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熹追的剑, 就如她的人一样,气势汹汹,有一往无前之意。右手宽剑拍击劈砍, 动若山倾海啸, 刚猛无匹;左手长剑则以刺挑为主, 招招凌厉凶狠,剑尖隐在宽剑罡风之后蓄势待发, 有若猛虎之牙,只待伺机探出绝杀一刻。而这双剑所斩出的每一道剑光里,都带着层火红的、烈焰一般的浮光。
她与宁和对战,手中只握了长剑。
祁熹追停在了离宁和约摸三丈之外,持剑望向她。宁和也握紧了手中剑柄,屏气凝神以待。
她二人一个着红衣一个着白衣,俱是身量高挑瘦削、素面朝天,一头乌发束于脑后。两人提着剑相对而立,真仿若倒影两面。但二者却又截然不同:红衣的祁熹追面容冷肃,目光凛然,通身煞气腾腾;而白衣的宁和神情认真, 目光之中却仍是一片温润平和。
祁熹追动的时候,未发出丝毫的提醒之语。她只是低头看了眼手中剑, 再抬头时, 便毫无预兆地合身扑了过来。
宁和方才只是站在一旁旁观, 虽有感触,但到底没有此刻真正面对而立时深刻。而只有真正亲身对上祁熹追的剑时,才能切实体会到那气势是何等可怖。正可谓剑气如山岳、剑光似海倾, 骁勇无双,直叫人生出无可匹敌之感来。
人未至, 剑锋先至。
但见劲风之中一道红影如电,祁熹追横剑于前,漆黑双眼之中一片冷肃,目光中是全然的专注。前扑、挥剑,统共不过几息间,两道散发着淡红光焰的剑光便朝宁和当头斩来。
电光火石之间宁和双目微缩,脑中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使出天地式中一道阳关三叠以应对。这所谓阳关三叠,既将剑锋一连送出三次,剑波如琴波,既快且密,如渔网般将敌者团团包围,虽不凌厉,却能令敌方耗费大量气力。而同时人出剑后,则向地匍匐而去,从敌方下盘方向滑过,随后再以剑点地重又翻身而起。先攻后躲,可谓攻防兼备。
祁熹追长剑直劈,撞上宁和挥出的剑风,却如刀过裂帛去势不减,只稍慢了一瞬。而宁和贴地而下,腰弯时似风中柳,起时又如满月弓,险险避过剑锋,自祁熹追身后重新立起。
宁和微微喘息,抬手翻过袖口一看,只见原本干干净净的月白布料上如今斜划过了一道长长的焦黑痕迹,正是被祁熹追剑锋所燎。这就是火烈之气。只是这么轻擦而过,不仅袖子,宁和甚至觉得袖中手臂也在隐隐发烫作痛,想是已被剑气灼伤。
不过她来不及察看,只因祁熹追一击不中,不怒反笑,道了声“不错”,就又提剑纵身而来。
这还是宁和头一回见这位祁熹追姑娘笑,只见她唇角上勾、眉稍挑起,配上那双眼眸中亮起的狂热兴奋之色,真比不笑时还要骇人三分。
周遭温度极具升高,而红衣猎猎的祁熹追正是这所有热气的来源。她就像颗绯红的太阳,追着宁和满地乱砸。
宁和起初还想着寻机反制,如今却再也无暇顾及了,只设法躲避祁熹追的剑尖就已让她竭尽全力。
又过半刻钟不到,祁熹追已经快把她二人脚下这一块地劈成焦土。一剑刚歇,一剑又起,宁和狼狈万分,实在避无可避之下,只得回忆方才所练阴阳式中阴剑式法,回身握剑仓促一挥!
置身强压之下这一剑极为用力,宁和斩出后只觉经脉之中一空,连脚下都跟着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白蒙蒙的剑光飞出的一刻,原本燥热不已的林间瞬间冷了一冷。剑光过处,焦黑的、冒着腾腾烟气的地面冷凝下来,细小的咔嚓声中,一层薄薄的白霜迅速铺开。
白霜随着剑风向前蔓延,如同自宁和的脚下延生出了一条雪白的小径。
祁熹追一见,登时目露兴奋,纵身而起,将手中剑双手握住高举至头顶,如同握着把开山斧一般猛地迎了上去。
“哐——”
绯光与白光相撞之时,明明都非实体,却于半空之中发出了有若金石迸裂般的脆响,无形余波震荡开去,顿时引得四周沙石颤动、草叶翻折。
片刻后,上方的白光先散去了。就如遇火后融化的冰,悄然化作了白烟一缕,消隐无踪。
但同时,祁熹追的剑刃之上,也覆上了白鳞般的一线冷霜。绯红光焰被这霜芒一阻,闪烁片刻,暗淡了下来。
祁熹追见了,却反而越发兴奋了,口中大喝一声,周身霎时间红光大作,这火光猛地涌向她手中之剑,将她的人和剑都染得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炽火,于半空朝着宁和砸来!
宁和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这回别说是袖口了,整身衣服都被燎得东一道西一道,黑白相间,时不时还溅出几个破洞。
“当——”
再又一次的举剑格挡之中,宁和手中那柄铁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于重重撞上祁熹追剑锋的那一刹那猛地颤了颤,哀鸣一声断作了两截。
祁熹追收势不及,仓促间只得竭力将剑尖一别,红光擦着宁和耳畔飞过,呼啸着将她发丝斩落几缕。宁和一下被烫得“嘶”了声,反手摸去,发觉耳廓肿起一片,侧边头发摸着也都卷曲了大片,不由苦笑了声。
“对不住。”祁熹追收起剑道,她额上出了汗,也微微喘着气,双目灼亮,整个人看着生动许多。
她走过来,一边看了看宁和伤势,一边道:“我早说,你那剑不行。如今既断了,我明日送你把新的。”
宁和听了倒没再拒绝,刚想开口,指尖却不小心触到一处皮肉焦黑所在,“嘶”了一声。
祁熹追皱起眉,低头摸索片刻,从腰间摸出个绿玉瓶子来,递向宁和:“药。我手劲大,你自敷罢。”
宁和接过来,道了声谢,左右看了看,走到较远处一棵树下坐下来,旋开瓶盖,将里头药膏蘸在指上轻轻涂抹。
这药不知
何种材质,摸起来滑腻冰凉,似油又似脂冻,膏体呈深青色,闻着没什么气味儿。效果倒是不错,宁和才刚涂完,就觉一下清爽许多。
她将药膏收起,放入袖中。实际宁和感觉自己身上应也有几处灼伤,只是此处不便,还得回到院中再做处理。
身后传来阵轻微脚步声,宁和回头看去,见是祁熹追跟了过来。此刻她的脸上已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漠然神情,走到宁和身旁盘腿坐下,转头看着她,又道了句:“对不住,没控制住力道。”
“无妨。”宁和摇摇头,“既是切磋,受些小伤实乃寻常。”
“你不错。”祁熹追目中似有欣赏之意,对宁和道:“我这儿有套剑法,自明日起你我合练。我二人配合,便你阳剑暂不成,也可以我充作阳剑,遇事当有一战之力。”
宁和自是无有不应:“如此甚好。”
两人都在歇息,宁和拿出随身带来的水囊仰头喝了两口。
过了会儿,忽听祁熹追道:“你这通身阴寒之气,倒比周琛书与我更般配些。”
宁和骤听得此言,顿时一口水呛在喉中,咳嗽连连。
对上祁熹追看来目光,宁和顺了顺气,有些尴尬地道:“如此……如此自是甚好。”
祁熹追知她初学所知甚少,便解释说:“周琛书修雷火,我修烈火,二者皆属极阳,共处多有不易。我父与金煌真人费尽心思找来剑法,叫我二人合练这许多年,于我看来其实也无甚起效。”
她对宁和勾了勾唇角,看上去试图表达出些友好之意:“而你之气息则不然,纯阴纯阳相生相克,合一必将威势极强。”
说完,祁熹追凝眉沉思片刻,又补充了句:“以你天赋,你我一道,即便时日短些,也未必不能及与周琛书之前那数年之功。”
语罢,她伸出手,勉励般拍了拍宁和肩头,险些将宁和拍倒在地。
宁和扶着身下树根竭力稳住身影,勉强维持住面上笑意不变::“……如此甚好,我自当尽力而为。”
她观祁熹追提起周兄时神色,倒不像是有对他有余情未了之态,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对于周兄,宁和心中一直有些复杂。觉得周兄虽为人真诚热情,人也不坏,可实在少担当,尤其于情爱一事上。可自古以来送妻卖妾之事都不鲜见,负心薄幸更乃天下男子常态,任女子再如何,谈来也不过风流韵事一桩,顶多那女子若生得甚美,兴许有文人墨客唏嘘上一诗半句。他人内宅家事,家中之人尚且不管,又岂有外人置喙之地?
宁和偶劝过几回无用,也只能心中暗叹罢了。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第二日再来时,祁熹追果真为宁和带了把新剑来。
那剑通体水蓝,触之温润若玉,刃身清冽透亮,挥动间似有缕缕寒气溢散。
祁熹追道:“此剑名曰寒水,乃我一友人精心所作,于我无用,便送予你。”
宁和将剑拿在手里,只觉舒适无比,心意所动,剑身轻鸣似有回应,当真是契合无比,不觉面露欣喜。
宁和没忍住,当即在院中舞了片刻,身形腾挪间,手中之剑如臂指使,一时畅快至极!
停下之时,她抚了抚激跳不已的胸口,想起从前,自己大约只在新得一可阅之书时才会有如此难耐情态。而如今,于剑时也有了,心中一时不由生出无限感慨,倍觉世事之无常。
祁熹追道:“不错,此剑与你甚和。”
宁和忙收敛神色,朝她拱手一礼:“多谢祁姑娘赠剑。宁和如今身无长物,实在惭愧。日后若有所得,必将报之。”
“不必,我不缺什么。”祁熹追说,“你与我同去夺那玲珑宝珠,这剑就是你应得的。”
第三十二章
一晃月余, 距离青云山关闭,已然只剩八日。而这最后的第七日,就是那登仙梯之门出现之时。
日头已升至中天, 正阳烈烈, 宁和曲着腿坐在山坡上一处树荫下, 手里拿着水囊,眯着眼睛遥望着远处。
山风拂面, 带走几分暑气,吹得人心头舒适。
祁熹追坐在她旁边,倚着树干,双手枕在脑后,两条长腿胡乱地伸着,有一条还搭到了宁和脚边。她也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阳光透过树梢星星点点地撒在她的红衣上,瞧着莫名有些像只打着盹的斑斓大虎。
过了会儿,听祁熹追懒洋洋地道:“明日,你就要去爬那登仙梯了?”
相处了这一月下来, 宁和早已与她熟悉,闻言温和一笑, 点了点头道:“是。我今晚就去等着。明早一开, 就进去试试。”
祁熹追将眼皮掀开一线, 说:“去那么早做什么?登仙梯辰时方开,你只管在院中等着,到时我来捎你过去就是。”
宁和知道她的脾性, 听了也不多做推辞,只道了声谢道:“也好, 那便麻烦你了。”
祁熹追便又把眼睛眯回去了,浑不在意地道:“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便不再说话,又吹了有半刻钟的风,宁和脖颈动了动,仰头看了眼高空上的红日,然后直起背脊,收拢双腿打起坐来。
祁熹追半睁双目瞥过来一眼,道了句:“你倒勤快。”
又说:“不错,比周琛书强些。”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宁和第二回 听她提起周琛书。因着越相处,越觉她性格爽利,为人更是直来直去,实在不像耽于情爱的模样。宁和心头疑问已翻来覆去好些日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熹追……你可怨那周、周琛书?”
宁和如今心中是越发觉得周兄他在这方面实在是不智,前有菀娘,后又有熹追,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能遇得到一位已经是天公垂怜,他却怎就不知珍惜呢。
而祁熹追听闻此言,先是一脸莫名:“我怨他作甚?”
她摇头道:“他那枚青云令本就是他自己得来的,不愿为门中去取珠,也无可厚非。他既不愿去,我一人也去得。”
宁和愣了一下,才有些尴尬地道:“我非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你二人的,呃……道侣之事,他与沈媞微……”
祁熹追面色一变,脸上生出几分怒气:“休与我提那沈媞微!”
宁和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熹追何怒?”
她转过身来,凝望着祁熹追的双目,疑惑道:“沈姑娘再如何,你也都已刺她一剑。而周琛书,你却不说不怨他,又是为何?”
宁和这双眼睛生来澄澈干净,像汪清澈见底的水,旁人与她对视,就如临湖照影般,总能觉出几分自惭形秽。
片刻后,祁熹追面上露出几分不自在,别开了视线,过了会儿,才硬邦邦地道:“沈媞微此人,心术不正,往日便与我多有龃龉。我知她为人手段狠辣,诡计多端,更知那日她绝无可能有孕,周师弟想必也是受她蒙骗,我当时见她于堂上惺惺作态,损我脸面,怒上心头,索性便刺她一剑了事!”
宁和说:“原来熹追从前便与那沈媞微认识?”
“我可不认识她。”祁熹追冷哼一声,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咬牙切齿,忽地抬手抓剑,“哐啷”一声将不远处一块大石劈了个粉碎。
宁和吓了一跳,默默在旁不敢作声。
良久,才听得祁熹追再开了口,说道:“至于周师弟,他于我本就无甚情爱之心。至于那道侣之说,也是师门安排。他要毁约,自有师门罚他,我怪他作甚?只是——”
祁熹追看了宁和一眼,“我只予你说,你不许告诉别人。”
宁和自是连连点头。
祁熹追这才道:“只是原本我觉得周师弟生得英俊,性子也不错,天赋也好,也算可堪配我。我父也甚是满意。如今,却不知上哪还能再找一个相差不离的回去,过些时日我母又要催促起来,唉!难也,难也。”
她难得唉声叹气起来,脸上露出了点苦闷之色:“我为
何是个女子。”
说完,她忽然瞅了瞅宁和,来了句:“可惜,你若是男子,我便也不必发愁了。可惜!”
宁和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坐立难安,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回过头重新入定起来.
第二日,卯时才刚过,宁和收拾妥当出门一看,祁熹追已在墙头坐着了。一边吃着她最喜爱的梅子烤鸡,一边仰头望着天边【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还未淡去的一抹淡淡月影。
宁和忙走过去:“熹追今日可早。”
“早什么?剑都已经练过一轮了。”祁熹追道,懒洋洋地冲她挥了下手中纸包:“吃么?”
宁和摆摆手:“多谢,我已用过了。”
祁熹追听了,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鸡囫囵塞嘴里,起身道:“那就走罢。”
登仙梯所在虽也在青云山山脚,但却不是在这一方向,需要包着山体转上一段。这主峰甚大,从此处过去少说也得数十里路程,若不是祁熹追来接,凭宁和自己,需得前日便出发赶去。
这回载宁和,祁熹追用的是她的那柄宽剑。那剑刃本就很宽,御空时又更放大几分,宁和上去之后甚至可以原地横坐下来。
且祁熹追御剑,又比盛樰盈的拂尘要强上许多,那剑飞得又快又稳,中途几乎没停过几次。
大约一炷香时间,离那登仙梯便近了。祁熹追将剑身下压,化作流光一道没入林中,所过之处,剑周罡气将树枝尽都搅碎。她又贴着地面再飞了一小段,才终于停了下来,回头对宁和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且自去罢。”
四周轰隆之声震震,宁和险些没能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如此大的声响,再兼已感出风中湿润之气之浓,宁和只稍一思索,就猜出前方应是有瀑布,恐怕还是座极大的瀑布。
祁熹追将她送到,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将脚下剑身一转,抛下一句:“我在青云顶上候你!”便又纵身而起,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宁和落地站定,拍了拍衣袖,又朝她去向拱了拱手:“谢过熹追相送。”
祁熹追早已走远了。宁和四下打量一番,也朝前走去。
越往前,空气中湿气便越浓,细细的水雾将树叶都染得亮晶晶的,绿得清新耀目。
大概也是因此处如此湿润的缘故,树丛长得极为茂盛,几乎要将中间小径挤满。宁和走了没几步,便将身上外衫沾得湿漉漉的,不由面露苦笑:难怪熹追走得如此匆忙,她修火道,想来最为厌恶此般环境。
又走片刻,宁和小心从一丛形类芭蕉的大叶间钻出来,就见眼前忽一下豁然开朗,脚下一空,险些顺着就跌了下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揪住了手边几片大叶子,才勉强将身形稳住。向下看去,见此处竟是一方高耸悬崖,粗一看足有百丈,悬崖下方则是奔腾的涛涛长河,水波浩渺如扇般将两侧山壁撑开,背着日光滚滚西去。
不停地有水花溅在脸上,宁和不得不往后略退了两步,以袖拭面,又往东望去。
只见山崖之上,红日刚出,青天之下一帘瀑布轰隆而下,宽逾数百尺,往上则直入云端不见尽头,恐有千丈。水声若雷霆、气势之宏伟,真真有如天河倒悬。
宁和霎时间心神为之所摄,目定口呆半晌,感慨道:“昔日太白有诗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那想是还没见过此瀑!”
歇了片刻,宁和又朝对面望去,半空之中水雾如云,隔着看不甚清晰,只隐约瞧见似乎也是如脚下一般的悬崖。
东面瀑布坐东朝西,西面大河波涛滚滚,宁和这方山崖在北,对面为南,两边矮崖呈合抱之势将中间瀑布包围其中,崖上草木葱茏,正是幅万绿拥白练之景,玄奇壮阔,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宁和探看一番,心中想道:左右前方已无路,想必仙梯就在此处,只消等等候时辰便可。想罢,她心下稍安,便忍不住再次驻足观看起来。
天地之壮阔,鬼斧神工,凡人只能震撼怅惘,倍感己身之渺小。不知不觉,宁和手中蕉叶一松,而她却未随之跌落下去,而是如石雕般定在了那岩石之上。片刻后,竟盘腿就地坐了下来。
阴为水木之属,水助阴生,木助阴盛。此处水木皆盛,倒像是为宁和量身所做修炼之所,尤其见了这飞瀑壮阔如斯,更叫她心中有感,几欲就地拔出剑来。
拔的却不是置于匣中那寒水剑,而是久未出现的,那把心中之剑。宁和仰着头,极目远眺,只觉心神也随着那白茫茫的水幕往上,逆流直攀,攀上云雾中去。
水声轰轰有若雷霆,宁和双目放空,只觉水与雾之间似乎生出了一把剑,那剑朦胧若影,又似水中幻景,她伸出手去捞,却又好似真切触到了它冰凉的剑身,一时如痴若怔,半晌动弹不得。
直至忽地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惊雷般的高喊:“仙梯开了!”
宁和才惊醒般回过神,也顾不得自己满身的水痕,赶忙站起身抬头看去。
就见瀑布前方,原本空无一物的半空处忽然彩光湛湛,空气若水波般震荡出圈圈涟漪,连瀑布声都小了也。随即,似乎有隐约的“啵”的一声响过,彩光中间垂下了一条长长的光带。那光带落下来,便化作了一条长长的梯,一直垂到悬崖下的江面之上。
青灰石面,白玉栏杆,一阶一阶蜿蜒通向苍穹之上,乍眼一看既突兀,又似寻常。
登仙梯,向云端。
宁和仰头张望,正迟疑着,心想这梯该如何上去?就见周遭崖边忽然冲出数道身影,如投林之燕般毫不犹豫地一头就从这悬崖之上朝着江面扎了下去。
宁和先是满面愕然——这百丈高崖落下去,岂不是要成了肉饼一枚?随即又想起此处乃是修界,非是曾经的凡间,再看之后往下跳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反应了过来:恐怕这就是踏入登仙梯的方式了。
她略略伸了伸头,往下头看了看,只见下方江水滚滚,波涛汹汹,远处白练水瀑轰隆不绝,直叫人望之眼晕。两边崖上都下饺子般的不断有人在往下跳,那些落下去的人就像一颗颗石子,砸进滚滚江水之中就如微尘入风,连水波都未能溅起几许来。
既如此……别人跳得,我也跳得。宁和深吸了一口气,抱着剑,双腿一蹬,便纵身跃了下去。
耳畔风声呼啸,宁和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感觉,只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如沸,胸口嘭嘭激跳,喉咙中似有喊叫迸出,又似没有——她生平还从未打这么高处往下跳过,实在、实在……宁和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只有闭拢双目、咬紧牙关以待罢了。
第三十三章
双脚再次落回到地面上时, 宁和原地愣了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只觉自己前一刻还在头晕目眩的下坠当中,眼看着湍急的江面在眼前不断放大,随即脑中忽地一空, 再睁眼, 就已立在了此处。
青石阶, 白玉栏。
宁和恍然四顾,方觉出自己已在那登仙梯上。前方是隆隆作响的瀑布, 两岸青崖相对,而下方是万丈深渊。日光透过水雾变得湿蒙蒙的,四周除自己之外再不见人影,只有脚下长长的、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的石阶。
宁和只回头看了眼,便开始向着石梯前方拾级而上。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有多久,走到身上原本被沾湿的衣物都干透了,周围却仍一丝变化也无。还是那样的瀑布与青崖,红日与蓝天,脚下也还是一成不变的青石阶、白玉栏。
宁和开始觉得有些渴了, 但她忍了忍,心想前路还不知有多长, 自己只背了这一袋水, 还是节省些为好。
又走了约莫有五六个时辰, 宁和汗如雨下,实在再走不得了,便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解下水囊来喝。顺便又就着水吃了两块干粮,才觉得身上又有了些力气。
按说宁和自寒洞那一遭后, 许是体内阴灵之气已彻底扎根、与她本身生
气混合,此后她的身上总是凉的,摸起来仿若玉质,每日身轻灵便,也甚少出汗。像此时这样疲惫狼狈,倒还真是这两月多以来的头一遭。
她坐着歇了会儿,又起身来继续往上爬。其实按宁和自己估算,过去这么久,天该早黑了才是。可抬头看时太阳却还是在那位置,一动不动,加上周遭环境,极易让人生出种拼尽全力也只是在原地踏步的错觉,继而心中沮丧挫败,不再前行。
然而宁和常年独居,早已习惯长时间只做一事。读书、习字、作文无论哪一样,专注二字都是重中之重。耐得住寂寞,方能做得出学问。
于是就这样,累了就歇歇,好转些了又继续,宁和一步一步用双脚踏过了无数青灰的石阶。前些日子尚还能走直走,到了后面,双脚磨破、双股颤颤再提不起力来,便只能扶着边上的玉栏走。
但宁和从未真正停下来过,便是歇,也最多歇不过一刻钟上下。
终于,在有一回宁和扶着栏杆,已经有些麻木地往上看时,眼中忽然掠过了一抹深青色。一连见了不知多久同样的景致,无论再美再壮阔也都厌倦了。突然发觉出现了不同事物,宁和顿时神情一振,连忙定睛看去,分辨出……那好像是个人?
宁和忙往前赶着急走了一段,看得更清晰了——确实是人,一个身着深青色袍服的人。身形清瘦,正侧对着这方,望着瀑布方向出神。
宁和朝那人走去。离不过十来步远了,能看清点侧脸,隐约是个年轻男子。
宁和整了整衣裳,停了下来,拱手招呼道:“这位兄台。”
这人能在此处,要么是与她一样的登梯之人,要么是这梯中原有之人。宁和心忖,开梯那日明明一同“跳崖”的人那么多,自己走了这么些时候,却一个也没遇见,没道理这时候就忽然冒出一位。因而,此人为梯中原有之人的可能要更大些。
不论如何,总算有了变化,有了变化就是好事。
那人似听见声响,回过头来。
宁和面上神色微顿。只因这人虽形貌与常人无疑,转过来的正脸却仿佛有层云雾遮掩一般,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晰。
那人看见了宁和,望着她,却一直未说话。宁和不由有些戒备起来,手也不动声色地摁上了腰间剑柄。
忽地,就听那人轻笑了声,开口道:“你不像修行之人,倒像个书生。”
声音清朗疏拓,听着倒确像个年轻男子。
宁和心下微松,口中道:“晚生宁和,入得道途不过几月,从前确是个书生。不知兄台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难怪。”那男子道:“咦,等等,你是个女子!怪哉,女子怎称书生?”
宁和这些年来早已听多此类问题,闻言只是平静道:“同为父母所生,同样读书习字,怎称不得?”
“好罢。”那男子道,笑盈盈的,一边朝宁和走来一边说:“我方才回头只见你一身文气昭昭,未曾想是个女子,故而有此一问。并无他意,小友莫怪。”
他穿了身深青布裳,也不知是何材质,宽袍大袖,垂委至脚踝处,随着他动作一下下扫过青灰的石阶表面。
这男子身量生得极高,足足比宁和高出一个头去。且虽他声音听着年岁不大,态度也称得上和颜悦色,但宁和就是莫名觉得此人身上有种极为莫测的压迫之感,叫人如眺不可见顶之高山,又似临无边无底之深潭,实在悸悸难安。
于是见这男子走近,宁和不由退了两步,定了定神才回道:“无碍,不过人之常情,又有何怪罪之理?”
顿了顿,她又问了遍:“不知前辈何人,缘何会在此处?”
这人称她小友,宁和便也就随之改称前辈。
那青衫男子却仍并未回她此问,只又朝宁和走了几步,与她并肩,负手望着下方蜿蜒无尽的青石阶,片刻后,忽问道:“此路可长?”
宁和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回忆起自己这一路攀登辛苦,不由叹道:“甚长。”
那男子听了笑说:“长乎?长哉!长便好!”
说罢,口中吟道:“朱九庭前玉石栏,一阶更接一阶长。青砖红砖相间砌,但悲不见鹤涫台。”
宁和在心头跟着将这四句念了一遍,琢磨两遍不明其意,便只暗中记下。
随即,就见男子微微侧过身,望着自己道:“你可知,这青石玉栏啊,乃吾这一生当中走过的最长、最长的一段路。自是当长。”
自是当长?宁和听得心中大惊,此人话中之意,竟是有此梯乃为他所设之意。难不成,他竟就是当年那位飞升之仙人青云子?!还是说,是自己会错了意,此人不过在说此梯甚长?
还未等她再细想下去,就听那男子又问道:“你为何来爬这登仙梯?”
宁和怔了一下,据实回答道:“为取一宝珠。”
“宝珠?”男子说,“什么宝珠?”
宁和略作回忆:“应是叫作……七色玲珑珠,在器道第七层。”
“噢,如此。”青衫男子听了,沉吟片刻,道:“那你不必去了,我这有比那珠子更好之物,见你投缘,便送予你罢。”
说罢,翻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木盒,递向宁和道:“喏,拿去。”
宁和又是一惊,忙伸手推拒,口中道:“谢过前辈美意,然无功不受禄,恕晚生不能受,还请前辈收回。”
“你不要?”那男子奇道,“你莫不是当我无事戏耍于你不成?这盒中之物当真比你所求那珠子好上千百倍,我瞧你投缘才予你。我看你也非那愚钝之人,就当真不要?”
“当真不要。”宁和拱手一揖,道:“前辈容禀。一则,和已说过,我与前辈素不相识,更无功绩可谈,虽黄金万两弗能受之。二则,我今日登梯求珠,并非是为我自己所求。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还请前辈见谅。”
那青衣男子听了笑了笑,将盒子收回来,上下打量宁和片刻,往旁边一让,道:“好罢,那你就继续走罢。”
宁和再度一揖,便从他身旁走过,顺着石阶继续往上走去。
刚走出没几步,忽地眼前一花,神情恍了恍,整个人一下子定在原处不动了。
良久,风中似传来一声轻笑:“我倒要看看,你所说是真是假。”
第三十四章
宁和先是觉得有点冷, 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 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有个声音在耳边轻柔地唤着:“青骓……青骓……”
宁和心头一震, 竭力睁开眼:“娘——”
然而入目眼前却只有一片杏色的纱帐, 身下是柔软的床铺,浅青色的锦被盖在身上, 肌肤相接处带来丝滑中泛着微微凉意的触感。
床铺间弥漫着怡人的熏香味道,空气中还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宁和愣了一会儿,缓缓坐起身来,心中有些茫然:我这是在何处?
这时,就听身畔传来阵细细的脚步声,随即有声音在旁低低地道:“大人,您又做梦了。”
接着,杏色纱帐被卷起来,有人半蹲在了床边,奉来一只碧色的瓷碗,碗中盛着褐色的汤药。瓷勺搁在碗沿, 像淤泥中伸出支碧绿的荷。
方才那声音又响起来:“大人,喝药了。”
宁和微微怔了怔, 转过头去。映入眼帘是张稚嫩而乖顺的脸, 低眉顺眼, 恭恭敬敬地伏在自己的床边。
她恍了一下,想起来这孩子名叫已都,是自己之前在往边陲小镇考察寻觅治旱之法时救下的一个孤儿。别的孩子都送与好人家养去了, 只他一个格外倔强,跪在门口非说要报答, 说大人救我,已都只愿此生结草衔环、为奴为仆,在大人跟前
效些犬马之劳。
宁和起初不肯收,见他生生在门前跪了一夜,心下不忍,也就随他去了。从此,便叫他在跟在身边做了个侍奉笔墨的书童。
接过药碗,入口温苦。宁和又怔了一下,我是为何而病?
随即,她想了起来。
自己正是越州州牧,前日朝廷发下文书,说是将推行当朝秦司空所拟之新法,要各州重新丈量统计治下土地人丁。宁和记得,自己悉心研究过那位秦司空之法,觉出此法能在不少朝廷收入下大为减轻百姓赋税,又能削除些冗政,正是利国利民之举。只是相对的,百姓赋税少了,受损的便是那些惯为好藏匿人丁、收敛土地的地方豪强、勋贵人家们。故欲行此法,阻力不可谓不大。
宁和观此法,顿时以秦司空为当朝栋梁,更乃舍身取义之圣贤。于是欲要将此法于任地顺利施行,以隔空助那秦司空一臂之力。而她这一病,也正是因苦思解决之法,夙兴夜寐一连七日,终于想出了章程,结果刚吩咐安排下去,心下一松,人就一下病倒了。
想起自己想出之法,宁和精神一振,三两口将药灌下便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就想出门看一看所行之效果。
“已都,拿衣来!”
那候在一旁的少年已都一听,连忙捧着药碗跪倒在地,苦求着阻拦道:“大人,您如今病还未好,怎可出去风吹日晒。您这一病三日,小人心中忧甚,还望大人万万爱惜身体……”
宁和被这一拦,心头有些无奈。但她惯不喜与人为难,又怜这孩子一片赤诚,便道:“好罢,我不出去了,你快起来吧。”
已都千恩万谢地起来,被宁和打发出去煮茶。而她自己,则披了件外裳起来,推开门走去了书房。
既暂不能出门,宁和便打算趁这时间将自己所想写下成篇,送往京城予那秦司空,若能于他有些助益,也算不枉她这些日来一场辛苦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屋中一灯如豆。中途已都悄悄躬着腰进来添了几回茶水灯油,而那案前端坐人影一动也未动过。屋中只余笔墨沙沙声,伏案至天明。
宁和写了一夜,已都蹲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也候了一夜。时不时回头看门内灯光一眼,尚还稚嫩的眉眼里映满了深深的忧虑:大人一直如此,长此以往,身体可怎吃得消啊……
第二日,宁和近五更才歇下,天一亮就又起了来,收拾衣装要出门。
已都这回不敢再拦了,只取了大人出行常用物什跟在后面。
除了已都之外,整个偌大的州牧府中就只余一个马夫、一个厨娘。自宁和搬进这州牧府中以来,别说修缮,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是空置的。
已都还曾听大人说过,等过些日子腾出空闲来,就将府中划出大半来,送予州学里的生员们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拿来将本州州学扩大些,昌些文教也好。
已都想,大人真是他见过最好最好的官了。大人明明身为一州之牧,却连从前他们村的里正瞧着都比她更有“官威”些。大人与人为善,待人亲切,对待下属从未有斥骂之语,每日日夜为公务为百姓操劳,从未有享乐之行……大人不仅是他见过最好的官,也是他见过最好的人。
已都出生的村落此处偏远,当地人大都信奉域外传来的“长乐佛”。已都心中觉得,他的大人,就像是走在人间的神佛。
越州治下四郡七十二县六百八十四村,宁和特意罗列出了一册表,每一处按豪强多寡从高到低排列。排名尤其前列的,宁和便亲自走上一趟,以督促法令施行。她把这册子随身揣着,若有新的见闻发现,就记上一笔。每成功处理完一处,就把经历心得成文一篇,附在此表之后。
三月过去,此表已积成厚厚一摞。
这日,宁和来到河东郡治下伯农县。此县于她那表上,排位在整个河东郡最前。入得县城之后,伯农县官以官驿受雨暂损为由,将宁和一行安排在了县中一处客栈之中。
当夜,宁和正欲睡下,忽听得外头有敲门声。已都去问,就听门外回话是一女声,自说是店主人浑家,求官老爷开门一见。
宁和听出这妇人语气不对,便令已都将人放进来。门一开,便扑进来一瘦弱妇人,未语先哭,泣涕涟涟,说丈夫糊涂,为钱利迷眼,又畏惧强权,故与此处县官豪强勾结欲阴害于您。
那妇人泣道:“您是越州州牧宁大老爷,小妇人知道您,您是天下一等的好官,万不当葬身此处。小妇人今夜已以酒将我夫伙计几人醉倒,还请老爷趁此速速离去罢!”
说罢,慌忙而来,又慌忙走了。
宁和得此提醒,赶忙叫醒副官几人,一行连夜弃了马车,只架着几匹快马离开。到得城门边,以官印文书喝得守官开门,才得以逃出城去。
那伯农县县官豪强得知事情败露,先后派了几队军兵蒙面戴草笠来追。
宁和等人一路为逃回州城,绕小路翻山越岭,其中艰险实非常人能想。
有一回行至一处山庙,险些寻不到出路,还多亏了有一过路青衣道人指点方向,才不至迷失山间。
宁和与那道人匆匆道过谢,又匆匆领着副官差役几人打马远去。
她本就先病过一场,接着为新法之事操劳数月,后又为考察实情四方奔波,再经此番逃难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整个人已经瘦得有些脱形,支在外袍里几乎只剩了一把伶仃骨头。
仅得那双眼睛,还是清亮而有神的。
却说为他们指路那青衣道人站在路旁,目送着他们远去之后默然良久,忽自语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堂堂一修仙之人,心中名利所念,竟是于凡间为官!为官就罢,她从前是个书生,又入道不久,也并非不能理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可她心心念念,就只当一小小州牧?还将自己当成了这副模样?可真是、真是……”
“——奇哉!怪哉!”
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会儿吧。”已都小心地将一张灰色的兔毛外袍为宁和披上,动作时碰到她的肩头,发觉手下触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细瘦骨头。顿时唇角颤了颤, 只觉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轻轻扫过, 酸涩难当。目中发红,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宁和背对着这方, 未曾看见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凭栏遥望着远处青空,那里山峦如障,层峰相叠,一行野雁高飞而过。那是北方,大赵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苍苍,秋色浓。
秋风吹过,卷落院中梧桐几片黄叶。宁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会儿,回过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时, 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头顶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觉, 你都这么高了。不错。我记得……以前你来时, 可还不及我腰高呢。长大了啊。”
可不是长大了么。已都在宁和面前总是躬着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这么躬着,也已经比宁和高出了一个头来。
已都才刚勉强忍耐下的情绪, 被这简单一句话又引得险些控制不住,连忙咬紧牙关, 将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长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却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刚刚见到大人时的情景。
那时他父死了,母亲跟人走了,妹妹刚饿死。而他自己,缩在空空如也的米缸边上,呆呆数着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来了,走进了这间破朽的屋子里,轻声而温和地同自己说话,望着自己的眼神既怜悯,又温柔。在已都的记忆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笼罩着一层洁净而美丽的光,有着世上最秀美的脸庞。有人将已都带去吃饭,那里有许多和他一样的孩子。后来,已都听人说,大人的名讳叫作宁和,是他们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长大了。可他长了这七年,就眼睁睁看着大人日夜操劳了这七年。看着大人一日一日的变得那样瘦、那样瘦,瘦得几乎都脱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贬官遭斥、变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传来之后,大人心头忧虑,更是于这一年间,连两鬓也渐渐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这么多了。头上白发,脸上纹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觉得,大人笑起来,还是从前那样,谦谦儒雅、秀美温和,是举世也难寻的风华。
已都从前以为自己最怕的是饿,最怕的是死,他见过父亲母亲饿得发疯的样子,也见过妹妹生生饿死时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极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发现了,自己原来更怕的,是大人变老。就像是蝼蚁草芥看着头顶大山将倾,惶惶不可终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当这个州牧了吧!
可当他对上宁和看来的略带疑惑的目光时,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
大人的眼睛里还有未散的思绪,显是方才正在思考着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变法,又或者,那位远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这样的话来打扰大人呢。
于是已都顿了一下,改口说:“您要不,先用饭吧。”
宁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个小小侍从,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宁和自己,却再清楚不过:京中此刻正是风起云涌时刻,新旧两排、新法旧法,再兼诸子夺嫡,多方势力竞相角力,局势云谲波诡,整个大赵官场之中一片风声鹤唳。
她自己身为地方官,虽曾在变法一事上鼎力支持过那位曾经的秦司空,按说也有干系。但,宁和是位女子。作为整个大赵仅有的一名女官员,还是正三品,且多年来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说具备某种象征意义,像是枚护身符一般,朝中变动轻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个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无法参与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变化与博弈当中去。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宁和始终是个异类。
自去岁起,宁和听闻秦司空被贬一事,便格外密切地关注着朝中相关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叹息。随着当今病重,新法一条接一条的被逐渐废除,再等到新君继位……在宁和看来,结局其实已经注定,而她无能为力。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其实已经不是这场注定失败的变法,而是它的发起人,曾经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宁和自己为这变法一事殚精竭虑八载有余,即使生性豁达,得出不成之论时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尽了多少年心血构思,又花费了多少功夫将之设法推行的秦司空,又当如何?怕是早已将之视为一生志向所系。且宁和这些年来与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内刚,一身傲骨。变法若败,恐心气折。
前日,当宁和在所收邸报之上见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则,心中忧虑更是升到了顶峰。
用过晚饭,宁和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当中。她将已都屏退,自己将油灯挑亮,端着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走动。
她将这些年来自己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应全都翻找出来,一一罗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终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将近一人高。
宁和在这三摞纸页前,静静立了有一刻钟。然后她忽轻轻笑了笑,坐回了桌边。
油灯将那张已然带了些苍老痕迹的面容描摹得明明灭灭。
案前一书生,目中映灯火,鬓间白发生。
宁和自匣中取过一卷黄封白纸,提笔即书,墨迹流畅,行云流水,顷刻成篇。
黄封白纸,乃大赵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不当言而言之。
旧物当朽,这天下岂有朽木挡新木之理?这些年来宁和主持越州变法,事事亲为,无人比她更知其中益处。她日日与州中各处勋贵豪强相争博弈,几回九死一生,所为者何?她数年来孤身一人,两袖清风,自问兢兢业业无一日闲暇,所为者又何?
宁和生就一副少欲无争的性子,平素静心养气,如今年岁已老,今夜却难得在胸中生出几分年少时的豪放意气来。
时不利兮骓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写完奏疏,又给秦左仆射写了一封信。从前,宁和与还是秦司空时的后者通信时,信中总是谨而有礼,互相官职以称,除公事之外再无多一语。只除了这一回,她开篇便写“秦兄”。
第二日,快马疾传。将这一奏一信带往遥远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驿,信则是宁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费用不便宜,害她一连吃了三日的素。
宁和这一封奏疏,若说引起轩然大波那确言过其实,但倒也有些反响。她自任官以来,平素为人低调,朝中初时瞩目,后来渐渐也就不再过多留意。这还是宁和作为大赵开天辟地头一位女官员,在朝中发出的第一回 声音,还在如此敏感时刻,可谓是锋芒毕露。
天下有识者见了,皆称她此举实在殊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听闻后,于家中大笑三声,称恨不能引宁越州为兄妹,实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赵国丧,新君践祚。继位当年,罢免以秦左仆射为首变法相关人等,尽废新法。
宁和身在越州偏远,第二年年初才有贬谪旨意传来,贬她为横山郡守。这横山郡地处程州,也是偏远之地,不过与越州一南一北,几乎相隔了整个大赵。
卸任那日,宁和只带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车,缓缓驶离越州州城。木车之后,跟着的是长长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声连山野,车辆每过,夹道长跪叩首之人有如风过原野、草低成浪。
宁和坐在木车中,听得外头乡音如海,神色寥寥,双目微阖,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车外声音终于渐渐没了。宁和长叹一声。
人事已尽,为之奈何,为之奈何啊!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闭目许久渐生疲惫,便当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宁和忽听得耳旁一声“大人”,睁开眼,发觉车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开帘,就见前方道旁停了辆金漆大车。车前双马,车旁侍卫成群,车上红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个“西河”。
宁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几分复杂来,随即轻声笑道:“原是故人来。”
车帘卷起,走下一朱裙妇人,正是当初的西河公主。这么多年过去,她也老了,金钗之下,已是满头华发。
“我总该来送你一场。”西河公主道。
两车缓缓并行,宁和与公主相对而坐,皆想起从前之事,对方年轻时模样历历在目。万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无话。
许久,才听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宁和当即浑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让,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时的变法发起人。
骤闻此讯,宁和霎时间心头大恸。只觉少时寒窗苦读,科考几番辛苦,八年呕心沥血,都随着秦兄这一逝,汇作滚滚情绪冲荡胸间——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满城百姓哭送,那哭声似锥般砸在心头。宁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无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变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尽皆安乐,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为何利国利民之举举步维艰,不解上苍时运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难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无可奈何,为之奈
何!
种种心绪激荡心头,宁和本就极瘦的身躯颤抖不已,片刻后竟当场呕出一口血来。那血溅在草地上,青草顿枯。
圣贤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惊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车之声,这一刻忽地都在宁和耳边远去了。她只觉得胸中这股悲意似在沸腾,无能为力之感似在烧灼,不解之感似在喝问——她枯瘦的手颤抖着,抚上胸口,双鬓斑白的头颅仰起,双目湛湛,直视青天!
这一瞬,一股浩然清气自宁和手心之下油然贯生,随即猛地充斥开来,须臾间将她整个胸中填满。
而就在此时此刻,不远处的山坡上,一个蹲在树间打盹的青衣道人骤然睁开眼,险些从树梢上跌下来。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连衣服都来不及拍上一拍,便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奔下来,落地正好看见宁和坐在车轴之上,反手从胸口掬出一抹朦胧白光,而整个世界从这抹白光之处开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着满天纷纷扬扬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着崩裂了,捉着袖子喃喃道:“贫道守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头一次见这种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头认认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却生生快把自己折腾死,这算哪门子名利?!这人心中到底何为名利?最为离奇之处,她明明已将前尘尽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闻所未闻,贫道真真是闻所未闻!”
第三十六章
漫天莹莹碎末纷纷扬扬将宁和包裹, 如同天地间下起了一场雪。
宁和盘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头看了看手中白光。随着掉下碎末越来越多,天空与大地开始皲裂, 从遥远的边际开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这场雪中。也可以说, 如同整个天地都化作了一场大雪。
先是远处的,由远至近, 然后是山峰、树林,最后,才是宁和身边的车和人。
宁和茫然地掬着手中这捧白光,所有飞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纷纷飞蛾扑火般朝着这白光中汇聚而来。越聚越多,渐渐形成了一个以宁和为中心的风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涛,整个世界随着不断碎裂变得昏暗起来,而宁和手中的光,随之越亮。
最早化为碎末的是公主车架旁的侍卫们,他们茫然地举着刀剑, 一回头间,便被风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惊慌, 随即看向宁和, 脸上的惊慌慢慢一点点化为了平静,最终她露出一个笑来,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没有惊慌,他甚至没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宁和脚边,仰着头,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诚地凝望着宁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还能再见您吗?”
雪浪卷过,将他最后一句话弥散在了风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忧。”
宁和下意识将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却只碰了个空,她望着空无一物的指间,神情越发怔愣。
汇聚在宁和周身的风旋越发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汇了过来,源源不断没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随之越来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团冉冉太阳,将这整个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万丈。
不远处,一直试图往这边走近的青衣道人暗骂一声,低头时忽见自己的衣袖在随风颤动间、竟也隐隐有了将要碎裂的趋势,当即大惊,连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尘,连挥两下,凭空撕开一道空隙匆匆钻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处,宁和盘膝而坐,无数白末组成的雪浪将她缠绕包裹,渐渐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茧。白茧之中,宁和脸上身上的皱纹平复,头上斑白尽复乌黑,就连她身上有些陈旧的布裳,也变回了原先的金虚派制式。
当这方天地最后一处也终于碎尽时,宁和连同她身外的白茧一起,出现在了外头的青石阶上。
许久,那白茧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露出其中一袭白袍的宁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发着朦胧白光的三尺剑影。
宁和睁开眼,一双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无比。
她愣了一会儿,握着剑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前方轰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红日,再低头看了看脚下青石台阶,目中渐渐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时,就听身后忽猛地传来了句:“呔你个书生,要呆到什么时候!你过来,我来问你!”
宁和吓了一跳,一下转过头来,对上一张模糊面貌,连退两步,才想起来此为何人,忙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辈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顿住了。脱离了那方幻境世界,宁和原本的记忆便已逐渐恢复,虽说两段融合让她恍了一恍,但——她记得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却换了件青色道袍。这道袍分明瞧着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东郡外那指路道人!”
这人在入幻境之中后声音也未变,宁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来。
“哼。”男子冷哼一声,手一拂,身上道袍就又变回了原来的青衣。他走到宁和身前两阶上立住,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说说,你第一回 是怎么入的道?”第一回?宁和为这三个字微愣,但还是很快将当日情形简洁说了说。
“难怪。”青衣男子听罢,目中了然,随即又看了眼宁和手中剑影,嗤笑一声:“你这后生,运道倒当真不错!”
那语气听着,却莫名有几分苦大仇深之意。
宁和听了,连忙反手将手中剑影消去,虚心一礼道:“还请前辈赐教。”
“好罢。”那青衣男子说:“我看你也没学到什么正统东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问你,你可知何为入道?”
宁和摇头道:“只略知一二。”
青衣男子负手于石阶上缓缓走动:“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种。修者入道,有三条路可走。”
“这第一条,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门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静心澄明,或诵念经文、或挥使兵刃,以求沟通天地,引得道种入身。身具道种,便可经观灵修炼之法催发此种,生成内府,即可养气纳体,从此彻底踏入道途。”
“第二条,则是以师门长辈之中已生内丹者,将府中内丹祭出,入其体内以催生微薄灵气,从而引得道种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种孱弱,催发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损耗,故用者较少。”
“而最后一条,也是最为稀少的,就是以契机入道。此种入道,需合天地契机,即天时、地利、人和,道种应运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机入道者,无须观想,道种生则内府成,是为天生内府。契机一物,看不见摸不着,非人力刻意所能寻,可遇不可求,故而古来罕有。”
说到此处,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宁和:“而你,以契机入道了两次。”
“两次?”宁和听得愣了一愣,随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青衣男子道,“修者入道后,天地即降下元气助道种长成。尤其以你等契机自然入道者,最为丰厚。元气为先天之气,于我辈修者有极大好处,可开拓经脉、筑成内府之基。然我听你所述,你当日恐已强行将这元气化作了剑芒斩出,后又经险死一场,体内元气恐消耗殆尽。故而,你根基不稳、修行缓慢,连你那天生而来的心剑也使不出来。”
这青衣男子显是见识极广,三言两语便将宁和情形说得清楚分明。叫她听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谢前辈解惑。”
“谢什么,”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还没说完!”
宁和赶紧作洗耳恭听状。
青衣男子说:“但是,方才你在进了仙梯幻境之后,居然又一次契机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闻所未闻,你倒真让我长了回见识。”
他说着“长了见识”,那语气却一点也不像夸奖。宁和眼观鼻鼻观心,明智地保持沉默着。
那青衣男子踱着步左右绕了两圈,才道:“心智坚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却自始至终沉溺于幻之中境,丝毫未觉异常。如此情形本该就此困于其中,待青云顶关闭后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当中入道了!你忘却修仙之事,只当自己是个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实际分明已经入道,岂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区区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规之力?当即便整个崩碎了。”
宁和这才得知自己从境中脱出始末,张了张嘴,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评说。
就听男子又道:“我说你好运道,正是因你这阴差阳错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气再降,恰将你原本亏空补满。偏偏幻境还于此时崩碎,正是你内府复原急需养气之时。天生内府者本就经脉宽广,你这人更是其中翘楚,我这仙梯幻境百年来积蓄的灵气都被你掠去鲸吞一空!”
宁和:“………”
说着,青衣男子愤愤一甩袖,指着宁和腹处,气道:“我看你这一回,恐怕不久后就将化气成丹了罢!而反之贫道我,却不仅需得设法将这幻境重新造出,还得消耗自身将所亏灵气重新补满,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宁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过,若有弥补之法,但请前辈说来,晚生愿竭力一试。”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却不想宁和如此干脆认下,还说要承担,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见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气倒消了些,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能弥补个甚么。时也运也,运也命也,算贫道倒霉,你自往前去吧!”
宁和听了,忙再施一礼道:“谢过前辈不怪之恩。”
说罢,迟疑片刻,依言转过身,继续顺着石阶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片刻,摇了摇头,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观此子心性,不像是当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却为何始终堪之不破呢?”
若是宁和能听见他此问,倒是能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坚定求仙之心。可宁和,并无此心。
兵戈黩武非我欲,财色奇珍非我欲,长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飞天遁地,手握开山劈海之力,在宁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县外一小小书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时,宁和自始至终未觉出自己身处幻境,就是因为:她打心里觉得这就是自己当过之生活,当做之事。
可疑惑之处未解,就与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样:若无手中之剑,那日书院二妖不可斩,又当如何?
而经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无翻天之力,秦石让秦兄之事何解?贤良智士心血倾付、含恨而终,她又该当如何?
幻境之中那无能为力之感萦绕心头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听闻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这是否意味着,无论如何,我都会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风过, 蒙蒙的水汽被风卷起,在阳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烟团——起雾了。
宁和的步伐慢了起来。她微微皱起眉,仰头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阶隐没在一团浓雾当中。因这石梯悬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说, 有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庞大的云团,将前方的一截石阶给整个包裹了进去。
只有脚下这一条路, 宁和别无选择,握紧了手中寒水剑,慢慢踏入云雾之中。
里头的雾堆得极浓,能见不过一二米见方。不知为何,一走进来,外头那瀑布的轰隆隆水声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风,不一会儿,连这风也远去了。
周围极静,宁和一个人笔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桥。
宁和停住脚步。
只见石阶延伸至此处戛然而止, 像被人拦腰切断般整齐。断口处空荡荡的,雾气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圆木静静地搭在中间处, 一端搭在石阶上, 另一端向雾中隐去。
这是座独木桥。
搭桥的圆木瞧着年岁已久, 表皮上泛着潮湿的深色痕迹,下方隐隐附着层深绿的苔藓。
宁和抬手横剑于前,踏上了这根圆木。
浓雾还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这桥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着脚下的独木一点一点地走下去。
过了会儿,宁和突然感觉到这木桥在微微地颤动,忙停在原地稳住了身形,握紧剑柄,双目紧紧盯着前方。这颤动,是从前方传来的,有什么东西正从独木的另一端过来。
随着那东西越靠越近,桥身的颤动越发剧烈,宁和不得不随着缓缓挪动脚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着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随着脚步的细细挪动声,一道黑影由远及近。那影子远远瞧着像个人形,宁和一眨不眨地望着,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间的错愕。
只见面前从雾中走出的,竟是个身形佝偻,身穿灰褐麻衣、满头白发的老太!这老太右边手臂上还挎着个灰扑扑的竹篮,篮中盖了层枯草,也不知其下装了些何物。
这老太也看到了宁和,身形顿时僵了僵,畏缩地停在了原地。
独木之桥,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宁和注视着她片刻,躬身一礼道:“长者先行。”
说罢,目视着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这木桥既滑且窄,极难转身,且于此地遇见,虽对方瞧着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宁和却也无法全然放下警惕来。像这么彼此正面着,也能安心些。
见宁和退让,那老太迟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着她走。
宁和来时走了有一刻来钟,退回去时因倒退着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两刻钟。
一踏回青石阶面,宁和便往旁一让,让出路来叫这老太过去。
那老太颤颤巍巍地从木桥上下来,拿看了宁和一眼,紧了紧手中竹篮,一声不吭地以一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速度跑走了。
看得宁和忍不住在后头道了句:“石阶路滑,老太慢行!”
随后,当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桥时,却忽地发现桥边的地上落了根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弯腰捡起来一看,原是截掌心长短的圆木头,应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宁和回头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她想了想,将这根短木别在了腰间。
第二回 走在独木桥上,宁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这回在走了一刻来钟之后,脚下却又一次颤动起来。
只不过,这回的动静却是从她后方传来的。宁和眉头一皱,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来向的人,让自是让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宁和已经尽力迈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动静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简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桥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独木之桥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过的,宁和于是干脆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忽地,颤动停了。来者停在距离她约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动了。
这距离,宁和刚好能从雾中瞧见一个隐约的影子,但却又无法看清具体模样。
然后就听那影子开口了,冲着宁和轻柔地唤道:“青骓……青骓……”
宁和浑身一震,豁然回身过去!
她在这独木之上强行转身,脚下木头颤动,险些一脚滑落下去。
而此时此刻,忍不住跟了过来、藏身在云层之中的青衣男子见状,实在忍无可忍,气得指着她骂了声:“蠢物!一点教训
不长!如此简单的幻境也能将你轻易骗去!”
这声音是母亲的,宁和绝不会听错。她以剑点在独木上,勉强稳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离,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张开手臂。
宁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觉得有点冷,身上黏糊糊,又湿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这感觉好熟悉。
“青骓……青骓……”
有一只温柔的手抚在脸侧,宁和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着的一团鹅黄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颤。熟悉的香气袭入鼻端,熟悉的发丝拂过肩颈,熟悉的笑容映在眼帘。宁和怔怔地抬头望着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半晌,轻轻唤了声:“娘。”
出口声音沙稚嫩而沙哑,听得杨氏一下心疼地皱起眉头:“青骓,勿再多开口。等药来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觉,就当好了。”
宁和听话地点了点头。随即,有些怔怔地从被中掏出手来,举至眼前看了看。这只手细幼,五个指头小小的,显是属于孩童。
宁和静静地注视着这双手,然后被杨氏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闹。当心着凉。”
宁和忽然想起了这是什么时候。
应是自己五岁那年,刚刚得到青骓这个名字的时候。宁和记得,那应该是一个秋天……她贪玩,冒着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绊倒摔进水塘。被捞起来之后,生了好大一场病。
宁和慢慢地回忆。
在她的老家,依照传统,小孩在长到五岁以前,无论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儿、小子丫头”的叫。据说孩子都是天上送来的灵,若是五岁前起了名字,那灵便能醒过来,想起来自己从何处来,就会又回到天上去。
宁和的小名,是她父亲取的。时隔太久太久了,记忆中父亲的面貌已经十分模糊,她只记得那日父亲抱着自己,考校了几个问题。自己应是答对了,父亲便大笑着抚着她的头顶,说:“吾家千里驹,不输男儿!”
自此,宁和便有了来到这世上的头一个名字:青骓。青骓,在她们那儿的话里,就是上等小马的意思。旁人都说,不太像个女娃的名。
在她静静躺着发怔的时间里,杨氏已从外头端了药碗来。脚步声响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现在了门前。
“青骓如何了?”那人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明显的疲惫。
杨氏回过头,朝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已醒了。只是瞧着无甚精神,我看着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来人顿时笑了,走进来将杨氏双肩揽了揽,宽慰说:“娘子勿忧。我们青骓儿如此聪颖,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杨氏也笑了,轻轻将他双手抖落,端着药碗走到了宁和床前,蹲下身来,柔声唤道:“青骓,来,将药喝了。”
门口那人这时也走了过来,在床边坐下,伸出双臂将宁和从被中抱了起来。
那双臂是如此有力,怀抱是温热的,宁和怔然,从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儿。
她转过头去,仰头望着这男子。原来父亲,竟与我长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宁和一生来,众人便说她眉目肖父。越长,就越像。而此时此刻,宁和注视着面前这张面容,几乎有种揽镜自照之感。只除去轮廓硬朗些,与她几乎一模一样。
但细看,其实又还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二者双眸形状颜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区别在眼神。此时的宁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宁和的眼中,则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静温和。
宁和看了一会儿,心里慢慢想道:难怪。难怪……
宁和看得有些久了,宁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脑袋:“青骓儿?看着为父作甚,快转过去,你娘喂你吃药呢。”
“让你久不归家,她自与你不亲近了。”杨氏在旁笑了声,对宁和道:“青骓,来,这边,张嘴。”
入口的药液温热而苦涩,一直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床边杨氏音容笑貌,也与记忆之中别无二致。还有揽着她的父亲,他的模样甚至比宁和自己的记忆还要更清晰,就好像他当真出现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只除了一点。宁和记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岁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宁和喝完药,倚在宁父怀中,望着收起药碗,将要转身离去的杨氏,轻声道:“娘。”
杨氏回过头:“嗯?”
宁和又抬头看了看宁父:“爹。”
宁父低头,也笑着应道:“嗯?”
宁和撑开宁父的胸膛,从床上翻了下来。杨氏忙伸手来拦:“青骓!当心着凉!”
宁和却往后躲了躲,站到床边,面对着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爹娘曾教儿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今儿与人有诺需行,是故,父母尊亲在上,青骓叩别。”
第三十八章
杨氏与宁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们一前一后地站在宁和面前,望着她,与这屋中宁和记忆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飞灰齑粉, 簌簌飘散。
宁和静静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睁眼,就发现自己回到了独木桥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见了。
徒留宁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独立了片刻,转身继续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错觉,宁和总觉得自己恍然间好像听见了周围有一声似有似无的“噗通”落水声。然而四处都是浓雾,她也没法去探个究竟。
又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宁和发现自己终于将这座木桥走到了头。当她再踏上青石阶,回头望了眼雾中孤零零的独桥,心头只觉百感交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随即她回过头,看向前方。雾渐渐散去,头顶金红的阳光穿透进来,将周遭一点点照得分明。
还是那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青石阶, 白玉栏。宁和定了定神,正想迈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见前方几步外栏杆处似乎蹲了个人。那人垂着脑袋叉着腿靠在玉栏上, 瞧着十分萎靡。
宁和走近几步,试着出声:“兄台……啊,是你。”
只见那人抬起头来, 雾蒙蒙的面庞,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这人此刻身上头上都湿透了, 瞧着实在有些狼狈。
宁和不由惊讶道:“前辈,你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脸,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无事。”
又问:“你这回怎出来得这么快了?”
这事儿能怪谁去?
原来宁和第一回 过幻境的方式太过离奇,叫这青衣人心头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过来,想看她要如何过这第二境。
按理说,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众、心志坚定者都可过,对于这些能来爬这登仙梯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有多难。而这接下来的第二境,才是最难的。人生来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聪颖机敏、天赋异禀,但凡是人,便难逃爱恨。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爱所系最深之处拟出幻境,千年以来叫无数登梯者折戟沉沙。
这青衣男子跟过来,心想宁和前头第一境都能折腾这么久,这第二境,也不知能过不能。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回居然连一炷香都没到,幻境就碎了!而刚找了个地儿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当即就掉了出来,独木桥太窄,仓促间无处落脚,以至直接摔下了桥。桥下乃是无边雾海,便是掉进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个浑身
尽湿的狼狈下场。
如今他刚爬上来,还没喘口气,就对上了一无所知走来的宁和目中真诚又带着点诧异的关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只得强作无事罢了,顺便,将心中疑惑问出。
而宁和听得他此问,缓缓叹了口气,道:“未经之事与已经之事,自然不同。和虽愚钝,却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恋又有何用,不过徒耗光阴罢了。”
青衣男子听了微愣,随即捋了把湿漉漉的头发,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行来却难。自古多少风流人物,皆栽在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时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从不由人。”
宁和听他感慨,却摇摇头,说:“若真求而不得,倒也无甚不好。”
青衣男子闻言,诧异道:“哦?小友此话何解?”
宁和说:“这世上有人以得为乐,便有人以求为乐。就如庄生所言,前辈非鱼,安知鱼之乐?若生来事事轻易可得,难免少些乐趣。心有所求者,为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个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长,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这点便已比许多人强。就算最终不能求得,依和看来,也可无多少遗憾了。”
青衣男子静静听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说罢,他挥挥手,一指远处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险阻,可就不是区区幻境了!”
宁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阶往上,又走了几个时辰。天上日月不换,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时间的界限。宁和心中记挂着七日之约,一刻也没敢歇。好在大约因着体内青衣道人所说的她体内“元气”终于补足的缘故,倒也不觉有多疲惫。
一边登梯,宁和一边觉得,空中好像越来越湿润,渐渐甚至有明显的水雾蓬蓬地扑在脸上。
走着走着,她一抬头,愕然地顿在了原地。就见上方隐约可见远处的石阶蜿蜒着,竟是直直地朝着那瀑布里扎去了!
这……
宁和心头迟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该如何寻个解决之法?宁和虽从前从未生出过往瀑布下穿行的念头,但以常理想来也不太可行,何况还是面前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进去,便不被冲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宁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随着再往上走,石阶上渐渐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过片刻,就将她足下鞋袜给浸得湿透了。
宁和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鞋袜给脱了,又将裤腿别高,改作赤足而行。
离石梯穿入瀑布之处越近,顺着梯子淌下来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来真如踏着一条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宁和不得不扶住一侧的玉栏才能稳住身形。
终于,再有十来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离,宁和紧紧攥着玉栏,耳中除了隆隆水声什么也听不见。水流冲击在石梯上溅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扑得宁和头脸浑身无一处幸免,险些要眼睛都睁不开。
她抓着栏杆歇了会儿,还有心情低头瞅了瞅手中拎着的鞋子,苦中作乐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举。
要怎么过去?
这水如此之急,冲落下来之力重逾千斤,连带着脚下石阶都在颤抖。宁和一点儿也不觉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能顶着这水跑过去,且还不知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说这也有个三五米,真要强闯,怕是十个她也不够死的。
宁和扒着玉栏想了半天,一无所得。接着,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脸上水珠,不经意间侧过头时却忽然发现前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立在水流中间。那处距离瀑布近极了,又被哗啦啦的水雾遮掩着,叫宁和方才都没能发现。
她蹭着栏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遮着眼睛定睛看去,发现那竟是块竖着的黑色的石碑。碑宽三五尺,足有人高,立在湍急水流之中纹丝不倒。
宁和思考片刻,先把手中剑别回腰间,又有些艰难地把鞋袜重新穿好,一手捉着玉栏,身体竭力朝着石碑靠过去,想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隔着水花辨认:“穿……瀑,诀。”
看着像是则什么法门,名称也简洁直截得很。宁和一看便明,既名“穿瀑”,想来是学了这法门,就能过这瀑布,于是心头松了口气。
也当如此。否则既是考验,岂有无解之理?
比起名称,下面具体内容的刻字则要小一些,宁和几次尝试也无法看清,干脆将心一横,拔出剑来,屏吸凝神松开玉栏朝着石碑方向就是纵身一扑,整个人扑到了那石碑上。此处离瀑布太近,水流之急,宁和只觉有如大锤砸身,忙反手以剑横在碑后将自己卡住,方才没有被立刻冲飞出去。
宁和将头往碑后埋了埋,借着石碑的遮挡呼了口气,慢慢调整方位,终于得以开始阅览这碑中所写。
正如她所想,石碑上记录正是一则法门,为身法类,具体是需所习者以瀑布之力锤炼己身,以达身轻体灵同的时兼具坚韧无匹之效。
宁和眉稍刚松少许,就看见了这石碑最底一行所附之语:“以告后来者:此碑之后曰青云瀑,宽丈余,一日长一丈。若逾三丈,则断不可过也。”
一日长一丈,不可逾三丈。宁和神色微沉,也就是说,自己需得在第三日之前领会此法,否则便再过不去了。
时间如此紧迫,宁和心神顿时紧绷起来,双目紧盯碑上刻文,潜心研读,渐无旁骛。
水声之中,一道青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宁和身后,手中撑着把白色油纸伞,立在玉栏上静静注视着宁和。
片刻后,轻声自语道:“便看你一身天赋如何了。”
却是那青衣男子,他不知上何处把衣服头发烘干了,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继续跑来盯着宁和这边。
千年来多少人于这梯上来来往往,却已许久没有像这样一波三折般,将他心中好奇之情久违调起之人了。左右闲来也无事,总要看看。
宁和许久没有在如此压力之下读书了,上一次,大约还是年少科考赴试之时。这碑文不知于多少年前刻下,古语兼古字,读来十分晦涩难懂。于平日的宁和而言,研读起来自是乐事一桩,可在如今这种紧迫情形下,就只让人头疼了。
宁和花了大约半柱香时间,才将碑上所写第一段所述领会明了。可这其中内容,是叫所学者找一“小瀑”,即最多不过十来米之瀑,尝试练习几番,然后换几十米的“中瀑”,循序渐进,最后才是上百米之“大瀑”。
宁和抬头看了看面前天河般的青云瀑,心头苦笑,这何止是“大瀑”,说是“巨瀑”才更恰如其分些。
这便是难点之二所在了,不仅叫来者时间紧迫,还全无尝试与练习机会,学后初次就得直接挑战面前这最大的瀑布。若不成功,轻则也是重伤。
耳畔隆隆水声方才听来只是有些嘈杂,然而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催促与震慑之意,直搅得人心头不安宁。
越是此时越忌多思。宁和深吸口气,将一切摒出脑海。
就着单手吊挂姿势,立在湍急水流中间参悟法门,身上被水溅得浑身湿透,时不时还得抹把脸,喘息都十分困难。
连栏杆上的青衣男子看着看着,都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了。
不知不觉间,一日已过去。
青衣男子已经坐了下来,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他心里清楚,面前这道关除去明面上的两点外,还有第三处难点,那就是这天上红日。
红日不落,人就难知具体时日,就得留心算着,还总得忧心自己是否算错,是否已来之不及。学一新法门,重之在悟。而悟之一字,最须,专心致志。
第三十九章
宁和睁开眼,
深吸了口气,像是欲将心头焦灼尽数吐去。
碑文晦涩难懂,她耗费许多功夫才将其中之意大体领会。而方才, 宁和头一次试着依照碑中所述将体内灵气运转了一回。她如今挂在碑上打不了坐, 除了强自静心之外, 也别无他法。好在万幸,过程还算顺遂。
这穿瀑诀所学第一步, 便是叫所学者以内府灵气注入体内共七十有九处穴道,再激发这些灵气,使其中经脉相连。连成了,便算打下了此法之基底。
为了找准各处穴道方位,这还是宁和自入门以来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内视体内。细数经穴脉络下来,尤其内府之处,有如传说中的须弥芥子,直叫宁和心中大呼玄妙。
人体穴道何等精细,加之宁和对自己内府中所纳灵气调用也还不甚熟练,更是一点也不敢分心,也就无法再觉察出外界具体过去多长时间。
故而, 当灵气注入完成后,宁和尝试着激发, 虽是立时就贯通成功了, 却也不敢生出丝毫懈怠, 立刻就要再接着催发第二回 ,使这经穴网络彻底成型。
宁和以心念领着灵气沿着走了几个来回,体内便自然生成循环, 再不用她留心去引导。
基底打成,下一部分, 就是要练具体身法了。
可此时此处,又哪有什么地方可供练习?
三日之期如大山般压在头顶,宁和匆匆将身法要诀读过几遍,再紧盯住碑上图影片刻,将其中动作映在心底,便将手一松,任自己被扑面而来的水流冲卷而下。
沿着石阶大约滚落了有十来米出去,宁和终于找准时机,一个翻身成功跳起,依照法诀动作踏着水浪朝前腾挪几下跳上来,落回到了这方石碑面前。一套动作看着虽还生涩得很,但到底没跌跤。
栏杆上原本翘着支腿坐着、有些百无聊赖地低头摆弄手中白伞的青衣男子见状,眼前一亮,抚掌道了句:“不错!有几分样子了。现今才过一日又两个时辰,再练个百千回,兴许能过!”
那边,宁和已经开始练第二回 了。这一回她故意将距离拉得更远了些,有些勉强,也仍上来了。紧接着又是第三回,第四回……一刻也不停歇。
青衣男子看得面露满意,点了点头自语道:“这回终于算是来了个好苗子。嗯,吾心大慰啊。”
他又再守了几刻钟,觉得此女多半是能过了,便低头拍拍袖口,想着趁此时间往别处去看看。正要走,就见已上下来练了十几个来回的宁和忽然停了下来,一手扶着石碑,微微抬头,神情凝重地望向瀑布方向。
青衣男子惊了惊,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这就想闯了?这年轻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气!”
随即,他便也想到,宁和瞧着并非急躁之人,此举恐怕是拿不准时间,逼不得已决定强行一试了。
不由叹口气,道:“可惜。”
这水瀑之力何止千钧,把握不好轻则都要重伤当场。即便有自己出手相救抱住性命,却也断然没有再试之机了。
青衣男子不现身形,下方的宁和自然不知有人正在旁观品评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却如男子所想,宁和因无法得知时间具体已过多少,只能竭力加快练习速度。她心中想的是:水上跑与瀑中跑全不为一种形式,自己既寻不到合适的水瀑,那再踩着这水练多少回也都无济于事。既然久拖无用,倒不如一将动作熟悉就直接闯一闯,水瀑窄些,兴许还能多几分机会。
最后默念一遍要诀,宁和将心一横,纵身而起,一头便朝着轰隆瀑布之中直扎而去。
青衣男子哎呀一声,忙抽出拂尘来准备出手救人。
然而一息,两息,数息过去,面前瀑声震耳,却不见有人跌落出来。
青衣男子将眼瞪大:“这——还真过了!?”
他赶紧跟着穿过去看个究竟,竟真在瀑布后方瞧见了伏在地上咳嗽着的宁和。
——还真过来了。
宁和咳了一会儿,慢慢地撑着地面爬了起来。青衣男子一看她那煞白面色,便知她定是在穿瀑时震伤了内腑,伤得还不轻。但伤是伤了,却也硬撑着挺了过来。
身受千钧之力、生生压得内腑重创是何种感受,青衣男子再知晓不过,心头不由对宁和更多几分激赏之意。忍性过人者,身心坚韧,最能在这漫漫道途之中走下去。
随即就见宁和颤颤起到一半,撑着地面的手臂一颤,又跌了回去。头垂着,血液顺着唇角滑落下来,一滴滴滴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走上前,伸出手将她一把扶了起来。
宁和此时正眼前发黑耳中轰鸣,迷茫了片刻才转头看去,看见青衣男子,有些费力地道:“多谢……多谢前辈援手。”
青衣男子瞧着她:“你这书生倒真狠心,拼着命不要也敢硬闯。我记得你说你走这一遭不为求仙,就为求一颗珠子,还是为别人求的。我起初不信,现在倒信了,就是觉得你这人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失了心疯。”
宁和慢慢喘息着,摇了摇头,只说:“尽力……而为罢了。”
“尽力也没用。”青衣男子道,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这最后一段,你必无法过去。不过你能走到此处,已是十分罕有,离开之时仙梯也会有奖赏予你发下,不比你心心念念的那珠子来得差。”
宁和闻言,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出来。
穿过那青云瀑之后,面前是处颇大的洞穴。洞口有块几丈见方的平台,积着及膝来深的水。一路蜿蜒而上的青石阶到此处,终于走到了尽头。再往里,就是洞穴内部了。从宁和这里望去,隐约可见里头石壑纵横,幽幽暗暗,深不见底。
宁和望了片刻,目光绕着洞口找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刻字,便问:“敢问前辈,此洞可有何名?”
“无名。”青衣男子说,“谁耐烦给个破洞子取名。”
宁和听了,面上露出几分笑意。心道:外头瀑布为青云瀑,这内里山洞却是“破洞子”。它若知晓,可得是有几分委屈了。
青衣男子瞥见,顿时大为惊奇:“你笑什么?你还笑得出来?你莫不是当我在蒙你么。我便实话同你说了,这登仙梯最后一途就在此洞当中,而你是如何也过不去的。”
修仙之人内府纳灵,自有运转调息之效。宁和歇了这一会儿,已经缓过了些。她一面缓缓朝着前头洞口方向走去,一面道:“能过与否,都是要走一遭的。而前辈所言,乃至我笑与不笑,又有何关系呢?”
青衣男子听了,挑了挑眉,打量宁和背影两眼,忽道了句:“小友如今,倒是比初见时要来得洒脱了些。”
宁和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着头笑了笑。是啊,可不就是洒脱了些。她在书院里做了整整二十年夫子,成日伏案诗书笔墨为伴,养得一身礼教条框。如今现在到了这崇山峻岭之间,踏上这渺渺求仙之途,所见样样皆新,所遇皆是险阻,倒渐重拾起了几分年轻时的莽撞随性来。
青衣男子几步跨来,与她并肩而行,口中道:“怎会无关!这洞中难走,你伤势不轻,便就此停下歇一歇,时候到了自可出去。横竖也过不去,不若省些力。”
“多谢前辈相告。”宁和温声道,“不过晚辈既来了,还是想要试上一试。”
“冥顽不灵!千年来登梯之人有如过江之鲫,与你一样能到此处者数来也不少。可最终通过者,我便告诉你,至今无一人。”青衣男子道,见宁和停也不停,不由气道:“也罢,你要试就试罢!”
他抬起手,点了点宁和腰间:“看在你我有缘分上,我便提点你一句。此扶桑木,以灵气灌于其中可燃。”
说罢,将袖一拂,转身离去。
风中隐约传来句
:“便有扶桑木,无不灭之火,又有何用?徒劳哉,徒劳……”
扶桑木?
宁和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目露疑惑,伸手摸了摸,摸出截圆木头。宁和拿着木头,想起来,这是之前桥上遇见那位老太落下的。
依照方才青衣男子所言,宁和试着引动灵气流向握住木头的掌间。
只听“刺啦”一声轻响,一丛橘红光焰自圆木顶端轻盈跃起,清亮的暖光顿时四散开来,无声将她脚下方寸之地照亮。
宁和捧着这团光,一步步朝着洞子深处走去。
这洞中不仅处处沟壑裂隙、大小高低石笋乱布,更兼潮湿无比,极易脚滑。即便有光,宁和也走得缓慢艰难无比。
她走了许久,石洞中极黑,前方看不见尽头,回头也再看不见入口;洞中也极静,静得能听见洞顶岩石上落下的水滴声,仿佛周遭除了宁和自己以外,再也无一活物。
宁和小心地跨过一处水洼,低头看了眼手中圆木。这木头已燃了许久,却连丝毫也未变短。她不由有些庆幸,此洞四通八岔,在洞中行走,若无照明之物,那可真是寸步也难行。
然而,在又往里走了几个时辰后,宁和渐渐觉得有些呼吸困难,这使她不得不走得更慢了。更加不幸的是,宁和开始发觉,圆木上的亮着的火焰在慢慢变小。
她试着往木中灌注了几回灵气,却并没能起到作用,那团火还是一点一点的微弱了下去,直至终于彻底熄灭。
只留宁和一个人独自立在漆黑的洞中,四下寂静。
宁和原地停了一会儿,伸出手,半蹲下身,指尖摩挲过一块又一块湿漉漉的岩石与地面,摸着黑继续前行。
第四十章
越往里走, 洞中就越是湿冷。
一片深而空幽的黑暗中,滴答滴答的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寒意浸人,宁和本就湿透了的衣衫此刻结了冰似的冷。
她什么也看不见, 只凭着感觉走。
没走出几步, 宁和伸出去摸索方向的指尖就不慎擦过了一块刀片般锋利的石边, 登时疼得她“嘶”地抽了口气。
她将受伤的手指收回来在衣袖上擦了擦,想了想, 把腰间剑解了下来,充当拐杖般朝前左右轻轻挥动着探路。
剑身撞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地响。
就这么试着又走了一小段,宁和跌了几次后终于认清了事实:在这洞中无灯火照明,根本寸步难行。
地面乱石崎岖都还是其次,最大的难处是此洞形状并不规整,洞中空间又极大,想要摸黑寻找到出路方向,几乎是绝无可能的。
想明白后,宁和便慢慢靠着一块凸起的石头蜷缩着坐了下来。她身上实在冷得很,一路来冻得都有些发僵了。
宁和低下头, 把剑横在膝上,静下心思考着对策。都走到此处了, 总不能就这么停在这儿。
她将手伸手怀中, 摸出截圆圆的木头, 拿在手里缓缓摩挲着。这木头先前已燃了一路,如今摸起来却一片平滑干燥,一点灼烧痕迹也没留下。
宁和想起那青衣男子所说, 称它为“扶桑木”。
桑,神木, 日所出也。宁和曾在《山海经》中读到过,书中说:“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载日之木,自能久烧而不损。宁和再一次试着引动灵气去点这截扶桑木,一连引了几次,却连一点火星也没能引起来。反倒使得她自己在几次催发灵气之后,脑中憋闷眩晕之感越发强烈了。
宁和停了动作,两手将这木头拢在掌心,紧紧握着,定了定神,盘起腿开始打坐调息。
该如何使此木重新燃起?宁和甚至想到效仿古人钻木以取火,有那么一刻想拿起剑在这木头上钻钻试试。但又一转念,此木只此一块,若是钻损,那就真是彻底无望了,遂放弃了。
那青衣前辈应早知我以灵气所引之火必熄,故而临走时才说:“无不灭之火,有木也无用”。
何为不灭之火?
就在宁和蹙眉细思之际,忽地,余光中竟瞥见有一星金芒于掌中一闪而逝。那星点的光是如此的微弱而渺小,但在此刻漆黑一片的环境之中,却又如夜空中的星子般耀目无比。
宁和倏地低下头去,摊开手掌翻来覆去地搜寻了一番,却一无所获。那金色的火星,也再未跳起过。
宁和百思不得其解,方才自己手中除这截扶桑木外再无它物,那火星究竟是由何物引发?
仓促一瞥,她只将那极小又极璀璨的金色深深映入了脑中。这颜色莫名叫宁和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苦思无果,宁和有些懊恼地攥紧了五指。
而在此时,那金色火星竟再一次凭空跳起!
这一回,宁和看得清清楚楚,火星是从她自己的指缝间出现的。
是这只手。宁和将右掌举至眼前,摊开又合拢,这只手有何处不同?
她思考片刻,微微的痛感终于使脑中灵光一闪,宁和想了起来——这只手,是她方才被石片划伤的那只手。而在她用力时,原本有些愈合的伤口可能又崩开了。所以,是血?
宁和提起剑反手便在掌中利落地割了条寸长的口子,顷刻间血流如注。当她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那块扶桑木时,刹那间,就见木头上无数金色火星接连迸出!
火星源源不断,有如烟花一般绚烂耀目。可宁和却皱起了眉。只因,跳起的火星固然多,可这扶桑木却始终没有燃出真正的明火来。仅是火星,照明之效极为有限。
这又是何缘故?这回,宁和并未思考许久,这迸发的金色的火星与鲜血,于某一刻一下激发了她的回忆,叫她回忆起了两月前的一幕——就在两头从天而降的妖兽落在她的岐山书院那天。
那一天,她也曾见到过如此璀璨的金色,在……她自己的心尖。
“传闻古有大德之人,生就七窍之心,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
宁和怔怔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处。那日她已至濒死之际,见到金火,虽不明其何物,却自然冥冥中知道它有渡化澄明之用,正合送予蟒兄,以将它点化出灵慧。
此火在我心上。宁和一面在心中回忆那盏金火的模样,一面想道:我该如何再将此火引出?总不能真将心口剖开来。
她倒并不担心那金火如今或已熄灭,因宁和胸中自有明悟,此火由她心上生出,只要她的心口还在跳动,便始终有火种留存,待得时机至时,又再冉冉升起,生生不息。是为,不灭之火。
宁和阖上双目,目之所及似随着心念探入自身血肉经脉,一点点向心口处蔓延而去。她看见了,就在自己心尖处,有一朵灿金火焰安静摇曳。许是因蕴生时日尚短,比宁和头一回见时,要细小得多。但,它的确在燃烧着。
宁和将灵识探过去,小心地将这朵金火摘下来,像摘一朵花那样,又用灵识裹住它,顺着经脉一点点送至指尖处。
随着若有若无的“哔啵”一声,一缕灿若晨辉的金色火焰倏地在宁和指尖绽出。霎时间,洞中光明四放,四周沟壑石壁皆在光中显出朦胧的轮廓。
宁和将另一只手抬起,手中握着扶桑木,朝这朵金火轻轻凑近。
“呼啦”——
金火落在扶桑木上,瞬息间便炸裂般扩大成了一团巨大的火团,将整截木头吞没包裹起中。火团熊熊燃烧着,赤金如滚,如同
天地间最明亮的炬火,宁和怀抱着它,真如怀抱了一轮真正的太阳。
这火是如此的炽烈,顷刻就将宁和湿漉漉了一路的发丝与衣衫彻底蒸干。但它又是如此的温和,被宁和这样近的抱着,却也丝毫未将她灼伤,连衣角也不曾点着一星半点。
宁和振臂将这团火轻轻向上一抛,它便顺着这力道腾空飘起,飘上洞顶,将整座山洞之中照得有如晴朗白日般纤毫毕现。
洞中的湿气、寒气,乃至宁和的憋闷眩晕之感一齐,都被这明明金光逼退了。
她站起身,前路此时已再清晰不过。
当宁和走向何处,头顶那团太阳般的金火便跟随至何处。一人一火行过,洞中水迹在火光之中迅速蒸发,地面上处处白雾升腾,倒真有了几分仙人洞府之感。
也许几个时辰,又或者过了一整天,宁和走在山腹之中,已完全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她只知道走累了,就歇一会儿,吃点东西喝些水。到后面身上食水耗尽,就不再停留,因心知除了撑着一口气走出去外,再无他法。
等到前方真的出现了代表出口的白光时,宁和反倒原地顿了顿,油然升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随后,她一边向着那白光方向走去,一面伸出手来。空中漂浮的金色火团呼地坠下来,落入她怀中。宁和将手探入火团之中,燃烧着的金火便如水流般汩汩从她掌心之处没入。而火去后剩下的那截扶桑木,依然平滑完整如初,甚至连一丝热度也未留下。
宁和将木头揣回了怀里,朝前走去。
然而等她真正走到白光处,才发现此处原来并不是什么洞口,而是由上至下开出的一个竖井般的直道。
仰头望去,四壁光滑,少说有数百丈之深。
大起又大落,乍喜又乍悲,宁和心头一时复杂难言。片刻后长吁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抽出剑来,纵身向上跃去。
行至此处,有二选择:一则,继续顺着山洞向前,走到洞口自可出去。二则,就是如宁和此刻所做的那样,向上去攀这天井绝壁。
第一条路自然简单省力些,宁和若还是从前凡人之躯,也只能选这条路。但若选此路,谁知这洞还有多长?又究竟有没有洞口?宁和心中时刻记着自己只有七日时间,经不起耽搁。与其寄望于那不知何处的洞口,不如攀这头顶眼中能见的出口试上一试。
当然,宁和也明白,百丈距离即使对如今的自己而言也实在太高太高,尤其此刻她还如此疲惫,稍有不慎摔落下来,怕是当场就要落得个粉身碎骨下场。
但她还是上了。足尖蹬住石壁借力,每跃起一次斜斜腾高一丈左右高度,如此反复,在这窄小天井之中左右横跳着向上而去。
这天井历时已久,常有疏松虚浮之处。宁和每每不慎踏中,便会随着碎石一起往下滑落数丈,需得反手以手中剑锋插入石壁才能将自己重新稳住。
也就是这柄祁熹追所赠的寒水剑,才能经受如此多番入石而不折断了。
宁和一刻也未停,即便时不时就要这么摔滑下来一次,也很快调整好姿势就抽出剑来继续再攀。她深知一鼓作气再则衰之理,为不可为之事时,就重在一股心气,心气不散,便尚有一线希望。
她从不会朝下去看,只一直仰着头,死死盯着上方那块白亮天光。望着那光越来越近,在眼前越放越大,她心中就有激动喜悦之情源源不断地生出来:
近了,近了,快了,快到了!
——终于,历经百丈长路,终途近在咫尺!明亮天光几乎已将宁和整个吞没,她来不及多看,脚下竭尽全力用力一蹬,高高举起手臂,有如飞燕般高高跃起,落地时五指用力抓去,牢牢扣住了边沿!
我抓住了!
她心头绽发出一阵由衷的喜悦,手臂用力往上一撑,整个人向上腾空翻起。双足落地。清凉的风扑在脸上,带来种前所未有的舒适与成就之感。这感觉宁和从前作完一篇诗文、编纂完一部书,乃至授完一堂课时也曾有过,只是远不及此刻强烈。
脚下是一块宽阔平坦的岩台,举目四望间天高地阔,云海峰峦皆在脚下,万里河川一览无余。身侧百米外,有大河奔腾,从绝壁之上直冲而下,水流铺开足百丈之宽,正是那青云瀑。
宁和立在风中慢慢阖上双目,任衣衫长发随风而舞,只觉心旷神怡,通身血络舒张。她感觉到有灵气从半空的风、从脚下的山、从远处的河、从天上红日、从四面八方滚滚席卷涌来,在自己头顶上方汇聚,又自天灵之中涓涓灌入。
她站在这灵气汇聚之处,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内府在灵气的冲刷下急剧地扩张,扩张后,又迅速鲸吞入更多的灵气。如此反复,吞纳而入的灵气在府中沸腾般翻涌挤压,渐渐从无色无形之中漂浮起如春日柳絮般的细小白浮之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