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嫱步履愈快, 脚下如有生风。
如此心想着,她既雀跃,又期待。
她心中已期盼着, 待离宫之后, 自己与兄长将过上怎样自由惬意的生活。
耳畔响起几声鸟鸣,枝干上落下簌簌的日影。幽长的宫道直通往浣绣宫的后山之处, 再往前走, 便是与宫外直通的河流。
卫嫱仿若听见流水之声。
胸腔之中的那颗火热之物疯狂跳动着, 一时间, 她竟也莫名紧张起来。
卫嫱愈攥紧了兄长的左手。
那一抹素色衣袖翩然,轻轻挠动着少女的手腕与指尖,卫嫱脚下未有停止,她分毫不敢耽误地,再往前, 再往前……
即在拐角之处。
忽然, 她的步子猛一顿,身侧兄长的身形亦顿住。
一颗心猛地被提起, 卫嫱倒吸一口凉气, 霎时间面若死灰。
只因她看见——
拐角之外, 通往宫外的这一条河道旁,竟赫然排布着一列禁军!
卫嫱仓皇失措,下意识朝后退。
“兄长……”
兄长手指亦紧了紧,对方牢牢攥住了她的手,将她一把扯至身后。
她已事先让月息踩过点,知晓河道边有禁军把守,可是这禁军怎么会、怎么会如此之多?
似乎想到了什么,卫嫱杏眸微圆。
除非……
下一刻, 果然有人拨开重重禁军。
日头微斜,一轮金乌跳出云层,徐徐日影倾洒,落在那一道明黄色的龙袍之上。一瞥见那抹亮色,卫嫱顿然吓得面色煞白。
她惊恐地看着——
李彻一身龙袍,拨开人群朝他们走了过来。
男子脚步徐徐,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阶之处,落下一阵重重的声响。
恍然间,卫嫱只觉对方身后的禁军都消失不见,偌大的天地中,唯余下李彻逆光而来的身形。
男子微眯着眼,目光巡视,似乎已等待他们许久。
待他们兄妹二人,自投罗网。
禁军随着皇帝的步伐,也朝他们压近。将他们逼上狭路,周遭是禁军包围的、一个狭小的圆圈。
李彻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
“阿嫱。”
“你是要随着他,离开朕的身边么?”
清冽的一声,带着许多危险的讯息,令少女脊背处一凉,不过顷刻间,她的身后已然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见李彻走来,兄长又上前半步,迎着对方视线,大胆而造次地将她护在身后。
卫嫱着急唤了句:“兄长。”
此举俨然惹得李彻不满。
年轻的帝王眯起狭长的凤眸,他眼底寒光闪过,一双眼紧盯着她,仿若要将她所有的心事都看穿。
片刻后,于她紧张的目光中,李彻歪头笑了笑。
男子紧盯着卫颂牵着她的那只手,声音却是令人脊背发凉的温柔:
“阿嫱,你是要随他跑到何处去啊?”
她下意识摇摇头,却见禁军上前,强行将她与兄长分开。
见状,兄长眉心拢起,他正在犹豫时,只闻李彻凉声道:
“卫公子,朕劝你休要动手。纵使你剑术过人,可朕这三千禁军也不是吃白饭的。”
“更何况卫公子右手已废二指,再也拿不起剑了,不是么?”
此一言,似是戳到兄长痛处。卫嫱眼看着兄长面色猛然一变。
几息之后,兄长已被人押着,跪在她身前。
清风掠过,拂动他素色衣袂轻扬。男子衣袖低垂,似乎在遮掩着什么。见兄长这般,卫嫱心中愈发难受。
少女眼眶微红着,眼见李彻朝自己逼近。
身后是重重禁军围成的人墙,她退无可退。
预料到兄长定然会受刑,卫嫱双膝一软,朝着李彻跪下。
膝盖处传来重重一阵磕痛,磕得她牙关一瞬颤栗。下一瞬,李彻长臂一捞,已然将她自地上拽起来。
她就如此被捞入对方怀中。
迎风拂来清冷的香气,皇帝目光掠过她面上,眉目间浮上几许愠意。
“朕跟你说过。”
“如若再跑,朕就将你的腿打断。”
正言道,李彻伸出手。他掌心微冷,抚过少女面容。
男子声音里也带了些惋惜:“阿嫱真是……不听话呢。”
薄薄的一层茧,刮在卫嫱侧脸上,似是一把催命的刀。
兄长抢先道:“陛下。您若是想要动手,那便来对微臣动手。是微臣要带着小妹离开,微臣甘愿领罚——”
“朕准你说话了么?”
李彻打断他。
男人声音泛冷,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威严,“卫颂,你是嫌朕只拔了你两根手指头还不够,连舌头也想被一并拔去么?”
正说着,他冷冽的目光掠过卫颂,那话语万分残忍,听得卫嫱通体生寒。
她扯住李彻的衣角,以目光央求他,却换来对方一声冷笑。
李彻掐紧了她的腰身。
“又想为他求情啊。”
她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卫嫱想起来,兄长被拔下的,那两根血淋淋的手指。
这一回,换作李彻道,要将她两腿打断,叫她再也跑不出金銮殿,跑不出这四四方方的宫墙。
卫嫱只戚戚然看着他,喉咙一哽,分毫不敢出声。
对方比她高上许多,颀长的身形遮挡住身后的日光,于她面上笼下一片阴冷漆黑的影。
李彻未再理会她的兄长。
男子的目光里带着漠然与蔑视:“怎么,不敢说话了么。你是不是很疑惑,朕是如何知晓你们今日会逃跑,又是如何知晓,你们会选择从浣绣宫出逃?”
是啊,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切,她都以手语与兄长、月息交流,而从浣绣宫出逃的这件事,也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月息绝对不会出卖她。
凝望着她眼底疑色,李彻勾了勾唇。男子食指慢条斯理地摩挲过她的双唇,而后一俯身。
对方的气息落在她耳边:
“卫嫱,你当真以为,朕看不懂手语吗?”
温热的气流,将他满是戏谑的话语送至耳中,卫嫱愣了愣,震惊抬眸。
视线相撞,他眼底兴味愈浓。
“不然,阿嫱以为,朕为何独独要砍断他的一只手。”
轻幽幽一句话,李彻勾唇淡笑着,令卫嫱身子一抖,顿然后知后觉——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自一开始,自那天孙德福将她带入清音殿时,他便一直在暗处,偷偷监视着他们!
监视着她与兄长的一举一动,知晓她与兄长用手语说的每一句话!
——小妹。
——待下个月月初,我斫完这把琴后,李彻便会考虑放我出宫。那到时……
——小妹,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走。
那一天,她是如何回答兄长?
自己迫不及待地打着手语,同兄长道:
——愿意,我愿意。
她甚至还与兄长说了,知晓浣绣宫的后山与外界相连,到时提前踩点,顺着那条河,偷偷跑出去。
殊不知,便就在她满心欢喜地畅想之际,那人正在暗处,将她与兄长的计划一字不落地听入耳中。
末了,他波澜不惊地自暗处走来,面上带着虚伪的笑,低下头亲吻她的鬓角。
那时,李彻甚至还与她道,阿嫱开心些了么。
“阿嫱开心了,可否亲亲朕。”
记忆呼啸而来,与初秋的风交织着,将她裹挟。
卫嫱身上泛冷。
四肢百骸间猛然生起寒意,少女眸光颤抖,震撼望向身前之人。又在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克制不住地反胃。
李彻虎口掐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头。
四目再次相对,他淡笑:“阿嫱啊,我原以为,将他的手砍了,会让你长些记性。”
她却仍是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底线,试图自他身边离开。
李彻又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呢?
男人牵过她的手。
对方的手指尽是力气,不容任何反抗地,就这样将她牵上了辇车。卫嫱坐在高高的轿辇上,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兄长带下去。任凭她如何哀求,如何哭喊,皇帝丝毫不为所动。
日影徐徐,穿过树叶的缝隙,将他面容映衬得极为清冷,也极为白皙。
李彻将她带回至金銮殿。
男人稍一抬手,周遭宫人悉数退散,寝殿的门窗紧掩着,他就这般倾身欺.压下来。
她的口齿被堵住,双手双脚亦被死死禁锢。对方紧掐着她的腰身,眉眼中情绪愈发恨恨。
雨点骤然倾盆,落在她身上,激荡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她满目猩红,泪流尽,嗓子也哑了。
李彻仍不肯放过她。
床帐撕扯,明黄色落了一地,雨水与夜色浸泡着,她又被李彻抱至先前的小榻上。
榻边的铃铛仍未拆卸,小榻与桌案撞得作响。少女发鬓尽湿,几乎要失去了所有力气。
换息之际,她伸了伸手,想要借力。
右手恰恰拉到绑着铃铛的绳索,“砰”地一声,麻绳崩断。
一个个铜铃“叮叮当当”地落了地。
清脆的声响环绕在榻下,小榻之上,少女雪肤一片红痕。
刺眼得宛若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玫瑰,盛放在圣洁素白的雪地间。
这一场雨,不知下了多久。
绵长到她小腿打颤,整个人想要干呕。
雨水砰砰敲打着窗扉,晶莹剔透的雨露,沿着窗台缓缓流下。湿痕遍布,似是一行行清泪,流淌着,蜿蜒着,一滴滴淋落在地上。
卫嫱几乎要晕死过去。
李彻将她的身形抱起,抱至净房中沐浴。
少女两手垂搭着,任由对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她垂下沉重的眼皮,手指轻轻勾住对方的小指。
她的声音与动作一般绵软无力。
“陛下……”
不等她出声,李彻冷漠打掉她的手,温热的净水就这般淋了下来。
……
对方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
而后,他又站起身,打横抱起她虚弱无力的身子。经由好几场鏖战,男人的双臂仍十分有力。他的脚步沉稳,迈过树叶微黄的庭院。
卫嫱趴在李彻怀中,任由他如此抱着,并不知对方究竟要带自己去何处。
她心中想,无论何处,自己总归是在皇宫内,总归是逃不出去的。
如此想着,只闻沉甸甸的一声,隐约有什么碰撞,一道铁门落了下来。
再然后。
她听见铁链上锁的声音。
第32章 032 监禁
紧接着, 又“咣当”一声响。
卫嫱脊背发寒。
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确认,自己被李彻关在了此处——这并非是对方心血来潮的、短暂性的惩罚,而是一种长久的监禁。
李彻将她关在这无他人知晓的地方。
四周都是铜墙铁壁, 入口处只余一扇铁门。门锁用铁链牢牢拴了好几道, 以保证她再无从此处出逃的可能。四面墙壁上没有一扇窗户,唯有铁门之上那一处四四方方的小洞。小洞大约有一拳之宽, 洞口由人自外锁着, 同样也十分牢固结实。
屋子里很黑, 屋内没有任何壁灯, 门窗紧锁时,她伸手不见五指。
大多时候,卫嫱都蜷缩在墙角处,不见天日。
她分不清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
周遭一片暗沉,没有任何光影照明, 偌大的黑暗将她周身包裹着, 她抱着身前的被褥,时常感觉喘不上气。
李彻不来看她, 卫嫱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蜷缩着, 在一片黑夜中沉睡。只有每至饭点, 才会有宫人自外打开那一扇窗户似的小洞,再从洞口给她递进饭食与汤药来。
洞口很狭窄。
李彻倒也贴心,命人为她打制了精巧纤小的饭碗。
一个个小碗自洞口递进来,卫嫱如同被饲养在笼子内的家禽,她饥肠辘辘地扑上去,抓住生命中那一丝微弱的光亮。
“要吃这个吗?”
“米饭还要吗?”
“要喝水吗?”
卫嫱点点头,舔了舔干裂的唇角。
用完膳,守在洞门口的宫人又递来一碗药汤。
药汤不知放了多久, 有些发凉了。
卫嫱喝了一口,很苦,像是未放任何方糖。
见她有所退缩,那人道:“陛下吩咐了,若是不看着姑娘你喝完,明日便不来给你送饭菜和水。”
饿上一两日还好,但她不能不喝水。
她得活着,要知晓兄长如今他何处,他究竟怎么样了。
眼下她的处境都这般,想也不用想,李彻定然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兄长。
如此思量着,卫嫱深吸一口气,终是捏着鼻子将药汤一口口喝了下去。
小窗从外合上,狭小的屋内再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
李彻在生她的气。
对方只将她关在这里,除去一日三餐,卫嫱再没有与外界交谈的机会。就这样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终于,一道哗啦啦的铁链声响,铁门终于被人从外打开。
看见立在自己面前的活人,卫嫱怔了怔。
她迷蒙着眼,竟有种不真实之感。
男人身穿着龙袍,立在铁门旁,逆着光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卫嫱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停滞,直到对方欺压过来,攥住她的手腕。
李彻每至此处,无非就是索取。
欲海情天,在这一处方寸之间得到发泄。卫嫱也不知晓对方消气了没有,她不敢出声,更不敢问。
而李彻向来也是无言。
他薄唇紧抿着,不与她再多说一句话。
对方来时带着一阵铁链声,走后留下她满肌肤的红痕。因是置身黑暗里,卫嫱并不知晓自己身上落了哪些痕迹,她只知道每当男人离开后,自己的身体上每一处都会酸痛不止,难熬得十分厉害。
再然后。
每次听见铁链碰撞声,卫嫱总是会心惊胆战,下意识朝墙角缩去。这时候,她总会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抓住。对方手掌用力,或是抓过她的手腕,或是扯住她的脚踝。她纤瘦的身形就被如此连带着,置身于对方的身下。
他的牙齿啮咬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眼底的占.有欲.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悉数吞噬。
在这样的环境下,卫嫱每天能见到的人,除了李彻,便是张御医与那守在门口的宫人。
她受不了了,她憋得开始发狂。
终于,卫嫱开始反抗。
她开始制造出动静。
她用好不容易留长的指甲,一下又一下地抓过那扇紧闭的铁门。指甲划过铁墙,发出那一声声刺耳的声响。少女拼命扒拉着铁门,一如同她先前被关在鸣春居那般。她要出去!她要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她要……
守在门外的宫人终于受不住了。
他们连连同德福公公反应,孙德福也无能为力,只好将看押卫嫱的宫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陛下吩咐过了,无论如何都得将人看住,若是不小心将人放跑了,你们几个——”
大太监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周遭宫人忙不迭应声,各个点头如捣蒜。
见这般无法触动李彻,卫嫱更是心如死灰。
终于,在一日,李彻于书房内批阅奏折时,只看着孙德福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
那太监跑得满脸青白,上气不接下气:“陛、陛下,大事不好了……卫姑娘她——撞墙了!!!”
李彻眉心猛一蹙起,而后摔下奏折。
当卫嫱晕乎乎醒来时,只听见铁门之外那一道道着急的嘈乱声。额间袭来阵阵痛感,令她回想起来——方才自己为了反抗李彻,以头撞墙,竟一下将自己给撞晕了过去。
自前额处隐约流下些水渍,又在脸上凝成浅浅一道痂,似是已经干涸。
少女撑着绵软的身形,还未自地上站起身,忽然一道:“圣上驾到——”
是李彻。
她抿了抿唇,以衣袖擦拭前额处的血痂。
铁门外忽然安静下来,宫人恭敬跪拜,而后又似是被皇帝抬手屏退。
卫嫱站起身,铁门外静默了少时,“咣当”一声,大门被人从外打开。
温和的日光倾泻,却仍令她顿感刺目。卫嫱紧咬着牙关,看着对方步步朝自己逼近。
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那香气并不温润,反倒带着几分冷冽,朝她压迫而来。
因为对方是逆着光,卫嫱根本看不清来着面上的神色。她只感觉对方目光巡视,自她身上身下打量。
“在闹什么?”
李彻道。
男人声音不虞。
卫嫱又朝身后缩了缩,额心处仍传来阵痛,迎着那一缕求之不易的日光,她隐约瞥见铁窗上的血痕。
她心想,如若方才就此撞死,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
长痛不如短痛,也好过眼下此番,将要被李彻折磨。
他道,声音阴冷:“卫嫱,你要寻死?”
还是说,她在以死亡来威胁他,好将她从此地放出去?
李彻眸光愈冷。
那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划过她面上每一寸。审视的眼神落下,直逼卫嫱那一双眼。兴许是这段时间的监禁,少女瞳眸中光彩微微涣散。她眼神微黯,瑟瑟迎上身前之人。
李彻唤来御医,将她额头处伤口包扎。
前额蒙上一层纱布,卫嫱蜷缩在墙角,又看着对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依旧是未放方糖,十分苦涩。
对方用勺子撬开她的唇齿,强迫着她喝下去。
胃腹间好一阵翻涌,卫嫱苍白着脸色将药汤喝完,皇帝又一挥手,屏退周围侍人。
当铁门关上的那一刻开始,卫嫱便知道,自己的地狱来了。
李彻扯下腰带,将她双手绑死,又扯出那根手指粗的鞭子,将她的脚踝也绑起来。卫嫱整个人被抵在墙角,身上根本不能动弹,男子的大手抚过她的腰身,而后狠狠用力。
腰间像是被他掐紫,脖颈也覆上一阵啮咬的痛感。卫嫱紧蹙秀眉,吃痛般发出一道娇颤声。
她遭不住了。
牙关与牙关打着颤,李彻吐息在她唇齿间,舔舐过她的药渍。
因是双手、双脚被束缚,卫嫱身形紧绷着,而又因为李彻的动作,忍不住落下泪来。
对方的大手将她按在墙壁上,沉声质问她:“是想要威胁朕么,真以为朕会害怕你死在这里么?”
“卫嫱啊卫嫱,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东西。”
她檀口微张,艰难地换着气。吐息之间,只听对方冰冷的话语落在耳边。
“一条贱命,也配威胁朕。”
对方毫不留情地、恨恨碾碎过她的身体,也狠狠碾碎掉她所有的体面。
臀上落下他的手掌,男人掌心微凉,顷刻之间,雪肤上又落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印痕。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肯罢休,将她自那万劫不复的炼狱间短暂释放。
她双脚被鞭子绑着,看着李彻换好衣裳。
他穿上龙袍,明黄色的袖自少女脸上冰冷冷拂过。她眼睫颤了颤,只听“砰”地一声,铁门被人关上。
这一回,倒是未有铁链的声响。
就在卫嫱放松警惕时。
铁门再度被人从外打开。
李彻手捧着另外两条铁链,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
男人于她身前蹲下身。
她惊惶,赶忙朝后躲,惊恐地唤着:“李彻,你要做什么?”
对方未应声,修长的手指攥过她的手臂,于她素腕缠绕上那根冷冰冰的链条。
卫嫱想要躲闪,可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根本不容她躲避。
最终,卫嫱被他以铁链死死拴住,身子动弹不得。
做完这一切后,李彻才满意,他冷冷勾了勾唇,大手抚摸过少女面颊。
“想撞墙?”
李彻笑。
“想自尽?”
“想威胁朕?”
李彻笑得越是开怀。
“卫嫱啊卫嫱,你真以为朕没办法对付你吗。”
寒风掠过,微微卷起他的袖口,男人的笑声落在耳畔,愈发冰冷刺骨。
“朕都听闻了,这些天,你一直在打探着你兄长的下落。你想知道他在哪里,想知道他现在如何了吗?”
看着她迫切的眼神,男子眼底浮过一丝玩味。
他歪了歪头。
“好啊,朕就告诉你。”
“他不是想要带你跑吗,不是自称京都第一剑客吗。朕便命人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他现在武功尽失,已经成了废人。”
卫嫱脑子里“嗡”地一声,片刻之后,她艰难抬起头。
身前,男人逆着光,低头看着她。
那目光审视,直直迎上她的双目。
“卫嫱,你的兄长被你害成这样,你满意了吗?”
“朕警告过你。”
“你胆敢想着从朕身边逃跑,第一次,朕砍掉他的手。”
“第二次,朕挑断他的手筋脚筋。”
“第三次……”
“朕会亲手捧上他的骨灰,摆在你面前。”
一颗心“咯噔”一跳,她紧咬着唇,抑制浑身颤抖。
李彻声音徐徐,自这一片黑暗间传来。
“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是在愤恨什么。还是在问,朕为何不直接杀了你?”
“好阿嫱,朕可怎么舍得杀你呢?你是朕最漂亮的宝贝,朕也说过,只需你听话,只要你听话……”
李彻伸出手,虎口紧抵着她的下颌,将她的头抬起来。
他幽幽叹息。
“毕竟啊,朕曾经也想过,甚至要将这一条命,就如此交到你手里……”
第33章 033 “立后。”
这一声, 宛若万般惋惜与无奈。
对方将她双手双脚拴着,不准许她再做过激之事,口口声声说着。
不舍得伤害她。
自手腕间传来勒痛, 一阵一阵, 厮磨着她的神经。卫嫱忍着那痛意,咬牙切齿望向李彻。
她头发披散下来, 盖住那一双清亮的乌眸, 遮挡住少女眼底恨意。
李彻就这样将她关着, 关在这狭小的、暗无天日的房间里面, 不准她与外界接触,就连孙德福也不被允许靠近。
她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
只能凭借宫人送膳以及李彻前来的规律,勉强分清楚当下是何时辰。
可是渐渐的,卫嫱忘却了现在是什么时日。
她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卫嫱心想, 也许冬天要来了。
李彻将她关了一整个深秋。
对方一次次地解开她的铁链, 又一次一次,再用铁链将她牢牢拴上。
一次一次, 他眼底占有欲愈浓。
在这样日复一日地摧残下, 卫嫱变得越来越话少, 越来越沉默。
她蜷缩在李彻怀里,眼神中的光亮一闪寂灭。
对方大掌抚落,薄薄的茧蹭上她娇嫩的侧颊。宛若认命一般,卫嫱沉默地闭上眼,她不哭不闹,也不敢想着跑了。
一整个深秋的监禁,让她几乎要疯掉。
只一瞬间,她竟觉得, 自己仿若又回到失声的那些时日。喉咙里像是被塞上厚厚的棉花,她张了张嘴唇,竟有些忘记与人言语是何种感觉。
乌发如瀑般披垂,额角边的鬓发稍稍遮挡住视线。她无声地躺在李彻怀中,任凭他的造次与宣泄。似乎察觉到她在一日日、重新变得乖巧,对方面上也终于露出了满意之色。
男子轻勾起唇,抚摸着她的下巴,如同逗弄一只极听话的猫儿。
这样窒息的日子她不知熬过了多少天。
终于,在一日李彻解开她身上铁链之后,对方温声细语,如奖励一般告诉她,要带她参加宫外的冬祭大典。
听闻这一句话,卫嫱才恍然。
——原来她已被李彻关了这么久。
原来不知不觉间,房间外已是冬天。
冬祭大典乃是大宣自古以来的习俗。
每一年冬天,都由帝王带着大臣与妃子前去金塔山上祈福,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是李彻登基后第一次举行冬祭。
冬祭的仪仗浩浩荡荡,自宫门向金塔山而去。李彻身着龙袍,高坐在明黄色的辇车之上,姿态端正而威严。而卫嫱,则是破天荒地与男人并肩坐着,脚下踩着象征着皇权的龙辇,与李彻一起,受万臣朝拜。
李彻将她打扮得很是盛重漂亮。
满头青丝梳作一个高高的祥云髻,发髻上斜斜插满了吉簪。日影摇晃,落得少女满头琳琅,折射出一道道耀眼刺目的芒光。
卫嫱今日,也穿了一身循着她身形赶制出来的吉服。
芙蓉色的对襟广袖绫鸾衣,其上以金线勾勒出七朵祥云,吉服事先以梨香薰了七日有余,待卫嫱上身,只闻见那一缕清甜的梨花香。
香气很是熟悉,似是她先前惯用的鹅梨帐中香。
可而今衣服上的这味道,却与鹅梨香有几分不同。
香气中的甜意淡了些,使得这一阵清冽愈甚。其中像是掺杂了些淡淡的水香,她下意识嗅了嗅,好似水炙蓬莱。
若是搁了以往,这衣服上的香料定然引得卫嫱不少兴趣,她定要好好问一问,究竟是以什么香薰得衣裳。
而今她坐在李彻身旁,清甜的香气将周身环绕着,这一路上,有不少人瞧见那龙辇,也连同对她恭敬跪拜。卫嫱轻抿起薄唇,却是神色恹恹。
随他去罢。
随他们去罢。
她像一具被完全抽去灵魂的提线木偶,行尸走肉般,规矩而本分地坐在李彻身侧。倒是李彻的话多了些,对方紧攥着她的手指,这一路与她说了许多话。
卫嫱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她忽然想起,当自己被放出那监禁之地,头一次对看惯了十八年的太阳有一种“陌生”之感。
眯眼瞧向那金乌,卫嫱有一瞬间的恍惚。
见她并不应声,李彻倒也不恼,他今日格外的好脾气,似是要在众人之前展示,自己是大宣的一代仁君。
金塔山山高路阻,辇车走了许久。
即便事先已差人布置清扫过,可这山路依旧是十分陡峭崎岖。终于,只听宫人的一声传禀,一座巍峨而肃穆的寺庙浮现于眼前。
——金善寺。
卫嫱被李彻牵着,走下辇车。
寺庙内早早摆放好了祭台,祭台七七四十九阶,遥遥望去,直入青云。
卫嫱站在原地,面色无波地看着李彻上前,不知与心腹吩咐了些什么。那名身着黑衣劲装的心腹卫嫱认得,对方姓闻,似乎……名叫闻铮。
他武功高强,极擅飞檐走壁、打听情报,为李彻之臂膀。
微风拂过,那明黄色的衣袂摆了一摆,须臾,李彻安排好了冬祭事宜,又缓步朝卫嫱走来。
他步履缓缓,颀长的身形于少女面前落下,明黄色的龙袍,送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男人极自然牵过她的手。
“朕听闻,金善寺左院,有一棵活了千年有余的姻缘树,树上挂满了红绸带,阿嫱可否要与朕一齐看看?”
李彻虽是询问她的意见,可那步履却未有半分停滞。卫嫱只好随着对方的步子,也来到金善寺左院之内。
果不其然,一棵大树参天,树枝上系满了红绸。
庭院内东风拂过,绸条随风摆动,遥遥一望,竟如同红云飘飘。
纷纷扰扰,随风诉说着世间情事,爱恨痴嗔。
李彻带着她站在树下,男子手指修长,饶有兴致地翻动着。忽然间,卫嫱的眼神被挂在最高处的那根红绸所吸引。
似乎是某种感应,下一刻,李彻果然伸手探向那根绸带。
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就这般映入眼帘。
——姜泠。
——步瞻。
——觅得良人,三生有幸。
卫嫱稍稍蹙眉。
这根红绸,与旁的绸带很不一样。
方才金善寺的住持道,得需将二人的性命、生辰八字共写于红绸上,再挂至姻缘树的枝条上,神明才会显灵,保佑这一对爱侣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可这一条红绸……
为何单单只有二人名姓,却省去了生辰八字?
心中虽疑,可卫嫱仍面色淡淡,未露声色。
又翻看了些红绸,李彻朝不远处走去。他行至那住持边,不知与对方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卫嫱看见男人手持着两根红绸走了过来。
看见他手中绸带时,卫嫱下意识躲了躲。
她下意识当作拴她的铁链。
察觉出她这一微小的动作,李彻步履微顿。他眉心轻拢起,眼神复杂地、仍是缓步朝卫嫱走了过来。
待走近些,卫嫱才反应——李彻也是想效仿那些爱侣,将他与自己的姓名、生辰八字都写于其上。
卫嫱眸光闪了闪,强忍着情绪,未作声。
她并不想写下自己的姓名与八字。
与李彻一生一世,永不分离……这对卫嫱来说,无异于是一种酷刑。
奈何即便她自己不动笔,李彻却也是知晓她的八字的。他认真落笔,每一个字犹若地狱中阎罗的判词。卫嫱别过脸,不去看他。
爱侣?
着实有些好笑了。
凉风带起少女鬓发,簌簌的风声,将心事悉数落在她眉眼之中。李彻拿了好几根红绸,对方边落笔,边与她轻声。
这一条红绸代表着一生一世。
他先系上这一把红绸,他要与她一生一世、两生两世……千万生,千万世。
正言道,他也将那条红绸系在姻缘树的高枝处,看着绸带随风摇摆,男人甚是满意。
李彻勾了勾唇,重新牵过她的手。
清灵殿中,有长老正在讲学。
似乎瞧出她眼底的好奇,对方也牵着她走进去。偌大的清灵殿,扑面一道清淡的佛香。佛帐微垂,青烟袅袅,整个讲学的清灵殿内,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肃穆与庄严。
殿上,长老讲道,生死轮回。
李彻向来不信神佛。
生死、转世之说,让他提不起任何兴趣。卫嫱还记得,从前在皇宫时,少年李彻便与她道:
“什么生死轮回转世,本殿下可向来都不信这些,阿嫱,我只想与你好好过完这一世。我惟求你……”
“惟求你此生此世,平安,顺遂,无虞。”
后来,少年跪在她病榻边,向神佛乞求。
他的小姑娘快些醒过来,快一些,再快一些。千万莫要踏入那鬼门关。
卫嫱正出着神。
殿上那老者忽然离开青帐,对方手捧着木鱼,一步一敲,最终行至她身前。
“这位施主。”
老者声音饱经沧桑,又似是自遥远的天际边传来,带着一种无法分辨的空灵感。
“贫僧见着施主颇有眼缘,不若便让贫僧为您卜上一卦,算上这前路如何,可否挫折坎坷。”
对方慈眉善目,一双眼直视着卫嫱,方才这一席话,显然也是对她说的。
她回头,下意识看了看李彻。
后者并未让她拒绝。
那僧人话语和蔼,先是让她于竹签上写下生辰八字,寥寥数语之后,长老手指一捻……
猛然间,僧人睁眸,面色大变!
对方发白的面色,也令卫嫱右眼皮猛一跳动,莫名地,她这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对方为她卜的是,看前路是否顺遂坎坷。
她的前路……
虽是心灰意冷,但卫嫱心底深处也曾有过微不可察的期冀。
见对方面色如此,卫嫱愈心灰意冷。片刻之后,只见那老者捻了一把胡须,叹气道:
“这位施主,适才老僧本想为您一卜前路,无意间却探察到,您的生息……”
“您的生息虚弱,几不可察啊……”
“生息?”
卫嫱问道,“何为生息?”
老僧缓缓言:“人生来有气,称之为息,息寸则身寸,息灭则身死。贫僧适才为施主卜卦,却探察出施主您生息甚若,形同死人……”
居然犹如身死一般,就差一瞬,他甚至捕捉不到眼前这位姑娘的活气儿。
人只要活着,便都会怕死。
长老本以为,身前这青春靓丽的姑娘会大惊失色,却未料想,这姑娘的眸光仅是微变,而后竟问他:
“那么长老,我是要死了吗?”
小姑娘声音很轻,像是一道温柔的、却又保守摧残的春风,微弱的气息将要湮没在这寒冷刺骨的深冬。
她问:“倘若我气息快要消亡,可否意味着我即将身死。倘若我身死,是否便可以摆脱当下这一切。”
此生此世,千生万世。
似是未料到她会如此言语,那长老微怔,片刻后,对方又叹了一口气。
“施主,你也是个苦命人……”
不等那长老说道,身侧忽尔带起一尾风。卫嫱一抬眸,只见李彻紧皱着眉头,将她与那长老分开。
对方手指用力,紧攥着她的手,将她拽离清灵殿。
日头高升,金乌跳出云层。这一场冬祭大典终于拉开序幕。
卫嫱站在人群之中,看着金芒洒落,坠在高高的祭台上。
金光亦落了李彻满身。
明黄色的龙袍,周身如有佛光笼罩,男子双手合十,阖眸祷告着。在外人看来,他仿若真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为大宣趟过这崎岖的山路,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问过天地神灵。
卫嫱立于祭台之下,听着众人们的歌功颂德,她无声垂眼。
冬祭的仪式并不复杂。
拜过天地神佛,点燃香炷之后,便算作是礼成。
紧接着,有大臣一一上前,登上那冬祭高台,进行来年的祷拜。
走下祭台后,李彻便一直站在她身侧。如此惹人注目的位置,自然也令卫嫱收获了不少目光。
或尊崇,或疑惑,或打量……
其中,亦有叔伯认出她——她便是当年卫太傅家的小女儿,芙蓉公子的小妹。
在李彻的注视下,卫嫱不敢上前,同叔伯们行礼。
少女乖巧得候在帝王身侧,任由他右手牵着,如同一个任人摆布的、却又精致漂亮的玩偶。
被限制了人身,又久处在李彻的监视之下,卫嫱自然无聊至极。
对方已不准她靠近清灵殿,更不许她再去寻,先前那一名讲过生死之说的长老。
卫嫱百无聊赖,便兀自瞧着那高高的祭台出神。
她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祭台的台阶,看着日头渐渐西斜,金乌的光芒也慢慢黯淡下来。
仍有臣子不遗余力地爬上那祭台,当着他们所拥护的、大宣新帝的面,诉说着自己对这个朝代的忠心。
渐渐地,她的双腿也站得酸痛乏力。
困意席卷而来,叫少女眼睫颤了颤,她耷拉下如小扇一般的睫羽,本是在盯着地上的枯枝出神,忽然间,感受到头顶那一道目光。
她抬起一双杏眸,眼神下意识迎上去。
李彻目光定定,正直直望向她。
怎么了?
卫嫱一颗心“咯噔”一跳,看见李彻那眼神,下意识觉得不好。
方才他们在说什么来着?
她并没有听。
眉心微蹙起,不过片刻间,卫嫱只见着率先有人跪了地。紧接着,祭台之下,已乌泱泱跪了一大片臣子。
卫嫱下意识朝后退了退。
一颗心莫名跳动得厉害,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正在推使着卫嫱上前。
百官之中,有人已变了神色。
他们……
他们这是怎么了?
似乎瞧出了她面上疑虑,身侧一身龙袍的男子微垂双目。那一双精致昳丽的凤眸,便如此凝望向她。
风吹开云层,男子眸光微动,却依旧不辨情绪。
“阿嫱。”
李彻道。
“他们这是在提议朕立后。”
第34章 034 “再往后便要唤您一声皇后娘娘……
立后?
听见这两个字时, 卫嫱明显一怔。
身前之人目光缓缓,朝自己凝望而来。短短一瞬间,卫嫱又回过神思。她心中暗自想着, 李彻要是要立何人为后?是鸣春居的金妃吗?
虽然她并不喜欢金妃。
但一思量到, 李彻既然立了后位,日后势必也会分得更多精力于后宫之内……卫嫱暗忖, 他若是有了皇后, 定然不会这般频繁地日夜折磨自己罢。
这般看来, 李彻立后, 对她而言倒也算是一件喜事。
少女唇角微微勾起,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光亮。虽如此,她声音仍是缓淡,不疾不徐道:“恭喜陛下,后位虚置已久, 陛下也该立一位皇后。”
他登基已有一年, 将大宣治理得风调雨顺,可后宫之中, 却迟迟传不出半分动静来。皇室子嗣单薄, 这可急坏了一些老臣。他们又跪在李彻身前, 举荐起各家知书达理的闺秀来。
那些人举荐,李彻便也听着。男人神色淡淡,既未言同意,也未谈拒绝。
卫嫱亦站在一侧,低眉顺目,乖巧本分。
末了,李彻终于听得有些倦了。他抬了抬手,示意此事他会再考虑, 而后便牵起身旁少女的手指,朝不远处的客舍走去。
陛下冬祭乃是当朝大事,提前便有人将客舍打点好,甫一推开门,只嗅见一阵淡淡的佛香。香气轻柔舒缓,让人只嗅一口,便感觉到莫名的心旷神怡。
李彻不容她离开视线,到了金塔山上,自然也要与她共寝于一屋。
只是眼下,他仍有公事尚未处理妥当。男人将她牵至小榻边坐下,而后摸了摸她的发顶。
“阿嫱先在此处等朕,屋外有重兵把守,不要乱跑。”
他似乎咬重了“不要乱跑”那四个字。
明黄色的衣袖拂至卫嫱面颊上,她未吭声,只点点头。
一副听命于他的乖巧模样。
李彻笑了。
他的唇角勾起,荡漾着清浅的笑意。待卫嫱以为对方要转身离去时,忽然间,男人拍了拍手。
有下人端着银盘,恭敬入内。
银盘之上,赫然摆放着两串铃铛。
他手指修长,怡然将铃铛轻捻起,那铃铛登时响了一响,落下一串清脆的铜铃声。
下一刻,李彻于她身前蹲下来。
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卫嫱杏眸微圆。少女眉心轻蹙起,下意识唤了句:“陛下。”
他的动作,太让她胆战心惊。
那熟稔的动作令卫嫱不禁回想起来——先前被关在铁房中时,对方也这样蹲下来,于她脚踝处拴上重重的铁链。
枷锁禁锢着卫嫱的手腕、脚踝,磨得她生疼。
当李彻脱去她脚上鞋子的时候,几乎是不可控制地,卫嫱朝身后缩了缩。
男人双手忽然滞住,他眉心稍拢起,望向身前目光惊惧的少女。
她眼底带着几分瑟瑟,那干净纯澈的目光,似乎是在发抖。
仅怔了少时,对方面上露出了然之色。
男人手指修长,再度将她脚踝拽过来,微凉的手指落在少女肌肤之上,对方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
“放心,不是铁链。”
只是一串铃铛,便已经令她心有戚戚了。
李彻在她的脚踝处打了个死结。
屋里没有锐器,她剪不开那铃铛串儿,亦无法将其解开。只要每迈上一步,脚踝处的铃铛便会发出惹人注目的声响。卫嫱知道——这是李彻在担心她逃跑。
即便有重兵看守着,他依旧不放心。
末了,对方手掌覆了上来。
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少女的侧脸,声音缓缓,带着几分缱绻:“阿嫱这般乖巧,朕又怎舍得再给你脚上拴铁链呢?你在此处乖乖等着朕,朕去去就回。”
卫嫱坐在小榻上,漠然点了点头。
一个人在偌大的客舍中,虽是百无聊赖,也比在那人面前虚伪地承欢,要好上太多太多。
天微微黯时,李彻踩着霞光推门而入。
他步履不疾不徐,金粉色的霞影落满了他的龙袍。瞧见卫嫱时,他眼底的光影竟亮了一亮。
卫嫱眼看着,对方走过来,将她抱住。
迎面一道龙涎香,与佛香掺杂着,将少女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并未伸手去搂男人的后背,反倒是对方,双手将她怀抱得严实。那怀抱极用力,似乎要将卫嫱整个人都揉入骨血里。
她尚未开口,便听闻耳旁落下一声:
“阿嫱。”
“你想不想做朕的皇后?”
清凌凌的一声,忽尔落尽卫嫱耳中。后者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李彻在说什么?
卫嫱愣愣抬起头,望向身前一袭龙袍之人。
只见对方一双眸直视着她,那神色分外认真。
他重复道:“阿嫱,你想做朕的皇后吗?”
做他的皇后,成为整个后宫、整个大宣最尊贵的女子。
不必在受人冷眼,不必再被旁的宫人欺压凌辱,最重要的——待她回宫之后,不会再如同家禽一般,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铁房中。
李彻虽是直视着她的眼,可似乎,并不打算征询她的意见。
他要让她登上那后位,执掌凤印,成为他唯一的正妻。
爱也好,恨也罢。
这个位置从一开始就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他们此生此世,注定是要纠缠不清的。
夜风呼啸而来,卫嫱眼看着,李彻眼底情绪愈浓。对方情绪迫切,似乎想让她登即同意。少女抿了抿唇,于一片夜色中垂眼。
她可以拒绝么?
不可以。
在李彻面前,她分毫没有选择一切的权力。
哪怕她如今根本不想登上这所谓的凤位,对方也会用铁链拴着她的手和脚,将她牢牢绑至皇后之位上去。
冬祭结束,方一回宫,李彻便下了一道立后诏书。
此诏一出,满朝哗然。
陛下竟要、要立一名婢女为后?!!
即便有人知晓卫嫱出身,可如今卫家已失势,“卫家千金”便也成了一个轻飘飘的身份。为此,李彻不知在朝堂上摔了多少本折子,每当对方回到金銮殿时,卫嫱总能看见他面上的不虞之色。
他的面容有些疲惫,似乎在前朝受了不少压力。
却又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男人唇角轻轻勾起,满目温柔地扑过来将她揉入怀中。
“阿嫱,无妨,朕会立你为后。无论旁人如何说,你都是朕唯一的皇后。”
他说这句话时,神色无比轻柔而深情。有那么一瞬间,竟让卫嫱一阵恍惚。
她还以为,对方回到了身为三皇子的那段时日。
少年李彻眉眼尚未长开,虽如此,那一双凤眸依旧是漂亮深情。对方紧跟在她身后,站在一棵梨花树下,右手四指并着,郑重其事地对天发誓。
“我李彻,此生此世唯娶卫家阿嫱一人。无论是萧家女,或是张家女陈家女毕家女……无论父皇如何责我,罚我。卫家阿嫱,是我李彻此生唯一的妻。”
冷风呼啸,席卷过尘封许久的旧事。
少年时的夙愿,终于在这一刻,美梦成真。
这是李彻年少的美梦,但对于当下的卫嫱来说,无异于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
当初踏入宫门,便已令她如坠深渊,只要她当上了皇后,身旁必然布满李彻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落入对方的监视之中。
她自铁屋中走出,整个皇宫是另外一个巨大的铁屋。
终于,那一顶华贵的凤冠,被孙德福手捧着,送入了她的寝屋之中。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德福奉上凤冠,朝她行了个大礼,“哎哟,再往后老奴便要唤您一声皇后娘娘了。”
李彻终是不顾众人反对,顶着前朝莫大的压力,将她送上了皇后之位。
周遭宫人满面喜色,耳旁顿然也充斥着恭维讨好声。
卫嫱面色平静地接过那一顶凤冠。
据德福道,这凤冠之上镶嵌了七七四十九颗白玉珍珠,金丝缠绕,珠玉累累。日光穿过屏窗落于其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那光芒太过刺目。
卫嫱眯起眼。
身前,孙德福仍是滔滔不绝。
对方欢喜地道着,陛下已请人卜过卦象,十日之后便是黄道吉日。届时整座盛京将落下一场大雪,瑞雪好啊,瑞雪兆丰年。龙凤呈祥,明年定然是一个肥年。
李彻迫不及待要迎娶她,要她成为他的妻子。
“卫姑娘,按着习俗,再过三日陛下便会陪您一同回一趟娘家。您且先收拾准备着,陛下亦是要休沐三日,同您一道回去。”
娘家?
卫嫱微微瞪圆了眼。
“是……卫府吗?”
孙德福还以为她是高兴傻了,老太监笑眯了一双眼,嘿嘿地回答她:
“不然呢,姑娘的娘家还能是哪儿?”
自然是卫家老宅了。
一听到要回家,她一颗心猛地提起。
回家,她已有许久未再听到这一句话。
她费劲心思、千辛万苦所求得一个结果,原来也是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卫嫱低下头,抱紧了怀中凤冠,无力一笑。
因是要准备大婚事宜,李彻又命人将她带回了纤华轩。回到宫中时,月息已在院内等候她许久。
日头高升,金乌跳出云层。卫嫱坐在高高的辇车上,身上穿着御赐的八宝缎锦华衣。归云髻高梳着,发髻之上插满了耀眼的金簪玉钗。
她就如此众星捧月般、浩浩荡荡的回宫,看得江月息眼眶一红,登即落下泪来。
庭院内的梅花开了,随风送来一缕幽香,落在少女梳得精致的鬓发旁。
月息忍住情绪,随着周遭宫人,一同朝她跪拜。
小姑娘双膝重重磕在地上,颤抖良久,终是没有唤出那一声。
——皇后娘娘。
第35章 035 “阿嫱,我终于要娶到你。”……
月息太过了解她。
对方知晓她的心思。
所有人皆在阿谀恭贺, 唯有江月息,对方虽是同众人一齐跪拜着,可那双眼望向卫嫱时, 却是含着泪。
卫嫱发髻上的金簪太过于耀眼。
东风愈冷了几分, 吹得庭院梅花簌簌,落下一地绮丽的影。
卫嫱抬手, 示意众人平身。
于眼前的人群中, 她似乎看见先前同在浣绣宫当差的散役, 那几人目光中满带着艳羡, 又恭恭敬敬地朝她凝望而来。卫嫱目光平淡,懒散吩咐了几声,便令她们领命退散了。
她只留下月息一人。
关上门扉,小姑娘满眼通红地朝她扑过来。她也攥住月息的手,问起对方近况来。
所幸, 这些时日, 李彻并未对月息动手。
月息一直在纤华轩中等候着,等着李彻将她自铁屋中放出来, 与她再好好聊一聊近来所发生的事情。
月息抽泣着同她道, 这些天她已偷偷打听到了, 芙蓉公子被陛下关在地牢里。地牢阴湿苦寒,有重兵看守,单凭她们两个人的力量,定然无法将芙蓉公子自地牢间解救出来。
阴湿苦寒,暗无天日。
卫嫱登即想到了兄长的眼疾,阿兄有夜盲症,严重到于黑夜之中,甚至无法分辨任何东西。
患有眼疾的兄长, 与她一样被关入那暗无天日的牢狱中……
卫嫱心口处猝然一痛。
月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她:“阿嫱……你当真要做这皇后吗?”
成为李彻的妻,一辈子被困在这深宫之中,受人挟持。
即便李彻答应放她兄长出狱,她真的能毫无芥蒂地去做李彻的皇后吗?
能完全放下那些过往,忘却被关在铁房当中的那段时日吗?
她自然不能。
从前,卫嫱也曾想过,身处深宫,唯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势,才可以保全她、保全她身旁的亲朋好友。她亦为之努力做了许多事。
可结果呢?
即在此时,纤华轩外传来一阵通报声。金妃差了人,前来为她送礼贺喜。
卫嫱已有许久未再注意到毕氏。
她被李彻解了禁足令,近来也算是乖巧本分。对方前来送礼,卫嫱分不清她究竟是与旁人一样恭维她,或是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清冷的风落在少女眉眼处,她神色淡淡,叫人婉拒回绝。
傍晚间,李彻前来陪她用膳。
就立后一事,李彻与前朝的争执仍未休止。也唯有每至纤华轩见到她时,对方才难得地展颜。
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饭菜,皆为她平日里最喜欢的甜口。李彻悉心为她夹着菜,认真同她商量着大婚事宜。
卫嫱兴致恹恹,敷衍地应答。
李彻每每前来纤华轩,都会给她带一大堆奇珍异宝。
或是夜明珠,或是金簪玉钗,再或者是血珊瑚摆台……李彻同她道,他已命人将凤鸾宫收拾妥当,如若她愿意,可以在封后大典之前搬过去。
凤鸾宫,离金銮殿愈近。
卫嫱摇摇头,温声道:“陛下,这并不合规矩。”
在一些大事上,李彻也算是守规矩。
到了回卫府的那天,李彻一大早便命人备好了马车,守在纤华轩宫门前。男人方一下早朝,便已踩着晨光来到她的寝殿。对方身上龙袍未褪,于妆镜前稍稍躬身,为她挑选了支精致的金累丝孔雀簪。
金簪入髻,李彻牵起她的手。
马车徐徐,朝宫外行驶而去。
此去卫府,需得先穿过那一条热闹繁华的东市。听见小摊位上的吆喝声,卫嫱下意识挑开车窗帘。扑面而来的是街上悠闲自得的烟火气息,人群喧闹,行人神色各异地擦身而过。悠悠暖日高悬,自由而轻快地落入众人眼眸之中。
在宫外,就连风也是自由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清风吸入肺腑,淡淡的龙涎香气流转,萦绕在卫嫱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座府邸门前停落。
偌大的牌匾,其上“卫府”二字,久违地映入卫嫱眼帘。
令她压抑的是,卫嫱本以为,卫府有近一年无人居住,宅府里应当处处落满了灰尘。推门而入时,院落并未有她想象中的那般陈旧破败,院内反倒处处干净整洁。
似有人提前精心洒扫,将府邸打点过一般。
卫嫱先一步李彻,迈过大门门槛。
甫一走进前院,她的一颗心便莫名跳动起来。寂冷的长风拂过飞檐,落得一地东风无声。前院里种的腊梅开花了,株株嫣红的花瓣,装点着寂寞清肃的庭院。
她张了张嘴唇,想要唤出那一句,
阿爹,兄长。
无人回应她。
唯有龙涎香萦绕在身旁,与凉风一道,将少女周身裹挟。
李彻陪她去了青梨苑。
起初,她有些抗拒与对方一道踏入寝房。
一年之前的冬夜,李彻带兵将卫府围堵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她忍着情绪,方一迈入寝屋,身旁男人便牵起她的手。
对方动作极自然,仿若未注意到她眼底的抗拒。
清凌凌一阵风铃响,卫嫱抬手掀开入户的纱帘。
有玉梅探入窗牖,遥遥望去,竟像是一朵雪白的梨花。
李彻看见她摆放在床头的玉佛。
玉佛低眉顺目,正被人供奉在床头,除此之外,寝屋内四角,亦供奉着菩萨像。
见状,男人眸光微变,似乎在探她口风一般,问出声:“朕那日忘记问你,你为何要在屋中摆放这般多的玉佛?”
卫嫱抬眸,只见李彻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清明而锐利,似乎要将她看透。
少女抿了抿薄唇。
因为愧疚。
更因为补偿。
当年那一杯毒酒,换来的除去三皇子李彻的死讯,还有她每个梦回时无法驱散的噩魇。她时常梦见对方入梦,少年满眼通红,流着泪问她。
阿嫱,为什么。
少年身形模糊,似是风一吹,便要飘散了。
“阿嫱,为何。为何要喂我毒酒,难道你从未对我……动过一丝一毫的真心么?”
动过。
她也流着泪,回应他。
他那样热烈,那样纯粹,那样美好的人。
怎会有人忍住,不去回应他那份真挚的感情?
卫嫱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嫁给他,成为李彻的妻。
在梦里,她凝望着身前幻影,泪水决堤,止不住地往下淌。
她听见,李彻问:“阿嫱,原来在你心里,我的命……真就抵不上他们吗……”
……抵不上。
她闭上眼。
倘若让她在李彻、阿爹和兄长之间做抉择。
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亲缘。
即便她并非阿爹亲生女儿,也与阿兄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但却是阿爹将她领回卫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是阿爹与兄长将她抚育长大,教她用筷、读书、明礼。
“对不起,彻哥哥,对不起……”
窗牖未掩,庭风呼啸着,卷过寝屋的帷帘。
忽然,身前男子修长的手指间,不知何时竟凭空多了一物。
“这是何物?”李彻问。
卫嫱目光登时闪了闪。
见她不答,男人倒也不恼,对方手指掠过那一沓符纸,忽然凝眸于“转生”“超度”等字眼上。
这是卫嫱这些年,拜托兄长在外,为李彻求得转世符。
似乎想到了什么,李彻攥着符纸的手微顿,下一刻,男人面上竟有些许的动容。
他扭过头,不去看卫嫱,兀自将符纸收好了。
方方正正的符纸,被人仔细叠得细致,而后又收入那明黄色的衣袖中。
见状,卫嫱也未去拦着他。这符纸本就是为他准备的,还有那一枚长生玉符,而今他并未身死,甚至成为这无人敢违抗的一国之君,那她留着这些东西又有何用呢?
任由他去罢。
卫嫱目光淡淡。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卫府回宫后,卫嫱总觉得李彻望向她的目光里,愈发多了一丝柔情。
转眼间便到了大婚前一日。
宫人早早便奉上华丽的红嫁衣,嫁衣以金丝线勾勒缝制,衣袖处更是由绣娘精心地绣制了一对凤凰。
李彻与她道,他们便像寻常夫妻那般举办一场婚宴,拜堂、成亲,是他身为三皇子时,便自幼奢求的事。
而今终于美梦成真。
说这句话时,男子唇角不经意地勾起,狭长的凤眸也闪烁着欢喜的光影。
李彻抱着她,自身后搂住她的腰身,声音缱绻:
“阿嫱,我终于要娶到你。”
他并未举行立后大典,而是循着旧规,宛若寻常眷侣般与她拜堂。
在这件事上,李彻倒格外地守矩。按着习俗,二位新人成婚前一夜需得分隔两地,待到吉时,新郎官才可以上马迎亲。
而新娘,则要在前一日守着闺房、闭门不出。每每此时,便会有娘家人陪同着守屋,于她出嫁之前,再为新娘梳着最后一次发。
卫嫱从未想到,李彻竟准许他的兄长进屋。
房门被人自外推开的那一刻,濯濯月影倾洒,银光覆在她那一身火红的嫁衣之上。卫嫱怔怔地看着,兄长一身白衣踏月而来。他乌发高束起,立于宫阶下,朝她遥遥一拜。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兄长的手筋脚筋皆被李彻挑断了。
这使得他走起路来,也有几分吃力。
簌簌的冷风拂过兄长袖摆,卫嫱放下手中骨梳,迎着那道月色望去。好些日子未见,兄长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他就这样匍匐在地上,落下一地细细碎碎的影子。
一旁的宫人见她红着眼、怔忡良久,几经犹豫,还是上前道:
“娘娘,芙蓉公子还在地上跪着呢。”
卫嫱这才倏尔回神。
她忍着情绪,唤了句“平身”。兄长一手撑着地面,艰难地自地上站起。
冬风灌了他满袖袍。
兄长走来时,步履有些踉跄,眼前三道宫阶,竟让他吃力地走了许久。珠帘轻轻碰撞着,对方摇摇晃晃的身形亦落入卫嫱眼中。行至她身前,接着微黯的灯色,她居然能看见兄长鬓边白发。
和额前冒出的、那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少女一下红了眼。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消瘦的、甚至有几分狼狈的男人,曾经也是京城第一剑客,也是名冠天下的芙蓉公子。
周遭布满李彻的眼线,她不敢去扶兄长,更不敢哭出声。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卫嫱就如此看着,兄长在袖袍中摸了摸,片刻竟也摸出一把骨梳来。
月色轻缓落下,浅浅一层银光将二人身形包裹。兄长白衣飘飘,立在她这一袭火红嫁衣身侧。遥遥望去,他竟如同穿了一身丧服。
一红一白,令人触目惊心。
兄长用仅有三根手指的右手,紧紧攥着那骨梳。迎面一道清雅的兰香,兄长温和垂眼。
“小妹,不哭。”
“兄长来给小妹梳头啦。”
他压低着声,斯文道:
“新娘子在出嫁前一晚,需得娘家人为她梳上最后一次发。兄长便去求了陛下,陛下准许我再来见我的小妹一眼。小妹这一身嫁衣,很……漂亮。”
正说着,兄长轻轻笑了声。那笑声闷闷的,竟叫人无端听出几分落寞来。
他的手指修长,拆开少女发髻。
卫嫱一身红衣,端坐于妆台前,看着妆镜中兄长低垂着脸颊,唇边轻声哼唱一支柔缓的曲儿:
“一梳梳到尾。”
“二梳……”
“举案齐眉。”
轻缓的小调在耳边舒展开,男子落下的乌发遮挡住濯濯银光。兄长就这般于她朦胧的泪光中,逐渐模糊了身形。
庭院的风愈发烈了,浓云骤聚,这一场大雪便要浩浩荡荡地落下来。
卫嫱没有阿娘,自幼时起,便是兄长为她束发。
即便而今仅有八指,不过顷刻之间,兄长已为她梳好了一个精致漂亮的发髻。妆镜中那两道目光相撞着,阿兄眸光虽为温缓,却似乎仍有千言万语。
心绪百转千回,竟不知自哪句话说起。
片刻后,卫嫱眼见着,阿兄微微挺直了后背。他转过身,声音清润,同周遭宫人道:
“各位可否通融我少时,在下有些身为娘家人的体己话,想要单独与皇后娘娘说。”
身为兄长,于小妹出嫁前夕单独与她叮嘱几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左右宫人相视一眼,却是面露难色。
卫颂便道:“不必很久,半炷香的时间便够。”
几经犹豫,众宫婢终是看着这位新后的份上,做了让步。
门扉阖上。
桌角边银釭黯了一黯,唯一一束火苗跳动着,将光束送入二人眼眸中。
兄长忽尔神色凝重,自从袖中又取出一物。
卫嫱低下头,看着对方递上来的银色药瓶,一愣:“兄长,这……是何物?”
微凉的瓶身,攥得她右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瞬之间,一个大胆的想法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兄长要带她逃。
——兄长仍未放弃,带他可怜的小妹,逃出这吃人的深宫。
凉风穿庭,将窗边竹帘吹打得哗啦啦作响。隐约之间,似有大雪纷纷而落,令人周身也瞬间冰冷下来。
卫嫱听着,兄长压低了声音,郑重其事地同她说道:
“小妹,这是一枚假死药。”
假死……药?
她的心口又突突跳了跳。
“倘若你不想嫁给李彻,或是日后后悔了,这枚药丸,可作为你最后的退路。”
兄长顿了顿,月色于他瞳眸间涌动着,他垂下浓密的眼睫,遮挡住眸底的情绪。
“小妹,这枚假死药,兄长已事先帮你试验过了。服下这枚药丸,待到一炷香之后,药效便会发作。你会浑身颤抖,口吐鲜血,犹若身中剧毒。过不了一刻,即便这世上医术精妙之人,也探不出你的任何脉息。”
“到那时,在众人眼里,你与毒发身死无异。”
第36章 036 待醒来后,她便能彻底解脱……
兄长压低着声, 神色认真。
这一席话语,明显让卫嫱一愣。
手中的银色药瓶遽然发烫,让她如同攥握了只烫手山芋。她杏眸圆瞪, 震惊地凝望向身前兄长。月色如轻纱般笼在他周遭, 愈衬得兄长面色发白。
兄长道,这假死药, 也是他近日研制出来的。
“服下之后, 假死七日。待七日药效一过, 你便会自沉睡中苏醒。”
说到这里, 兄长顿了顿声,而后才道:“只是这药效发作时,会让你身子很疼,小妹,你需得忍一忍……”
虽说死亡是假的。
可服下此药之人, 口吐鲜血, 颤抖不止。卫嫱想,这样的反应可不会是装的。
兄长目光掠过, 望向她时, 又多了一丝心疼。
可什么样的疼, 能比她这些日子受过的苦难还要难熬呢?卫嫱并未告诉兄长,自己在铁房中的遭遇。
少女抿了抿唇,掩去眼底情绪,将药瓶藏入火红的嫁衣中。
夜风呼啸而至,带着满地白霜,扑通通砸在窗牖上。
珠帘琳琅,被夜来的东风拂动得一片脆响。忽然间,窗扇“呼啦啦”响了一遭, 浩瀚的风声愈发,不受控制地破窗而入,穿过那四扇雕花屏风。
耳旁一阵料峭风声,犹如利剑登时穿过,锋利的剑刃直指银釭上的灯芯,“嘭”地一声轻响,房屋瞬间黯淡下来。
浓黑的夜幕瞬时将周身包裹住,二人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兄长,小心。”
卫嫱赶忙扶住身侧男子。
兄长本就行动不便,又患有夜盲之症,这黑暗来得猝不及防,险些叫他摔倒。回过神时,少女那一只素手已搭至他胳膊上,微弱的月光盈盈,就这样撞了他满怀。
卫嫱担忧望向兄长。
这月色即便入窗,却也太过微弱。
微弱到足以让兄长目盲,看不清眼前之物。
匆忙之中,卫嫱手指搭向兄长腕间。
只一刻,她大惊失色!
兄长的脉息,怎么……怎么变得这般微弱?!
卫嫱是由兄长教养长大的,除去剑术,兄长每学一样东西,便也会教她一样。虽然她学得并不精,却也略微通晓些皮毛。而今她搭向兄长脉息……
少女猛一抬头,满目震惊。
“兄长,您……”
男子的手臂顿了顿,须臾,耳旁落下一声轻叹。
月色清莹,又被雪色蒙盖了乌黑一层。于一片黑暗中,她并不知兄长能否看清自己。泪光在卫嫱眼眶中打转,她想起来——
是李彻,残忍地挑断了兄长的手筋脚筋。
哥哥曾是那样风光霁月的人啊……
如此想着,卫嫱再也禁不住,她搀扶着兄长的胳膊,无声落下泪来。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细细密密的砸入那火红的嫁衣中。
兄长虽看不大清楚,却能听见身旁小妹的抽泣声。卫颂皱起眉心,神色也逐渐变得慌乱。
“小妹,小妹。”
阿兄沐浴在一片黯淡的月光里,声音也有些发急。
“你莫哭。”
一听到她哭,卫颂的心都要碎了。他循着那声音探出手,想要拭去少女眼角晶莹。
“可是……兄长吓到你了?不碍事的。小妹,兄长只是生了一场大病,过阵子病就会好。不碍事,不碍事的。”
他越这样说,卫嫱就越发难受。穿庭的冷风呼啸入耳,伴着她声声抽泣。
除此以外,天地之间一时寂静。
委屈,心疼,悔恨,愧疚。
一刻间,所有情绪翻涌,悉数涌上心头。
叫卫嫱眼含热泪,不禁抱住身前的兄长。
扑面一道清雅的兰香,那兰香并未有往日那般清淡,似由人刻意薰得浓烈了些,像是要遮挡住那一阵苦涩的草药味道。
男子身形微直,他垂下一双温柔的双目。虽是眼前一片混沌,兄长眼神、动作依旧柔缓。
对方的大手落在她发顶处,轻轻拍打着,又及她单薄的后背。
“不碍事的……”
忽然间,房门被人从外打开。
“砰“”的一声响,夜风遽然入户,料峭的寒风撞开微掩的门窗,送来一阵令人瑟瑟的寒意。
寒风中夹杂着一缕龙涎香。
卫嫱顺势回眸。
只见一片昏暗的夜色间,有人踩着银白的月光,步步踏上那铺满寒霜的宫阶。
门外众人满脸惊惧,惶惶然跪拜:
“奴婢、奴婢参拜圣上——”
李彻目光灼灼,凝望向她。
准确的来说,他目光定定然,落在前一刻尚在卫颂怀中的卫嫱身上。
即便月色无比昏暗。
四目猝然相撞,此一刻,卫嫱在李彻眼中感受到浓烈的杀意。
一颗心猛地一跳,牵连得右眼皮亦开始疯狂跳动,让卫嫱下意识伸出手,将暂且目盲的兄长护在身后。
李彻眉心轻拢起。
今日对方倒没有穿那一身龙袍,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愈发丰神俊朗。
冷风猎猎,拂过男人鲜红的衣袍。他就这样眼瞧着同样一袭红衣的少女,眉间蹙意愈浓。
孙德福未跟着皇帝前来。
李彻身后,那一身黑色劲装之人,正是卫嫱早有耳闻的闻铮闻大人。
对方乃李彻心腹,听闻其武艺高强,当年便是他将身中毒酒的李彻自那尸山骨海中背出来。
而挑去兄长手筋脚筋,废其一身武艺之人,亦是闻铮。
“扑通”一声,冷风吹拂,门扉碰撞出巨大的声响。有簌簌雪花飘入寝屋,覆盖在那黯然失色的银釭上。
卫嫱站直了身形。
李彻、李彻今日怎的突然前来……
夜潮汹涌,男子声息泛着冷。
“让朕瞧瞧,朕的好皇后是在做什么。”
“新婚前一夜,与旁的男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
卫嫱赶忙矢口否认:
“陛下言重了。”
“言重?难不成还是朕看错了。”
他走近些,那龙涎香气亦随之拂近,落在少女蜷长的眼睫上。
“还是你又要说,他只不过是你的兄长。”
说这话时,李彻歪了歪脑袋,眼里闪过一丝戏谑。
月色轻盈,落在卫嫱那一袭红衣上,少女面色被衬得愈发惨白。
她深吸一口气,道:“兄长有夜盲之症,又被废去了武功,适才灯展忽而熄灭,唯恐兄长摔倒,故此我才扶了他一把。”
这些都是实话。
至于她为何在兄长怀里……
二人只是兄妹,是阿兄将她教养大,自幼时起,兄长便不知抱过她多少次。而今乃是她出嫁前夕,她嫁给的又是李彻这般人物,叫兄长怎能放心的下?
她知晓,李彻根本不会听她解释。
虽如此,她仍试图道:“兄长他……只是我的亲缘。”
李彻一双凤眸泛冷,那深邃的瞳眸,居高临下地睨了她良久。
男人眼神之中带着审视,怀疑,质询……终了,他讥讽地扯了扯唇角,唇边勾起一抹冷笑。
“亲缘?”
李彻道。
“那倘若,朕非要你在此夜,斩断亲缘呢?”
轻飘飘的一声,对方声息随风,便如此落入卫嫱耳中。不带有任何感情的一句话,登时便让少女一愣,她面色凝滞,一息之后,面上顿然变得煞白。
李彻缓步走近。
他逆着月色,踩在满地银霜之上,不疾不徐的步履,宛若一道催命符。
惊惧之色于卫嫱微红的眼眶中打转。
须臾,她抬起头,声音颤抖:“陛下,要奴婢……做什么?”
他“唰”地一声,拔过闻铮腰际长剑。
月色铮然,于铁剑上掠过一道刺目耀眼的寒光。李彻面色未变,冰泠泠的剑气于眸中一闪而过。
男子右手指节收紧。
修长的手指紧攥着剑身,他行至卫嫱身前,低下头,声音缓缓:
“卫嫱,你知晓,朕已经不喜他许久了。”
“不若便趁着这大婚前夕,斩草除根。”
卫嫱杏眸微瞪。
不可!
她直勾勾看着那把剑,将兄长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忽然间,右肩上多了一道力,兄长亦轻声:“小妹,到我身后来。”
自古以来,都是兄长护着妹妹。
哪有让小妹为兄长挺身而出的道理?
卫嫱未理会兄长,她紧咬着牙关,倔强盯着李彻。
后者面上已有不虞。
虽如此,一身喜服之人仍开口,他慢悠悠道:“卫嫱,只要你闪开,过往的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无论是那一杯毒酒,或是过往二人全部的恩怨情仇。从今夜之后,她便是这大宣唯一的皇后。
李彻道:“你可要想好了,朕的皇后。”
正言道,男人手腕微微一勾。长剑登时被他轻挑起,剑锋凌厉,直朝她身后的卫颂而来!
似乎察觉到了凶险,兄长并未躲开,反而猛一伸手抓住小妹的胳膊,欲将其护至身后。
剑气来势汹汹。
直指兄长命门!
只这一瞬,卫嫱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攥握住手中的银瓶,忽一倾身,以左肩替兄长生生挡住那一剑!!
长剑就要穿透左肩,皇帝猛一皱眉,快速收势。虽如此,锋利的剑锋仍划破那件鲜红的嫁衣,于卫嫱肩头生生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
一声闷哼,有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上落下,下一瞬,少女倔强抬头,面上俨然失了血色。
李彻凝眉,望向她。
男人右手紧攥着剑柄,手掌未松,长剑也未朝前再送入半分。一时间,月色呼啸,寒冷的庭风吹彻,将庭院内梅花扬动得纷纷而落。
雪粒扑窗,飞过屏障。
卫嫱眼睫上似是覆了一层寒霜。
她好疼。
左肩处痛极了,痛得她牙关打颤,险些要落下泪来。虽如此,少女面上却未有任何退缩之意,她紧咬着下唇,将兄长死死护在身后。
再刺入一寸吧。
卫嫱心想。
再偏移一些,再刺入一寸。
让兄长给她的假死药,明目张胆地派上用场。
卫嫱想,自己兴许是疯了。
假死于李彻剑下,于她而言,竟让她心中涌上一丝快感。
她闭上眼。
左肩处痛意未消,那样令人牙关打颤的钝痛感,随着夜风的呼啸声愈演愈烈。
李彻剑气顿住,少时间,他忽然一抽剑。
汩汩鲜血自鲜红的嫁衣渗出,顺着她的左肩,直往下流。
兄长上前,匆忙点住她的穴位。
她倒在阿兄怀里,垂下双目,看不见身前之人的神色。
她也未去看身前之人神色。
李彻如今是何面色?
是震惊,是失望。
是愤怒,是嫉妒。
她已无暇顾及。
卫嫱虚弱地倒在兄长怀里,只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着窗牖。窗扇被冷风吹得翕动,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那人沉声。
他似乎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
“来人,给朕将这个贱婢……拖下去。”
“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
她就这般,再次被李彻关了起来。
幸运的是,李彻近日不知在忙些什么,竟无暇将她再关入那冷冰冰的铁房之内。对方将她禁足在了纤华轩,与之一同被剥夺去的,还有那一顶无比奢华的凤冠。
月息不知被他调至何处,而今也不在纤华轩中。
似乎害怕她再逃跑,宫殿之前,把守了不少宫人侍卫。也是因此,被关在深宫的卫嫱得以知晓纤华轩外的消息。
她听闻,李彻虽将她关在纤华轩,封后大典却仍未因此停止。
群臣上谏,李彻终是纳了丞相之女萧氏入宫,而那一场婚宴,自然也换了新娘。
翻了黄历,算了八字,帝后大婚匆匆定在了三日之后。
李彻以国礼,迎娶左丞相之女,萧玉嫆为后。
关于萧氏,卫嫱有些耳闻。
若是她未记错,当年先帝为李彻指婚的,便是这萧家小姐。
大雪呼啸,卫嫱低下头,静默看着攥握于手中的银瓶,自嘲般地笑了。
命运弄人。
兜兜转转,李彻仍旧是迎娶了那萧氏贵女。
今夜是帝后新婚,婚宴声势浩大,纤华轩的人手也被调度走了一些。正值此人多眼杂之际……卫嫱心中暗想,兴许,今夜便是假死的最好时机。
如此心想着,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角,打开银瓶瓶盖。
偌大的银瓶,其中只安然躺着一枚黑乎乎的药丸。
卫嫱心中惦念着兄长先前叮嘱:
——服下这枚药丸,待到一炷香之后,药效便会发作。你会浑身颤抖,口吐鲜血,犹若身中剧毒。
——待七日之后,药效褪尽,她会从昏睡中苏醒。
“只是……”
“小妹,这药效发作时,你会很疼很疼。”
可到底有多疼呢?
她并未兑水,将这药丸干咽下去。方服下的一瞬间,她的心脏便开始痛了。
好似自入宫以来,于浣绣宫,于金銮殿,于鸣春居,于纤华轩……她回忆起自己经受过的所有委屈,让她一点一点,慢慢模糊了视线。
待醒来之后……
卫嫱心想着,待醒来后,她便能彻底解脱。
第37章 037 “卫姑娘……没了。”
心脏骤痛不止。
卫嫱额头开始冒汗。
细细密密的汗珠, 自前额与发隙间渗出,她紧蹙着双眉,感受到汗水扑簌簌而下。不知不觉间, 卫嫱眼前已一片迷蒙, 她紧咬着牙关,面上一片煞白。
药效已开始发作了。
少女紧攥着手中的帕子。
兄长, 好疼。
便在此时, 庭院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步履匆匆, 正朝她这边小步跑来。
行至殿门口, 对方出示了令牌,房门“砰”地一人,由冷风吹带着,被人自大殿之外推开。
“卫姑娘。”
风雪飘摇,来者衣肩上雪粒尚未来得及消融, 随风带入满院寒霜。
“卫姑娘?”
那宫人又唤了一声。
卫嫱抬眸, 却见对方微低下头,月色昏暗, 她看不清来者神色, 只听见耳旁落下一声:
“卫姑娘, 陛下唤您前去敬酒。”
那宫人语气规矩而本分,一双眼也不敢望向卫嫱。
这样一句话,引得少女怔了怔。钻心之痛不止,卫嫱撑了一把桌案,月色映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陛下……唤我?”
对方点头。
此言方一落,分毫不容卫嫱拒绝地,立马又有宫人迎上前,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今夜, 京城落满了大雪。
清霜微重,自飞檐上扑落,压低了开满玉梅的花梢。雪白的梅花上,缀满晶莹剔透的雪珠。昏暗的月色被纵横的树枝筛过,流落下满身婆娑。
卫嫱踩着松软的积雪,忍痛朝前走。
越往前,越是雪色与喜色漫天。
帝后大婚,李彻果然将这一场婚宴办的声势浩大。
她远远的便听到锣鼓声息,一声接着一声,弥散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昏夜里。不过少时,她便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正殿,满目喜色冲撞着,登时映入卫嫱的眼帘。
这也是卫嫱第一次,看到那位左丞相之女萧氏。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她一身鲜红嫁衣,周身端正地坐在李彻身侧。二人兴许是刚拜过天地,地上的火盆也已撤了。萧氏生的肤色凝白,眉目温婉。那一双眼更是慈眉善目,缓缓朝卫嫱望来。
只一眼,卫嫱便在心中断定。
这定是一位教养极好,性子温和的千金大小姐。
只可惜,将要嫁给李彻这个疯子。
如此想着,卫嫱心中竟隐约涌上几分对新娘子的同情来。她忍着药效发作的痛意,兀自走上前,朝这一对新人跪拜。
男人目光轻飘飘掠过她的周身。
她行了个大礼。
满屋子的喜色,唯有她一身素白清雅,与这周遭的人群格格不入。
冷风拂过少女发鬓,吹落她鬓角几根青丝。
“奴婢参拜陛下,参拜皇后娘娘。”
兴许是服了药,她的嗓子微哑,声音很轻,却是不卑不亢。
一旁有宫人端来酒盏。
金樽清酒,吉时佳酿。
卫嫱目光平静垂落,她走上前,将那杯盏斟满。
抬头时,正对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
仍就是那样好看的一双凤眸,那眼神却冷的让人发寒。
李彻眸光微凝,睥睨于她周身。阴冷的视线中,隐约带了几分审视与考量。
对方似乎在打量着她的神色。
又似乎……
在等着她服软,等着她求饶。
“上来。”
极淡的一声。
李彻道。
“跪下。”
双膝磕碰在地,自冰冷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钝痛。
又有汗珠豆大,自额间扑簌簌坠落。目光之前,李彻的身影忽然自一个,变成一双……
一个人,一双人。
眼前忽然多了许多个李彻,目光阴森寒凉,如同驱散不开的夜潮,将卫嫱瘦小的身形裹挟。
药效发作,她竟还出现了幻觉。
心脏隐隐生疼,卫嫱神思飘忽,双手高举起酒觞。
“奴婢……”
“敬陛下,敬皇后娘娘……”
忽然间——
“砰”地一声响,手臂似是撞到某物,精致的摆台遽然被打翻,酒水湿淋淋的,就这般落了一地。
身后,众侍人惶恐跪了一地。
“陛下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李彻眸光微变。
卫嫱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已分不清身前有何物,听着酒台打翻之声,她的一颗心竟也不禁随之提起。恍惚间,似有人逆着灯火走至她面前。
于一片朦胧目色里,落下一道火红的身影。
大红色的喜服,其上勾勒出一只金纹游蟒。夜风吹涌着,男子衣袖摇摆,那只游蟒忽然浮动至卫嫱身侧。
她的下巴被人抬起,对上那一双带着薄怒的凤眸。
她张了张唇:“陛,陛下……”
男人凤眸冷冽。
喜酒于地上恣肆蔓延,酒气氤氲至卫嫱素白的裙摆处。她的下颌被人紧攥着,对方手指青白,捏得她骨头发疼。
少女声息微弱,迎风送来淡淡的梨香。
“陛下……恕罪……”
这一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李彻目光沉沉,垂眼睨着她。
对方一身喜服,居高临下,如高高在上的上位者,轻.佻地审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眼底薄怒未消,反倒是在瞧见少女那双倔强的双眸时,那愠意变得愈发浓烈。
她未低头。
她不肯低头。
不肯低头、放低姿态地同他说一句,陛下,臣妾知错。
那个男人,当真就这般好么?
皇帝冷笑一声,命令道:“倒酒。”
酒杯就此斟满,如此满满当当的一杯喜酒,就这般被身前之人攥握在手中。
李彻另一只手捏着她的喉咙,逼迫卫嫱抬起头。
“陛下,陛——唔……”
冰凉的酒杯碰撞上嘴唇,她瞪圆一双杏眸。在场所有人皆看着——一身喜服的皇帝微倾下身,他阴沉着脸,径直捏住少女的下巴。
如当年被对待般地,他将那灼烈的喜酒,强行灌入卫嫱的喉咙!
卫嫱面色遽然一白。
而后,她猛地低下头,剧烈咳嗽起来。
她平日便滴酒不沾,何时曾引过这般猛烈的酒水?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大杯……少女面上登即翻了红,面色也白一阵青一阵的,喉舌间火辣辣,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
正座之上,萧氏似乎想要起身,萧玉嫆声音中带着惊惧与担忧,柔柔唤了声:“陛下……”
李彻根本不理会萧氏。
男子目光阴郁,他捏着卫嫱的喉咙,又命人倒了一杯酒。
这一杯,坛中酒水终于见了底。
浓烈的酒气呛鼻,顺喉滑入肺腑中,只一瞬间,让卫嫱四肢百骸也都烧了起来。她禁不住那浓烈的烧灼感,狼狈地趴下去干呕。
半晌,竟呕出一口鲜血。
腹部一阵绞痛,血腥味倒涌,充斥着她的喉咙。
卫嫱看见,身前的男人一拧眉,终于变了面色。
“卫嫱?”
对方开始喊她的名字。
“卫嫱,你在做什么?”
眼前落下一道大红色的喜服,李彻愈走近了些。卫嫱未应答他的话,她只知自己而今腹中绞痛,十分难耐。
她一张脸更是满面痛苦,十分苍白。
卫嫱忍不住那痛意,浑身颤抖起来。
“卫嫱?”
李彻的声音明显慌了。
她又呕出一口血,竟生生呕在男人那鲜红的喜服上。
见状,李彻竟也顾不得那血迹,她的身形被对方捞起,软绵无力地倒入那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耳畔生风。
料峭的寒风吹刮着,耳畔响起人群的惊慌声,整个大殿乱作一团。卫嫱听见有人尖叫:“酒中有毒!护驾,保护圣上,保护皇后娘娘!”
“护驾!保护圣上——”
余光瞥见那壶被喝得干净的喜酒,卫嫱于男人怀中虚弱地抬起头。
殿外风雪呼啸。
雪色虽将月光遮掩,偌大的婚殿内,灯色仍是烟煴摇曳,未有停歇。灯影笼罩着,将李彻面色照得白皙,卫嫱抬起头,看见对方冰凉光洁的下颌。
她看见,李彻惊慌地为她拭去唇角血迹,朝外匆匆唤了声御医。
酒中有毒!
四年之后,卫嫱头一次在对方的眼神中看见慌乱。
此般方寸大乱的眼神,她在很久之前也见过。
彼时,对方尚是得先帝器重的三皇子,而自己也是卫家小姐。兄长在侧,爹爹也未因病离世。
她生了一场重病,高烧许久,半只脚几乎踏进了鬼门关。
醒来时,右手手腕处多了一根红绳,绳上绑着一枚通体莹白的平安玉扣。
卫嫱抬眸,对上少年那双慌乱的眼。
这样的眼神,卫嫱平生只见过两次。
前一次,少年李彻跪在她床榻边,他明明也淋了场大雨,却万分固执地守在她身侧,等她醒来。
后来卫嫱才知道,自己手腕间的那枚玉扣,是高高在上的三皇子,一步一叩,跪了整整九十九阶,于菩提神像前为她求得的一块护身玉。
冷彻的冬风拂过宫廊,吹落庭院内玉梅簌簌,雪粒纷纷撒撒,遥遥望去,树枝上竟像是落满了梨花。
卫嫱卧倒在李彻怀里,看着他逐渐苍白的面色,声息愈来愈弱。
“奴曾奉陛下一杯毒酒,如今……陛下喂奴婢一杯。”
“奴婢与陛下,从此……两清。”
“奴婢恭祝陛下,花好月圆……鸾凤和鸣,千秋……万岁……”
她又呕出一口鲜血,颤抖着声音道:
“……人……人寿……年丰……”
说也奇怪,卫嫱知晓——她明明只是假死,明明待到七日之后,她便能自这沉睡中苏醒。
可为何,她的心却疼得如此厉害?
那腹中的绞痛似是蔓延至胸腔之中,绞得那颗火热之物,竟也跟着她的声息开始发颤。她的心好疼,疼得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泪水极烫,烫得一贯沉稳的男人,在一瞬间晃了神。
泪眼模糊间,她听到李彻喊:
“不要睡。”
“不要走。”
“阿嫱,求你……不要离开朕。”
男人伸出手,似乎将她的身形抱得越紧了些。他的声音很低,低得仅有她一人能听见。
卫嫱扯了扯唇角,艰难地朝李彻露出一个微笑。
她心想,兄长这假死药,可真不掺假。
眼前竟开始浮现临死前的幻想了。
恍惚之中,她居然看见当初那个青涩、单纯,却又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卫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对不起啊,是我没用,把……把你弄丢了。”
“阿嫱其实……也很喜欢,很喜欢彻哥哥。只是……只是爹爹与兄长……”
“……太重要,太重要了。”
她喘着气,声音越来越轻。
“你、你莫要这样抱着我,我……我有些喘不上来气了。”
“彻哥哥,你抱我……抱得好紧……”
“啪嗒”,极轻微一道泪滴声。
天上的雨竟落在她面上。
下雨了。
每逢天晴,琅月宫的少年总会忍着浑身瘙痒,跑至花园里为她捉蝴蝶。
她眯起一双眼,却看着李彻两眼通红着。对方张了张嘴唇,不知对着她说了些什么。药效发作时很疼,可卫嫱的一颗心却是更疼。
渐渐地,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匆匆一阵脚步声,似有太医成群,提着药匣跑进大殿。
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她终于听见耳旁模糊而又沉重的一声:
“陛下……节哀——”
“卫姑娘她,没了……”
……
原是喜气腾腾的大殿,登即陷入一片沉重与慌乱。
有太医上前,检查过卫姑娘先前服用的酒水。那一整壶酒已被她喝光,至于杯盏中的剩酒……也已被她呕出的鲜血染尽。
银针没入鲜血,取出时,长针已发乌黑之色。
张太医躬身,有几分胆寒地同座上之人道:“回陛下,确实是酒中有毒。微臣方才探过卫姑娘脉象,卫姑娘——”
说到这,他顿了顿,迎上皇帝迫切的眼神。
太医叹息道:“卫姑娘身中剧毒,已……无力回天……”
此言一出,周遭之人慌忙跪拜下来。
“陛下节哀,陛下……节哀——”
窗外大雪忽尔倾盆,雪白的鹅毛簌簌而下,随冷风纷飞着,为这满室鲜红的天地间覆上一片悲恸的哀色。
雪粒纷纷扬扬。
帝王颤抖的鸦睫上,亦覆了一层寒霜。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面上一片煞白,失神良久。
直至一声传报,打破了眼下的寂静。
“报——”
“芙蓉公子求见——”
如同抓住某根救命稻草般,李彻回神。
再出口时,他才惊觉自己嗓音的沙哑可怕。
“宣。”
大雪纷飞,喜色漫天。
男子一袭白衣,闯入正殿。
只一眼,卫颂便看见气息已绝的小妹。
以及小妹身前,面色怔忡的年轻帝王。
众臣子从未见过这样的新帝。
他们心目中的皇帝,一贯是高高在上,清冷自持,即是泰山崩于前也不动声色,何曾有过眼下这副模样?
李彻眼眶微红着,两眼布满血丝。
喉舌间似乎有什么异物堵着,叫他呆呆地望向来者,半晌之间,男子竟说不出话来。
卫颂朝他一拜:“陛下。”
胸腔之内,那颗火热之物颤动着,撕裂着。
一身喜服的男人强压下心头情绪,沙哑出声:
“卫颂。”
他忍着情绪,往日里高傲的男子,在这一刻竟像一个犯了错事的孩子,哀求起自己曾经的老师。
“她不知怎么,睡了过去。”
“卫颂,你可否替朕……救一救她。”
卫颂弯下身,伸手探了探少女鼻息。
紧接着,他将少女身形打横抱起。
李彻赶忙道:“你要做什么?”
卫颂身形颀长,那清瘦的身影顿住,他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忍着莫大的哀痛。
须臾,他轻声:
“陛下新婚,不敢叨烦。”
“微臣要将小妹……葬在父亲身边。”
言罢,不等李彻开口,卫颂双手又收紧了些。他怀抱着自己最心爱的小妹,一步一步,朝满堂喜色的大殿之外走去。
无人拦他。
无人敢拦他。
殿内满室鲜红,殿外鹅毛纷飞。
点点扬花,枝头的月影被冷风吹得碎裂,残雪飞扑着,落在人的衣肩与发梢。
忽然,他听见身后响起一声:
“站住。”
第38章 038 “陛下节哀!”
是李彻的声音。
皇帝发令, 男人步子顿住。转瞬之间,李彻走下殿,越过卫颂身形。
他来到卫颂身前。
夜风轻拂着, 皇帝眸光清明了些许。他一身喜服挡在卫颂身前, 遮挡去了其离开的路。
卫颂微蹙起眉:“陛下。”
冷风呼啸,吹拂过男子的鬓发与衣角。
“陛下这是何意?”
一个令人惊恐的想法涌上卫颂的心头。
主座上的萧玉嫆亦抬眸, 望向皇帝。
只见李彻微红着一双凤眸, 他眼底恸意仍未消退, 目光直勾勾盯着卫颂怀中气息已绝的少女。
月色与灯色倾照着, 她的面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纸。
这一刻,她彻底乖顺听话,彻底不再会违抗他。
也就是这一刻,李彻的心底里传来一阵剧痛。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疼痛,竟比他当年饮下毒酒时, 要痛上百倍、千倍。
他的心底里空落落的, 可他的目光里却满带着执拗与执念。须臾,男子出声, 声音里已然有了命令。
李彻道:“放下她。”
卫颂将怀中少女抱得更紧了些, 大胆迎上皇帝的视线。
“陛下, 微臣要带小妹回家。”
李彻反问:“回哪里?”
素衣之人未有分毫犹豫:“回卫家祖宅,回到阿爹身旁。臣会将小妹与父亲按葬在一处,让小妹的灵魂得以安息。”
害怕面前的疯子再生事端,他刻意咬重了后半句话。他这是在提点对方,斯人已逝,死者为大。
让小妹魂归故里罢。
李彻比他想象的还要疯,还要难以对付。
听了他的话,对方竟阴恻恻笑了。
他眉眼舒展开, 一双通红的眼凝望向卫颂。
准确地说,是凝望卫颂怀中毫无声息的少女。
他道,声音竟有些癫狂。
“谁准许你带她走了?”
“她的家在皇宫。”
“即便是安葬,她也只能葬在朕的身侧!”
此一言,包括卫颂——众人皆一愣。旋即立马有护卫冲上前,结结实实的挡住了卫颂的退路。
后者拧眉。
“陛下?”
卫颂的面色也阴沉下来。
“吾家小妹已然亡故,她甚至是……死在陛下手中。便是这般,陛下也不肯让她安息么?!”
“将她强留在宫中,然后呢,单单留下一具躯壳。这叫她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微风拂过男子素白的衣袖,他如同身穿了一身雪白的孝服,昂然立于这天地间,竟也不顾得君臣规矩,向杀死自己小妹的始作俑者宣泄一个该属于兄长的怨气。
卫颂声音清朗,掷地有声。
一侧,萧氏坐在主位上,她不知为何,两眼竟也含泪。
“朕便要将她留在宫中!”
“谁说她死了?当年朕也是一杯毒酒入喉,所有人都以为朕死了,以为朕绝了声息。可现在呢?朕还不是好端端站在这里?!”
“皇宫之内,朕有着世上最好的医师。朕说她没死,她就不能死!”
李彻逆着夜风,步步走近。
男子通红着眼,声音也愈发癫狂。
“朕倒要看看,何人说她死了!”
她没死,她只是如自己当年一样,待到他请来这世上最好的医师,定能解阿嫱体内之毒。即便是剧毒,即便是剧毒……
他当年,不是也饮下了一杯毒酒么?!
自己当年能活,而今她也一定能活!
当天晚上,李彻动用了整个太医院。男子甚至连身上喜服都未来得及褪下,他一身红衣立在院落之内,看着太医们低着头,于房中进进出出。
陛下说,卫姑娘没死。
他们便只能汗流浃背地应和,卫姑娘不能死。
一群人于前院后院内忙忙碌碌,各个提心吊胆、屏息凝神。他们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对着一个气息已绝的姑娘灌着各种汤汤水水。
太医们于屋中“忙活”了一夜。
皇帝也在院中站着,目光朝着门窗的方向,如此静守了一整夜。
大雪封天,庭院中落了厚厚一层积雪。
积雪渐渐漫过男子华靴,沾染上他绯红的衣袍。李彻眼睫颤抖着,蜷长的鸦睫之上,已覆上一层细细的白霜。
终于,在第一缕曙光落入庭院,张敞带着太医院众御医,跪在皇帝身前。
年过半百的太医声音沧桑,瑟瑟地劝说帝王:“陛下,卫姑娘她……没救了……”
没救了,是真的没办法了。
纵使他们扎再多的针,熬再多的汤药,又怎可让一具白骨死而复生?
李彻摇头看着他们。
一整夜未合眼,男人眼睑处明显一片乌黑,他摇着头,命人取来毒酒。
“不可以,不可能。”
他喃喃道。
“当年朕明明,明明也……”
正说着,他竟也要抢过那倒了毒酒的杯盏,将其一饮而尽!
周遭宫人忙变了面色,口中高呼着“陛下”,忙不迭上前去拦。
尤其是孙德福,他更是急得面色发白,赶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乃一国之君,怎可以龙体试毒?!
众人匆匆拦下他。
李彻头上金冠微斜,被众人匆匆拦下。眼前宫人又“哗啦啦”地,惶恐跪倒了一排。
众人都与他说——“陛下节哀!”
他们都说,阿嫱已经死了。
斯人已去,活下的人当要朝前看,他还有他的臣子,他的国。
树上腊梅簌簌,随着莹白的雪粒摇摇坠下,只一瞬间,男人眼底的光彩亦一闪寂灭。
李彻苍白着脸色,抬手屏退所有人。
于院中站了一整夜,他的面上失了血色,双腿也近乎丧失了知觉。男人绕开身前之物,步履有些踉跄地朝前走着。行至宫阶前时,忽然又一个趔趄。
孙德福赶忙上前,欲扶住他。
皇帝抬手,命令他也同众人一齐退散。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他一点鲜红的身形。万籁寂静,连风动也变得杳无声息。他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门窗,固执地朝前走去。
推开门,李彻看见静躺在床榻上的少女。
对方的面色同他一样白,那双唇俨然失色,独留下脖颈间的梨香,散发着淡淡的甜意。
比甜香愈浓的,是周遭的药草香。
苦涩的药味,随着冷风扑面而来。男子再也忍不住,俯下身,紧紧抱住身前的小姑娘。
他双手用力,将卫嫱抱得很紧。
对方身形亦冰冷僵硬。
李彻低下头,吞咽着声息,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少女的脸颊。鬓边发丝轻垂下,落在少女冰凉的唇瓣上。
他想听一听,阿嫱的呼吸。
回应他的唯有冷漠的寒风。
冷风扑扑吹打着屏窗,窗台之上,落了一地残缺的日影。
“阿嫱,醒来。醒来好不好?”
男人红着眼,将头埋得愈低了些。他于少女冰冷的尸.体旁低语着,声音已逐渐变得沙哑。
“朕以后……以后不再强迫你了,朕再也不会给你灌药,不会将你关在铁房,不再会……不再会像从前那样对你……”
他顿了顿,用颤抖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面颊。
“阿嫱,其实……也许说了你也不会信——朕往日里给你灌的,并非是避子汤。那是张敞开的治疗哑疾的药。朕、朕……朕真的不知该如何将那药递给你,朕觉得,朕应该要恨你。”
“当年你真的好狠心。”
“你灌了朕那样一杯毒酒,那毒酒那般苦,你却没有丝毫犹豫。朕心想,朕应当是要恨你的,甚至朕打入皇城,不为旁的,也只是想要报复你。”
言及此,男人顿了顿,他的眼眶又慢慢红了。
“在西疆的每一天,朕都无比痛苦。年少的爱人杀死了我的心,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理由,便是带兵攻打入卫府。我只想攻打入卫家,将你抓至身前。我想要好好问问你,如若可以,我真的想要剖开你的心。”
“我好好看看,为什么有人的心,能这般冰冷,这般坚硬如铁。”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死。
他的心死在被年少爱人灌下毒酒的深夜里。
“可是我为何又想着娶你为妻呢……”
冷风吹彻,带起他鬓边碎发。忽然间,“啪嗒”一滴泪落在少女冰冷的面颊处,又顺着她的侧脸缓缓向下滑落。
泪水滚烫。
犹如他那颗尘封已久的心,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复而疯狂地跳动。
年轻的帝王埋首,趴在少女冰凉的尸身上。
他双肩隐隐颤抖着,任由冷风吹拂过他的衣袍。
男子声音低哑,轻微宛若絮絮的微风,不着痕迹地飘散在这空荡荡的庭院中。
他一颗心,也在瞬间变得空荡荡。
“而今,我才终于发现,我原来并不是不爱你。”
“我只是……”
他顿了顿,闭上眼,终于流下两行清泪。
李彻叹息一声,声音变得无比温柔。
“阿嫱啊,我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
他憎恨着当年一杯毒酒,嫉妒着她的兄长,痛恨于她的背叛。
又心惊胆战于她的离开。
他不相信,再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任何人。
他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将年少的爱人留在身侧。
哪怕如今她四肢僵硬,尸身冰凉。
哪怕她再也无法醒来,听他倾诉衷肠,听他再说一句,独属于爱人的甜言蜜语。
他也要留着她。
他们本该纠缠到底,本该生生世世,生生死死。
永不分离。
……
李彻就这般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有一日,卫颂找上门来。
对方一袭雪白的丧衣,忍着心中巨大的哀痛,与他道。
这两天他翻阅了各种书籍,终于找到使小妹“死而复生”的方法。
那是一种古老的秘术,可在人死的七日之内,召唤回已故之人的亡魂。
“代价是,焚烧小妹的尸.体,将她烧为灰烬。”
第39章 039 招魂
什么?
李彻眉心蹙起, 怔怔地望向来者。
温和的日光拂过宫廊,庭院内下了整整三日的飞雪,终于在此一刻放了晴。
皇帝眼底光影亦闪烁不安, 那欢喜的光芒一闪而过, 转瞬便是惊愕与愠怒。
他摔了眼前的折子。
“妖言!”
尽是妖言!
他怎么能烧掉阿嫱的身体?
皇帝面上浮现怒意,直道卫嫱并未身死, 她只是昏睡了过去。
待过几天, 待……再下一场雪。
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被皇帝好一通骂, 卫颂眸光亦微闪烁。他低下头, 朝那九龙宝座上一揖,遗憾道:
“陛下,这怕是能救回小妹唯一的方法……”
李彻仍不听,让他滚。
卫颂:“七日之后,小妹将魂飞魄散……”
“啪”地又是一声闷响, 皇帝将折子径直砸在他身上。李彻头上的十二冕旒又斜了斜, 怒不可遏地瞪着他:
“卫颂啊卫颂,朕看你连舌头也不想要了!”
孙德福赶忙上前, 惶恐地示意卫颂退下。
身为皇帝近侍, 这些天陛下的痛苦, 孙德福都看在眼里。
自从那一夜之后,陛下竟连早朝也不去了,整日便是兀自于屋中抱着卫姑娘的尸身说话,昏昏不思朝政。
众大臣自然见不得陛下这般。
于是乎,这些天,前朝劝谏的折子递了无数道,可皇帝依旧不问政事。
陛下甚至欲跟着卫姑娘殉情。
所幸德福发现得及时,哭天抢地地将陛下拦了下来。
老太监吓得长跪于地,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李彻连连哭嚎。
“陛下,您不能去啊!您这般,倒不如要了老奴的命去……”
“卫姑娘已经去了,您不能再把自个儿逼死了。卫姑娘在天之灵定也希望陛下您好好活着,陛下,咱们活人总归不能被死人给逼死……”
李彻目光变了变,反驳:“她没有死。”
孙德福赶忙点头:“好,卫姑娘没有亡故。那陛下可更得要好好活着了,陛下唯有好好活着,将来才能见到卫姑娘。”
听着德福的话,李彻头痛欲裂。
他头一次觉着,周遭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竟将他的一整颗心都要撕裂下来。胸腔之内传来撕裂般的阵痛,那痛苦,比他四年前离开京城时还要迅猛,还要剧烈。
当天下午,他便传诏,命人前去金善寺请大师入宫作法。
彼时天色将晚,暮云千里,将天际烧得一片霞红。杳杳的木鱼声似从天际边传来,于一片霞影里,有一行出家人缓缓步入宫门。
华玉宫外的宫道上。
一行宫女跟在一名身着贵妃服饰的女子身后,步履轻缓,朝宫门走去。
听见那木鱼声,为首之人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贵妃娘娘?”
萧玉嫆微蹙着秀眉,侧耳。
“贵妃娘娘?”
那宫人又唤了一声。
这一回,萧贵妃才回过神,微风吹动她的眼睫,女子眼底似乎氤氲着某种情绪。
贴身宫女也瞧出来她的不对劲。
那一日,一名宫女忽然暴毙身亡,竟让皇帝当即终止了婚宴,而后的封后大典也不了了之。皇帝未将凤印授予萧娘娘,暂且也只让她以贵妃之位于华玉宫内安置下来。见自家娘娘这般,蓝漪还以为她是在为皇后凤印而烦心。
小宫女于是温声,关怀般地问道:“娘娘,怎么了?”
萧氏仍侧耳。
半晌,她喃喃:“蓝漪,可是本宫出现了幻听。”
“幻听?”
什么幻听。
“本宫好似……听见了木鱼声。”
闻言,宫女蓝漪“噢”了一声,她目光放及远处,了然道:“娘娘是在说这个呀。陛下今日传召金善寺的大师入宫,为卫姑娘作法。”
似乎怕她伤心,蓝漪刻意掩去了后半句话。
——为卫姑娘作法,唤回她的生魂。
萧玉嫆垂眸,轻轻应了声。
“原来是金善寺的大师……”
不知怎的,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座金樽。
金樽之前,有一朵被人精心供奉着玉莲,盘中清水澄澈干净,水波被微风吹得晃荡着,犹如她那一颗摇曳的春心。
她一身素衣,双手合十,立在青帐之外。
周遭是青灯古佛,袅袅圣音。
她听见,坐在帐中的人同自己无奈低吟: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
而今身前宫道深深,萧玉嫆闭上眸,眼眶微红。
……
李彻将金善寺的大师都请入宫中。
金銮殿内好一番作法,为首之人上前无奈道:
“陛下,贫僧只可超度,至于卫姑娘的魂魄……”
“贫僧着实无法寻回。”
“如若陛下愿意,贫僧可再为陛下与卫姑娘结缘。卫姑娘如若转世,兴许会与陛下相见……”
对方这一席话说完,李彻失魂落魄,跌坐在龙椅上。
他抬起明黄色的衣袖,让众法师退下。
偌大的金銮殿,登时万籁俱寂。
夜幕彻底降临,男子褪下明黄色的龙袍,只着了件单衣上榻。
他伸出手,双臂搂住床榻上的少女。
龙床的床纱轻垂着,玉钩上挂满了梨香。李彻甫一入帐,清甜的鹅梨帐中香已然扑面而至。
他眷恋地抱住怀中的姑娘,用额头轻轻蹭了蹭少女脸颊,而后又半撑起身子,将她的头发、衣领整理整齐。
这些天,他一直抱着阿嫱睡觉。
阿嫱很乖,在他怀里既不哭,也不闹。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他宽大结实的怀抱中,李彻低下头,认真仔细地为她清理擦洗着身子,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为她眉心点上一朵鲜艳的花钿。
而后又为她原本发白的双唇,涂抹上娇红的口脂。
日复一日。
他将阿嫱打扮得十分干净漂亮。
而后又嗅着那梨香,讲着小时二人的故事,哄她入睡。
李彻讲,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便已心仪阿嫱。
那时候,阿嫱还是个矮矮瘦瘦的小姑娘。
她惯爱穿一袭浅色襦裙,身上总带着那道清清甜甜的梨花香。少女声线绵软,娇娆轻柔。落在人心上,像一颗未融化干净的蜜糖。
她甜甜喊他,彻哥哥。
“阿嫱。”
李彻抱着她,声线清浅。
“自很早时起,我便喜欢上你了。”
不是喜欢,是很喜欢,很喜欢。
“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他双手收紧了些。
“阿嫱,醒过来,嫁给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男人的声音里竟多了几分哀求。他的声音颤抖着,看着渐圆的明月,眼中浮现上一丝绝望。
明日一过,便是第七日。
他的脑海中,又响起卫颂的话语。
“七日之后,小妹将魂飞魄散……”
“这是唤回小妹的唯一办法。”
心口处猝然一阵钝痛,他微微长大嘴唇,一时之间,竟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
他艰难喘.息着,于少女白皙纤长的脖颈间,喘着气。
“阿嫱,怎么办。你不愿嫁我了,我把你惹生气了。”
“是我把你弄丢了……”
“阿嫱,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惹你生气,我是小狗。”
明月高悬着,银光倾洒,明黄色的帐前落下一地霜白。
男人吞咽着声息道:
“李彻是小狗。”
“阿嫱,李彻他是小狗。你莫要……莫要再同他置气了。你快些醒来,快醒来好不好?我不要你嫁给我了,我放你出宫去,你想去哪里,我都放你走。”
“阿嫱,你别这样不理我……”
他低下头,埋在卫嫱冰冷的脖颈间,颤抖着双肩啜泣。
“你这般,我真的好害怕。”
真的好怕,好害怕。
怕今夜一过,明日的霞光落尽后,真如同卫颂所言,这偌大的尘世间,将消失关乎她的七魂六魄。
她的魂魄也要散了。
明日过后,他再也寻不到她了。
“永失所爱”这四个字,在一瞬间,如潮水一般涌上他的脑海。李彻面色猛一煞白,他身体颤抖得愈发明烈。
那是一种无法克制的颤意。
前半生所有的痛苦与绝望相加起来,都未有这一刻这般浓烈。
他颤抖着双手,紧紧环住自己的爱人,垂下颤抖的睫羽,将她的模样一寸寸映入脑海中。
李彻不知过了多久。
终于,他听到第一声鸡鸣。
曙色青白,金乌跳出天际,渐渐高升。
那一缕曙光照耀着,漫过支摘窗,漫过那明黄色的床帐。
寝殿内银釭燃尽了,八角薰笼内的烟雾亦消散。身前之物缓缓明朗,男子垂下蜷长浓密的眼睫。
他闭上通红的眼,低头,细细亲吻爱人的额心。
少女眉心那一点花钿,在此时此刻愈发明艳。
李彻低哑着声息,同怀中之人道着歉。
他的声音里竟掺杂了些许哭腔。
“阿嫱,对不起。我……我要对你做一件非常不好的事。”
“对……对不起,对不起阿嫱。”
“如若不这般,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对不起,我的阿嫱。”
额头上又落下一吻,他双唇眷恋,吻过她的额心、鼻峰、脸颊。
那最珍重的吻,落在少女面上每一处。
他颤抖的双唇,细细描绘下爱人在这世间最后的模样。
年少时的她,久别后的她。
青衣的她,白裙的她,粉衫的她。
为他做冰糖雪梨粥的她,仰着脸、甜甜唤他“彻哥哥”的她。
于卫府的她,于浣绣宫的她,于纤华轩的她,于金銮殿的她。
于……他怀中的她。
终于,金乌彻底跳出云层,李彻这才恋恋不舍地坐起身。他通红着双眼,朝着殿外唤:
“孙德福。”
孙德福入殿:“奴才在——”
他闭上眼,如同做了某种难以挽回的决定一般,颤声道:
“宣——卫颂……入殿觐见……”
……
第40章 040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
天淡云清。
金銮殿之外, 由人匆匆搭建起祭台。
卫颂一袭丧衣,外披了件广袖白袍,素履木屐, 高高立于祭台之上。他今日并未束发, 满头青丝如此随意地披散着,寒风妖冶凌冽, 拂得男子乌发与衣袂一齐飘摇。
祭台之下, 几名童子率先得了卫颂的指令, 他们各站于东、南、西、北四方位, 同样身着酥衣,手中各执着一根短旗。
鲜红的三角旗帜,其上以墨色绘制了些晦涩难懂的图案。
图案有些许怪异,那冷风一吹,旗帜便随风轻展开。
每一根旗杆与旗杆之间皆由一根极细的红线拴绑着, 于红线之上, 又零零散散地挂了几只铃铛。
卫颂与李彻道,这是他从前游学历练时, 学到的招魂阵法。
阵法一开, 即是出现任何情况都不可随意终止, 直至招魂仪式结束。
因是如此,又有那四面三角旗阻挡着,便是李彻也不能随便上前。
他只能远远地立于祭台之下,看着台上之人施法、布阵、招魂。
今日晨间,将卫颂传唤入宫前,李彻曾犹豫良久。
看着怀中面容安静的少女,他的思绪摇摆不定,抱着她的双手几乎是在打着抖。
他太害怕了。
他不想再失去她。
命人搭建祭台时, 李彻一双眼紧紧盯着身前男子。灯色烟煴至金纹九龙椅的扶柄之上,皇帝两眼发红,声音发抖,好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卫颂便这样长跪于皇帝身前,看着李彻又失神许久。
亲手喂给爱人一杯毒酒,已让他痛彻心扉。
而今却又让他亲手,将至爱之人的身体烧毁。
李彻深吸一口气,忽尔感觉胸腔之内有某物重重一陷,紧接着,便是如针脚般而下的、细细密密的痛楚。
每一针皆落在他心口最柔软、最脆弱之处。叫他每一次呼吸,都体尝到蚀骨钻心的疼。
忽尔一道铜钟声,悠扬的回音,拽回男子纷飞的思绪。
叫他顿然抬眸,紧张地望向台上。
祭台上架起圣火,火焰冲天,竟让天际边的那轮金乌也变得几分失色。不过少时,有人抬着以白布所遮挡的尸.身,踩着不高不低的台阶,缓缓爬上祭台。
他的呼吸忽然一滞。
紧接着,他看见——祭台之上,卫颂眼底似乎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李彻捂着心口,别开脸,低下头。
他不敢去看。
依稀有烟尘传来,周遭隐约流动着烧焦的气息,听见火焰声“噼里啪啦”响起的一瞬,那一袭明黄龙袍之人猛地一弯身。
“陛下——”
众人惊惶看着,方才还一言不发的陛下,而今竟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龙体为重!”
除却祭台上作法之人,其余宫人见状,呼天抢地地于男子身前跪倒了一整排。
李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莫要打扰卫颂招魂。
起初他并不知晓,卫颂原来还有这般本事。
他只知道,今天真是阿嫱离开的第七日。太医院的人告诉他,阿嫱已然故去;金善寺的人亦同他道,人死不可复生。
所有人都与他说,阿嫱亡故了。
但他只知晓,这兴许是自己寻回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忍着巨大的钻心之痛,李彻抬起一张微微发白的脸庞,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半刻之前尚是云雾浅淡,天色清明。
而今金乌啼血,那轮圆日坠入一片灰蒙蒙的云层间。冷风将浓云吹了皱,愈将这天际映衬得一片黯淡。
只瞧了一眼天光,李彻心跳莫名加剧,一颗心也莫名变得惶恐不安起来。
双手拢于袖中,手指缓缓收紧,指尖亦紧张地泛了青白之色。
他一颗心怦怦直跳着,跳到呼吸之间,喷薄欲出。
李彻看着,台上卫颂闭上眼。对方口中轻声念出一串咒语,而后忽然举起拂尘——
“叮铃铃”一阵脆响。
拴着旗柱的红绳晃动,铃铛登即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忽然间,只听“啪”地一声。
四根红绳遽然断裂开!
铜铃叮当当响着,就这样坠落一地!
台下,帝王面色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他猛地站起身,痴痴朝祭台方向凝望而去。祭台之上,白袍之人对着他直直跪下,而又遥遥一拜。
李彻看着,对方似乎伤心欲绝。
——招魂,失败了。
……
卫颂将一个小木盒送至他身前。
庭风极冷,身前之人又身穿得极少,冷风瑟瑟,吹带起卫颂宽大的衣袂。眼前落下一道白影,令座上之人垂眸。
一袭龙袍的男子瞧着那木盒,他眸光颤抖着,却是怔忡许久。
直到对方轻轻一声:“陛下。”
李彻终于回过神。
他两手攥握紧木盒,盒子很轻。
狭窄的、四四方方的木盒,仅用一只手掌便能托住。
装下的却是他此生的爱人。
招魂失败了。
阿嫱身死,神灭。
便是连一副完整的躯体都未给他留下。
大风过尽,只余下着装满骨灰的木盒。
……
卫颂目光淡淡。
这些天的相处,令他也逐渐开始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清楚,只要但凡有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李彻定然会找他前来招魂。
故而他一直等着,等着。
等到了第七日。
如事先预料好的那般,卫颂暗自准备好了一名已亡故女子的尸.体。再以为小妹修整薰衣为由,成功将小妹与那名女子偷梁换柱。
随着那一缕乌黑的烟向天际缓缓飘散……
跪在高高的祭台上,卫颂心想。
他的小妹终于……自由了。
……
李彻沉浸在失去爱侣的悲恸中。
这也给了卫颂的极大的机会,让他趁着对方不备,带着小妹离开皇宫。
他自然不敢带小妹回卫家。
在城南一条鲜有人经过的窄巷,卫颂租用下了两件客房。他将小妹平放在床上,掖好那厚厚的被角。
床榻边摆放着一盏烛台,烛火昏昏,映衬着少女那张白皙清丽的脸庞。
只瞧一眼,男子心思微动。
他的目光缓缓流淌,温柔地淌过少女的周身,不知不觉间,他情不自禁地说起小时候的趣事来。
那时候,阿爹尚在世。
阿爹、小妹和他,是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
少女笑语蹁跹,像一只小蝴蝶般,身着一袭浅色襦裙打他身侧而过。阿妹笑声清脆,弯了一双眉眼,甜甜唤他:
“阿颂哥哥——”
阿嫱是这世上最可爱,最良善的姑娘。
于外人面前,她伶俐聪明,乖巧可爱,无论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但在那时的卫颂眼里,小妹只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她也爱玩,也爱躲懒,也喜欢在闯了祸后可怜兮兮地跑入他屋子中,眼巴巴地求他,届时在阿爹面前说些她的好话。
这世上,哪有兄长不疼惜自家小妹呢?
于是他护着她,宠着她,惯着她。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发顶,无论小妹说什么,他都温声细语、有问必答。
那他又是何时……又是何时发现……
自己竟动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
霞光漫天,夜色突然间坠落下来。
一片昏沉的光影笼在卫颂周身处,男子无声垂眸,眼底依稀有情绪游动。
是自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反问,同时也在质问自己。
是她那一句句清甜的“哥哥”。
是自己眼盲时突然点燃的一盏灯、扶住自己臂膀的一双素手。
或是父亲离世后,她毫无防备地哭倒在自己怀里,楚楚可怜,柔弱无依。
或还是……
卫颂眼睫轻颤。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该这般。
大逆不道。
也许是发觉了自己这等罪孽深重的心思,在父亲离世后,他不能放纵自己与小妹共处一间屋檐下,于是对她说。
他要离开京城,四处游学。
起初,小妹也要与他一起。
他花了好大工夫,才劝说她一人留在京城。那时候的卫颂也从未想过,正是自己这一举动,将妹妹推入了无尽的深渊。
李彻自西北起兵谋.反,剑指皇城。
而那时,他正在谷中修学,除去平日里与小妹偶有通信往来,他与外界再没有任何联系。
待他再出谷时,李彻已然登基。
这一年,卫颂曾有无数次想过,如若当初自己带了小妹离开京城,那该有多好。
最起码他的小妹也不必吃这么多的苦。
而今他带着嫱儿逃出来了,他们终于逃出了皇宫,逃出了李彻的魔爪。他打算从今日起,带着嫱儿远离此等纷扰之地,带她游山玩水。
这一辈子不求出人头地,唯求吾家小妹顺遂安康。
记忆悠长,遥远,伴着夜色自天际边而来。
当第一缕月色倾照入户时,少女纤长的眼睫微微扑闪,片刻,睁开一双迷蒙的眸。
卫颂欢喜上前。
他赶忙扶起小妹身子,又从一旁递来温水。
七日未进食,卫嫱很是口渴。
她饥肠辘辘,喉咙里也干涩得厉害。当看见简朴而陌生的房梁与身前朝思暮想的那一张脸时,小姑娘再也忍不住,哭着扑入兄长怀抱中。
兄长的怀抱很温暖,宽大。
同小时候一般。
躲在兄长的怀抱里,有这么一瞬间,卫嫱好似又重新回到了卫家。她好像可以一直这般、安安稳稳地躲在兄长的胸膛下,好似这般永远都可以不用长大。
兄长将她安置在了这一处偏僻的客房。
卫嫱便一直在屋内,看着他忙前忙后,制作各种药汤为她调养身子。
在皇宫的这一年,她的身子亏空了太多。
兄长说,药不敢用得太急,她要慢慢补。
对方同她说这句话时,卫嫱正翘脚坐在榻上,双手捧着那一碗温热的汤羹。兄长递给她的汤药往往都很甜,方糖的甜意遮盖住那些极为苦涩的草药味道。
即便她无数次同兄长说,自己已不怕喝苦药。
对方仍摇着头,喃喃道。
不成,不成。
从此以后,他不会再让小妹过上苦日子。
于是乎,卫嫱就这般被自家哥哥当樽菩萨似的供着。她双脚不离地,无论要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对方总会立马捧至她身前。似乎怕她成日在床榻上无趣,兄长又逛集市给她买了许多话本子。
兄长道:而今以她的身份,不便去街上抛头露面,待她的病再好些,便带她离开京城。
天高海阔,游山玩水。
这是卫嫱自入宫后,头一次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
这些天,她听闻了些关于宫内的传闻。
招魂失败后,李彻又发了疯。对方竟为她的“骨灰”建造了一间金屋,莫说吃饭了,便是连入寝也要抱着那骨灰盒,生怕下一刻有人将其自他手中抢走。
如若着实不方便抱着那木盒,李彻便将其锁至金屋之内。他甚至还请了许多大师入宫作法,为二人定下下一世的羁绊。
当听到这些传闻时,卫颂抬起头,担忧地瞧了她一眼。
却见榻上少女面色淡淡,她垂眸,又舀了一勺碗里的甜汤。
好似传闻中的人再如何,都与她无任何瓜葛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远。
李彻,你我二人,不必再见了。
正思量着,忽然间,少女眉头一蹙。
她将药碗一放,倾弯了身子,“哇”地一声干呕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