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见状, 赶忙倾身上前。
“小妹?”
对方微蹙着眉头,右手两指并着,已熟稔地搭在卫嫱脉息之上。
下一刻, 卫嫱清楚地看见。
她一贯波澜不惊的兄长, 突然变了变面色。
“哥哥……怎么了?”
她抑制住腹中反胃,忍着恶心, 怀着忐忑问道。
这阵反胃之感来得忽然, 又令卫嫱有几分莫名的熟悉。话问出口后,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卫嫱屏息凝神, 看着兄长。
身前之人面色复杂。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抬眸,缓声:“阿嫱,兄长方才探过你的脉象。”
卫颂顿了顿。
“你……怀有身孕了。”
后半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
闻言, 少女果不其然一愣神。即便事先已有预想, 可当卫嫱亲耳再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下意识地只想逃避。
她的第一反应——什么?
自己明明已逃出皇宫, 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坏了李彻的孩子?
她心中很是抵触。
听完兄长的话, 卫嫱心底里立马响起一个声音。
腹中孩子是李彻的, 这是她与李彻的羁绊,她不能再被李彻困住。
她不能再被与李彻有关的任何事物困住!
她要逃,逃出皇宫,逃出京城。
逃出所有有关乎李彻的过去。
兄长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
男人眸光闪了闪,眼底浮上一丝心疼。
她的手被人攥握住。
哥哥用左手握着她的手指,似乎因为大病初愈,她的手指很冰,很凉, 像一块冰冷莹白的玉。卫嫱低垂下眼睫,也回握住兄长的手指。
月色缓淡,与昏暗的灯火交织着,笼入她双眸之间。
卫嫱听见兄长在耳畔哄她:“没事的,阿嫱,你想做就去做吧。”无论如何抉择,身为她的兄长,他都会永远支持阿嫱。
耳边一道温和的声息,那声音轻软温柔,瞬时让她红了眼眶。
小姑娘靠在兄长怀里,依偎着对方结实的胸膛。男子的左手落于她发顶,一下又一下轻柔抚慰着,似乎是在告诉她:
不难的。
阿嫱,做决定一点都不难的。
何人在年轻时不犯错呢?
更何况错的是李彻,罪在李彻,不在她身。
卫嫱将脸埋在兄长怀中,失声痛哭。
她不明白,明明自身已解脱,老天为何又在此时与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倘若她真的生下这个孩子,那她这一生极有可能,再也无法走出那名为“李彻”的梦魇。
可倘若要她打掉这个孩子……
卫嫱忽然想起来,自己小产后的那个冬夜。
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跑入她的梦境里,对方挥着手,依依不舍地朝她道。
“阿娘,再见啦。”
卫嫱声泪俱下。
“兄长,我是不是很坏。”
她将脸埋入卫颂胸膛,那一行滚烫的热泪亦滚落对方怀抱中。闻言,卫颂眼底疼惜愈甚,他摇摇头,将小妹愈发抱紧了些。
“阿嫱,这并非你之过。”
对方安慰她。
“我去调一剂药,能让你与孩子,都不那么痛苦,悄无声息地将孩子……”
卫颂的眸光黯了黯。
他仍是不忍心开口,说出“堕掉”那二字。
虽说他同样十分厌恶李彻,可那孩子毕竟也是阿嫱的骨肉。
按着辈分,对方甚至要喊他一声,舅舅。
叫他又如何忍心,去伤害阿嫱与她腹中的孩儿?
卫嫱未拒绝,也未有默许。
她听着,兄长道:“等一等,再等些时日,阿嫱拿定主意之后再做决定。”
而今腹中胎儿尚未足月,一切也都还来得及。
兄长日日给她熬着安神与滋补身子的药汤,卫嫱便也毫无顾忌的、一日日喝着。兄长每次递给她的汤粥都很甜,那甜甜的方糖遮掩住草药的涩意,一路蔓延至卫嫱心底。
她听闻,李彻疯了。
从前向来不信神佛的少年,如今竟开始听信转生之说。
他闯入卫府,自她的闺阁处搜寻到许多她曾经与兄长联络的书信。甚至还找到她拜托兄长为他寻觅的平安符。
他请了镜从法师进宫做法事。
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将那书信与平安符递给金善寺的和尚。
偌大的金銮殿,始终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青烟。佛帐宛若一层寡淡的春雨,微微遮挡住座上佛子清俊的容颜。
忽而,殿外响起传报之声。
孙德福道,是萧娘娘来了。
萧玉嫆。
李彻微微抬眸。
他与萧氏并不熟。
虽说对方是前阵子婚宴上的新嫁娘,可二人之间所见也不过是寥寥几面,根本无甚感情。至于自己被突然降为贵妃之位、迁居华玉宫,萧玉嫆对此甚至没有任何怨言。
对方就这般平淡地接受,接受了丈夫在新婚夜抛下自己而去,接受他终日对着那一个装满骨灰的木盒胡言乱语。
她不恼,不怨,不怒。
甚至在听闻皇帝请了金善寺的大师入宫后,耐着脾性做了一碗甜汤,来到金銮殿,送至御前。
李彻对她也不刁难。
极平淡的一句传报,她已随着德福公公入了殿,李彻见到她来,似乎有些意外。却见少女眉目温婉,双手奉过热汤。
“臣妾萧氏,拜见陛下。”
她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一声“萧氏”。
佛帐被青烟笼着,烟雾缥缈,其中佛子面容遮掩,令人看不真切。
李彻淡淡应了句:“平身。”
对于面前这位女子,他也并不想为难。李彻知晓,对方便是先皇口中时常念叨的“萧氏女”。只是每当他问起这萧氏女为何人时,父皇总是一本正经道:
“你记住了,她是你的妻子。”
她不是旁人。
好似她生来,便该是三皇子李彻的妻子。
李彻心想,同样的话,对方定也听了无数遍。
相反于他的抵抗,眼前的女子却是眉目乖顺温和,似是已坦然接受这样被安排好的姻缘与命数。
对方素手纤纤,将一盏热汤奉至桌案之前。
温和的几句体己话,暖风伴着香雾,袅袅拂动悬于房梁之上的银铃。清脆的铜铃声响映衬着少女的轻声细语,倒是分外好听。
只是如今,座上之人似乎并没有心思听她讲这些。
萧玉嫆见着,龙椅上皇帝虽未命人遣她离开,可那面容冷漠,狭长的凤眸里更带着几分疏离之色。
对方仅扫了一眼案台边的汤碗,道了句“贵妃有心”,而后便将目光移开。
他未碰那一碗甜汤。
眸光同样也未落在她身上。
萧玉嫆并不意外。
在入宫之前,她便听闻陛下与那名卫氏女子的传言。
坊间传言大胆而邪乎,有道陛下乃青梅竹马,又有道那卫家女子原是陛下的仇敌。
在她进宫之后,曾受过陛下百般报复,摧残至今。
后面那一句传闻,萧玉嫆原本是不信的。
她知晓陛下很喜欢那名叫卫嫱的姑娘,既是如此喜欢,又怎舍得叫她受一丁点的蹉跎与委屈呢?
直至,她在皇帝眼底中看见那愧意。
“贵妃娘娘,”孙德福在一旁道,也不知是在提点她,还是在安慰她,“除却小厨房送来的,旁的东西,陛下一概不吃。”
末了,他又补充道:“即便是吃,陛下也只吃由银针验过毒的。”
萧玉嫆眼帘垂下,掩住眸中淡淡的情绪。
她平静应了一声。
殿内青烟未绝,听着孙德福的言语声,她的目光却下意识地朝那帐中瞟去。
两道佛帐。
隔绝了她的视线。
帐中佛子正襟危坐着,灯色烟煴过他的身形,衬得他身量笔直。
是他。
只瞧一眼,她便立马认出来了。
是她每月上山礼佛时,独坐在青帐之后的佛子。
萧玉嫆完全顾不得陛下喝不喝那一碗甜汤了,余光渐渐,落在帘帐后的那道身影之上。和尚静静敲打着木鱼,笃笃之声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有任何错乱。
是他。
微风吹乱萧玉嫆的鬓角。
亦吹乱她摇摆不平的心绪。
金銮殿前,她微垂下眼,迎着那木鱼声响,垂眸与那人擦肩。
……
又做了小半个月的调养,确定她禁得住马车颠簸后,兄长终于带她离开京城。
卫嫱坐在马车上,看着兄长执着炭笔,于她面上略一整改。半刻之后,她的面容已有了些许变化。
兄长让她,更名为郑嫱。
而他自己则更名为郑颂,身份同样是她的长兄。
离开京都后,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洵川。
洵川地势崎岖,山川险要,走在路上时时便有黄沙吹过。每每这时,兄长总会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身子,用衣袖遮掩住迎面的黄沙。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袖上淡淡的兰花香气,清雅,恬淡,随着冷风袭来。
在洵川,他们见到了比京城浩荡许多的大雪。
天地倾盆,彻底将天地覆得一片银白。每家每户的屋檐上,皆倒挂着厚厚的冰锥。
卫嫱缠着兄长折下最长的一支冰锥,手指轻轻向冰锥的尖头探去,“嘎嘣”一声,她眉眼含笑,也将兄长手中锥柱折断。
而后她又闹着,让兄长再折下第二长的那一根。
兄长以锥为剑,左手攥握着“剑柄”,广袖于庭院内飞舞,于她面前斩雪成花。
待天气暖和些,兄长带她离开洵川,二人一路下了江南。
也是在行至江南途中,卫嫱做了一个决定。
摇晃的马车内,她微微倾身,攥握住兄长的手。
“阿兄。”
她道。
“这些天我已做了决定,我……我想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说这句话时,她的声音很温柔,眉眼里隐约有了几分色彩。
兄长似是并不意外。
微冷的风吹拂过车窗帘,车内倾洒入一片粼粼的金光。身前男子一袭素衣,眉目温和地凝望向她。
他听着,自幼被自己捧在手中的小妹感慨道:
“这些天,我与兄长在洵川,一同经历了许多许多事。这些天,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腹中孩子的存在,同样地,我渐渐地看清了许多事。”
“我是怨恨他的父亲,故而曾一度抗拒他的存在。可段日子,我想明白了。”
“我想明白了,过去那些都是我与李彻的恩怨情仇,无论是我的错,或是他的错,我们二人的过错再如何叠加起来,都不应该强加在一个未出生的孩子身上。或许他的父亲、母亲做过错事,可孩子确实无辜、干净的。更何况——”
卫嫱顿了顿。
继而扬起唇:
“经由这些天,有兄长陪着我,我好像慢慢地、重新获得了感知幸福的能力。从前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一是担心会留下他生父的阴影,其二便是,我担心我自己做不好一个母亲。”
“不用怕。”
兄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含笑道:“我的嫱儿长大了,她日后定会做一个好母亲。”
车帘再度被吹掀起,透过车窗,她看见窗外的湖泊。
这一路南下,卫嫱愈发感觉到天气在渐渐还暖。
而自己那一颗冰冷破碎的心,也在这样摇曳的微风之中,渐渐得到复苏。
马车停在了江南,兄长事先已租赁好了一座宅子,宅院便坐落在青衣巷。
这些天,兄长带着她游山玩水,带她去了从前游学时历经过的有趣之地。对方刻意拦截下有关于李彻的所有消息,同样地,她亦在刻意回避着自京城传来的讯息。
兄长当她是一朵花,精心照养着她。
他调制了许多药,又处心积虑地逗她笑。兄长时常道,她尚在孕期,心情可得好好放松些。
不能成日里耷拉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
天气渐暖,青衣巷内,原本枯败的枝丫也慢慢有了颜色。
兄长取出那把许久未弹的瑶琴。
在卫嫱的印象里,自从兄长断指之后,便再也没有碰过琴,为此她十分惋惜。
而今却见他兴致大发地取出瑶琴,将其摆在庭院之内,手指简单地调了调琴音,弹起那首《玉笙寒》来。
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一支曲。
也是兄长教会她的第一支曲子。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她身子骨瘦,又有厚衣服遮掩着,平日里并不显怀。这腹中的胎儿还未成形呢,兄长偏要拉着她在一侧坐下来。
对方还一本正经道,嫱儿要听,孩子也要听。
“过过耳音,日后他兴许也会像你一样喜欢乐曲。”
兄长说这话时,神色与语气皆分外温柔。
卫嫱便在一侧撑着手肘听他弹琴,兄长右手虽仅有三指,可除了弹得稍慢些,那琴艺依旧十分出色。她沐浴在阳光下,懒懒眯上眼。忽然,只听一道泠泠的琴声,少女微微抬眸。
下一刻,她伸出手,捡起兄长少弹的漏音。
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
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
卫嫱全神贯注,补着兄长因八指而错漏的字音。手指与手指轻擦而过,下一刻,她竟看见,兄长微微红了耳朵。
第42章 042 【结尾已补全】
粉晕淡淡。
自男子侧颜一路晕染而下, 又落至其耳垂处。
极浅的一道颜色,待卫嫱诧异眨眼后,那粉晕又随风消散。
兄长坐直身形, 笔直着身板, 眉目轻缓地与她对视。
料峭的寒风掠过庭院,阿兄不动声色, 眸光更是平淡无波。
卫嫱低下头, 偷偷想。
方才……自己定然是看错了。
兄长这般清正, 待她更是如父如兄, 怎会以这种眼神看她呢?
定是自己这些天未休息好,竟连目光也走了神儿。
正思量间,又有琴音乍响,这一回兄长弹奏的是《玉笙寒》的后半段。琴音本是清越悠扬,只是每当卫嫱的目光落在兄长断指之上时, 心绪总是一阵婉伤。
少女垂下蜷长的眼睫, 睫羽如小扇一般,在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
卫颂不知她眼下思量, 只知晓他捧在手心里的小妹, 现在并不开心。
冷风掠过琴弦, 他停下弦音,宽大的衣袖随风摆了一摆。
男子目光自瑶琴之上撤离,时至如今,他也不知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好无措道:
“嫱儿,我……可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卫嫱抬眸,忙不迭摇头。
她只见兄长也垂下眼帘。
他目光清幽,眼底却夹杂着驱之不散的自责。
“说起来也怪兄长, 如若当初为兄将你也带离京城……”
那便该多好,他的小妹兴许就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吃这么多的苦。
卫嫱本就觉得亏欠兄长,而今更是见不得对方这般自责。她抿了抿唇,赶忙道:“怎么能怪在兄长身上去,这一切都因我与李彻而起。更何况,李彻那般疯,即便兄长带我出逃,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会找寻到我……”
正说着,少女忽然一噤声。
一颗心猛地一跳,她心有余悸地捂住嘴巴。
方才自己又说了什么?
卫嫱一个激灵,后知后觉地,后背已然冒出一层冷汗。
她说——李彻那般疯。
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对方终会将她寻到……
兄长也听到她这句话。
身前男子面色微变,旋即,他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
瞧着小妹眼里惊惶,卫颂安慰道:“无妨,无事的。你与李彻……这一切都过去了。在李彻眼里,嫱儿已经不在了。”
是啊。
李彻再怎么发疯,也不会疯到踏遍大江南北,去寻一个死人的“魂魄”。
听了兄长的话,卫嫱稍安下心来。
青衣巷庭风和煦,不知不觉间,院内已一片春意盎然。
她与兄长在此处游玩了数月。
于春末,兄长带她又去了珵州。
腹中孩子月份渐长,有兄长精心调养呵护,卫嫱的胎象一贯很是稳固。
阿兄心中思量着,待她身子重了,定然也再走不动路。再加上外间言语蜚蜚,担忧她再听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兄长决定带她前往珵州的清寂谷。
清寂谷风景秀丽,与世隔绝,实乃她调养身体的风水宝地。
兄长带着她上山入谷。
从前他曾在谷中修习,而这清寂谷的谷主明心大师乃是一位世外高人。便就在兄长递了拜帖,求见明心时,谷外的童子却道自家师父已远游去了。
“师父未曾说过去何方,我亦不知晓归期。”
那童子声音稚嫩,听上去十分无辜单纯。
“不过师父道,如若是芙蓉公子前来造访,那定要好生招待的。”
正说着,小童一转身,步履缓缓,将二人引至一处客房。
她一间,兄长一间。
卫嫱方欲言谢,却见着那小童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
她不由得开口问道:“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小童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非也,我是见这位漂亮姐姐生得好看,一时间不禁入了神。”
听了这一句话,一侧的兄长抿了抿唇,不免也跟着发笑:
“你这小童,倒是油嘴滑舌的紧。”
那童子“唰”地一下红了脸。
对方支吾了片刻,终于结结巴巴地继续道:“不……不是的,这位漂亮姐姐瞳眸颜色很是漂亮,不禁让我想起了师父的一位好友,对方亦是浅瞳……”
卫嫱天生浅瞳。
也因此,先前在宫中,她曾被人视为不祥之物,为此还受过欺负。
这世上竟也有如她一般浅瞳之人么?
卫嫱忙问:“你口中,与你师父相交甚欢的那名浅瞳之人为何人?”
小童子又摇摇头,“我不知晓。”
莫说是那位友人了,就连他的师父本尊也神秘得很。
对方时常云游四海,旁人根本无法寻觅其踪迹。
“便就在前些日子,曾有一人非要见我家师父,说是弄丢了他的爱人,要寻觅他妻子的生魂。我与师兄说师父不在此处,那人竟径直在谷门前跪了许久。那般冷的天……嘶,真是劝都劝不走呢。”
那童子一边替他们收拾着庭院,一边说着。
“噢,那个人与你们二人一样,都是自京城来的。也不知他到底跪了多久,后来山谷里下了好大的雪,他长跪于谷门外,于一片冰天雪地里晕了过去……喏,收拾好啦!漂亮姐姐。”
卫嫱无心听他念念叨叨,也在一侧铺着床铺。
见那小童邀功似的站起身,她弯眸笑了笑:“多谢你。”
“对了,漂亮姐姐。我们师父虽不在,但你们二人仍可以去清寂山上祈福。山中有一樽神像,对着他许愿可灵了!”
她与兄长循着那童子的话,前去了清寂山。
佛像遥遥屹立着,看上去十分慈眉善目。
卫嫱站在佛像之下,虔诚地闭上眼,为腹中孩子祈福。
与此同时,于她身侧,兄长亦双手合十。
她并听不见兄长的心声。
故而并不知晓,眼前一身素衣的男子,究竟在着神像之下,许下了怎样的心愿。
——神灵在上。
虽时值初夏,谷中清风回荡,吹拂起人的衣袍与发丝,仍令人身上生起微微的寒意。
卫颂闭上眼。
——我卫颂愿终身不娶,照顾阿嫱与她腹中孩儿。惟求吾家阿嫱远离苦海,一生顺遂、无忧。
长风浩荡,吹掀过高云。
烟云袅袅,青鸟的叫声响彻山谷,应和着琴声铮铮。不知不觉间,柔风落尽,金乌变得愈发鲜明火红。
转眼便将是阿爹的祭日。
祭日前夕,卫嫱与兄长犹豫良久。
他们虽逃离出京城,李彻也暂时不知晓她仍存活在世,按理来说她应当远走高飞、一辈子都不要回到皇城才对。可父亲的陵墓却一直在卫家老宅中。
再过上小半个月,便是家祭。
虽说对方并不是卫嫱的生父,可倘若没有阿爹将她带回卫府,她怕是早已冻死在京城那吃人的大街上。
阿爹将她视若己出,她亦早将对方当作自己的亲生父亲。如若今年当真不回京祭拜……
她便当真是这忘本的不孝女。
即便兄长总是拍打着她的肩膀,温和同她道:“无妨的,嫱儿,不妨事的。”
“此番阿兄我一个人归京便好,你就在谷中安心养着胎,阿爹他一定不会怪你的。”
她知晓。
爹爹一定不会怪罪她。
可她良心不安。
这些天卫嫱做梦,时常梦见阿爹满脸慈爱地唤她阿嫱。对方用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轻柔抚过她的脸颊,小老头眉眼笑开,温和地同她道:
女儿,我的女儿长大了。
她好想念爹爹。
她终是忍不住心中想念,跟着兄长,一同踏上归京路。
离京都越近,卫嫱便心跳越发快,二人也越发小心。
为了保险起见,兄长于马车之上为她易容,而后又让她戴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卫嫱在外随着兄长游历了大半年,这大半年来的欢声笑语,让她原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这京中纷扰。
可当她真正踏上京都这片土地时,看着面前十分熟悉的街道,少女忽然一阵恍惚。
往事如风,带着伤痛的记忆扑面而来。明明是三伏天,冷风却如利刃一般,万般锋利地撕开卫嫱的伤口。
兄长扶了她一把,向她投以关怀的眼神。
卫嫱也摇摇头,告诉兄长自己无碍。
二人肩并着肩,穿过那一条走了无数遍的巷道,朝卫府走去。
推开沉重的大门,本以为扑面而来的是陈旧气息,谁料院落之内,竟是一片光洁如新。
整洁干净的大门与庭院,不由得让卫嫱皱了皱眉。
这里时常有人来,有人洒扫。
而那个人显然不是她和兄长。
又会是谁?
卫嫱心中隐隐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她随着兄长一同穿过前院,来到祠堂中。
方点燃三根香炷,二人便听见自门前传来的嘈乱声,兄长眼疾手快,赶忙将她带至屏风之后。
“现在此处躲着,千万莫出声。”
卫嫱戴好面帘,紧张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她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步走入垂花拱门。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一颤,她弯下身,竟又犯了孕吐。
胃中翻江倒海,让她只看对方一眼,心中便作呕。
对方身后跟了一行道士,如此与院内之人四目相撞,男子脚步顿住,面上很是意外。
“卫颂?”
卫颂看见庭院中的李彻,他仍旧那一身贵气的龙袍,头顶小玉冠,乌发高束着。
与半年前相比,他明显清瘦了许多。
兄长侧身,不动声色地拱手,向他行礼。
“草民拜见陛下。”
李彻收回眼中讶异,目光缓淡,掠过他的八指。
而随行的道士不知在庭院正中央摆放着什么,正是声势浩大。
为首之人上前,恭敬道:“陛下,可是要放至此处?”
李彻淡淡颔首,而后又放眼四望,目光落在那祠堂牌匾之处,须臾又收回目光。
卫嫱躲在门口,心跳如擂。
她听见,李彻平淡吩咐:“且先放在此处罢。”
布置好了一切后,他才唤兄长起身。
男人目光落在他身上,随机眯了眯眸。他微垂的眼睫掩住眼睑处的乌青,审视的眼神划过素衣之人周身。
“卫公子,真是好久不见。”
李彻的语气中似乎带了几分戏谑。
他眯了眯眸,余光落在祠堂内的屏风处,问道:“里面的人是谁?”
卫嫱右眼皮猛地跳了跳,整个人身子又往里缩了些许。
她心中祈祷着:只希望李彻莫要认出她,莫要识破兄长的易容术。
兄长面色微变,镇定自若地回答:“远方表亲。”
“远方表亲?”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那女子还大着肚子。
闻言,李彻歪头冷笑了一下。不过他急于忙旁的事,也未再深究这位“远方表亲”。
他瞧着身前以清正闻名的卫颂,疲惫的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芙蓉公子,正人君子?
呵,虚名罢了。
第43章 043 “陛下,是我戳到您的痛处了么……
他还有正事要做。
无暇顾及旁人虚假的情情爱爱。
男人高傲的目光自他身上移开, 卫颂见其并不在追问祠堂内之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所幸,李彻不知在忙活什么, 心思并不在他们二人身上。
只是方才李彻横扫而来的眼神……
卫颂抿了抿唇, 那眼神看得他并不舒服。
仿若他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于老宅偷摸做着何等苟且勾当之事。而对方只是轻飘飘地一掠而过, 似乎根本懒得花功夫去戳穿他。
半年未见, 那人仍是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偏偏又叫他无法去开口指责。
卫嫱躲在门后, 后背紧贴着墙壁, 也与兄长一同祈祷着。
李彻赶紧忙完眼前的事,从卫宅离开。
再见到李彻,她的心绪很复杂。
二人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事——从前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到她为了阿爹与兄长不得不奉上那一杯毒酒;自年少时那青涩的爱慕,到愧疚与悔恨, 再到踏入那令她万劫不复的宫门……
第一眼看见那一道明黄色的身形, 卫嫱原以为,自己心中也许会藏匿着爱或恨。
谁曾想, 当看见李彻第一眼时, 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害怕。
没错, 是害怕,是恐惧。
她朝后躲闪着,即便知晓对方已然发现自己,她也惊恐地想要那扇门将自己的身形遮挡得严实些,再严实些……她听见院内叮铃哐啷的声响,对方不知在做什么,闹出的动静很大。
院内有道士恭敬汇报:“陛下,所有的摆台皆已陈列妥当, 现下只需要与卫姑娘有过羁绊之物。”
有过羁绊之物……
不等卫嫱反应,自庭院内已然响起淡淡一声:“搜。”
兄长蹙眉上前:“陛下,您要做什么?”
庭院之内,绿影葳蕤。金光筛过郁郁葱葱的枝叶,倾洒下一片簌簌的影。
李彻身形直立,并未理会他。
他看上去像是仍未放弃那些鬼神魂术之说,望向那摆台时,一双眼流露出近乎于痴狂的眷恋。而周遭的道士更是对皇帝毕恭毕敬,一个个地冲入内院厢房之中。
少时,一名道士手执一物,邀功似的走至李彻身前。
对方恭敬道:“陛下,或许此物能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卫颂放眼望去,面色登即大变!
——那是一卷父亲的手札!!
其上一笔一画,一字一句,皆是阿爹的亲笔。
却见李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毫无感情地命令道:“烧。”
道士:“是。”
摆台之前,立马燃起熊熊大火。青灰色的火光一时冲天,呛鼻的浓烟滚滚袭来。
卫颂回过神,一个箭步冲上前,赶忙将那道士拦住。
李彻皱起眉。
那本就令他厌恶至极的男子跪在他面前,对方双手紧紧护着那本手札,似是质问般地朝他道:
“陛下闯入我卫家,搜出我父亲生前遗物,究竟是要作何?”
作何?
眼下,此情此景,难道他的意图还不够明显么?
这大半年来,他不问朝政,所求的不过是一件事罢了。
根本不用等李彻开口,一旁,已然有小道士替他应答:“此乃复魂之术,便是搜集亡者生前所有过羁绊之物,烧毁物品,以此唤回亡者生魂。”
李彻便是要烧毁掉父亲这一本手札,以此复活阿嫱。
闻言,卫颂的眉头紧紧皱起,他目光冷了冷,一双眼定定然望向李彻。
望向他一袭龙袍加身,高高在上,无上风光。
二人目光对视,相撞出无声的火花。
卫颂一字一字,丝毫不退缩:
“此乃家父遗物,亦是嫱儿父亲生前遗物。”
“正是因为这本手札与卫姑娘生前有过羁绊,才能烧毁此物,以唤回卫姑娘的生魂。”
不等那道士言罢,只听着一阵簌簌冷风,男子明黄色衣袍翻动,那一袭冷香袭来,直逼人肺腑。
“卫颂,你是在阻拦朕。”
李彻冷冷眯起眸,那声音里亦泛着几分寒意。
“抑或者,又是想要反抗朕?”
对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蔑视,似造物者在乜斜一只极为微不足道的蝼蚁。
那眼神是轻蔑,是嗤弄。
更是警告。
卫嫱忍住上前的冲动。
她躲在门后,生怕兄长又触怒了李彻,引得一阵血雨腥风。
李彻太疯了。
他不择手段,无恶不作。
轻飘飘一个眼神,左右之人立马意会。有人上前,强行架着兄长撤离。那一卷父亲亲手所写的手札便要被李彻扔至火海里。
卫颂高声,声音含恨:“陛下,我家小妹早已亡故,如今半年过去了,您还不肯让她安息吗?!”
疾利的一声,冷风犹若冰冷的尖刀,直朝人面上袭来。
李彻一怔,面色似有松动。
那双精明的凤眸里似闪过一瞬的情绪,却又不过几息,男子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待朕将她寻回,定会好好补偿她。”
他一字一句,声音铿锵有力,仿若立誓。
却引得人心中生笑。
像是听了什么极滑稽的事般,卫颂“扑哧”竟出了声。一贯温润的兄长,唇角边竟勾起一抹冷笑。
他那双桃花眼微微凌厉,也不论君臣有别,一双眼逼视着李彻。
“事到如今,陛下终于想起来要补偿吾家小妹了么?”
“那从前在宫中,吾家小妹受人欺辱,被逼着喝下避子汤,罚跪于宫门之外时……陛下又在何处?”
虽武功尽失,经由半年的修养,兄长仍有力气去挣脱那些道士的手。
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朝面色怔忡的男人走去。
他声息愈高,一字一字,也愈发凌冽有力。
“如今,陛下想着寻回我家小妹的生魂。可当初明明是您,亲手将小妹掳入皇宫,将她推入那万劫不复之地。”
“吾家小妹本是卫家千金,自幼娇生惯养,从未吃过任何苦、受过任何罪。是陛下将她流放入浣绣宫,让她成为宫内最低贱的散役。是陛下任由宫人欺辱她,不过短短数月,竟叫她学会如何洗衣、生火、做饭。”
“叫她学会,如何低下头,低声下气地讨好您。”
“是您灌她避子汤,叫她于冰天雪地中罚跪。”
“是您纵容宫中妃子对她颐指气使,对宫中欺压视而不见。”
“是您致使她小产,吾家小妹小产之时,甚至与您仅仅有一墙之隔。”
李彻深吸一口气,沉声:“够了。”
“哪里够。”
卫颂话语未停,一声一声道:“您是忘了么,当年嫱儿小产,您便就在她的隔壁,与毕氏欢声笑语,好不开怀。您可有想过,便是在您与毕氏郎情妾意之时,嫱儿在另一堵墙壁之后,听着你们二人的笑语声,身下流着血,身上该有多疼。”
“陛下,嫱儿只是哑了,不是聋了。”
她听得见。
她完完全全听得见啊。
“您说,她那时又有多疼,多恨,多绝望。”
沉重往事扑面而来,李彻面色僵了僵,他垂下眼睫,拢于袖中的手紧攥起。
这些旧事,他从不愿再提及。
而如今,卫颂的话语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刀,将纷杂的往事剖开,重新呈于他面前,剖割得鲜血淋漓。
卫颂道:
“您说要好好补偿她,可将她活生生摧残,令她身心千疮百孔之人,不正是陛下您么?”
“我若是她,早已经开始恨你。”
“朕说够了!”
突然一道厉声,李彻截断了他的话语。卫颂面上掠过一道冷色,继而又轻笑。
“怎么了,陛下,草民是戳到您痛处了么?”
“您是心痛了么?”
“是愧疚,是后悔,是心痛到痛不欲生了么?”
他缓步,素白的衣衫上落下斑驳的树影,金光刺目,又揉碎在他的衣肩处。
男子扬声,感叹道:
“可陛下,您这只是心痛啊!”
“您从前所做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却是实实在在的刀子落在嫱儿身上。您让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的血……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呢……”
他抬起头,再度直视李彻的眼眸。不可否认,对方确实有一双极好看的凤眸。那眼尾微微向上勾起,原本深邃的眼底,此刻却是一片大雾弥漫。
卫颂看不清楚——那一层薄雾之下,蕴藏的究竟又是何等情绪。
是追思。
是愧疚。
或是痛苦。
是痛苦吗?
真的是痛苦吗?
卫颂不知道。
他只知——面前此人,又怎敢再提起痛苦呢?
他也学着李彻,倒吸了一口凉气。明明是夏日,可这庭风却冷得让人身上生寒,冷冰冰的风窜入肺腑间,令男子的声音更冷。
他认真道:“您如今倒是感觉到疼了,可当初,您是在切切实实地伤害她。”
“而今,您又怎么配提痛苦二字。”
他看着,李彻缓缓回过神,他面色难看,眼底更是浮动着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听着他的话,对方居然微红了眼。
原本深邃的眸底,忽然掠过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癫狂。
“收手吧,”卫颂继续冷声,“即便这世上有复生之术,即便小妹死而复生。”
“她亦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放下从前一切,对你虚与委蛇。”
第44章 044 挚爱之人
微冷的庭风拂过男子的声线, 他的声音若水激寒冰,有秩地落入男人耳中。
李彻面色一梗,定定然望向他。
那一双精明美艳的凤眸, 登即掠过一道不容遮掩冷色。
李彻的反应落入素衣之人的眼中——卫颂不卑不亢, 丝毫不意外。
他知晓,这是自己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同样地, 也触怒到了对方的逆鳞。
可他不得不说。
对方是切切实实伤害过自家小妹之人, 身为兄长, 即便知晓此举不够冷静, 但他还是要替小妹出一口气。
在这个世上,除了他自己,无人敢与李彻说这些话。
也无人能与李彻说这些话。
他平视着李彻。
果不其然,对方面上登时露出不可遏止的怒意,他的眼神复杂, 方欲发作, 却又似想到了什么。
男子只是冷眼看着他:“卫颂,眼下朕没那闲工夫与你斡旋。”
他还有更棘手、更重要的事。
“或是你觉得, 单单割去两根手指还不够, 连这一根舌头也不想要了是么?”
他的声音极寒, 大有下一刻便会命人上前,将兄长舌头拔去之势。
卫嫱躲在门口,听得心惊胆战。
曾几何时,她竟也变得只听李彻一句话,便会浑身害怕得发抖?梨花树下那个单纯明媚的少年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阴狠冷厉的上位者。
卫颂不慌不忙。
清风拂过男子素白的袖摆,婆娑的树影坠落至他衣肩处, 他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
下一刻,他一贯清平的眸底,已然浮动起一阵情愫。
李彻只听他道:“小妹已逝,草民在这世上已无牵挂,早已是废人一个。莫说是要扒了草民的舌头,如若能换回小妹,便是要草民这条贱命,我亦是心甘情愿。”
他说得真挚,诚恳。
有那么一瞬间,竟让门后的卫嫱以为,自己早已身死。
便于此时,门庭外亦是一阵骚动。有人自兄长屋中冲出来,搜出一幅画像。
“陛下——”
下人将画像呈至李彻面前。
“唰啦”一声卷轴拉开,庭内之人微微变了面色。
只见这偌大的画卷中,窈窕玉立着一位妙龄少女。对方身姿婀娜,正立在水榭花庭之侧,只留下一个清丽的背影。
于她身前梨花开遍,隐约有沁人心脾的花香,自卷轴上传来。
画布上未有正脸,让人分辨不清楚,画中女子为何人。
旁人虽不认得,可李彻认得。
那是卫颂名义上的妹妹,是他李彻生生世世的爱人。
是阿嫱。
李彻不由得冷笑。
“芙蓉公子,文雅清正,霁月风光。私下却肖想他人之妻……”
因是那人背对着自己,卫嫱看不清画卷上的究竟是何人。她只看着,兄长面上顿了一顿。
旋即,他垂下眼,于李彻耳畔轻声:
“他人之妻?嫱儿她何曾是你的妻子……”
不知是不是刻意,兄长声音很轻。
叫门后的卫嫱分毫听不清他的言语,只看见其嘴唇的翕动。
以及,李彻微怔之后,那眼底怫然生起的愠意。
二人说了什么话?
她无从探究。
“啪嗒”一声,廊檐上似有积水坠下,落在男人那一袭蟒袍上。
李彻脑海中忽然闪过,祠堂之内的女人。
他的心底莫名涌上一阵厌烦。
没来由的烦躁,不知是对画像,是对卫颂,或是对祠堂之内的女子。
一颗心提起又坠落,叫他微勾起眼尾,狭长的眼眸中也闪过一道玩弄之意。
他冷冷瞧着那一幅画像,女子身姿窈窕,其上笔锋精细,俨然是经过精心雕琢。
一想起卫颂的笔触、手指曾轻柔滑过阿嫱的面容,他便觉得胸腔憋堵,自心中传来的痛楚令他难以忍受。
“妻子?”
他的余光瞥向祠堂门后的女子。
她躲在那里,看不大清楚面容,似乎也在害怕他。
她是何人?
他并不在乎。
李彻道,“你倒是提醒了朕,朕记得你早已及冠,却迟迟未婚配……卫颂,可否要朕为你们二人指婚啊。”
卫颂愣了愣,躬身道:“此等小事,自当不必陛下操劳。”
他的声音平静,面容也瞧不出丝毫破绽。
李彻冷冷一笑,命人将那一幅画像没收。
便就在此刻,竟又有人自她房中搜到转生符咒。这原本是卫嫱先前为李彻所求,而今看见那一堆符纸,男人眼眸一亮。他竟也顾不得这转生符纸的来历,径直让道士投入火堆中。
火光登即冲天。
映照出男人眼底期许之色。
这长达半年的搜寻,显然足够令李彻癫狂。以往不问神明的少年,而今竟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死马当活马医,索性将所求之法术全部践行。
仿若这般,他的诚心终会感动神明,终于让他找到自己“失踪”许久的爱人。
疯了,真是疯了。
耳畔不知落下谁人一声叹息,片刻之后,那符纸被火堆尽数焚烧干净。
兄长被那些道士挟持着,看着冲天的火光,眼中情绪悲喜莫辨。
他眼睁睁看着,那身着道袍、故弄玄虚之人,上前不知做了何等手势。周遭忽然刮过一阵阴风,竟将树影也吹得簌簌响动。
清澈的麝影落入男子瞳眸里,阴风凌冽,却又在此间平添些许闷热,吹来一阵微灼的火光。
案台之前,摆放的铜铃并未被风吹响。
李彻鬓发被微风吹带起,眼底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又……失败了么?
他已然分不清这是第几次失败。
几息之后,道士捻着胡须,行至他身前。
“陛下。”
那人道,声音有几分疑惑。
“贫道……着实未搜寻到卫姑娘的生魂,兴许是……此物羁绊不够深。”
孙德福上前,替自家主子道:“那又该如何?”
对方沉吟片刻,心中忽尔有了一计。
“贫道搜寻卫姑娘生魂之法,乃是寻找与其有过羁绊之物,以唤回为姑娘的神识。贫僧方才试着焚烧许多物什……或许,或许……”
正说着,那道士顿了一顿。
而后于皇帝满是期许的目光中,缓缓道:“或许还需其生前挚爱之人的鲜血为引。”
挚爱之人?
闻言,李彻竟连想也不想,转头并命人取刀具。
此举倒是吓坏了一旁的孙德福,对方赶忙扑通一声跪下来,试图劝谏他。
“陛下,龙体为重……”
他乃大宣的皇帝,乃天下之主。
怎能单凭眼前之人的“无稽之谈”,前去做有损龙体之事?
这么多时日,便是连孙德福一个下人也明了,无论陛下再怎么追寻卫姑娘,人死灯灭,对方也回不来了。
可无人敢上前去劝陛下。
无人不怕死。
无人能拦得住他。
果不其然,此一回,皇帝仍无视他的话语。德福眼睁睁看着,有人哆哆嗦嗦的奉上短刀,而他忠心侍奉的君主,眼底闪过嗜血般的渴望。
挚爱之血……
李彻热血沸腾。
他一双眼紧盯着那银铃,如若铃声响动,这不单单能搜寻回阿嫱的生魂。
这甚至还印证着,他便是阿嫱心中的挚爱之人。
李彻浑身热血上涌,一时之间,他心跳加快,便是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而兴奋。
他兴奋。
他太兴奋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印证。
——他便是阿嫱此生,至亲至爱之人!
“啪嗒”一声,有鲜血滴入蛊中,男子瞳眸微微放大。这一回不光是李彻,周遭之人皆是屏息凝神。
庭院之内,唯有卫颂冷眼看着。
看着李彻一人发疯。
素衣之人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
周遭一时寂静,只余下潇潇风动,吹拂人肩上衣影。
一刻,两刻,三刻……
时间流逝。
偌大的、安静的庭院内,依稀有心跳声怦怦。
四刻,五刻……
每过一刻,即便是远在门口躲藏的卫嫱,也能清楚地看见。
李彻的面色在一寸一寸,变得极为难看。
他唇色微白,眼底闪烁着不可置信的光泽。
见状,为首的道士擦了擦额前细汗。他面色仓皇地抿了抿唇,小声补充道:
“陛下,这挚爱之人,或许也可能是至亲、挚友……”
不等那人言罢,有人冷飕飕出声,登即截去他的话。
李彻回过头,只见卫颂眼皮微微耷拉着:
“陛下,可否要试试微臣的血呢?”
他说得轻佻。
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戏谑。
李彻眉头果然皱起。
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龙袍之人目光凛了凛,冷声回道:
“卫颂。”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
敢啊。
他当然敢。
虽如此,兄长仍面色淡淡。现如今,他仿若极了解如何直击李彻的痛处,一双眼直视着身前之人。
“陛下乃是天子,杀死草民,便如同掐死一只蝼蚁,可草民却不怕。”
“草民的父亲、小妹已死,陛下此我一死,草民恰好可以在九泉之下,与我的家人团聚。”
他平声,一字一字,说得云淡风轻。
李彻目光掠过对方平静的面容,只见他仿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不渴求生,也不畏惧死。
皇帝冷冷哼了一声,不再去理会他。
他转过头,继续放血入盅。
小小一个金盆,不过是顷刻,便接满了李彻的鲜血。虽如此,对方仍不肯放弃。他固执地执着短刀,像是不知疼痛般,于自己手腕间划出一道道血口。仿若能凭借此,证明自己才是阿嫱在这世间唯一的爱人。
不,是唯一的挚爱。
至亲,挚爱,挚友。
道士弓着身,于一旁,流了满头的汗。
半晌,他哆嗦着嘴唇,试图上前劝道:
“陛下……”
“您……”
他的声音很小,似乎怕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您……”
“您或许……可试试芙蓉公子的血呢?”
第45章 045 “阿彻哥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
那道士声息并不大。
极轻的言语, 若非下意识去捕捉,几乎要湮没于这飘荡的风烟中。
李彻眉心一凝。
他转过头,似是并未听清对方的话, 冷声问:“你与朕说什么?”
那语气太具有压迫感。
道长自额上簌簌落下细汗, 他面色白了一瞬,以袖角拂去额发间的汗珠。
“贫、贫道失言……”
他恨不得撕烂自己这张破嘴。
一侧, 太监孙德福亦轻飘飘睨了那道士一眼, 眼底依稀有着忧虑。
案台上, 铜铃迟迟未有过任何响动, 任由风声如何浩荡,亦击荡不出铃铛的半分声响。
金盆中的血水已满将溢,男子面色颓然,双唇似乎因失了血色而变得一片苍白。
皇帝抿了抿唇角。
他一贯高傲恣肆的眼底,竟也浮上几分挫败与绝望。
李彻沉着眸, 两眼紧盯着那金盆。他一手拿着剔骨的刀, 一时间竟连手腕间的血也不止了。明明是夏时,男子却觉得这庭风无比阴冷。冷风犹如一把锋利的刀, 划过他的面颊, 划过他心底的思量。
片刻之后, 藏于门后的卫嫱眼见着,李彻右手攥握住刀柄,朝她的兄长走了过去。
她一颗心提起,心中暗道不好。
她以为李彻再会做出伤害兄长的疯事。
谁曾想,下一瞬。
他竟将那把沾了血的刀递给卫颂。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凝着尚未干涸的血水,殷红的血珠,自那手指上一颗一颗滴下来, 埋入明黄色的衣袖中。
日影映衬着兄长的脸庞,他面带警惕,望着身前之人。
李彻并未开口。
他那一双眼直视着卫颂,须臾,后者缓缓言道:“陛下是想要草民的血么?”
“……”
“可以。”
兄长勾唇笑了:“陛下所求,草民自当鞠躬尽瘁。”正说着,他取过那一把短刀。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听见,兄长似乎刻意咬重了那个“求”字。
李彻面色变了变。
“啪嗒”一声,血珠再滴入另一樽金碗。鲜艳的血水,顺着碗壁缓缓自下滑落。孙德福倒吸一口凉气,凝眸望向那案台。
周遭一时寂静。
院内的庭风忽而又冷了些,金乌浴血,金黄的日影穿打过竹林,落在朱户与飞檐之上,投落下一片昏黑的影。
案台之上——那只银铃仍是未发出任何声响。
忽然间,急风骤作,案台上的灯盏恍惚。
灯火跳跃,跳跃,忽然一闪寂灭。
李彻面上一白。
他听见悲怆一声:
“陛下,卫姑娘……回不来了。”
……
皇帝是带着怒意,怫然离去的。
他俨然不信那道士的话,双眸间夹带着愠意。冷风席卷过他的袖摆,男子衣袍轻展,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
待李彻的人都撤离后,卫嫱才胆战心惊地自祠堂内走出来。
回想起适才发生的事,少女捂着心口,仍是后怕。
兄长安慰她:“莫担心,李彻已经走了。”
所幸她被兄长易容,脸上又戴上了面纱。
相距甚远,李彻未认出她来。
不成。
这才回京未有多久,她就险些被李彻撞破了“真身”。
卫嫱于祠堂内匆匆祭拜了父亲,又于后山上烧了纸钱。阖眸时,她在心中想,自己得赶紧再离开京城。
第二日,她便让兄长着手准备离京的马车。
也偏偏在次等会节骨眼上,李彻忽然传诏,将兄长宣入皇宫。
兄长离开时,揉揉她的发顶安慰她:“嫱儿莫怕,兄长去去就回。”
卫颂原以为此行,李彻又要将他召入宫中为难自己。
谁曾想,对方不知又听信了什么妖言,竟要以冲喜唤回心爱之人的魂灵。
卫颂方一踏入金銮殿,便见对方提笔,轻飘飘地写了封赐婚诏书。
——便是,要为他与……祠堂中那女子赐婚。
卫颂只看了一眼,登时吓得面色大变。
素衣之人直呼道:“陛下,万万不可!”
金銮宝座上,李彻懒懒掀了掀眼皮。他狭长的凤眸中掠过一丝不耐,方欲开口出声,却听见殿门口一声传报。
闻铮一身黑色劲装走了过来。
对方不知在皇帝耳畔说了些什么,皇帝面色恹恹,不虞地扫了地上之人一眼,抬手命卫颂先离开。
斜光穿过屏窗,宫灯敞亮着,满室通明。
闻铮半跪下去,再于皇帝身前低语。
他说得乃是西疆军情。
李彻登基之后,内忧虽定,可外患却迟迟未平。西南小国虎视眈眈,近些年来,愈有骚乱之势。闻铮同他一一禀报着,却见座上之人垂下双目,所看的却是那复魂秘术。
黑衣之人沉默了半晌。
他沉声道:“陛下。”
“陛下。”
“陛下?”
闻铮唤了三声,皇帝目光终于自其上移开。李彻放下书卷,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问道:“何事?”
闻铮:……
皇帝眼皮打着褶,眼睑下是一片淡淡的乌黑色,看上去似是一整夜未眠。
闻铮沉吟片刻,缓声道:“陛下,而今西疆战事吃紧,西蟒联合了南郡,大有作乱之势……陛下!”
他终是忍耐不住。
“陛下,卫姑娘已离开了半年有余,这半年里,您用了千万种法子。可……人死则灯灭。”
“陛下,往事终不可追。”
“可若是朕偏要追呢?”
闻铮一愣,怔怔望向身前之人。
冷风拂过,桌内银釭微动,随风摇摆着跳跃的光。光影摇晃,笼在身前男子面容之上。
他神色淡漠,眼底却偏执异常。
只一瞬间,闻铮一时恍惚。
他还记得,他的主上,从前根本不信神佛,而今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闻铮看着龙袍加身的男人——陛下如今愈发偏执,也愈发癫狂。
旧事呼啸,纷纷杂杂,翻涌而来。
闻铮明明记得——四年之前,他一人将主上自尸山骨海中背出来时,对方明明不是此般模样。
“砰”地一声响,李彻闻声垂眸。他眼见着,对自己一贯忠心耿耿的下属,而今却于自己龙袍前俯身,朝着自己重重拜了一拜。
对方克制着声音之中的情绪,同他道:“陛下,已有半年了,您清醒过来罢!若是您再这般沉沦,只会叫属下心寒。”
正说着,闻铮话语一顿,他微微吞声,竟什么也顾不得了,直直朝着李彻道:“倘若……倘若卫小姐仍在世,也定不想看见陛下您这般……”
昏庸沉沦,不问政事。
果不其然,一听到后半句话,李彻面色乍一凝滞。那双冷冽的凤眸间闪过一瞬的恍惚,片刻后,他抿起薄唇。
天色已晚,天际边一片晚霞烧红。
红云翻涌着,霞光弥散了半边天。不知不觉间,天边乌云笼聚,又串联成雾蒙蒙的一大片。
这一场雨,终于簌簌然落下来。
夏时的雨总是分外沉闷,来时总带着一道道闷雷声。沉沉的雷鸣敲打着天扉,亦将眼前偌大的金銮殿,映照得一片亮白。
当天晚上,李彻乌沉沉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幼年时。
自己一袭紫衣,手捧着一本书卷,于一棵偌大的梨花树下背书。
彼时他方下学不久,而今日正是阿嫱的兄长芙蓉公子进宫授课。他听阿嫱说,她的兄长甚有才学,实乃经天纬地之才。
学堂之内,那白衣男子立在台上,口若悬河,风度翩翩。
那身影落入少年李彻瞳眸中,愈发激起他的斗志。
如此心想着,他不由得将手中书卷攥紧了,修长素白的手指轻捻过一页,轻飘飘的书页也随风翻动着。
微风撩带起他的发尾与袖袍。
他读书读得太过于入神。
以至于竟未发觉,便就在这一棵梨花树下,少女巧笑倩兮,已偷看他许久。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少年背书的话语一下打了磕绊。他仓促竟咬了下舌头,原本清俊冷白的面容,也浮上一道可疑的红晕。
耳畔传来少女银铃般的声响。
阿嫱咯咯笑着,踩着梨花走向他。
“阿彻哥哥。”
她歪了歪头,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梨花香。虽都是梨香,可少女身上的香气却与这梨树所散发的馥郁芬芳截然不同。
她身上的味道似乎更清甜一些,也愈发令人神往。
“你在看什么?”
清凌凌的一道女声,唤回了李彻的思绪。他涨红着脸,朝身前一袭粉衫的小姑娘望去。她数着羊角髻,发带尾端绑着两个小铃铛,看上去煞是单纯可爱。
少年的脸登时又红了一红。
只听少女声音清甜,一字一字道:“治——国——论——”
此乃今日学堂中,芙蓉公子所授之书。
方才他斜斜倚靠于梨花树下,竟也顾不得手臂上的瘙痒,看得津津有味。
“阿彻哥哥也在看治国论。”
少年将书卷合上,微微挑眉:“也?”
“是啊。”
少女点头,“昨日我去兄长屋中,见他所读的正是这本书。兄长还与我说起过,众皇子里,就属阿彻哥哥你天资最为聪颖,一点就通。”
正说着,她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兄长说,彻哥哥,你将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储君。”
——“阿彻哥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的明君。”
风声呼啸,夜潮汹涌着,往事扑面而来。
“阿彻哥哥,在未来,你一定会成为大宣的明君。”
“阿嫱相信你。”
夜潮似水,于一片银光中翻涌着。床榻之上男子明明阖着目,明明正在熟睡。
可他的眼角之处,却无声流下两行清泪。
阿嫱。
四周静默。
李彻闭着眼,任由风声自耳畔穿过,脑海中响起一个无比温柔的声音。
阿嫱。
等等我。
忙完这一生,我就去见你。
第46章 046 银星点夜,天花入河。
银星点夜, 天花入河。
今年贡川的元宵灯会,真是煞是热闹。
天色方一放暮,贡河之上, 早早便燃起了点点花灯。贡桥上更是人群往来穿梭,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是卫嫱跟着兄长游历山川的第四年。
这四年里, 她与阿兄, 带着小翎历经了很多地方。有黄沙漫漫的大漠, 有千山万岭的西川, 有烟雨如画的江南……最终,她还是选择带着小翎,与兄长一起定居在贡川。
卫嫱很喜欢贡川。
于她而言,贡川离京城并不算近,其样貌与人情, 却又像极了京城。
她带着小翎穿梭在贡川的大街小巷, 有时竟有种置身于京都之感。是了,她虽远离京城, 却喜欢极了京城的一草一木。繁华的皇都, 是父亲与兄长将她养大的地方。
而贡川, 则是她与兄长将小阿翎养大的地方。
小翎是个生得很像她的小姑娘。
令卫嫱庆幸的是,小翎虽是自己与那人的女儿,可她身上的一切,却没有半点继承她的父亲。
淡眉,杏眸,圆乎乎的小脸蛋……无论是她的样貌,还是品性……便是连兄长有时也会恍惚,打趣般地同卫嫱道:
“这分明是小阿嫱, 哪里是小阿翎。”
兄长说,小翎与她小时候长得很像。
她们两个人像是打一个模子刻出来那般,便是连耍小性子、哭鼻子的时候,也很像小时候的阿嫱。
每每提到这些,阿兄的眼神总会变得无比温柔。二十五岁的男子伸出手,温和地抚摸小翎的发顶,再听着小姑娘甜腻腻笑出声,娇俏地扑进他怀里。
没错,兄长二十五岁了。
他却迟迟未成家。
这可急坏了卫嫱,她变着法子为兄长牵线搭桥,寻遍了贡川适龄姑娘。
学识高的,模样好的,性子温柔的……无论是哪一种,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地牵红线。兄长总是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他面色疏离,温和有礼地一一婉拒。
看着那些女子红着眼离去,卫嫱无奈,只能远远瞧着那一道道背影叹息。
兄长迟迟不成家,已成了她的一个心结。
虽如此,但她的兄长却丝毫不在乎。每每在她垂头叹气之时,阿兄总是温柔地揉揉她的脑袋,宠溺道:“无妨,兄长暂且尚无心仪之人,便先守在嫱儿身边。”
便一直留在嫱儿身边,护着她与小翎。
这么多年,兄长一直陪在她和小翎身边。
陪着她回家,祭拜父亲。
因是“卫嫱”已死,为了以防万一,每逢归京祭拜阿爹时,小翎唤阿爹并非“外祖父”,而是“爷爷”。
阿兄对外称,小翎是他的孩子。
万灯成海,夜风在点点灯光中拂面而来,唤回卫嫱的思绪。
她抬起头,看见无数河灯翩飞而来,宛若一只只金色的蝶,荡漾在流淌的贡河间。
今日是元宵佳节。
她带上小翎,与兄长一起看元宵灯会。
每至这一天,贡河上总点满了花灯,如星子一般,将整条河流点缀得宛若星河。
璀璨,明亮。
每一只河灯,寄托着每一个人最虔诚的祝愿。
忽然有亮色再从身边亮起,微弱的灯火,映衬得少女眼睫光影微晃。再抬起头时,卫嫱身前已多了两盏河灯。
兄长执着那两盏花灯,对着她笑。
璀璨的光影掠过小女孩兴奋的眼眸,小阿翎眼里闪过好奇与探究,小手指着那花灯晃荡着。
她奶声奶气地唤着:“爹爹,爹爹。”
卫颂笑眯眯地将其中一盏递给小翎,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后,又将令一盏递给卫嫱。
“嫱儿,今年元宵灯节,你可有什么心愿?”
第一年,她许愿。
——不要被李彻抓住。
第二年,她许愿。
——逃离李彻,忘掉那些如梦魇般的回忆。
而第三年,第四年。
她提笔,于河灯之上,一笔一画。
——希望阿翎平安,希望阿兄平安。
平安,喜乐,无忧。
看着她虔诚的眉眼,点点灯光笼罩着,男子目光微动。
放下笔,卫嫱抬起头。
“阿兄,你呢?”今年又可有什么心愿?
自然是有。
每一年兄长皆在河灯上落墨,可每一年写了什么,兄长总挡着不准她看见。
她只能牵着小阿翎,在一旁瞧着,温柔的灯色映照着,兄长微勾起的唇角。
他的笑容与眸色,同这满河花灯一样温柔。
灯光与星光流淌着,将所有人的祈愿送至远方。
贡桥另一端,有紫衣之人微倾弯下身,也将一盏点燃的花灯放入贡河之中。
修长的指节掠过冰凉的河水,有一盏明亮的河灯自男子手边穿梭而过。
那河灯一掠而过,其上字迹似有些许眼熟。男子神色淡淡,却任由其随着流水流淌。
一点点萤光坠入贡河中,映亮了紫衣之人的眸色。
于他身后,闻铮躬身道:“主上,时辰到了。陈大人已至灯船上,与刘大人一同候着您。”
李彻目光自灯河上移开,淡淡颔首。
今年元宵,他微服出访,来到贡州体察民情。
这是他这四年来,第十三次微服出游。
这四年,他将整个大宣治理得海清河晏,天下一片清明。
自上到下,自朝内至于民间,没有人不称赞,他乃一代好君王。
他于金銮殿,殚精竭虑地处理国事,折子一批便是一整夜。
孙德福添灯的身影来来回回了无数遭,耳畔也落下一句句喟叹:
“陛下,千万要注意龙体,莫要累坏了身子……”
三年前的深夏,陛下忽然如梦初醒。
刚开始,孙德福尚有些恍惚。陛下突然的转变吓坏了他。这忠心耿耿的太监寸步不离地跟在皇帝身侧,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帝仿若知晓他的想法。
龙座上的男人神色淡淡,依然不动声色地处理国事、批阅奏折。
陛下做了一场梦。
梦醒之后,他变了太多太多。
他告别了梦中那一道靓影,自睡梦中醒来。
开始努力地,成为一位合格的君王。
——“陛下,如若为姑娘在世,定不愿看见您这般……醉生梦死……”
这一句,令他自痛失挚爱的沉沦中惊醒。
如若她在世……
李彻心头一痛,自旧忆中回过神思。
这四年来,他微服出游,走遍了许多城池,路过了许多大宣地方。
除却治理河山,他似乎仍不愿承认年少爱人的离开,一步一步,游历了数地,试图搜寻挚爱之人的身影。
李彻遇见许多像她的人。
或是身影,或是眉眼……有时他亦恍惚,心口处隐隐作痛。
譬如此刻——
不知为何,他胸口处骤然一痛,男子回过神,看着花灯上自己不知何时所落下的墨迹。
轻轻一声喟叹,他弯下身,也将手中花灯推远。
李彻站起身。
便就在此一刻,身前忽然撞入一道瘦小的身影。
一个小男孩跌跌撞撞,冲入他的视线。
闻铮弯下身,眼疾手快地拦住他。
虽被冲撞,男人眼底却无半分愠怒之意。李彻垂下眼,淡淡问了声那男童父母在何处,而后便命人护着小男孩,将其送去灯船那处。
李彻步履缓缓,亦跟着朝灯船走去。
两位文官已在灯船之内等他许久。
他事先已褪去那一身龙袍,换上一袭淡紫色的衫,看上去闲散而贵气。
灯船泊于湖心,此刻湖面微平。
李彻屏退众人,走入一间厢房。
周遭之人应了声“喏”,甫一推开门,船身一楼的厅堂内便有鼓乐声起,引得一片叫好声。
灯船之内,正有乐人在表演。
李彻无暇顾及,听闻身前之人所上禀的政事,眉目淡淡。
那些政事繁琐,无非是将一些事翻来覆去地说,甚有些无趣。
男子右手轻扣着棋盘,一面听着二人的话,一面自顾自地下起一盘棋。
黑白棋纵横,便就在此时,大厅之内响起悠扬的琴声。
那乐声有些耳熟,引得他一阵恍惚。
这一支曲……
似乎叫《玉笙寒》。
“陛下。”
“陛下。”
“陛下?”
面前的文官唤了他好几声,他这才回过神。
方才说到哪里了?
男人正色,只闻那人侃侃而谈着贡州政事。忽然,脚下猛地一失重,耳畔登时响起惊叫声。
“救、救命——”
李彻扶了一把桌案。
桌子猛烈晃了一晃,格盘上棋子四散,宛若灯船内四散的人群。
“不知哪里刮来的阴风,竟险些将灯船打翻!”
眼前之人面色微变,赶忙上前来护着他。
“陛下当心——”
李彻身形站定。
包厢的房门被人自外推开,他走出灯船,却见眼前烛火熄灭,竟连那一丝微弱的光影也被浪花打翻。
烛火乍然熄灭。
大厅内聚集着同样惊惶的人群。
“阿爹,小心——”
稚嫩一道女童声,自重重叠叠的人群之中传来。
尤为清晰突出。
与此同时,另一道轻柔的声音穿过眼前昏昏的夜潮,落入李彻的耳中。
——“灯灭了,当心。”
满是挂怀。
李彻脚步顿住,灯船之内,烛火尽数熄灭,眼前不留一盏明灯。只余着熹微的月色穿过船舱,随着水波荡漾着,将周遭的一切送入眼帘。
一时之间。
万籁俱寂。
第47章 047 “这是草民的内人。”
灯色不知在何时倏尔黯了下来。
前一刻, 卫嫱尚牵着小翎,于灯船之上同游。渺渺的乐曲声响动,分外熟悉的音律落入耳中。
星夜璀璨, 河灯翩然。
宛若一只只金蝶, 盛开在缀满星子的贡河之中,惹得人一阵流连忘返。尚在言谈间, 灯船忽然猛烈倾摇, 船上的烛灯在一瞬间尽数被夜色吹熄。
兄长有眼盲之症。
“天色”乍一暗下来, 卫嫱几乎是下意识地、毫不作犹豫地攥住身前之人的胳膊。一句话方一落, 不等她抬起那一双满是带着关切的眼,忽然感觉有一道灼烈的目光,定定然落在她身上。
灼烈,滚烫。
卫嫱抬眸望去。
人群重叠,四目遥遥相撞。
只一眼, 卫嫱面色一下顿住。
夜潮汹涌着, 如海浪一般扑打在周身。男子一袭紫衫,立在阶梯之下。乍寒的潮水拂动起对方的衣衫, 薄薄碎影摇晃, 笼罩着, 坠落在他的肩头。
借着昏暗的月色。
卫嫱看清楚对方的面容。
她的面色霎然一白。
……
突如起来的灯灭令兄长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这些年,他的眼疾愈发严重。卫颂浑然未觉身侧之人的异样,他双手摸索着,缓缓向前。
自身侧传来一缕幽香,他伸出手去,攥住了少女一抹雪白的衣袖。
“怎么了?”
虽是看不见,但他却能依稀感觉出来, 小妹的身体僵了一僵。
发生什么事了?
卫嫱右手被人轻轻握住,那一节纤细的手腕,覆盖上一片柔和的温度。卫嫱紧抿着发白的下唇,眼看着李彻目光定定,死死落在她身上。
湖面上夜风轻拂而过,吹起涟漪层层,带起女郎面帘一角。
李彻眼底闪过错愕的情绪,片刻之后,他眼底的情愫如同潮涨般,层层迭起,汹涌澎湃。
卫嫱见着,对方步履缓缓。
夜潮撩带起男子紫色的衣摆,他绕开众人,迎着她走了过来。
迎面一道清淡的香气。
清冷,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卫嫱带着小翎想要躲闪,她牵过身前小姑娘的手,便要转头朝另一处躲去。
兄长拧起眉:“怎么了?”
卫颂也嗅到那一阵冷香,耳畔的风声忽然熄了,周遭人声寂灭,忽尔在此刻,船上全部灯火在一瞬重新点燃。
卫嫱眼前晃了一晃,忽然放亮的火色乍然刺目,令她眯了眯眼。
四目相对着,李彻来到她的身侧。对方目光沉沉,伸手揭开她的面帘。
面上倏尔一亮。
卫嫱心中一惊,赶忙朝兄长身后躲。
也就是在此一刻,卫嫱看见,男子眼底原先惊喜的眸色登时黯淡下去,那一双昳丽的、狭长的凤眸间,掠过一道不加掩饰的失望。
兄长也看清了来者。
他迎上前,将卫嫱挡住。
宽大的身形遮挡住她的视线,于她身旁,小翎亦攥紧了她的手指。
“主上。”
因李彻微服在外,于是兄长并未只呼他为陛下。男子平声,不卑不亢。
“草民见过主上。”
李彻并未理会卫颂,他的目光定定,绕开身前男子身形,落在卫嫱身上。
兄长顿了顿,又将她的身形拦住。
“此乃草民的内人,郑氏。”
正说着,兄长掐了掐她的手。卫嫱匆匆低下头,将面帘重新戴好。
少女碎发垂落,微微遮挡住那一双有些陌生的眉眼。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放低了嗓音:
“民妇见过公子。”
在兄长说出那一句“内人”之后,卫嫱余光瞧着,李彻面色明显一变。
今晚夜潮汹涌,湖泊上寒风极为凌冽,冷冽的风声荡漾着,吹起湖心层层涟漪。
男子眼底亦是一阵波澜。
对方看见她的那一刹那,除却震愕之外,那眼眶竟一下子泛了红。李彻笼于袖中的手指紧攥着,他似乎在极力抑制着身形的颤抖。
却又在摘下她面纱的那一刻——原本满怀期冀的眸光瞬间熄灭,变成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爹爹,阿娘。”
倏尔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
清晰而稚嫩的一句呼唤,如此落入李彻耳中,引得他眉心微蹙起。甫一低下头,只见便在那女子的右手边,正站着一个玉人儿般俊俏可爱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莫有三四岁,生得粉雕玉琢,一双清澈的瞳眸好奇地凝望向他,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天真可爱。
更重要的事,那眉眼,那鼻峰……那一张脸,竟生得像极了他的亡妻。
阿嫱。
李彻看见,那“郑氏”手中方买的纸钱。
按着贡川的习俗,元宵夜这天,不单单要于贡河上放河灯,更重要的一个习俗,便是追思先祖。
李彻目光动了动,他不动声色地颔首,示意卫颂起身。
而后假意问起他身侧的小姑娘。
卫嫱见着,兄长波澜不惊,他语气平缓道:“这是息女,名叫小翎。小翎,过来。”
小阿翎也极有眼色,她未松开攥住卫嫱的手,怯生生走上来。
小姑娘也学着自己的“父亲”:
“主上好。”
小姑娘声音清脆,甜津津的嗓音,似蜜糖一路融化至人心窝里。
李彻目光凝在她身上。
许是那带着探究之色的目光太过于凌冽,一时叫小翎生了畏惧。小丫头咬了咬下唇,悄悄缩至卫颂身后,缩回卫嫱怀里。
“娘亲……”
这个主上好凶哦。
那眼神锋利,像是一把刀。
似乎想将她,想将她们那一副伪装的皮囊划烂,好探究其中真正装了些什么东西。
李彻微垂下眼睫,瞧着那小女孩。
他面色冷淡,语气却在夸赞着,小翎生得冰雪聪明。
小姑娘虽被他夸赞,却也因为害怕他,只敢躲在娘亲怀里,一双眼好奇地望向那位身着紫衫的大哥哥。
李彻也睨向卫嫱手中纸钱。
他问道:“小翎,是陪着阿爹与阿娘祭拜外祖父么?”
话音刚一落,小姑娘摇头纠正他:“不是外祖父,是爷爷。”
是她父亲的父亲。
卫嫱一颗心猛地一提,又在听闻小翎的话后,长舒了一口气。
李彻居然在小翎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上试探。
阶梯上走下一名身着锦衣的男子,而后便是一袭黑衣劲装的闻铮。后者见了卫颂,也是一愣神,旋即又一正色。
闻铮不知在李彻耳边说了什么。
李彻目光虽一直落在她身上,末了也是点点头,抽身离去。
临别时,对方以一种极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直到李彻离开,卫嫱才松了一口气。
兄长赶忙过来扶住她。
她紧攥着袖口,手心中全是黏腻的汗。女子浑身僵直,更如同一把绷紧的弓。
看着李彻离开,卫嫱的手都是抖的。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她与兄长交换眼神。二人在将小翎哄入睡后商议着,此地不能久留,要尽早离开贡川。
这一整夜,卫嫱未怎么阖眼。
一闭上眼,四年前经历的种种,于眼前一幕一幕,重新铺展开来。
李彻。
原以为四年的光影,足够让她完全忘记这个曾将自己伤害得体无完肤的男人。可于灯船之上,真正看见对方的那一刻起,卫嫱才发觉——
她从未忘记那些过往与伤害。
回忆纠缠着惊惧与痛苦。
她攥紧了被角,一整晚都难眠。
……
翌日,卫嫱醒得很早。
醒来时,兄长已坐在庭院内最大的那一棵榕树之下,自己为自己倒着茶。
对方不知是在思量什么,想得很入神。
直到她走至兄长身前。
不等卫嫱开口,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道传报声。守门的侍人走上前,说方才有人呈了请帖。
兄长走上前,眉心微锁着,将那一封拜帖展开。
方一看见落款,兄长眉心间的蹙意愈重了。只一瞬间,男人的面色变得铁青。
只看着兄长的反应,卫嫱已知晓对方是何人。
李彻专门宴请他们三人前去作客。
是算上小翎的三人。
……
已死过一回,她如今倒没有当年那般畏惧李彻。
她只是担心,李彻憎恶兄长,同样也会连带着讨厌小翎。
卫嫱担心他对阿翎下手。
……
李彻的宅子离青衣巷并不算近。
她怀中抱着小翎,与兄长一同坐在去李宅的马车上,一路忧心忡忡。
马车颠簸摇晃着,兄长轻声安稳她:“他只知你是我的妻子,并不知你还活着,更未发觉你已被我易容。即便李彻再怎么怀疑,只要你我都莫承认,一口咬定你不是卫嫱,他便拿你我没有办法。”
正说着,对方温热的掌心已然覆于她手背之上。
卫嫱的手发凉,还发抖。
她在害怕。
兄长的眸光软了软。
“莫要紧张,我在呢。”
日影倾照着,斜光洒入马车,身前男子声息温和。
他身上的气息更是干净而温柔。
卫嫱点点头。
她并未发觉,兄长陪了她与小翎这么多年,对方口中原本那句“阿兄在呢”,早已然换作了另外一句话。
昨天夜里,贡川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濛濛的冬雨拍打过竹帘,叫卫嫱昨夜睡得并不踏实。而今这一路,路道上亦时不时有水洼水渍。她闭上眼,后背靠着微微摇晃的车壁,无声地小憩。
小翎也很听话。
小姑娘安静乖巧,不为她招惹麻烦,也不在此刻打扰她。
卫嫱不知小憩了多久。
兄长在耳边轻轻落下一声:“到了。”
掀开车帘,偌大的宅府映入眼帘。即便只在贡川待上少许时日,对方的私宅仍是豪奢而气派。
便是连一直安静的小阿翎,也在此一刻,发出一声惊羡之叹。
“这位便是卫公子与夫人吧。”
有门仆迎上来,躬身朝他们笑了笑。
“我家主人已等二位许久,二位贵客,且随奴来。”
第48章 048 试探
卫嫱跟在兄长身后, 穿过那一道朱红色的垂花拱门。
绕过了前院,而后便是一道长长的青石甬道。按理来说,一般人会在甬道两旁种满花蔓。可眼前这间宅院却不然。
莫说是甬道两侧了, 便是连花园内也是光秃秃一片, 只零星种着几棵树,这件宅院的主人并未种任何花。
卫嫱想起来, 李彻不喜花草。
接触花粉久了, 他的身上甚至还会起红疹。
故而走入庭院, 院内一片死寂, 只余下落叶枯败的树木,卫嫱也并不意外。
李彻在前堂等着他们。
走进屋的前一刻,她下意识朝上戴了戴面帘,雪白的素纱,将她眼睑以下尽数遮挡住。
门扉推开又阖上。
恭敬的一声主上, 李彻懒懒抬起一双凤眸。
男子并未着龙袍, 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袍衫,厅堂内暖笼燃着, 偌大的屋内游离着暖熏熏的淡香。
卫颂带着她, 于殿下跪拜。
淡淡一句“起身”, 李彻已命人带着他们入座。
四年不见,座上之人眉眼愈发成熟,也愈发凌厉。暖融融的光晕穿过雕花屏窗,缀在他华贵的衣袂之上。
李彻衣袖拂了拂桌角,只以一个眼神,示意周遭侍人退散。
卫嫱右手紧紧牵住小翎,她低垂下头,默不作声听着身侧二人交谈。此情此景, 兄长并未与李彻谈论国事。他们两人随意攀谈着,寒暄一些家常话语。
忽然,李彻话锋一转,问起小翎来。
“你何时成的家,女儿居然这般大了。”
男子右手把玩着杯盏,有意无意问道。兄长亦知晓对方在试探什么,有所准备地回答道:“四年前离开京城后,便在贡川遇见了内人。两情相悦,随后便成了家。至于小翎——”
兄长回过头,望向还不及圆桌高的小姑娘,目光慈爱温柔。
“也有三岁了。”
他的眼神,他的语气。
倒真像小阿翎的亲生父亲。
座上李彻神色微动。
他眼底掠过浮光,闪过一道不辨悲喜的神色,紧接着他平声,情绪淡淡:
“是三岁吗,朕倒瞧着她比同龄孩子看着都大些。”
兄长点头:“是三岁。”
李彻“哦”了一声。
恰此门外响起骚动,卫嫱回头望去,正见闻铮指挥着左右之人,带了一大堆新奇玩意儿走入正厅。
闻铮走过来时,身上一阵叮铃咣当的,成功吸引了小阿翎好奇的目光。
李彻含笑:“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总觉得十分亲近,这些权当是朕送给她的见面礼。”
一边说着,男人一边伸手。
“来,到叔叔这里来。”
小翎怯生生的,并不敢上前。
见状,李彻倒也不恼,他于座上向前稍稍倾弯了身形,同小翎柔声道:“来呀。”
小翎看了卫嫱一眼。
卫嫱知晓,以自己与兄长之力,眼下也阻拦不了李彻想做的事。她抿了抿唇,同小姑娘道:“去吧。”
看着小翎走上前,卫嫱一颗心被提起。
悬在半空之中,胆战心惊。
李彻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袋。
“小翎。”
他道,“真好听的名字,是谁人给你取的呀?”
小翎扬起头,朝他眨了眨眼,十分害羞道:
“是阿娘,阿娘为我取的名字。”
“那是哪个翎字?”
“是……最难写的那个。”
小阿翎挠了挠头,伸出一根食指来。
李彻唇角噙着笑,顺势伸出掌心。
他垂下浓密的鸦睫,看着小女孩于自己掌心处一笔一画。小翎的手指细细软软的,蹭得他掌心一阵微痒。
“阿娘说,翎是漂亮小鸟的羽毛。阿娘希望我做一只漂亮的小鸟,不要被眼前的天井困住,能飞多高就飞多高。”
说这句话时,小孩子声音柔软,眼睛却亮晶晶的,闪烁着天真无邪的光泽。
“小鸟?”
卫嫱看着,座上之人稍稍玩味片刻,他牵过小翎的手,忽尔又问:
“那除了爹爹与娘亲,小翎身旁还有没有别的亲人。比方说……小姑?”
兄长兀地一蹙眉。
“陛下!”
乍一瞬间,似是触到某片逆鳞,兄长面色登即变得极为难看。李彻轻飘飘睨了他一眼,浑不顾其面上情绪,垂下眼又把玩着小姑娘编的精致可爱的小辫。
“家中有没有小姑?”他问。
小翎眨巴着眼睛摇头,如实道:“我只有爹爹和娘亲,小翎没有小姑姑。”
小翎没有说谎。
她的神色天真而单纯,叫人瞧不出分毫说了谎话的痕迹。
卫嫱松了一口气。
李彻眼底不加掩饰地闪过一阵失落。
不过又旋即,座上之人已然正色。屋内飘荡而来熏熏热风,将人周遭裹挟得分外温暖。
李彻道:“去看看,应当有你喜欢玩的。”
小孩子再怎么乖巧懂事,却也有着份好玩的童心,闻铮牵着小翎的手将她带至院子里去,卫嫱也站起身,朝座上之人行礼拜别。
她也前去院中,跟着小翎。
昨夜一场小雨,此刻院内已然放了晴。
今日天气甚好,院内无甚冷风,便是连云朵也清清。
为了躲避李彻,她逃至院中,看小翎兴高采烈地玩那些新奇的小物什。
方才在厅堂之内,她是一时一刻都待不下去。
即便脸上戴着面帘,即便李彻暂且尚未认出她。但她总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是奇怪。
那般审视的、压迫的目光,令她心头憋堵,只想要离开此处,出门透风去。
卫嫱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小翎玩闹。
温和的庭风吹带起她的发梢,落至她鬓角处,微微有些泛冷。
身后忽尔响起一道脚步声。
身前的侍人忙不迭跪拜,只听一声声“主上”,卫嫱右眼皮跳了跳。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昳丽的凤眸。
她掩住当下心慌,也学着那些侍仆,佯作镇定地福身。
李彻目光掠过她,眺望至小翎身上。
每当对方一望向小翎,卫嫱心中总是一阵骇然。男子目光轻佻,眼中带着淡淡的思量。正在她心惊胆战之际,忽然听见耳畔落下一声:
“郑夫人。”
她离开京城,由兄长易容,又更名为郑氏。
短短一个晚上,李彻已开始调查她。
卫嫱抿了抿唇,她语气平淡地纠正:“是卫夫人。”
李彻目光又落在她身上。
卫嫱垂下眼,未与他对视,更是未去探究对方眼神里的深意。
她只想离开。
每与李彻多相处一刻,她便要忍受那阵极强烈的不适感。便在她行礼欲牵着小翎朝外走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等等。”
李彻声音幽幽。
“夫人有东西落下了。”
正在台阶处玩耍的小翎也回过头,眨巴着眼望向他们二人。
卫嫱回神,只见李彻手指正捻着一块手帕。那方帕素白干净,正是她今日出门时所带的那一条。
她脚步顿住,朝李彻一福身,回了个谢礼。
而后硬着头皮走上前,迎风飘来一阵淡淡的龙涎香,将她裹挟。
卫嫱道:“多谢……主上。”
府邸中的人都这么唤他。
恰在此时,李彻伸手摊开手帕。素白的帕被风吹动得拂了一拂,露出其上一朵娟丽的梨花。
卫嫱亦恰恰在此时伸手,二人手指擦过,肌肤触着肌肤,在一瞬间生痕。
又在一瞬间,她匆匆低下头,欲想赶忙抽回手帕。
手指尚一用力,手帕却在二人之间滞住。卫嫱微蹙起秀眉,下意识抬眸凝望向他。
李彻一双眼逼视着她,未松开手。
她顿了顿,道:“主上。”
庭风忽然泛冷,吹拂起她面帘一角,露出那一张清丽、却又令李彻感到陌生的面容。虽如此,对方的目光之中仍带了许多探寻。那眼神渐渐划过她的面庞,不肯放过她的每一处。
那昳丽的凤眸间,写满了期冀与渴望。
“阿娘。”
小姑娘放下手中玩具,看着他们二人,突然开口道:
“阿娘,小翎不想玩了,小翎想回家。”
第49章 049 “卫颂这些年教了你什么。”……
小孩子声音清澈。
奶声奶气的一句, 打断二人对视。卫嫱回过神,小翎正站在台阶边,眼底闪着天真无邪的光泽。
她顺势向李彻行了一礼, 淡声道:“民妇先行告退。”
她抱着小翎坐回马车上, 恰在此时,庭院内下起濛濛细雨。点点雨珠愈下愈大, 串连成淅淅沥沥的雨丝, 席卷过淡青色的车帷。
卫嫱坐在马车里, 心跳如雷。
兄长如今不知在何处。
她心中想着, 早些逃离此处,于是掀帘朝马夫道:“先回府。”
雨水又在一瞬间落下来。
细密的雨点敲打着车壁,亦衬得人心一阵惶惶然。卫嫱抬起车帘,朝那马车夫急声道:“快一些。”
快些回府。
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已心想着, 明日便离开贡川。
卫嫱放下帷帘。
怀中, 小阿翎正眨巴着一双眼望向她,小姑娘眼神单纯清澈, 十分好奇地问道:
“阿娘, 您是害怕方才那位叔叔吗?”
“轰隆”一道闷雷声, 马车颠簸了短瞬。
卫嫱顿了顿,问小翎:“有……这般明显吗?”
小翎牵住了她的手。
小女孩的手指细细软软的,紧攥着她的手,却显得分外有力量。卫嫱低下头,将小阿翎的手指回握住。
只见小姑娘点点头。
“阿娘每每害怕什么东西,便会握住我的手。有时候打雷会握住,屋子里太黑也会。”
小翎能看出来。
阿娘在害怕刚才那个紫衣叔叔。
所以她恋恋不舍放下手中精致的玩具,奶声奶气地同阿娘说。
她饿了, 她不想玩了,她想回家。
是阿娘想归家。
回府的马车飞快,溅起地上泥点。
卫嫱心头暖了暖,她摸摸小阿翎的发顶,也不知是在给何人打气。
“阿娘不怕,阿娘想早些归家。”
正说着,她右手再度掀起车帘,车窗外的景色急速倒退着,忽然间,卫嫱眉心蹙了蹙。
有人在跟踪她。
是李彻的人。
在跟踪她与小翎。
只是片刻慌乱,卫嫱又立马稳下心神。她自马车内取出一把骨伞,抬头同车夫道:
“先将小翎送回府,我随后就回来。”
车夫跟随她与兄长多年,是他们自己人,卫嫱自然放心。
而今李彻已然盯上她,卫嫱想,她不能再将小翎也搭进去。
她回过头,安抚了小翎几句,而后撑开伞,跳下马车。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水,变得些许寂寥。
她撑着伞,快步在街上走着,余光所见原本跟踪她的那一行人马,果然与她一同改变了方向。
卫嫱紧攥着手中伞柄,步子一转,匆匆朝大道上走去。
东市大道上人多,相比之下,对方不敢下手,她也能更好甩掉那群跟踪之人。
卫嫱步履匆匆,灵敏地绕开身前人群。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绸之上,又落在她微湿的裙角。
“轰隆”又一声雷响。
闷雷于她清艳的面庞上劈出亮白一片,她抿着发干的双唇,步履不停。
她听见身后有人道:“在那里!”
竟这般明目张胆。
卫嫱步履愈快,她急匆匆朝前快跑着,步子越来越急。
“她在那里!”
冷风荡漾起她的面纱与衣摆,那张轻.薄的面帘早已被雨淋得湿透,黏于卫嫱面上。
便就在她快步跑过一转角之际——
忽然有人自拐角处一把揽过她的腰身,卫嫱的嘴唇登即被人捂住,根本发不出声。
扑面一道熟悉的梨花香。
令卫嫱心中“咯噔”一跳。
她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那一双凤眸。
清冷的雨色倒映在男子瞳眸间,对方那只右手横亘于她腰身,紧掐住她的腰窝。
李彻的力道很大,几乎是将她整个人都拽至怀中,不容她动弹,更不容她反抗。
那双眸子幽深,正定定望向她。
卫嫱眉心蹙意愈深。
迎风扑来雨线,将她手中骨伞打翻。女郎面上素帘被人扯去,忽然间,她埋下首。
男人轻“嘶”了声,无奈:
“什么时候学会的咬人。”
话虽是这么说,他的手却仍未松开,反倒将她禁锢得愈紧。
卫嫱未回答他的话。
事实上,她也根本不能回答他的话——她牙齿紧咬着李彻的手指,如一头凶猛的幼兽,露出两颗看似锋利的虎牙。
她一双陌生而清亮的眸,此刻写满了反抗与倔强。
——松开我。
李彻垂眸,眼底兴味愈浓。
“真将我咬疼了。”
他语调轻扬起,明明手指被人紧咬住,男人看起来却像是心情大好。
“还不松口?”
他问。
“郑夫人,你可知自己咬的是何人?”
卫嫱眼神愈发清亮,她龇了龇牙,并不松开口。
又有雨丝拂落,坠于女郎发梢与衣肩之处,银丝亮晶晶的,到映入男子眼眸。
他叹道:“再咬下去,我的手指真叫你咬断了。”
自骨节传来阵痛,他的肌肤上已然落了两道牙印。
面帘如此被他扯在地上,被雨水冲刷,飘摇着,飞至伞面上。
卫嫱感觉着,对方覆于自己腰际的手又用了力,她孱弱的身形再度被人带着,埋入他怀抱愈紧。
她终于开口:“你要作甚,松开我。”
正说着,她手腕忽然用力,猛地一道掌风劈来。
李彻不备,竟被她劈得震了一震。
自肩头传来钝意,而后便是阵痛感弥散而来。李彻却也不恼,他眼尾微勾起,欲重新捉住女子手腕。
卫嫱混不顾这瓢泼而落的雨水,快速伸出双手。
右掌作刀,砍住对方手腕。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
李彻惊讶:“郑夫人竟有这般好功夫。”
对方一面说,一面挡着她的进攻。
只见女郎出手飞快,招招干脆有力。
她这是用了十二成的力气。
“好凶。”
身前之人道。
“卫颂这些年教了你什么。”
卫嫱浑不顾他的话。
雨水淋落在身,将她的发鬓尽数打湿,她伸手打掉对方禁锢于自身腰际的右手,便要朝转角外闪去。
身后之人也不甘示弱,前来捉她。
她的右手被人捉起又打掉,最后,对方似是分外无奈,轻声同她道:
“别闹。”
“身上淋湿了。”
如此冷风瑟瑟,再这般下去,她怕是会受寒。
卫嫱冷声:“那你莫要再骚扰我。”
李彻笑:“那不成。”
正说着,对方足尖一点,竟一下掠至她身前,稳稳当当地捉住了她的手。
她皱眉:“松开!”
“我夫君尚在府内,等着我归家。”
“夫君?”
李彻眼底笑意愈甚,他虎口处又猛一用力,疼得卫嫱双腿一软,竟直直倒在对方怀里。
男人掐着她的腰身,前倾着身体,微微遮挡住她头顶雨帘。
卫嫱听见他戏谑道:“便是那个断指的残废么?”
对方捻了一缕她的发丝,话语分外轻.佻。
“夫人倒不若跟了我,总好过跟着你那个废物郎君。”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彻咬重了那后四个字,听得卫嫱心中一阵憋堵,她怒道:
“你怎这般无礼!你松开我,否则我便要报官了!”
对方宽大的衣袖遮挡于她头顶,听闻她这么一声,男子面上笑意愈浓。
卫嫱只听见耳畔落下一声轻笑,那人已伸出修长的手指,于她脖颈后一点。
“报官,好啊。”
她眼前一昏,一股酥麻之感涌上脑海。
“那便让你那个废人郎君,前来报官捉朕。”
……
一阵天旋地转,卫嫱再醒来时,眼前是陌生的房帐。
她被李彻点了穴,掠至此处,不知昏睡了多久。
她身上已换了另一身干净的衣裳。
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卫嫱赶忙掀帘起身。窗外阴雨不知何时已停歇,竹帘微微湿润着,庭院之内,已然放了一片天晴。
这一回,李彻倒未派人前来看守。
这四年,卫嫱跟着兄长四处游历的同时,亦拜师学了剑术。她知晓,兄长经脉已断,即便休养许久,可那三根手指始终攥不稳那把沉甸甸的铁剑。
兄长没有从前那般绝学,无力再保护她,那她便自己保护自己。
她入谷,拜师。
又在贡川之内,刻苦修习剑术。
眼前这一堵高墙,早已经拦不住她。
卫嫱换好衣裳,将青丝利落地盘起,绕开门外众人,来至墙角之处。
稍微借着力,她翻过凹凸不平的石墙。
本以为溜之大吉,却不曾想,便在石墙的另一端,李彻正一顿足,看着自墙壁那头翻过来的女郎。
卫嫱:……
李彻:……
闻铮:……
三人面面相觑。
李彻率先笑出声:“夫人真是好武艺,令李某刮目相看。”
正说着,他走上前,扶住卫嫱手臂,使她自墙上稳稳落至地面。
卫嫱躲开他的手,往后倒退好几步,一双眼警惕而倔强地瞪着他。
“夫人何故如此看我?”
“你将我拐至此处,究竟是何意?”
“拐?”
李彻道,“只是看夫人淋湿了身子,恐你受寒生病,便将夫人请至府中。夫人莫要误会了在下。”
正言道,前院忽然响起通传声。
其一为张大人前来相见。
其二便是兄长,前来卫府寻她。
卫嫱见着,兄长一脸怒意,走入庭院。
他朝李彻匆匆行了一礼,而后牵过卫嫱的手,面色并不虞。
卫嫱乖乖躲至兄长身后,不再去看李彻。
“吾家夫人,不必劳烦主上挂心。”
兄长只丢下这一句话,而后竟也不等对方开口,径直拉着她离开。
“主上。”
看着那二人的背影,静默许久的闻铮上前。
“那是……卫姑娘么?”
看面容,着实不太像。
见那武功……
那名郑夫人更不像是卫姑娘。
更何况四年前,卫姑娘已亡故。
且是死在众人眼前……
又怎么可能是卫姑娘呢。
闻铮兀自思量着。
可,倘若对方不是卫姑娘……他心中疑惑,主上为何又对她这般上心?
黑衣之人自顾自想着,只听轻微一声。
身侧皇帝阴沉着脸,已将手中的玉扳指,捏作齑粉。
第50章 050 “你今夜怕是真要与我在一起。……
卫嫱拉着兄长的衣袖, 迈过高高的门槛。
青石巷地面湿润,潮湿的街道上,洒满了淡金色的辉影。
淡淡的金粉色落在二人的衣肩, 又随风摇曳着, 落下一地斑驳的影。
闻铮见着,主上眼看二人身影远去。
不过少时, 相携而去的身形便消失在转角处。阶台上湿痕未干, 倒映处模糊的屋檐。
飞檐下滴落“啪嗒”一声, 闻铮收回心绪。
他并不知, 主上为何对卫颂身边的那位夫人那般上心。
灯船上见到那名陌生女子时,主上似乎讶异了一瞬。他讶异于卫颂的妻女,却又在与之靠近时,眼底忽尔升起一阵悲喜莫辨的情绪。
那情绪来得太过于突然,竟叫他伸出手, 情不自禁扯下那面帘。
——一张陌生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冷风吹回神思, 闻铮半步走上前,清声禀报道:“主上, 您叫属下调查的……”
正说着, 他压低了声。
“属下着实查到一些东西。”
李彻眸光亮了起来。
期冀的光影微微闪动着, 只听闻铮道:“属下暗地调查了,卫颂着实有一位姓郑的夫人。至于卫姑娘……青衣巷的邻里乡亲们都见过,卫颂每年都会上山,祭拜他的妹妹卫氏……”
郑氏并不是她。
郑氏是卫颂的夫人,那女孩的亲生阿娘。
有什么自男子瞳眸间碎裂,叫李彻先是一愣神,而后连连摇头。他神色似有些恍惚,却全然不信闻铮的话。
不可能, 怎么会呢。
那女孩,明明生得那般像她。
李彻浑不信他的话。
闻铮无可奈何。
日头愈发高升。
街巷的石板路上水渍干透,原本冷风吹彻,此刻暖阳照得人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一辆马车默不作声,跟在二人十步之外,卫嫱步履微顿,攥住了兄长的衣袖。
有人跟踪他们。
他们二人刚自府邸中走出来,想也不用想,跟踪之人定是李彻。
思及此,卫嫱手指攥得愈发紧,她轻轻唤了句:“兄长。”
身侧阿兄俨然也发觉了他们,他面色未动,镇定地将她右手回握住。
兄长牵住她的时候,用的一直都是左手。
前阵子天气冷,卫嫱便为兄长做了副指套。
一是遮住他手上的伤口,其二,便是作御寒保暖之用。
发觉有人跟踪时,身后恰有一间小摊铺,卫嫱右手沉了沉,兄长镇定自若,带着她于摊铺上挑选起物什来。
这是一间贩卖女子首饰的小摊。
摊主是个热心肠的中年人,嗓音分外嘹亮:“这位公子,来为您的心上人挑件首饰?”
卫颂牵着她,神色未动:“是我夫人。”
对方登即眉眼笑开,纠正道:“好好好,这位公子,可要为您家夫人挑几样首饰?哎哟,您家夫人可真是气质出众,这支白玉梅花簪真是衬极了夫人的好样貌……”
摊主一张巧嘴极甜。
卫嫱虽心不在焉,可那些话对兄长却莫名受用,她看见兄长微微勾起的唇角,片刻后,对方歪头问她道:
“可有喜欢的?”
她右手被兄长紧牵着,左手配合地指了一支。
卫嫱指得很随意。
兄长却十分郑重,他让摊主取来了那一根白玉梅花簪,卫嫱顺势稍稍倾头。
男人右手戴着指套,将白玉簪至她发髻之上。
恰于此时,耳畔又传来过往行人的私语。
“仁兄,你可知昨夜刘府之事?”
“不知贤弟所谓何事?”
“便是昨天夜里,刘大人家被好些个官兵包围得水泄不通。听闻是朝廷派下来的人,便单单是昨天一晚上,一连抓了好几个贪官呢!听闻过几天呈了卷宗,定了罪,便要将这些吃百姓饭的大贪官游街示众!唉,如若不是闻大人这一遭,何人能想到那刘祟安竟,竟……”
几人越走越远,声音也小了下去。
听闻这一席话,卫嫱算是知晓李彻此行的目的。
这些年,她虽无心留意于京城之事,但皇都那头却时不时传来关于李彻的消息。无论是皇城,或是贡川百姓皆夸赞他——这短短四年里,他将朝廷内外、州府上下肃清得干干净净。夸赞他实乃一代明君。
明君么?
她的脑海中忽尔浮现梨花树下,那捧着书卷玉立的身影。
“嫱儿。”
“嫱儿?”
“……”
兄长好几声,终于唤回她的思绪。
卫嫱回过神,眼看着兄长已然挑选好发簪,仍是那枚看上去精致而温柔的白玉梅花簪,此刻正簪于她发髻之上,折射着淡淡的辉光。
兄长弯眸,肯定:“好看。”
她明明是随意一指,却让兄长眉眼笑开。阿兄笑起来时,右颊上有一个很浅很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卫嫱将发上玉簪扶了扶,温润的玉划过指尖,泛着温和的凉意。
离开摊位时,她余光所见。
李彻前来跟踪他们二人的暗线还未走。
她与兄长交换了个眼神。
自从遇见李彻后,她与兄长便盘算着,早日离开贡川,再逃到天边去。她此生此世,再不要遇见那人为好。可离开贡川,需途径一条贡河。贡河乘船而行,可如今李彻的人已将整条贡河牢牢把守住,如若她与兄长要逃离贡川,只能自西北口的小道泛舟而过。
距下一趟靠岸的舟船前来,还需三天。
这三天时日,她如一只惊弓之鸟,并不知晓于何时,李彻会发现,会发作。
可倘若她与兄长此时表现出异样……
卫嫱抿了抿唇,低声同兄长道:“往回走。”
只能往回走。
她假意于摊位上流连,与兄长绕了一大圈,各种弯弯绕绕,她终是与兄长回到宅院之中。甫一进门,卫嫱便将大门自内紧锁住,这时金乌西沉,昏黄色的余晖洒落周身。
“门都锁好了?”
“嗯。”
“小翎呢?”
“方才我看过了,已在偏房睡下了。”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她一颗心跳得飞快。
兄长看了她一眼,迟疑道:“如若你害怕,今夜可以宿于我屋中。”
末了,又唯恐她会多想,卫颂补充道:“我打地铺。”
卫嫱虽说是兄长看着长大的,也与他亲密无间,可二人到底还有着一道男女之防。她摇了摇头,道:“无妨,李彻如今并不知我是何人,暂不敢拿我怎么样。”
她只需要与兄长撑到三日之后。
“更何况——”
卫嫱抬头,也扬起唇角,“这四年的武艺,妹妹也不是白练的。”
对付李彻不行,可对于一些只有三脚猫的功夫的线人,她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当然,闻铮除外。
这些年,她拜师学艺,便是希望有一天,自己如若当真暴露在李彻面前,也可以保全自身。
也可以保护阿兄与小翎。
看着她面上明媚的笑容,卫颂亦怔了怔。曾几何时,他柔弱可怜的小妹,竟在不知不觉变得温柔而有力。如一颗被疾风摧残的野草,又撑着坚韧的身形,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他点点头,温声道了句:“好。”
可转眼间,卫颂蹙起眉头。
耳旁如灌有风声,引得兄长眉心蹙意愈甚,便就在她即要离开的前一刻,阿兄忽然伸出手,将她小臂攥住。
紧接着,一道梅香拂面,她被兄长带入怀中。
“怎么了?”
兄长于她耳边,轻轻一声:“嘘——”
“屋顶上有人。”
阿兄压低了声,这一句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卫嫱一怔,旋即明白过来——那紧掩着的大门,根本关不住李彻的眼线。
那些人仍于暗处,默默盯着他们。
注视着他们,审视着他们。
容不下分毫差错。
她躲在兄长的怀中,如年少时那一般,躲在兄长的羽翼之下。
做一只未经风雨的雏鸟。
兄长抱着她少时。
屋顶上的人仍未有离去之意。
卫嫱躲在阿兄怀里,片刻之后,听见一声苦笑:“他们怕是一整夜都不会离去。”
兄长顿了顿。
“你今夜怕是真要与我在一起。”
二人表面乃为夫妻,李彻本就怀疑她,若是二人分房而居,定会惹人怀疑。
说这句话时,兄长声音微涩。金乌西坠,转眼间大地昏昏然一片。
暮色四合,庭院内光影昏暗,卫嫱根本看不清兄长的神色。冬时的天在一瞬间黑了下来,一片黑夜将这天地尽数掩盖。
心想着阿兄的眼疾。
卫嫱伸出手,下意识搀扶了他一把。
兄长头发微散开,披垂至胸前。
她搀扶着兄长的胳膊,闻声,点点头:“好。”
总归是她与兄长在一起,她也好于屋中照顾兄长。
卫嫱想。
这一夜传至李彻耳中,如若二人分房一整晚,对方定会笃定二人夫妻之名为假。
为了逃离李彻。
这一整夜,也不算难熬。
……
“吱呀”一声门响,她扶着兄长进屋,又赶忙走至案台前,点燃一根烛火。
火光烟煴,兄长面色稍稍缓和。
卫嫱将烛台摆放至桌案上,朝窗外看了一眼。
黑漆漆的天,出了寥落的星子,不见半点异动。
“外面——”
“嘘。”
坐在桌案前,一袭白衣的男子抬起头,轻声道:
“莫出声,他们还在。”
“……”
“房顶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