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宛若不知疼痛般, 扶着宫墙,步步朝回走着。
周遭寒风凌冽,吹刮在卫嫱耳畔, 她身上那件宫衣单薄, 衣领被吹得翻飞。
似有砂砾飞扬,扑在少女面上, 染入她的眼睫。
回到纤华轩中, 月息看见她这般苍白的面色, 猛地吓了一吓。
小宫女赶忙上前, 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阿嫱,阿嫱?”
“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语气明显有几分慌张。
对方将她扶回榻上,又匆匆端来一杯热水。卫嫱的身上很疼了,她露出一小截绯红的手腕,同她月息打着手语:
[月息, 我好难受。]
她的身上好难受。
对方赶忙扶住她的手腕, 两指并着,朝她脉息间探去。
这不探还好, 只一探, 江月息登即吓得面如死灰。
“阿……阿嫱……”
她声音打着颤。
“你何时有的身孕?”
这可是皇嗣!
卫嫱面色煞白, 平躺在小榻之上,没有力气再同她解释。
江月息提了一口气,又努力探了探她的脉象。脉象很紊乱,这一胎……
怕是凶多吉少。
她的身子骨本就娇弱,眼下又历经了这么一遭,那胎象更是乱得吓人。江月息苍白着脸,赶忙往卫嫱穴位上扎了好几针。榻上少女面上血色稍稍恢复了些,可那胎象甚弱, 毫无好转之势。
月息虽略通医术,却也并非医技绝妙之人,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叫这一胎起死回生。
卫嫱右手紧攥着月息的衣袖,用口型告诉她:“哥……哥哥……”
“什么?”
少女有气无力地抬手:
[去清音殿,寻……我的兄长。]
芙蓉公子。
江月息的眼神亮了亮,她赶忙自榻边站起身,一刻也不敢耽误。
“阿嫱,你等我,我这就去请卫公子过来。”
“阿嫱,你千万要撑住。”
月息跑得很急。
带起一阵冷风,凉飕飕的,将她身形环绕包裹。
卫嫱阖目,躺在榻上安静地等着。暖炉内的热炭似要燃尽了,火苗熹微,散发着极弱的暖光。
她身上很冷。
卫嫱伸出手,将被角掖了掖,心中暗暗祈祷着。
快一些。
月息快一些。
兄长快一些。
她支撑不住,爬起来喝了一碗水。
温水入喉,反上一阵甜腥气息,卫嫱抿了抿干裂的双唇,忽尔听见一阵喧闹声。
她抬起眸,正见原本安静的纤华轩忽然闯入一行人。
不是月息带着兄长。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眼见一群宫女不作招呼闯入院,为首那人卫嫱认得,正是金妃的贴身侍从阿巧。
日影缓淡,随风倾洒入户,落在屏窗上,坠了一地的碎影。
不等她询问,阿巧气势凌人地乜斜她一眼,突然高声:
“给我搜!”
搜?
卫嫱自榻上支起身,皱了皱眉头。
搜什么?
瞧出卫嫱眼底疑惑,阿巧走至她床边。
那宫女看了眼卫嫱喝剩下的药碗,冷嘲热讽道:
“还在这儿装傻呢,卫姑娘,莫要以为得了圣上青眼,便能这般放肆地去做那不干不净之事。我们娘娘可是一宫之主,宫规可在那儿好端端放着呢。纵使你再怎么恃宠而骄,也不能越到宫规上头去不是?”
卫嫱本就头昏脑涨,阿巧这一连串的话更是让她犯了懵。几息之后,侧殿忽然传来一声:
“寻到了——”
有人捧着一物,上前来。
“阿巧姐姐,可是这只芙蕖白玉镯?”
见状,卫嫱立马明了。
——她这是故意栽赃陷害!
是她的主子金妃命她前来,故意给自己下绊子!
阿巧浑不顾她任何“狡辩”,一声令下:
“人赃俱获,给我带走!”
卫嫱就这样被人野蛮地架起身,近乎于五花大绑地,朝鸣春居押去。
鸣春居正殿之内,金妃已等候她许久。
女人裹着厚厚的缎绣散花大袄,雍容华贵地倚在贵妃椅上,看见卫嫱来,她稍挑起一双丹凤眼,眸光犀利,朝身前素衣少女望去。
卫嫱披散着头发,被阿巧押至殿中,跪下来。
她今日不知历经了何事,面色极为难看,那双唇泛着白色,看上去十分柔弱可怜。
金妃便是厌恶极了她这副柔弱无辜的狐媚样。
她眼中闪过一丝憎恨,抬了抬手,一只玉镯登时横在她掌心。
金妃言辞锐利:“人赃俱获,卫嫱,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事实上,金妃也并不想让她“开口”狡辩。
她是个哑巴,成日里打那些旁人都看不懂的哑语,即便是吐露了冤屈,道明了真情。
又有谁懂。
又有谁在意呢?
她今日,便是要惩罚这名下.贱的宫婢。
罚她狐媚惑主,罚她以下犯上。
金妃命人取来戒尺。
卫嫱右手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挽起袖口,少女露出细腕处的勒痕。她的皮肤娇嫩,其上红痕仍未消褪。看得金妃咬了咬牙,恨恨命人掌下板子。
好几声落。
掌心传来灼痛感,卫嫱本就发白的前额上,扑簌落下一连串的冷汗。
一侧,阿巧终于发觉她的不对劲,开口道:
“娘娘,她的面色似是不好……”
金妃冷哼一声。浑不顾她:
“惯用的伎俩罢了,平日她便是这般狐媚圣上,本宫今日,便是要好好正正这后宫中的歪风邪气。”
正说道,前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娘娘、娘娘……圣上过来了!!”
此言一出,毕氏登即愣了一愣。
要知晓,陛下从未踏入过她鸣春居,今日竟何故……
心头“咯噔”一跳,金妃忽然想起一事,她赶忙扫了地上的卫嫱一眼,给心腹递了个眼神。
“带至耳房。”
而今俨然是来不及将这宫婢押至偏殿。
一声“圣上驾到——”随风而来,紧接着便是步履之声。卫嫱撑了撑身形想要反抗,可她的力气着实太过于渺小了。她两手抓了抓地面,却只能在李彻迈过殿门前,活生生被阿巧带人拖下去。
她们将她关在幽黑的耳房中。
隔着一道墙壁,她隐约听见有人走进正殿。
徐徐一声“陛下”,是金妃温柔的声音。
耳房之中,卫嫱两手被人紧押着,身形亦紧贴着墙壁,不得动弹。似是怕她被李彻发现,守着她的那几名宫人紧张极了。其中一人眼尖,推了推阿巧。
“阿巧姐姐,她似是要写什么……”
“先、先莫管她。”
娘娘方才那个眼神,明显是在告诫她——万事等陛下离开后再说。
切不能叫陛下知晓,这名散役当下身在何处。
反正她是个哑巴,也不必捂嘴。
禁锢着她的双手,即便是一墙之隔,卫嫱也无法开口,也无法出声求救。
身前是冰凉的墙面,卫嫱倚在一侧,双手被麻绳紧绑住,不能动弹。她的手指颤了颤,可那些人根本不顾她在地上“写”下的言语。
耳房之内并未燃灯,除了入户的两扇门,其余地方再没有旁的门窗。门扉紧阖着,屋外的光影落不进来。
少女张了张嘴唇,嗓子堵着一阵甜腥。
她听见了。
听见了李彻的声音。
与她仅有一墙之隔。
卫嫱张大了嘴巴。
她使劲浑身力气,想要唤出那一声李彻,她想说,她身上很疼。
双手,双脚,整个身子。
还有那隐秘之处。
很疼很疼。
救救她。
她错了。
她再也不与他作对了。
双唇颤抖着,卫嫱苍白着脸,拼命扯着嗓子。
她身形打颤,听到的却是墙壁另一端的声息。
金妃笑意吟吟,为皇帝奉上一盏茶。二人不知又轻声说了什么,卫嫱听不太真切。
女人的笑声隔着一堵墙传来,分外刺耳。
卫嫱开始想要挣脱桎梏,挣脱那绳索,拍打墙面。
告诉李彻,她在这里。
一侧宫人瞥了她一眼,同左右道:“不必管她。”
她已经很虚弱了。
即便将她手腕处的绳索解开,任凭她此时的力气,也拍不动眼前这一面铜墙铁壁。她的双手被麻绳紧拴着,隐隐的磨痛感自腕间传来。她咬紧牙关,借着墙壁稍挺起身子。
两手并着,她开始拍打耳房的墙壁。
她在这里。
她被人关在这里。
似有凉风掠过,她的手脚又一阵发冷,连同那裙下,亦溽起一阵湿意。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软绵绵的,根本拍不响什么声音。见她无力造次,左右宫人对视一眼,也失了看管她的兴致。
一个被绑住手脚、失了力气的哑巴。
又有什么能耐隔着一堵墙向外界求救呢?
她们推开入户的外门,轻巧走了出去。
房门又一声轻响,隔绝了方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缕阳光。
耳房之内冰冷幽寂,一时间,天地只剩下她一人。
卫嫱感觉身.下有什么在悄悄,悄悄流逝。
湿漉漉的,像是一滩水。
隔间传来金妃的嬉笑声,对方的声音很快活,轻快的语调里夹杂着小女儿独有的娇俏,分明是在同李彻撒娇。
“陛下,您叫臣妾寻的……臣妾已经寻到了……陛下今儿个怎的……”
声音断断续续的落入卫嫱耳中,她紧蹙着眉,听不真切。
她也无暇去顾及,金妃究竟说了什么。
她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那声音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忽然间,毕氏的笑语似乎飘扬至了天边,卫嫱两手抓着墙面,固执地想要将身子撑起来。
她开不了口。
她拍不出声。
裙下湿意愈重,少女似是嗅到一阵血腥味儿。卫嫱已然分不清这道血腥是自她的喉间,或是自那裙裳下传来,她手指死死抠着墙壁,尖尖的指甲在其上划出两道血痕。
锐利的,却又轻微的一声。
打破耳房内的寂静。
她埋低了头,开始喘.息。
我在这里。
李彻。
我在这里。
她开始拼命抓着墙壁,试图让墙壁之外的人发觉她的存在。
发觉她,救救她。
还有……
她的孩子。
救救她。
救救他们。
他们……他们在这里,就在这堵墙之后啊。
卫嫱披散着头发,像发了疯一般,拼命抠着身前那一堵暗壁。暗室未燃灯,但她似乎看见眼前那一道道掺了血的抓痕。她不知抠了多久,她的手指全都抠破了,右手食指的指甲也翻了面,渗出殷红的血水。
她感觉不到手上疼痛了。
剧烈的痛意自小腹间传来,似有什么自腹部坠痛而下,流自少女两.腿之间。卫嫱瘫倒在墙壁边,身形打着抖,忽然,自牙关里轻颤出微不可察的一声:
“李彻……”
极轻极轻的一声,自空寥的暗室内响起,像是一道风。
沉寂了三年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自喉咙间破土而出。
卫嫱想,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子在一寸寸,一寸寸,慢慢变轻。
若是她死了……
流着血的右手抚上自己的小腹,卫嫱虚弱地闭上眼睛。
这一切折磨,也应当结束了罢。
所有的爱憎,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苦难。
还有——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在龙床上虚伪地承恩,再也不用喝下那一碗苦涩的避子汤羹。
如此想着,少女竟扯了扯唇角,笑出泪来。
多么可笑。
她居然想着,去为他生一个孩子,想着拼尽全力去对他好。
她以为有了孩子,便能在深宫中有所依靠,便能让李彻对她好一点。她低声下气地符合他,在榻上费劲心思地讨好他。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
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就要爱上他了。
对不起,哥哥。
她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气若游丝,一遍遍重复着。
对不起哥哥。
是阿嫱没用。
阿嫱保护不了孩子,保护不好自己。
是她太笨了。
她从小被娇养在闺中,从未吃过什么苦,有奴仆左右侍奉,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保护好自己。从前卫嫱以为,只要有爹爹在,有哥哥在,便会有人一直为自己撑开伞,为自己遮风挡雨。
娇生惯养的小阿嫱,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也是一个无能的、懦弱的小孩。
是她没用。
是她放下了所有尊严,跪在地上,也讨好不了那个人的欢心。
是啊,这一切本就是她的错。是她三年前听信李煊谗言,给李彻灌了一杯毒酒,这一切的祸端本就由她而起。
那便在今日,所有的,都由她结束罢。
紧靠着冰冷的墙壁,卫嫱蜷缩着身子。
微光淡淡,凝落在她身上,少女浑然不觉。
她紧抱着发僵的手臂,心中想。
哥哥,阿嫱要去寻爹爹了。
阿嫱要带着孩子,去找阿爹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没人告诉她,人死的时候会那么疼啊。
裙下漫过湿淋淋的水滩,她犹若将要溺死在这水泊里,苍白面容之上,也尽是恣肆的泪水。
鸦睫上覆了一层霜雾,湿漉漉,沉甸甸的。
压得她再没有力气睁开眼。
便就在意识将要消殆的前一瞬,卫嫱忽尔听见前院响起的喧闹声。
似是有人不管不顾地闯入。
“芙蓉公子,芙、芙蓉公子,使不得——您……不能动粗!圣上,保护圣上——”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兄长的质问:
“我的妹妹人在何处?”
外间一下炸开了锅。
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卫嫱赶忙朝外呼唤。可是即便复声,她的声音依旧很是虚弱。院内就这般凌乱了少时,忽然间,有人“嘭”地一声踹开耳房房门。
院内日影暖意融融,终于落在卫嫱身上。
开门的那一瞬间,兄长明显愣住。
他呆呆朝阴暗逼仄的耳房中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凄惨与孤寂。
平日里,最受他宠爱的小妹,如今正披头散发,倒在冰冷的墙角处。日影摇曳,衬得她面上一片惨白。她的双唇亦发白,俨然没了什么血色。
她的裙裳下,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逆着光,卫嫱看见了她的兄长。
她虚弱地伸出手,动了动嘴型:“……哥哥。”
极低哑的一声,对方并未听见。
她眼看着,兄长一个箭步冲至她身前,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对方猛一将她身形打横抱起,便要往外冲去。
卫嫱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嗅见对方身上清雅好闻的兰香。
兄长身形高挑,使得卫嫱瘫软在对方怀中,根本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她只看见阿兄光洁的下颌,以及那紧咬的牙关。
他的武功极高,力量极大,乃京城第一剑客。
可如今,如此躺着,却能感受到他的双臂在轻轻打着抖。
他在颤抖。
在忍耐。
在害怕。
卫嫱伸出手,轻柔抚上他眉眼。
“兄长。”
“你来啦……”
只这一声。
卫颂脚步一下顿住。
他低下头,震惊地望向怀中小妹。似乎是在安慰他,少女艰难地勾了勾唇角。日影漫漫,她面上尽是一片湿痕。
“兄长,嫱儿好疼。”
她可以说话了。
三年久治不愈的哑疾,在这一刻,竟让她疼出声息。
“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卫颂回过神,将她单薄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哄道:“没事的,阿嫱。哥哥会救你,哥哥不会叫你出事的。”
一贯波澜不惊的兄长,此刻面上竟浮现出小孩子一般的慌张。
卫嫱紧咬着牙关,疼得有些说不出来话了。她用手势同兄长比划道:“孩子,孩子……”
“都会没事的,阿嫱。兄长带你走。”
“兄长在,嫱儿不怕,兄长在呢。”
卫颂手上愈发用了力,他紧抱着少女纤细的腰身,方欲朝外走,忽见人群拥堵,李彻与金妃也循声赶了过来。
看见卫颂怀中的卫嫱,来者皆是一愣。
金妃面上登即露出慌乱之色。
卫颂目光自李彻身上冷冷扫过,紧接着,他竟罔顾君臣纲常,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小妹,恍若没看到皇帝般,与之擦肩而过。
见状,左右宫人皆提起一口气,个个屏息凝神,生怕皇帝降罪下来。
身侧拂过一道幽冷的风,带着些许清雅的兰香。
李彻恍然回神。
“站住。”
一身龙袍的男人转过身,目光灼灼,紧盯着卫颂怀中之人。
“放下她。”
他的声音并不高,带着一种上.位者独有的威严。
即便是清淡一句话,也能令人闻之生畏。
卫颂却步履未停。
“朕叫你放下她。”
极冷的一声,带着明显的不虞。
周遭宫人反应过来,上前将卫颂拦住。
御前侍从手执长矛,登即于卫颂身前横了一排,他们面色紧张地瞧着卫颂,完完全全挡住了男人身前的路。
李彻不准卫颂带走她。
皇令既出,若是违抗,那便是杀头的重罪。
很显然,卫颂并不怕砍头。
前一刻,他一人打倒了围在清音殿外的众侍从,才得以跑出来,与那名叫江月息的宫人一同寻到小妹。
而今,面对几乎要横至鸣春居外的御前侍卫,卫颂面上并未露出半分惧色。他紧蹙着眉心,转过头。
阴风袭来,吹得院内秃枝瑟瑟,芙蓉公子清声,铿锵有力:
“到这个时候了,陛下是想要我妹妹的命吗?!”
此言一出,偌大的庭院中忽然陷入寂静。
李彻一阵静默。
恣肆的凉风吹起少女额前碎发,她无力躺在男人怀中,双腿双脚悬着,有湿淋淋的血水,自她裙裳边滴落。
终于,皇帝眼底神色撼动,他面上神情变了变,无声闭上眼。
德福长喝:“放行——”
“圣上传召张太医,孙太医,刘太医……”
嘈乱声如海水一般倒灌入耳,又如退潮一般散去。于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卫嫱艰难地掀了掀眼皮。
她这才发觉,虽然方才兄长面对李彻时不卑不亢,但现下,他的眼眶却是红了。
她伸出手,轻轻揪了揪兄长的袖角。
哥哥,别哭。
鸣春居离纤华轩并不算远。
李彻也调了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但都被卫颂毫不留情地一一逐了出去。
金乌浴血,转眼便坠入云层中。
圆月跳上枝梢,银白月华渐渐,穿过那一扇雕花屏窗。
卫嫱迷迷糊糊的,感觉似有人往自己嘴里灌了什么东西。
喝下去。
是甜的。
像是刻意放了好几块方糖。
她安心闭上眼,又感觉穴位上有银针扎过,似乎怕弄疼到她,对方动作虽快,下手却很是温柔小心。
银针深入浅出,濯濯银光闪烁。
卫嫱额上又渗出冷汗。
少女一阵发抖,引得卫颂赶忙倾弯下身形,将脸凑近了些。
“小妹,小妹。”
卫嫱听见有人轻唤她。
紧接着,便是庭院内下人的声音。
“此等血污之地,陛下还是莫要踏足。免得血污上身,有伤龙体。”
李彻立在房门之外,身量颀长。
他看着屏窗之上,影影绰绰落下两道人影。
卫嫱疼醒过来。
额上扑簌下一层汗珠,她难受地睁开眼,轻声问他:
“兄长,我是不是要死了。”
“莫要胡说。”
卫颂打断她的话。
“兄长在呢。”
兄长在呢,不怕。
卫嫱顿了顿,又问道:“那……孩子呢,他还在吗?”
一阵无声的静默后,她虚弱笑了笑。
“无妨。”
少女声音很轻,像是一道飘摇的微风,“兄长,我的嗓子终于好了,我能说话了。”
卫颂点头附和道:“嗯,小妹嗓子好了。”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睫羽轻轻颤抖着:“可是……兄长,我好累啊。”
她浑身疲倦,疼痛不止。
这三年,无论是她或是兄长,都尽全力去寻治疗她哑疾的法子。卫嫱从未想过,她竟是因为疼痛,而开口发声。
天色昏昏,明月渐渐黯淡。
卫嫱头一歪,又陷入昏迷之中。
内寝的屋帘紧阖着。
冷风吹掀起男人明黄色的衣角,于他一贯清冷的凤眸间,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印痕。
德福公公在一侧候着,也陪着陛下守在纤华轩外。
于宫殿之前,跪了一排哆哆嗦嗦的太医。
今夜的风很冷。
夜色沁凉,寒意弥散在无边的夜风中,不知不觉间,那一轮圆月也躲入沉沉的云雾中。
这一场雨就这样落了下来。
宫人撑开伞,站在皇帝身后,目光躲闪着,浑不敢上前。
金妃娘娘如今在纤华轩外跪着,已足足有两个时辰。
忽尔又一阵冷风,吹得人猛一个寒颤。德福弯身打了个喷嚏,继而颤颤巍巍地重新望向皇帝。
今天早晨,陛下下朝之后,便回到了金銮殿。
紧接着,殿内不知发了什么事,许久之后,陛下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陛下的面色很不好。
今日晨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德福直觉,此事唯有与卫姑娘有关。
也唯有卫姑娘,能惹得陛下这般动怒。
陛下叫了两碗“避子汤”。
心中惶惶思量着,德福下意识抬头望了自家主子一眼。只见李彻薄唇紧抿着,至于眼中神色……德福公公看得并不甚真切。
陛下只是一直站在殿外,望着那一扇支摘窗。
既不开口,也不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宫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对方两手鲜红,“扑通”一声跪在李彻脚边。
“启禀陛下,孩子……孩子……没了。”
……
李彻一阵失神。
便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心口处似有什么重重一坠,而后便是一阵没来由的心如乱麻。
孩子?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孩子?
今日清晨,他愤愤将她扔在龙床上,一边解衣带,一边用力压下去。
李彻回想起来。
那个时候她便哭着,慌乱打着手语哀求他。
轻一些,再轻一些。
她是这个时候知晓有了身孕么?
或是再往前一些。
在他冷着脸,掰开她的嘴巴灌入避子汤的时候;在他将她抵在假山处,撕开她裙裳下摆的时候。
在他说出那句,“朕真应该将你拴起来”的时候。
雨线穿过斜风,扑打在李彻眉睫上。
月色湿冷,他眼睫微闪。
这是他三年以来,头一次感到心慌。
……
其间,卫嫱也疼醒过一次。
那时德福正佝偻着身,同一侧李彻道:“陛下,夜间风大,您还是先回宫,奴才在此处盯着……”
便就在此刻,紧掩着的帘帐里似乎飘来一声。
“……李彻。”
他下意识朝前走。
停在门边,他听见少女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李彻……他在外面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痛苦。
还不等门外之人开口出声,隔着帘帐,帘内少女又道:
“他是不是在外面,我好似看见他了。”
“兄长,如若他不在外面……请替我与他说。一命抵一命,如今我这条命,算作抵给他了。”
帘帐飘摇着,雨影婆娑,落于其上。
卫嫱苍白着脸,收回目光。
她不敢看身前兄长的面色。她余光只见着,对方那双修长的、本应当用来弹琴写诗的手,此刻正沾满了血污。
良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又将要疼得晕过去的时候。
帐帘之外,雨声之中,突然传来低沉一声:
“卫嫱,休想。”
她听见李彻咬牙切齿道:
“朕乃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岂是你说抵就能抵的?”
“卫嫱,你是想偿命么?好啊,那便用你们卫家上下七十二口人的性命来偿。你今日若是死了,朕便砍了你床前这个人的脑袋。”
冷风阵阵,传来他愈发疯狂的声音:
“你不是最喜欢你面前这个人了么,你不是惯爱与他一起了么?”
“你若是敢死,朕便将你们一人埋至天涯,一人埋至海角。朕要让你们兄妹二人,此生此世,生生世世,永不复相见!”
夜雾沉沉。
落在她眼皮之上,李彻接下来的话语,她确实怎么也听不清了。
昏沉之间,卫嫱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个面容看不大清楚的小孩。
对方瘦瘦小小的,站在黑夜尽头,拼命朝她招手。
他的声音青涩稚嫩,不舍地同她说:“我要走啦。娘亲,再见啦。”
“娘亲,你独自一人在这世上,一定要好好活着哦!宝儿没用,不能再陪着娘亲,娘亲一定要天天开心。”
“娘亲,你一定要坚强。”
“娘亲,宝儿没有福气,这辈子不能成为娘亲的亲缘。若是有下辈子,我还来要寻娘亲,还要做娘亲的小孩儿。”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卫嫱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声音渐小。
对方深深凝望她一眼,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一转身,忽然朝黑夜尽头跑去。
卫嫱惊慌失措,赶忙去追。
即在此刻,一阵天旋地转,而后梦境辗转,一闪而过间,她竟来到一棵梨树之下。
微风拂过,梨花洋洋洒洒,遥遥远望,竟如同飞雪簌簌而下。
她是在梨花树下醒来。
睁开眼时,李彻却是少年模样。他一身紫衣,高扎着马尾,用手肘撑着脸正笑眯眯看着她。
“你醒啦,阿嫱。”
听着他的声音,看着那张青涩稚嫩的脸庞,不知为何,她竟一下红了眼圈。
她面上的泪水让少年一怔,他愣了愣,忙不迭弯下身来哄她。
“阿嫱,你怎么了。是何人欺负你了?”
对方伸出手,用衣袖为她擦泪。
他越这般,卫嫱心中便愈发难过,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扑簌簌落下。
见状,少年慌张急了,擦泪的动作也不禁乱了些。他一边为少女拭着泪,一边紧张道:“阿嫱不哭,阿嫱不哭。你……你是受人欺负了么?究竟是谁,你同我说,看我不好好教训他!”
“要是让我知晓,究竟是谁敢欺负我的嫱儿,我必定将他抽筋拔骨,我——”
少年李彻的动作忽然停下来。
紧接着,他低垂下眼,平整的眉心微蹙起,震惊地看着她。
半晌,他不可置信道:
“阿嫱,你在害怕我。”
“阿嫱,你……为什么害怕我。”
少年逆着光,颀长的影落在她面上。即便是知晓自己身处梦境,卫嫱也不禁朝后靠了一靠。
后背撞在树干上,她抬起脸。
少年忽然变了面色。
他眼底露出了然之色,严肃道:
“可是因为我父皇为难你与卫太傅了?我便知道……阿嫱,你莫要担心,我不会迎娶那名萧家小姐。请婚书我已经递至父皇桌案前了,这……是他这个月撕的第五封。……哎呀,你不必担心我,我抗揍得很。我已经在父皇龙椅前立过誓——我李彻今生今世,只娶卫家阿嫱一人!”
正说着,他从树桩上跳下来。
他的动作太大,卫嫱的身子也跟着扯了一扯,手腕处一阵牵扯,她低下头,眼睫仍沾着泪,望向自己腕间之物。
“这……这是什么?”
“这是红线呀!你忘啦,这可是我亲手给你绑上的姻缘线,阿嫱,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要做我的妻子,你可不许翻脸不认账了。”
他絮絮叨叨的,俨然忘记自己正站在梨花树下,若是一旦沾了花粉,身上便会起许多红疹。
“阿嫱,我们日后要生好多好多小孩子,要生好多好多像你一样乖巧漂亮的小孩子……”
……
待卫嫱醒来时,泪水已打湿透了枕头。
天光在一瞬间乍亮。
晨色熹微,天边泛着鱼肚白,一轮金乌缓缓,清明的日影穿过支摘屏窗,攀爬至床幔上。
少女微微侧目。
四下无人。
没有兄长,月息也不在屋内。她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只觉浑身上下酸痛得紧。
尤其是那隐秘之处,更是难受得厉害。
她撑起身,右手抚了抚平坦的小腹,垂下蜷长的眼睫。
只一瞬间,卫嫱心如死灰。
她到底还是没能保下这孩子。
莫大的悲恸涌上心头,她想起梦境中那个瘦瘦小小的孩童,对方用稚嫩的童声,满怀期待地唤她。
娘亲,娘亲。
她捂着脸,不禁失声痛哭。
泪水恣肆,自指间溢出,便就在她欲寻手帕拭泪时,原本安静的庭院之内,忽然响起尖利一声。
“圣上驾到——”
卫嫱动作一顿,她红着眼眶,望向自龙辇上缓缓走下来的男人。
第23章 023 低个头,认个错
清亮的晨光伴着簌簌的风声, 落满了纤华轩的宫阶。
李彻一身龙袍,头顶十二冕旒,看模样, 像是方下早朝。
龙辇微急, 于庭院内匆匆停下,他身后浩浩荡荡跟了一大批人。可无论是宫女太监, 或是随从侍卫, 各人皆是屏息凝神, 不敢抬头朝纤华轩殿内望去, 更不敢多吭一声。
卫嫱小产之事,芙蓉公子擅出清音殿之事。
只需要一个晚上,便传遍了整个皇宫。
卫嫱眯了眯眼,逆着摇晃的光影,平静望向来者。
他起身下辇, 明黄色的衣袍拂了一拂, 只一眼,二人便如此四目相撞。
卫嫱看见李彻眼底乍起的情绪。
相反于她的浅瞳, 李彻瞳色极深, 他的眸底更是深不可测。往日里那双精明又淡漠的凤眸, 此刻却染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不知为何,他的面色亦不太好。
浓睫垂下,男人眼睑处一片乌青色,似是一整夜未合眼。
他迈过宫阶,立在房门口,欲言又止。
床榻之上,少女长发披垂,日影洒落在她清丽的面庞上, 她眼底依稀有着恸色,整个人看上去仍是虚弱无力。
片刻,她走下床榻,赤着脚踩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朝男人行了个跪拜大礼。
“奴婢卫嫱,叩拜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冷风徐落,卫嫱的鬓发随着光影浮动。
她掩去眼底哀色,蜷长的眼睫低垂着,一字一字,清晰而冷淡地开口出声。
如此叩拜大礼。
不止是一侧的德福,就连李彻也怔了一怔。
男人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她扶起。却见卫嫱胳膊朝后闪了闪,紧接着,她敛目垂容道:
“奴婢身有血污,恐脏了圣上龙体,不敢劳烦圣驾。”
她自行站起身,不去看李彻顿在半空中的手。
明黄色的衣袍荡了荡,对方难得地未生起愠怒之意。他抿了抿薄唇,头一回往后撤了半步。
庭风拂过廊庑,飞檐上依稀有积水,“啪嗒”一声,砸在宫阶上。
李彻唤了声:“张竟山。”
一名御医闻声上前:“臣在。”
皇帝朝他丢来一个眼神。
见状,张御医微弯着身子走至卫嫱身侧,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卫姑娘,容微臣为您把脉。”
卫嫱并没有拒绝,她坐至床边,配合地将右手递给他。
张御医于她腕间蒙了块轻纱。
地上很冷,冻得她脚底板也发凉。适才御医进门时,卫嫱已将双足收回裙裳里,她的腿弯微微缩着,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人把完脉象。
几息之后,张竟山收回手。
他并未同卫嫱言语,而是走回至李彻身边,太医不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李彻沉吟少时,而后颔首。
他命张太医先开一副疗养身子的药方。
李彻又同左右宫人吩咐了几句,卫嫱并未在意。张太医为她把脉时,她全程都未抬头,更未望向立在房门口的皇帝。
兴许是劫后余生,又兴许是心如死灰,卫嫱面色十分平淡。她似是一阵透支了所有力气的、没有感情的风,吹拂而过,令人再也无法捉摸。
身为卫家千金,卫嫱自幼娇养在宅院之中。李彻本以为按着她从前的性子,她应当会撒娇哭喊,或是悲痛消沉。
但她都没有。
她比李彻预想之中的要平静许多。
鸦睫轻垂着,少女低头坐在那里,她平静,乖巧,听话。
对他看似唯命是从。
李彻眸光动了动,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即在此刻,殿外忽又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宫人哆哆嗦嗦的传报:
“陛、陛下,芙蓉公子来了……”
李彻未让人拦着。
迎风拂来一阵兰香,看见那一道月白色的身影,榻边少女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生色。
她的目光径直越过李彻,望向来者。
——“哥哥。”
迫不及待的一声,令李彻眉心微蹙。
他偏了偏头,看着卫颂走进来。
对方手中端着一碗汤药,热气腾腾。
面对险些害死自家小妹的“罪魁祸首”,卫颂自然不愿给李彻好脸色,但奈何对方乃一国之君,君臣纲常在上,卫颂也不能造次。
李彻看着,来者微垂下眼帘,毫无疏漏地朝自己行了一礼。
待起身后,卫颂走至床榻边,他看了眼散落在角落处的鞋袜,温和将手中药碗放下。
而后,他又弯下身,将小妹鞋袜捡起,于少女膝前蹲下来。
李彻眉心蹙意愈甚,出声阻止道:“你要做什么?”
卫颂面色未变,朗声回他:“陛下,吾家小妹身子骨弱,如今正受不得凉。而今冬风阴寒,极易侵体。稍有不慎——”他顿了顿,“便会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正说着,年轻男子双膝跪在地上,替她将鞋袜一一穿好。
兄长动作小心细致。
仿若她是这世间最精细,最难得,又最为易碎的珍宝。
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卫嫱未吭声,低垂着苍白的脸颊,一口一口喝着兄长亲手喂的药。
兄长的药是甜的。
仿若知晓她怕苦,对方放了好几块方糖。
少女舔了舔唇角,像只乖顺的猫儿般,将那一整碗药汤全数喝下。她很想与兄长说,阿嫱已不怕喝那些苦药了。现如今,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旁人拿糖哄着,才肯服下药膳的小女孩。
然,李彻全程站在一旁。
她一口口咬着药勺,没有出声。
见她如此乖巧,兄长眸光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他自怀中取出分好的药包,塞至卫嫱手中。
“这些是早晨服用的,这一批打了记号的,是每晚入睡前服用的。你如今身子弱,用药不能太急,我已叮嘱过江姑娘……”
一旁,一言不发的李彻忽然打断他:“够了。”
他的声音冷飕飕的,于他身后,德福身形微微佝偻着,面上赔着笑道:“芙蓉公子,咱们皇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医术精湛的御医。”
“是么?”
闻言,卫颂站起身,男人厉声反问道,“若真是依公德福公所言,那我敢问——这偌大的太医院,为何护不好我妹妹这样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
不光是德福,还有院内那些宫人,赶忙慌张地“扑通通”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陛下……”
李彻并未理会院中宫婢。
他眸光阴沉着,掠过卫颂眉目,与之对视。
“卫颂。”
他道,声音带了几分嘲弄:“你不怕死?”
“微臣不敢。”
卫嫱坐在一旁,见状,心中亦有几分着急。她看着兄长缓缓抬眸,那目光清凌凌的,大胆与李彻对视。
男人平静出声。
嗓音清冷疏离,若碎雪簌簌,伴着玉笙落至她耳畔。
“陛下,微臣只是想保护好自己的妹妹。”
“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
兄长自袖中掏出两块酥糖。
卫嫱还记得,小时候自己闹着不肯喝药,兄长便自怀中掏出两块酥糖来哄她。
即便被李彻“关押”在这深宫之中,兄长也未曾忘。
他捧在手心的小妹最爱吃糖。
卫嫱眼眶一热,险些又要落下泪来。
身前,男人伸出手,温和抚了抚她的发顶。
是右手。
李彻目光定定,看着二人。
闻言,德福疑惑出声:“陛下在说什么?”
就在方才,他似乎听闻,陛下小声嘟囔了句。
那言语模糊,德福听得不太真切。
李彻未理会他。
庭院内冬风愈寒。
冷风阵阵,呼啸席卷过地上残枝,廊檐上的雨愈重了,不过顷时便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终于,皇帝再也看不下去眼前这一副“兄友妹恭”之景,他眼底寒光闪了闪,末了冷笑一声,拂袖离开。
德福赶忙上前去追他。
“陛下,陛下……”
李彻走得很快。
凉风猎猎,拍打过他明黄色的龙袍。
于纤华轩之外,已然跪了好几排御医。今日一大早,德福接过圣令,几乎要将一整个太医院搬空。
自那龙辇落时,各御医便已在宫外跪着等候君命。却不料,一炷香之后,圣上却走出来,开口道:
“撤了。”
德福一愣,显然未反应过来:“陛下,撤、撤了?”
皇帝目光冷冷扫过。
德福:“……嗻。”
李彻右手叩着玉扳指,看着身前这一排排噤若寒蝉的太医,在心中发笑。
是啊,她有那样一个医术高超又贴心温柔的兄长,什么样的病症治不好,还轮到他来操这份闲心。
真是犯病。
片刻后,德福公公小跑入纤华轩。
他是奉命前来的,见了卫嫱,公公作了一揖,规矩本分地传令道:
“卫姑娘,陛下方才……准了您半个月的假。这半个月您无须前去殿中当值,您……”
德福瞄了眼坐在卫嫱身侧的芙蓉公子,又收回目光,接着道:“您且在宫中,好生休养吧。”
卫嫱点头:“多谢公公。”
德福小声提点道:“卫姑娘,圣上的龙辇还未离开。”
后半句似乎是——圣上在挂念姑娘,您就莫要同圣上置气了,低个头,追上去……
卫嫱抿了抿唇。
追上去?
低个头,认个错,求李彻心软,莫要再与她置气?
她忍不住笑了。
他们还要她做什么?
是要她忘却丧子之痛,拖着病体追到龙辇边求他别走。
还是要她再爬到龙床上,放下所有的尊严。
一遍遍同李彻说,可怜可怜我。
李彻,求你。
可怜可怜我,这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吧。
我的身子还未大好,不过无妨,待我休养上一些时日,待我再怀上你的孩子……这一回我一定乖巧,一定听话,我不会再偷偷掩下有了身孕之事,李彻,重来一回,我一定会为你诞下皇嗣。
……
是要她这样么?
微风徐过,她眼底似有碎影摇曳。
看着她站起身,卫颂不由得唤了句:“小妹。”
卫嫱自兄长指间轻抽走衣袖,朝着宫门的方向,双膝跪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她的身形孱弱,宛若一株饱受摧折的花草,在这一瞬间生了根。
少女声音坚韧,迎风而来。
“奴婢卫嫱,叩谢圣上,奴婢谢主隆恩,伏愿圣上千秋万岁,祥瑞安康——”
龙辇之上,男人缓缓闭上眼。
萧瑟风声吹过,落在人颊侧,宛若一柄尖刀,催刮得人尊严尽落。
一颗心也被戳得千疮百孔,遍地血痕。
片刻。
又一阵风吹过,龙辇上皇帝出声。
下了一句命令:
“走。”
……
雨雪成雾,百草枯萎。
这一“走”之后,偌大的皇宫彻底清静下来。
桌案前的灯油添了又添,待燃尽第三盏灯时,案台前的李彻才搁置下笔。
这一盏灯又灭了。
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
夜雾沉沉,这一场冬雨似要落下,男人回过神思,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这些天,除了每日早朝,李彻再未踏出金銮殿半步。他不是传唤前朝大臣,便是埋头批阅奏折。
德福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多少声:“陛下,您歇歇,千万要当心龙体。”
皇宫里的下人,不敢再提起鸣春居那日发生的事。
李彻亦未让自己停歇下来。
只因只要他一停歇,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当日鸣春居里,那一袭湿漉漉、血淋淋的裙角。
少女瘫软在卫颂怀中,苍白着面色,奄奄一息地唤着,好疼。
李彻,彻哥哥,嫱儿好疼。
眼前景象一转,而后又是纤华轩中,少女柔发披肩,乖顺地仰着脸,自卫颂手中咬住那一颗酥糖。
酥糖甜腻,她眉眼里亦荡漾开清浅的笑,二人举止亲密,她轻柔地朝身前之人唤道:
“阿颂哥哥。”
“啪”地一声。
寂夜里一道碎响,李彻折断手中坚实的狼毫。
第24章 024 宝宝
月色氤氲。
半晌间, 李彻看着掌心断成两截的笔,忽然感到十分烦躁。
心烦意乱。
情绪不知自何时而来,待发觉时, 已然与夜色一道汹涌澎湃。窗外雨声泠泠, 窗台上扑通通落着雨滴,李彻抬起头, 望了眼阴沉的天色。
余光却止不住, 朝某一处方向望去。
雨势愈演愈烈, 冷风簌簌, 将原本安静的庭院吹打得愈发聒噪。李彻皱着眉,忽然将手中奏折扔至一边,“啪嗒”一声响,使门外之人脚步一顿。
他抬眸,只见转角之处, 一抹亮色衣角被风吹得飘摇。
鹅黄色的宫衣。
李彻下意识放眼望去, 却见片刻之后,战战兢兢走入的, 是另一名模样陌生的宫女。
“奴婢见过陛下, 陛下万福金安。”
他方一拧紧眉头, 自殿门外又闪进来一个人。
德福肩上淋了些雨,笑呵呵同皇帝道:“这些天见您身旁没个人伺候着,奴才便自作主张,同春霖姑姑那头又调了名散役过来。这丫头聪明机灵,手脚也很是勤快,奴才想着将她先调至御前,点点灯磨磨砚……”
说着说着,德福公公的声音小了下去。
只因他见着, 陛下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吓得德福赶忙招招手,示意那丫头先下去。
大太监回到御前,悉心将银釭点燃。
“陛下,张太医方才来过了,说今夜用膳时,又去纤华轩把了一次脉,如今卫姑娘已经可以下床了。只是姑娘她身子骨弱,眼下又历经这么一遭,还需好生休养。”
灯色烟煴开,昏黄的光影破开雨雾,落在桌前那一沓奏折之上。
德福一面为他研墨,一面观察着皇帝面色。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陛下,您为何不直接告诉卫姑娘,您给她喂的并不是什么避子汤……”
李彻兀地放下第二支狼毫。
见状,德福赶忙于御前跪下来,而后慌乱扇起自己巴掌:“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聒噪。
一个眼色甩去,德福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金銮殿陷入一片沉寂,只余下雨声淅沥,自宫檐上飞落。
雨一连下了许多天。
起初还是小雨,而后又演变作漫漫飞雪。天气一日日转凉,毫无春归的回暖之势。
李彻心头烦闷得紧。
终于,在一个阴雨夜,他兀自一人撑着伞,缓步朝御花园走去。
他未唤下人跟着。
雨丝穿风而过,扑打在他明黄色的氅衣之上,男人拢了拢大氅,脚下却不自觉地朝另一处宫殿的方向而去。
待反应过来时,刻着“纤华轩”的宫匾已然映入眼帘。
李彻脚步顿住。
他微微拢眉。
又一道瑟瑟冷风,男人猛然回神。
他怎么来到了这里?
眼前宫门紧闭着,朱红色的漆门,其上雨水淋漓
遥遥望去,竟像是落了两行清泪。
李彻攥紧了手中玉扳指。
宫门处燃着两盏宫灯,将漆黑的雨夜破开,昏暗的灯火与月色交织着,映入他那一双些许凌冽的凤眸。
他在做什么?
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应该恨她的,不是吗?
当年那一杯毒酒,险些要了他的命去,如若不是心腹自尸山骨海中将他背出来,再为他放血驱毒、求觅良药……
他早已命丧黄泉。
他恨卫嫱。
这三年来,每一日,每一刻,李彻无不是在痛恨中度过。
也唯有这一份恨意支撑他活下去,让他拖着这副躯壳,自西疆起兵,攻打入皇城。
三年来,他幻想最多的时刻便是自己带兵攻入卫府,一雪当年之恨。而今他成功了,他是皇帝,是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他是整个大宣的王。
这些都是她应得的,难道不是吗?
坐在那高高的皇位上,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是自己想要的,无论是什么,他都能够得到。
无论是物什,或是人。
她终会乖巧地回到自己身边。
李彻想起前夜自己做的那场梦。
梦中梨花簌簌,他工整写下请婚书,欢天喜地地呈至父皇龙椅前。原本和蔼的父皇忽然面色大变,对方斥责他道:堂堂一国储君,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父皇要他迎娶萧家女。
那时的他是怎么说的?
李彻想起来了。
年少的皇子一下闹了脾气,长跪在父皇书房前,直道——儿臣此生非卫家阿嫱不娶。
非她不娶。
是啊。
他此生此世,注定是要与她纠缠不清的。
李彻唇角轻轻勾起。
无论爱,无论恨。
他们二人注定纠缠,注定难舍难分。
……
阴雨连绵着,自骨伞伞面上滑落。
滴在他氅衣之角,令男人倏尔回神。
面前这一扇大门紧掩着,透过这扇宫门,不禁令李彻回想起前些天——便就是在纤华轩内,她那个名义上的哥哥不顾死活地顶撞他。
对方曾唤着她小妹,喂给她两颗酥糖。
而后又用右手,亲昵地抚过她的发顶。
他忍他们很久了。
……
自从小产后,卫嫱一直闷闷不乐。她时常会做噩梦,梦见一个血淋淋的小孩哭着喊她娘亲,她哭喊着醒来,转身看见月息那双满带着关怀的眼。
为了照顾她,月息索性也搬入寝殿,与她同睡这一张床上。
不光是月息,兄长也使劲浑身解数,努力逗弄她开心。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连绵了好几日,竟又簌簌下起雪来。她刚被月息包成了个肉团,忽尔听见庭院内的一道呼唤,清润的一声“小妹”,是兄长的声音。
卫嫱坐在窗边,推窗朝庭院中望去。
天色稍霁,院内一片银白,兄长裹着厚厚的大氅,站在素白的天地间,正笑眯眯地朝着她招手。
“小妹,这里。”
卫嫱看见——兄长的脚边,竟堆了两只圆头圆脑的小雪人!
一个扎着小辫,另一个脑袋则是光溜溜的,两只雪人依偎在一起,看上去娇憨可爱,又亲密无间。
卫嫱知晓,兄长堆的是他们二人。
微风拂过,秃枝上吹落簌簌白雪,坠在兄长衣肩处。
男人面上笑意清浅,宛若一道和煦的春风,令卫嫱唇角也不禁微勾起来。
瞧着那两个雪人,一时间,卫嫱心中也生了玩心。
可她的身子尚未恢复,还不能碰雪。
见状,兄长便道:“小妹想要堆什么,兄长替你堆。”
少女沉吟片刻,忽尔道:“我想堆一个小宝宝。”
一个粉雕玉琢,玲珑可爱的小宝宝。
话刚说出口,心头忽尔涌上一阵哀伤。月息也走过来,坐至她身侧,牵住了她的手。
兄长不假思索地蹲下身,于地上好一阵忙活。
院内雨雪虽已停歇,可庭风仍透着刺骨的凉。卫嫱看见,不过少时间,兄长两手已被冻得通红。他将衣袖朝上提了提,专心捏起小雪人的五官来。
隔着一扇窗,她提醒道:
“错了。”
“兄长,错了。”
哎,不是这样的。
兄长却恍若未闻般,继续埋首堆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站起身,一句“好了”,卫嫱与江月息循声望去。
后者惊叹:“阿嫱,卫公子这是又堆了个你出来呀!”
只见于兄长手下,方堆出一个快到他膝盖的雪人。那雪人梳着双环髻,发髻上一根梨花钗。
——俨然是她的模样!
卫嫱愣了愣。
下一瞬,又有暖流自心底涌出,快要冲至眼眶。
原来在哥哥心里,她才一直是那个长不大的、粉雕玉琢的小宝宝。
兄长又堆了许多小雪人。
有她,有兄长,有阿爹,有青桃,还有月息。
以及从前府邸内那一个个掌事、官家……都被他堆得惟妙惟肖。
他们手拉着手围成一个环,将“小阿嫱”环绕起来。
看着满院子的雪人,不自觉间,少女终于轻笑出声。
这是自她小产后,月息头一次在阿嫱脸上看到这般开怀的笑容。
江月息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了。
少女笑声清脆,如银铃儿一般,飘过落满素雪的庭院,穿过那一堵高高的宫墙。
纤华轩外,一驾龙辇缓缓停落。
辇车方停至宫门口,德福便听见自院内传来的笑语欢声。
是卫姑娘的笑声。
还有芙蓉公子的声音,夹杂着几句轻柔的“小妹”,与寒风一道,扑面而至。
闻声,德福脚下不由得微微一滞,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地望向辇车上的皇帝。
李彻一身龙袍,稳坐龙辇之上,听见院中声音,原是闭目养神的他缓缓睁开双眼。
那瞳眸太过于幽深。
德福看不清其中情绪,也不敢胡乱揣测圣意。
高高一声“圣上驾到”,院内的笑语声戛然而止。
李彻迈下龙辇,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群,步履缓缓,逆着光影走了进来。
卫嫱面色变了变。
她走下榻,随着左右众人向李彻行礼。对方淡淡颔首,紧接着,那目光便落在院子里那一个个玲珑可爱的小雪人之上。
便就在她以为李彻将要发作时,男人忽尔抬手,一名御医登即捧了碗药汤,躬身走了过来。
“卫姑娘。”
对方道,“姑娘体虚,亟需药汤滋补。此乃陛下命老臣以千年人参为引,为姑娘特意熬制的这一碗药膳。”先前这名张御医也天天前来纤华轩,对方每次端着这一碗药膳,都被卫嫱与卫颂冷脸打了回去。
这一次。
李彻站在一侧,神色淡然地瞧着她。
大有逼迫她服下这一碗“良药”之势。
看见那一碗药汤,卫嫱下意识退缩。她一下想起从前在金銮殿被灌下的一碗碗避子汤,那般烫,那般苦……
腹中有什么隐隐翻涌,几乎要让她作呕。
兄长看了她一眼,行至张御医身前。
他瞟了瞟对方手中汤药,冷静道:“吾家小妹体质特殊,这碗汤药,且容微臣先过过眼。”
“怎么,卫公子这是觉得朕会害她?”
不冷不热的一声。
在兄长话音方落时,李彻目光微冷,乜斜过来。
他审视着卫颂。
那一双凤眸冷彻,闪烁着几许寒光,又带着一种无声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让人只瞧一眼,登即心生畏缩,噤若寒蝉。
卫颂神色淡淡。
男人拱了拱手,浅道一句微臣不敢,在兄长欲再度出声时,一直缄默不言的少女忽然走上前。
她微垂着眼帘,自张御医手中接过药汤。
下一刻,于众目睽睽之下,卫嫱将其一饮而尽。
干净,果断。
不容任何人阻拦。
兄长震惊地望向她。
震惊之余,卫颂眼底浮现出心疼之色。
——她喝得太过熟练。
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同样的动作像是发生了千百次。他不知小妹是如何喝下那一碗碗苦涩的汤药,他只记得,从前在卫家,他的妹妹最怕苦,也最怕疼。
一整碗汤药喝罢,卫嫱用帕拭了拭唇角。张御医愣愣地接过那空碗,迎着皇帝的目光,少女又行了个大礼。
她的声音清冷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只叫人觉得乖顺。
乖顺之余,又甚是死气沉沉。
“奴婢跪谢圣上。”
卫嫱忍着恶心。
这些天,她逐渐明白了一个理——依自己的力量,定然是斗不过李彻的,既如此,那她索性便顺从着他来。他让自己喝药,那她便乖乖喝了,无论是补药、避子汤,甚至是毒酒……反正只要是对方一个心思,哪怕她再怎么抗拒,也会有一双手撬开她紧咬的牙关。
捏着她的喉咙,逼迫她,吞咽下去。
不能反抗,不能哭。
既然躲不过,那就平静接受。
反正结局总归是一样的,不是么?
李彻眉心轻蹙起,他眼睁睁看着——那碗中的药膳被喝得精光。这是卫嫱头一次喝得这般爽快,少女眸光淡淡,似有什么自她眼底缓缓消逝。
天光黯淡,冷风破开云层。
他眼中情绪变了变,抬手命张御医退下。
恭敬一声“是”,是旁人对他的不敢造次。
李彻环顾了下四周。
目光再落至少女身上时,身侧兄长上前半步,将她身形稍稍挡住。
出人意外的是,李彻并未恼怒,他指着满院的雪人,反而笑着道:
“阿嫱,哪个是朕?”
秃枝上的碎雪轻扫过男子衣衫,他走至一个雪人前,抬头问卫嫱:“是这个么?”
少女只沉默,并不答。
“或是……”
李彻倒也来了兴致,他眯了眯眸,仔细端详了一圈。忽然,男人步履于一只雪人前停下。
那是只方及他膝盖的雪人。
雪人精致,长袍及地,头发工整披散着,怀中还抱了一把古琴。
德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下一刻,他看着皇帝抬起脚,男人神色漠然,毫不留情地将它踩碎。
卫嫱攥紧了手边衣袖。
她手指紧拢起,只见李彻转过身,对方唇边噙着笑,同她道:“阿嫱原来喜欢玩雪。”
他弯下身。
“朕陪你玩啊。”
碎雪攒成一团,不过顷刻,一只惟妙惟肖的兔子便在他手中成了形。
堆完兔子,李彻又开始堆起小狗、猫咪……最后竟也跟着堆了只小雪人,正站在“雪人卫嫱”的身侧。
一个个雪娃娃,将卫嫱也环绕起来。
取而代之的,是先前兄长所堆的一个个雪人。
她的兄长,她的爹爹,她的挚友,她府邸中的下人……
满地狼藉,又有什么凭空拔地而起。
将她环绕,将她裹挟。
密不透风。
卫嫱深吸一口气,竟觉得呼吸都变得有些发难。
看出她愈发苍白的面色,兄长闪身上前,清声而道:
“陛下,眼下到了小妹用药的时间了。”
长风灌过男子衣袍,对方明面上虽为恭敬,可那话语,却像是在口口声声与他说:
——你在打扰我们。
——我家小妹,她并不喜欢你。
……
第25章 025 “陛下,您得让卫姑娘知晓…………
打扰?
庭风轻拂过秃枝, 男人眼里裹挟着思量。
卫颂想,李彻根本不知他心中思量。
对方根本不知晓——这些天,他几乎使劲浑身解数, 才换得小妹开怀一笑。她好不容易开心了些, 好心情却被皇帝突然造访而破坏。
李彻并不知,他将小妹哄好究竟有多难。
对方心安理得说着一些大言不惭的话。
偏偏又站在万人之上的位置, 轻蔑望向他, 叫他根本无力反驳。
循声, 李彻望了过来。
日影缓淡, 筛过纵横的枝干,面前男子一袭雪衣,身形清瘦颀长。对方穿得很单薄,满头乌发以一根玄色发带轻束起。他浑身上下,无一不写着一种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李彻忍不住轻轻哂笑。
“卫卿倒是惯爱操闲心。”
皇帝的话语声中, 明显带着嘲弄。
他凤眸冷睨, 不等他开口,一侧的德福公公已然躬身道:“奴才若是未记错, 卫公子似乎还欠着陛下一把圣琴。眼下这年关也过了, 不日便是献琴大典, 时间紧迫,老奴却瞧着……卫公子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其上。你说,若是耽搁了良时,这杀头的重罪,卫公子可是担待得起啊。”
德福话语轻飘飘的。
落在卫嫱耳中,让她明显一阵紧张。
一听见“杀头”二字,她下意识攥住了身前兄长的衣裳,一片衣帛紧攥于她五指间, 又被少女不自觉地揉皱。
李彻眼神微闪,似乎瞧见了卫嫱的小动作,他的目光愈沉。
兄长用手语悄悄告诉她——别担心。
不着痕迹的一句安抚,身前,一身素衣的兄长迈开步子,来到皇帝面前。
他双手并着,从容作了一揖。
兄长声音淡淡,不卑不亢:“启禀圣上,为陛下所斫圣琴之事,微臣自不敢忘。臣近来于清音殿内,日夜加急,偶有偷得空闲,才前来为小妹把脉扎针。皇命在上,天命在上,臣定当于大典之前斫得圣琴,如若有半分耽搁……”
他顿了顿,朗声:
“微臣愿自裁谢罪。”
卫嫱右眼皮突突一跳。
她抬起头,面色略带惊惶,望向自家兄长。
却见对方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见卫颂如此应答,德福自然不敢再多言。后者略微抬眸,小心望向身前的皇帝。微风拂过他明黄色的衣袂,男人眉尾稍稍挑起。
须臾,他轻笑:“自裁么……似乎便宜了些。”
卫颂道:“但凭陛下定罪。”
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兄长语气坚定,铿锵有力。
李彻这才终于肯放过他。
对方抚掌,连连道了几声“好”。他的每一声落在卫嫱耳中,皆令少女一阵心惊肉跳。她太过了解李彻,对方定然不会这般好脾气地允了兄长的话。故而在对方转身离去之时,卫嫱仍一阵失神。
她看着——
李彻坐着高高的龙辇,身影消失在转角。
“小妹。”
耳畔轻柔的一声唤,兄长眼疾手快,接起她下坠的身子。
男人眼底带着忧色:“当心。”
卫嫱这才发觉,自己两.腿竟发软得如此厉害。
她搀着兄长的胳膊,本就苍白的面颊愈发失了血色。少女脚踝处冻得僵硬,双腿却软得一阵踉跄。待兄长扶稳了她的身子后,卫嫱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如此害怕李彻。
害怕到,再见到他时,竟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
李彻走后,满院狼藉,无人洒扫。
暖融融的日光映照着,有几个小雪人率先淌出了水渍。卫嫱蹲下身子,扶起被李彻踩得歪歪扭扭的“兄长”,而后又将“月息”的身子重新攒起来。
卫颂拉了她一把。
他皱着眉,语气严厉了些,道:“小妹,雪太凉,你不能碰。”她如今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若是湿寒侵体,那便会落下终身的大麻烦。
卫嫱又何尝不知晓?
她吸了吸被冻得通红的鼻子,哑了声:“可是兄长,我看着他们,心里头好难过。”
她已经没有爹爹了。
现实中,她已经失去了爹爹,从前的家仆不知流落何处,便连自幼朝夕相伴的兄长,也要被李彻如此欺辱。
她只是想,只是想躲着那人,偷偷堆一个没有他的世界。
谁曾想会被对方捉住,他冰冷无情,将兄长精心堆砌的那些雪人,一个一个,悉数踩得粉碎干净。
天地生疮。
卫嫱的心口处像是落了块大石,闷闷的,一时竟叫她有些难以呼吸。
月息走上前,温声细语地安慰她。
另一侧,金銮殿外——
龙辇缓缓停落,李彻阴沉着脸,走进书房。
太监德福赶忙跟上前去,为他掌灯磨砚。
皇帝的面色很不好。
德福知晓,陛下心情不愉,定然是因为在方才纤华轩内,卫姑娘与芙蓉公子在陛下面前上演了“兄妹情深”这么一遭。
德福是个明眼人儿,他能看出来,陛下很不喜欢卫颂。
对方虽是卫姑娘的兄长,但在陛下心里,他就是那根眼中钉、肉中刺。
其中缘由,德福无从得知。
博山炉内的蓬莱香燃了又熄,大太监细心地走上前,往香炉里头又添了些安神的香料。这些天,陛下一直睡不好,要么是着了魇,要么则是生生熬上一通宵。
德福并未有闻大人跟着殿下那般久,他却是个比闻铮心细的。他知道,陛下这是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堵里头了。
水香沉沉,拂过香炉上的黄金玉钩,缥缈的香气轻盈四散,在偌大的房庭间蔓延开来。
德福拭了拭香炉旁的轻灰,几经思量,终于下定了决心。
“陛下,老奴斗胆……这一份折子,您已看了许久了。”
他问道:“陛下可是在为卫姑娘的事而忧心?”
薄薄的水烟又升起,攀绕上男人明黄色的衣袍。夜风轻扬着,遥遥望去,似有金龙腾跃,游走在皇帝周遭。
德福虽低着头,嘴上却是未停。他屏息凝神,尖尖细细地出声:“恕老奴多嘴……陛下,您对卫姑娘的用心,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您若是想让卫姑娘也在意您,就得让她知晓您在惦记她。”
李彻轻拢起眉。
德福道:“您得让卫姑娘知晓,平日里,您给她喂的并非避子汤。”
李彻:?
德福:“还有您也偷偷请了先生,学了几句手语。”
李彻:?
德福:“还有……”
“啪嗒”一声,男人忽然丢了手上奏折,沉闷一声响,面前的太监慌忙跪下来。
“孙德福,”皇帝声音泛冷,“朕看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德福扑通跪倒在地上,“砰砰砰”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太监声音里满带着惊慌失措,颤着声儿。
“奴才多嘴!多嘴!!陛下息怒!”
又是好几声闷响,德福竟将脑门儿磕出鲜血来。
见状,李彻才作罢,他冷哼了一声,自案台前重新拾起前一份奏折。
月光濯濯,银白色的光华落至男人修长的指节上,他捻着奏折一角,神色淡漠地出声:“不过是个低贱的宫婢罢了。”
他顿了顿,片刻,“何至于朕对她这般上心。”
“是是是。”
闻言,德福忙不迭点头如捣蒜,“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不在乎那样寂寂无名的小宫婢。更何况是那宫婢不识好歹,胆大包天……”
德福浑身打哆嗦,口口声声拍着圣上的马屁。忽然间,自书房门外传来一道通报:
“陛下,毕老将军求见——”
……
抚西大将军毕焕安,乃毕氏金妃生父。
掌西北重兵,赫赫有名。
毕焕安深夜觐见,李彻并不意外。
他放下狼毫,抬了抬手,让孙德福传唤对方入殿。
毕焕安此番入宫,是为了金妃的事。
李彻已命人将消息传至前朝,金妃毕氏蓄意谋害皇嗣,罪责重大,如今正禁足于鸣春居,等待圣上亲自审问。
果不其然,甫一走进御书房,毕焕安便跪在地上,朝着龙椅行了三个大礼。
冬夜森森,雪粒悄然簌簌,寂静的宫灯抚过长夜,灯火摇曳恍惚着,将殿内人影的身形拖得极长。
翌日。
金妃的禁足令便从金銮殿传了出来。
卫嫱听闻,金妃披发卸簪,自德福公公手中接过诏书。
李彻方登基,开朝双琴未斫,而今内忧未定,外患未清,正是根基动荡的时候。而金妃生父毕焕安手握重兵,正是李彻肃清内忧外患的一把利刃。
故而,李彻根本并不会动毕氏。
相反,他还亟需毕氏的助力,整顿上下朝堂。
——只禁足三月,仅罚俸禄半年。
听到这个消息,卫嫱并不意外。
虽如此,她心中仍刺痛了一瞬。
她并非因李彻的所作所为而心痛。
她只是觉得有些可笑。
她为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而心痛。
卫嫱知晓,她失去的,只是李彻其中一个孩子。今日过后,对方会有很多很多皇嗣,也会有很多很多同毕氏一样的妃子。
或是假意,或是真情。
或是为稳固朝堂,或是真心相许……
支摘窗未阖,冷风吹灌入户,吹动少女蜷长的眼睫。她轻垂着小扇一般的睫羽,心中一遍遍默念着金妃的禁足令。只一瞬间,她仿若又回到被对方虐待的那一日,单薄的裙裳下溽着殷红的血,她嗓音尽哑,自墙壁上抓出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竟是如此。
果真如此。
卫嫱抬起眸,朝外看了一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又要落雨。
……
近些日子,奉了皇命,张太医朝纤华轩跑得愈发勤。
每日一把脉,而后便是熬药扎针,卫嫱兴致恹恹,一侧的月息倒是听得仔细,将张御医的话记得格外认真。
每天早、中、晚各一碗药。
除去月息,张太医也是一次不落地赶来纤华轩,监督她喝着。
那药虽是甚苦,但卫嫱却也并太过抗拒。只因其一,她的身子确实不好,着实需要良药疗补,其二……
她的兄长,如今还在李彻手里。
那日李彻离开后,他的人再次将卫颂带走,从那之后,卫嫱便再也未见到过兄长。
正思量着,忽然一声“圣上驾到”,李彻走下龙辇,踩着满地破碎的雪影,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的身后,浩浩荡荡,正跟了一大批人。
……
彼时卫嫱正蜷在被窝里喝药。
张太医站在一侧,见着李彻,赶忙行了个大礼。男人前一刻似乎还在金銮殿议事,他身上那件龙袍未褪。他一个手势,示意周遭众人退下。
临别前,江月息颇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偌大的寝殿复而寂静,李彻扫了眼被她放在床边的药碗,稍一撩龙袍,竟于床边坐了下来。
身侧轻轻一陷,他端起那喝了不到一半的药汤,右手攥着汤勺舀了舀。
“苦吗?”
他忽然问。
声音清淡,竟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示好。
卫嫱并未回答李彻。
见状,男人居然也不恼火,他将勺子放在唇边尝了一下,缓声道:“是有些苦了。”
“朕下次让人多放些方糖,去一去药膳的涩味。”
正说着,李彻手上动作未停。他又舀了一勺,递至卫嫱嘴边。
“阿嫱,朕喂你喝,好不好。”
第26章 026 “乖阿嫱,张嘴。”
李彻的声音很轻。
就这么突然一声, 令卫嫱的右眼皮跳了跳。睫羽上光影一闪,少女抬起头,皱眉望向他。
身前之人一身龙袍, 眼底神色竟有几分温柔。
便是这一道奇怪的柔色, 让卫嫱思绪晃了一晃,有这么一瞬间, 她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或是认错了人。
李彻今日……是怎么了?
他眼里的温柔令卫嫱无所适从。
不过未有多久, 卫嫱一下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何意图。
男人手指修长有力, 将汤药送至她唇边。卫嫱将信将疑,咬着勺子喝了一口,转眼便听他淡声道:
“近来宫里的事,让你受委屈了。”
李彻又舀了一勺药汤。
他声音缓缓:“那样处置金氏,并非朕之本意。你也知晓, 她的父亲乃是抚西大将军, 毕焕安。”
“朕从轻处置她,是为了大局着想。”
听他这么说, 卫嫱立马明白了。
她抬起头, 未理会对方横在自己唇边的药勺, 望入那一双无比精明的凤眸。
李彻眸光清明,与她对视。
他唇角虽勾着淡笑,可那笑容淡漠,分毫不达眼底。
卫嫱忽然很想发笑。
李彻居然一边同她讲着帝王制衡之术。
一边大言不惭地表达着,他那些假模假样的怜悯。
对方同她道,知晓她的委屈,知晓她的不甘。
待时机成熟后,会再为她出气。
若说从前, 她可能会伤心,会觉得自己只不过是这江山的一枚棋子,是帝王制衡之下的牺牲品。但眼下,劫后余生,卫嫱竟有几分庆幸。
她甚至在想,倘若自己当真为李彻诞下皇嗣……
那么这个无辜的孩子,会不会在有朝一日,也成为这皇权之下的牺牲品呢?
若真如此,那还不如眼下这般,让她彻底明白,寄希望于一个帝王身上究竟有多无力,多痛苦。
让她彻底清醒。
卫嫱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情绪。
她不敢表露太多,唯恐会牵连到兄长。对方的药勺递至唇边,他言语虽轻柔,可那动作却分明是要撬开她的口。
他惺惺作态。
却还要试图,驯化她。
阴冷的风拂过李彻衣袍,他平淡说着那些帝王之术,却是要她口口声声,答应莫再提起此事。
月华清亮,坠在药碗的水镜上。
映照出他那一双清寒一般精明而冷漠的眸。
卫嫱整个身体蜷缩在被褥里,手脚冷得发抖。
李彻缓声,语气似乎柔和了些。对方大手抚过她的脸颊,引得她眼睫一颤,身子下意识朝后躲去。
男人垂下双目,舀了舀药汤。
“朕会给你个说法的。”
“只要你乖乖的,只要你听话。”
“对于先前的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卫嫱愣了愣,回过神,望入对方瞑黑的凤眸。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脑海中又回想起从前那无数个漆黑的雨夜,她想起城破那一日,想起假山后的冷言冷语,想起那数不尽的避子汤……她的眸光轻颤着,单薄的肩头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汤勺再度递至唇边,李彻浅声:“阿嫱,喝药。”
他的声音明明温柔无比。
可那动作却愈有强.迫之势。
他道:“张嘴。”
温热的药勺贴着苍白的下唇,有药汁没入齿贝,滑入喉舌。
李彻命令她:“咽下去。”
卫嫱抱紧了身前的被褥,像个破布娃娃般,任由对方一口口喂着药。喝到最后,她近乎于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药汤的苦了。
喉舌间皆是浓烈的中药味,将她整个肺腑蔓延。
李彻一口口喂。
她一口口地喝。
见她这般乖巧,对方似乎极满意,他勾了勾唇。即在此刻,院门口忽然传来一声通报。
是德福的声音。
“启禀陛下,老奴已将阿巧押过来了。”
阿巧。
听到这个名字,卫嫱下意识缩了缩身。
阿巧是金妃的心腹,也是那一日将她带去鸣春居宫女。
回想起那日的遭遇,卫嫱仍心有余悸。
李彻放下药碗,轻轻扫视她一眼。
卫嫱不明白,对方究竟要做什么。她听见李彻轻轻一声“带上来”,几息之后,屋内落下一个重重的人影。
阿巧披头散发,被人用力押着,跪至卫嫱床榻边。
一看见李彻,那宫女惶然失色。
“陛下,陛下!奴婢知错了,陛下恕罪,陛下——”
对方声音尖细,她惊恐撕扯着嗓子,听上去十分聒噪。
李彻皱了皱眉,目光自阿巧身上移开,转瞬望向卫嫱。
只见少女苍白着脸,整个身子蜷缩在被褥里。她似是想起什么极害怕之事,柔软的眸光轻颤着,嘴唇在微微发抖。
气息拂上,皇帝迎上前。
卫嫱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听着耳边落下极轻一声:“那日可是她将你带去鸣春居的?”
卫嫱下意识点头。
怀抱中的褥子紧了一紧,她听见,身前宫女的求饶声愈甚。对方害怕极了,拼命朝地上叩着响头,企图以这般唤回帝王的恻隐之心。
然,李彻并未理会她。
得到卫嫱回答后,他轻描淡写道:
“带下去。”
一句命令。
“把皮扒了。”
脑海中“嗡”地一声,卫嫱仰起脸,惊骇望向他。
月色渐寒,落至床帐边的银玉钩,折射银光泠泠,逼人双目。男人明黄色的龙袍上也落了一层白霜,月光轻笼着,李彻面色清平,波澜不惊的语气,仿若在说一件极随意的小事。
一声“嗻”,左右宫人未再犹豫,将阿巧拖了下去。
卫嫱回过神,听着院内凄厉的惨叫声,下意识攥住了李彻的手。
明明是深冬,她却觉得后背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额前似乎也渗出汗珠,沿着她的鬓角,缓缓往下流淌。
院内似响起撕扯之声,阿巧凄惨叫着,陛下饶命。
是活.剥。
李彻垂眸,平静回握住她的柔荑。
“怎么了?”
身前,少女吓得面如土灰。
大病未愈,她的面色本就难看,而今经由这么一遭,卫嫱面上更是没了一丁点儿血色。听着院落之内的响动,她仿佛能看见那张被撕扯而下的、血淋淋的一张人.皮。
他这是在惩罚阿巧。
还是在警告她自己?
卫嫱分辨不出来。
她只知,李彻捏了捏她的手指,转瞬吻上来。
对方亲吻着她的唇角,温和的声息落在嘴边。
“阿嫱,乖啊。”
男人舔舐着她嘴角边的药渍,双手温柔,一只抚摸上她的发顶,一只掐向她纤细的腰肢。
卫嫱想将他推开,她想抗拒。
庭院内尖叫声未歇止,湿淋淋的月光,自门窗的缝隙间涌入,将她包裹得密不透风。
对方咬住她发着抖的唇,如诱.哄一般道:“乖阿嫱,听话。”
不知过了多久。
院子里终于没了声音。
月潮仍是汹涌,漫过玉钩,漫过床帐。
漫过他身上那件令人望而生畏的龙袍。
她在李彻掌心,比从前更要惊惧害怕。
……
李彻命人将阿巧的人皮送至鸣春居。
卫嫱听闻,金妃收到后,她像是得了眸中疯病,从此一蹶不振。
对方日日在鸣春居内说着胡话,又让宫女跑到金銮殿,求陛下看看她。
李彻未理会金妃,一次都没有去鸣春居。
他也不常回金銮殿了。
每逢夜幕降临,对方便轻车熟路地来到纤华轩。对方喜欢自身后抱着她,与她共寝。男人虽是怀抱着卫嫱,那手臂揽过她的腰身,却像是一整条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她桎梏,把她套牢。
她逃不开,也躲不掉。
在梦里,她有时也会下意识挣扎。
她时常会做噩梦,像着了梦魇般,在李彻怀里又哭又喊。每至这时,对方环抱住她的手将会愈发紧,愈发紧。
对方的手会抚摸她平坦的小腹,月色轻缓,男人眼底似有愧疚。
卫嫱心想,自己一定是看走眼了。
对方对她,怎么会有愧疚呢。
孩子走掉的那一日,李彻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是一个极冷漠、无情的上.位者,享受着制衡、掌控带给他的快感。有时间,卫嫱也会听到孙德福的讨趣声,那太监满脸仁慈地同她说,卫姑娘,陛下还是很在乎你的。
奴才与陛下说,陛下不能光心里头惦记着,得对卫姑娘您好些、温柔些,得将自己的心思都说出来。卫姑娘你瞧,这些日子陛下天天来纤华轩看您,亲手喂着您一口口喝药。
“陛下他只对您一个人好!”
——除了月息,身侧所有人都这般告诉她。
孙德福,张御医,还有那些口口声声说关心她的小宫女……
唯有卫嫱知晓。
眼下的李彻虽是神色温柔,可他却是一把实打实的温柔刀。
温柔刀,刀刀毙命。
李彻成日抱着她入寝。
对方紧环着她的身子,却是什么也不干。二人就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历经了一晚又一晚。只是每当卫嫱第二日醒来时,都会发觉身旁空无一人。
她不知这是李彻已去上早朝了。
还是这些天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她午夜时分的一个缥缈无依的梦。
他越平静,越温柔。
卫嫱就越害怕。
她知晓——这些都只不过是李彻的伪装。
再完美的伪装,也终会有被打碎,被撕开的那一日。到那是等候她的,将是愈发猛烈的风雨,将她吞噬,将她湮没。
就这样,在一日日的提心吊胆之下,她的身子渐好,天气终于渐渐回暖。
李彻突然兴致大发,在宫外请了一群梨园班子,在皇宫里头搭了戏台,邀请她去看。
卫嫱顺着李彻的心意,穿上那件为她挑选的裙衣,任由宫人好一番描眉画黛,像个提线木偶般来到御花园。
李彻已在主位等她许久,见着她,男人唇角隐约有迫不及待的笑意荡漾开。
他招招手,唤她:
“乖阿嫱,过来。”
第27章 027 1更+2更
李彻身侧有一个空位。
不用想, 那定是为她所留。
微风轻漾着,荡开少女裙裾,卫嫱迎着对方的目光, 缓步走上去。
男人攥住她的手指, 将她牵至身旁坐下。
她今日这身衣裳,是李彻喜欢的, 今日发髻上的金簪玉钗, 也是李彻命人送来的。
藕粉色的裙裳, 衬得她越发明媚, 越像一朵清艳动人的芙蕖花。
李彻眼底欢喜愈甚。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自己小产过后,卫嫱觉得,李彻对自己似乎包容了些。但这包容仅是建立在她“十分乖巧听话”的前提之上,对方希望她懂事, 希望她顺从。
希望她一直待在身边, 做一个精致的、漂亮的玩偶。
这是怎样一种感情?
是愧疚吗,是对她的补偿吗?
卫嫱并不这么认为。
帝王的心思, 她越来越猜不透。
少女的右手被紧攥住, 纤细凝白的手指任由对方摩挲把玩。李彻五指修长, 与她紧扣着,对方并未用多大的力,却让她感觉到被死死禁锢着,无从遁逃。
每当卫嫱想要将手指抽出些,对方便会迎上来,再将她的手指重新攥稳。
他的眸光虽柔缓,可那动作却不容得她半分反抗。好似只要她一挣脱,一挣脱……
那天夜里, 阿巧的惨叫声犹在耳畔。
时刻警醒着她——不要轻易招惹眼前这个男人。
卫嫱心中惴惴,无心再去看戏台之上的演出。再抬头时,台子上忽然闪过一个红鼻子丑生,对方故意扮着相,惹得周遭一片欢笑。
兴许是见着她面色未动,李彻眸光微斜,问她:“怎么了,这些可是都不喜欢?”
卫嫱迎上男人双目。
深冬已过,可御花园内仍余寒风料峭,锐不可当。
她抿了抿发干的唇,摇摇头。
李彻低头,呷了一口热茶。
茶面清平,又冒着悠悠的热气,升腾的水雾弥散在男人双眸前,他眼底的神色让人更看不真切。便就在卫嫱以为这场演出会一直这般无趣下去的时候,忽然,戏台之上,多了一道她十分熟悉的身影。
她的兄长,一袭青衣,抱着一把绿绮琴,稳坐高台之上。
清风拂过他的广袖,兄长低眉信目,续续然拨动琴弦。
身侧投来一道目光,李彻眼神中带着审视,望向她。
精致玲珑的瓷杯,被攥握在男人手指间,瓷杯上开出青花藤蔓,衬得他手指修长干净,不染纤尘。
李彻问她:“那这支曲呢,阿嫱喜不喜欢?”
张太医躬身上前,端来那一碗药汤,恭敬道:“陛下,卫姑娘该喝药了。”
又到她每日喝药的时候。
李彻示意御医将药搁下,尔后又望向卫嫱。
这一回,男人唇角边荡漾起一抹玩味的笑,他眼尾微挑着,活像一只勾人的狐狸。
清音未停,如银泉般倾泻。
戏台之上,卫颂双手虽未有半刻止歇,目光却止不住瞟向戏台下的小妹。
他明白,李彻此举分明是在羞辱他——京中赫赫有名的芙蓉公子,到头来却与戏子一般登台,哄人开心,落人笑柄。
但卫颂不在乎。
他只在乎戏台下的小妹。
她被打扮得很漂亮,像个精致的洋娃娃般坐在李彻身侧,面上却失了那一缕鲜活气儿。于小妹身后,规整站了一排宫人,而那日导致她小产的罪魁祸首,如今却不在宴席间。
正思量着,小妹目光盈盈,循着琴音望来。
四目相触。
卫嫱手指不禁蜷紧。
身旁,李彻眯了眯眸。
他放下茶杯,再度同少女道:“手。”
卫嫱将左手递了上去。
动作行云流水,毫不生疏,也未加犹豫。
台上卫颂知晓,小妹完全被李彻控制了人身。自从小妹落了胎,李彻对她的控制欲越发变本加厉。一声令下,皇帝又派人将卫颂锁在了清音殿,这一回,大殿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侍卫,手中各执长矛,势必将他独身困在清音殿之内。
而眼下——
卫颂悄悄望去。
小妹与自己一样,也被李彻完全控制了人身。
那一双杏眸柔软,目光相对时,少女眼神中流露出几许哀色。
即在此时,许是心慌意乱,卫颂手上竟不自觉错了一个音。
“噔”地一声刺响,紧绷的琴弦忽然断开,卫嫱面色一变,下一刻,周围人已扑通通跪倒了一排。
“陛下……”
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一声。
琴弦绷断,兄长亦站起身,绕至戏台边,跪下来。
原本热闹的御花园登时一片寂静。
凉风拂过水榭长亭,湖面上破了冰,融融的日光倾洒下来,天地之间一片白净。顷时,料峭的微风又将湖面吹皱,水镜倒映着,好似能装下众人面上那惊惶之色。
李彻的视线慢腾腾,扫过戏台上素衣之人。
他这么一扫视,卫嫱也不免跟着紧张。
御前断弦,乃是大忌。
她的手指又在李彻手掌里蜷了蜷,须臾,只闻一声轻笑,身侧皇帝开口悠悠问道:“卫卿,这是什么琴,怎么这般不经弹。”
兄长长跪于地,答他:“回陛下,此琴乃微臣所斫,名唤瑶声。”
闻声,卫嫱心中稍安。
她兀自安慰着自己,还好还好,兄长今日弹的幸好不是另一把开朝圣琴。
李彻的残忍,她是亲眼目睹过的。
卫嫱不敢想象,倘若那些事发生在她与她周围的人身上,自己该会有多崩溃。
李彻淡淡“哦”了一声。
清冷的风席卷过兄长衣袍,将男人衣袂拂得一阵飘摇。卫嫱心惊胆战看着,兄长道了声,求陛下责罚。
李彻微微眯眸。
他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
眼尾向上微勾着,晦暗而深邃的眼底,写满了令人捉摸不定的情绪与思量。
他唤了声:“孙德福。”
德福公公上前:“奴才在。”
“御前断弦,该当何处啊?”
卫嫱心口处猛地一紧,紧接着,孙德福的目光也下意识向她扫了过来。对方身形哆嗦着,并不敢回答皇帝的话。下一刻,老太监双膝一软,亦重重磕碰到了地上。
少女眸光动了动,忍不住回攥住男人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凉,很修长,像玉一样。
卫嫱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像是在无声地为兄长求饶。
御前断弦即断首,乃大凶之兆。
卫嫱听闻,前朝曾有一技艺精湛的琴师,也是在皇帝面前弹断了琴弦,惹得龙颜大怒,登即下旨。
琴师满门抄斩。
相较而言,李彻今日似乎还“仁慈”了些。
他目光轻掠过跪在地上的卫颂,而后落在后者的手上。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修长干净,十分漂亮。
卫嫱听见李彻道:“这般急躁的一双手,真是叫朕怀疑,是如何斫得良琴。”
兄长垂眼:“微臣有罪,圣上责罚。”
李彻:“好啊,既如此,那就——把右手剁了吧。”
闻言,卫嫱右眼皮猛然跳了跳,她面色煞白,惶惶然看向身侧之人。
似乎感受到她的眸光,李彻也望了过来。
男人语气虽凉薄,望向她时,眸光却是一片诡异的温柔。
瞧出她面色有异,对方问道:“阿嫱,怎么了?”
李彻顿了顿,忽然:
“阿嫱该不会是想要为他求情吧?”
料峭一道寒风,吹得她身上一凉。听着他的声音,卫嫱下意识想摇头,反应过来后,却又是一阵沉默。
温热的手掌抚过少女面颊,他眼底并未有愠意,反而愈发柔情。
当着她兄长的面,男人稍倾下身,于她耳畔亲昵道:“无妨,阿嫱。只要你开口,朕就放过他。”
她震惊抬眼。
对方的眸光似水一般,徐徐流淌在她身上。那日光倾洒,暖意融融,将少女周身包裹。
李彻的唇角擦着她的前额,声音慢条斯理:
“只要阿嫱求情,求朕放过他……”
一句一句,落在她心坎处。
真的么?
就……如此简单?
少女眼底写满了疑虑。
“陛下所说的……可是当真?”
卫嫱的声音很低,她左手被对方紧攥着,手心微微出汗。
李彻笑了:“自然不作假。”
他笑时眉眼舒展开,眼底寒芒消融,有那么一瞬间,令卫嫱想起梨花树下的那个紫衫少年。
春风扬起少年衫袍与发尾,他目光单纯而真挚,朝着她痴痴笑着。
——“我都听阿嫱的。”
“朕都听乖阿嫱的。”
含情脉脉的一声,令她扬起脸。
有风穿过树枝的缝隙,投落下一片日影簌簌。她面上摇曳着婆娑的树影,望入那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
时光辗转,他身上那件紫衫换作了龙袍,那双凤眸也愈发美艳而锐利。是了,年少时卫嫱便知晓,在一众皇子当中,李彻是生得最好看的那个。
他很好的遗传了生母那副好皮囊,男人眉目漂亮艳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侵.略感。
年少时,这种侵.略感还不甚明显。
卫嫱只觉得对方温柔好看,少年在面对她时甚至还有些呆头呆脑的,时常说了上句忘了下句,四目相触时也会面红耳赤。
婢女青桃曾与她说,三皇子聪颖过人、温润有礼,是大宣未来说一不二的储君。
每每听见类似的话时,卫嫱总会撇撇嘴,表示不屑。
什么嘛,三皇子明明是众皇子中最呆最傻的那一个。
哪有一国储君天天翻她家墙,被阿爹追着满院子打啊!
有时他的动静太大,还会打扰正在房中温书的阿兄。
兄长会自书房中走出来,声色清冷,却又阴阳怪气地挤兑上李彻好几句。
那时的李彻,对兄长的敌意还不甚明显。
而今初春的冷风瑟瑟,李彻微垂着那双凌厉的凤眸。他虽如年少一般漾着唇角轻笑着,卫嫱却能自那笑容中窥看到几分妖冶的、诡异的气息。
她抽不回自己的手,只好低声细语:
“求求您。”
李彻,放过她的兄长。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只落在李彻耳中。
像是小猫儿在用柔软的利爪,轻轻抓挠人的心扉。
男人眼底笑意愈甚。
对方淡笑看着她,温柔的春光停落在他的唇角。听见这一声,皇帝却未有反应,他眸光中裹挟着几许玩味,似乎在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动作。
自男人眼中,她看出对方的享受与满足。
卫嫱不寒而栗。
李彻似乎极享受这般,享受这样支配她,让她服软,让她唯命是从。对方松开右手,又轻抚上她冰凉的面颊,如同抚摸着一只极乖顺听话的猫儿。
卫嫱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悲哀。
自那日过后,她已对李彻心灰意冷。
卫嫱原以为,只要她对李彻心死、对那人不再抱有期望,只要她不争不抢,便可以保留自己那一份所剩无几的尊严。只要她无所求,不再去追寻什么权利与地位,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可怜又可悲地爬到李彻脚边,摇尾乞怜。
然,事实告诉她——她错了。
她完全错了。
她身前此人,是阴晴不定的掌权人,是杀伐果断的上位者。
是大宣王朝的皇。
只要她还在皇宫一日,只要她还在对方身侧一日。
她就逃不掉听从于他的命运。
听从他,取悦他。
卫嫱后背发凉。
李彻浑不顾她面上异样,揉了揉她的脑袋。于对方略带着期许的目光中,她端起桌上的药汤,一口口喝得精光。
她不敢去看兄长的眼神。
兄长一定对她很失望吧。
懦弱胆小,以色侍人——如今的卫嫱,连自己也憎恨。
喝光了汤药,她将其递给身后宫人,而后小鸟依人地上前,牵住了李彻的手。
李彻果然展颜。
他勾了勾唇,审视过卫嫱的眉眼,瞧出她眼底异样,男人却是一言不发。
是啊,他根本不在乎卫嫱开心与否,他想要的,只是她听话。
他要她认命。
皇帝握着她的手,重新坐回主位上。他声音缓淡,听不出旁的情绪。卫嫱只闻他道:“罢了,今日朕心情甚佳,便免了你的罚。”
“继续罢。”
卫嫱眼睁睁看着,兄长低着头被侍从押下去。而后又走上一批人,于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戏。
李彻随意剥了一颗糖,递至她唇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将糖含在嘴里。
很硬的方糖,外面裹了一层甜腻腻的糖霜。
甜的发齁,甚至令人想要干呕。
卫嫱含着那糖块,感受着涎水快速分泌,自胃腹中隐约泛上一阵酸水,令她难受地蹙起眉头。
再下来的声乐戏曲,她却是怎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记得李彻坐在身侧,给她喂了一块又一块霜糖。末了,对方忽然又兴致大发,赏赐了她许多金钗玉饰。
宫人在一旁道着贺。
道圣上宠爱卫姑娘,鹣鲽情深,令人艳羡。
卫嫱心如止水,直到李彻忽然又道了句:
“既如此,你便搬出纤华轩罢。”
一颗心“咯噔”一跳,卫嫱仰起脸。
日头微斜,光影徐徐而下,落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
她今日依着李彻的喜好,秀眉间点了一株花钿,使得其愈发清艳,愈发明媚动人。
皇帝目光眷恋划过她的面庞,温声道:“从此以后,你与朕在金銮殿共寝,好不好?”
他声息温柔,似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可那只手却将她攥紧了,不容她挣脱。
当天晚上,卫嫱便被人送至李彻的龙榻上。
夜风簌簌,吹落一地的月影。李彻还在外殿与臣子议事,她事先被宫人押带着,去温水池中沐浴。玉池池面上铺满了玫瑰花瓣,她的乌发顺着秀颈轻披下来,也与那花瓣缠绕着一起,铺了一大片水池。
宫女低眉顺眼,在她身后为她梳头。
而后便是更衣、用香、点花钿。
李彻极喜欢梨香,也喜欢让她在眉心点一朵梅花。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脖颈,她似一颗香甜的梨,柔发披肩,乖顺坐在床帐里。
不知等了多久,外间终于响起一阵跪拜声。
少时,李彻掀帘,缓步走了进来。
看见她时,男人面色稍怔,他眼底生起淡淡的情绪,却又在片刻间被不着痕迹地掩盖。
卫嫱看着皇帝张开双臂,她便赤着足上前为其更衣。方一碰到那根明黄色的衣带,手背上一沉,她两只手便被皇帝捉住了。
少女眼底闪过一丝厌烦,夜潮汹涌着,也将她的眸光遮掩得很好。
李彻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鬓角。
发鬓旁落下对方轻柔的吻,紧接着便是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卫嫱眼睫轻颤着,紧抿着唇,不敢多吭一声。
旋即,对方的手覆上她的腰窝。
她被李彻推至床上。
床帘搅动,夜色汹涌入帐,连月光也变得温软潮湿。
看着眼前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玉人,李彻眉目间有欢喜,他埋在少女颈间,嗅了嗅那道熟悉的梨香,俯身吻上来。
脖颈间落下一吻,那双唇微凉,却带着情.欲。
覆上来时,即便有所准备,卫嫱还是不受控制地一抖。
她闭上眼,不去看李彻。
他的气息弥散在鼻息间,淡淡的龙涎香,满是他清冷凉薄的味道。
夜风呼啸着,窗边的风铃响了一响,她听见耳畔落下一声唤:
“阿嫱。”
脊柱处一紧,而后是李彻微哑的声息:
“你是在害怕朕么?”
卫嫱忍着浑身颤栗,任凭他大手轻抚而过,不敢言语。
对方的唇逆着她玉颈而上,辗转至唇角、鼻尖,而后落在那一朵精致秀丽的花钿上。男人轻吻着她眉心间印记,解开她的衣裳。
“乖阿嫱,不怕。”
澎湃的月色翻涌,衣衫簌簌而下。
李彻咬着她的耳朵,似是某种诱.哄:“阿嫱,放松。”
耳垂上轻微一痛,随即便是啮咬厮磨之感,对方抚着她的肩膀,声音如晚风般轻拂而至。
“别紧张,莫害怕。”
她在发抖。
少女扑倒在他怀里,心想的却是白日里发生的场景。闭上眼,身前仿若出现了兄长的断手与阿巧那一张血淋淋的人.皮。李彻的手顺着她的肩膀抚上来,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之上,原本清明的凤眸,忽而染上几许晦涩。
“莫害怕,阿嫱,朕会给你最好的。”
李彻轻柔抚摸她的脸颊,像是在抚摸一只极乖巧听话的猫儿。
紧闭着眼,不作声,亦不敢造次。
李彻耳边闪过孙德福先前“提点”他的话语。
——陛下,您得让卫姑娘知晓,您在意她。
——您得同她说说心窝子里的好话。
——您得让卫姑娘知晓,她是您的例外……
是说好话么?
少女在他掌心轻颤着,看上去分外情怯。
白日里,他放过了她的兄长,免去那人杀头之罪。
他给她赏赐了无数金簪玉钗,那是旁人求之不得的金银珠宝。
他还破例,将她留在金銮殿,在这张龙床之上,夜夜与她共寝。
李彻知晓,她也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为此痛彻心扉。
愧疚与补偿交织着,爱意与恨意也作祟。他闭上眼,任由夜潮汹涌在耳边,带来澎湃的心跳声。
例外?
一个帝王的例外?
好啊。
只要她乖,只要她听话,只要她顺从地待在自己身侧。
只要她不再去看那个令人厌烦的男人。
梨香萦绕,深吸入肺腑中,一片清香宜人。
李彻心想。
只要她听话。
只要她听话,就好了。
男人力道愈重了些,落在她身上,令卫嫱眼睫轻颤。
她闭着眼,默默承受着,却又因他的动作而下意识抬眸。
只一瞬间,李彻看出她眼底的躲闪。
虽是转瞬即逝,却仍是让他敏锐捕捉到了瞬息。
夜色浩渺,映上少女如玉一般凝白的肌肤,雪一样的玉肤上落了几道红痕,李彻脑海中又回想起孙德福的苦口婆心。
——陛下莫要威逼利诱,莫要迫使卫姑娘……
——要让卫姑娘心甘情愿,才可以打破芥蒂,去接纳您。
那时候他怎么回应的来着?
男人轻嗤一声,下意识反驳道:“让她接纳朕?”
区区一个宫婢罢了。
值得他这般上心么?
他下意识否认,下意识拒绝。却又在眼前这一刻,不受控制地,于她耳边放低了声。
李彻心想,就给她这么一次机会罢。
也多给自己,这么一次机会罢。
爱.爱恨恨,恩恩怨怨,抵消不净的。
卫嫱感觉着,不知为何,对方的手指忽然停了动作。男人自她身下缩回湿漉漉的手指,下一刻,那双手又轻捧住她的脸庞。
夜风送来他的声息,与风铃一同应和着。
窗外风声簌簌,好似要落下一场春雨。
“阿嫱。”
他不迫使她。
他不迫使她去做不喜欢的事。
他不威逼利诱,要让她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地待在自己身侧。
他不强.迫她。
他不强.迫她。
“亲口说,喜欢朕。”
第28章 028 “兄长,带我走吧。”……
耳畔, 蓦地落下一声。
李彻攥握住她的腰身,声息愈发沉。
温热的气息游走在唇齿上,忽尔的发令, 让卫嫱愣了一瞬。他的话语中带着几许强.迫, 似乎非要让她说出那几个字,才肯罢休。
腰窝沉下一只手, 掐得她有些痛。
少女张了张唇, 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即在此刻, 原本安静的大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小太监声音慌张, 惶恐不安地唤他: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了——”
无端被人打断,李彻面上明显不悦,他皱起眉心, 动作亦有些不耐烦。
“何事?”
只闻那人于殿外, 继续通报着:
“金妃娘娘……金妃娘娘她忽然发了疯疾,在宫中大吵大闹, 不见陛下便要撞墙!”
疯女人。
“奴才们拦不住娘娘, 方才金妃娘娘一头撞在柱子上, 现下已经晕过去了!”
李彻声音愈冷:“那便叫张敞去看,朕又不是御医!”
兴许是听出皇帝语气中的厌烦,那小太监忽然一噤声,门外终于安静下来。
李彻未再理会对方,垂眼,目光继续凝在身下少女的颈窝处。
些许锐利的齿贝啮咬而过,将她娇嫩的肌肤厮磨得一片红。而今卫嫱面上亦染了红晕,她整个人躺在被褥间, 宛若一株含苞待放的芙蕖花。
她的脸颊再度被人双手捧住,男人目光里带着期许,望向她。
风声掠过,床帐之间太过用力,惹得少女眼眶红了,眼角也挂了些泪。
卫嫱眼底一片破碎。
除了惊惧害怕,再没有旁的情绪。
李彻吻住她。
“说啊。”
他再进来。
卫嫱挺了挺身子,脚踝处也一阵抽动。对方把玩着她额前一缕碎发,慢条斯理道:“你是不是很想见卫颂?只要你亲口说,朕就带你去见他。”
这句话太具有诱惑力,让人无法抗拒。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卫嫱心中立马摇摆。
偏偏对方又轻咬着她的耳廓,惹得人好心尖一阵酥.麻。他的话语如春风般落下,似乎想要唤醒她那颗沉寂的心。
“只要你说,朕就答应。”
她闭上眼,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亲口道:
“奴婢……奴婢……”
“……奴婢喜欢陛下,奴婢心悦于陛下。”
李彻满意勾唇。
他深吸了一口气,清甜的梨香扑涌入肺腑,男人低下头。
“还要听。”
不够,完全不够。
少女声音柔软,断断续续的,像是哭泣的弦。
这般好听的话,他想要听上千万遍。
于是,卫嫱腰身愈痛,似有什么顶上来,让她再开口。
“奴婢喜欢陛下。”
“奴婢心悦于陛下。”
“奴婢喜欢陛下……”
“……”
一边说,李彻一边环住她的脑袋,后脑勺紧叩上一道力,迫使卫嫱双唇亲吻上去。
一夜未眠。
……
待卫嫱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李彻早早地出了寝殿,明黄色的床帘微掩着,床帘外的桌台上摆放了一碗药汤。她揉了揉酸痛的身子,走下床将药汤喝了,不一会儿又有宫人簇拥上前,服侍她沐浴更衣。
几息之后,她又被打扮成了一个漂亮的小玉人,眉心点着花钿,规规整整坐在镜前。
李彻今日甚至忙碌。
下了早朝,对方直逼书房,卫嫱透过窗牖偷偷看他,只见男人端坐于桌案前,批阅奏折的笔竟是一刻都未曾停下过。到了晌午用罢膳后,对方又召见了几名臣子。这样好一番折腾,金乌西沉,转眼夜幕降临。
她期待了一整日,看着皇帝一身龙袍,踩着月色回到寝殿。
李彻面上带着疲色,看见她时,男人唇角又荡漾开。对方大步走过来抱住她,俯下身来亲吻她。
卫嫱被他抱至床榻上。
与昨天夜间一样,对方的言语与动作都充满了渴求。
卫嫱躺在李彻怀中,她忍气吞声,任由对方造次着。男人继续说着昨日一般的话,要她温声细语,要她仰起头来主动亲吻他。
藤蔓一般的手臂缠绕上男人的脖颈,卫嫱忍住心底情绪,抱住身前之人亲上去。
双唇交叠的一刻,她闭上了眼。
又是一夜无甚好眠。
又是一整个白天不知所踪。
她感觉自己被李彻戏耍,却又不敢发作,甚至不敢吭声。
李彻一日日地说着会带她去见兄长,会好好奖励她。
如此日复一日,终于,在卫嫱即将崩溃之际,德福佝偻着身子,将她带到了清音殿。
老太监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金灿灿的黄金龙蟒,令宫门外把守的侍卫毕恭毕敬。左右宫人朝着他们二人低下头去,卫嫱踩着德福公公的步子,跟这他来至一扇殿门之前。
孙德福的声音轻悠悠的,与她说道:
“卫姑娘,进去罢。”
“老奴就在外头守着,您若是有什么事,大声唤老奴便是。”
卫嫱忍住心中情绪,道了一声“好”。
“吱呀”一声门响,大殿空旷寂寥,她听见袅袅琴音,自屏风之后传来。
少女屏息凝神,踩着光影走过去。
殿中再无旁人,只余那一道颀长的人形。看见殿中消瘦许多的兄长时,卫嫱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她扑上去,委屈兮兮地唤了声:“哥哥。”
我好想你。
后半句还未出声,忽见兄长一正色。他停下弹琴的手,朝她做了个手势。
卫嫱脚步一下顿住。
她凝眉,透过清浅的光影,忍着情绪望向他。
只见兄长手指修长,他那双弹琴的手骨节分明,如今正是在与她传递着哑语:
——莫出声。
——周围有人。
卫嫱立马警惕起来。
兄长自幼习武,善剑术,能通过内力察觉到屋外有人在暗暗观察着他们。
卫嫱抿了抿唇,步履放缓了些,与此同时,她亦用手语无声道:
——是谁?
她心中已有答案。
兄长:
——李彻。
果不其然。
她便是在想,李彻怎么会准许自己一个人偷偷见兄长。
原来是在这里做局,偷偷考察他们二人。
如此思量着,卫嫱收敛了些情绪,她上前,来到兄长身前,简单地寒暄了几句。
“兄长你一人在这里过得如何,琴斫得如何了,平日可是有累到?”
越往下说,少女声音越发清冷,越发稳重自持。
兄长也淡声,忍住眉眼中的心疼:“小妹,你也清瘦了许多。”
她是真瘦了许多。
于金銮殿中,即便每日都有玉盘珍馐,但李彻陪同在侧,足以让她的每顿饭都吃得胆战心惊。
通常她没吃几口便搁了筷子,神色恹恹,离桌而去。
卫嫱两眼含着热泪,一面温声回答着兄长的话,一面用手语偷偷同他道:
“兄长,阿嫱好想你。”
“这些天李彻他可有为难你?……兄长莫要担心,嫱儿在金銮殿过得很好,李彻他……也没有欺负我。”
“他待我比从前好了许多,也不像从前那般为难我、给我灌那些苦涩的避子汤了。兄长你莫要担心我,你……千万要照顾好你自己。”
不要触怒李彻,不要惹恼他。
要学会明哲保身。
卫颂看见她脖颈处的红痕。
面色微微一变,他的眸光黯淡下去。
小妹自幼皮肤便很是娇嫩,若是不小心留下了什么印痕,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抓伤,都好费上好些时日才可消除。而今她那一片雪肤上落了或鲜红、或暗沉的痕迹,卫颂并不傻,他很清楚这些痕迹是什么。
李彻那个混蛋。
卫颂深吸一口气,双手拢于袖袍中,又暗暗攥紧。
下一刻,他以只有自己与小妹才能看懂的哑语,同她道:
——小妹。
——待下个月初,我斫完这把琴后,李彻便会放我出宫。到那时……
他双手顿了顿,试探般,忐忑问道:
——到那时,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
微风拂过,卫嫱瞪圆了双目。
她不可思议地望向兄长。
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带着她,在李彻眼皮子底下偷偷离开皇宫?
她愿意!她当然愿意!
——只是……
似乎瞧出了她的顾虑,兄长同她“道”:
——整个清音殿我已勘察过,清音殿的东北,还有皇宫西北门,都是皇家御军把守的薄弱之处,这些人我都能处理干净。小妹,只要你愿意与我一同走,我会想个可行的法子,即便是拼了兄长这一条命,我也要将你从李彻的身边带出去。
她的兄长,可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剑客。
除去琴技一绝,他的一把剑,可是用得神出鬼没。
只是卫嫱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使过剑。
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哥哥一直都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对方也曾摸着她的头,与她道。
他学剑术,向来都不是为了杀多少人,斩多少亡魂。他只想护住自己心中之人。
如今这把剑,是该出鞘了。
卫嫱眼含激动,双手拼命挥动着。
——兄长,我愿意。我很愿意。
带她逃离皇宫,离开李彻,从此远走高飞。
——兄长,我还知晓皇宫中的一处,或许比西北门更容易逃脱出去。
——哪里?
——浣绣宫的后山之后,有一条与宫外相通的河。我先前在浣绣宫当值时,有不少宫人顺着那条河偷偷将一些东西运到宫外去。或许我们可以回到浣绣宫,再从浣绣宫中,偷跑出去……
她用手语“说”着,忽然间,身后房门一响。
轻轻一声“砰”,有人步履声轻微,逆着光影,缓缓走了进来。
第29章 029 她一定要逃!!
是李彻。
他步履极轻, 几乎是不带任何声息,让卫嫱分辨不清楚,对方究竟是何时来至她身后。待她反应过来, 对方已走至她身侧。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 熟悉的味道将少女身形顿然包裹。
卫嫱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离兄长远了些, 跟着众人一同福身, 唤他圣上。
李彻似乎方下早朝, 头顶十二冕旒, 碎金的光晕摇曳在鬓发旁。
他睨了眼面色清平的卫颂,未作声,朝卫嫱伸出手。
轻耷耷的一下,卫嫱硬着头皮,像猫儿一般黏上去。
十指相扣住, 李彻另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身, 将她推至怀中。
当着兄长的面,男人低下头, 亲吻她的鬓角。
“话都说好了?”
李彻声音微低, 于她耳畔响起, 清晨的风拂过,他的嗓音里带了几分涩意。
卫嫱不敢开口,只敢顺着他的话,乖巧点头。
男人又抬起手,将她鬓角处的碎发别至耳后。他的手指修长,亲昵掠过少女玲珑精致的耳廓——这动作落至另一人眼底,叫素衫之人眸色微黯。
李彻循循善诱,道:“先前朕答应过你, 只要你懂事,朕便会让你如愿见到你兄长。而今呢,你可是开心些了?”
卫嫱在对方怀中,浑然不敢透露出半分情绪。她不敢表露对李彻的不悦,更不敢露出见到兄长时的开心。
她抿了抿下唇,仍是选择不出声。
皇帝看着她,轻笑了下。
他的唇角短促扯了扯,闷闷的笑声落在卫嫱耳朵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下一刻,对方愈揽过她的腰身。
大手落在少女腰窝处,李彻声音清晰:
“阿嫱开心了,可否亲亲朕。”
这一声,不是渴求。
而是一种近乎于,强制的命令。
他昳丽的长眸微挑着,深邃的眸底隐约透出几分打量。那道审视的目光落下,对方瞧着她苍白的小脸,意欲捕捉她眼中那微不可察的情绪。
李彻在考验她。
自一开始,对方命德福将她带至清音殿,这一路之上,皆布满了对她的考验。
此时此刻,她更不能露怯。
少女闭上双眼,心一横,勾着男人的脖颈吻上去。
她踮着脚,印上李彻微凉的唇,右手攥住对方垂在龙袍边的手,纤细的手指不由得蜷了蜷。
兄长便就在不远之处,卫嫱不敢转过头,不敢去看他的神色。
淡淡的龙涎香,带了几分雪松似的清冽味道,那气息冷冽肃杀,不过顷刻便将她唇齿悉数占据。李彻微垂着眼,并未压抑她的突然献吻,仿若这一切都是极理所当然,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身居着高位,垂眸睨向她,另一只手将她往自己怀中叩了叩。
卫嫱唇上传来一阵啮咬的痛感,是他的警告落在耳边:
“专心。”
方才,她的思绪已然飘走了。
唇齿间的阵痛又将她拉回李彻怀中,她躲在对方宽大的怀抱里,闷闷哼了一声。李彻侧了侧身,遮挡住兄长的视线,让对方只能看见他的后背,那一抹明黄色身形将小妹包裹着,愈发暧昧。
“不许分神。”
男子掐住她的腰窝。
于她耳边沉声。
“朕方才进来时,你们是在说什么,怎么……这般开怀。”
温热的气息扑涌至唇角,卫嫱下意识摇头。
“回陛下,无非是说些许久未见的家常话,兄长说……说我近几日有些瘦了……”
“是么?”
“……”
“可是朕怎么看见,你们二人在偷偷打着哑语呢?”
卫嫱脊背处一凉,身后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稍稍站直身,手指慢条斯理,掠过她的唇。
“说什么呢,还不让朕知道。”
他轻悠吐气,狭长的凤眸眯起,卫嫱知晓——这是一种危险的讯息。
“没、没有……”
她的薄背又凉了三寸。
“没有么?”
李彻又掐紧了她的腰窝。
耳边传来兄长的一声“陛下”,短促的话语声,隐约有阻拦意。李彻却浑然不顾他,男人锋利的齿尖啮咬着她的耳骨,声音愈沉:
“阿嫱是在与他讲,该如何从朕的身边逃走么?”
“轰隆”一声,脑海间若有惊雷劈下,劈打得卫嫱面色一阵发白。
她手脚透凉,忙不迭摇头。
少女面上已有惊惶色。
李彻目光审视而下,如高高在上的造物主,在审视一只极渺小的、演技极拙劣的蝼蚁。他唇角勾了勾,眼底兴致愈浓。
“看来是朕误会了阿嫱,阿嫱怎么会离开朕呢?只是朕不开心,居然有人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与你窃窃私语。阿嫱,朕已经忍他很久了,连同上一次,已经是对他的警告了。”
“你说,他怎么敢带着你,一起违抗朕呢……”
此言一出,如同事先被命令好的一般,立马有御前军卫上前。那几人生得人高马大,毫不留情地将兄长押住。
“陛下?”
卫嫱瞳仁一缩,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陛下,您……这是要做什么?”
李彻稍抬了抬下巴,卫嫱亲眼见着,兄长双手紧锁着,被一群人押至侧间。
皇帝又一抬手。
周遭下人散去,偌大的正殿之中,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
卫嫱:“陛下,奴婢的兄长……”
男子长眸间闪过一丝狠厉。
对方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
“莫害怕,朕不会要他性命。朕只是担心,他会不会与你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方才进来时,朕似乎见着,卫颂与你打了一句哑语。”
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男人眼底满是掌控欲,身形倾压下来,将她压制在墙壁上。
“卫嫱,朕真的忍他很久了。”
自那一杯毒酒开始,或是说,在更久远,更久远之前。
卫嫱不知道李彻可否看清她与兄长的手势,她只能感受着,男子的薄唇掠过她的耳廓。那唇峰在她耳垂处厮磨着,惹得她一阵颤抖,惊惧抬眸。
“兄长他……”
男人声音幽幽:“莫害怕,朕不会杀他。”
“朕不过是叫人,砍去了他的一只手。”
一、一只手?!
少女双膝一软,眼前一黑,顿然头重脚轻。
李彻捞过她向下坠的身子,将她压在墙上。再抬眸时,卫嫱眼里蓄满了绝望的泪水。看着李彻凤眸狭长,眸光残忍而漠然。
冷风掠过,扑打在人面上,送来他身上清冽的冷香。
卫嫱身形愈发冷。
她红着眼眶,开始哀求李彻:
“陛下,奴婢错了,陛下……您莫要这般。我兄长他、他还要为陛下斫琴。不能砍,千万不能砍。”
“陛下,陛下……”
卫嫱攥紧了他明黄色的衣袖。
皇帝凤眸冷彻,眼里没有丝毫动容。
少女后背紧抵在墙壁上,整个人于对方掌心颤抖着哭泣。顷时,有宫人自侧间走出来,看见那人时,卫嫱下意识扑上前。
李彻将她的腰身攥住,不准她动弹。
双脚一腾空,她被皇帝打横抱起,抱至耳房。
屋内未燃灯,更未有旁的宫人整间耳房空落落的,只有一张供人休憩的小榻。
李彻将她放在小榻上,压下来。
“知道朕为何让孙德福带你过来吗?”
“因为,”他顿了顿,眼里似有惋惜,“前一天夜里,朕抱着你,你在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卫嫱,”李彻道,“你不乖。”
卫嫱紧攥着对方的衣袖,泪水恣肆:“奴婢乖,奴婢都听陛下的。李彻,求求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莫要砍去我兄长的手,他的手还要拿剑,还要弹琴……”
莫要砍去她兄长的手。
正说着,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拥上前亲吻男人的下巴。
少女唇珠上沾着泪,着急地吻住他。
他的下巴,他的嘴唇,他的脸颊。
卫嫱满目慌乱。
她越这般,越用力去讨好他,李彻心中情绪便愈甚,他听见少女的哭腔:
“求求您,莫要砍掉我兄长的手。如若陛下想泄愤,那便砍了奴婢的手罢……”
那是一个剑客的手。
更是一名琴师的手啊。
兄长就在隔间,她不敢弄出太大的声息,生怕兄长听见。恍然间,卫嫱仿若听见隔壁尖刀置于火上炙烤的“呲嗞”声,好似下一刻,那锋利的刀口便要将兄长的两手砍掉。
她哭着求李彻,想要上前阻止。
纤瘦的身形被他抓回来,李彻捂住她的嘴巴,烦躁地顶入。
“那你与朕说,方才卫颂到底与你说了什么。”
“他可是有蛊惑你,离开朕的身侧。”
“卫嫱,说。”
她张了张嘴巴,自李彻指间发出一道娇娆的颤音,令男人愈发痴狂。
对方松开禁锢她的手。
新鲜的呼吸扑涌入肺腑,她紧咬着牙关,努力不让自己喊出来。
兄长还在隔间。
他正在受着刑,与自己一墙之隔。
卫嫱面上一片热烫,脖颈被男人大手锁住。他沉下身,亦沉下声。
“他到底与你说了什么,竟还要如此避着朕。卫嫱,你与卫颂真以为,朕是个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傻子么?”
“哼,自作聪明。”
少女脖颈间蒙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她唇齿微张着,拼命摇着头。
她不敢回答李彻的话。
她知晓,如若让对方知道,兄长是想要带着她离开皇宫……
李彻更会发疯。
到时候莫说是一双手了,便是兄长与她,甚至是月息……所有人的命都会搭进去。
耻.骨抵上一道莽撞的力,隐约有什么自喉舌中破土而出,又让她紧锁着牙关,不在兄长隔间喊出声来。
卫嫱不知此时此刻,兄长正在经历着什么,她听不见这墙面之后的任何声息。
兄长亦听不见她的啜泣声。
卫嫱只知道,自己心中信念愈发坚定——
无论是一只手还是一双手,无论被李彻发现后,对方会不会将她的腿打断,她都要带着兄长逃。
她一定要逃!!!
第30章 030 她再也不想再见到李彻
李彻, 就是个残忍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惧意与恨意掺杂着,如潮水般迭起。似乎已深知结局,卫嫱渐渐不做挣扎。她痛苦地闭上眼, 不再去思索旁的事。
闭上眼, 默默承受着这一切所带来的绝望。蜷长的鸦睫翕然轻颤,抖落下银白的月霜。
她不再开口, 也不敢开口。害怕隔间的兄长听见自己的哭声。
身上李彻造次, 让她一时竟害了痉.挛, 双腿脚踝处颤抖着, 她紧咬着牙关流下两行清泪。
男人的虎口攥住她的下颌。
“睁开眼。”
一句逼迫,使她不得不抬眸。原本清澈柔软的一双杏眸,此刻眼底竟布满了血丝。就在卫嫱以为对方会如此放纵下去时,忽然间,他动作一滞, 攥住她脖颈的手也顿了顿。
长眸里闪过一丝微澜。
男人垂下浓密的眼睫。
清风微拂而过, 吹得他肩头霜影簌簌。顷时间,李彻的动作缓了缓, 只因他看见——
身.下少女湿润的眸光中, 竟带着对他的恨意。
他没有看错。
那是恨。
一瞬间, 男人心底里竟闪过一阵慌乱。
他眉心轻轻拢起。
屋内未燃灯,四面只有一扇窗牖,窗外日光照射进来,于狭小的房内投落一片昏暗的影。日色烟煴,游离在男子深邃的目光中,他薄唇微抿起,下一刻,下一刻……
“来人。”
他朝外唤道。
“卫颂他人怎么样了?”
宫侍跪在房门口, 战战兢兢:“回陛下,芙蓉公子,他、他……已经受刑了……”
卫嫱眼前“嗡”地一黑。
巨大的悲痛如潮水般用来,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从未有过的绝望感也随着那潮水汹涌,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片刻,她听见李彻道:“停下。”
宫侍:“……陛下?”
“朕说停下。”
他的声音竟发慌了。
隔着一扇门,她听见对方匆忙领命而去的脚步声。
李彻看了她一眼,也穿衣下榻,推门朝外走去。
只留下卫嫱一人于侧间之中,她咬着发白的唇角,抱紧了胸前的被褥。
时值深春。
春风明明该温暖,可如今庭风随着春光一同吹拂进来,落在人身上,却令她感到刺骨的疼。
有良久一段时间,卫嫱大脑放空,根本无法思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甚至觉得日影渐斜,房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那人并未径直推门入内,而是在侧间门口徘徊了许久。
终于,“吱呀”一道门声响,她仰起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李彻。
灯影汹涌入内,落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
她一双眼死死盯着李彻,须臾,只闻对方轻声:
“你兄长并未断手,他……”
李彻沉默了一下,“他只断了两指。”
右手的小指与无名指。
卫嫱面上又“唰”地一白。
她反应过来,方才那宫人口中的“行刑”是何意。
李彻厌恶她的兄长,自然不会让他断手断得这般轻松。
他要将兄长的手指一根根拔下来,待十指全部拔净,再断去兄长的双手。
如此残忍,如此睚眦必报……
她的嘴唇哆嗦着。
……这是李彻一贯的风格。
始作俑者便立在门边,他身姿颀长,将些许日色遮挡住。门外日光倾照,于他眼睑处亦落了一片影。
对方站在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目光投过来,眼中情绪让人看得并不真切。
卫嫱不想、也无暇去探究李彻眼底的情绪。
她只知——她的兄长,以剑术、琴技闻名天下的芙蓉公子,从此只剩下了八根手指。
或许从今往后,他再也练不了琴,再也拿不起剑了……
……
庭风渐暖。
春雨酥然落尽,转眼之间,便是莺歌燕舞,柳绿花红。
卫嫱也在皇宫中,孑然渡过了一整个深春。
李彻不准她去关怀兄长,也不许她去探望。
自那一日过后,卫嫱原以为,李彻对她会加以监视与警惕。以为对方会对她失望,对她的态度会重新变得冷淡漠然。
然,令卫嫱意外的是,李彻待她依旧十分呵护温柔。
只不过……那是一种极诡异的温柔。
他的手指柔情似水,轻抚过她的眉目与腰窝。李彻精心替她打点着一切,她的衣着、她的起居、她的一日三餐……甚至于她发髻上的飘带、眉心处的花钿,都要容对方一一过目。
若有时她嫌那发带太过惹眼,私下里偷偷摘了、被李彻发现后,男子会皱着眉头走上前,以修长的双手温柔替她重新系好。
再然后,那发带便会出现在床笫间,她的眼睛上,她的手腕处……
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抚摸过她身体的每一处,声息微沉,慢条斯理地同她道:
阿嫱,乖乖的。
对方将她打扮成一个精致的、极合他心意的娃娃。
仿若在李彻眼中,她只需要乖巧和漂亮。
她不需要思考。
她只需要顺从。
有时,卫嫱甚至会觉得——李彻不希望她复声,她只用做那个精致漂亮、不会反驳他的哑巴。
在这样的高压之下,卫嫱整宿整宿地失眠。
她睡不好,她躺在李彻身边,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时常睁眼到天亮。
似乎瞧出她状态不佳,李彻将月息调进了金銮殿,当作贴身侍女般陪同她。
敏锐如月息,一眼捕捉到了卫嫱的心事。
见隐瞒不过,卫嫱所幸将苦水一概倒出。她道,她如今很惧怕李彻,她受不了,她想逃。
月息扑上来,心疼地一把抱住她。
这些天,卫嫱夜不能寐,几乎是靠着月息的药汤助眠。这一切江月息都看在眼中,也十分着急心疼。二人关上门窗商议,而今她成日被李彻监视着,也唯有对方上朝时,她才能逃离开李彻的目光。
月息道,愿意为她与兄长接头,愿意替她望风。
日头渐渐回暖。
一场场酥.软和煦的春雨落尽,转眼便至初夏。
兄长用他剩下的八根手指,为李彻斫得另一把开朝圣琴。
似乎是忌惮着二人再碰面,此次献琴宴,李彻并未准许卫嫱出席。她听闻,李彻得宝琴后大喜,遂即按着大宣的传统,改国号为晋尧。
晋尧元年,夏。
御花园内的莲花开了,一池的娇红色,点缀着翠绿的叶。
每至黄昏时分,卫嫱喜欢踩着莲池边,绕着满池子的莲花慢吞吞散着步,看夜幕一点点落下来。只因李彻不喜花粉,每每见到御花园内的花花草草,都避之不及。
也唯有在这时,李彻终于会离她远一些。
……
晋尧元年,秋。
金妃解除了禁足令,鸣春居亦渐渐热闹起来。前朝臣子又朝后宫里送了一批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李彻来者不拒,将她们全部安置在后宫,以俸禄养着。
与此同时,前朝亦响起许多劝皇帝立后之事。
李彻一人难敌百口。
上奏的折子越来越多,他终于发了脾气,将带头的那几个降了官职,罚俸禄半年。
前朝这才终于安静下来。
而当西北战事加紧,李彻日夜不眠地传召大臣入殿议事的时候,卫嫱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毕焕安得召入宫,与李彻在明政殿商议西北战事。
月息自宫外跑回来,匆匆将门掩上,又将自己的宫衣脱下。
“阿嫱,”她道,“浣绣宫那边我都看好了,今日清晨,我偷偷从清音殿的那个老鼠洞底下同芙蓉公子通过信,你就穿着我这一身衣裳,混进浣绣宫去。”
换好衣裳,月息扑上来,用力地给她了一个拥抱。
身前,小姑娘明明满眼不舍,却依旧含着泪与她道:
“阿嫱,你一定要跑出去。”
她一定,一定要逃出去。
走上那条熟悉的小路,卫嫱穿着月息的衣裳,脚下步履愈快。
来到浣绣宫门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其上的牌匾,推门而入。
身前扑来料峭一阵阴风,让卫嫱缩了缩身子。幸好宫内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她。
她微微屏息,小心绕开众人,尽量不惹事端地朝后院而去。
即在她将要行至后山之时,身后忽然响起冷飕飕一声。
“站住!”
是春霖姑姑。
对方声音锐利,带着几许疑色,逼问她:“你是何人,来这里做甚?”
身后响起春霖的脚步声,卫嫱一颗心提起,紧张到了极点。
少女深吸一口气,心跳如雷。
糟了。
若是被春霖发现了她,对方定然会上禀李彻,叫李彻知晓她今日是想逃出皇宫……
她的腿怕是会被对方打断。
卫嫱紧咬着唇角,后背微微渗出冷汗。
便就在对方即将走至她面前之刻,只听一声闷响,她诧异回首。
春霖竟在她面前,直愣愣地栽了下去。
紧接着,她看见春霖身后的兄长。
兄长气定神闲,收回手。
卫嫱:“她、她……”
少女面色白了白。
兄长知晓她是在担心什么,出声道:“她没死。我只是将她打晕了。”
闻言,卫嫱放下心来。
不等她反应,兄长径直牵过她的手:“小妹,走。”
兴许是怕吓到她,又兴许是在刻意掩盖着什么,兄长用左手牵稳了她。二人手指相扣着,自指尖处传来一片融融暖意。
她扬起唇,回应他:“好。”
这一路朝后山处跑去,路上又撞见几名宫侍,对方俨然是认得卫颂的。不等那宫人出声唤人,兄长已手起掌落,将对方一个个悉数打晕。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朝这边走。”
他像是提前踩过点般。
卫嫱又点点头。
她任由兄长牵着,看着对方,一手护着自己,一手将飞扑上前的侍卫通通打晕。他未佩剑,更未用任何武器,只用着手指残缺的右手,拨开重重人群,护得他唯一的小妹周全。
只要有兄长在。
卫嫱想,只要是在兄长身侧,无论接下来要面临什么,她都分外安心。
她紧牵住兄长温暖的手指,心中雀跃着。
终于!她终于要逃出皇宫,终于要跑出这个鬼地方了!
她要与兄长离开此处,离开京城,天涯海角,她再也不想再见到李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