俯身将云挽抱起,他不欲再与沈鹤之多费口舌,只道:“往后你要与那只赤狐如何恩爱,我不会再过问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谢玉舟便抱着云挽从他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沈鹤之顺着他的脚步,望着他怀中那重伤的少女,可她却只是安静地靠在谢玉舟的肩上,微垂着视线,自始至终都未将目光投向他。
凌苏苏的挣扎已经停歇,她匐在地上,鬓角的发丝被冷汗打湿,嘴唇也轻轻地发着抖。
“师兄”她声音轻细地唤着,眼底满是担忧之色,“祝师姐没事吧?”
谢玉舟的话,她自是听了个清楚,她咬牙道:“我对祝师姐,并无恶意,那时主动跌入地火炉,是想向令旁人不将我与赤狐联想到一处,我、我也不知他们竟会那样对祝师姐”
凌苏苏咬了咬嘴唇,又道:“师兄应当也看到了,那位楼前辈要对祝师姐出手时,我是挡在她前面的,我对她真的、真的没有恶意,我知道祝师姐若是出事,师兄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不想看师兄伤心”
沈鹤之终是垂眸看向了她,可他却并未接言,而是慢慢向她走来,又将她扶起。
寒气自他周身散开,逐渐渗入少女的经脉,令那来自螭龙链的疼痛减轻。
他没生气吗?
凌苏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才轻声道:“师兄不该为了我和他们争吵的螭龙链的疼痛,我并不惧怕,只要能与师兄永远在一起,这些不算什么的。”
沈鹤之仍不言语,凌苏苏便勉强牵出一个笑容:“两日后,我们还是如期结契吧,只要结了契,便再没有人能分开我们了。”
“小师叔和祝师姐对我有偏见,应当只是与我接触的时日少了,待日后,他们或许也能对我有所改观”
沈鹤之还是没出声,凌苏苏有些不安,她攥住了他的衣袖,正想再说些什么时,他便低声说了个“好”字,很简短,只是尾音却好似带了一份很轻很轻的哽咽与颤抖。
他哭了?为了她吗?
不,不对,不是为了她
即使灵骨处正一阵阵地传来仿佛被截断了般的疼痛,凌苏苏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异之色,她下意识抬眸想去看他,那环着她的胳膊却在此时骤然收紧,她的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肩上,再看不见他的面容。
凌苏苏不禁有些愣怔地想,这位沈剑君,是在为了他的师妹哭吗?
就算有那个东西在,他还是会为了她哭?
第082章 82
思过崖的竹屋之中, 脸色略显苍白的云挽,半倚在榻上,翻看着手中的竹简。
那竹简中记载的, 正是与缠魂扣有关的文字。
缠魂扣以魂为引, 以骨为质,一旦首尾环扣, 便缠魂附骨, 想取下来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制作缠魂扣之人身死;二则是佩戴缠魂扣之人身死, 就如楼招澜那时所说那般, 不死不休。
而那佩戴缠魂扣者, 若想在不触发缠魂扣的情况下死亡,也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选择自戕;二则是被制作缠魂扣之人亲手斩杀
就如同那时在飞泠涧, 沈鹤之刺入她胸膛的那一剑
云挽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神情有些异样,竹简中还说,这缠魂扣,最早是一名修士, 因爱上了一位无法修行的凡人,为了为其抵挡伤害,而研制出的咒术灵器,因此缠魂扣虽看似只是一件能够转移伤害的灵器, 实则却是一种神魂之间的标记,甚至比道侣之间的双修还要亲密缠绵。
且那记载之中, 还专门提醒了一句,若要为爱人炼制缠魂扣, 其转移伤害的程度,最好定在四成之下,因一旦超过四成,便不仅仅只是分担伤害,而是在换命替死
他将此物给她时,分明是做好了替她去死的准备。
云挽根本想象不出,那时的沈鹤之,到底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为她炼制出了能转移七成伤害的缠魂扣,也不怪从前的她会误以为他对她有情,即使真正的爱人,都不一定能做到这等程度,他却为她至此。
她想,她根本没办法去怨恨他,不管发生什么,也不管他做出了怎样的选择,甚至于此时的他,即将与旁人结为道侣,她也没办法去恨他。
云挽下意识伸手摸向身旁,手心触到了那片熟悉的冷硬后,她那颗浮动着的心,也终于慢慢回落。
即使事事不如意,但好在她的本命剑又回来了,她便也少了一份彷徨,多了一份坚定,至少前路不再迷茫,她可以一步步走下去了。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谢玉舟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幸亏我之前从扶向柔那顺了一株肉身灵芝,要不然就你身上这伤,没有个大半个月,是别想好了。”
云挽没有束发,一头青丝如绸缎般顺滑垂至后腰,因重伤初愈,她的唇色有些苍白,却将那张不施粉黛的脸衬得愈发恬静。
谢玉舟将药递给她,她便二话不说一饮而尽,仿佛尝不出那份苦涩滋味,又好似是早已习惯。
被褥半滑至下,露出整洁的雪白衣领,她偏头冲谢玉舟露出了一个笑容,谢玉舟脸上的表情就有些不好看了。
“你还知道笑!”他此前见她伤得重,都不敢与她说重话,如今终是找到机会了,“沈鹤之那把剑有多锋利你不清楚吗?他那一身剑气,就是你爹来了都不可能敢凭肉身去接的,你呢,你竟然直接撞过去了!”
“你就算想拦他,你也可以拔剑去拦,我当时都快得手了,你帮我阻上一阻,那赤狐必定能被我用螭龙链锁住。”
谢玉舟本来还想说,要不是沈鹤之及时将剑尖偏了几分,指不定那一剑就直接捅她心脏上了,到时候可就真是死在了亲手带自己入道的师兄手里,搞不好都不用凌苏苏做点什么,沈鹤之当场就会灵气逆流,直接带着厄骨一起崩了。
不过话到嘴边,谢玉舟又觉得,这么说跟在夸沈鹤之似的,他便又给憋回去了。
再看云挽时,她唇角笑意变淡,像是有些怅然。
“小师叔,”她抬眸看他,“你有想过吗?若我不那么做,若不是我主动撞在他的剑上,落得重伤,若我当真如你所说那般冲他拔剑,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她的话让谢玉舟怔了一下,随后他就彻底反应了过来。
如果云挽真的在那时拔了剑,结果无非两个,一是她的确拦住了沈鹤之,而他也得了手,成功地将那只赤狐锁住了,可再之后呢
螭龙链直接作用在灵骨上,尖锐的骨钉会造成难以想象的痛楚,沈鹤之在与凌苏苏有关之事上向来是拎不清的,谁知他是否会冲冠一怒为红颜,冲动地与他二人在飞泠涧打起来,若再严重些,万一他脑袋一热,带着凌苏苏叛逃了
虽然谢玉舟也不确定沈鹤之是否会昏头到那种程度,但看他那时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万一就真会发展成那般呢
而第二种情况则是,云挽的剑没能拦住沈鹤之,螭龙链自也未能得逞,到时,沈鹤之有所防范之下,自不可能再给他们出手的机会,要么他二人直接与他翻脸,要么就只能认下凌苏苏这个后患
但云挽那时做出的那个选择,却让事情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她主动撞在了沈鹤之的剑上,还险些直接被他一剑毙命。
沈鹤之因伤了她而愧疚自责,自也不会再去阻拦谢玉舟,所以凌苏苏被螭龙链锁住后,他也没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甚至于,谢玉舟觉得,当时的情况,若他一击未能得手,之后再想出手,沈鹤之也不会再阻拦了。
这的确是最优的选择,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也可令那些不确定的危机消失。
甚至再往深处说,即使沈鹤之日后当真冲动地想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但只要思及那时云挽被他重伤之事,他也必定会因心底强烈的愧疚而掂量几分,不至于直接与他们撕破脸皮。
更何况谢玉舟其实很了解沈鹤之,拨开那层冰冷的表象,他本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分明自幼便开始修习无情道,却是最容易被情绊住脚的性子。
即使他如今为了凌苏苏好似魔怔了一般,云挽在他心中也不是没有分量的,事实上谢玉舟甚至隐约觉得,那日沈鹤之在与他起冲突时,一直在刻意回避云挽,若非是云挽故意往他剑上撞,他恐怕都不愿与她说话
想明白这些后,谢玉舟心中却突然觉得有些堵,他的目光落在云挽身上,便见她轻依靠着床榻,半掩着的竹帘将细碎的阳光筛来,细碎地撒在她的发间眉眼,令她看起来格外沉静。
谢玉舟心底莫名就升起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在他刚接触云挽时,沈鹤之与他的那番谈话。
沈鹤之问他,对云挽是什么印象。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他说:“慧极必伤。”
她太聪慧了,总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且坚定地执行,但她所看到的正确,对她自己来说,也许并非是对的
“云挽”谢玉舟突然唤她。
那细碎光影下的少女偏头看来,他便问她:“你就没想过吗?若是你当真死在他剑下了怎么办?”
云挽愣怔了一下,思绪也一时飘荡。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她低声道,“只是觉得我应当这么做”
“如今细细想来,”云挽又轻轻笑了笑,“我亦不觉得有何不值,若当真死在了他剑下,就当是用这条命,还他的恩情了。”
还他带她入道、授她剑术的恩情;也还他赠她缠魂扣,替她挡伤,多次救她于危难的恩情。
如此,便算是两清了。
只是,云挽没说的是,其实那时她主动往他剑上撞,不仅因为那是最优的选择,还因为她心底抱了一份莫名的期许
她想,在天渊城时,他都能为了凌苏苏丢弃他的本命剑,这一次,是否也能为她做到此呢?
她还想,他既将缠魂扣都给了她,甚至甘愿为她而死,那也许只要她挡在前面阻拦,他便不会再因凌苏苏而与小师叔大打出手了
那份期许隐秘又酸涩,悄悄藏在心底,让她在细碎恍惚时,止不住地去遐想;又令她在惊醒回神时,生出一种仿佛抛却了尊严般的耻辱。
所以她不会说出口,更不可能主动承认。
可遗憾的是,她好像自作多情了。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那样,他当初冲动之下将缠魂扣赠予了她,如今果真是后悔了吧。
谢玉舟叹了口气,他最终没出言规劝她,只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如今她已重新寻回了自己的本命剑,又得了楼招澜的修为,之后大概就是一边修炼,一边守株待兔,等着戮心主动上门,再用手中之剑斩杀他。
“我的意思是,”谢玉舟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明日就是沈鹤之与那只赤狐的结契宴,你要去观礼吗?”
第083章 83
太虚剑川, 以剑道立宗,再早些年,门内一致认为, 剑术才是正道, 旁门左道皆为异类,尤其是双修之术, 更是为人所不齿。
因此在那几年中, 门内虽未明令禁止弟子寻找道侣, 却对那些通过双修之法提升修为的同门隐隐露出鄙夷耻笑之意。
直至某一任掌教, 与一女子相爱, 并大张旗鼓地在太虚剑川举行了结契大典。
他凭一己之力, 改变了整个宗门对双修道侣的看法,甚至创出了一套适合太虚宫心法的双修之术, 还在望仙道一处山中湖里栽种了一棵姻缘树。
自那以后, 门内弟子也不再忌讳寻找道侣,而若有弟子想在太虚剑川内与道侣大办结契宴,就只需交上一笔灵石,便可在这山中湖举行。
与爱人共乘一叶扁舟,划至湖中心的姻缘树下, 再施术结契,就算是真正的礼成了。
沈鹤之和凌苏苏的结契宴,自也是这个流程。
这场结契宴原本该是四个人的,只是在被那些意外耽搁后, 他二人如今已没了急着结契的心情。
云挽伤势未愈,她自不想前去给自己添堵, 但谢玉舟却没这些顾忌,凌苏苏毕竟是赤狐妖, 他心里仍不放心,于是结契宴那日,他早早就出了门。
只是云挽独自在屋中读了一上午竹简后,她又生出一些莫名的念头来,她突然就想去看看,在片刻的犹豫后,她起身出门了。
之前因凌苏苏假称自己自俗世而来,沈鹤之便专门去学了些俗尘的礼数,如今她身份虽已曝光,但旁人却不知晓,所以原本为这场结契宴做的准备也就一同保留了下来。
远远向山中湖走去,便能见红绸飘带,闻喧嚣热闹。
云挽并未出现在人群中,而是落在了附近行宫的屋顶上。
向下望去,她恰能看到那对被簇拥着的新人。
凌苏苏是大长老的徒弟,沈鹤之又是上任掌教唯一的弟子,这场结契宴自是来了许多人,三峰长老与门内有名有姓的精英弟子皆在。
崔檀昭意外身亡后,崔见山就一直有些消沉,也未再来主动找过云挽的麻烦,前不久城中出现魔气之事也是他在带头处理。
崔檀昭虽为凌苏苏所杀,但崔见山大抵当真觉得此事不能怪她,便也始终没追究迁怒,云挽原本觉得奇怪,如今却突然意识到,或许是因凌苏苏本体乃是九尾赤狐,擅狐衍之术,影响了崔见山的情绪,这才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只是不知,若崔见山知晓了凌苏苏真正的身份,是否还会如现在这般镇定。
云挽得了楼招澜的修为,如今悄然停在屋顶,也不会被旁人察觉。
她距离很近,很快就见那穿着红色喜服的两人,携手向湖边小舟走去。
木舟上雕刻了一行字:
“百年修得同船渡。”
沈鹤之先一步踏入摇晃的木舟中,随后又将凌苏苏扶至了身旁。
云挽不是第一次见他穿着那样鲜艳的色彩,但此时再看,却仍觉得晃眼。
她垂眸紧盯着,思绪有些飘荡,而恰在这时,那一身喜服的青年像是有所察觉,竟突然抬眸看来。
这突兀的一瞬,云挽不禁生出了一种想转身就走的冲动,但最终她还是硬生生停住了,只双手环胸,立在屋顶上,冷漠地回望着那道目光。
她知道沈鹤之能如此及时地发现她,与她手上那枚缠魂扣有关,那以他骨魂制成之物,自蕴藏着属于他的气息,他轻易就能感知到。
这遥遥望上的一眼,显然令沈鹤之的情绪有所触动,那投来的目光,隐约间似是变得格外强烈,甚至是炙热,云挽脑海中竟冒出了一个可笑的念头。
她想,沈鹤之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跑过来和她打招呼吧?
但好在那滑稽的一幕最终并未出现,沈鹤之很快又移开了视线,转过身去牵起了凌苏苏的手。
既已踏上了姻缘船,又怎会突然上岸?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姻缘,对于这一刻的他而言,最重要的自是那即将与他结契的妻子,又怎会是她这个师妹呢?
云挽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要平静,唯有那靠近心脏处的剑伤在隐隐作痛,却不算太难忍。
木舟很快便在灵气的催动下缓缓破开水流,向湖心的巨大姻缘树而去。
茂密的树冠几乎遮住了整片天空,枝头挂满了粉色的树叶,又被风吹散,在空中打着旋,零零碎碎地落在湖面上。
传闻在姻缘树下结缘,便可得到天道的祝福,沈鹤之仰头看去,当木舟终行至树下时,他就见在树冠之下笼着一层隐约的灵光,浓郁而充沛,让他莫名有些愣怔。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从心底迸发而出,细微到不易察觉。
他突然就想起了云挽,他原以为她今日不会来,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出现在屋顶。
他的师妹愿意来观礼,他该高兴才对,可对上她那清清泠泠的目光,他却只觉得心慌,一种无法克制的心慌。
他恍惚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望向他的眼神,与那日她主动撞在他剑上时一模一样
“师兄?”
身旁的少女唤了他两声,他才惊醒般地回神。
低头看去,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就闯入了他的视线,于是心底那份异样的不安感也随之被驱散。
“师兄,”凌苏苏问他,“与我结契,你会后悔吗?”
“不会。”他几乎毫不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凌苏苏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她看着他,眼神闪过了几分异样的情绪:“师兄对我,当真是很好了”
她说着就伸出了手,指尖也随之泛起了灵光:“我们现在便结契吧只愿我心底的这份情谊,能得到天道的祝福,也愿我能得偿所愿”
沈鹤之也伸出了手,掌心向上,灵气自丹田而来,形成细长的红色灵线,缠绕在手腕之上。
只需两人将手掌交叠,属于各自的红线便会捆绑在一起,这便是同心契了,而自此之后,他们就会成为最亲密的道侣,灵魂相契,纠缠难分。
凌苏苏望着沈鹤之向她摊开的手掌,却迟迟未将自己的手掌放上去,直至沈鹤之眼底露出问询之色时,她终是看向了他。
少女的眼眸漆黑明亮,其内映着几分笑。
“沈鹤之,”她慢吞吞开口,竟连名带姓地唤起了他,“你刚刚出神时,是在想祝云挽吧。”
她的语气太古怪,沈鹤之皱起了眉,他下意识想反驳,可正如凌苏苏所言,他刚刚的确想起了云挽。
见他沉默,凌苏苏唇角笑意愈深:“在你心底,你的师妹一直比我更重要不是吗?”
沈鹤之终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是在因云挽而吃醋吗”
爱人因自己而吃醋,或许本该是一件值得欣喜之事,毕竟这意味着她在乎他,可沈鹤之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似被人紧紧攥住了,疼痛中,又伴随着隐约的窒息感。
“云挽被旁人污蔑排挤之事,与你有关对吗?”他轻声问她,嗓音有些低哑。
凌苏苏神色间透出讥讽之色:“若我说是,你打算替她出头?”
沈鹤之没应声,她再抬眼,便见他深深地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中倒映着她的面庞,其中蕴藏着一种浓郁至深的哀伤。
凌苏苏抿紧了唇,她想,她大概还是有良心的,因为在那样的注视下,她竟破天荒地道:“如今临门一脚,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谁知面前的青年却摇了摇头,他只回了两个字:“不悔。”
“从今往后,你会是我的妻子,你所犯过错,便是我的过错;你所亏欠之事,便是我的亏欠你对云挽的伤害,即使要我以命相抵我亦不悔,但我不可能放手,我不可能放开你”
这番情话堪称动人,但凌苏苏却好似完全未被触动,只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而下一刻,沈鹤之便将闪烁着灵光的手掌压在了她的掌心,仿佛是生怕她会后悔。
手腕的红色灵丝延展缠绕,眼见着同心契便要结成。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凌苏苏便知,她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传闻姻缘树的种子,乃是天道丢下的一颗会爱人的心,只要相爱的两人在树冠下许愿结契,这份缘分便会得到上天的祝福。
但也有另一个传闻,说是,若在这姻缘树的注视之下,辜负了真心者,将受剜心失魂之苦。
凌苏苏看着沈鹤之,眼底露出了一种苍凉的悲戚,而那悲戚之中,又涵盖着一份隐约的怜悯。
这一刻,她脑海中浮现了许多过往的画面。
一身藏蓝衣袍的少年,手撑下巴看着她,眼底带着挑衅的笑意:“有苏大小姐,愿赌服输,你之前可是亲口说过,若是我赢了,你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是她第一次外出游历,不曾想刚一离了赤狐的领地,就遇上了这处处与她作对的小子。
他说他叫燕少慈,背着一把大刀,出身一处她听都未听过的刀宗小派,而自于她结识后,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竟走到哪便都能遇上他。
附近小镇有捉拿邪修的悬赏,她接下悬赏,追至邪修老巢,谁知那少年却突然路过,致使邪修逃跑
他说要赔罪,带她去了附近的客栈歇脚,谁知那客栈又是家黑店,夜半举着大刀的老板娘冲进屋内,愣是削掉了她一片皮毛
类似之事一件接着一件,令她不胜其烦,可那少年却好似赶不走一般,总若有若无地跟着她,她便主动提出要与他比试。
若她赢了,他就永远不要出现在她面前;若是她输了,她就无条件答应他一个条件。
燕少慈的修为不比她低,可惜他并非出身名门,所修刀术不过平平,她有信心能赢下他。
谁知两人比试之地,乃是附近修士专门猎捕妖兽的树林,四周被设下了诸多锁妖阵,她措不及防下,误踩入了其中,若非燕少慈及时出手,她险些便受了重伤,而那场比试,自也是她输了。
“你想做什么?”她冷眼看着他,只觉自遇上这少年起,她便一次比一次倒霉。
“也没什么特别的,”少年眼底笑意更浓,“镇子外有一棵姻缘树,我想让你与我在树下结同心契。”
她目光闪烁,问他:“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在姻缘树之下,辜负真心者,是会受剜心失魂之苦的。”
少年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好似变得格外炙热明亮,他笑答道:“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的?”
这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她不受控制地露出吃惊之色,她突然就发现,那少年的眼睛其实很漂亮,她也突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一路过来,总是会遇上他。
后来,她并未真的与他结契,因ῳ*他临时改了口,只说想与她一路同行,希望她不要再赶他走。
再后来,她决心与他私奔,约定好了在那棵姻缘树下见,可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等来的却是她父亲,和奄奄一息的少年。
她的父亲,有苏氏的家主有苏应寒,给燕少慈种下了枯骨症,誓要生生世世将他二人分离,却又冠冕堂皇地,将这称之为考验。
她痛苦祈求,崩溃咒骂,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少年,在她最爱他时,死在了她怀中。
直至最后,她自断一尾,种入了他的灵魂,这般,往后的每一世,她都可以寻到他,而他也会在见到她后的第一眼,爱上她。
这便是九尾赤狐最特殊的狐衍之术。
之后,她就彻底与有苏氏断绝了关系。
“濯灵,你一定会回头的,”有苏应寒看着她,眼底是怜悯和笃定,“在生生世世的磋磨下,他对你的爱也会被磨平,他一定会背叛你。”
她脚步未停,也不没有回头。
她决不会回头!
在腕间的红线缠绕于一处前,有苏濯灵便猛地探出了另一只手。
尖锐鲜红的指甲瞬间延展而出,变成了锋利的妖爪,在沈鹤之最不设防之时,她的五指便用力地捅入了他柔软的腹部,而原本聚在她腕间的红色灵丝也骤然消散,结契的进程被她硬生生地截断了。
想要挖走一个人的灵骨,便需趁其完全放下戒备时,但像沈鹤之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剑气环身,即使是在睡梦时,也不会给旁人偷袭的机会。
但修士在施展同心契时,却会将自己的命门弱点主动暴露而出,这便是有苏濯灵为自己计划出的出手时机,也是她一定要与沈鹤之结契的原因。
此举实在太过突然,沈鹤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面前的少女也解除了所有伪装,细密的绒毛自她面颊上生出,一双赤红的眼眸也冷漠地望着他。
那锋利的五指兀地扎入血肉后,就用力收缩,精准地握住了琉璃骨。
直至此时,沈鹤之终是明白了她的意图,他一掌朝她胸口拍出,她却不躲不闪,只咬牙迎头而上。
而那一掌,最终也即将触上她时停住了,他看着她,眼底满是痛楚之色。
沈鹤之没办法杀她,他也不可能对她动手,这点有苏濯灵一直都明白,因为这是移情蛊附带的另一条效果。
中蛊之人,绝无法杀死施蛊者。
琉璃骨被她自他腹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中抽出,强烈的疼痛令他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他踉跄了一步,面前的少女却旋身而起,退出木舟,脚尖点在了水面上。
她垂眸看向了自己的右手,便见沾满血的手心里,躺着一截闪耀着七彩琉璃之色的灵骨,这便是她这一路而来的目的了。
她再抬头看去,就见那一叶扁舟之上的青年此时正捂着腹部的伤,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
他轻抿着唇,血色在赤红的喜服上晕开,变得浓重阴郁,而他那望着她的眼眸也宛如含着炙热的火,带着压不住的惊怒之色。
这般模样,就连有苏濯灵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沈剑君,的确生了一张艳丽无双的面庞,如此浓烈的情绪,令他的五官格外绮丽夺目,是人间不多见的殊色。
“你是有苏濯灵。”
“是,”她没有否认,“我一直与你假意恩爱,便是为夺得你的琉璃骨,救治我的爱人。”
“爱人”他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是觉得陌生。
“你一直在骗我?”
“是,”有苏濯灵已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心中所爱,从不是你,与你一起的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
像一把锋利细长的刀,深入骨髓,沈鹤之竟一时分不清那份疼痛到底是因为灵骨被强行挖走,还是因为面前之人那冷漠的话语。
琉璃骨已失,沈鹤之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口血。
当初他将云挽的魔气转移至自己身上后,那股魔气便始终未曾消散过,如今他眼前竟又隐隐现出了些许血色。
疼痛连带着难忍的怒意,如一团炙热的火不停燃烧。
“为什么?”他问她。
“因为只有你的琉璃骨能治好枯骨症,”有苏濯灵道,“要怪便怪你太蠢,竟看不出我对你无半分情谊。”
沈鹤之冷声道:“你当真以为,拿到了琉璃骨,便能走出望仙道?”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要将一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留在身旁,日日提醒你,我到底有多爱他?”少女眼瞳赤红妖异,眼底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笑,与平日那个凌苏苏极不相同,“你知晓我为何从不愿与你亲近吗?”
“因为我心有所属,不愿让旁的男人碰我。”
终于,无霜剑骤然斩出,霎时便将湖面冻成了最坚硬的冰,霜花飘落,天地一片凄寒。
有苏濯灵却讥笑道:“沈鹤之,你根本舍不得伤我,不是吗?”
这话像是刺痛了他,锋利的剑刃在下一刻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不可能放你离开,”他咬牙切齿,望着她的眼神近乎疯狂,“你是我的。”
可他话音刚落,余光便瞥见了一抹身影,那些强烈的情绪突然被动摇,他像是惊醒了一瞬,有些慌乱地偏头看去。
匆匆赶来的云挽,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湖面被冻凝住的瞬间,岸边的众人就察觉到了异常,而在之前,云挽却先于所有人发现了不对,因此她也是第一个赶来之人。
在真正看清所发生的一切之前,云挽原本只是隐有些不安,却并不算很担心,因为她很清楚,不管凌苏苏想做什么,她都不可能是沈鹤之的对手。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赶到近前后,竟见沈鹤之一身是血,而凌苏苏手中则正握着一截琉璃骨,她几乎能想象到不久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那把无霜剑,却只是压在她的脖子上,他没有对她出手,她身上甚至连一丝一毫的伤痕都没有。
而匆忙而来的她,也恰清晰地听到了他最后的那句话。
他说,她是他的那是一种隐忍不发的怒意,和强烈而陌生的占有欲,也是从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偏执。
她不会再看不出来,即使到了此时,即使她亲手挖出了他的琉璃骨,他也根本舍不得伤她。
止戈剑出鞘,云挽执剑便向那赤狐少女的后心刺去,她得了楼招澜的修为,剑术有了巨大的精益,此时一剑便如惊鸿闪电,一旦得手,凌苏苏必死无疑。
可那赤狐却并不躲闪,只微扬唇角,带着几分讥笑看着她。
而下一刻,便听“当”的一声,云挽虎口一麻,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一步。
挡住她的,是无霜剑。
云挽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她从未想过,无霜剑的剑尖,竟会有一天对准她。
那处靠近心脏的剑尖仿佛又隐隐传来了刺痛感,凌苏苏的笑声也随之传来:“祝云挽,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甚至可以说是嫉妒,不过现在想想,好像我也不必如此了,毕竟你最在乎的师兄,爱我如命,根本不可能让我死。”
“若我死了,他会疯的。”她微仰着下巴,几乎是在炫耀。
云挽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了沈鹤之身上,他单手执剑,垂着视线,令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又好似是默认了凌苏苏的话。
“有螭龙链在,”他道,“她逃不走的。”
第084章 84
一个人执迷不悟到底能到什么程度?云挽从前很难想象, 如今仍无法理解。
但看着面前的沈鹤之,她却突然有些恍惚。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可此时此刻, 看着那把闪着寒芒的无霜剑, 她还是鼻子一酸,眼眶泛红。
沈鹤之终于掀起眼皮看向了她, 他目光幽深, 眼瞳也格外漆黑, 仿佛映不出半分光亮, 额心剑印赤红炙热, 似是将那双眸子都映出了血色。
云挽突然就意识到, 沈鹤之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她清晰地看到, 正有一股与灵气截然相反的气息环绕他流淌, 那是魔气!
他是受到炼情剑的反噬了吗?还是说琉璃骨被夺走,厄骨失控了?
云挽止不住地一阵慌乱,有苏濯灵却仍在笑:“沈剑君果真是相当在乎我了,不仅自己舍不得伤我,甚至舍不得让旁人伤我”
“不如这样吧, ”她看着云挽,眼底是藏不住的恶意,“只要沈剑君愿意为了我,亲手杀了你的这位云挽师妹, 我就放下我从前的爱人,与你结为道侣。”
“只要你向我证明, 我在你心里,比祝云挽更重要, 我就可以是属于你的。”
有苏濯灵一字一句地说着,云挽也随之慢慢瞪大了眼睛。
她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连带着握剑的手也冰冷发凉,因为她发现,沈鹤之并未有反驳有苏濯灵之意,他提着手中的剑,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瞳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甚至于,云挽能隐约感觉到,自面前之人的剑上,散发而出的杀意
这一瞬,云挽摒住了呼吸,又仿佛是忘记了要如何呼吸,握着剑的五指像泄了力般的发软。
从前经历的的事,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她想起了最初入望仙道时,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登仙路;想起那片葱郁的幽萃竹林,和那浓郁又浅淡的冷木香;也想起了除秽节的夜晚,漫天如萤火的灯慢慢飘浮汇聚
心脏随着起伏的呼吸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像是被那处靠近心口的剑伤牵动,云挽的视线变得湿润模糊,她很清楚,若沈鹤之当真要杀她,她不会抵挡,也不会躲闪。
缠魂扣是沈鹤之赠予她的护身灵器,是为护住她的性命,却唯独拦不住他亲手刺来的剑。
只要他动手,她就一定会死在他的剑下。
也是在这一刻,锋利的剑气骤然而出,云挽的一颗心,也彻底沉了下去,像浸入了最冰冷的海底;又像被按入油锅烹炸;被压在砧板上千刀万剐,疼痛到窒息,煎熬到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
寒芒如闪电刺来,将她鬓角的发丝吹起,剑光把她那双含泪的双眸照得格外明亮,她望着那执剑的青年,眼底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和消不尽的哀伤。
沈鹤之似是因她的眼神怔了一下,但也只是一触即散,转瞬而逝,他的剑势并未停下,眼见便要伤在她身上。
云挽下意识咬住了嘴唇,可那冰寒的剑却未触上她分毫,反而在她面前,骤然转势,那凛冽而来的杀意也在这一刻彻底变了方向,于电光火石间,那一剑竟直接洞穿在了有苏濯灵的左肩。
异变太过突然,云挽愣怔在原地,恍惚着未能做出反应,她的视线仍有些模糊,她便以为自己是生了什么错觉。
那份险些死于沈鹤之剑下的感觉并未完全消散,仿佛还停留在脊骨之间,一阵阵地发麻发软,握着剑的整条胳膊都提不起力气,就连两条腿也如灌了铅般的沉重,迈不出一步来。
但眼前所见,也终于让她明白了过来,沈鹤之刺出的那一剑,竟本就不是冲她而来的。
有苏濯灵的脸上也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无霜剑剑气锋利如霜雪,强烈的疼痛令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怎么、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她嘴唇嗫嚅,整个人都因疼痛而轻轻战栗。
剑尖回收,一连串的血花被带出,沉郁的殷色立时染透了有苏濯灵的整个左肩。
她仓皇地踉跄了一步,匆忙地捂住了伤口,望向沈鹤之的目光再没了之前的从容,反而带上了忌惮和小心,那段琉璃骨也被她更紧地攥在了手心。
坠在她身后的八条赤红狐尾环绕着她张开,其上的绒毛隐隐炸开,如八条凶残地巨蟒,齐齐对准了沈鹤之。
但沈鹤之却出奇地没有乘胜追击,在那一剑被抽出后,他竟也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直至将无霜剑插在地上,才勉强撑住了摇晃不稳的身形。
鲜红的衣摆铺在净白的冰面上,拖过之处却留下一道浓郁的血痕,他单手撑剑,另一只手捂着下半张脸,很快就有更多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
云挽明白,他此时这般模样,应是遭到了反噬,是因他为有苏濯灵修了炼情剑,所以主动刺伤她,才会被反噬得如此厉害吗?
“师兄!”她跌跌撞撞地向他而去,伸手想去扶他。
沈鹤之却微微侧身躲开了她,她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眼泪也随之落下。
“师兄”她又哽咽着唤了他一声,他终于放下了捂在唇上的手,偏头看来。
此时的沈鹤之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的唇角沾着血迹,艳红异常,鬓角的发丝凌乱地贴着他的侧颈,而那双看着她的眼眸,更是透出妖异的红色,像是覆上了一层血色的膜,甚至那份血色仿佛还在生长蔓延,顺着他的眼尾攀爬,又与他额间的灵莲剑印相连,若隐若现,形成了猩红浓郁的魔纹。
这副模样,惊得云挽的手都向后缩了一下,他似是被她此时的反应刺痛了,竟躲闪开她的眼神,不敢再看她,甚至拧开头去,令垂下的发丝挡住了他的侧脸。
可他大概真的伤得很重,他努力不想让云挽看到他的窘迫狼狈,便用手指压着唇角,却还是止不住地闷咳出声,而越来越多的湿红也从他的唇齿间涌出。
云挽能感觉出来,沈鹤之身上的魔气其实不算很重,只是轻微的丝丝缕缕,与从前那股盘踞于她体内,自她心魔生出的魔气很像。
这股魔气,应当是因他受到了炼情剑的反噬而生。
只是此时他的灵骨被强行挖走,储存着灵气的经脉就像被开了一道出口,原本属于他的灵气正在一刻不停地向外涌动着,逐渐濒临失控,若任其这般下去,那股魔气必定会被灵气压制,而他便会真正的堕魔,到了那时,他体内的厄骨也会被诱发而出,天魔必定会借此复生。
“师兄,”云挽压下了心底的慌乱,用力握住了沈鹤之那只沾满了血的手,“你别怕,有我在的,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我现在就去将琉璃骨抢回来。”
可还未等她有所动作,那只手却反攥住了她,攥得很紧,他也再次抬眸向她看来,说出的话却是:“此事你不要插手。”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气息不稳的轻颤,云挽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挣扎,她心便又传来了钝钝的痛。
“师兄是在把我当外人吗?”
“不是。”他摇头,却并未将目光看向她。
有苏濯灵终于从那穿肩而过的一剑中缓过了神,她知晓沈鹤之已不能再为她所用,当即御起遁光便要冲入天际。
可她刚腾空,一道金色龙影就环绕她身周而生,似一条困住她的锁链,令她的身形为之一顿,而伴随其中的,是阵阵传来的龙啸之声。
在那如锁链般的金色龙影的另一头,一名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他单手抓握,似是在用力拽着什么。
那少年,正是姗姗来迟的谢玉舟。
他仰头看着半空张牙舞爪的赤狐,面容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小师叔!”云挽露出惊喜之色,“你怎么现在才来!”
谢玉舟听罢却很恼怒:“你当我不想赶紧过来!”
他忍不住对着沈鹤之翻白眼:“谁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把湖水冻起来不说,还将此处空间封进了他的冰霜之气中,我和崔见山几个在外面急得团团转,硬是闯不进来,一靠近便会被剑气攻击,简直莫名其妙!”
“不过刚刚估摸着沈鹤之是受伤了,那层寒气也碎掉了,我就顺利闯进来了!”
他的话让云挽有些吃惊,她原以为自己能第一个赶到是因为她是最早察觉异常之人,但如今看来,似乎是因为她这一路走来,并未被寒气拦下,那些剑气也没有攻击她。
可是为什么?
云挽看向沈鹤之,沈鹤之却仍垂着头,并未出声,也没做出任何反应,更无主动解释之意。
而恰在此时,半空中竟传来了锁链断裂之声,沈鹤之也终是有了反应,他抿着唇抬头望去,正看见了强行挣断了螭龙链的有苏濯灵。
她此举太过决绝,就连谢玉舟都未能反应过来,竟直接顺着惯性,后仰着摔在了地上,脸上甚至闪过了几分茫然。
疼痛令有苏濯灵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八条赤尾却不停鼓动着,散发着淡淡的红光。
眼见她转身便要继续逃脱,云挽连忙握紧手中的剑,可身旁那柄无霜剑却先一步斩出,截住了有苏濯灵面前的路。
沈鹤之紧盯着她,那双因魔气而变得赤红的眼眸带着隐忍不发的情绪:“你若强行离开望仙道,螭龙链会勒断你的灵骨。”
有苏濯灵却笑了起来,她卸去伪装的模样妩媚艳丽,如此笑时,便格外浓艳:“你能为你的师妹忍受螭龙链勒断灵骨之苦,你又怎知我不愿为我的爱人忍受这份疼痛?”
第085章 85
“沈鹤之, 你与她废什么话!”谢玉舟从地上跳了起来,怒斥道,“她都把你的琉璃骨抢了, 你还担心她会不会被螭龙链伤, 你有病吧!”
沈鹤之没理会谢玉舟,只紧盯着有苏濯灵, 她刚刚那番话, 似是当真将他刺伤了。
“有本事就杀了我。”有苏濯灵握紧手中的琉璃骨, 扔下这句话后便径直从沈鹤之身旁掠过, 朝他身后而去。
沈鹤之骤然出手, 反手扣住她的肩, 她便一掌重重拍在了他的胸膛上,出手狠戾、毫不留情。
他没有躲闪, 那一掌之下, 他的身形虽纹丝不动,脸色却变得愈发苍白,可他还是没放开按在她肩上的手,也并未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云挽仰头看着空中的两人,她突然就意识到, 沈鹤之提剑去阻拦,并非是要对有苏濯灵出手,而是担心她强行离开望仙道会被螭龙链所伤;担心她要忍受螭龙链碎灵骨之苦。
即使到了此时,他心中依旧放不下她, 这种放不下,是一种爱恨交织的痛苦, 是被爱人伤害后,却又不忍怨恨的痛苦, 是自愿剜出血淋淋的心脏,吞下那份苦果的炙热爱意。
所以他才不愿让她插手,因他二人之间,不管是爱抑或是恨,都容不下她这个外人
而最令云挽感到痛苦的是,她其实能够理解这份爱而不得带来的难耐。
“沈鹤之!你出剑啊!”谢玉舟急了,“你杵在那是等着被她打死吗?人家根本不在乎你,也不可能手下留情!你在那深情给谁看呢!”
“放开我!”有苏濯灵的肩向后挣,手掌也再次拍出,重重击在了沈鹤之的胳膊上,可她这一掌竟未能令那只擒住她的手松开分毫。
眼见着谢玉舟已提剑追了过来,有苏濯灵的神情也阴沉了下来。
她是一定要将琉璃骨带走的!
又一次的,有苏濯灵一掌拍出,却打在了自己的臂膀上,那一掌极为凶狠,将她自己的整个左肩都卸下,她的身体也随之做了一个扭曲的拧转,竟真将被扣住的肩挣了下来。
沈鹤之微瞪大了眼睛,显然是没想到有苏濯灵为了逃离他的掌控,居然不惜伤害自己,断尾求生。
有苏濯灵没有丝毫停留,兀一脱身,便一头向望仙道外逃去。
这处山中湖距离望仙道的出口并不远,而妖族又极擅逃遁,一旦让有苏濯灵离开,便再难追捕到她。
可就在这时,另一道金色遁光却从斜下方击射而来,速度奇快,又来势汹汹,只一眨眼的功夫,便重重撞上了那片赤色。
赤红光芒散开,在有苏濯灵诧异的目光下,血线自她那只握着琉璃骨的手腕上炸开,竟险些硬生生将她的手腕彻底斩断。
她连忙用手压住伤口,扶着手腕惊恐向后望去。
白衣少女执剑立于空中,血顺着她的剑尖滴下,见她望来,那剑尖就指在了她的咽喉处。
“将琉璃骨交出来。”
云挽的声音很冷,而随着她话音的落下,空气中便隐约窜起了锋利的剑气,宛如渔网丝线,束缚而来,令有苏濯灵的面容愈发凝重。
她不明白为何祝云挽会突然变得如此厉害,但现在的她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并且此处是太虚剑川,耽误的时间越久,她逃脱的可能就越小。
此时谢玉舟也已从后方赶来,与云挽一同隐隐将她包围。
更令她感到绝望的是,此时沈鹤之架起的那片寒气已完全散去,而不远处正有数道身影迅速靠近。
太虚剑川的三峰长老很快显出身形,为首的崔见山怒瞪着她:“凌苏苏!你这孽畜要做什么?”
他见了她此时的模样,自已知晓他们这群人被凌苏苏欺骗已久,如今想起崔檀昭的死状,他心中更是怒不可遏。
有苏濯灵却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她根本不欲与崔见山多争辩,这个所谓的太虚剑川大长老,在她看来,只能用“愚蠢至极”来形容,而他那个死在她手上的女儿,也是与他一般的愚蠢,愚蠢又讨厌,就像一直嗡嗡叫的苍蝇。
当初若不是崔檀昭一直找她麻烦,她也不会借着那次机会将她一剑斩杀。
只是
有苏濯灵又颇为忌惮地看向了云挽,她手中的剑,让她感到恐惧,甚至于,在周围这一众人中,唯有云挽的剑令她如此畏惧。
她卧薪尝胆了这么久,难道真的要死在了吗?
有苏濯灵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也落在了掌心的琉璃骨上,她心底生出了一股巨大的悲愤,那悲愤中还参杂着浓烈的怨恨。
她如今已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可她还是恨这世道不公,恨她不能与爱人相守。
凭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与她的爱人忍受这份苦楚?
她羡慕祝云挽,也痛恨沈鹤之,每每看到他二人在一起时,每每看到沈鹤之即使身中移情蛊,也掩不住对祝云挽流露而出的爱意时,她便愈发地恨。
凭什么他们能如此恩爱,而她的爱人,却要生生世世受着枯骨症的诅咒。
“少慈,少慈,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有苏濯灵反复念着那个少年的名字,她眼眶已有些湿润,而这时,她却突见一道人影正向她缓步而来。
无霜剑被他提在手中,寒气环绕在他身周,阴郁冰冷,连带着他的面容都好似在冰霜之下变得模糊。
有苏濯灵突然便好似找到了救命稻草。
“沈鹤之!”她大声道,“你不是爱我吗?你帮我将这些人拦下来,然后与我一起走!我们离开太虚剑川,从此隐居,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云挽心中一惊,她回头看去,恰看到了向他们这边靠近的沈鹤之。
青年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将他眼尾的赤红魔纹都遮得朦胧,云挽却生出了一种极不详的预感。
沈鹤之此时的状态非常不对,她自悟出斩魔剑后,眼睛便能格外清晰地捕捉到魔气,如今自也能看到那股逆行之气正暴戾地乱窜,透出猩红的血色。
她仍记得,在不久之前,她原想一剑斩杀有苏濯灵,却被沈鹤之突然挡下攻击。
难道他现在也是来阻拦他们的?
这念头产生的瞬间,一片冰寒的剑气就突然以沈鹤之为中心荡开,如将石子投入水面后荡开的涟漪,看似速度不快,却根本无处可躲,转瞬就到了眼前,云挽的心也随之沉了下来。
电光火石的恍惚下,那水纹般的剑气就从她身上荡过,但古怪的是,那股蔓延的剑气却当真如水波般的柔软,轻轻触上她的皮肤,甚至于她指缝间穿梭,好似落下的一道缠绵的吻,未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云挽正满面茫然时,附近的其他人竟齐齐面色大变,一个个的宛若遭到了巨力的攻击,纷纷被击飞了出去。
谢玉舟反应不慢,但饶是他已横剑去挡,却还是被震得闷咳了一声,直接跌了下去。
三峰长老更是狼狈,挡在最前方的崔见山甚至吐出了一口血。
就连被包围在中间的有苏濯灵也未能幸免遇难,事实上她也是伤得最重的,因众人本就是悬在半空,在这份冲击之下,所有人皆被打落了下去,但其他人还有余力做一个缓冲,她因本就受了重伤,如今更是直直被拍落在了下方的空地上。
一时之间,还如常立于半空的,竟就只剩下毫发无伤的云挽,和一步步走来的沈鹤之。
云挽蹙眉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红衣身影,仍未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转眼间,沈鹤之便已到了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只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如此近的距离,她不得不仰起头看他。
垂下的发丝被风吹起,拂上她的脸颊,他身上带着一股很重的血腥气,混杂在幽萃竹的冷木香中,好像带上了一股很强烈的攻击性,侵入她的鼻息,令她觉得陌生。
她看着他,只觉他的面容也是那般的陌生。
生在他眼尾的赤红魔纹好似更加浓郁,甚至隐隐有向侧颈攀爬之意,他的双眸已完全被猩红占据,沉淀着污秽的红黑之色,其内又倒映出了她的面庞。
云挽分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心跳却突然变得剧烈,她下意识想向后退,可这个动作未能完整做出,她便被猛地拉入了面前之人怀中。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肩,另一手禁锢在她腰间,臂膀不住收紧着,像是恨不得将她揉碎在骨血之中。
紧密到没有丝毫缝隙,连每一寸呼吸都被压在了一起,心跳也在一呼一吸间交织,极具侵略性。
这个拥抱实在是太
云挽有些僵硬,她想挣扎,但他抱得太紧了,紧到她使不上任何力气,宛如置身于最浓稠的沼泽中,越是想挣扎,便陷得越深。
他的胸膛紧贴着她,仿佛是将他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挤入了她怀中,她抬起胳膊轻搂住了他的腰,便好像是捧起了他那颗炙热又脆弱的心脏。
云挽突然就生出了一个念头,她想,若是她愿意的话,此时此刻,她其实可以轻易杀死他,他在她面前,根本没设防。
她很快又发现,此时两人身周竟缠绕着肆虐的剑气,将四周封得密不透风,谢玉舟几人皆被拦在外面,一旦想要靠近,剑气便会带着凛冽的杀意袭去。
这是怎么回事?
云挽再一转头,就见有苏濯灵已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全身都是血,狼狈不堪,却还是撑着一口气,再次御起遁光,向外逃去。
云挽情急之下,下意识便又挣了挣,可这轻微的动作却让那环着她的怀抱又收紧了几分,几乎让她觉得有些窒息。
他抱得太紧了,紧到透着某种令她无法理解的疯狂之意,就连他腹部的伤口都避无可避地压上了她,他却好似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任血污弄脏了她的衣衫。
“是魔气!”崔见山的怒吼声传来,“沈鹤之如今被魔气所控!他的剑气失控了!”
云挽目光闪烁了一下,就听谢玉舟大声叫她。
“云挽!”他道,“你赶紧带沈鹤之回飞泠涧,我与其余几位长老去捉拿赤狐!”
云挽向他看去,他便又提醒道:“你手上不是有掌门令吗?”
“以你如今的修为已能控制此物,万不得已之时,你就自己从飞泠涧中退出!再将外围的封魔大阵全部打开,把沈鹤之关在里面!”
“飞泠涧的阵法是你父亲设下的,足以困住瞬间失控的厄骨!”
第086章 86
沈鹤之抱得太紧了, 紧到都有些妨碍到了云挽御剑。
她向飞泠涧而去的路上,他的胳膊就一直紧紧缠着她,下巴也顺势压在了她的肩上, 整个人的重力的往她身上靠, 她不得不反搂着他,将他撑起, 才不至于与他一同跌下去。
他却又得寸进尺般地埋入了她的颈窝, 鼻尖也总不经意地蹭上她的侧颈耳垂, 气息在一呼一吸间喷吐而出, 带着温热的痒意。
太紧了, 甚至并不能单单只用一个“紧”字来形容。
从前云挽与沈ῳ*鹤之日日生活在一处, 他教授她仙术,指点她剑法, 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他自也是抱过她的, 但那些拥抱,都与此时的不同。
以往的他,即使抱她,也是带着师兄对师妹的照拂之意,并无任何越界的触碰, 而如今这般,却是一种强势的侵略和挣不脱的缠绵,仿佛每一处都被他紧缠着,每一寸皮肤都被迫染上了他的呼吸。
他的胸膛压在她心脏处, 温热的心跳便也一下下地传来,亲密到令她有些窘迫, 但她最终并未推开他,也未曾出言阻止。
云挽知晓现在的沈鹤之因受到了魔气的影响, 是不清醒的,与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见。
只是她仍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被魔气影响的沈鹤之,会突然穿过人群,跑来抱住她?又为什么,那些失控乱窜的剑气,将旁人都击飞了,却唯独不伤她?甚至连他深爱着有苏濯灵也未能幸免遇难。
在片刻的疑惑后,她又好像找到了答案,她想,他会对她这般,应当是与那枚缠魂扣有关。
缠魂扣本就是用他的魂他的骨制成,其内自也包含着他的气息。
云挽一时觉得庆幸,一时又莫名怅惘,眼见着飞泠涧终于出现在了下方,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以前都是沈鹤之带着她御剑,这还是她第一次用飞剑载着他,却没想到会是在这般情况下。
她已有许久未回到飞泠涧的竹屋了,屋内的陈设倒是没有任何变化。
她原本想扶着沈鹤之躺下,再为他包扎伤口,但他却根本没有放开她之意,踉跄几步后,他竟抱着她一同摔在了榻上。
“师兄,你的伤”云挽焦急地伸手推他的肩,想从下方逃出来,可他的力道却大得出奇,她顾及着他的伤不敢挣得太用力,便不出意外地被牢牢禁锢在了他的臂膀之间。
沈鹤之周身的气息很混乱,丝丝缕缕的灵气与魔气交织着,又相互抗衡着,时而冰冷柔和,时而炙热暴戾。
云挽自习得斩魔剑后,便对魔气格外敏感,如今这般近距离接触,只觉全身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她最终只得用手肘撑着向后挪,可她这个举动却又好像令沈鹤之变得格外激动。
肩上传来了很强的压迫力,她被身前那股力道逼迫得向后跌去,又一路躲闪,直至后背“砰”地撞在了墙上,她终是被彻底挤压围困在了一方狭窄的天地中。
“不要走,别离开我,”沈鹤之贴在她耳边,无意识般地哑声哀求她,“不要推开我”
云挽不禁有些吃惊,如沈鹤之这般的性情,何时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即使前不久面对有苏濯灵的背叛,他也未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云挽知晓他是因神志不清才会这般,可她心底还是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情绪,那只原本想去推他的手,最终也慢慢搂上了他的脖子,又紧紧抱住了他。
“我不会离开,”她轻声安抚他,“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呢”
话一出口,云挽突然又觉得酸涩,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再未与沈鹤之语气温和地说过话了,好似每次见面,不是在争吵,就是在闹别扭。
而不久之前,她甚至为了算计他,主动撞上了他的剑,与他落了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云挽心中难过,不禁更紧地搂住了他:“师兄,你不要怕,我从未讨厌过你,我一直爱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只有面对着神志不清的他,她才敢将藏在心底的话肆无忌惮地说出口。
她爱他,一直爱他,不管怎样都爱,爱到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可以舍弃一切底线和尊严。
她也绝不可能如谢玉舟所说那般,将他一个人关在飞泠涧。
即使厄骨失控,她也会陪着他,她是这世间唯一能使出斩魔剑之人,即使真到了那一刻,也理应由她来守着他。
即使厄骨到了再无发挽回的余地,也该由她来亲手杀死他。
云挽的安抚好似起了些作用,那副疯狂之态在此时停滞了片刻,但片刻之后,他却好像是觉得不够,急迫得仿佛是想寻找着某个出口,她此时已退无可退,他便又冲来。
只是,这般仿佛仍是不够的,身后那面撑起的墙像是让他终于寻到了最适合发力的方式,他的额头压在她的肩上,反复又持续地猛蹬着,像是想将所有多余的空隙挤开,又好似是恨不得与她彻底融为一体。
她抱着他,背靠着墙,便一次又一次地被他拥个满怀。空气中的血腥气愈发浓郁,灵骨被硬生生挖出,他的伤本就没愈合,如今大抵是更加严重了,可他此时这般,云挽根本推不开。
因贴得太近,佩于他腰间的无霜剑都随之一同反复压来,也不知是否与魔气有关,那柄原该冰寒彻骨的无霜剑,此时竟散发着灼人的热意,即使隔着衣衫,那莫名的温度都沉甸甸地坠来,让她觉得有些惊慌。
云挽下意识伸手过去,手腕却被一把攥住了。
这番情形其实已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自沈鹤之身上传来的那股强势的侵略性陌生得可怕,他第一次彻底褪去了那份仿佛与生俱来的冷意和内敛,变得浓艳炽烈,又像是发了狂的野兽,用尖锐的獠牙,叼着猎物的咽喉,仿佛下一刻便会将她吞吃入腹。
云挽吃惊于魔气竟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又莫名生出了一种慌乱惊悸的情绪。
她其实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或者说是不敢去细想,但她却又隐约觉得,他的确是在对她做着些什么,这零星的念头令她无法平静。
沈鹤之伤得很重,又是伤在腹部,可肌肉绷紧时,那份力道还是强得可怕,带着强劲的爆发力,只是临近时,那巨大的冲击又收敛了几分,并未给她造成任何不适,反倒好像令他更加痛苦,他的呼吸起伏着,鼻息也愈发混乱。
可每一次覆来时,她还是下意识觉得害怕,连带着思绪也如浆糊一般,又或许,那并不是害怕,而是下意识想要逃避什么。
此时的他,是神志不清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今的拥抱,也并非是出于他的本意。
云挽反复告诫着自己,垂下视线努力忍受着,她其实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却又隐约担心自己真的不讨厌。
她突然就想起了从前他授她剑法时的模样,那时他轻握着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臂一同挥剑,她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他骤然紧绷的臂膀间爆发而出的力道,只是那时的力道是作用在剑上,如今却是冲她而来。
他的剑,向来冷若冰霜,现在却如火烧般炙热,云挽不禁又开始慌乱,连手都下意识攥紧了。
而这一刻,像是终于即将抵至终点,竹榻本就靠着墙,此时更是被带动着一阵天崩地裂,几欲崩溃。混乱又冲动,云挽的发鬓已完全散开了,玉簪跌在一旁,一头乌发如绸缎般垂下,那些声响持续到仿佛永不会停歇,因此当一切骤停时,世间所有声音都好似消散了,云挽茫然地咬着唇,一时未能做出任何反应。
她的心跳很快,脑海中却莫名冒出了三个字——结束了。
沈鹤之仍紧抱着她,但许是他腹部的伤被牵扯得太过严重,他像是正在忍受着某种强烈的痛苦,自腰腹的伤口处带动着不住振颤,云挽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浓稠的血液带着热意隔着衣衫喷涌而出。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睫毛轻颤着,像是在默默忍受着什么,半晌才低声道:“我先帮你包扎伤口。”
她也不知沈鹤之是否能听到她说话,只是她又一次伸手去推他时,竟当真将他推开了,那股沉重的压迫感也终于消失。
他的腹部有个巨大的血窟窿,附近的衣衫已完全被鲜血打湿了,紧贴在他身上。
沈鹤之的气息比之前平稳了许多,那股交织在空气中、隐隐失控的魔气也落了下乘,至少短时间内,不必担心厄骨出问题了。
但藏在他气息之中的,还有一种压不住的魇足,云挽很难去形容,却又不敢去仔细触碰,她有些说不清的慌乱,指尖也一阵阵地发麻。
她从前便知道,魔气会诱发人的负面情绪,而欲念,也属于其中一种,却没想到,有一日她竟会亲眼见识到,还是在沈鹤之身上。
她低头向竹榻下看去,就见无霜剑早在沈鹤之刚进屋时,便已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她又忍不住后悔起来,她想她刚刚该推开他的,她其实是能推开他的,他受了伤,还伤得这么重,且他每次抱她时都没有设防,她可以轻易把他打晕的
云挽看着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沈鹤之,突然就觉得很羞愧,她这般所为,算是趁人之危吧
她最终掐断了这些念头,强迫自己不再多想,而是垂下视线,解开了他的衣衫,认真地为他处理起了伤口。
很快云挽便真的再没了考虑其他的心思,神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
灵骨自灵根中生长而出,即使碎裂或被剜出,也是可以等它重新生长出来的,就如沈鹤之此前强行闯出望仙道,挣断螭龙链那次。
那时他的琉璃骨便被螭龙链勒得碎裂,但因他的灵根尚还完好无损,琉璃骨便又迅速重新生长了出来。
但有苏濯灵在强剜灵骨时,似是故意般的,竟连带着重创了沈鹤之的灵根,也是因此,直至此时,他的灵骨都未有重新生长的趋势。
云挽心脏一阵狂跳,手脚都开始发凉,她脑海中念头急转,几乎在瞬间便有了决断。
灵根脆弱,一旦受损,便难以医治,就像从前的崔檀昭。
但好在沈鹤之自身修为不低,那处受损的灵根已完全被灵气包裹,只要在其上,再续上一段健康的灵根,便可令琉璃骨重新生长。
也就是说,云挽要将自己的灵根分一半给沈鹤之,她并不觉得这个行为有何不值。
失去一半灵根,她仍可以修炼,但只要琉璃骨能重新生长,沈鹤之身上的魔气便可以被压制,厄骨自也会相对变得安全。
她想着,已扶起了沈鹤之,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衫,五指蓄上灵气,猛按向了自己的丹田。
穿破血肉的疼痛并不算太难忍,但当手指触上灵根,开始分离时,她就立即痛得冷汗津津,肩膀也不住颤抖。
怎么会这么疼?她恍惚间,突然就联想到了沈鹤之,他被剜出灵骨时,应当是比此时更加疼痛的,可又或许他早已习惯,毕竟那时他为救她,顶着螭龙链的限制,强行闯出望仙道时,便应已经习惯了灵骨碎裂的疼痛
她思绪纷乱间,那半截灵根终于被取出,她几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才将其种入了沈鹤之的丹田中。
待那半截灵根完全融入他的身体,又引着他体内的灵气开始循环流转后,云挽也再支撑不住,整个人都软倒在了他怀中。
沈鹤之的心跳逐渐趋向平稳,那股乱窜的灵气也终是有了秩序,迅速修复起了破损的灵骨。
云挽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她再坐起身时却一下子僵住了。
沈鹤之醒了。
他那双眼眸此时已褪去了血色,但眼尾的魔纹并未消散,于是他的面容便仍是陌生绮丽的,而他望向她的眼神,已没了那份朦胧的疯狂,反而极为清明,其中又带了几分吃惊茫然,像是对此时状况的不解。
两人都衣衫不整,散开的发丝也胡乱纠缠着,是止不住的暧昧。
云挽突然慌乱了起来,又莫名窘迫心虚,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一般。
她想,她该解释的,比如解释自己是在为他疗伤,让他不必多想。
依她对沈鹤之的了解来看,只要她这么说了,他就一定会相信,他们便仍是最正常不过的师兄妹。
只是那些话到了嘴边后,最终又被她咽了回去。
事已至此,或许已不必再去粉饰太平,更何况,那个办法,在她带沈鹤之回飞泠涧的路上,她就已经在考虑了。
此时此刻,那也是最好的办法。
云挽深吸了一口气,终是慢慢抬起手掌,于是便有一枚荧蓝色蝴蝶从她掌心幻化而出。
“师兄,”她对他道,“这是移情蛊,你应当认得,也应当知晓它的作用”
沈鹤之不是傻子,听她这般说,立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挽抬眸对上他错愕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我可以陪你修炼情剑,也可以陪你一起守厄骨,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放弃你”
“所以,师兄不要再爱别人了,爱我好不好?”
她的声音很轻,是轻轻的央求,却又等同于是舍弃了自己的尊严,将心底的最深处扒开给他看。
那些深藏已久的情感,再克制不住地流露而出,他不可能再看不出那份炙热无悔的爱意。
她的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望着他的那双眼眸却是那般的哀伤。
沈鹤之没挪开视线,但他眼底的情绪却不停变幻着,是从未有过的丰富多彩。
不可置信,震惊又无措,他恍惚间甚至以为自己仍沉浸在魔气带来的幻象中,而眼前的少女,也不过是一道引诱他的魅影。
可此时的她,却比那些旖旎纷乱的幻象更加恐怖,因那并不单纯只是被魔气诱发而出的欲.念,而是一种爱意。
他的师妹,他的云挽,她怎么会对他有这样的感情?
她怎么能、怎么能
沈鹤之生出了一种很莫名的恐惧感,又或许那并非是恐惧,而是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从尾椎升起,又在脊背攀爬,连指骨都阵阵的酸软发麻,像是带着痛意的快感,剧烈地冲击着他的灵魂,令他茫然又魇足。
他甚至在这一瞬忘记了呼吸,而下一刻,他已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她伸来的手。
这个动作的幅度其实不算大,却仍令那只停在她掌心的蝴蝶受了惊,瞬间消散成了泡影,而她望向他的目光,也带了一份受伤。
少女的眼眸清澈漆黑,其内饱含着如水般的柔软情绪,又倒映出了他满面的无措。
从前那些别扭与争吵,那些他每次靠近她时,她的远离和排斥,好似都找到了答案。
她爱他,她竟是爱他的
沈鹤之突然就不敢再去看她的眼睛,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滚下了竹榻,一路向外逃去。
“师兄”
云挽想去追他,可她自行剜出了一半的灵根,元气大伤,如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怎会不明白他的拒绝之意。
他拒绝了她,即使有移情蛊,他也不愿意爱她,他甚至无法面对来自她的爱意。
而自此之后,他们也再做不了师兄妹了。
泪水淌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云挽有些想笑,最后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一口血,眼前也一阵阵的发黑。
这个结果她早该想到了。
第087章 87
沈鹤之叛逃了。
这是云挽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
她是在飞泠涧醒来的, 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床头,正读着竹简的扶向柔。
扶向柔说,她强行分离灵根后, 情绪又大起大落, 致使气血紊乱,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说严重也算不得太严重, 至少云挽如今已经无大碍。
与扶向柔一同来的, 还有星机宫掌门谢绮眉。
这两人出现, 不仅是为了给云挽疗伤, 还是为沈鹤之, 或者说是为厄骨而来。
那日事发后, 有苏濯灵受了重伤,本是不可能在一众长老的追杀下逃离太虚剑川的, 谁知她竟强撑着一口气冲至了望仙道的出口处, 被早已等在那的戮心给救去了魔域。
而最让人怄气的是,有苏濯灵前脚刚被救走,沈鹤之就为了这妖女叛逃了师门,跟着一块去了魔域。
“真给他能耐的,”谢绮眉提及此事时, 神色不善,“他一路逃往炽烈血渊时,我与阿扶便得了消息,昆仑各宗门也纷纷派出弟子前去捉拿他, 谁知竟都被他拦在了剑下!”
“他的本命剑是当初玄微剑尊留给他的,一身修为也有一半承自玄微剑尊。昔日的剑尊宁愿牺牲性命也要守护昆仑, 他倒好,竟为了个妖女与我们倒戈!”
扶向柔替沈鹤之说了句好话:“至少他并未伤人性命。”
谢绮眉却怒道:“他有本事倒是杀啊!大张旗鼓叛逃师门, 又犹犹豫豫手下留情,羞辱谁呢?”
谢玉舟难得叹了口气。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无霜剑主沈剑君遭未婚妻背叛,被挖走琉璃骨一事,刚一发生,便在整个昆仑传得沸沸扬扬,而事件核心的几个人,也被好事者扒了个底朝天。
据说那妖女出自隐世已久的有苏狐族,乃是有苏氏的大小姐。
她身负天狐神血,本是最受族人看重的下任家主继承人,但她却爱上了个得枯骨症的人族小子,还为那小子专程勾引了沈剑君,对他好一番的骗身骗心。
而那病弱的小子也不是个省事的,据说他幼时被诊出患枯骨症时,家中长辈就带他前来太虚剑川求过一次琉璃骨。
只不过昔日的太虚宫掌教祝言昂,也就是沈剑君的师父,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于是这名为越无疾的小子便因无法修炼,成了家中弃子,他也自此恨上了太虚剑川。
好在他最后被那位万魔护法戮心捡了回去,这才有了栖身之处。
又听闻那位万魔护法戮心大人,最喜笼络人心、收服羽翼,他知晓了有苏濯灵和越无疾之事后,便亲手为其策划出了这场巧夺琉璃骨的计划,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按理来说,故事到此,应当以沈剑君与魔域结仇收尾,谁曾想沈鹤之竟直接为那妖女叛出了师门。
他提着无霜剑,一路西行,所有妄图阻拦他之人,皆败在了他剑下,就连看守炽烈血渊的守渊人也被他锋利的剑气击退。
那之后,他又自炽烈血渊的入口,进入到了归墟魔域,彻底与昆仑划清了界限。
再后来的发展,就是从魔域传出来的了,带着股子三分真七分假的夸张。
说是那沈剑君,被心爱之人抛弃后,恼怒又痛苦,初到魔域,就毫不犹豫杀去了戮心所在的碧落殿。
众人原以为他会手刃有苏濯灵和越无疾这对奸.夫.淫.妇,抑或是直接将有苏濯灵给抢回来,重振无霜剑主的威名。
谁知这沈剑君见到那有苏濯灵后,竟连剑都拿不稳了,别说将爱人抢回来了,他愣是站在原地,被那妖女用匕首往心窝子里扎了一刀,甚至还被威胁着将自己的修为分了部分给那越无疾,最后才灰溜溜地离开了,是半点好处没讨到。
有人说,沈剑君之所以会这般,是因太过深情,即使有苏濯灵伤他至深,他也舍不得让她难过。
也有人说,沈剑君此举完全是因他为有苏濯灵转修了炼情剑,又说他何其可怜,为那妖女改了道心,却落得如此下场。
当然,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众人谈及这些时,皆是将这位沈剑君当作了笑柄。
笑他心爱之人都与别的男人跑了,他倒好,不仅为她叛出师门、自毁道行,甚至甘愿将一身琉璃骨拱手相让,又是为那奸.夫续命,又是给他送修为的,恐怕那有苏濯灵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能给亲手摘下来,出奇的大度,也出奇的窝囊
有人说他这般乃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该算作窝囊,试想一下,从前修习无情道的无霜剑主,撕开伪装后却是个痴情种,传出去也是段颇有趣味的佳话。
也有人骂他脑子被狗啃了,大好的前途和一身修为就断送在了这么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实在不值当。
后来,又传那万魔护法戮心很是赏识沈鹤之的才能,三顾茅庐想将他收为己用,但都被沈鹤之一剑劈出去了,据闻若非是因那处是在魔域归墟海,周遭魔气浓郁,戮心颇为如鱼得水,他恐怕真会死在沈鹤之剑下。
有关于这些事,众说纷纭,但云挽听谢玉舟和谢绮眉七嘴八舌地讲述时,脸上却并没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没将自己私下与沈鹤之之间发生的事道出,实际本也没有说的必要。
谢玉舟的目光却在此时落在了她身上,他忍不住指责她:“你说说你!你把你的灵根分给他干嘛?到头来竟让他拿着你的东西,跑去归墟海胡作非为!”
云挽却摇了摇头:“若不将灵根给他,待他周身灵气全部流逝殆尽,厄骨便会占据上风,会出问题的。”
说到厄骨,所有人都露出了愁容。
谢绮眉叹息:“那归墟海中满是魔气,身处其中,体内的灵气便会受制,实力也会被限。若遇上危险,一不小心便会阴沟里翻船。”
扶向柔也露出严肃之色:“寻回厄骨、捉拿沈鹤之之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几个长老掌门的,一旦出现在魔域,归墟海必会放出悬赏,到时我们遭遇那群魔族的围攻,双拳难敌四手,再向脱身就难了。”
云挽撑着下巴,听着他们的对话,视线却落在了搁在一旁的止戈剑上,面上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她不知他们的“从长计议”是指什么,但她却很快有了决断,实际上自她听说了沈鹤之叛逃魔域时,她便已做好了打算。
她要去归墟海找他,她要将他带回来,又或者说,她必须要将厄骨带回来。
自她习得斩魔剑那日起,斩魔就成了她的职责,如今厄骨流落在归墟海,她自不可能坐视不管。
只是她亦是有私心的。
怎么可能没有私心呢?可就算有又如何呢?就算有又能怎样呢?
藏在心底的秘密终于曝光,她虽因沈鹤之那般的态度觉得窘迫,可至少她也不必再遮遮掩掩,如此想着,她竟又难得生出几分轻松。
云挽没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任何人,谢玉舟却好像早已猜出了她想做什么,许是因太了解她的性情,他没有出言阻拦,反而将自己私藏的归墟海相关典籍借给她翻阅。
临出发时,谢绮眉专程来找了云挽一趟,提出了一个让她有些意想不到的请求。
她说:“你能将你手中那枚移情蛊借于我研究一番吗?”
她想了想,又解释了一句:“前些日子我与阿扶讨论此事,隐约有了些猜测,但尚无法确定。”
云挽倒是不介意,她原本有过将移情蛊用在沈鹤之身上的打算,但既然沈鹤之已经拒绝了,此物对她而言便没什么用了,她毫不犹豫就取出了那枚蛊蝶,交给了谢绮眉
归墟海,碧落殿。
有苏濯灵面色苍白地卧病在床,越无疾从外间走来,为她端来一碗汤药。
少年被他扶着坐起,又接过汤药喝了下去。
越无疾看着她的面容,不禁有些欲言又止,好半晌才低声道:“你那日伤得那般重,何必还要将修为分给我。”
有苏濯灵却笑着摇头:“你初得琉璃骨,若让你慢慢修炼,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修成,如今我将自己的修为分给你,我们也可早日用狐衍之术令你忆起前生往事。”
她说着,便慢慢搂住了越无疾的腰,靠近了他怀中。
“少慈,这本就是我欠你的,你不必觉得自责。”
少女的语气里带着无限的爱意,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里,那被她环住之人,却露出了怨恨嫉妒之色。
“阿灵若我当真想起了前生往事,那我到底算是燕少慈还是越无疾呢?”
有苏濯灵却并未察觉到他的情绪,反而笑道:“说什么傻话呢,你一直都是我的少慈。”
越无疾出屋后,就见戮心正站在屋外的廊中看着他,一脸的思索之色。
他脚步顿了顿,就面色如常地从他身旁经过。
戮心不禁道:“有了琉璃骨,你便可以与你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她爱的到底是当初的燕少慈,还是你越无疾,你又何必太执着呢?”
“更何况,待到你想起前生往事,你自也就是燕少慈了。”
越无疾偏头向他看来,他眼底带着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中满是讽刺之意:“若我当真成了燕少慈,那越无疾呢?越无疾又会去哪?”
戮心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突然笑道:“你想不想让越无疾,不再活在燕少慈的阴影下。”
越无疾蹙眉:“你又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戮心摊手,“我只是有些累了,也很好奇你和那位有苏氏的小公主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你知道的,我当初会选择帮你,是因为你所经历之事,让我想起了我的妻子。”
越无疾脸上仍是犹疑之色,但最终他还是一步步走了过去
整座山海界呈漏斗形,上为仙域昆仑墟,下为魔域归墟海,而两片区域的交界地,正是炽烈血渊,此处也是从昆仑墟进入归墟海的唯一入口。
也是因此,炽烈血渊戒备森严,三宫十二宗皆派出弟子前来把守,他们这群人,又被称为守渊人。
前不久,沈鹤之正是击败了这批守渊人,这才成功从炽烈血渊,进入到了归墟海。
云挽从前没来过炽烈血渊,但她对此处却是有些熟悉的,因她曾在觐仙镜中预见过这样的场景。
在那个未来中,沈鹤之堕魔叛逃,而她也亲自追来了此处。
她那时总担心那个未来真的会成真,可真到了这一天时,她却又出奇的平静。
在炽烈血渊,云挽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听说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她见到的人,是虞惊意。
自崔檀昭死后,他便心灰意冷,自请前来当了守渊人。
而据虞惊意所说,前不久,戮心竟遭到了越无疾的暗算,被他当众斩杀。
能够掌控着整座碧落殿的绯魔扳指也落入到了越无疾手中,他借此在魔域称尊,甚至要在不久之后,与那位有苏氏的大小姐,在归墟举行大婚。
虞惊意说:“归墟海持强凌弱的风气很重,其内之人以实力为尊,道德界限极低,那越无疾虽不是魔族,但能杀死万魔护法戮心,又成了碧落殿的主人,自也得了一批人的拥护,当真有不少人称他为魔尊。”
这个消息着实让云挽有些吃惊,她得了楼招澜的修为,也答应过她要手刃戮心,却没想到,戮心在最后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虞惊意提及这些时,眼底是止不住的厌恶和愤怒。
有苏濯灵身份曝光后,虞惊意就与崔见山一般,终是意识到了来自凌苏苏的那份恶意。
甚至在虞惊意看来,崔檀昭之死,罪魁祸首正是有苏濯灵。
“祝师妹,从前我师父针对你,我看在眼中,虽并不认同,却也从未帮助过你什么,”虞惊意的神情有些落寞,“阿昭从前便说我懦弱,我那时心中还有些不服气,如今想来我的确是个懦弱之人。”
“倘若那时我能鼓起勇气做些什么,也许她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
就像虞惊意说的那样,从前的他与云挽其实算不得是熟识,他最终没再继续说下去,反而是送了云挽一件黑袍。
“归墟海之人对来自昆仑的修士恶意极大,披上此物便能遮盖住你周身的灵气,令你看起来与那些魔修无异,也可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云挽没有拒绝,休整一日后,她就披着那件黑袍,进入了归墟海。
炽烈血渊中心通往归墟海的那道入口,与她记忆中在幻境里见过的一般无二。
峭壁之底,张着一道漆黑的深渊巨口,其中魔气与灵气不住交织着,令人望上一眼,便不可抑制地产生出恐惧战栗感,甚至比从前在幻境中所见,更为浓郁骇人。
云挽只犹豫了一瞬,便徒自跳入其中。
翻涌的黑浪,是阴湿粘腻的魔ῳ*气,一触上皮肤,便不停缠绕四窜,令经脉丹田中的灵气都变得僵硬滞缓。
云挽所修剑诀,本就极抵触魔气,如今骤然被魔气包裹,止戈剑都在这股压迫之中,发出了阵阵呜咽的嗡鸣。
她撑了片刻,意识就彻底在粘腻的漩涡中消散了。
再睁眼时,入目便是如赤血般燃烧的夕阳,云挽正躺在一处巨石旁,以巨石为中心,展开了一道灵气构成的防护光罩,可保护从昆仑墟来此的修士,令他们不被魔修偷袭。
而巨石之后,则是一片散发着灵光的漩涡,那也是云挽进入此处的入口,之后她也需从这里回到昆仑墟。
归墟海的景致地貌与昆仑墟很是不同,昆仑墟植被茂密,灵气浓郁,四处皆是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气。
而归墟海则充斥着浓重的魔气,令土地都变得干枯蜡黄,天空也好似总罩着一层污秽的血色,云挽便觉得胸闷气短,胃里也止不住的犯恶心。
她知晓她这是身体中的灵气与周遭环境产生了冲突。
就像谢绮眉和谢玉舟说的那般,昆仑中人,一旦进入归墟海,自身灵气就会受制,实力也会大打折扣,若是遇上了危险,很容易无力应对。
云挽很快裹紧身上的黑袍,艰难地站起了身,走出了那层防护灵光。
外界的空气更为滞涩,她能看到空气中有丝丝缕缕的黑线在流淌,这是来自她自身的能力。
自她习得斩魔剑后,她的眼睛便能清晰地捕捉到魔气,也能看到魔气之间细微的裂纹,而只要她出剑斩断那些裂纹,魔气就会减弱甚至会消散。
云挽的手按在了止戈剑的剑柄上,在片刻的犹豫后,她最终并未选择拔剑。
她现在人生地不熟,最该做的事是找个安全的角落,先令身体适应归墟海的环境,再去打探沈鹤之的下落,找到他,劝他跟自己回去。
在此拔剑斩魔气,实在目标太明显,易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云挽做好决定后,就缓步向光秃秃地树林外走去。
她正有些庆幸地想,还好没有专门埋伏在此的魔修时,迎面便劈来一道劲风。
云挽连忙后退,但盖在头上的兜帽还是被斩碎了,她的面容也露了出来。
四周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瞬间就被一众魔修包围住了。
乌黑的发丝从鬓角垂下,黑袍之下隐约可见纯白的衣裳,于是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庞就被衬得愈发宁净。
没有妩媚娇艳,也无俏丽乖巧,轻抿着的朱唇,如落在黑白水墨中的一点红梅,少女的模样,能轻易令人联想到一片冷冷清清的洁白雪色。
“居然还是个小美人!”为首那生着一脸络腮胡子的魔修兴奋地搓着手。
他身边的瘦高个也大笑起来:“看来今日咱哥几个是能好好痛快一番了!”
络腮胡子却照着他脑袋扇了一巴掌,斥道:“真给你美的!这种从昆仑墟来的美人,在拍卖行可是能卖个好价钱!那些个世家魔将最喜欢抓这样的灵修回去当侍妾了!”
瘦高个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没玩过这等姿色的吗?”
络腮胡子一脸没好气:“待会儿抓她的时候,你在她身上摸几把过过瘾就得了,她的元阴之身可得给好好留着!指不定咱哥几个就能靠她走向荣华富贵了!”
云挽的手已按在了止戈剑上,目光也沉了下来,她活这么大,还没有人对她说过这般的污言秽语。
而那几人见她要反抗,竟也不恐惧,反而好似更兴奋了,他们一个个抄起了武器,一边狞笑着靠近,一边不住说着些不三不四的话语。
魔气虽令云挽受限,但斩杀面前几人对她而言却并非是难事。
她五指猛地收紧,经脉中的灵气也随之逆着那股滞涩的阻碍流淌起来,但在止戈剑出鞘前,一阵凛冽锋利的寒意竟骤然笼罩而来,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张巨网,顷刻间将这片光秃秃的树林冻凝在了漫天银白冰霜之下,一派的冰寒肃杀。
寒意从指尖蔓延而来,却又好似带着灼人的怒意,云挽的手不禁僵住了。
那围住她的几个男人猛地停下脚步,脸上皆出现了戒备狐疑之色,而下一刻,无数剑光从四面八方生出,又迅速飞斩至眼前,转眼从几人身上穿过。
只是因那些剑光太过锋利,他们一时竟未能作出反应,但也不过片刻,那几名魔修便同时捂着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血水与断舌被吐出,那些剑光竟未立即取走他们的性命,而是割断了他们的舌头。
手腕上的银铃手链轻响,云挽似有所觉地转身向后看去,就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此时正执剑立于不远处的巨树之下。
在这光秃枯黄的归墟海中,他仍穿着一身洁净的白衣,只是那白衣上却再没有独属于太虚剑川的灵纹,一时便令他的身影,显出几分异样的陌生。
额间的赤红剑印猩红似血,他那双恍若覆着寒霜的眼眸也仿佛被映得赤红,带着凛冽的杀意。
青年慢慢走来,走入了这片自他剑气生出的冰寒中,他没有看云挽,手腕却在这时突然转动。
剑光落下,那失去舌头的几人再次发出了惨叫,先是剜去双眼,再是斩去四肢,最后一剑刺入咽喉,惨叫声终于停下,四周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寂静,满地冰霜被污血染红,云挽看着沈鹤之的目光也带上了一种她自己都形容不出的愕然震惊和无措。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如今这个站在她面前的沈鹤之,与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师兄,几乎是完全不同的;也与那日落荒而逃的他,完全不同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狠戾的模样,仿佛周身都被一股浓重的杀意包裹,即使一身白衣,也再不是从前那副衣不染尘的仙人模样,反而让人望之心底隐隐有些战栗。
是陌生的、炙热的,又带着隐约的侵略性。
云挽看得分明,此时的沈鹤之很清醒,他并未受到魔气的影响,也没有堕魔的征兆,他只是有些生气?
也或许是因此处乃是归墟魔域,他便不需再做任何收敛。
终于,沈鹤之偏过头来,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并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像是在看陌生人。
“害怕了?”
云挽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是在问她对他这般行为的看法。
她慢慢摇了摇头,他就又问:“你来做什么?”
“除了来找你,我还能做什么?”云挽很真诚。
沈鹤之蹙眉:“赶紧回去吧,我不想看见你。”
语气也冷冰冰的,像在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话。
“师兄”
“祝姑娘,”沈鹤之打断她,“我如今已叛出太虚剑川,当不起你这声师兄,我亦无意再做你的师兄。”
这般伤人的话,竟就被他语气自然地说了出来。
云挽却是出奇的平静,她又好像是短暂的发了会呆。
沈鹤之在察觉到她在盯着他剑刃上的血迹看时,他竟皱眉将剑往身后藏了藏。
云挽却突然开口了:“沈剑君既不愿再作我的师兄,那不如当我的道侣吧我觉得我们还挺合适的。”
她此言一出,沈鹤之握剑的手都猛颤了一下,他紧盯着她,像是无法理解她是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云挽抬眸看他:“沈剑君如今会出现在我面前,难道不是专程来寻我的吗?”
“是因在归墟海内感受到了缠魂扣的气息,所以不远千里赶来寻我。”
“还有那些人,”云挽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是因为他们对我说了那样的污言秽语,沈剑君才如此恼怒地将他们虐杀不是吗?”
第088章 88
沈鹤之垂眸望着云挽, 目光沉沉。
少女被完全笼在黑袍之下,但那盖在最外层的阴郁漆黑,反而衬得她的面容更加鲜亮。
如云的乌鬓, 红润的嘴唇, 小巧的下巴,再往下细腻白皙的玉颈, 和整齐的雪色衣领一同被黑袍掩着, 又半遮半露。
她的衣着其实并不暴露,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穿得很严实了, 但沈鹤之还是克制不住地紧绷, 他连忙止住了视线。
“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脱口而出的话带着冰冷的抗拒,“此处乃是泯仙镇, 是归墟海与昆仑墟的交界处, 魔气最为稀薄,我自进入归墟海后就一直住在此处,察觉到缠魂扣的气息,便恰好来看上一眼罢了,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不远千里为你而来。”
“至于斩杀那些魔修, 那是因为他们本就该死,即使今日被围困的不是你,而是位陌生姑娘,我亦会这般做。”
“所以, 祝姑娘,烦请你自重不要总想象着我会为了你, 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沈鹤之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但那双望向她的漆黑眼眸中却满是疏离, 就像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可是,若当真不相干的话
“沈剑君何必急着与我解释这么多?”云挽并未避讳他的目光,“倒像是在欲盖弥彰。”
她的眼瞳很清澈,是一种令人不忍玷污,也不敢玷污的干净。
沈鹤之的视线只停了一瞬,就迅速转开了:“你若实在不愿回去,便自行寻个去处吧,但不要来纠缠我,我亦不想与你有任何牵扯。”
他顿了顿,又道:“过些日子,我还要去抢亲。”
“抢亲?”
云挽先是有些疑惑,随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有苏濯灵即将与越无疾在碧落殿成亲,他竟要去抢亲?
云挽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这很难理解吗?我对她念念不忘,想要得到她,所以要将她抢回来。”
他说得很理所当然,又像是故意要说这番话给她听。
云挽也果然未再接言,她看着沈鹤之,像是有些茫然,他却没打算再继续解释,反而径直向她身后的枯林外走去。
只是当他从云挽身旁经过时,她却骤然拔出了止戈剑。
锋利的寒芒闪过,剑刃精准地压在了沈鹤之的脖子上。
青年脚步止住,她便道:“我不可能放你离开,厄骨绝不能流落在归墟海。”
她顿了一下:“我此前所说那些话,你也可全部忘记,只要你愿意跟我回去,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般只作师兄妹。”
沈鹤之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突然问:“若我不答应呢?”
“我会用斩魔剑杀了你。”
云挽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种决绝。
沈鹤之一时竟生出几分恍惚,原来他与云挽,也会走到这个境地,又或许,自他离开太虚剑川起,他便已早该有所预料。
他久久地沉默着,云挽抬眸看去,就见他眼底竟带着些许讽刺的笑。
“你”她刚想说些什么,沈鹤之就将手掌摊开在了她面前。
只一眼,她不禁露出吃惊之色。
就见沈鹤之的手掌上遍布着一种金色的咒文,从掌心蔓延,顺着命门流淌入经脉。
那是除秽所用的净尘咒印,但它此时出现在沈鹤之掌心,它的作用便不再是驱除魔气,而是一道限制厄骨的禁制。
若厄骨无事,净尘咒印便蓄势待发;但倘若厄骨被诱发,天魔也会随之在沈鹤之身上复苏,那这道净尘咒印便会瞬间将他的身体当作囚笼,将那天魔困住。
这以身祭阵的困魔之法,云挽父亲的师父曾使用过,这还是她从前在阮秋楹那听来的。
只是后来之人皆无那般修为,自也使不出这个囚困天魔的法子,但沈鹤之却不同,他自身天赋就不低,又得了玄微剑尊的一身道行,他如今的修为早已到了一种深不可测的地步,这道术法他自是能用的。
也就是说,沈鹤之其实早已考虑过该如何处置厄骨了,所以即使不将他带回昆仑墟,也不必担心闹出什么大乱子
云挽有些愣怔,望向沈鹤之的目光也带了几分复杂。
外界关于沈鹤之的传言颇多,但大多都有些夸张。
她有时也觉得,他或许的确如他们所说,真的为爱疯魔了,毕竟她也曾亲眼见识过他到底有多爱凌苏苏,就连他自己都在刚刚亲口承认了,他要去抢亲。
云挽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在真正进入归墟海之前,便已抱着必死的决心……
但如今看来,他又好像比她想象中的更冷静理智,他做好了一切打算,仿佛与从前的那个师兄并无什么不同。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亦不知他想做什么。
她不清楚他在魔域的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
只是在对上他的目光时,她突然就又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像隐在一层黑雾之中,带着一种看不真切的危险。
面前那只手很快垂了下去,沈鹤之没再看她,而是继续迈出步子,向她身后而去。
脚步声在远去,云挽知道,沈鹤之对厄骨的处置是非常合理的,她已无需再忧心,她此时的确应该回去了,回到昆仑墟,将这些告知给小师叔几人,然后继续做她该做的事。
比如说努力修炼,继任掌门;再比如说精进剑法,似她父亲那般,去寻找更好的除魔之法
可是,云挽也知道,倘若她今日就此离去,她与沈鹤之,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了。
又或许,她应当还能从一些闲言碎语中,听到有关于他的事,可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也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突然收到他已身亡的消息那时,她又会在做什么呢?
忙着处理宗门的事务?在不知名的秘境中历练?
不管是什么,那时的她,大概都早已将沈鹤之放下,甚至也可能会与旁人喜结良缘,只将他藏在记忆深处,让他的身影连同那些过往的心绪,一起随着时间褪色。
她可能会唏嘘地说上一句,没想到从前对她那样好的师兄,竟会在最后落得这个地步。
也可能会与谢玉舟一起,追忆一番过往,但醒来之后,一切便了无痕迹,他们仍只是从彼此的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路人
路人
这个词突然将云挽刺痛了,她心底一片酸涩,克制不住便转过身去看向了那个在逐渐远离她的人。
“师兄,”她叫住他,“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吗?”
青年的身形似是停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只冷淡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自再次见面后,他便始终对她是这个态度,此时也不例外。
云挽慢慢攥紧了拳头,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从太虚剑川离开后,一路向炽烈血渊而来时,心中生出过的那些念头。
她从前便喜欢沈鹤之,是从第一次在登仙路见到他起的那一天,就开始喜欢了。
只是最初因知晓厄骨与无情道之事,她不敢将这些情感表露出来;后来又得知他与凌苏苏两情相悦,她就更不敢让那份隐秘的心事被旁人知晓。
直至凌苏苏阴谋曝光,直至沈鹤之叛逃,直至她亲自追着他来到归墟海
她对他始终有着一份求而不得的煎熬,可她却从未主动为这份感情争取过什么。
所以她这次其实不仅是为厄骨而来,也是为他而来,她想尝试着去争取他,哪怕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哪怕她曾被他拒绝过一次。
哪怕那时的她很难过,又有些窘迫,但那些似乎都抵不过心底的那份炙热。
甚至于,如今厄骨之事已了,她更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争一次了。
她喜欢他,她那么喜欢他,她有时甚至在想,若她早些迈出那一步,若那时她可以没有顾虑地告知他这份心绪,她是否早便得偿所愿了?
每每思及这些,她便觉得懊悔,所以,她不想再后悔了。
在那脚步声即将消失时,云挽突然转过身去,一头撞在了他背上,又紧搂住了他的腰。
此举太过突然,沈鹤之猛地僵住了。
“放开。”
“不放,”云挽固执摇头,“师兄心中明明就是在乎我的,又何必装出这副模样?”
沈鹤之似是屏住了呼吸,但随后就有一阵寒气散开,他竟直接将她震开了。
“我说过了,不要纠缠我,”沈鹤之回头看向她,“非要让我说更难听的话吗?”
“你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要说?”她看着他,“你可以尽管试试,若我被你伤透了心,说不定当真会转身就走了。”
她像是在与他较劲,竟伸手将肩上那件碍事的黑袍扯了下去。
洁白的衣衫露出,在这片枯败的天地中显得格外明亮。
那黑袍本就是遮掩灵气而用,此时脱下后,她的气息也愈发浓郁。
沈鹤之下意识抿住了唇,他一时觉得喉咙发紧,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为何不说话?”云挽问他。
“祝姑娘是没有廉耻之心吗?”他终于开口了,眼眸幽深,“追着个不要你的男人跑来归墟海,也不怕被旁人取笑?”
“可旁人又怎知师兄从前对我有多好?”云挽不甘示弱地看着他,“在这世间,我只遇见过两个愿为我而死之人,一个是我已去世的母亲,还有一个便是你。”
“旁人愿意怎样取笑我都不在意,但一个愿为我而死之人,难道不值得让我昏一次头?”
沈鹤之蹙眉打断了她:“前尘往事,我根本不想去回忆,我如今最不愿的,就是和从前相识的人再有牵扯。”
“可是,”云挽咬了下唇,才道,“有苏濯灵已要成亲,师兄为何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呢?”
“就不能试一试吗?至少你并不讨厌我,不是吗?”
“或许师兄还有别的顾虑?你可以与我说,是担心那些流言蜚语吗?”她认真地看着他,“我可以想办法处理的。”
她的眼眸太亮了,又像盛着雾蒙蒙的水汽,明眸如星,那份执着便宛若炙热燃烧的火焰。
沈鹤之突然就猛地扭开了头,下一刻,他袖袍拂过,一道灵光屏障便挡在了云挽面前,将她完全隔开。
“别跟着我!”
简短到凶狠,又冰冷到几乎凝成寒霜。
他转身离去,又仿佛是落荒而逃。
“师兄!”云挽焦急唤他,却被那道屏障阻拦着,再难上前分毫。
沈鹤之离去的背影很决绝,和那日推开她时一般,云挽的神情再难自若,心绪也剧烈起伏。
她亲自追着他来了归墟海,他却甚至不愿与她好好说上一句话,即使是要拒绝她,为何不能好好说清楚,为何要故意用伤人的话刺她?又为何每次都是这般逃掉?
面前那层灵光屏障让她觉得恼怒,又令她羞愤,又或许是一种止不住的迁怒。
周身灵气迅速流转,霎时间灌入了手中之剑。
无数剑光汇聚,止戈剑重重斩在了那道屏障上。
巨响炸开,灵光粉碎,云挽趔趄一步,用剑撑着,才勉强没有跌下去。
此处是归墟海,魔脉纵横交错,空气中也蓄着浓郁的魔气,而那些魔气本就是与灵气相互逆流抗衡的,昆仑墟的修士前来此处,必会感到不适,也是因此,沈鹤之才布下了这道屏障,他大概是以为,她不会拼命将屏障击碎。
可也不知是在与什么置气,她竟直接耗尽了自身灵气,斩出那样威力巨大的一剑。
归墟海内没有灵脉,灵气被耗空,再想恢复并非那么容易,云挽的脸色透出了几分苍白,垂下的睫毛也止不住地轻颤着,她一时竟没了起身的力气。
而片刻之后,一道阴影从头顶罩下,雪色的衣摆也随之出现在了她的视角中,她一抬眸,就对上了一双隐含怒意的双眸。
“你不是要把我一个人扔在此吗?”她因气亏,声音变得很轻,“还回来做什么?”
青年并未回答,只是眼底的怒意愈发浓重。
此时的云挽很虚弱,可这份虚弱,却令她整个人都带上了一种破碎的清冷感,也变得格外诱人。
脆弱又干净的灵修少女,正是归墟海的魔修最喜爱的玩物,正如此前袭击云挽的那几人所说,她这副模样,若被抓去拍卖行,必是能卖上个好价钱的。
那些污言秽语仿佛又在耳边想起,沈鹤之的情绪几乎变得有些失控。
云挽此时正用剑支撑着,勉强着自己不狼狈地跌下去,于是她身上的衣衫便清晰地勾勒出了她腰间的曲线,胸口起伏的呼吸被强压着,却还是清晰地落入了沈鹤之眼底,于是某些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慢慢浮现。
那时他对她的所作所为,他其实一直知道,却并非是一开始就知道,而是逐渐回忆起。
在一次次的恍惚中,在一个个深夜的梦中,那些记忆渐渐拼凑,变得愈发清晰,连带着那些触感都好似挥之不去。
失控的,疯狂的,像是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又好似探索到了某个神秘的天地,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知晓那是被魔气诱发而出的欲.念,可他却怎么也无法将它从脑海中驱除。
她明明是他的师妹,是他最不敢亵渎之人,可他却根本克制不住,他几乎每个深夜都会梦到她,有时是梦到那日的事,那片紧致的小腹,紧压之下,便会觉得快慰有时又是在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直至惊醒之后,他才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才会意识到,他在如何肖想觊觎他的师妹。
他唾弃自己,却又无法制止,甚至于今日见到她的第一眼,那些隐秘的念头就不受控制地疯涨,他看向她的每一次,都会忍不住去注意她的身体,他始终难耐地紧绷着,不敢将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而此时此刻,她耗尽了一身灵气,如此落魄而勉强地站在他面前,他怎么可能把她一个人扔在此处?
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些魔修抓走,被旁人伤害?
沈鹤之竟笑了起来,可他的眼底却充满了痛楚之色。
“云挽,你何必这般逼我?逼我承认我在乎你?逼我不得不面对你?”他终是不再称她“祝姑娘”,声音却在止不住地发着抖。
“你又要我与你说多少遍,我不爱你,我也不可能爱你,我心中所爱另有其人,哪怕她伤我千百遍,我仍念着她,只要她肯回头,我一定会原谅她。”
“云挽,你要我现在接受你,你是想让我把你当什么?泄.欲的工具吗?”
这个直白的词语让云挽瞪大了眼睛,她抬眸吃惊地看向他,突然就意识到,那日发生之事,沈鹤之竟是知晓的。
“那日本就是我自愿”
“祝云挽,”他突然用力捏住了她的下巴,咬牙切齿,“谁教你这么做的?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他指尖的力道让云挽吃痛,她蹙眉看着他,便撞见了他眼底浓郁至深的痛苦和挣扎。
“为了我这样的人值得吗?”
“哪样的人?”云挽不明白,“师兄于我而言,一直是高悬的明月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就算是明月,也早已坠落。”
云挽却固执地看着他:“若明月当真坠落,就不能落入我怀中吗?”
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又好似在做着什么无声的对抗。
而片刻之后,沈鹤之伸手抓起那件黑袍,披在她肩上,将她整个人都严实地裹了进去。
随后他竟俯身一把将她横抱而起,云挽不禁惊了一下,她想挣扎,那抱起她的臂膀却骤然收紧,将她牢牢禁锢在了怀中。
她突然就意识到,此时的沈鹤之,并不是作为一个师兄在抱她,而是作为一个男人,将她抱起。
她也突然意识到,自那日的事发生后,他再不可能欲盖弥彰地只做她的师兄了,而对于这种复杂的心绪,他是抗拒的,也是因着这份抗拒,他才会对她那样冷淡。
可此刻,他终于妥协了,只是这般的妥协,却让她忍不住觉得难过,亦有些难堪。
越是朝城镇走去,魔气就愈浓郁,云挽本就耗尽了一身灵气,如今更觉难耐,她的呼吸变得困难,意识也渐渐模糊。
“师兄。”她最终喃喃唤了他一声。
搂着她的臂膀似又紧了几分,云挽便忍不住低声对他道:“我爱你”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他轻轻应了她一声。
他说:“我知道。”
这一次,他的声音再没了那些冰寒的冷意,反而变得很温柔,像带着暖意的水,慢慢将她包裹
归墟海的夜晚,是魔气最为浓郁的时刻。
只是泯仙镇靠近昆仑墟,魔气向来稀薄,因此生活在归墟海内的灵修大部分都会住在此处。
客栈的房间内,云挽被安置在了里屋的床上,沈鹤之则盘坐于外间的塌上,打坐调息。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近,但修士的五感本就格外敏锐,如此距离之下,沈鹤之便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床上少女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
被褥轻轻的摩擦声时不时传来,就连空气中,都隐约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那是云挽身上的味道,也是对于他而言,很熟悉的味道。
从前在飞泠涧时,他与她住在一处,也时常指点她剑术,她每次靠近时,身上便会带着这样的甜香,他那时习以为常,如今却觉得自己的每一寸思绪都好似被牵动着。
在那份几乎发疼的紧绷下,身旁的无霜剑都难耐地震动了起来。
那股莫名的情潮自残留的魔气而生,却又好似隐隐影响到了他的本命剑,每每爆发时,便会带动着他的剑一同发作。
沈鹤之五指按下,一把压住了那把蠢蠢欲动的剑,随后他重新闭上眼睛,调动着周身的灵气于经脉中流转,将四周裹缠而来的魔气抵开。
今晚他不打算入睡,他也不敢睡,他怕自己一旦睡着,便又会做那样的梦,还是在她身旁梦到那些旖旎的画面。
他只会更加厌恶自己
调息、入定、凝神一切似是终于平静下来,直至那股甜香突然变得浓郁,沈鹤之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睁开眼,一具温软的身体便直接倒入了他怀中,少女的胳膊也搂住了他的脖子。
“师兄,”她的气息吹在了他耳边,“我好难受”
第089章 89
“师兄, 我好难受”
云挽克制不住地将脑袋枕在了沈鹤之的肩上,额头也蹭上了他的下巴。
此时正值午夜,魔气浓郁如稠, 云挽又在不久前刚耗尽了一身灵气, 她如今只觉胸闷气短,呼吸艰难, 几乎忍耐不了, 唯有在沈鹤之身旁, 她才能隐约感觉到细微流淌的灵气, 也才能稍觉轻松。
只是她轻松了, 沈鹤之却并不轻松。
在她扑过来抱住他的那一刻, 他便像被定住了一般,再难动弹分毫。
强烈鼓动的心跳;愈发急促的呼吸;还有那股熟悉的, 从尾椎升起的过电般的触感直至来到归墟海后, 直至每晚梦见她后,他才明白,那份陌生,其实并非是抵触抗拒,而是是一种因她而生的快感
沈鹤之在这一瞬间,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又做起了那些旖旎的梦。
可他却又是清醒的,清醒地可以克制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这反而让他觉得越发痛苦。
沈鹤之竟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想,若是当真在梦中该有多好, 梦中的他向来思绪混沌,一切仅凭本能, 根本不需克制,更不会像此时这般,清醒地明白,他该推开她。
归墟海的月光,总带着几分淡淡的猩红,倾洒而来时,便好似连夜色都变得妖异。
一身雪衣的青年,垂眸静坐于榻上,泠泠如玉石尊像,缠于他怀中的少女,恍若那月色下的女妖,迷离而柔软,分明纯净到不带丝毫欲色,又莫名的妩媚。
可惜任是她如何痴缠,那低眉阖眼的青年也如苦行的圣僧,丝毫不为所动,只是,若当真不为所动,又为何不直接将她推开。
“师兄,”云挽仰头看他,突然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微垂着的眼睫猛颤了一下,他目光惊异地看向了她,云挽却好似以为他是默认了,她便当真凑上前去,慢慢向他的唇靠近,但在即将触上时,青年却又突然回过神,手掌抬起,迅速压了上来,少女柔软的唇和温热的呼吸就撞上了他的手心,那份触感令他的心跳都好似失控了一瞬,整个人也愈发紧绷。
“不可以。”他的声音很轻,是在极力的压抑下,才能勉强平稳的气息。
“为什么?”云挽抬眸看他,随着她开口说话,她的嘴唇便像是在主动亲吻他的掌心。
沈鹤之的手像被烫了一般,下意识就往后一缩,在她再次贴上来前,他竟拿起一旁的无霜剑,剑身倾斜着拦住了她的上半身,又将她压至了一旁的榻上。
她躺倒ῳ*在了他身旁,冰寒的剑横在身上,她就疑惑地偏头看他,挣扎着想起身,可那柄剑使的力却非常巧,横压在身,她便当真突破不了这层限制。
剑柄轻抵在她的肩上,合在剑鞘中的剑又被沈鹤之握在手中,轻拦在她的胸口。
沈鹤之的呼吸不可抑制地变重了。
会用剑将她推开,本就是因为他不敢去触碰她,可当真将剑压在她身上后,他却又发现,这份触感竟比他亲自触碰她来得还要可怕,她微微挣扎着侧身来看他,那柄剑便像是落入到了最柔软的怀抱中,鲜活的心跳从其上传来,又以最温柔的姿态压上,一切的一切,都无比清晰地从本命剑之上投射到了沈鹤之的灵魂深处,仿佛此时覆在她身上的,本就是他自己,他终是明白了软玉温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沈鹤之不禁唾弃起了自己,他想将剑从她身上拿开,却又发现那柄向来听凭他差遣的无霜剑竟失去了掌控,沉重如千斤,令他拿不起分毫。
他一时觉得恼怒,一时又生出几分窘迫,不知究竟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他的剑出了问题。
好在沈鹤之掩饰得极好,云挽看不出他的挣扎,她只觉他周身寒气环绕,那柄寒剑更是灵气流转,在他身旁待了片刻,她的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师兄,”云挽低声唤他,“你若愿意与我双修,我就不会难受了。”
沈鹤之身上有琉璃骨,琉璃骨可以化解魔气,甚至可以将周围这些丝丝缕缕的魔气转化为灵气,只要能与他双修,她的经脉丹田自是会再次变得灵气充盈。
再说了,他们从前又不是没双修过。
更何况如今他身上的琉璃骨,本就是自她赠予他的那半截灵根之中生长而出的,所以她才大着胆子,这般提议。
沈鹤之既将她抱了回来,又对她这般温柔,在云挽看来,他应当是已决定要跟她回去了,他既已接受了她,未来或许还会与她做更亲密的事。
又或者,他其实还有些动摇,那只要她再主动些,也许他就能想通了。
沈鹤之却沉默了。
云挽犹豫了一下,问他:“你不愿意吗?”
“不是,”他顿了顿,还是解释道,“这个办法不能用,我身上有魔气,若与你双修,恐怕会染给你。”
他掀起衣袖,手腕就露了出来,云挽的目光落于其上,就见他的手腕上竟遍布着一道道猩红的魔纹。
“为什么会这样,”她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反应了过来,“是因为炼情剑的反噬。”
沈鹤之没接言,他不知要如何与她说,他原也以为自己会受到炼情剑的反噬,但直至他来到了归墟海,他的功法也没出现什么太大的问题。
唯一的不对劲,反倒是出在了那难以启齿之处,他的功法似是受到了魔气的影响,诱发出了一种古怪的欲念,令他几乎每晚都会梦到她
这是他时至今日都无法理解的,他自幼修习无情道,几乎已断绝了情.欲,即使那时与凌苏苏定情,他也从未对她产生过任何欲念,甚至于他本身对于床笫之欢是有些排斥的,他很不喜欢那种失控的状态,与他向来遵奉的道心有悖。
修无情道者本就少,修炼情剑者就更少了,他甚至找不出能作为参考的其他例子。
所以如今这般情况,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只能理解为,是因那日灵骨被挖,魔气又被诱发时,他便被引诱着对云挽做了那些事,这才令那样的状态始终与魔气一同残留,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影响他的心绪。
至于他手上这道魔纹,实际也和她有些关系,这是当初自她身上引来的魔气,是由她的心魔而生。
也不知是被挖过一次灵骨的后遗症,还是因他此时身处魔域,四周本就魔气浓郁,这道魔气就变得极为根深蒂固,轻易无法移除,但在他逐日的压至下,又好像与他达成了某种平衡,并不至于闹出什么大乱子。
沈鹤之最终没有解释,只默认了云挽的说法。
云挽沉默了下来,心中也隐隐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知晓他来归墟海是为了有苏濯灵,也见识过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但此时见他亲自承认了他是因她而遭遇了功法反噬,还被魔气侵蚀,她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她想问他是不是还对凌苏苏念念不忘,心底深处却又不想再听他提及旁人,又或许,她其实知道他给出的答案,不会是她想听的。
许久之后,她问他:“如果没有魔气,你会愿意与我双修吗?”
沈鹤之目光闪烁一瞬,云挽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转过视线看向了她,低声道:“若没有魔气,我可以与你双修。”
云挽回望着他,又忍不住得寸进尺地问道:“你心里愿意吗?还是说只是为了迁就我?”
这次,沈鹤之没回答,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心里怎么可能不愿意?他对她的渴望都快压不住了,甚至令他的本命剑都变得失控,他怎会抗拒与她双修?真要说起来,他应当比她更想与她亲近,可他又根本无法忍受,他无法接受自己当真对她做些什么。
他是卑劣的,是肮脏的,他满身泥泞,怎能去污了她的衣裙?
这份强烈的自厌念头,也让他生出了一股极强的自制力,即使他的本命剑都在与他抗衡;即使他腕间的那道魔纹也烧出灼人的疼痛;即使他的每一寸呼吸,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怂恿着他,催着他将她揉碎吞吃,他也仍只是静坐在她身旁,不敢越雷池半步。
他不能、不该,也不配
“睡吧。”他终是转开了视线,主动合眼凝神。
云挽见状生出些失落来,她其实还想再与他说些什么的。
此时的无霜剑还压在她怀中,冰寒彻骨的触感并未给她造成任何不适,甚至让她原本的那份不适都减轻了几分。
且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这柄剑,每次被她触碰时,都像是刻意收起了锋芒,变得格外轻柔,甚至是炙热?
这个念头连云挽自己都觉得古怪,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知觉出现了问题,竟能从一柄冰肌玉骨的寒剑之上,感觉到炙热?
她忍不住抬起胳膊,将那柄剑握在了手中。剑鞘包裹着锋利的剑刃,其上又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入手沁凉,又带着股坚硬沉稳的质感,而透过那层剑鞘,她亦能察觉到那股沉寂的凌厉。
云挽心中突然就产生了一种极异样的情绪,无霜剑是沈鹤之的本命剑,早已与他气息相融,按理来说,除他本人以外,旁人应当无法如此毫无阻碍地触上他的剑,可她此时手掌压于其上,竟有种与他灵魂相触的错觉,亲密得过分。
剑修的本命剑,唯有道侣才能触碰,但此时的无霜剑合在鞘中,且他也并不是将剑柄交给了她,所以她不该有这种感觉才对。
云挽觉得疑惑,下意识就用手轻轻摩挲起了那柄剑,指腹蹭过剑鞘上雕刻着的纹路,顺着边缘,一寸寸抚过,越是触碰,那份炙热之感就愈发强烈,仿佛怀中这把剑,是真正活了过来,与她的呼吸心跳应和。
云挽突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手上动作一停,扭头看去。
她发现沈鹤之不知何时竟重新睁开了眼,安静地望着她。
他像是已经看了她许久,目光幽深,其内又好像暗含着某种浓烈的情绪,而那绽放于他眉心的赤色剑印,则宛若血色流淌,将这片清冷的夜色都染上了些许温度。
云挽的心脏突然就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呼吸也变得局促,此时的沈鹤之,实在太勾人了,似鬼似妖又似仙,可那妖异又圣洁的吸引之中,又带着若即若离的疏远,仿佛轻易便能触到他,又仿佛只稍一眨眼,他就会消失。
云挽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拥抱他,甚至想亲吻他,因为只有更为亲密的接触,只有彻底融为一体,那令她失落的距离感才能完全消失。
但下一刻,她却只觉怀中一轻,无霜剑竟被他重新拿起,搁置了一旁。
“睡吧。”他再次垂下了视线,又像是不敢再看她。
第090章 90
归墟海魔气浓重, 云挽睡不安稳,迷蒙之间,她只觉得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解开了她的衣衫。
她先是惊了一下, 但察觉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后, 她最终并未躲闪,粗糙的指腹很快就触上了她腹部的伤疤, 又似是有些爱怜地轻轻摩挲着。
那是她将自己的灵根分离而出时留下的伤痕。
“疼吗?”青年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轻飘飘的, 令人听不太出情绪。
此时伤口已经完全愈合, 她自是不疼的, 可云挽却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她忍不住埋怨他:“师兄都不心疼我, 我来找你,你还凶我。”
“我不是想凶你, ”他的声音很低, 显得格外温柔,“只是归墟海很危险,也很脏我希望你能赶紧离开,才迫不得已说了那些违心的话。”
他的胳膊揽住了她的肩,将她搂入了怀中:“我怎么可能不心疼你?你是我在这世间最在乎的人, 我不想看着你为了我受到任何伤害。”
这般的话语,柔软中又仿佛深情,云挽一时沉浸其中,她不禁往他颈窝里钻了钻, 轻声问他:“师兄会爱我吗?会与我回去吗?会愿意当我的道侣吗?”
“云挽,”他似是轻叹了口气, “你不明白吗?我一直爱你”
一直爱她?
云挽有些茫然,她却又觉得, 他所说的爱,似乎并不是她想要的。
昏昏沉沉间,他像是又与她说了些什么,她却再也听不清晰。
再醒来时,窗外已蒙蒙亮,那股浓稠流淌的魔气也稀薄了许多,云挽偏过头去,就见沈鹤之正背对着她,站在窗边。
她坐起身,正欲说什么,沈鹤之却率先开口了:“昨晚我就在想,这些话我该怎么与你说,你才听得进去。”
他说着,便转过来看向了她,眼神认真。
“什么?”云挽才睡醒,尚还有些懵懂。
窗边的人走上前几步,慢慢坐在了她身旁,他问她:“你知道我为何要叛逃吗?”
这时,云挽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她看着沈鹤之,轻声道:“是为了有苏濯灵。”
“是,”沈鹤之没有否认,“我离开太虚剑川,正是为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做我想做的事,而我想做的,就是能在距离她最近之处守着她,即使她不爱我,即使她背叛我,即使她狡猾又虚伪,可我还是舍不得恨她,更舍不得杀她,甚至舍不得见她受半点伤害委屈。”
他的目光几乎透着某种炙热,是一种深情到几乎卑微的情绪:“我如今已不是什么太虚剑川的沈剑君,不管我为她做什么,都不会牵连到旁人。就算被她伤害,也是我心甘情愿,所有因果也只由我一人来背。”
他的语气是那样坚定,坚定到足以打破一切美梦,云挽看着沈鹤之,不禁生出了一份陌生的惊悸感,连指尖都隐隐传来了麻痛感。
“外界那些关于我的传闻,你应当都听说了吧。”
“我以为那都是夸张的说法。”
“都是真的,”沈鹤之笑了笑,“因为我想要的只有她,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我若活着,便要用我的余生,尽我所能去爱她;我若死了,就以我的性命封印天魔。”
“总之,不管是什么,我的选择都不会是你,永远不会是你你明白吗?”
并非是冷漠疏离的态度,他的语气甚至极为温柔,可这些话,却是自云挽再遇见他后,听到的最伤人的话。
她才意识到,沈鹤之将她带回来,并非是决定接受她,而是在斟酌如何与她说明这些。
她也终于明白,即使到了此时,沈鹤之仍旧放不下凌苏苏,他爱她爱到甚至可以放弃一切底线,可以不在乎自身安危,可以忍受旁人的耻笑、丢弃所有尊严。
“云挽,回去吧,”他道,“若你还念着从前那份情谊,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昨日与你说了许多违心之言,但我说不想见到你,却是认真的。”
沈鹤之垂下视线,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毕竟我这副抛却了尊严的模样,并不愿被你看见”
云挽好半晌都未能接言,一个人的心,到底要多坚硬,才能承受住这番话。
她原以为,她距离得偿所愿只差一步了,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这样直白的拒绝。
这一刻,似是比想象中的还要难熬,却也比想象中的更加释怀。
“你之前说要去抢亲”
“骗你的,是为了赶你走才那样说,”沈鹤之道,“我从未想过去抢亲,我爱她,所以祝福她,只要她开心便好。”
原来这才是他心中所想
“云挽,我待你好,是因将你当作师妹,当作亲人,你愿意追随我而来,我已很感激,你不需要觉得亏欠我,更不需要将你的爱情给我。”
“我不是你的良人,不管是谁,都比我这个深爱着别人的人更好,我也不可能一边心中深爱着旁人,一边享受贪恋你的肉.体,那样龌龊的行径,我做不出来。”
“我明白了,”云挽沉默了许久,终是慢慢道,“师兄,谢谢你与我说这些,我今日便会离开,我会回到太虚宫,从今往后不会再纠缠你了。”
至此,沈鹤之好似终于松了口气。
他从一旁拿起那件叠得整齐的黑袍,放在了云挽身旁:“回昆仑墟的出口就在泯仙镇外的东郊,我就不送你了。”
云挽低下头,攥紧了黑袍,好半晌才将其披在了身上。
沈鹤之已站至了屋门口,像是迫不及待想将她送走。
“师兄,”云挽仰头看着他,忍不住问道,“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沈鹤之抿了下唇,最终摇头:“不要再来归墟海了,我亦不会再回望仙道,你的未来,有更多的事可以做,而非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那副温柔的语气,却像钝刀子,一点点地在她心间割。
“好。”云挽竟笑着点了点头。
那就别再见了。
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只是在从他身旁经过时,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再次看向了他。
“师兄我还有一个请求,”她犹豫了一下,方才道,“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沈鹤之似是怔了怔,她昨晚也说过这样的话,却与此时是完全不同的心绪。
这一瞬,他几乎真的动摇了,但他的目光只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片刻,就迅速移开了,最终只是坚定地摇头。
“我知道了。”云挽像是早料到了他回拒绝她,所以并没有太失望。
今日一别,便是此生不复再见,她原该说些更好听的话作为道别词的,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块棉花。
“师兄,”她低声道,“愿你往后一切安好。”
“嗯你也是。”
再多的话,便真的说不出口了,云挽终是转过身去,迈出了屋门。
她的身影在远去,沈鹤之垂着视线,没有去看,直至脚步声即将消失,他终于忍不住最后望了一眼,却也只望见了一抹稍纵即逝的背影,他的心脏突然就像是空出了一块,生出了一种难耐的失落。
她走了,是他亲自把她赶走的。
无霜剑又发出了阵阵嗡鸣声。
“别闹,”他伸手将剑按住,神情有些止不住的落寞,“我跟她是不可能的”
刚刚与她说的那些话,其实并非全部是真的,他说了谎,但也算不得全是虚言,只是稍稍改动了一些细节。
比如说,他会来归墟海,不是为了守着有苏濯灵。
那时他遭有苏濯灵背叛,被挖出琉璃骨,他原以为自己会被炼情剑反噬,却没想到云挽竟将自己的灵根分离给他,又向他表明了心迹。
那时他浑浑噩噩从太虚剑川逃出,心中几乎没怎么想有苏濯灵之事,反而陷在了不知该如何面对云挽的自责之中。
与她的过往总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从前不知她的心思,如今知晓了,便只觉痛苦崩溃。
等他终是冷静下来时,他已不敢再回宗门,可不回去,他又能去哪呢?也是因此,他才来到了归墟海。
他其实也的确是为有苏濯灵而来,却并非是为了与她再续前缘。
他是来杀她的,他想和她同归于尽,这才在自己身上种下了净尘咒印。
他的炼情剑是为她而修,只要她死在他手上,他自也会被功法反噬到为她殉情。
到时他以血肉之躯祭阵,以他的修为,完全可以将厄骨和整座碧落殿都封印起来,至少五十年内,天魔都不会重新问世,而归墟海也不会对昆仑发难。
只是,最后的情况却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的确闯入了碧落殿,却没办法对有苏濯灵下手。
他不仅无法杀她,甚至伤不了她分毫,还被她一刀刺入了心脏,险些死在她手上。
他在她面前,又何止是没有尊严?只是将剑对准她,他的心都止不住的疼痛,心如刀绞也不过如此。
他不得不承认,他还爱她,即使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即使她与他站在完全不同的阵营;即使她恶毒又狡猾,但他还是深爱着她,爱到无法自控,爱到连对她拔剑都无法做到。
这样的他,又怎么可能接受云挽的感情?哪怕只是试试也不可以。
如果他心中并无所爱,如果他还是从前那个太虚剑川的沈剑君,那么她爱他,他便可以接受回应她。
就像他所说的,他其实一直爱她,只是这个爱到底是情人的爱,还是亲人的爱,又有何妨呢?只要她高兴,他愿意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但现在的他,早已跌落深渊,满身泥泞,心底甚至还装着另一个人,他又怎么能违心地去享受她炙热而纯净的爱意?
他不能那样作践她
心绪剧烈的起伏着,手腕上那道沉寂已久的魔纹竟又被触动了,带来剧烈的灼疼,令他的眼前都浮现了血色。
沈鹤之慢慢捂住了心脏,痛苦地蹙眉,剑气逐渐变得凌乱,从他周身溢出,又围绕着他不停乱窜着,无霜剑发出一阵阵的悲鸣,仿佛正忍受着更为炙热的痛苦。
这个瞬间,沈鹤之几乎想将那还未完全走远之人追回来。
只要紧紧抱着她,他的痛苦便可被抚慰,可是他不能,他也不配
云挽披着黑袍,从泯仙镇一路向外而去,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只是当人声与喧嚣远去之后,她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但哭着哭着,她又轻轻笑了起来。
她一时感伤难过,一时又轻松释怀,这个结果好似并未出乎预料,也在她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她已尝试着去争取他了,虽未能得偿所愿,但至少未来的她不会再后悔了。
即使日后的某一天,她听到了他的死讯,她也能平静地接受了。
四处的魔气愈发稀薄,她又回到了昨日那片枯树林中,只要再往前些,便能看到回昆仑的出口了。
也是在这时,周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挽心中一惊,她手掌向腰间一摸,止戈剑就被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一大群魔修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蜂拥着将她包围。
这伙人很多,一个个严肃规整,不似昨日那几名魔修那般散漫,且每个人的修为都不低。
云挽心中很快就有了判断,他们是专门为她而来,甚至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不待她再细细琢磨,最前面几人就向她冲了过来。
剑影闪过,刃芒四射,迅速便有几人倒在了血泊中,但云挽的心还是慢慢沉了下去。
他们人太多了,且此处乃是魔域,她周身灵气消耗之后,根本无法立即恢复,若是无法立即脱身,她必定会在最后因灵气枯竭而落败。
这正是昆仑各派掌门长老不敢轻易来归墟海的原因,一旦落单后被魔修围攻,只要他们人足够多,即使修为上有差距也可被弥补。
云挽尽量将剑招压到最低,每一剑都精准地斩杀一名敌人的同时,她也一步步地向那处回昆仑墟的入口移动,但经脉丹田之中的灵气还是消耗得飞快,她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苍白。
云挽的呼吸愈发局促,在又一次斩杀一名敌人后,她沉声问道:“是谁派你们来杀我的?”
能一次性调动如此多的魔修,想来背后之人在归墟海也该有个响亮的名号。
在她看来,整个归墟海,最想要她性命的,应当是戮心,可惜戮心在不久前死在了越无疾手中,还被他抢走了碧落殿,那么指挥这群人来拦截她的,就必不会是戮心。
她出自太虚剑川,如今虽尚只是一名弟子,但她的父亲却是上任掌教,若有人因此来寻仇,倒也能够理解。
见她突然问话,那些攻击她的魔修停了下来,云挽终于有了喘息的时间。
她迅速调整内息,心中也努力想着该如何周旋。
“既然想要我死,那也该让我死个明白吧,”她道,“至少让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性命,待我死后,也好有个索命的对象。”
站在最前方的一名魔修却一脸戒备地看着她道:“我家主上并不打算取姑娘性命。”
云挽心中一动,可也是在这时,一道戾风突然从侧旁袭来,那群魔修竟趁此时机偷袭她。
她骇然闪躲,却根本来不及,因那袭来的并不是攻击,而是一团遮天蔽日的白雾。
那是毒粉!
云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为苍白,那似是某种会让人神志不清的毒,只稍沾了些,她的意识已隐隐有些昏沉。
她恍惚间,突然意识到,今日打斗到此,她竟始终没有受伤。
她猛地看向了手腕上的银铃手链,瞬间明白了过来。
那背后之人,是知晓缠魂扣的存在,他们是害怕惊动了沈鹤之,这才不敢让她受伤。
如此了解她,又打算如何处置她呢?
她今日,会死吗
这个念头让云挽觉得有些难过。
来归墟海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无论会遇见什么,她都不会后悔,可若是她今日死了,那些在乎她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小师叔是否会后悔当初没阻止她?他或许还会懊恼于没有跟着她一同来。
师兄那么急迫地想让她回昆仑,便是害怕她会在此遇险,却不想最后临门一脚,她也再回不去了
云挽紧咬着唇,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在她跌下去之前,一片熟悉的寒气却将她笼住,她微微瞪大了眼睛,随后便被一双胳膊抱起,但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了不对。
那并非是熟悉的气息,更不是熟悉的怀抱,她咬牙抬眸看去,就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越无疾。”她的嘴唇在颤抖,好半天才挤出这三个字来。
这时,围在四周的魔修也齐齐跪下,大声道:“恭喜主上喜得美人!”
很显然,越无疾便是那个背后指使他们之人。
他此时心情不错,竟轻笑了起来:“祝姑娘还真是比我想象得要温顺乖巧,我这般将你抱起,你竟也不躲难不成以为我是沈鹤之?”
云挽这才想起了之前听到的那些传闻,他们说沈鹤之曾去过碧落殿一次,却并不是去找有苏濯灵讨要说法的,甚至还被她当胸捅了一刀,自甘将修为分给了她的情郎。
她原以为那些说法皆是假的,却在不久前得了沈鹤之亲自的承认。
“祝姑娘,你说若是你那位师兄,知道我用他的修为,把你给抓回去了,他会不会被气疯呢?”
“你想做什么?”她越发昏沉,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妥协。
“你放心吧,我不会伤你性命,更舍不得让旁人欺负你,你这身精纯的修为,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更何况沈鹤之的缠魂扣在你身上,我本也杀不掉你,”他望向云挽的目光,带着一种缠绵悱恻又暧昧缱绻的恶意,“我不过是想让你做我的女人,当我的炉鼎。”
“也不知祝言昂在地下,能不能想到,他的女儿竟有一天会落到我手中,甚至连一身修为,都成了供给我的养料。”
云挽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不是和有苏濯灵”
他的手指压上了她的唇:“阿灵的名字可不是你能随便提的,你也不配与她相提并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