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缓缓睁开眼, 长舒一口气,只觉似将胸中浊气尽数吐出,神清目明。
她在书中读到过, 人之修仙, 大致可分六步。其中分别为:道种生内府, 化气成金丹,金丹托灵体, 灵体修真魂,真魂炼元神,元神脱凡胎。至于脱去凡胎之后又如何,书中便再未提及,只说此时便算到得人间之极致,此后且待飞升即可。
宁和方才内视自身内府,发觉府中灵气已有凝结之象,惊觉自己大约不久便将结出金丹了,高兴之余,心中却也不由生出几分不太真实之感来。
毕竟她如今满打满算,入门统共也就两月。头一个月关在寒洞中养伤不见天日, 观灵也好、养气也好,都是自己照着书上胡乱试的。后一月虽出来了, 但也就领了柄铁剑, 练了一式太一剑法, 也是自己从书上学来的。
再有就是她后来跟祁熹追合练的两套剑法,一套名为《破晓》,一套叫作《望江》。其中破晓共有三式, 前二式为明暗双剑,由两人分练, 最后一式明暗合一,才成了真正的破晓剑。至于望江,则是本残篇,颇有些难度。现存有两式,宁和与祁熹追练到如今,也不过勉强能使出第一式。
而除去这两套剑法之外,宁和旁的什么也不会,修道之人的术法、符箓、丹药、阵法……全都一窍不通。她修行以来练来的第一则法门,还是今日才学的那穿瀑诀。
宁和不由感慨道:“怎的这就要结丹了……需得多找些书来看看才是。”她先前未料到竟会如此之快,只囫囵翻过一遍。自己根基如此浅薄,还得多看些,也好借鉴借鉴前人经验。
刚走到她身后的青衣男子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你先前说你入道不过几月,是也不是?”
他突然出声,将宁和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来,见原来是那位青衣前辈,才松了口气,一礼道:“见过……”
“昨日才刚见过,今日就别见了。”青衣男子不耐烦地一挥手,“答我所问即可。”
“是。”宁和诺道,“晚生正是于今岁仲夏前后蒙人相救,上了这青云山,入得道途。至今,已两月有余矣。”
青衣男子:“………”
“两月结丹。”青衣男子语气有些微妙地道,“哼,你倒挺快,当心道基不稳!”
宁和听了,忙肃然一礼道:“多谢前辈关怀,宁和定当多加谨慎。”
青衣男子:“………”
就听宁和又谦逊地纠正说:“不过好叫前辈知晓,晚生如今还未结丹,只略有灵气结絮之象,想来还需再过一段时日。”
“不,你马上就要结了。”青衣男子漠然道,“后生既能登上这仙梯,自有一场造化等你。”
宁和问:“不知前辈
所言,可是那青云令?”
青衣男子说:“你无需青云令,此处便是青云顶。”
这里便是青云顶?宁和闻言一惊,忙左右四顾一番,却未见有旁人身影。
青衣男子看她一眼,像是知道宁和心中所想,说道:“如今仙梯方开五日,还有二日。七日后,仙梯隐,云顶开,到时你自可见得其余登顶之人。”
“晚生知晓了。”原来只过了五日,宁和点点头,“多谢前辈相告。”
“千年了……你还是头一个真正爬上这登仙梯之人。”青衣男子转过来,语气有些复杂,目光悠远,似望着宁和,又似望向某处不知名的遥远之地。长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袖中雪白拂尘轻轻飘荡。
宁和看不清青衣男子的脸,自然不知他神情,只当他夸奖自己,赧然笑道:“和也不过运道好些罢了。”
“啊。”说完,她忽想起什么,伸手往怀中摸了摸,摸出那截扶桑木来,递与青衣男子,低声道:“前辈,此木想来珍贵,还请前辈替我还给那位老太吧。就是不知被我烧过一回,有无什么损伤,若老人家怪罪,还请前辈说和一二。”
青衣男子愣了一下,未接过,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已告诉你,此为扶桑木。你可知何为扶桑木?罢了,量你也不知,我便与你说道说道。扶桑,日所出之神木也。若将此木置于烈日下,七七四十九日可生太阳真火。置真火及神木入丹炉,则万载而不熄。火道修士得之,更可借之修得真火法门。于炼器、符箓之道,也有大用。”
宁和听他罗列这许多用处,却道:“既如此贵重,更得快快还与老太才是。”
青衣男子费解,直问道:“你便不想据为己有?”
宁和听了摇摇头,并未如何多表心迹,只简短道:“能得老太心善,将此木借予我助我登梯,和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又怎可反倒将其昧下,行那恩将仇报之举。”
青衣男子听罢,看了她半晌,忽道:“我有一友,与你甚像。”
宁和微愣。而青衣男子转过身,朝着岩台边缘的方向慢慢踱了几步,袍服猎猎鼓荡着,将他的身形勾勒出几分直木般的笔挺颀瘦来。风将他的声音轻轻送至:“她既给你了,你就拿着。”
宁和看着他的背影,明智的没有再开口,默默将木头摩挲两下,又收回了怀中。心中想到:于火道修士有用,那倒是可以拿去送与熹追,正可谢她赠剑之谊。
过了会儿,那青衣人回过头来,遥遥问道:“后生,我能否问你,你是以何法过的那最后一关?”
“前辈有问,我自知无不答。”宁和坦然道:“是以我心中之火,点燃了那扶桑神木。”
“心中之火。”青衣男子道,“好,原是如此。”
他抬起手,指了指宁和身后,岩台以北方向。宁和看去,只见那方云雾缭绕之中,隐隐有一小片青翠松林。
青衣男子说:“那处有茅屋一间,这二日你可于此静待。屋中之物,自行取用即可。”
宁和心中估量片刻,那松林距此处约莫应有一二里路程,她如今又饥又渴,正需找处地方歇歇。原以为要随便找块大石高树潦草露宿,未曾想能得这青衣前辈指路有一屋可庇,自是再好不过。
“多谢前辈……”宁和道,话才出口便愣了愣。只见身畔空空荡荡,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离去了。
“多谢前辈指路。”虽不见人,但宁和还是正正经经地冲着空地揖了一礼,将道谢之语说完,才转身离去。
此处岩台极大,绵延有数里之广。崖边云海翻涌,往后则隐约能见远处有葱茏林木,林间也有白雾缭绕,几乎与天上白云连成一线,观之缥缈朦胧,不似人间。
宁和依照青衣男子所指方向,行不到半刻钟便到了那松林前。林中有小径石阶,拾级而上,便能见得临崖还修了一小亭,亭旁两株老松,树身螭蟠虬结,清矍奇崛,颇有一番风仪。亭中有一石桌,桌上刻了棋盘,白子黑子散落盘上。叫人不由心生遐想:是否在此处,就能与那位烂柯之人一样,窥得有仙人对弈?
亭过数百步,小径向林中拐去,林下有一小潭,潭水清透,灰褐的松针与云天一道铺在潭底,空明如幻。小潭边,便是青衣男子说的那间茅屋了。
宁和绕过潭边,来到茅屋檐下,试着轻轻推开木门。
她原以为屋中会有些灰尘,可走进一看,却是窗明几净,屋中气味也清淡寻常,竟像是常有人打理清扫一般。屋内空间不大,门边一桌,桌上杯盘俱有;桌后有榻,榻上铺了床蓝布被褥;窗下一案,案前一椅,案旁立着方木橱。
宁和走过去一看,见案上一卷书本摊开,笔搁在砚旁,砚池中墨迹犹润,好似屋中主人只是临时走去,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但宁和心中有感,青衣前辈既许了自己住在此处,那人,便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她左右环视了一番,先走到桌边,取了桌上瓷壶,往屋外潭中打了壶水来。
打水时,宁和看见潭中似有几尾青黄叉尾鱼,瞧着肥美得很。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出手去捉。
借住他人之所,还是莫要乱生烟火为好。
她拿着壶回到屋中,在那木橱中找到一只布袋,袋中几块不知是何种谷制的干饼。宁和试着用水就着将这饼泡了泡,发觉竟还能食,便就着籍以饱腹了。
填了五脏庙,宁和又到潭边稍作梳洗,便回屋合上门,爬到榻上盘膝打起坐来。
登仙梯走一遭,即补了她原本亏空的元气,又得了大量灵气入体,自是需得仔细梳理调引一番。忆起青衣前辈方才要她当心“道基不稳”之言,宁和心中顿时警醒。
这青云顶上仙气渺渺,连养起气来都比山下要快上许多。宁和心神浸入体内,很快进得忘我之境,内府之中原本就漂浮着的那些柳絮般的灵气小团迅速增多扩大,渐有连结之势。
修行无岁月,宁和是只觉自己晃了个神,再睁眼之时,就发觉身下木榻正如风中叶子一般簌簌地颤动。连同桌上杯盘、屋中陈设,也都跟着哗啦摇晃。
她愣了一愣,下榻走出门来。见不止是屋内,似乎连这整座山崖都在震动着。
“青云顶将开,仙梯将闭。”青衣男子不知何时现身,从一株树后缓缓走出,淡淡对她道:“你且去吧。”
宁和闻言,只来得及朝他揖了一揖,便赶紧朝着来时的岩台方向匆匆赶去了。
赶到崖边之时,宁和刚好看到了正在拔空而起的登仙梯。
那真是幅极震撼之景。
青石阶,白玉栏。只见那长长的、一折又一折盘曲着的、她曾一级又一级一一走过的青白长梯,此刻正如一条真正的长龙一般,于茫茫云雾间扭动着躯体缓缓向上,朝着蓝天青云之中腾飞而去。
天光为之色变,山峦为之颤动,飞瀑为之断流。空中全是飞溅的雾和水,七色虹光横跨云间。
直至整条万里石梯终于彻底飞上岩台上空,一切才随之静止下来。接着,宁和仰着头,看见这条盘曲如龙的长梯沐浴在金红的阳光中、飞翔在广阔的云天下,忽然如融冰似的化作无数白色碎末消散了。
这场景与她登梯所遇的那第一个幻境崩裂之时有些像,像忽然下起的一场大雪。却又比那要虚幻许多,雪在空中还没能落下来,便已化去了。因为这一回,是在外面这个真实而又如此广袤的世界当中。
目睹着长梯碎去的那一刻,宁和忽觉脑中一震,茫然间见到那些白色碎末之中似有一小捧穿过了云层,如一群白翅蝴蝶般飞舞着朝自己卷过来。
宁和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这些碎末便落入她掌中,在她的掌心之处汇聚
,化作了一枚闪烁着淡淡金芒的云状篆文。
篆文成型一刻,宁和耳畔似听得有人淡淡念道:“登梯者,宁和。”
话音落下,顷刻之间,便有道浓烈好似飓风般的灵气从天穹直降而下,将宁和整个包裹在内。
第四十二章
置身于剧烈涌动的灵气漩涡中间, 宁和只觉周身灵压如潮,压得她整个人从皮肤、乃至连呼吸间都是粘稠的。灵气源源不断从天灵灌入内府,宁和甚至来不及思索, 便当即将腿一盘, 五心向天打起坐来。
宁和体内原本所养出的那点气, 与此刻飓风般卷进来的相比简直如同滴水与汪洋,而这些浩如汪洋的灵气浩浩荡荡, 将她整个淹没。
宁和内府之中经过这二日的打坐,本就已处处结絮有凝结之象,再骤然迎林来这么一股洪流般疯狂涌入的灵气,霎时之间便从外至内,有如北风中迅速封冻的河面一般寸寸化作了透白而醇厚的液体。
灵气化液,顷刻即成。
这仓促间,宁和用心神支撑着府内不被这浩瀚如山的灵压冲垮已是力竭,一时再无法分出精力来梳理其中那刚凝结成的灵液小湖。
按宁和在书中所读,凡修行之人,内府灵气化液即为结丹之兆,再潜心梳调养纳上二三余年, 将灵液压磨成弹丸大小,再辅以功法参悟, 能感天地之时, 便可结丹了。
总之, 虽近,但仍有些过程要走。
于是当宁和发觉自己府中才刚形成的灵湖在源源不断的灵气涌入中渐渐不堪承受,开始颤颤着被挤缩作一团迅速缩小之时, 她有些惊住了,下意识想分神去阻止一二, 却又因为这一刹那的分神,使得更多的灵气奔腾着闯入进来。
——压不住了。
灵湖被剧增的灵气冲刷着,半柱香时间不到,就已隐隐缩成了副丹丸形貌。
宁和入道时日太短,对于结丹,乃至整个修仙一道上都实在所知太少,此刻一时竟生出些不知如何是好之感来。
她记得书里说,结丹时要以功法参悟感应天地,可她却根本没学过什么功法。虽说如此,宁和其实倒也未有多慌乱。修身养气,养的不止是书气、文气,亦有正气、胆气,以及山崩亦不改色的从容之气。
周遭狂风怒号,而宁和只凝眉专注地着自己体内急剧变化的内府,脑中思索着:何为以功法参悟?如何参悟才叫感应天地?我会什么功法?
如今明确有解的只有最后一问,然而答案是她什么也不会。
就宁和所知,修道者所指的功法,非是具体招式,亦非某一法门,而是囊括了下至养气打坐、口诀要领,上至系列相辅招式法门、特殊心法的一整套修行体系,通常为某门某派不传之秘。如金煌真人传与周琛书的雷火道、祁熹追的烈火道,又如伏风门的御兽之法等。
宁和又想:那么他们又是以其中之何以做参悟呢?此问也不难想,若想要沟通天地,自然当取天生地养、自古而存之物。天生而存者,非心法,非法门,亦非招式,只能是一门功法依存之内核,如雷与火之于雷火道,又如火与烈之于烈火道。
那么,我又可寻个什么内核来做参悟呢?
宁和未经思索便得出,当是剑。我以心生剑,以剑入道,便合该也以剑结丹。
她略一沉吟,抬起手,掌心化出一柄朦胧剑影来。
风旋之处,自是狂风乱舞。而她手中这三尺剑光虽纤细轻渺,却如同定海神针般岿然不动,静静浮于掌心之上。
宁和低下头,望着她的剑,心中再一次问道:我该以何悟剑?又该悟何剑?
她缓缓合拢五指,将这剑光握住,这剑光白若新雪。
宁和不知她是否将心中疑问问出了口,在某一瞬间,冥冥中她似听到了天地之中有回应说:当取决于,你为何拿剑,又欲以剑何为。
宁和握着她的剑,轻而冷,像握了一捧雪。这熟悉的触感让她彷如重回了她第一次握住它的那一刻,那时,正如此刻一般,漫天是狂风。
——有怪狝鹓,虎首鸟足,背生鹰翼,可御风,食人心肺。
——有怪蛮姖,鼠身而鳖首,其音如吠犬,引旱雷,喜食小儿之目。
二怪同进出,常为祸人间。
宁和目中渐渐失神,她的眼前掠过了许许多多斑斓的光影:黑色的翅膀、鲜红的血、紫黑的雷云,耳畔仿佛听到无数的哭声,有人在拼命叫喊,犬吠声、踏踏的奔跑声,光影中甚至浮现出了幻境之中西河公主苍老的脸,她涂了红脂的嘴唇开合着——她说:“三月初一,秦石让在河东启垣县病逝了。”
无数的声与色将宁和包围,她挺直的背脊微微颤抖,胸中有什么随之开始升腾、开始沸起,就如她第一回 将这柄剑招出之时那样。
以何为剑?以吾胸中正气。
以剑何为?为护羸弱,为斩不平,为所见皆清明。
宁和双目猛地一睁,目中神光若电!她握着剑,于飓风之中缓缓站了起来。风将她的衣衫长发吹得猎猎狂舞,这风在肉眼可见地变小。
风漩由灵气聚拢而成,而此刻,这些灵气正在被漩涡中心的宁和鲸吞般吸入体内。当宁和不再以心神阻挡,任由灵气汹涌着长驱直入内府,风中灵气急剧消失的同时,她内府之中的灵湖几乎是在顷刻间便被挤压成了一枚光溜溜的丸状。
澎湃的灵压与宁和胸中激荡之气一起顺着经脉寸寸攀升,促使着她深吸了口气,难以抑制地将执剑之手高高举起——
山崖之上,红日当空,云天荡荡,飞瀑挂长川。但见一道如雪白光冲天而起,初初不过丈许,却在腾空后于刹那之间拉长至数百丈之宽,简直如同山岳之间又升起了一轮皓月,却又有着比皓月更为明亮的光芒!
这白光自青云顶上空横扫而过时,风卷云碎,一时方圆数十里天地为之色变。
——吾有一剑,浩然之气。
收剑的瞬间,宁和只觉内府中猛地一空,踉跄几步便跌坐在地。
她仰头望向天上还未散去的那抹巨大剑光,目中怔忡又平静,直至那光终于散去,化作一捧灿灿金粉般簌簌飘落下来,落在了她的身上,像为她披了剑金色的斗篷。
宁和看见这些金粉浸入了她的体内,顺着她的经脉下沉,沉入她此刻空荡荡的、只余中间一颗圆圆丹丸静静漂浮的内府之中。
这些金粉轻盈地漂荡着,涟漪般轻轻旋转着,朝着那丹丸聚拢过去,一点点将它包裹上了一层漂亮的灿金色。
金丹终成。
宁和见得此幕,心神恍了一恍,才闭目调息起来。
远处,宁和蹭迈步走过的那处石桌亭畔,青衣男子抄着拂尘负手而立,遥望着这方,像是叹息般轻自语了句:“……金丹神像,真是多年也未见过了。”
山风吹过,将他低吟般的呢喃声吹散入老松簌簌摇曳的青针之中。
“登仙路,登仙梯,仙人过,过仙人。一考名利兮,身世浮沉,名利若过眼烟云!二考情爱兮,千载万载,情爱终有尽散时!三考天资兮,道阻且长,越众者方可行!四考耐性兮,前路漫漫无光,须独行!”
那声音反复低吟:“路漫漫兮,须独行。路漫漫兮,须独行……”
大约一二时辰过去,宁和刚将体内有些浮乱的灵气顺着经脉梳理过几个周天,就听得耳畔忽传来几声颇为奇异的鸟鸣之声,将她从入定之中扰醒。
宁和收势起身,循着声音方向看去。
那鸟鸣又响一声,呜呜悠长,似洞箫又更尖利几分,听着像是从下方传来。宁和朝着崖边走去,探身往下看了看。
崖边大风不止,然而如今却已丝毫也再无法影响到宁和。
她看见了下方有只青
色的鸟,正缓缓扇动着翅膀朝上飞来,一边飞,一边仰天鸣叫。这鸟生得极大,背上站了些人,有男有女,隐隐是有七位。
这应当便是那青云鸟了。
宁和往旁走了几步,与它错开些距离。期间那大鸟很快飞上来,这时宁和才发觉它原来并不是青色,而是青白二色。其中青色为羽,白色为绒,背青腹白,飞起时就如踏着片洁白云朵一般,细颈长尾,可称仙姿曼妙。
青云鸟缓缓收起双翼,降落在岩台上。鸟背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来,为首者,正是背负双剑的祁熹追。
祁熹追今日难得未穿着一身红衣,而是在外头披了件绿松白鹤纹样的道袍。只不过她不知用何法将这袍子用系带从上到下给系得紧紧的,生生将宽袍大袖给系成了副贴身样式,走起路来好似标枪一般气势凛然,配上她那标志性的肃然冷脸,瞧着当真是煞气腾腾。
缘不得一行人才方落地,就有个蓝衫女子笑着出声道:“哎呀,周师兄,瞧瞧贵派的祁道友,这一身气魄真是厉害得紧。听说你们这回是要走器道的,想必二位当是已胸有成竹了?”
周琛书走在人群最后,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神情隐隐带着几分烦躁焦急,落地起便一直左右张望着什么。他似是未曾想到忽然会有人与自己说话,愣了一愣才转过头来。
他还没开口,走在前头的祁熹追先回过头来,扫了那蓝衫女子一眼,冷冷道:“与你何干。”
“这,祁道友何必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与周师兄说上两句话也不行?”蓝衫女子笑语晏晏,“谁不知我承鼎派要去的是丹道,与你们又无冲突,我不过问一问罢了。”
“再者,我听说……”她拿眼轻飘飘地往周琛书身上递了递,柔柔道:“祁道友你与周师兄的道侣之约已是取消了?可真是为二位感到遗憾呀。”
其他几人隐约从这对话中听出些微妙的火药味,再结合她二人身份,当即都停了停,神色各异地拿眼观望着。
然而祁熹追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道:“与你无关。”
倒是周琛书听着蓝衫女子这话,脸上神色更难看了些,在她看来时才勉强笑了笑,冲她点了点头:“陈师妹。”
那蓝衫女子眼珠转了转,看了看周琛书,又看看祁熹追,片刻后轻声道:“好罢,看来是我讨人嫌了。”
这女子样貌生得清丽可人,尤其一双眼如杏姣好,明眸善睐,是种叫人舒心的美丽。
听她这么一说,旁边走着有个身量高大的黄衣汉子便有些看不过去了,望着祁熹追沉声道:“我四门同属青云四盟,二位如此,也未免太见外了些,叫人心寒了。”
“我不仅可叫你心寒。”祁熹追道,“我还能叫你连身也一起寒去,你可要一试?”
她从鸟背下来之后,也在拿眼四处找寻,只是动作没周琛书那么明显,加之她一贯昂首阔步模样,一时没人注意到。没找着人,祁熹追心情本就不畅快,有人撞上门来又哪会客气。
那黄衣汉子噎了噎,见祁熹追说着手臂就微微抬起,眼看要拔剑了,忙将脑袋摆得像拨浪鼓,闷闷地道:“不打,我打不过你。”
祁熹追冷嗤一声,瞥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了。
她走出十来步去,后头那蓝衫女子黑着脸,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朝黄衣汉子瞪去一眼:“方师兄,你怎的这般没出息!”
“我如何没出息了。”黄衣汉子纳闷地道:“难道我们这一辈中,还有谁能打得过祁熹追不成?”
“你,你好歹也是拿过青云盛会榜首者,怎么就打不过了?”蓝衫女子气结,“要么你索性就别出声,也省得丢人!”
“我出声是与她讲道理。”黄衣汉子辩解说,“我怎知道她如此蛮横,不与我讲理,就要拔剑。”
“哈哈。”后方有个紫袍男子听得实在可乐,没忍住笑出声来,对那蓝衫女子道:“燕语,你就莫与方兄这木头争了,当心气着自个儿。”
蓝衫女子闻言,无奈叹了口气,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柔和笑意,回头与这紫袍男子道:“你就知看我笑话。”
“燕语此话可是冤枉人了。”紫袍男子笑着喊冤道,“你又非不知,我们九极门人实在不善武斗。要某看来,方兄这话其实也无错,与那祁熹追争,实在不智。谁不知当初若不是她忽然发起疯来非要去闯那炽炎谷,落得个重伤险些丧命下场,那最后一届青云会榜首啊,必然非她莫属。”
说完他又摇摇头:“不过结果倒也没差,反正都落入他金虚门手中。”
“你这话却说错了。”蓝衫女子道,侧过头望着前方祁熹追的背影,和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周琛书,笑得意味深长:“我的那位周家哥哥呀,可不一定会跟祁道友走一路。”
“哦?你是说周琛书他不会走器道?”紫袍男子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即笑道:“若是如此,那倒好看了。就是不知,他会往哪一道去了。”
“这还不简单,你们九极门不是最会掐算么。”黄衣汉子道,“你算一个呗。”
紫袍男子:“……方兄,我记得我与你说过。我们九极门中分阵、算二峰,我乃阵峰所属,非是算峰,只会阵法,不会掐算。”
黄衣汉子:“噢。”
蓝衫女子在旁咯咯直笑。
他们三人一边说话一边前行,落在了中游位置。
前方祁熹追与周琛书已走得有些远了,中间还夹了个裹着身黑袍的独行者,是伏风门这回选来的人。伏风门中人终身与兽类为伍,大多性情有异,不愿与人交流也是常事。
至于吊在最后的,则是个散户,即非青云四盟中人,从青云盛会中夺了令进来的。此人身量矮小,是个男子,大约也知自己在此处是个异类,低眉顺眼的走在最后面,与所有人都隔了些距离。
宁和站在一处大石后面看着他们,待最后那矮小男子走远,才动身离开。
她没有在见到人来时直接出去,是因宁和已从青衣前辈话中知晓,自己乃是千年来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爬上这登仙梯之人。总归是有些太醒目了些。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见乎隐,显乎微,君子慎独。
宁和凡事总顺其而自然,虽不奉行中庸之道,却也绝非喜好毕露锋芒之人。加之结丹之后,宁和未细探看便发觉自己好像莫名会了隐去气机之法,试了一试,藏身石后许久也无人发觉,遂索性决定等他们先走。
祁熹追他们都是刚上这青云顶来,也许得过门中长辈指导或者干脆有地图在手,知道该往何处走,但却毕竟没有已在此处待了两日的宁和来得熟悉。
比如此刻,宁和便借着岩台边缘云雾遮掩,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一路,看着他们一行人往东南方向走进了一片松林,入得林中后再赶十数里,来到了中间一处空地。
松林间白雾渺渺,尤其这片空地内,雾气更是格外浓厚。浓雾之中隐约可见有七条碎石铺就的小径,呈扇形状铺开,朝着看不见的雾气深处延伸而去。
说是空地,其实也并不太恰当。只因这处虽不生松树,却奇异地长着几丛绿幽幽的竹子,每条石径之旁均有一丛,每丛不过三五来枝,分布得十分均匀。
竹下立着根半人高的木牌,牌上用墨字分别写着:“丹,器,符,药,宝,阵,灵”字样。
宁和隐在一株松树后,静静等着他们最后一人的身影也消失在了雾气之中后,才缓步从树后踱出来。
她方才落在后面,没能看见最前的祁熹追与周琛书两人,但祁熹追想来定是走了器道。而周琛书,他要替沈媞微寻的丹药在丹道。宁和到时,刚好见那位一身黑袍的伏风门人进了灵道。
后面三人中的九极门的紫
袍男子先进了阵道,留下蓝衫女子与黄衣汉子留在外面低声商议了好一会儿。他们应是看见了周琛书进了丹道,宁和隐约听到些词句,大约是些:“他怎会走此道”、“不知他去几层”、“万一冲突起来”等。
最终,就听蓝衫女子骂了句:“烦人得紧,也不知他想要寻个甚么!”便抬脚走了。
黄衣汉子跟她在后面。他俩也都进了丹道。
至于落在最后的那矮小男子,宁和见他丝毫也未犹疑,便与那伏风门之人一样,径直选了灵道。
于是,分明七人有七道,最终人却全都挤进了其中四条道内。
宁和将这七条石子路端详了片刻,朝着祁熹追的器道追了进去。
一踏上此路,宁和便发觉身畔两侧看似空无一物,实际却有无色屏障相隔,触之光滑若石。且左右屏障中间十分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行走其中,有如同置身于一方琉璃窄道,有种难以目视的压窒逼仄之感。
当走过道旁的那丛绿竹几步之后,宁和若有所感,回头看去,就见来时之路已全然被雾气吞没,再不能分辨。
宁和只淡淡看了这么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了。左右不会掉头回去,有没有路便也无甚要紧。
宁和记得木牍中说,青云顶上共七道可走,每道分作九层。因此,她初时以为这段小路的尽头应当是座巨塔,或一座山,又或者又一段长梯。
而当她真正来到石子路的尽头,将面前一扇镌刻有淡淡祥云纹路的青石门推开之后,眼前白光大盛,鼻端扑来的是风卷着的草木清新气息。
宁和不得不以手遮了遮眼,再睁开时,只见满地青草鲜妍肥美,如毯般在从脚下铺至远处,毯上处处野花蝶舞。就在前方百步处,地势低陷下去,往绿毯中间嵌入了汪翡翠般碧绿清澈的湖。湖边几株绿树,枝繁叶茂,擎盖如伞。处处祥和美丽,如在画中。
宁和立在原地左右望了望,未瞧见祁熹追身影。再一回头,发觉身后石门也不见了踪影。
忆及先前经历,她不由心中思索道:此处,是否又为何种幻境之中?
第四十三章
宁和立在原地, 先静心梳理了一遍脑中记忆,发觉脉络清楚,细节处也清晰, 未有不合常理之处, 这才迈步前行。
她并不知该往何处走, 只是觉得此处绿树草地,最为显眼的自是中间那翠湖, 若要找些什么,也许可往那湖边一寻。
宁和游学时也算走过不少路、去过不少地方,可脚下草地长的这是何种青草,她却似乎从未见过。只见那草叶生得肥厚、绿得鲜亮,却全不往上长,只贴着地面交缠着向四方爬伸,宛若织娘织布一般织满大地。
宁和一边走,一边时不时低头看上一眼。她总觉得有些奇怪,尤其自己双脚过之时,鞋底会将草叶踏出绿色的汁液,而那汁液于草汁而言总觉得太多了些, 且隐隐散发出一股子有些奇特的香味儿。那香味儿极浓烈,闻几口便叫人觉得心头发闷。
宁和隐隐觉出有些不对, 握紧了手中剑, 加快了步子。
此处距离湖边大约有三五里地, 宁和全速赶路之下,半刻钟左右便到了。
到了湖边,照理说水草丰茂, 水多草该更茂盛才是,可地上的草却反而变得稀疏了些。
走近了, 宁和才发觉这湖水原来并非远观时那般清澈,反而整个水体都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太舒适的浓绿色。
她微微俯身仔细看了看,发现也许并非是水的缘故,而是因这水底下生了许多许多深绿的水藻之类,才将这湖染得这么绿。
且,宁和还发现即使自己凑得这样近,也没能在这水里发现有何能动的活物。按说近岸之处,水植之间总有些小鱼虾米,又或螺贝之物,即便不多,也不该一只也全然找不见。
宁和于是定论,这湖中应当有些什么问题。
于是她既没有碰这水,更没有往水里走,而是先绕着湖边走了一圈。这湖并不大,沿岸最多不过十来里,整片湖里都长满了这种绿油油的水藻。
宁和有些发愁。
她发觉自己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自己既不识得路,又对这修行一途各种事务了解甚少,无论如何也当直接紧跟着祁熹追才是。至少不会如此刻一般,甚至都不知该往何处去。
一边想着,宁和一边回身四处张望了一番。按说自己也就晚进了片刻,这地方也不小,熹追怎就走得如此之快,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正想着,就见面前湖水忽地颤动起来,湖心处水波荡荡,其下水草绿藻如瀑般散开又合拢,似有什么东西在水下飞速移动着。
宁和神色微凝,寒水剑已出鞘。
稍顷,只见“哗啦”一团黑影自那湖心破水而出,身后跟着无数深青色如蛇似网之物,倏地追着那黑影蹿起足足丈高,在湖面上空呼啸着卷过。
宁和定睛一看,发觉那东西似乎竟就是湖中水草,那草如同活物一般,离了水还能快速伸长,一处的落下,另一处的又马上蹿起来补上——满湖都是,将那黑影追得左突右跃,好容易奔上岸来,回身斩了数剑,剑风中带了浮动的火焰,才终于将那些东西逼回湖中去。
宁和一看那剑出,便登时面露喜色,出声喊道:“熹追!”
黑影唰地回过头来,浑身湿淋淋的滴着水,脸上神色难看得紧,正是祁熹追。
宁和走过去,面上带了些笑意。相识有些日子,她自是知道熹追因自身修火法之故,平生最厌水湿之气。现在瞧着她这通身的水一脸阴沉的模样,瞧着真像只被迫打湿毛发后暴怒的大猫一般。
祁熹追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喜道:“宁和?”
“是我。”宁和将寒水剑插回鞘中,一边朝她走近一边笑道:“熹追走得快,可叫我好追。”
祁熹追弯了弯唇角,没问她怎么上来的,也没问为何方才不出来面见,只望着她,像她们平常在山下见面时那样淡淡地道:“你不该收剑。”
宁和应了声:“哦?”
“修行一途多幻境,你爬那梯时也当见识过。你怎知面前之人就当真是我。”祁熹追说,“无论何时,都不该放松警惕,更不应收起你的剑。”
“好罢。”宁和听了笑着道,“熹追说的甚是,是我粗心大意,下回定然注意。”
祁熹追嗯了声,“你知道便好。”
她微微侧了侧身,从袖中掏出一方白帕子,那帕子迎风长至数尺长,被祁熹追捉着拿来擦头发。
她那发丝养得黑缎似的好,即便被她这么胡乱抹着也未乱作一团。宁和看不下去,上前拿过帕子道:“我来帮你罢。”
祁熹追僵了一下,松开手。她生得比宁和要高些,有些不自在地往下蹲了蹲,坐到了地上。
宁和倒没想别的,她入道还短,思维还未从凡间转过来。在她看来,祁熹追瞧着与杏娘一般大,便说是当女儿照顾也差不离许多了。
她在后边替祁熹追擦头发,祁熹追自己则盘腿打坐,身上浮起一层灼灼的淡红火风来。
那火风克制着避开宁和的位置,只将身上衣袍蒸干了。
有这火风烘烤,宁和很快也将祁熹追的头发擦干了,想了想,又顺手替她束上。
“发带可在?”
祁熹追微微侧身,递给她一顶金红二色的缎带。
“好了。”宁和松了口气,退到一旁,笑着道:“你看如何?”
“束上即可,有何可看的。”祁熹追站起身,盯着宁和不错眼地打量了片刻,面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几分惊疑来:“你……结丹了?”
“是,侥幸。”宁和点点头,又有些赧然地道:“才刚结成,还不甚熟悉。”
祁熹追沉默了片刻,“倒是出乎我所料。”
她想了想,又补了句:“恭喜。”
宁和笑道:“如今也算同喜,我既结丹,总该比先前来得强些。我二人再去夺
珠,岂不多了些胜算?”
祁熹追闻言,面上也露出几分高兴来:“确是此理。”
她看着宁和,又不由见猎心喜,道:“你出去后,与我打一场。”
宁和:“………”
宁和无奈:“且等先出去再说罢。”
祁熹追点了下头,转过身面向湖泊,指了指湖心处,直截了当道:“此处往下三五十丈,即可往下一层去。”
又指指身后草地:“此为迷心草,汁液可乱心智。”
然后她顿了两秒,又补充了句:“也可割回去喂门里的金角牛。”
宁和:“………”
祁熹追与她对望片刻,略略将视线移开,严肃道:“但你我此行是为取玲珑宝珠而来,自不可耽搁。”
她又指指面前湖泊:“此湖中生有噬灵藻与蛇爪藤。噬灵藻吞噬灵气,人入水中,内府之气将会逐渐消减。蛇爪藤以肉为食,性凶厉,方才追捕于我的,正是此藤。”
经祁熹追一说,宁和便明白过来此关难处所在。入水,噬灵藻与蛇爪藤相辅,欲下潜百米绝非易事。不入水,外头这如此多的迷心草,长此以往则必令来者心智混乱。
祁熹追生性果断,说完便道:“走罢。我方才试过一回,已知大致方向。你跟在我身后即可。”
“好。”宁和闻言忙振作精神,抽出剑来。
祁熹追快步走到水边,一边厌恶地皱起眉,一边纵身一跃,“哗啦”扎了进去。
宁和赶紧跟上。
一入水,宁和便觉身上如裹了层什么沉重之物,连带着体内经脉运转也跟着迟滞下来。不像入水,倒像滚进了泥浆之中。
宁和是会水的,但水性并不算很好。虽然滩下村挨着河,但宁和小时候空闲时候都要在家读书习字,自无法与村里寻常孩童一般上山下河地玩耍。
她一手要抓着剑,眼睛还要睁开去留意祁熹追所在,很是慌乱了一番。但宁和如今金丹已结,再非凡人,适应片刻也就跟上了。
水中长长绿草如蛇,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宁和初时还需祁熹追回头来帮着抵挡一二,后来游了会儿,自己也能应付了。
见前方祁熹追黑色的长袍开始鼓荡着向下游去,宁和心头顿时松了口气。在这水里挥剑,跟岸上可真是大为不同,不仅费力许多,准头也得重新练一练。若是因自己累得熹追也跟着不能前行,那就太罪过了。
祁熹追向下游,她便也赶紧跟着向下游。寒水剑光洁的剑身划过一条又一条舞动着的深绿水草,草汁混入水中,将湖水染得越发浓绿。
越往下,周围的水草越多,身上泥淖般的沉重感夜越强。但有祁熹追在前开路,宁和如今挥剑姿势已经颇为熟练,胸中一口灵气撑着,倒也还好。
宁和一直留心估算着她们下潜的深度,到十丈往下之时,周围已彻底成了一片漆黑,一丝光亮也看不见了。人在水底,如行深渊。
好在祁熹追走过一趟,应是已知会有此刻情形。就见她游在前头,忽然将自己给“点亮”了。
淡红的火风在水波中轻轻地浮动,祁熹追整个人此刻如同一轮坠入水下的太阳,将她周身方寸之地尽皆照亮。亮光中她黑色的长发与黑色的长袍四散而舞,配上浸泡得雪一样苍白的肌肤,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但宁和明显能觉察出,那火风从一出来便在不断地微微颤抖着。不用想也当知道,在水中运转火力,是何等艰难之事。且这火光一亮起,周围的蛇爪草顿时受到吸引,纷纷狂舞着朝祁熹追卷去,几乎将她包裹成一团巨大的绿茧。
宁和心中焦急,几剑斩开身旁的蛇草,朝祁熹追靠过去。
随即,她忽地感觉到经脉中的灵气似乎骤然加速了流转,损失极快,内府中的金丹也不得不随之跟着滴溜溜转动起来,方能补足消耗。
宁和只稍一愣,便明白过来,大约因得熹追强行放出火风,灵气引来了更多的噬灵藻,吞噬速度便也加快了。
须得快快离开此处!
前方,被蛇爪草包裹中的祁熹追也加快了下潜速度,想来也清楚此理。
可随着水深愈深,周身那如影随形的束缚与压迫之感便愈强。宁和渐渐觉得浑身皮肉都开始有些隐隐作痛,胸前受压,维持气息所需的灵气就越发的多。
四周的蛇草也更多,她几乎只能通过将它们斩落的瞬间才能通过缝隙瞥见一星半点祁熹追身上散发的红光。
自己这边都已是左支右绌境地,熹追那边想必更为艰难,而她还要坚持着火风外放。宁和心急如焚,需要光亮,她便想到了自己怀里揣着的扶桑木,深深后悔没在岸上时就想起来将它拿给熹追。而如今她们身在水底,既无法开口出声,自己也没法到她身边去——
等等。
宁和稍愣了一下,忽然想起自己登梯时所学的穿瀑诀。同样是水,同样是需极快而过,而瀑布之重压与这水中之压,似乎也算种殊途同归?
宁和学完那法门,先是过洞、攀爬,后又调息结丹,还未抽出时间来再行参悟练习一二,这便又要再在这危急时刻使出来。
宁和不由露出几分苦笑。
打定主意,宁和便即刻凝气入手,寒水剑横于身前,一剑阴剑凌厉挥出!
结丹之后,她再使从前的阴阳剑式,便不用心剑,也能斩出携有极寒之霜的阴剑了。
极阴冷剑风的剑风从寒水剑锃亮的剑锋刮出,所过之处,连同这漆黑的湖水,都结出了一片片苍白的细细冰花。
她内府中所剩灵气本就不多了,这一剑更是一下耗空一大截。但效用是立竿见影的,剑锋一过,顿时便将面前大片的蛇爪草清理了一空。
宁和趁机双腿一蹬向前猛地一蹿,回忆着穿瀑诀概要,脚下随之运转,朝着祁熹追方向直冲而去。
她们二人原本隔了大约有十来丈距离,宁和冲过去,一路先将包围在外的蛇爪草斩开,进去看见一身绿松鹤纹黑袍、正拎着双剑搅动如漩的祁熹追,忙一边挥剑一边朝她靠拢过去。
祁熹追察觉动静,抽空回头一看,见了宁和,目中划过些许亮光,也朝她靠来。
二人很快呈并肩背靠之势,一人剑扫一方,两相配合之下,也很快将此处蛇爪草斩得一空。
时机稍纵即逝,宁和也来不及想什么法子做何解释,只回身将祁熹追拦腰一揽,便运起穿瀑诀向着下方掠去。
此诀百丈高瀑亦能穿,岂是凡品?
不过一息间,宁和就往下蹿出了数丈之远。
她发觉自己结丹以后再用此诀,一下得心应手许多,即使带了个人,似乎也无甚影响,心头不由一喜。忙连着又运起一回,就这么带着祁熹追飞速了沉下去。
第四十四章
运起穿瀑诀将下潜速度变得极快的同时, 宁和体内的灵气也在飞速消耗。水越深,水中黑漆漆漂浮的噬灵藻越多,蛇爪草更是铺天盖地。宁和已经顾不上去管, 全靠怀中的祁熹追拿剑左右清扫着。
但祁熹追被她揽着腰, 动作起来只能顾得上她自己这一边, 宁和那方被宁和自己挡住,即便用长剑也仅扫得到半边。
宁和瞧着并无异样, 但祁熹追回眸间分明从肩头身上浮动的光焰里看到了水中夹杂着的丝缕暗红的血。
祁熹追面色冷沉。她是火属修士,在这深水中自然被压制得厉害。但祁熹追年纪轻轻便能将烈火剑君之名遍传修界、于末辈修士之中几无敌手,凭的便是她结丹时所悟出的一套烈火剑式。
她为了悟这剑,只身去闯炽炎谷,几乎落得个濒死下场,连带着几年后的青运盛会也都一并错过。
然而天道有常,总不会负人辛苦。祁熹追的这套烈火剑式之强,被门中掌门与各大长老联合评价过,曰当
世无双。
祁熹追随着宁和不断下沉,觉出距离应当已经是极近了,眸中冷厉之色一闪, 在宁和功法运转刚歇的空当,反手将她背脊按住, 往前用力一推!
祁熹追这一下丝毫也未留力, 宁和被这力道推得重重下沉, 仓促间愕然回头,就见祁熹追浮在上方,双剑高举, 周身霎那之间红焰大作,烧得四方水体都扭曲起来。
宁和身上确如祁熹追所想, 旁对着她的那半边身体,已经被无数的蛇爪草咬得鲜血淋漓,尤其腿与手臂上,坑坑洼洼几乎已找不到一块好肉。
她被祁熹追推下来,回头望着上方,忽感到自己向前伸出的手中好似摸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忙两手一齐捉过去,想要撑着借力浮回去。
结果眼前却猛地一花,天晕地转之间只觉得身上强压骤去,耳边“嗡”地一声,空气从四面八方钻入体内。
宁和紧闭着眼睛,蜷缩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
她脑中眩晕得厉害,只记得最后一刻似乎见到了漫天的火云,几乎将整个水底铺满,四周一下子亮堂起来,无数水藻绿草在火光中惊惧地退去,湖水滋滋作响,白色的泡沫在火光中圈圈荡起。手持双剑的祁熹追站在火云的中间,身形被剧烈翻涌的水波扭曲成一团——
熹追!宁和猛地坐起来。
她抹了抹脸上的水,意识到自己是从湖底出来了,通过湖底之门,来到了器道第二层。
宁和缓了片刻,左右看了看,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处宽阔大殿之中。身下是白净而平整的石板,四方朱红漆祥云高柱,殿深处似有台阶,但宁和此刻顾不上去探看,她只想知道熹追现在何处。
宁和站起身来,浑身的水与伤口处汩汩涌出的血水混合着,一起淌在地上,很快便滴答滴答积成一滩。
宁和四顾一番未曾看到祁熹追,不由着急起来,她想出去看看,又忍耐着原地再等了一会儿。
好在片刻之后,只听“哐”一声,同样浑身湿透、狼狈不已祁熹追凭空出现,摔在了她身旁。
宁和赶忙将人扶起来。
祁熹追坐起来,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喘着气。她抬头看了宁和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绿瓶子甩过来。
宁和下意识伸手接住,发觉是个上好的玉瓶子,“这是?”
“药。”祁熹追慢吞吞地说,她好像也还在发晕之中,难得整个人瞧着有些钝钝的,“擦擦。”
宁和会意,拧开瓶盖看了看,见里头盛着是种淡紫色的顺滑膏体,便重又坐下来,以手蘸着往伤处涂。
涂上去火辣辣的,别说,还当真有些疼。宁和嘶了口气,将手背上涂完,放下药瓶,艰难地伸着头去撕手臂与腿上那被蛇爪草啃得破破烂的衣裳。
有的布料已夹进了肉里,拉扯起来疼得紧。宁和撕得正面色扭曲,却不知为何将旁边的祁熹追逗笑了,一边笑一边一道剑气划来精准替她将整个袖子与裤腿都削去了。
祁熹追说:“我还当你事事都能端得住,原来疼时也会龇牙咧嘴,挺难看的。”
宁和听了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我是人,肉体凡胎,受了伤自然会痛。”
“哦。”祁熹追懒洋洋地道,“我还当你是尊佛。”
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促狭。”
祁熹追撑着地瘫了会儿,朝宁和挪过来,道:“我帮你。”
宁和一只手伤了,背上也有许多口子,确实不方便,便依言将瓶子给她,口中道:“劳烦。”
祁熹追替她擦完手臂,又将她衣服褪下擦后背。
宁和疼得头上冒了圈汗,不想影响祁熹追动作,便一直憋着,只痛极了才微微颤一颤。
擦着擦着,忽听祁熹追道:“你生得挺白。”
宁和嘶嘶吸气:“……莫顽笑,快些。”
祁熹追说:“好了。”
便将药瓶放在地上,由她自己去擦腿上的。
宁和抬头看了眼,见祁熹追坐了回去,盘膝打坐起来,想了想问道:“熹追你呢?可有受伤?”
“未有。”祁熹追道,“不过消耗多了些,需调息一阵。”
又看了眼宁和,说:“你如今不过方结丹,灵气倒养了不少。”
宁和笑了笑,心知是多亏了仙梯消散时所降下的灵气。
祁熹追打坐,她便也跟着打起坐来。那药膏擦着是痛了些,效用却好得很,才刚擦完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已长好结痂了。
宁和缓了口气,皮肉生长之感实在磨人,她有些定不下心来,便索性站起身,四下看了看,没有贸然出殿去,只往殿中深处那台阶方向走了去。
确实是台阶,观之光洁美丽,像是白玉所筑。共有九级,两侧无栏,每级都极宽,瞧着几乎有丈长,上面放着些不同颜色的空架子,有的是木质,有的是玉质,还有的是铁石所制。每级也修得极高,一层就高到宁和的胸口处,一层一层直要叠到大殿顶棚上去。
宁和站在这九级台阶前仰头望了会儿,有些拿不准要不要上去看一看。
这台阶修得甚怪,真不像予人走的。
就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宁和回头一看,见是祁熹追走了过来。她身上衣服头发都已干了,剑背在背上,已又复飒爽模样。
“你要上去?”她问。
“我先看上一看。”宁和说,“这是什么?”
“九重阶,弟子殿。”祁熹追道,“每过一层,便可来这弟子殿中登这九重阶,往对应玉阶上去,一人可取阶上一物。”
宁和怔了怔,道:“我们如今可上第一阶。”
“是。”祁熹追点了点头,复问道:“你可要现在就上去?”
宁和想了想,问说:“可有危险?”
“应是无有。”祁熹追摇头,“门中未曾与我提过。”
“那便上去看看罢。”宁和说,她也有些好奇,这仙人之物,究竟是何模样。
这台阶高度,若她还是凡人时大概需得以手攀爬一番才能上去,如今却是轻轻一跃即可。
落地之前,宁和想的是那些物什应在台阶上那几个架子上。然而当双脚真正踩实,宁和才发觉自己竟是直接落入了一处四闭房间之中。
此房甚为宽阔,房中一排排人高物架林立,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各色物品:大至各色宝盆宝塔,斧矛刀剑,小至杯盘碗碟,乃至勺筷簪带一应,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宁和呆了呆,就听身后祁熹追道:“愣着作甚,选去罢。”
说着,率先迈步步入物架之中。
宁和回过神,也跟着挨着架子挑选起来。
多年习惯使然,她的目光先是落到了一方深红色的砚台上,走过去盯着看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开去。没走两步,又被一卷悬挂着的画吸引了目光。
画上是幅美人图。画得色泽浓艳,纤秾合度,笔触精妙,尤其美人那双眼,勾勒得简直栩栩如生,含情脉脉,简直好像正透过画布望着外头来人似的。
宁和越看眼中欣赏之色越浓,好画啊!细看之下不仅美人,连美人身旁伏着那鹿都眼眸灵动无比,顿时忍不住击节而叹曰:真乃大家之作!
她几乎都要上手去将这画摘下来了,却忽听祁熹追的声音隔着几个排物架传来:“你如今已有剑,便挑件法衣为好。否则再过几层,想是只能找些树叶裹着了。”
宁和当即顿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少了只袖子和裤腿的衣裳,想了想确是此理,便有些悻悻地将手收了回去。又遗憾地再看了那画一眼,往别处去寻祁熹追说的法衣了。
第四十五章
“你跟在我身后。”祁熹追道。
两人从那大殿里出来, 刚踏出殿下朱红飞檐,就见外头一阵白烟随风卷来,烟中隐隐传来股蜜糖般的甜腻味道。
此处无花也无果, 怎会忽然有糖味儿传来?谨慎起
见, 宁和立即将袖抬起, 遮在面前将那气味隔绝。
祁熹追回过头来看了眼,见她知道躲, 便满意地点了下头。
宁和如今穿着件月白的袍子,袍摆处秀了几株淡蓝色的兰花,青枝绿蔓,穿在身上随着步伐飘飘荡荡,很有几分素净雅致。此袍,便是宁和从第一重阶得来的法衣了,正好她原本的衣服坏了,于是当即就换上了。
这法衣是宁和自己选的,那阶中内室里储物甚多,各色衣袍架子摆了上长长一排。宁和问过祁熹追意见,听她说其实无甚区别, 也就随手取了件顺眼的。
风中白烟来势汹汹,弥散极快, 宁和与祁熹追二人便暂时停下脚步, 原地静观情形变化。
宁和以袖遮着面, 无意间回过头去看了眼,看见身后高大殿宇上横立着块宝蓝底色墨漆大字的匾额,上书:弟子殿。
白烟来得快, 散得也很快。
原本在殿中时,宁和曾从檐下往外看过几眼, 当时外头只见一片茫茫荒漠。可如今烟散去后,地上倒长出了些零星草木来。尤其那弟子殿往前正对着方向,远处似乎还有条河,河边生着成片的苇草,茸白的苇絮随风波涛般轻轻摇动。
想到此处,宁和若有所感,再回头一看,就见原本伫立在后方那座高大雄伟的弟子殿,竟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地消失不见了。地上只余一片空空荡荡的黄土,间隔着长着几丛齐膝的野草。
“你跟在我身后。”祁熹追抽出双剑,看了宁和一眼,将这话又说了一遍。
宁和面色肃然,点了点头。
二人一同朝着河边走去。
走近了,宁和目视前方,望着那些随风摇曳的苇草,总觉得有些怪异。
她凝眉思索了片刻,才觉出这怪异究竟在何处。
——太精美了些。
是,就是精美。只见那大片的苇草,绿杆、青叶、絮白若雪,每一枝都生得纤纤洒洒、亭亭扶风,如同女子精心梳理而成的发髻般,无一倒伏,无一分岔,连苇穗走向都尽皆一致。大片大片连绵也连绵得恰到好处,无需任何修饰便可入画。自然生长的草,哪有这样整齐的?
宁和有心想出声将前头祁熹追叫住,将开口前却又反应过来:金虚派世代守这青云山守了千年,叫祁熹追前来夺珠一事更是筹谋已久,哪会需要自己提醒?遂作罢。
再走近些,就可从摇晃的苇杆间隙间窥见星点河水的影子了。那水光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鲤鳞般细碎的金色波光。
前方的祁熹追停下了,立在原地眺望,状似驻足欣赏。宁和也觉得这画面漂亮得紧,忍不住跟着赞叹了句:“苇絮若雪,水波跃金,此景可堪入画。”
祁熹追回过头,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水波跃金?”
宁和愣了愣:“怎么?”
祁熹追说:“此乃金河银苇。”
宁和闻言愣了愣,随即急急上前几步,登上一处高石朝前一望,双眸顿时微微张大。
原来那金色的水波并不是因为光,而是这穿行白苇间的整条河,它就是一条金河。
河中的水是纯粹的灿金色,光华耀目,像是有人将一座庞大金宫融化了,万顷融金汩汩而下,才汇成了如斯一条黄金之河。这金河如同真正的河流一样,河水在流淌,水间有波纹,水波泛泛处,在两岸间留下一道道凝固般的金色的痕迹。
金日煌煌照金河,金河如从日中来。
此景不似人间,宁和怔愣了好一会儿,等回神再一看,就见祁熹追已走到前头去了。
宁和忙抬步跟上,思及熹追方才所说的“金河银苇”,脚下顿时又是一顿,凑近了将那岸边芦苇细细打量。
那苇絮做得极精细,条缕形貌分明,甚至能随风微微颤动,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可当离得如此近时,却隐约能从那白絮间瞧出几分隐隐的金属色泽。
宁和目露惊讶之色,忍不住用手上去轻轻捻了捻。硬的,硬中又有微微的软,像银。再看苇絮下方那长长的青杆碧叶,也是硬的,硬且光滑,应是某种玉石。
她心头震动,不由四下环顾,发觉这周围这每一株苇都是假的,每一株,都是被人精心雕琢成这芦苇的模样放在此处的。粗粗一看,两岸都是连绵的银苇,少说也有万万之数。
这是何等巨大的工程啊……
“宁和。”
宁和听见叫自己,一下回过神来,抬起头,就见前头祁熹追正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皱起眉头,道:“此中机关莫测,莫要伸手去碰。”
“啊。”宁和一听,忙将手松开,“是我鲁莽了。”
祁熹追道:“跟上。”
两人沿着这汩汩金河走了一段,宁和问道:“熹追,如今我二人是要去往何处?”
“找两座竹楼。”祁熹追说。
“竹楼?”宁和愣了愣,下意识四下望了望,目之所及未见有何楼似建筑。
“据门中前辈所言,金河岸有竹楼二座,我二人需入得楼中。”祁熹追解释道,低声详细说来:“一楼有赤火,楼中可制青竹瓮,以竹瓮盛赤火端出,倒入河中,可将金河熔断。一楼有寒水,楼中可制青竹筒,以竹筒盛寒水,泼于银苇上,可使银苇尽枯。”
“赤火,寒水……竹瓮,竹筒。”宁和重复道,若有所思,片刻后问:“这‘制’之一字,具体何意?楼中原有,还是……须我等自行炼制?”
熔断金河的赤火,能使银苇尽枯的寒水,一听便非凡物,那能盛放它们的器具,又岂能简单?既是仙家之物,欲制又岂能容易?炼器一道,宁和于书中粗略看过,知其高深。
……这,若真需得炼制,自己怕是不成。
果真,下一句就听祁熹追答道:“于竹楼之中自行炼制。”
宁和默然片刻,道:“说来惭愧,这炼器一道,我是不太会,不知熹追你……?”
祁熹追望着她,漠然摇头:“一窍不通。”
宁和:“………”
“那该如何是好。”宁和道:“熹追你可有想法?”
祁熹追说:“我数年前闯过一回炽炎谷,回来后练就烈火之体,将那赤火收纳入体,也是一样。”
宁和问:“可有把握?”
祁熹追道:“可往一试。”
那就是并无把握之意,宁和不由皱了皱眉,道:“你们门中便未传下解决之法?”
“有。”祁熹追说,“器之一道,本就为炼器修士所备。那青竹瓮青竹筒,并不难炼制。”
宁和不解:“那为何……”不选个修学炼器的门人来?
“末代弟子之中,辅修炼器之人自然有。”祁熹追幽幽地道,“可其中有望至第七层者,无一。”
宁和:“………”
宁和听明白了,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之意。炼器弟子实力不足,于是只得另辟蹊径,叫熹追前来一试。
她恍然道:“那另一竹楼中的寒水,便需我来取出了。”
“是。”祁熹追直截了当,“你经脉之中遍布阴灵之气,类极寒之体,若纳寒水,有几分可能。门中同意你替周琛书,也因有此考虑。”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当尽力而为。”
“好。”祁熹追简短道:“我稍后授你一诀,你自去楼中一试。若能成自好,若不成,待我纳完赤火,再与你一道来寻解法。”
宁和听她说赤火,一下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截圆圆木头,递向祁熹追,笑着道:“给你。”
“什么?”祁熹追伸手接过,圆木入手瞬间整个人便是一震,片刻后,抬眼望向宁和:“此为……何物?”
“扶桑木。”宁和坦然道,“我于登仙梯中得来此木
,你既修火法,想来于你有用。”
祁熹追深黑双眸定定望着她,“此物珍贵,为何予我?”
宁和笑了笑,抬起右手,顺手将手中寒水剑提起来朝她轻轻抖了抖,说:“你当时为何予我剑,我今日就为何予你木。”
“不一样。”祁熹追道。她低头望着手中圆圆木块,掌心间忽地涌出一丛炽红火焰,火焰沾上扶桑木,立刻轰然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球。
这火球将祁熹追半个身体都吞没了进去,宁和站在几尺外都觉得有些灼热难忍,忙退开几步。
祁熹追五指一拢,便将那火熄去了。
“不一样。”她看着宁和:“扶桑乃神木,寒水剑不能及。”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远不能极。”
宁和听了顿时轻轻笑了。长眉微扬,双眸一弯,眼角随之泛起道浅浅的细纹,如同春风拂过柳稍般温存。
她迈前一步,抬手轻轻在祁熹追肩头搭了搭,望着她的眼睛道:“你我之间,此话,就见外了些。”
祁熹追沉默片刻,抿了一下唇,低低说:“好。我知道了。”
她的眉毛还是寻常那种微皱着,带着刀剑一般的锋利感,但目光很明亮,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时,脑后的发尾轻快地晃了几下。
宁和瞧着她背影无声笑了笑,目光很柔和。片刻后,又划过几分怅然。
她又想起杏娘了。
杏娘小时候,也曾每日扎着简单的束尾或辫子。宁和读书写字,她就在一旁晃来晃去,偶而抬头,就能看见小姑娘脑后的小辫子雀尾似的一点一点,灵动可爱,看得人心头也跟着轻松雀跃起来。
宁和抬起头望了眼远方的天际,轻轻叹了口气。
待的此间事了,定要尽快回去看一看。
那竹楼并不算难找,两人沿河走了有十来里,翻过一座小丘,就远远见到了前方岸旁两座青色的竹楼,一左一右,分立在河两畔。
“到了。”祁熹追说,“我先上去看看。”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纵身而起,几下朝着竹楼方向去了。
宁和连忙跟上。只是她到底要比祁熹追慢些,赶到楼下时,祁熹追已经进去了一回又出来了。
第四十六章
金河昭昭, 银苇灿灿。两栋青色的竹楼对立河畔。
与金光璀璨的河水,和那碧玉为杆、白银为絮的苇草不同,这竹楼看上去简陋、陈旧而平凡。楼上成排的竹管有的已褪成了枯褐色, 有的长出了斑点的黑痕。
但那竹管又排列得十分密而整齐, 横竖都有章法, 并不能说丑,反而有种工艺般的特殊美感。
成片的银白苇絮将竹楼包裹着, 像夕阳下镀上了金光的云朵。
“此间为火楼。”祁熹追站在楼上,黑色的袍子搭在竹栏上,朝下望着宁和。
宁和说:“那我当去对岸那间。”
祁熹追点了一下头,道:“小心些,勿碰河水。”
“我知。”宁和应道,“那我去了。”
她转过身,小心地走过岸边的苇丛。银白的苇絮高至腰际,擦过袍袖时发出些细细的声响,倒像穿行在真正的苇草中一般。
宁和记着祁熹追的话,不去碰河水。好在中间的金河并不宽,以宁和如今的修为, 轻轻一跃也就过去了。
可当她跨至河水半空时,忽觉下方有一股无可抵挡的极强吸力猛地自河中传来, 宁和一惊, 却竭尽全力也挣脱不得, 避无可避,一下坠了下去。
“噗通”一声,金水四溅。
岸边传来祁熹追的喊声:“宁和!”
烫——这是宁和的第一感觉。像落进了一锅滚水里。好在她如今已是结丹修为, 烫虽烫了些,倒也不至于全然无法忍受。
听见喊声, 还有功夫回过头,冲已经掠身至岸边的祁熹追回道:“我无事!熹追莫要过来!”
祁熹追停在岸边,眉头紧拧着望着这边。
宁和冲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一边提起衣摆,淌着河水朝另一岸走去。
这金河并不深,踩进去也只没到膝盖。方才落水时,宁和下意识举起袖子遮住了面部,因而她头脸都无事,只是下摆鞋袜全都湿透,身上也溅了不少。
走了几步,宁和发觉脚下不止滚烫,还像是踏进了泥沼之中一般,每走一步,将腿从金水中拔出来都要耗费许多力气。
她能感觉到祁熹追的目光就追在身后,于是尽力将每一步都走得平稳。
终于到了岸边,迈出最后一步后宁和整个人晃了晃,气力耗得太多,双腿又胀痛不已。她原地歇了片刻,才朝着竹楼走去。
一直走到楼下的竹梯旁,宁和回头看了眼,见祁熹追已经不在对岸了,才有些疲惫地扶着竹栏在梯旁坐下来。
那金河水除去滚烫外,还带了种奇异的附着之力。金水溅至何处,便在何处晕开,将周围一整块都染成金色。宁和身上这件白袍子几乎被染成了件亮闪闪的金袍,那金色还极均匀服帖,染在袍子上,就像是庙里佛像身上的镀金般光洁自然。
宁和感到脚掌至膝下都灼痛得厉害,一坐下来便撩开衣袍,将靴袜都脱了下来。甚至不用去看,只消摸上一摸,就知已肿成一片,叫她在褪去鞋袜时很废了一番力气。
红肿的皮肤裸/露出来,宁和从怀中掏出之前祁熹追给的那绿瓶子,挖出药膏为自己涂上。
那瓶子瞧着不大,里头的紫色药膏却似无穷无尽一般,怎么取也不见少。
许是泡在水中的时间过长,金水浸透了鞋袜,宁和擦药的时候发觉,连自己的脚趾头上都染上了一线金色。她试着用手去抹了抹,没能将那颜色给抹下来。
罢了,她想,等回头有机会时再好好找水搓洗搓洗。
宁和坐在梯上,静静等那药膏作用。过了半柱香时间不到,红肿便消了下去,也不再疼痛,只余淡淡清凉之感。
宁和松了口气,想起身上楼去,然而在重新穿上鞋袜之时,却发觉自己的小半个脚掌都已变成了灿烂的金色。
宁和目光顿时一凝,细细看去:脚趾、前掌,那金色是从最初她看到被河水染金的那一线皮肤处开始,已经蔓延到了脚背处。足弓之处肉色与金色相交,瞧着十足怪异,像是后半截是皮肉,而前半截接了块纯金铸造的金脚。
她动了动脚趾,没觉出有什么异状。但用手去摸那金色部分的皮肤,却又相较他处明显更硬上一些,也更光滑。
宁和摸索了片刻,皱着眉,试着将灵气朝着足中经脉灌去,仍与平常无异,未有任何凝涩阻滞之感。伸展活动起来,也全无异常。
此处非细细探究之所,宁和检查了会儿,便将鞋袜穿上,起身往竹楼里走去。
此楼已很有些年头了,竹梯窄窄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宁和将脚步放得很轻,步履间金色的袍角拂过扶栏,拂落一层细细青灰。
上了楼,面前是扇闭合的竹门。宁和试着伸手推了推,那门扉轻若无物,一下就开了,陈旧而浑浊的气息无声从里头漫出来。
宁和一手将门抵住,探身往里看了眼。竹屋里黑漆漆的,门边隐约有张桌子。
宁和迈步走进去,先找到窗户位置,伸手将两扇竹窗撑开了。光线照进来,将屋内陈设描摹出轮廓。
中间四根竹柱子,门口和窗下各放了两张长桌,屋子正中有个四四方方的大竹架子,架子上满满当当摆着各种东西。屋子里头的角落处放了一只人高的圆肚铜炉子,炉边堆着白花花的炭块,膛里红彤彤的,还烧着火。
宁和看了看,目光划过身旁的桌子。桌上有茶盏,盏中剩了半杯水。竹椅前有纸笔,笔搭在竹台上,砚池中墨汤还未干。就仿佛屋主人只是暂时搁笔出门一趟,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莫名的,宁和心头浮出一股淡淡的怅然之感慨。她脚步一转,走到桌前看了看,见桌上微黄的纸卷上写了字,于是凝眸去读。
那字很漂亮,是种带着书卷气的秀雅,写的是前朝的官文,与今日
的已有些区别,但宁和自然是能读的。
匆匆扫过一遍,宁和发觉此卷中开头千二百字写的是篇没什么章法的随记。大致内容讲的是笔者搬到此处第七年了,如今秋日又来,天气转凉,叨叨絮絮,写前日上山饮酒,又写昨夜湖边钓鱼,零零碎碎。其中几回提及“庄兄”一人,应为其友。
文末处附了张简图,概因走得匆忙,那图最后并未画完。图下有小字注释,写着此图为自己闲来无事所做一双层竹筒,可温汤酒,使冬日而不凉。这人还给这竹筒取了个名,就叫青竹筒。
青竹筒。
宁和目光落在这三字上,此筒正是祁熹追口中说的盛放寒水之物。
她忙仔细去看那图示之法,看完却发现图上一应刀凿拼接、嵌入煣制画得虽十分详尽,可分明只是一种凡间的竹筒制法,并非什么仙家之物。
宁和目露不解,伸手将那卷黄纸翻过来,才发现纸页背后还覆了一张更薄也更小的纸。这一张纸是雪白的,光滑细腻,其上字是朱砂红色,字迹与前头那张截然不同,落笔大开大合,有盘龙走蛇之势。
这一张上写着的,就是真正的青竹筒的炼制之法了。
宁和认真读了一遍,将这页纸拿起来,发现纸上所述一应所需,在屋中那竹架上都能找到。就是之后的炼制过程……就属实看不太懂了。
什么运火法诀、化物之法、糅合之势,宁和一样也未曾学过,硬着头皮读了半天,最终也只得望纸兴叹。
她将这白纸放回桌上,随手取过案边一方竹镇纸压着。随即,便开始在屋中寻找起那“寒水”来。
宁和先看了看竹架子上,上面东西虽多,但一一翻找下来,其中并无瞧着像是“寒水”的。
又在屋中找了一圈,仍无所获。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角落那个铜炉子上。
炉边没有,炭堆里也没有,炉中橙红火焰跳动。到底会在何处?
宁和原地思索了片刻,才忽然觉出有些不对:这炉中之火烧得如此旺盛,然而却为何自己就站在炉边,竟一点灼热之感也未感觉到?
她微微俯下身,朝炉膛之中看去。
火焰将宁和的面容照得发红,可扑面拂来的却不是热气,而是股幽幽的凉意。
只见那红光烈烈的铜炉中,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包裹中,隐隐有枚指肚大小的深蓝圆珠在焰光之中静静漂浮着。
宁和看到这圆珠的第一眼,便明白,这就是自己要找之物了。
竟是,火中之水。
宁和望了那枚圆珠一会儿,试着将手朝炉火之中探了探。
“嘶!”
只是轻轻一碰,都还未伸入那橘色火焰之中,缩回来时指尖已经焦黑了一块,疼得钻心。
原来这火虽被其中寒水压得毫无热度,却一点也未少伤人之性。也是,能够盛放此水之火,又岂是凡物?
宁和拿出药来往伤处抹了抹,转身往竹架子上取了两根二三尺长的竹条,回到铜炉边,试图用这竹条将那火焰中的深蓝珠子给夹出来。
然而“呼啦”一声,两根竹条触到火的一瞬间便烧成了灰烬。
宁和又换了更粗的竹条试了几次,又换别的屋中能找到的条状物,无一例外,全都一入炉便烧了个干净。
她守在炉边,有些发愁。
就在这时,宁和一低头,望见了腰间配着的寒水剑。
……用剑去挑试试?
但宁和又有些犹豫,外头那火如此厉害,若这剑伸进去也熔了,又该如何是好?
想了想,宁和伸向腰间的手一顿,收回来,反手一抓,掌中现出一抹朦白剑影。正是她的心剑。
此时宁和心中未想许多,只觉得若忧心此剑熔于火中,那换把不会熔的便是。
第四十七章
正如宁和所想, 当她将手中剑影插入炉膛之中之时,火焰确无变化,剑影轻而易举地便穿了过去。
宁和面上不由露出几分喜色来, 轻轻抬起剑尖去挑那火中的寒水珠子。
然而, 正如剑影穿过炉中的火一样, 那白朦朦的剑尖也直接从珠子上穿了过去。它似乎只是一道影,无法触碰到实体。
宁和见状, 下意识就往剑中输入了一丝灵气。灵气一入剑影,霎时间便见剑光吞吐,白茫瞬间暴涨三分——说来玄妙,按说炉中焰火熊熊,时不时有火星“哔啵”之声轻鸣,并不如何安静,可就是在这一刻,宁和发觉自己似乎清晰地听见了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嗒。”
极轻的,柔柔的,如同和风拂过脸庞。穿过晃动的焰影,宁和看见那滴水落在了自己伸出的剑尖之上。到了如今它真正流动起来的时候, 才能看出原来它真是水滴,而不是一枚凝固的珠子。
深蓝的水珠触碰到剑锋的一瞬间, 便有一大股如霜似雾的白气氤氲开来, 于顷刻填满了整个铜炉。炉中的火焰一下子微弱了下来。
宁和猛地颤了颤, 只觉得一股极强的寒气顺着剑柄穿了过来,那寒气蹿得太快,叫她丝毫来不及反应, 便顺着她握剑的手一下蔓延至了全身。
冷,极冷, 冷得发痛。一时间宁和感觉似乎连同自己体内的血管都被冻住了,血液不再流动,四肢变得像冰雕一样僵直,再动弹不得。
宁和站在炉旁,只来得及眨了一下眼,便连轻轻扇动的睫毛上也结起了几枚细细的霜花。
思绪变得迟滞,宁和心中当即警铃大作,凝神内视体内,发觉那寒流在自己经脉之中呈现出了一种冰蓝色,那冰蓝像丝线一般极快地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竭力催动着内府,府中金丹立刻滴溜溜转动起来,大量灵气从中涌出来,想将那股霸道而凶狠的寒流冲散出去。
然而很快,宁和却看见,这些灵气不仅没能将那寒流驱逐,反而在触碰到那冰蓝丝线瞬间就被吞噬殆尽,使得后者一下暴涨数倍,将这些经脉连通的血肉也一同化作了冷硬的坚冰。
宁和维持着抬剑的姿势,浑身的血色尽数褪去,整个人变成了一座苍白的冰雕。
她已经再不能动作分毫,连眼中神采也渐渐黯淡了下去。而那冰蓝的寒流得了灵气灌入,气势大盛,使得铜炉之中原本还在苟延残喘的橘色火焰越发缩小,片刻后,“嗞”一声,无可奈何地熄灭了。
寒流化作凝结的白霜,悄无声息地将炉中的炭块残余的几点红星抹去,又顺着炉膛的开口爬出来,所过之处伴随着串串细小的“咔呲”之声,一路冻结,直至将整间竹楼都化作了一间冷白的“霜屋”。
在被冻作冰雕的那一刻,宁和的思绪先是恍然停滞了一小会儿,随即又慢慢重新聚起。正如祁熹追所说的,她这具身体是从死地又被重新拉回来的,经脉里头遍布着阴灵之气,那阴灵之气已经在她体内扎根,与她的气机混合为了一体,形成了一副类似天然而成的极寒之体。
因而只凭寒冻之力,即使那力量再强,也是无法将她的躯体彻底摧毁的,即使暂时封冻了,那些阴灵之气却也还仍在经脉之中缓缓流转着。
而宁和自己的神魂,则在感觉到危机之时就迅速逃回了体内,如今缩在胸口处,依靠着微薄的热度维持着清明。
四周一阵暖洋洋的光照过来,渐渐将宁和的思维重新唤醒。她下意识四顾,望见了一团太阳般明亮的橘红火焰,那火焰温暖着她的神魂,护着她心口灵台不灭。
这是什么?宁和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来。
……哦,这是我的心尖之火。
宁和靠在火边缓了缓,苦笑着想:唉,自己这莽莽撞撞的凡人习惯,真得要改上一改,早日适应这处处危机的修仙生活才是。
就这么躲在这儿,任外头的身体一直冻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宁和歇了会儿,便开始试着朝外探去。
她十分的小心,宁和虽入道还尚短,却也已知道神魂于修士是何等重要,万万也不敢轻忽。
然后……宁和发觉自己的心神此刻压根走不出去。
因为她的经脉血管全都被冻住了,只剩心口这一块有心尖火保着,余温没散。
前路不通。即使宁和如今只剩了魂体,也没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只得折回来,想了想,试着去摘自己心尖那朵火。
宁和记得,当初自己就把这火摘过一次,送予了蟒兄。送是送了,火却是没灭的,只要她人还在,就像引火以燃它物一样,人未死,便相当于火种就在。
这次,宁和想再摘这火一回,以火开道,去把自己身上别处给“烤化”开来。
想着,她一点点将神魂拥了上去,轻轻捧住那朵橘红的火焰,像摘一朵花那样把它裹了下来。
火焰摘走了,心尖处一下暗下来,只剩了一星黯淡的余烬微弱闪烁着。那火星虽暗,却始终没有熄灭。
森白的寒霜覆盖了整栋竹楼,宁和立在熄灭的铜炉边,四肢僵冷、身被霜花,连衣袍都冻得硬而直,如同一座死寂而了无生气的冰塑。可她的心口处却是温的,软的,里头装着一簇明亮的火。
宁和的神魂拥着火焰,她未感觉到烫,只觉得温暖无比,只觉得灼热,热得她整个魂体都在充盈。满足、愉悦、明澈,她这小半生所历种种在这明亮的光芒之中轻盈地旋转着:风发意气、把酒言欢,书山遨游、笔下成峰,少年时的明快、长大后的坚定,连其中那些无可避免的悲伤和痛苦,此时都显得格外温柔起来。
其路漫漫,而我心长明。
原来受此火照耀时是如此感觉,宁和长舒了一口气,拥着火缓缓动了起来。
最先去的,自然是丹田方向。
她体内因有阴灵之气维持,血管经脉不至彻底死坏,于是当宁和裹着火的神魂走至何处,何处的经脉骨血便如同春风吹拂过的冰面,潺潺解冻,只僵了一会儿,就在灵气的梳理下恢复了如常。
先是丹田,然后头颅,再是四肢,宁和浑身滴着水,睫毛轻轻颤了颤,重新恢复神光的眼眸一抬,握着剑的右手掌心处便冒出一朵橘红的火来。
正是被她摘下的那朵心尖火。
宁和维持着伸剑的姿势,叫这火顺着她的手轻盈地跃至手中剑上,又顺着白朦朦的剑身攀过去,最后缓缓将剑尖处那滴冰蓝色的水滴轻轻包裹住。
“咔”。
是冰霜解冻的轻响声。
宁和微微抬了抬头,正见到头顶竹管上簌簌落下的冰屑。纷纷扬扬,细小得像尘土,还未落至半空处,便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水滴在橘红的火焰中微微颤动着,慢慢缩回成圆圆的一粒,漂浮在明亮的光焰之中轻轻旋转着。
此刻的它看起来,又像是一枚冰蓝的珠子了。
宁和用剑挑着火,将它从铜炉中带了出来,然后手间一松,心剑散去,那火便盛着寒水珠,落入了她掌中。
宁和低头盯着这枚漂浮在火上的蓝珠子看了会儿,思考着将它放在何处。
寒水离了能压制它的火便要发作,可她总不能捧着火到处跑。想了想,宁和指尖一送,试着将这朵橘红火焰朝着自己的心口处送了送。
毫无阻碍的,此火本就生在她心尖,宁和一送,它自然就“呼”地一下乳燕投林般落回了原处。那寒水珠子被火裹着,也跟了进去,安安分分地悬在了火焰上方。
宁和观察了片刻,未见有何异常,也就随它去了。总归到底是存住了,不过存处有些特殊而已。
宁和定了定神,抖了抖衣袍,发觉身上还是有些湿乎乎的,便走至外头廊上站着,希望能籍那风吹干些也好。
她站了会儿,没看见四方有祁熹追身影,伸手把头上发冠也拆了下来,打算趁这时间散一散发间水气。
她倚在竹栏上,手搭随意搭着,微微仰着头,宽袍大袖,长发如瀑,比起一贯衣衫齐整时多了几分随性落拓,身形瘦直挺拔,乍一看倒真与这竹楼相衬得很。像了那林间隐居的名士,似乎下一刻就要纵声放歌起来。
宁和站在楼上,隔河相望,大致是能望见对岸那栋竹楼情形的。她每过上一刻来钟就要望一眼,却始终不见祁熹追出来,心头渐渐有些不安。
自己这边如此凶险,熹追那边必然也不会有多容易。宁和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运气,误打误撞倒也成了,不知另一栋竹楼里,又会是如何情形?
宁和又等了等,想着就地打坐片刻,却又实在静不下心来。就在她终于打算下楼去,再穿过金河一回去看个究竟时,就见对面终于有了动静。
宁和双瞳一缩,猛地站起身来!
对面的竹楼——烧起来了!
那火是轰地忽然爆发开来的,只一下就将整个楼都包裹了进去,烈焰熊熊,金红的火焰携着滚滚黑烟呼啦蹿起有数丈之高。
熹追!
宁和顾不得许多,几步一撑扶栏,直接从竹楼上翻了下来,大步朝着金河边奔去。
就在此时,只见那冲天火光之中冲出来了一道黑影,先是往前掠出一段,然后摔进了银白的苇丛里。
宁和忙停下脚步,急急喊到:“熹追!”
她已经跑到河岸边上,与对面离着不过十来丈远。祁熹追慢吞吞地爬起来,灰头土脸,身上还复着层红通通的光焰。
两人隔河相望,彼此都有些气喘,片刻后,相视一笑。
宁和正想说些什么,忽见祁熹追身上冒起几缕黑烟,惊了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烟是从是她身上穿着那件鹤松纹黑袍上冒出来的,袍子的几处边角……烧了起来。
宁和:“………”
宁和迟疑了一下,提醒道:“熹追,你的衣服?”
祁熹追闻言,沉默了片刻,神色冷静之中透着淡淡的疲惫,道:“不必管它。我身上这火,如今暂时熄不了。”
“这……”宁和默然。
熄灭不了,那这袍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烧起来吧。若烧干净了,熹追那时又该穿什么呢。
她低咳了声,将这忧心先暂压下去,问道:“熹追,此刻,又该如何?”
祁熹追说:“你已取了寒水?”
宁和点了点头。
祁熹追打量她:“存在何处?”
宁和说:“在我……体内。”
祁熹追闻言皱了一下眉,倒没再追问,只点了下头,快步穿过苇丛走至河边,口中道:“如此,你先将寒水引出,洒于银苇之上。我来引火,熔这金河。”
第四十八章
宁和站在对岸的银苇丛中, 看着祁熹追朝着金河边走去,忙出声提醒道:“熹追,勿碰那河水!”
祁熹追听见声音, 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宁和愣了愣, 才想起来这话是熹追在自己头一次过河之时就说过的, 面上顿时有些尴尬。
祁熹追倒没说什么,只冲宁和点了一下头, 便转过身,朝着脚边滚滚的金河水伸出了手。
霎时间,火红的光焰在她身上暴涨,又顺着她伸出的手臂龙蛇一般盘绕而出,径直朝着河中撞去。
宁和看了几眼,看得眉心一跳。
只因当那火忽然腾起来时,祁熹追身上的那冒着烟的黑袍子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地一下燃了起来,没片刻就烧了个干净,露出里头淡红色的中衣。然后这中衣也燃了起来。
宁和:“………”
宁和不敢再看,忙不迭地低下头去。
低下的目光落在了银苇丛上, 才想起来这时自己应当做什么。
宁和定了定神,不再关注那方动静, 心念一动, 引着心口处的火焰缓缓自心尖处飘了下来。
那火里有寒水珠, 宁和不敢轻忽,微微张口,叫它从自己口中飘出来。火焰里包裹着冰蓝的寒水珠, 轻轻漂浮在宁和眼前,像一朵怒放的橘色花朵。
宁和伸出手, 指尖拈住这火焰的底端,将它缓缓地
向下翻转方向。
浮在中央处的寒水珠随着这倾倒的动作往旁滚了滚,慢慢地脱离了火焰,轻轻滴落了下去。
离了火体的瞬间,极强的寒冻之力霎时从寒水珠上向外席卷开来,离得最近的宁和险些又被冻成了座冰雕。
白雾卷着寒风,将冷霜自宁和脚下迅速朝着四方铺开。
“嗒。”
寒水落在了一片银白的苇絮上。
“咔嚓。”
那苇絮连僵都未僵一下,便直接连同下头茎叶一起化作一捧齑粉,纷纷飘落在地。
寒水便继续往下落,落在了地上,化作无数根淡蓝的荧光,树根般无声无息地沿着地面扩散。
凡荧光所至处,银白苇絮大片大片地消散,灰色白色的粉末大捧大捧地洒在地上,倒像在岸上铺出了条干干净净的白沙滩来。
宁和蹲身在地,拿火去烤自己被冻住了的脚底,费了些力气才将脚拔/出来。起身时,裤脚袍服又都粘在了地上。那袍子好歹是件法衣,扯上一扯自然无事,可里头的裤腿却只是寻常布料,只听得“嘶啦”一声,宁和暗道不好,忙低头看去,果然撕开来了个大口子,里头包裹的皮肉一下露在了风里。
宁和叹了口气,左右此地无处更换,正想随它去吧,晃眼间却隐隐见到其下金光闪一闪,定睛瞧去,才发觉自己腿上的皮肤竟是金色。
她怔了一下,将开了口的裤腿挽起,就见那金色已经自足踝往上蔓延到了大腿处,再往上走,就要到腰际处的丹田了。
宁和皱了皱眉。这到底是何物,莫不是要将我染成一樽金像不成?过会儿,叫熹追替我瞧瞧吧。
想着,宁和抬起头,正好望见了那金河熔断之景。
只见半空滚滚红焰有如飞龙,呼啸着一头没入了河中。那金河水一碰到那火焰,先是沸腾般滋滋作响,须臾后,竟是寸寸凝固了下来。火龙游至何处,河水便凝结至何处,悄无声息的,成了一条真正的、凝固的金河。
而此时,那些淡蓝色的荧光将一岸的银苇冻成了粉尘,便缓缓地又收拢回来,在地上重新聚成深蓝的一滴。宁和见状,忙将手边的橘色火焰推过去,重新将这滴寒水裹了起来,捧在手里,朝对岸走去。
此时,这一段的金河水早已被祁熹追烧成了固态,宁和试着踏了上去,脚步踩过时发出“哒哒”的轻响,走过一点痕迹也未留下,当真已是彻底的凝实了。
宁和觉得此间主人实在有些奇特,凉时为金水,烧了却倒成了固块,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作何想法,恰与这世间的常理反着来。
她走过河中,来到对岸,又同方才一样将手中的寒水滴上了这一岸的银苇。
满岸银苇化作白沙之后,宁和立在岸边犹豫了一下,踏着沙走到不远处的竹楼边。那竹楼上的火被蔓延开来的寒流逼得小了一些,但仍还烧着。
她将寒水往火中滴下去,这一下,倒真将火给也熄灭了,只是楼也已烧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截黑漆漆的竹桩子立在灰烬之中,周围云朵一样美丽的银色苇絮也没有了,光秃秃的,瞧着很有些可怜。
宁和努力将胸中莫名的心虚之感压了下去,收回寒水,将火焰也按回自己心口,转身去找祁熹追了。
沿着凝固的金河走了两三里,便瞧见了祁熹追身影。
宁和心头其实已默默想过,若是一会儿见了熹追,她身上……她身上已无衣蔽体,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已打算好,到时将自己的外袍脱给她,然而等见了人,却发现祁熹追身上好好的披着衣裳,只不过换成了件她常穿的红衣。
宁和松了口气。心想也是,她们这些火属修士,身上若不带几件备用袍子,才是不应当的吧?
祁熹追自是不知宁和心头都在想着些什么,她正使着火龙盘在河中处贴着烧,一边还抄着双剑“叮叮当当”朝着那块地方猛砸。
“熹追。”宁和叫了她一声,问道:“你这是在作何?”
祁熹追手上动作不停,头也不抬:“将此处砸开,金河断,苇沙入,下一层开口即可现出。”
宁和听了,忙跟过来想要帮忙,还没走近便被祁熹追喝住了。
“我身上烫,你别过来。”祁熹追说,“远站着,不缺你那点力气。”
这话听着不太客气,不过宁和早已习惯了她脾性,知她是好意,便也就停下脚步,站在那儿等着了。
凝固后的金河还挺结实,祁熹追又是烧又是砸的,也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将中间砸出了一道裂口。
当第一道口子出现,周围很快便蛛网般地沿着裂出了更多的缝隙,交错密布,直至从中将整个河道拦腰断开来。
金河断裂,中间的深口越开越大,渐渐引得两岸灰白苇沙朝着里头簌簌滑入。
祁熹追站在那断口旁,反手将双剑插回背上,回过头对宁和道:“可以下去了。”
说罢,当先跃了下去。
宁和一见,赶紧跟上。
就在两人身影消失不久,凝固的金河边忽凭空浮出了个人影。
青袍拂尘,白雾覆面,正是宁和登仙梯之时出现的那青衣男子。
青衣人现身出来,浮在半空,垂目静静望了下头断开的金河,两岸白沙还在汩汩涌入。半晌,像是嗤笑了一声,口中低低地吟诵道:“……殿宇通金河,银沙入苇簇……灿灿疑似金河降,煌煌万顷雪花银……”
他摇头晃脑地吟诵了好一会儿,不经意地一转头,就看到了岸边烧得只剩几截竹桩的楼。
“……………”
吟诗声戛然而止。
“真是岂有此理!”青衣人勃然大怒,痛骂道:“取火就取火,做什么要烧我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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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如今练了身法,落地时只晃了晃便立住了。
一抬头,先发觉周围光线暗得很,像是来到了地下。
她愣了一下,心想也是,从河中的窟窿跳下来,也该是在地下。
此处虽暗,但不远处四方都立了不少灯柱,中间还立有一个浑身冒着红光的祁熹追,倒也能勉强看清周遭情形。
白石板,朱红祥云柱,一片空旷,瞧着颇为熟悉。
宁和道:“此处是……弟子殿?”
不远处的祁熹追点了一下头,说:“是,你我每通过一层,便会先来这殿中。”
“如此。”宁和点点头,又看向祁熹追,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熹追,你身上这火?可是方才收那赤火时出了问题?”
“无妨。”祁熹追答道,“不过火势强了些,我需调息些时日。”
顿了顿,她又解释了一下,说:“我以你予我的扶桑木去引那火出来,不小心叫它碰着了些边角,烧得太旺,便有些压不住。”
宁和点头表示知晓了。祁熹追便闭上双目,就地盘膝一坐,调息起来了。
剩宁和一人站在殿中,思索了片刻,先往周围探看了一番。
她发现这一回的弟子殿外,三面都是岩壁封着,往上也不见天光,像是在一处大石洞里,只有正殿口方向有条通道往前通去。那通道颇为宽敞,边上还立这灯。
还真是在地下,宁和想,难怪这回如此之暗。
第四十九章
她又在殿中四处走了走, 去看了看那些立着的灯柱。发觉那些琉璃盏里放着的不是火,而是一种奇特的草。
那草叶是黑色的,顶上却擎着一颗颗鸡子大小的圆珠子。那光, 便是从这些珠子里散发出来的。
宁和绕着殿中看了一圈, 回到了祁熹追旁边。祁熹追身上火光浮动, 宁和也无法离得太近,站着看了她片刻, 选了个隔了个几丈宽的位置,盘膝坐了下来。
她也需调息一番。
一来,琢磨琢磨那滴还被自己心尖火包裹着的寒水该如何处理。宁和瞧着祁熹追的做法,猜想那赤火应是被她纳入了体内,就如她前些时候说她去闯那炽焰谷一样,拿来练她的烈火之体了。
于是宁和思索着:既如此,我可否也拿这寒水来练些个什么?
她想,如今自己虽还未学过什么具体功法,但熹追既说我这具身体已类极寒之体,那想来再借这寒水练上一练也无妨?若能成练,也可叫我那阴剑也应可多出几分威力。
二来, 宁和皱了皱眉,看向自己一双金色脚踝。上层那金河都已被熹追熔了, 可河水染的色却一直也不见掉。她有心想问一问祁熹追, 又觉得熹追如今正是紧要关头, 不可冒然打搅。
罢了。宁和微微摇了摇头,阖目入定。左右现下也无甚异样,等她调息好再问也是一样。
她静下心, 内视向自己心口处。见那寒水珠与橘火一上一下,彼此相安无事十分平静。
宁和的心神围绕着火苗缓缓转动, 思量着将这寒水珠化入经脉中去的法子。
虽对修行一途所知尚浅,但宁和知晓,自己体内的寒气来源于先前在寒洞中时经脉里纳入的阴灵之气。欲要使其加强,或可将寒水混合入这些阴灵之气当中一试。
至于具体方法——寒水阴寒霸道,直接上前去触碰自然是不行的,宁和早已吃过一回教训。
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之前引寒水去冻那金河畔的银苇丛时的情形:寒水滴落在地上,霎时间化作无数莹蓝的细线,那些蓝线沿着地面四散开去。
既然可以分割,那么一整滴自己无法承受,如果只分下一丝呢?
至于怎样分下来这一丝……宁和想了想,试着用心神将心尖火摘下,包裹着、隔着焰火小心地去触碰那中间的寒水珠。
轻轻地,一下一下。莫名叫宁和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冬日。
家里的水缸时不时会冻住。那时她就得哈一口气,用手去将那些缸口的冰层给扒拉下来,寒气顺着五指上来,直冻得人脑中发昏。
宁和试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么徒手是弄不下来的。于是试了试,在自己体内凝出了一把银针大小的小剑来,灌入灵气,操纵着这剑隔火去割那寒水珠。
此行有些考验技法,用力超过了,叫那剑尖捅破火焰触碰到寒水珠——宁和开头就体验了几回,那感觉,就像整个人一下掉入冰水之中浸了浸。大概较天雷劈顶也差不了多少了。
宁和试得脸色青白,身上又冷,又出了一身的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宁和嘴唇微微颤抖着无声叨念,只觉得这一二刻钟功夫,自己对手中之剑掌控能力简直进步得比前头练的那一个月加起来都要来多。
功夫深处铁杵成针,千难万难,总算叫她凿下来了一丝。
宁和吊着的一口气马上终于松下去,立马将剑影散去,小心翼翼地用神魂去捧这落下来的一丝冰蓝。
与它触碰到的一瞬间,宁和身上的冷汗“咔咔”地结成了冰。霜花攀上她苍白而微微湿润的脸侧,如同织上了层洁白的面纱。
好在这寒水毕竟只有极细小的一丝,这冰霜只是冻在了她的皮肤上,未能冻进血肉。而宁和去捧这丝寒水的神魂,也只是冻蒙了片刻便很快缓过来。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薄薄的碎冰便簌簌化作碎屑抖落了下来。
接着,宁和将这丝寒水沿着经脉送进了自己的丹田之中。寒水入府,很快便自发附着在了最中间的那枚金丹之上,将圆圆的丹丸上也裹起了一层细霜。那霜又很快被一点点甩落下来,顺着内府中涌动的灵气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若要具体形容,宁和觉得此刻的自己真像村里头那台龙骨水车卡进了根木棍,一顿一顿的。这些内府中新流出的的灵气过于森寒,时不时便要将过处的经脉微微封冻上片刻。倒未曾完全堵截,就是运转起来不太自然。
宁和心中知晓,再往后,就是一段时候的水磨功夫了。等她将满身经脉磨通畅了,就算成了,就又可以再去凿下一丝。就这样如同蚁噬般,将整滴寒水一点一点化进体内。
宁和专注一事时,常易将周遭一切忽视。因而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祁熹追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身火焰已收了回去,此时就立在她身畔,正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
宁和忙收功起身,张口先呼出了一口寒气:“熹追。”
祁熹追见了,便道:“你用了那寒水?”
宁和点了下头:“是。”
她笑了笑,有些高兴,道:“还算顺利。”
宁和方才匆匆看过,发觉自己已将那寒水珠化了三一之数。经脉之中寒气骤增,叫她一时还不太适应。就如祁熹追之前浮在体外的火焰一般,宁和如今若伸手去触碰些什么,相接之处轻易便要冻起一层冰霜。
“不错。”祁熹追说。
她虽说的不错,可脸上神情一点也不像不错模样。宁和见了,也将那点喜色收了回去。
“怎么了?”她问。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她袖中垂下的手上。宁和顺着看去,将手抬了起来,随即自己先愣了愣。
许是因自幼习字,加上身量生得高,宁和的五指较寻常女子来说要长上一些。也因常年捉笔悬腕,她的指间有茧,腕处有细长的青筋。
而此刻,这双手已变成了金色。从指尖到手上纹路,无一处不均匀,金得十分纯粹。
心性使然,宁和见了自己金灿灿的手掌,第一反应未有惊慌,将五指并拢又摊开,反倒有些新奇。
祁熹追皱着眉,一手搭上她的肩头,往下利落一扒。
宁和吓了一跳,转头瞧见自己肩头滑落的衣袍下意识去拢。
却听祁熹追说:“已至肩处了。”
宁和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发觉正如她所说,自己的半个肩头以下,都已经成了金色。
宁和问道:“熹追,你可知此为何物?”
第五十章
“我所知亦不多。”祁熹追说:“我派中人千年来多走宝、药二道, 于器之一道所录不多。只知门内有前人书简,言金河之中臭金水,沾之跗骨, 善者为金色, 恶者为墨色, 蔓至全身即化为茧,药石无可救。”
说这话时, 祁熹追看着宁和,想看她是何反应。
“善者为金,恶者为墨……”宁和沉吟道,摇了摇头:“这世上虽分善恶,然而人性本自混沌中生,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善与恶?”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金灿灿的五指,笑了笑,说:“我非纯善之人,可见此言不可全信。”
祁熹追道:“金水都已蔓到肩头,你还笑得出来。就当真不曾忧心?”
“忧心自是有的,可忧也无用, 不如索性从容些。”宁和坦然望向她:“我这条性命本就是为贵派金煌真人所救,如今上无父老, 下无幼儿, 无牵无挂。走这一趟, 我心中有所准备,知其艰难。便当真死了,也算得其所然。”
“好。”祁熹追黑眸晶亮, “我辈修士,就当如此。不愧为我祁熹追之友!”
她一高兴, 抬起手掌就往宁和肩头一连拍了数下,险些将她拍倒在地。
宁和忙拿手架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旁躲了躲,口中道:“你既已调息完毕,我二人便继续前去罢。”
“嗯。”祁熹追点头,道:“先往九重阶。”
二人来到殿后玉阶之前,宁和抬头一看,发现如今这阶只剩了八重。
等走近了,又看清,原来还是九重。只是已经去过的第一重沉入了地下,留在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层平整轮廓。
宁和低头去看的功夫,祁熹追已经纵身上去了,她也赶紧跟上。
踏上玉阶,眼前一花又来到了那处密闭房间,架子、布置陈设都与上一层别无二致,只是架上的物什有所不同了。
室中并不算明亮,也无灯烛,但架中灿灿宝光将这屋子里头映得有如白日。
宁和被晃得有些眼花,下意识出声向祁熹追问道:“熹追,我该
拿个什么?”
“你拿你的,问我作甚。”祁熹追的声音隔着几排架子传来,顿了顿后,又说:“你如今还未学袖里乾坤,也未学御剑而行,或乾坤囊,或飞舟、飞梭之类,自己选罢。”
宁和听得笑了笑,也就走近那些架子挨着去看。
她心中思量,觉得要个乾坤囊好些。熹追所说的袖里乾坤,宁和在书中读到过,知道是修行之人的储物法门,很有些难度,不太好练成。而这乾坤囊,顾名思义,向来就是储物之囊,拿上一个,装些食水之类,那可实在能方便许多。
乾坤囊……
宁和口中默念着,目光滑过一排排各色宝物,专去找那些布囊状的。
稍顷,她停在了一扇放了各色囊袋的架子前。架上一排排一列列,有圆有方,各色锦缎珠光、各色绣花绣纹,或饰珠玉宝石、或缝贝壳金银、或坠流苏络子,琳琅满目。有的还带着香味儿,说是香囊也不为过。
宁和望着这些囊袋迟疑了片刻,刚想着要不要再问一问,就听身后祁熹追的声音淡淡道:“放在一处的,大都差不离。你随意拿一个便可。”
宁和听了,便伸手取了个白底绣兰花坠淡青色流苏的。
她虽是女子,却自小便几乎没用过什么钗环脂裙。后来往县学读书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太突兀,更是总做一副寻常书生打扮。常年如此,自己也就习惯了,喜好也自然偏向了简单素净。
宁和将这枚兰花布囊拿到手,只觉触手光滑无比,一摸便是上好的缎子。她将袋口系绳打开,心念一动,发觉里面约莫有个三四尺见方大小,按她原先所想的,放些书本食水是够够的,于是满意地将它挂到腰间。
祁熹追看了眼,没说什么,道了声:“走吧。”
许是心情不错,这回没等宁和自己问,祁熹追便开口与她讲起了这器道的第三层。
她二人站在弟子殿门下,面朝着殿门外的通道口。
“此为三色蚁窟。”祁熹追说,语句是她一贯的简洁:“此窟据传为青云子手中法宝,窟中生有红、绿、黑三色蚁。其中红蚁可噬金,绿蚁可织丝,黑蚁可攻敌。蚁窟深处有蚁母,其唾生酸水池,下层入口,则在那池中。酸水蚀人,欲想入池,需取红蚁所吐之赤铁为甲,绿蚁所织之青布为衣,方可不受其害。”
宁和听了,点点头:“我知晓了。”
祁熹追便道:“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了通道之中。
这通道宽且平整,洞壁上还留存着一条条横竖斑驳的细细痕迹,想来是那穴中之蚁挖掘所留。道两旁有灯柱,样式与宁和在弟子殿中时所见一样。
祁熹追双剑在手,走在前方,宁和提着寒水剑落后两步。
没走多久,洞子就开始分岔,还一下分作了四条,洞又分洞,盘根错节有如人之经脉,复杂无比。
祁熹追走得十分笃定,想是手握地图。宁和也没问,只紧跟在她后头。
这洞里什么植物也没长,连杂草都未有一根,干干净净,简直像是有什么人在每日打扫着。
祁熹追一直万分警惕,神情紧绷着像只狩猎中的犬。宁和的方向恰能看到她一双绷紧的耳朵,不由眼观鼻鼻观心,万分惭愧地在心中严厉告诫自己不可由此想起书院里头养的那条大黄狗。
她知道熹追应该是在防备她说过的用来“攻人”的黑蚁。宁和从前只见过凡间那些米粒大小的小蚁,有些想不到这黑蚁会是何种模样。不过既能掏出这么大的洞穴来,想来体型应该不小。
没过多久,她就亲眼看到了这种蚁。
——何止是不小,简直大得惊人!
宁和如今结丹了,已有了些感知能力。忽然察觉到地面在微微震动时,她刚想开口,就见祁熹追停下了脚步,双剑交叉横于身前,神色如临大敌。
宁和赶忙也跟着抬了抬剑,将阴剑剑式起手摆出。
地上土粒颤动,像是前方有千军万马正在汹汹而来。却又未有马蹄点地那样的声响传来,相反,此刻洞中甚至是寂静的,这种不同寻常的寂静更叫人心头发慌。
宁和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潮水,水中还有波光——定睛一看,那哪是什么潮水,洪流般沿着地面涌来的,密密麻麻,分明是一群群黑色的虫子!
它们形状上看着倒与寻常蚂蚁无二,然而却个个都有狗崽大小。那些闪烁着的也不是什么波光,而是这些大黑蚁嘴上尖厉的牙齿与一对镰刀般的前足!
实在太多了,层层叠叠地涌动着,宁和看着只觉得心头发麻。
祁熹追已经动了起来,双剑一挥,便是一道刚猛火风刮出,将那黑蚁烧倒一片。片刻间,洞中竟随之弥漫起一股奇特的焦香来。
宁和:“………”
宁和定了定神,纵身上前,与祁熹追并立。以二人默契,不必言语,便自然地分作了一左一右。
宁和朝左,一剑挥出。
她在弟子殿中打坐的功夫,已将寒水珠给磨掉了一小半,如今整个人连呼吸间都隐隐带着丝淡蓝的寒气。剑光一扫,如雪的白芒中隐隐掺杂着一丝极寒的蓝,剑风过处,寸寸冰霜冻结。
随即,那边祁熹追又斩一剑,火风燎过来,一下又将这冰霜给烤化了少许。
“………”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默默又再拉开了些距离,各自施为。
慢慢的,宁和发觉了,这黑蚁身上有层颇为坚硬的外壳,斩起来有些费力。虽如此,单独对付起来也并不算难,难就难在它实在是太多了。
无穷无尽,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水,砍了一堆又来一堆,源源不断。后面的毫不犹豫地踩着前面的尸体往上,越堆越高,几乎要将宁和自己也给埋了,使得她不得不每过一会儿就踩着脚下堆叠的硬壳往上爬。
宁和对战经验少,中间还不慎被咬了几口。这玩意儿的嘴有海碗那么大,一口下去血肉横飞,痛都是小的,更主要是被咬过后的伤口还带着痒,又痛又痒,这股痛痒才是将她逼得越来越烦躁的原因。
祁熹追的烈火剑,在此处比宁和的阴剑威力要来得大。待她分出神看过去时,已经几乎不能在如山的黑壳之中找到她的人影。空气中的焦香气息越来越浓厚,简直叫宁和闻得腹中都跟着泛起几分饥意来。
少说过了有一二时辰,满地黑蚁的尸体几乎已将这一段洞子堵住。宁和身上痒得发慌,拧着眉头,挥剑的姿势越来越狠厉。蓝光四散,将脚下大片的黑蚁冻成一扇又一扇的冰层。
就在此时,她忽地心神一动,握着剑的手停了片刻,侧耳去听。就听耳畔隐隐传来一阵如吟似啸的奇异声响,那声响在这长长的甬道之中回荡得有些空灵,洞箫之音一般绵绵不绝。
奇特的是,当这声音响起之后,周围还活着的黑蚁们一下停了动作,齐齐撤去了。来时汹涌如潮水,去时也如退潮,顷刻间就散了个干净,只剩下满地如山堆叠的蚁尸。
宁和提着剑左右看了看,确定再无活蚁,便踩着重重叠叠的蚁尸朝着前方走去。蚁尸上都是硬壳,靴底踏上去咯吱作响。这些硬壳堆得过高,好些地方需得佝偻着腰才能过去,肢节横叠,真如穿过一丛丛荆棘。好在她如今穿的是件法衣,否则怕是身上早就只剩下几缕破布了。
等宁和好不容易从蚁尸堆里钻出来,抬头就见祁熹追已在前头盘膝闭目等着了。
见她出来,睁开眼道:“那蚁唾有毒,你涂我给你那药膏即可。”
宁和应了声,拖着剑走过去。
黑蚁体内无血,只有一种粘稠的不明灰色汁液,那汁液如今在她的寒水剑上糊了厚厚一层,一边走一边一滴滴往下掉。宁和生性喜洁,心头不适。
祁熹追见了,抬手
一束火风挥过来,包裹着剑烧了片刻,那粘汁就被烧尽了。
宁和笑着道:“谢过熹追。”
祁熹追重又将双目阖上:“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