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厉害的煞气!
待宁和回神之时, 青衣道人早已收了势静立在旁等待了一会儿了。
宁和定了定神,胸中尤有余悸,苦笑道:“和修为浅薄, 叫前辈见笑了。”
“无妨, 你本就不过小小金丹, 看了我这煞剑诀,一时承受不住也是理所应当。”青衣道人笑盈盈地道, “我再给你演示一遍便是。这回可要看好了。”
宁和连忙睁大了眼睛,收敛心神,同时运
起内府灵气,往自己双目之处送去。她也不知这样有没有用处,只是下意识地就这么做了。
不过好像倒真的看得更清楚了些。这回心中有所防备,便也没有再因那剑威失神。
青衣道人又轻轻挥了一下拂尘,那动作仍然是如此的细微,却又是如此的威势惊人,扑面只觉势如山岳,力不可挡。
宁和暗地里连牙关都咬紧了,才控制住那股往旁避开的欲望。她微微怔愣。
那短短的一瞬间里, 虽然对方有一个挥动的动作,但她却似乎觉察到青衣前辈这一挥间那股惊人的锐意并不是从手中打出来的, 也不是由他的拂尘挥出来的, 而是好像从他整个全身上下间迸发出来的。浑然一体, 仿佛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座巍峨的山岳、一道无匹的剑光,叫见者如见日之升、山之倾,无不从骨子里生出退避之意, 万不敢直视。
“如何?可学会了?”青衣道人问道。
宁和猛地回神,迟疑了片刻, 拱手道:“前一二字诀,略有所得。然最后那煞字一诀……恕和愚钝,还未有头绪。”
“哦?前两个会了?那就使出来我看看。”青衣道人说,“至于最后一诀,本就最难,对你而言,又更难。倒不求一时就叫你学会。”
宁和说的是“略有所得”,青衣道人却直接给她换为了“前两个都会了”。宁和面露苦笑,却也还是依言将寒水剑出鞘,握在手中。
她在青衣道人饶有兴味的目光之中微微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对方先前的一举一动。先捏手诀,然后以灵气打出。
“疾者,迅捷若流星也。”
宁和抬手,寒水剑脱手而出,悬于身前。只见她前臂微抬,指尖并拢,捏出了个同青衣道人先前别无二致的手诀,同时口中低喝了声:“疾!”
一道白光打出,比起青衣人方才那道而言虽显得散弱了些,却也是确有其形。白光没入水蓝剑身,顿时引得剑鸣铮铮。
有了!
宁和目光一亮,心神牵动间,忽然生出了种极微妙的感觉——她和眼前的剑有了联系。
她的剑在回应她。
“铮——”
又是一声剑鸣,仿若催促。
宁和只觉胸中一阵激荡,顺从心意,当即足尖一点,纵身越至剑上。落脚觉得略有些窄,心念才动,脚下寒水剑已瞬间拔宽数尺。
宁和唇边不由露出个笑来,略作回忆,照青衣道人方才所说,尝试以体内灵气灌入剑内。
她心中默念了一遍:“气从丹田出,沉至膝阳关。下行足照海,自足心出。”
寒水剑本就才刚由法诀打入,再受这灵气一激,剑身猛地一抖,下一瞬,便猛地冲天而起。
立在剑上的宁和猝不及防,身体顿时一阵晃荡,险些从空中跌下来。
不过她到底也算历练了这许多日子,早已不是当初的凡间书生,所踏的寒水剑又早与她熟悉无比,因而晃了一阵,到底还是立住了。
宁和心有余悸,撤了剑诀叫足下之剑悬在半空,以手拭了拭额角。
此时一人一剑离地已有近数十丈高,宁和微微伸头往下瞧了眼,觉得隐约有些晕眩之感,又觉得也有些畅快。
青衣前辈和阿皎在下头,身影都显得有些小了。刚想着,耳边便忽然传来一声:“愣着作甚?还不下来。”
是青衣道人的声音,语声不大,却好似响在身侧一般。
“这就来了。”宁和下意识应了一声,手中捏起剑诀,试着踩剑下落。
先打了一个疾字诀,剑身猛地大落一截后又觉得不对,试着改成了轻字诀。
下落之势顿时一缓。
轻者,乘风而借力也。宁和只觉得好似踏在一片轻盈柳叶之上,又似身处碧波湖上一折小舟之中。长风猎猎,大袖飘飘,她忍不住半闭双目,觉得踏入仙途数月至今,唯有此刻最有那神仙中人之感。
直至收剑落地,心中还有些意犹未尽。
“不错。”青衣道人说,“倒真学会了几分,贫道所料不错,你同这剑之一道,是有些缘分的。”
宁和得了夸奖,心头一阵高兴,但随后又想起自己最后那一煞字诀未曾学会,那点喜色便又收了回去:“前辈谬赞,和不敢当。那煞字诀,我还未……”
“煞字诀,你学不明白是理所应当。”青衣道人说,“你若学会了,才要叫我吃上一惊。”
宁和:“……是和愚钝。”
青衣道人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有些严肃:“小后生,我问你,你可知你身上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在何处?”
我身上的问题?他问得慎重,宁和也认认真真地仔细想了想,说道:“我如今体内寒气过甚,阴阳不调,后修了一门至阳煅体法门,想来多修些时日,兴许能有改善……”
她觉得若要说最大的问题,那就该在这儿了。
青衣道人却说:“非也。体质之事不过小道尔,你这情形又非生来如此,抽些日子调和一二便可。贫道所说的,乃是你的剑道。”
“我的剑道?”宁和一怔。她自然是学剑的,曾经在岐山书院入道便是以悟得心剑而入的,入了修行之门,也是一路习剑。
只是,从前还未有人以“道”来说过她的剑。
“怎么?”青衣道人问道:“难不成你不修剑?”
宁和回过神来:“自是修的。”
她本就以剑入道,不修剑,修什么?
“那你便听好。”青衣道人说,神色肃然:“剑者,乃心正、无畏、锐不可当。前二者,你还算是尚可,但你缺在这第三者,缺在这个锐字。剑,锐器也。你身上没有没有锐气,没有杀气,更没有煞气。剑可以无伤人之意,但不能无伤人之能。你这样,是学不了剑的,更学不会我这煞字一诀。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小书生,你说你是个书生,可你要知道,你现在手里拿的可不再是笔墨书本,而是一把剑。”他雾气后的双眼凝视着宁和,语气意味而深长:“你当真弄清楚了,这其中的差别吗?”
这话仿佛当头棒喝一般,当场将宁和说得怔愣在了原地。
“长此以往,必入歧途。”
她还是头一回受到这样严厉的评价。从前学书习字著文章,一路走过来,虽然从不乏贬低非议,但那都是针对她女子的身份而来的,从未有过关于她的才华、她的学识的质疑。而对于这些宁和是不在意的,她胸中有成算,抬头看路,低头看书,因为她心里知道自己做得不错,至少比许多说她的人要强,这就够了。年少轻狂那几年,若说心头没几分傲气,那是骗人的。
后来机缘巧合一脚踏进了修仙之路,两眼一抹黑,硬着头皮开始修行、学剑,但几个月以来周围之人,也都是夸的多,说她有天赋,学得快。其中当然有宁和坚持努力的结果,她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做一事,就做好一事,越不容易,越不放弃。
宁和不由苦笑一声,这才发觉原来自己胸中的那股傲气,其实这许多年来也从未消失。许是谦虚姿态做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等她自省完一番,再来思考青衣道人的话中之意,却是明白,这位前辈说的再正确也不过了。
这一点,其实在金虚派初开始学剑之时,祁熹追就已指出来过。而宁和当初的回答是:“我的剑不为杀伐,而为止杀。”
然而如今学剑越久,越能发觉曾经自己这话的谬误之处。尤其,在见过庄岫云和这位青衣前辈的剑之后。那位前辈甚至没有拿剑,只是这么轻轻地一挥衣袖。见山之巍峨,而知己之渺小。
正如前辈所说的,“剑可以不伤人,但绝不能没有伤人之能”。她胸中不仅没有杀意,窝在书院里教了十多年书,似乎连年少时身上的那股锐意也都散去了。
这要如何是好。这锐气,杀气,煞气,要从何而来?
青衣道人在旁边负手而立,看她自己想了半晌,才施施然咳嗽一声,待宁和看来,说道:“咳,此事非一日之功,贫道此时也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自己无事时多想想,想想你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
她当初为何提起这把剑?是见妖兽肆虐,残杀她院中学生。宁和眉头微蹙,想起那日情形,心头仍是不了遏制地升起一股怒气。
“对,就是你此时之感!”青衣道人说,“岂不闻‘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你胸中有怒意,你的剑便不会折。”
宁和握剑的手微微一紧,若有所得,道:“我知道了。”
青衣道人这时也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剑,目光在寒水剑幽蓝的剑身上微微一瞥,道:“你这剑也不成,得换。”
宁和愣了愣,笑道:“这剑名寒水,乃是我之友人祁熹追送予我的。我甚喜爱,用着也顺手。”
言下之意,不想换。
青衣道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甚么。你学剑,那剑就最好是自己打磨,拣别人现成的,那都是下成之选。”
这宁和倒没再说什么,反而心中一动。她本就觉得自己习剑日短,根基浅薄,若真如前辈所说,自去寻一胚来,日日打磨锻炼,似乎也是不错。
“好了,便先不说这些。”青衣道人说道,一指池中红树:“你现在御剑也学会了,自去吧。”
第八十二章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想起这才是正事,忙应了声是,重又越上飞剑, 向那水池之中驰去。
她御的是“轻”字诀, 如此轻便灵活, 正好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可应对。
虽然心中觉得青衣前辈应当不至于坑害自己, 但宁和也不会愚笨到以为这第七层毫无危险。这地方就这么点大,不是这池水有什么不妥,就是那树的问题。
谨慎起见,宁和没有将剑御得太高,维持着离下方水面一丈来高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朝池中靠近过去。
水池不大,转眼就近了。宁和的高度,正对着那池中大树深褐色的树干,能看见其上桑纸般厚实皱褶的树皮。这树太高,有叶的位置还需得再往上走二三丈高。
宁和犹豫了一下,又将剑身拔高了些。那巨伞般的火红树冠已经近在眼前。那红色实在太过艳丽, 烈焰一般,几乎要逼痛人的眼球, 一时将宁和的双目都映成了赤红色。
满树红叶在风中簌簌颤动, 如云似霞, 美不胜收。
……等等。宁和靠近的动作猛地一缓,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她怎么觉得,这会儿的风似乎没有这样大, 那些树叶怎么好像是……自己在动?
只一息的时间,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忽然无数振翅般的声响轰然在耳畔响起。那声音原本很小,但若是有成千上万者同时汇率在一起,那就成了洪流一般。
宁和双瞳紧缩,瞳中映出无数红叶无风而动、离树而起,朝着她旋风一般席卷而来的场景。
——这是什么?!
想也知道来者不善。宁和仓促间匆忙调转剑身,转身欲逃。可这树上红叶何止万万,她又离得如此之近,猝不及防之下转眼间就被包裹在了其中。
这时,宁和才看清,原来这哪里是什么树叶,竟是一群活生生的蝴蝶!两翅一只,翅似叶形,足有巴掌大,翅间一竖细细的身体,连同两根细长的触须都是同那树干一样的枯褐色,固而只要它们不曾动弹,趴在那树上,真是任谁也瞧不出来。
宁和焦头烂额,御着剑在这无数火红蝴蝶的包围之中左冲右突,始终也冲不出去。这些蝴蝶不仅不惧剑锋,且口中还能吐出一种细小的火焰,形似针尖一般,一吐就是一场火针之雨,烧得宁和心中叫苦不迭。
那火厉害得很,落在法衣上亦是一烧一个针眼。宁和赶忙运起大日化金诀,以金光护住全身,方才能抵抗一二。一时狼狈不已,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两缕。
这些蝴蝶是从上边来的,宁和只能朝着下方逃去,眨眼间就落了一丈多高。
就在此时,宁和乎觉耳边一声长吟,其声悠远奇特、低沉若钟,是她以前从未听过的声响。
接着,似有一道飓风从身后刮来,宁和回头去看,就见一尾黑色大蛟撞了进来,周身黑光浮动,在这满天红蝶之间左冲右突,那粗壮有力的黑色长尾用力一扇,就能在半空之中卷起一道风卷。
阿皎来了。
宁和心中略松一口气,御剑朝他靠近。
黑蛟也在朝着她靠近。眨眼间游至她身畔,那枚硕大的蛟首在她眼前一停,一双灯笼似的碧绿双目注视着她,口吐人言:“上来。”
蛟形时,宁皎的声音听着要比人身时来得还要低沉些,沉若古钟嗡鸣,就如方才那声长吟。
宁和下意识照做了,收起足下长剑,任这尾大黑蛟伸头一拱,将她拱到了自己的脑袋上。
身下的鳞片光滑冰凉,宁和伏在上面,一惊之下伸手拽住了眼前的唯一一处凸起。
身下黑蛟顿了顿。又很快向前游去。
宁和很快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拽着的正是人家头上的独角。想也知道不妥,连忙松开手来,双腿往回一扣,用腿部力气将自己固定在了蛟身之上。
黑蛟载着宁和,调转蛟头,试图从这蝶群之中冲出去。
然而蝶群铺天盖地,越聚越多,大约方才还只是近处几枝的蝶,如今动静过大,树上别处的蝴蝶也聚了过来。
宁和靠腿定住自己,双手便空了出来。她一手攀在蛟颈上,一手持着寒水剑,挥剑去斩那些蝴蝶。然而剑锋挥在蝶翅上,只听得“锵锵”之音,竟像是斩在了金铁之上一般,无甚用处,只能将它们挥开一些。
而这些赤红蝴蝶喷出的火焰,却连宁皎的鳞片亦能烧出一粒粒白色的焦痕出来。不一会儿,就将黑蛟那身原本黑亮美丽的鳞片烧得斑斑驳驳。
宁和看得心疼不已。想些办法——
焦急之中,她心头忽然一动,所谓万物有生有克,这些红蝶能吐火,是不是说明,它们也会惧怕、或者说厌恶寒冷?
宁和体内如今最不缺的就是寒气。三个多月过去,靠着所修大日化金诀的中和,她体内那枚寒水珠已经在一日又一日的水磨功夫里被她炼化殆尽。
心中想明,宁和神色一整,持剑之手高抬,想了想,将身上护体金光撤去了。这大日化金诀,乃是以至阳大日之精所练而成,阳气烈烈。运起之时,能够将她体内阴寒之气压制。而同样的,她要调用体内的这些阴寒之气时,若保持着金身,则必然会影响其威力。
没了金光护体,那些蝴蝶喷出的火焰再落在身上,烧破了法衣,就在其下的皮肤处灼出细小的伤口。
但宁和没有在意,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手中的剑上。
灵气如潮水般被从丹田之中抽调出,灌入寒水剑中。剑光斩出时,因极寒,甚至呈现出了一种幽蓝的色泽。三尺剑锋所过之处,连风都似乎被冻得迟缓起来。
正是太一剑录阴阳一式,阴之一剑。
同宁和所料情形一致,这极寒的一剑过去,效果确实堪称立竿而见影。寒光所至,那些火红蝴蝶们顿时四□□开,避之不及的,被那寒意一碰,顿时便僵在原地,稍顷,就如那真正的一片片红叶一般,自空中飘落了下去。
有用!宁和不由大喜,一口气一连又斩出两剑,口中唤了句:“阿皎!”
黑蛟蛟尾一摆,朝着她清出来的空当便一头钻了过去。
几息之后,一人一蛟总算从那蝶海之中冲了出来,朝岸边直扑而去。
好在那些蝴蝶似乎只守在那大树附近,他们离开树的附近,它们便不再追来了。
宁和回头看了眼,见状顿时松了口气。她虽然能用阴剑斩落它们,可同时却不能运起护体法门,一件法衣早已烧得破
破烂烂。那吐火蝴蝶如此之多,再一时半刻,人怕是都要叫烧得半熟。
宁皎以蛟形游动,速度极快,眨眼间就要来到岸边。宁和在猎猎狂风之中探头看了眼,见青衣道人就在岸上站着看着他们。
宁和一下想起来方才就是他叫自己御剑去看那“树叶”到底是些什么:“………”
她心中叹了口气,倒也不至于生气,只是有些无奈。这前辈……
然而就在下一瞬,宁和就见那岸边的青衣道人微微侧头,瞧见他们过来,忽然一抬手,朝这边打出了一道青光。
宁和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这团光直扑自己和阿皎而来。
黑蛟身子猛地一摆,努力想要避过去,然而哪里避得开,一人一蛟当场被打个正着。
“噗通——”
宁和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有意识,人就已经在水里了。
“咳,咳!”宁和抹了把脸,试图站起身来。
那池水并不深,按说站起来并不难。然而奈何她身边这会儿还有一条大黑蛟。
不知为何,这蛟似乎极不喜欢水。落进池子里整条蛟就开始用力地摇头摆尾,仿佛一条脱水的鱼一般,搅得池波晃荡,水花冲天。
宁和在他边上,分明已经直起身来,被它尾巴一扫,一下子又跌坐了回去。
宁和都要无奈了:“……阿皎?阿皎?莫要晃了。”
青衣道人好端端在岸上看着,见她这狼狈模样,好一阵大笑出声。
好一番折腾,直到宁皎在宁和的大声要求中变回了人形模样,才终于得以消停。
回到人形,他倒是不再扑腾了,只是面色僵硬地站在水中,一动不动。
宁和从头到脚都滴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淌着水站起身来,理了理耳边散落的湿发,正想跳上岸去,就听岸边的青衣道人扬声道了句:“莫动,再泡会儿。”
宁和无言地望着他。
“你便没发觉么?”青衣道人笑吟吟,“此池乃是一方灵池,池水可谓疗愈圣品,正可治那鸾凤蝶之伤。”
宁和一愣,抬起手臂一看。果真,就这么一小会儿,除去那烧烂的法衣还是原样外,其下自己原本皮肤上那些灼伤的痕迹竟已经消得几乎瞧不见了。
既如此,宁和又叹了口气,便站在水中不动了。
回头看了一眼阿皎,见他还站在那里没动,喊了声:“阿皎,你可还好?”
过了好一会儿,宁皎才应了一声:“嗯。”
声音也有点僵。
宁和舒了口气,又转过身来,见青衣道人在岸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手中拂尘,十分闲适的模样,便问道:“前辈若是无事,可愿同我们说说那鸾凤蝶?”
青衣道人拿眼瞅着她,未语先叹了口气:“这鸾凤蝶,养来可不易。被你这几剑就斩了十几只,真是暴殄天物。若是换了旁人,贫道是定要生气的。”
宁和:“………”
便是她脾性向来平和,这时也有些想同他理论几句。
第八十三章
青衣道人哼了声, 拂尘指着池水上空道:“你可知,这鸾凤蝶,乃是天下罕有之生灵。非烈火不能孵化, 非石梧桐不能栖息, 非灵泉不饮, 非金玉不食,何其珍贵, 多少年才能长成一只。这世上啊,也唯有这青云顶上,才能叫你见得到这样多!”
宁和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看了眼。如今她与阿皎远离了那池中大树,那些赤红蝶群们在池上盘旋了一会儿,也就慢慢各自飞回了树梢上停着了。成片的火红蝶翅轻轻翕动翻飞,就如同无数花叶随风飘舞,甚是美丽。
她看了会儿,温声说:“既如此珍贵,前辈若是事先提醒一二,也就免得和粗手粗脚,伤了这灵蝶。”
青衣道人闻言看着她, 有些稀奇似的看了两息,忽然笑道:“咦?这话听着有些脾气了。我还当你这小女娃是个泥捏的人呢, 竟也会生气不成?怎么, 叫贫道这鸾凤蝶啄了你那小蛟两口, 你就心疼了?”
宁和叫他说得面色一红:“前辈莫要促狭了。”
青衣道人才不管她说什么,兀自哈哈笑够了,才说:“无事, 无事,贫道甚是理解你啊!就像你看我这蝶, 想当年,为了养它们,我可真是耗费了好大的功夫,平日里爱惜还来不及。奈何这些后辈们,唉,每百年就要叫他们来糟蹋上一回。哼,真是不是自个儿养的不知道心疼啊!”
说着,他指了指那池中树:“旁的不提,就说这棵石梧桐,那也是来之不易。先前我种它的时候,原本远不止这一棵,得有二十来棵。我亲手用灵液浸泡种子,待发芽后将它们种在青云山上,养我这鸾凤蝶。前头是种得好好的,可万万也没想到,这青云山里头居然会藏有一条寒石矿脉!待石桐根深,捅破岩层,一下致那寒气泄出,叫我这二十多株上好石桐一夜之间无一幸存,全死光了!蝶群亦是损伤惨重。”
提起此事,青衣道人如今仍是后悔不已,抚着胸口一阵长吁短叹:“唉呀!惜哉我树!痛哉我蝶!”
他说话的功夫里,宁和已慢慢从水池中爬了上来,站在岸边。浑身湿淋淋的,难受得紧,便站在风口上,一点点拧着身上衣裳上的水。
青衣道人朝她走近了两步,接着说:“而你眼前这一棵,原是我那二十几粒树种中最晚发芽的,生来便有些不足。我忧其孱弱,便将它养在这山顶灵池之中未曾种下。没曾想,最后竟反倒叫它成了唯一存活下来一棵。我以这灵池供养它,每年也不过能叫它长上一二寸。然而千百年过去,如今也有这样大了。造化弄人啊……”
他一抬头,见宁和还在那儿拧她的衣裳,眉头一皱:“你怎的什么也不会,使个引风诀的事,偏要做的如此难看样子。”
说罢,一挥袖,便使她一身从头到脚重回了干爽模样。
宁和苦笑着道了声谢。
宁皎也从池子里飞了出来,变回黑蛟模样,将自己倒挂在先前那山崖上,赤条条地晾着,两只眼睛懒洋洋地眯着。
宁和回头看了一眼,见他好好的没什么异状,心中松了口气。这时,她才有空将心思分出来放在别处,然后就忽然后知后觉地发觉,青衣道人说的这些话听着好像有些熟悉……
“敢问,”她迟疑了一下,问道:“前辈您先前说将那石梧桐种在青云山上,种的难不成是在那落凤坡上?”
“嗯?”青衣道人有些惊讶,“你竟也听说过此事?”
“正是。”他呵呵笑道,手中拂尘轻轻晃了晃,语气带着几分微微的自得:“贫道当年养得满坡鸾凤蝶,有若满坡红云,固有此誉。”
宁和略沉默了片刻,说:“……晚辈是从那《青云山简录》中看到的。只不过,其中所述同如今前辈您所说的,略有些出入。”
“哦?”青衣道人好奇道,“是何处有出入?”
宁和有些迟疑,然后把那则“青云子为心仪鸾女种梧桐却不幸种在寒石山上以致鸾女受伤,勃然大怒并打了他一顿拂袖而去”的悲伤爱情故事尽量委婉简洁地跟他讲了一遍。
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大怒:“真乃无稽之谈!”
“这些小崽子,成天不好好修行,胡编乱造倒是在行!《青云山简录》是吧?这书是何人写的?”他背着袖子原地踱了几步,声音里隐约透出一股咬牙切齿来:“你是同金虚派的小丫头一路来的,金虚派,贫道记住了。好,好的很。等下一百年……呵。”
宁和:“………”
宁和见势不对,慌忙澄清道:“此书却也不一定是金虚派中人所著,和只是请人找些书来看时恰巧翻到的。”
青衣道人漠然道:“不是金虚派,也是其他三门。到时贫道自会一视同仁。”
宁和:“………”
宁和自知做了坏事,有些心虚,又有些无奈。同时心中又忍不住猜了起来,这书中分明写的只是青云子的一则逸事,眼前这位不知名的前辈
却如此大动肝火,难不成……?听其言谈,连这树这蝶,都是其所养,那必也是与青云子同一时期的人物……
她心头才刚思量了有片刻,就听青衣道人道:“你这小后生又在偷偷琢磨些什么?莫寻思了,贫道我可告诉你,猜不到的,与其有空在那儿东猜西猜,不若把功夫放在想想怎么把这层走过去。”
宁和闻言顿时将心神一敛,忙道:“宁和受教,还请前辈指点迷津。”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慢悠悠地道:“若要通过,并不算难。这层出口,就在那石桐树下。只消盘腿静待上一时三刻,阵法自开。”
宁和仰头看了看那满树的红蝶,再想了想自己和阿皎方才仅是稍稍靠近便被围攻得狼狈万分的经历,对青衣道人这句“并不算难”不予置评。
“但是,”青衣道人却还有后言,他轻笑道:“你可知,你那金虚派的小丫头为何叫你来七层夺宝?为何叫‘夺’?宝又在何处?”
宁和愣了愣,她以为的意思,是指在过了七层,去了七层的弟子殿里的第七重阶中拿。原来不是此意?
青衣道人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说:“你以为,我这鸾凤蝶养来是做什么的?为何花功夫养它?鸾凤蝶,乃是鸾鸟后裔,食金玉而吐宝珠,擅养灵器。你要找的那七色玲珑宝珠,就是由这鸾蝶所吐。”
“喏,”他说着,以手中尘柄点了点那株石梧桐树:“就在那石桐树中,你若到了树上,就能瞧见其中凿有一圆洞,乃是蝶巢。巢中便有宝珠无数。如何,不妨一试?”
他说得轻巧,宁和苦笑一声,光想到那树下已叫她为难不已,若还要去闯其巢穴,这如何做得。想也知道,此举必将使得蝶群暴怒。蚁多尚能咬死象,何况这些刀剑难入、又能喷火的鸾凤蝶?
她刚想拒绝,顿了顿,又望向青衣道人:“不知前辈可否答和一个问题?”
青衣道人说:“你问。”
宁和问:“不知,我那先前同行此道的金虚派门人,祁熹追,她可曾已拿到宝珠?”
“哦?”青衣道人说,“她拿到了,你要如何,未拿到,你又待如何?”
宁和说:“拿到了,我便只奔那树下出口而去。若未拿到,我便需得一试。”
“好,讲信义。那我便告诉你,她拿到了。”青衣道人轻声一笑,“不过,却不是她要的七色珠,而是一枚六色珠。”
六色?宁和问:“不知这其中有何分别?”
青衣道人说:“左右贫道也闲来无事,便同你详细讲讲罢。鸾凤蝶可吐玲珑宝珠,但这珠并非一蝶吐就,而是由蝶群共吐。每只鸾凤蝶日日吞食金玉,饱食后便可从口中吐出一小团“玲珑宝色”,宝色聚而成珠,珠久而生二色,至多能有九色。至于多久能生一色……”
他顿了顿,回忆道:“贫道倒未曾细算过,大约,少说也得百十年吧?玲珑宝珠有清神破障之效,一色为一转,乃叠加而起效。七色,便是七转。六色,便是六转。这其中分别,可还是大得很的。”
叠加起效?这么说,六色同七色相差如此之大,金虚派既然说明了是要七色的,六色想来便是不行的。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定在了前方那株满树火红的大树上。
如此……无论如何,总要试上一试了。
她望着那树,眼睛一眨不眨,脑中思索着要如何行事。等等——她忽然想起什么,忙转头朝青衣道人问道:“请教前辈,不知那各色宝珠,该如何区分?”
虽说是有“六色”、“七色”之别,可若如此多的颜色混合在一颗不大的光滑珠子上,那“六彩”和“七彩”乍眼一看其实也就不会那么分明了。
“区分甚么?你只管挑大的拿就是。”青衣道人说,语气悠闲:“那珠子自然是年份越长的越在下面,宝色越多的,自然也就生得越大。你要找七色的,进去之后往下钻就对了,找你能拿到最大的拿。”
宁和:“…………”
似乎是这个道理。但她一听到这“往下钻”这样的字眼,脑中便不由得浮现出了那场景:狭长的蝶穴,潮水般的蝶群,她需得一头往里钻进去,还得钻到最底下,拿了珠子,然后再调头出来……
这如何能出得来?
第八十四章
宁和一脸犯愁, 一旁的青衣道人却甚是悠哉地负手慢慢踱着步,甚至哼了两句小曲儿。过了会儿,见宁和没搭理自己, 又自个儿转了回来, 走到她身后时, 开口道:“怎么,不知如何做了?那不如听贫道给你个建议, 如何?”
宁和正在考虑着如何行事。她一共会的就那么几样,也没什么别的选择,能做的无非是先以阴剑尝试将蝶群击散,大日化金诀化作金身,再运起穿瀑诀尝试穿越蝶群接近蝶巢。她方才连那石梧桐树都没能靠近,也不知上面是何情形。如此成与不成,多少有几分听天由命。
听见青衣道人出声,宁和忙回过头,拱手道:“还请前辈教我。”
却听青衣道人笑道:“这有何难呢?叫你这蛟儿去就是。横竖它也皮糙肉厚一身是鳞,难得恰好长得还是这长条形状,叫它钻进去叼了珠子出来给你, 岂不美哉?”
不远处山崖上挂着的宁皎此时仿佛也听见了他提起自己,一双碧绿的眼瞳睁了开来, 脑袋朝这边微微昂起来了一点。
宁和听了他这话, 笑了笑, 也没说什么,只摇了摇头,然后原地盘膝坐了下来, 对他道:“和需调息片刻,失礼了。”
说罢, 双目微阖,已是半入定。全没答他这“建议”。
青衣道人垂眼看着她,哼笑了声:“这小女娃,还挺倔。”
他拿拂尘虚点她几下,说道:“你还别不信,贫道自认眼力还是有几分的。你若自己去,九死一生。你若让那小黑蛟去,他却定是死不了的。”
宁和已经开始运起大日化金诀。在庄岫云那儿待了三月有余,她如今大日之精遍布通身经脉,小成已有,雏形已成,心念一动便能激出一身护体金光。但若是要实打实地化出真正的“金身”来,便只能化小半身。
护体金光虽好,然而却毕竟只浮在表面,若是围拢而来同时喷吐火针的鸾凤蝶太多,恐怕立时就要崩裂。
随着法门的运转,宁和端坐池边,身上原本的肤色渐渐由内至外被一种浓烈而璀璨的金色所覆盖。
先是双手,然后往上蔓延至头顶。那金色爬过她的脖颈,攀上她的脸颊、耳侧,直至额头,连同鬓角几缕发丝也染成了金色。然后停在那里。
立在一旁的青衣道人见此情景,略有些惊讶:“这……大日化金诀?还改过了?”
宁和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睁开的那双眼是金色的,从瞳仁至两睫,都是纯粹的灿金。
简直像是一尊神像。
宁和微微动了动,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又将掌心抬起,反手轻轻按在胸口处。
最多就只能到这儿了。
若此时除去衣物,便能看到一具金白二色、仿佛拼接而成一般的躯体。胸口往上灿若纯金,胸口往下,便是寻常人身。
许是够了。宁和想,双手化金,可去取珠;再护住头颅及心口,就可保性命无逾。咬牙闯上一闯,若成功出来,旁的位置即便受了伤,只要能活着出来,也可服些丹药救治。
就这样罢!且去一试。
想着,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寒水剑在她手中,但她握着剑,注视了它片刻,却将它别回了腰间。
今日她要用的不是它。
“真要自己去?”青衣道人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宁和转头看过去,笑了笑,朝他微微颔首。
“唉……”青衣道人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目光扫过她的脸,片刻后,点评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可不好看。”
宁和不用自己看,也知道她现在的样子看着必定怪异无比。
她笑道:“得用便可。”
“你可别笑了,”青衣道人别开了脸,“我看着有些瘆得慌。”
宁和:“………”
她不再迟疑,伸手一抓,五指间抓出一抹朦胧的白色剑影。比起三月前,这白影又要凝实了许多。
正是她的心中之剑。
这剑曾叫她拿去挑过寒水珠,这些日子以来每日凿磨炼化的寒气,也有些是叫这剑给吃去了。如今只消一拿出来,便隐隐可见其周围散发着的一股幽幽的寒意,称得上一句极寒入骨。
正适合用来应对这刀枪不入,却唯惧严寒的鸾凤蝶们。
——至于青衣道人先前反复说起的这蝶是如何的珍贵、珍稀之言,宁和也只能当它是耳旁风一阵了。
她抓着剑,看了一眼青衣道人,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的黑蛟方向,道了句:“我去了。”
说罢,便想御剑而起。然后她愣了愣,这……要如何御剑?
方才仓促之间光顾着考虑如何应对那鸾凤蝶,竟没能想到这点。
若以心剑为御,一来她还从未尝试过,也不知这剑影一般的心剑是否也能如寻常灵剑一般踏之而行。二来,若这剑被她踏在脚下,那她手中无剑,又该如何应敌?若御寒水剑而行,倒是可以一试,只是足已踏一剑,再手持一剑,分心作两处用,宁和如今不过才刚初学这御剑之法,却无疑是在难上加难了。
若我同熹追一般使的双剑,想来就要方便不少。
宁和轻叹了一口气,左手往腰间一探,将寒水剑拔了出来。
轻轻一掷,正要纵身跃上,却忽闻身后有风声直扑而来。
宁和一惊,忙回过头去。她如今也算是饱经历练了,听见动静,下意识先将剑横在身前,面露警惕之色。
然而定睛一看,却是一尾黑色大蛟,头鳞摆动着,黑光浮动间朝她直扑而来。
“阿皎?”
然而黑蛟却并未化作人形,而是就这么以原身浮在了宁和身畔,硕大的蛟首缓缓绕至她眼前,一双翡翠般幽深的碧绿双瞳凝望着她的面孔,张口吐出人言:“老师……上来,我载你去。”
宁和原本正有些愣神。它凑得如此之近……无论已多少次瞧见,她依然会觉得心中震颤。如此巨大的一尾巨蛟,眼若灯笼、鳞角威武,是在她从前的认识里全然是神话中才有的生物。
听见蛟开口,她才一下从这种怔愣中醒过神来。忙道:“阿皎不必,此事原也与你无关。是我答应了旁人,有诺在先,如今才要勉力一试,你在此等我便可。”
黑蛟望着她,片刻后说:“你是,我的老师。上来。”
他蛟形时口吐人言,声音较人形时不仅更低,似乎也变得跟先前学说话时一般,不怎么流利。
宁和再劝,他就不吭声了,只静静地浮在她面前,伸着头无声地等待着。
“你……”宁和都有些无奈了,将抬起,在那硕大的蛟头上轻轻抚了抚:“好罢,你便将我载到那树上,然后自己回来,明白吗?”
黑蛟微微抬眼,看着她落在自己头顶的手,将脑袋微微往下垂了垂,温顺地任她抚摸。
于是宁和收起寒水剑,单手持心剑,翻身一跨,跨坐在了黑蛟颈间。她方才已坐过一回这“蛟车”,已有经验,知道那鳞片光滑难攀,固而这回一上去便熟练地伏低身子,空着的一手用了些力气紧紧扣在一处鳞片间隙中间,将自己稳稳地固定住。
黑蛟载着他的老师,将头一昂,低吟一声,腾空而起。
仿佛热油之中溅入了一滴滚水,刚平静下来的蝶群因着一人一蛟的接近,顿时再度惊动起来。
无数的蝶翅振动扑扇,如同一场火红的雨、一叠铺天盖地的浪潮,漩涡一般朝他们卷了过来。
无数的火针雨点一般扑簌簌喷过来,打在蛟身上,将黑亮的鳞片烧出无数的白点。黑蛟愤怒地长吟一声,庞大的身躯左冲右突,在蝶群之中来回猛撞着,矫健有力的躯体仿佛岩石一般,有些天地间恒古蛮荒的勇悍。
正如青衣道人所说,它的爪和鳞虽奈何不了蝶群,但同样,蝶群的火一时也烧不死它。
宁和紧紧地伏在蛟背上,手握心剑,找准机会就是一剑荡出去。
那森森的、甚至隐隐弥漫出淡淡极寒的冰蓝色光泽的剑光所过之处,所有被扫到的鸾凤蝶扇翅的动作顿时便慢了下来,大多僵硬地悬在原处,有的甚至从空中跌落了下去。
但鸾凤蝶实在太多了,大片大片的连天空都被遮蔽。因而即便宁和挥再多次剑,也不过杯水车薪。
而宁和本也不是要跟这蝶群过不去,她只想尽快地穿过它们,到后面的石梧桐树上去。
这短短的一段路走得极不容易。好在一人一蛟配合也算默契,宁和一剑清出空当,黑蛟便迅速地一头朝这空当钻过去,如此,一人一蛟便离中间的石桐树更近了些。
反复再三,终于到了那树干前方。
此时的他们已经完全被蝴蝶淹没了。红的天、红的地,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连呼吸间都是火星子,坚硬的蝶翅拍在脸上、身上,每一下都像是有人用竹篾重重地抽过。
宁和感觉自己闻到了浓郁的焦糊的味道,身上痛得厉害,都已经有些麻木了。她如今上半身是金身状态,尚还完好。然而未能被大日之精灌入的胸口以下部位,已经几乎连皮都烧掉了一层。
海潮一般的振翅声中,宁和努力地张嘴大声喊道:“阿皎,你退回去!”
她须得用尽全力,才能将声音喊出来。
此刻他们离池中的石梧桐树已经不到一二丈远,深褐的树干近在眼前。是个只需纵身一跃就能抵达的距离。
喊完这一嗓子,宁和抓着蛟颈的手一松,五指用力平平前推,同时将双腿屈起,轻轻一掌推出,便将自己送离了蛟背之上。借着这股力道于半空中折转身形,一脚在蝶群中用力一踏,运起法门,穿瀑诀!
宁和一头撞在了褐色的树干上。
终于上来了。
到处都是蝴蝶,到处都是火针,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本能地单手扣住树皮,一手剑气不停挥出,清出些许空当,就钻过去。
蝶巢在哪儿?
宁和不知道,但她听青衣道人话中之意,许是在这树上的一处树洞之中。
她五指紧扣着树皮,觉得这触感与其说是树,倒更像是某种极坚硬的岩层。剑光斩上去,连一道浅浅的白痕也不能留下。
宁和认为,既然这些鸾凤蝶平日都栖在上方的树枝上,那蝶巢应当也是在树干靠上的位置。因而她一直是在向上攀爬着。
这树干太粗大,为防错过,宁和大致是在转着圈地往上爬。这样一来,就将路程生生延长了数倍。
这一路之艰难,好几次险些掉下树去。全凭宁和攀树、挥剑的乃是一双金手,才能坚持未落。
一直爬到树干尽头,枝丫分叉处,宁和才终于瞧见了那所谓的“蝶巢”。而此时,她身上的法衣已经全然被烧成了一堆烂布条。
第八十五章
宁和自幼长于田间乡下, 从前自然是见过不少昆虫巢穴的。如实说,以人的眼光来看通常都不怎么好看,甚至大多有些瘆人。
但这鸾凤蝶的巢穴却跟她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只见深褐色的树干上, 两处大枝之间, 从中间处破开了一个洞穴般的鲜红大口。
那红色之浓烈, 直冲双瞳而来,乍见竟像是刀剑割出的新鲜创口一般, 触目而惊心。但却又是如此的瑰丽热烈,有种残忍又
怪异的美感。
宁和来不及思考,便一头扎了进去。
此时她已近乎赤身裸/体,火针如瀑,落在她金色的皮肤上,击出绵绵雨丝般叮叮当当的细密声响。
这石桐树有参天之巨,鸾凤蝶有万万之多,然而这蝶巢却并不十分宽阔,相反对于人身而言极窄,内里弯曲曲折,连剑都无法施展开来。
满目都是红色, 逼仄、浓艳,不见尽头, 映得宁和脑中一阵一阵地眩晕。
宁和一钻进来就觉得不好。这样窄的通道, 转身都不易, 怕是……出不去了。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往前。
耳边充斥着无数堪称狂躁的蝶翅振动之声,汇成轰隆的巨响。但好在这巢穴通道窄, 不仅堵了宁和,同时也将大多数的鸾凤蝶给堵在了洞外。便是挤进来的, 也只能在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乱作一团,吐出的火针许多甚至打到了同伴身上,叫宁和的身上的压力一下小了许多。
她运转着穿瀑诀,像一尾金色的游鱼穿行在这如血烈火般鲜红的洞穴之中。
片刻后,宁和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无数亮晶晶的小珠子,像某种细小的果子,错落地挂在红色的巢壁上。
宁和伸手抓了几颗下来,触手温润,捻了一下,觉得约莫有黄豆大小。
她知道这样的肯定不行,青衣前辈也说了,得要大个的。
宁和便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巢穴深处潜去。
越往深进,周围的空间反而渐渐变得稍稍宽敞了些,宁和一手拿着寒水剑,用密密的剑风将自己周身护住。剑刃时不时刮过周围四壁,带起星点迸裂的火花。
而越是深处,四周巢壁上挂着的珠子也确实变得越大,色彩斑斓,在深红四壁的映衬下几乎美得让人炫目。
但宁和心头却反倒更加凝重了。
因为她开始逐渐看不见了。
在往这蝶巢里钻了一段之后,宁和便发现这满洞的火红色原来好像是那些鸾凤蝶双翅上落下的鳞粉,一层一层不知道积了多少年,才有这满洞的浓艳似血的色泽。
每当宁和的剑风一刮,这些粉末就如松散的尘土一般簌簌地洒落下来,飘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一旦洒入眼睛里,就是火烧火燎的疼,没多久,就有烧得双瞳中有血渗了出来。
这血色一糊,她就更看不见了。
宁和没有办法,她一只手拿剑,另一手得抓着腰间的乾坤囊,再无空闲。于是只得闭着眼睛,一路凭感觉时不时地用剑风沿洞刮过,若刮到有珠子,就收入腰间乾坤囊之中。
这些珠子从黄豆大到指头大,再到圆若鸽卵,目不能视的宁和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够了吗?还不够吧。
她脑中意识其实已然不太清楚,只凭着一股本能不断地向下。
周围的鸾凤蝶好像变多了,大概也是因为这穴道变得更宽了。
“嗖”。
在一道随手挽回的剑风中,宁和张开的五指间感觉到似乎有东西被带了回来,于是探手抓去,摸到了几颗圆润的珠子。
这回有三颗,每颗皆有核桃大小。
指尖在触及那光洁的表面的刹那,宁和已是混沌的思绪里忽然闪过了片刻的清醒,她意识到:该回去了。
她将身形一扭,一头撞在了一侧的巢壁上。于鳞粉滚滚中足尖一点,借力调转身形,朝着来时的方向折回去。
到底是修行之人,即便双目已不能看见,但宁和也能从混乱的风声之中隐隐觉出出口大约是在什么方向。
然而她身后的回路早已被无穷无尽的鸾凤蝶们堵住了,只有往里涌,没得说能出得去的。
宁和感觉自己先是在洞壁上撞了三两下,好不容易找对了去处,却感觉好像冲入了一川汹涌奔腾的瀑布之中,想要逆流而上,有万钧阻力。
“叮叮当当……”
她在蝶翅的洪流之中穿行,也在无数的火针之中穿行,身上早已数不清有多少伤口,血肉之上又覆啊一层厚厚鳞粉,连内腑之中都在剧烈地作痛着。
宁和一手紧握着剑横在身前,另一手紧紧攥着她的乾坤囊,竭力向前。
体表上的疼痛其实早已经麻木了,但体内经脉越来越分明的抽疼感却是绝不容忽视。宁和知道,这是她的身体在向她发出灵气耗尽的警讯。
伴随着脑中越来越强烈的晕眩与窒息之感,一种油尽灯枯的明悟袭上心头。
走不下去了。
宁和难以抑制地咳嗽了两声,喉中呛入滚烫的鳞粉。手中寒水剑不知何时忽然当地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震得她手腕一麻,竟是抓握不住,让那剑身脱手而落。
她下意识想去抓,发颤的五指却只抓得了一手振动着的蝶翅,顿时一阵钻疼,像是被数把细小的刀锋割过指尖。
宁和向上的冲势越来越缓,渐渐的,一点点淹没在了无穷无尽的火红鸾蝶之中。
眼看着将要沉落之刻,宁和的耳畔忽然听见了一声低沉的长鸣。那声音带着愤怒,好像一口古钟撞响,一下将她陷入黑暗之中的意识震醒了片刻。
感觉到身畔似乎有风灌过,宁和迷蒙之间抬了一下手,探过去,掌心似乎触碰到一抹隐约的凉意,下意识握住了。她置身火海之中,像抓住了一捧冰。
……又是一声长鸣。
掌下的那东西似乎想要移动,宁和浑身滚烫,哪里肯放开,便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五指紧扣,将自己坠在了那冰上。
风声。
潮水般的蝶翅声。
无穷无尽的火海、绵绵不尽的灼烧着的疼痛。
以及不断下沉着的、被黑暗裹挟的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是“噗通”的一声,宁和忽然感觉到周身那无边无际的烧灼感忽地一止,同时一股彻头的清凉猛地从头灌到了脚!
她一下子张开了眼睛,血影蒙蒙,但似乎红艳之中嵌入了一线幽静的蓝色,像日落时天边未尽的亮光。
……这是什么?
宁和缓慢地仰起头,唇角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立刻有冰凉的东西顺着抿开一线的嘴边灌了进来。她想咳嗽,但那东西好像一路冰到了肺腑里,一时将所有的声息都冻结了。
她沉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
……
当宁和的脑中再次聚起意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好像是漂浮着的。
天光明亮,水波荡漾,思绪里充斥着悠长而舒适的疲惫。像是多年前的一个下着雨的清晨,凉意和竹叶的清香顺着半开的窗涌进来,而她睡意朦胧。
“别睡了,醒醒。”
有声音在耳边道。
是谁?宁和十分迟缓地想道。
她太累了,想睡过去,并不想搭理。
“醒醒。”但那声音又说。
是……杏娘吗?
也只有她会在这时候来闹自己。宁和有些无奈,下意识想叫她走开去,去找四娘顽,莫来扰她。
“你叫我什么?”那声音道,“什么娘?我可不是你娘。”
什么话。
宁和有些生怒了,觉得这小妮子近来越发没大没小,非得抄几本书才能多懂些道理。
她于是翻过身,想坐起来,结果身体才一动,就忽然一下猛地呛了好几口水。
宁和忙坐了起来,捂着胸口咳嗽不已,还没反应过来,又感觉自己原来是在一池水里,整个身体都在往下沉。
她赶忙展开双臂扑腾几下,让自己浮在水面,反手抹了抹脸。水波悠凉,这下是彻底醒过来了。
然后她便愣住了。
此时她分明已睁开了眼睛,可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
宁和迟疑地抬起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下。我这是……看不见了?
怎么一回事?
她下意识想提动灵力,然而心神才刚一动,整个人便疼得一颤。
一道声音在耳边喝道:“莫再动了,还想再耗费贫道两颗好药不成!”
宁和愣了愣,缓了缓神,
先前纷乱的记忆终于回笼。
她想起来,自己原来早已离开了书院,离开了岐山县,离开了从前所熟悉的一切,踏上了那条青云之途。
“……前辈?”
那声音靠近了些,从身后传来:“作甚?”
宁和循着声音回过了头:“我的眼睛……”
青衣道人冷漠地道:“瞎了。”
宁和闻言愣了愣,片刻后才温声道:“多谢前辈救我。”
以她当时情形,若无人相救,必定是要折在那蝶巢之中了。现在虽失了一双眼睛,但命还在,已是很好了。
“可不是我救的,”青衣道人却说,“你该谢你那蛟儿。”
“阿皎?”宁和顿时吃了一惊,“他可有受伤?”
再回想起最后的记忆里那点模糊的印象,那鸣声和带着凉意的触感,可不就像是蛟?
是阿蛟闯进去救了自己?
宁和一时心慌意乱,不由左右扬声呼喊起来:“阿皎?你如何了?”
“别叫了,”青衣道人冷哼一声,“它能有什么事,皮糙肉厚的,你有这空闲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像是回应他这话,宁和浮在水中虽是看不见,却感觉到身畔的波纹一浪浪地振动,稍顷,便有一道凉而滑的触感轻轻自腰侧的皮肤处游过,带起一阵些微的疼意。
“仔细点!”青衣道人骂道,“你这蛟,你当她和你一般长了身黑皮不成?你再蹭,合拢的伤都叫你蹭裂了!”
那水声顿时游远去了。
宁和脸上露出些笑意,她当然不会在意这点小痛,问道:“阿皎,是你吗?”
却依然没有回应。
随即就听青衣道人说了句:“它先前为了捞你出来,拿嘴去咬我的蝶儿,大约是叫烧破了喉中横骨,哑了。”
宁和心疼地皱起了眉。
“你道你是怎么出来的?”青衣道人说:“你那小蛟,头太大钻不进去,守在洞口急了半天,转头将尾巴塞了进去,还真把你给钓出来了。”
宁和这会儿想起来找伤药,想给宁皎服下,拿手往身上摸了摸,却没摸到乾坤囊。掌下只觉出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皮肤,好像连衣服都未曾穿着。
这——
她忙往水中沉了沉。
“现在知道在意了?”青衣道人哼笑一声,“你身上如今连人皮都没剩下几块了,还管什么男女?”
第八十六章
话虽是这么说, 但青衣道人还是将手一挥,朝宁和掷来一件袍子。
水中的宁和觉出有东西飞来,伸手一接, 发觉是件衣裳, 忙摸索着套在了身上。
这袍子也不知是什么料子, 顺滑得很,虽浸在水里, 却是涓滴不湿,也不漂浮,像是天生地养的藻类那样轻柔地舒展在水波里。
宁和穿上了衣裳,心中便松了口气,试着从水中慢慢站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模样必然狼狈,可至少有一衣蔽体,也不算太过失礼了。
她伸出手,试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些斑驳的痕迹,想是血,便掬水洗了洗。
宁和如今除了眼睛看不见, 身上也疼得厉害,主要是经脉和内腑, 一阵一阵的, 叫她有些站立不稳。
只撑了一会儿, 她便一头跌回了水里。
头顶传来青衣道人的声音,他似乎叹了口气:“省省吧,你先前几乎叫我那鸾凤蝶烧成一只炭人, 亏这一池灵池方能保下命来。只是外伤易愈,内里却难养。尤其你那双眼, 都叫烧烂了,我瞧着未必能好,说不准就真瞎了。你且在此泡上几月半载的,再看如何。”
宁和听了,也跟着叹了口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答应了金虚派来夺珠,如今也算尽力而为了。左右金煌真人救她一命,若为此失了一双眼睛,也无甚可说的。
思及夺珠,宁和一下想起自己那乾坤囊来。她忙沉下身,以手在水中摸索着——去哪里了?别是掉在那蝶巢里了,那可真就是白忙活一场了。
“你在找什么?”青衣道人问。
宁和忙道:“晚辈手中原有一乾坤囊,是个白底绣兰花式样,不知遗落何处,不知前辈可曾见着?”
青衣道人说:“叫你那蛟儿叼走了。”
话音未落,宁和便觉察身后水波动荡,凭着感觉回过头去,随即面上被一道冰凉之物轻轻蹭过。
“阿皎?”宁和伸出手去,摸了一手凉而硬的鳞片。
蛟似乎在绕着她游动,巨大的身躯搅得池水滚滚,几乎要荡出一个漩涡,宁和有点站立不稳,忙两手张开,想要扶住自己。
蛟不动了。
宁和试探着摸了摸,发觉手下触感略微有异,摸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好像是……蛟的脑袋?
圆而微微隆起的弧度,鳞片密而细腻,往上滑,摸到一处突兀凸起的物什。那东西硬而光滑,一手握不住,像是一柄玉石。
宁和愣了一下,位于蛟首上的,这是……阿皎的角?
她连忙松开手,道了句:“对不住,失礼了。”
那蛟首动了动,随即宁和便感觉到面前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很轻,落在了水里。
她探手一抓,触手柔滑,是——她的乾坤囊!
宁和一喜,连忙打开来,将里头的大大小小的珠子倒出用衣摆捧住,兜在怀里。
“前辈!”她欣喜地转过身,连声呼唤着青衣道人:“前辈,请教前辈,这堆珠子里可有七色之珠?”
“七色珠?”青衣道人冷哼了一声,“你连九色的都拿了三颗之多!倒是瞧不出,你这女娃面上纯良,却是个贪心的,为了多拿几颗珠子,命都不要了么!”
宁和一愣,倒没有解释什么,只说:“和只要七色玲珑宝珠一枚,其余的,前辈还请收回吧。”
“我缺你几颗珠子!”青衣道人骂道,“老道只教你下回量力而行,勿要贪心不足枉送性命!”
宁和知他是片关怀之意,忙道:“是,晚辈受教了。”
“罢了。”青衣道人说,“如今你这样子,左右是走不了了。你就在这儿养着罢,待你养好了,贫道再来!”
宁和面露苦笑,也知道自己现下的伤势别说接着走,不好生修养,怕是修行都要受阻。
她叹了口气:“和知晓了,多谢前辈。”
青衣道人再没回话,想是已走了。
宁和低下头,把衣摆里一兜的珠子收回了乾坤囊里。身上痛得厉害,她强撑了一会儿,便放弃了,往后一仰将自己漂在水面上,微微闭上双眼。没多久,渐渐没了意识。
碧空如洗,其下巨木撑天,满树红叶映着清凌凌池水,红叶行云。水中有一黑尾大蛟,波光澄澄,如游云天之中。
再细看,蛟尾蛟头衔盘如环之间,又圈着一道淡青的人影。那人一张素白面庞,双目微阖,黑发与青衣在水中随波轻柔漂荡。
一蛟一人相依水中,墨中一点青色,画面瞧着倒是分外和谐。
宁和意识昏沉之间,灵池之水托举着她的身体,同时也滋润着她的经脉。
温淳的灵气自水体之中缓缓浸入皮肤,钻入血络经脉,再慢慢汇聚进内府,一点点将其中那颗隐隐显得干瘪暗泽的金丹包裹。
这确是一方天地灵池。修行者,观万物之灵以纳己身。而这灵池之水,则本身就饱含了干净温和之灵,人在其中无需观想,自然而然就有灵气汇入体内,最为抚平伤痛。
以宁和如今的伤势,若不在这方灵池之中,便是能好,也少说得养上数年。
一躺三五日,宁和再次醒来,觉得身上已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一睁眼,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她怔
愣了一会儿,觉得泡得太久,四肢百骸都有些发软了,便想从池中起来。
然而才一动灵气,原本已是颇为平和的经脉里顿时剧烈地抽痛起来!
宁和眉头紧锁,一时压不住,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你这后生又在作甚!”耳边传来青衣道人的喝止声,“躺下!”
水波动荡,是蛟闻声游了过来。
宁和一边苦笑一边咳嗽,又仰头跌回了水面上。
蛟光滑的身躯贴在后边,撑住了她的背脊。
宁和靠着缓了一会儿,一时面如金纸,将手探向腰间乾坤囊,摸索着取了一枚疗伤丹药吞服下去,才算好了些。
“你内府才刚长好,勿要妄动灵气。”青衣道人的声音似是近在身侧,“张嘴。”
宁和不明就里,下意识张了张口,便觉唇边一物嗖地钻了进来,舌尖一抿,只觉其形圆润,转瞬化作几滴药液,散入腹中。
那通身火烧火燎的疼痛,立时止住了。
青衣道人悠悠地叹了口气:“又废贫道一颗好药啊。”
宁和连忙要拱手施礼:“多谢前辈……”
“行了行了,”青衣道人说,“你有那力气,不如存着养你那伤,早日好了,才好往下一层去。”
宁和满心感激之情,点了点头,还想再说几句,却听那青衣道人道:“忙甚,老道走了,待你伤好再来。”
话落似有一阵清风拂面,宁和虽看不见,却莫名知道,那青衣道人应是已走了。
身后靠着的蛟躯微微晃动,宁和微微偏头,伸手从那鳞片上轻轻抚过,轻声笑道:“阿皎,我无事了。你呢?伤势如何了?”
只闻水波之声。
宁和便叹了口气:“前辈说你伤了喉咙,还没好么。”
她苦笑道:“如今你我师生二人这一瞎一哑,可真是难兄难弟了。”
说罢,忽然想起什么,宁和忙低头打开乾坤囊,把那伤药瓶儿给拿了出来,口中道:“阿皎,来,你将这丹药吃了,定能好上几分。”
她拧开瓶塞,一手往前摸了摸,不多时,感觉一颗圆圆蛟首轻轻凑了过来,冰凉的鳞片蹭过指尖。
宁和略摸了摸确认位置,便把一瓶子的药丸全倒进了蛟口里。
她想阿皎生得这样大,多吃些才好。
一边将空药瓶收回,宁和一边温声说道:“阿皎,下回勿要如此了。我虽说为你之师,可也并非是要你任我驱使之意。我与金虚派有因果,又与熹追有约在先,方才勉力一搏。而你却万不必如此。君子有所为,然更得顾惜自身。我与你亲近,我有难处,你略施援手已是全了你我多年情谊,然而若是舍身相救,却绝非我所愿见。”
宁和说了许久,虽目不能视,但仍微微抬眸,想知道阿皎可曾听进去了。
蛟动了动,浇了她一脸水花。
宁和抹了抹脸,一时无奈:“好罢好罢,莫闹了,先养伤罢。”
这一养,就是一月过去。
宁和双眼仍是没好,但她毕竟也是一名金丹修士。养得经脉内府好得差不离了,感知之能也就回来了。寻常行走,也不至于像是真正的目盲之人那样磕磕绊绊。
一月伤愈,宁和便开始尝试着每日修行了。
修士所修,是为观灵。
她如今看不见日月,但知道日月就在那里,高悬头顶。她如今看不见水波山色,但当风拂面而过时,却能从风里嗅到山和水的气息。她如今也看不见池中的那株石桐和满树的火红鸾凤蝶,但遥望那处,却渐渐感觉到了越来越浓烈的火气。
当双目不能视物之时,宁和才真正发现,原来她的感知、她的心神亦能觉察万物。甚至也许比用眼去看,来得更为清晰。
观灵,其实未必要用眼去观。
我观万物,万物亦观我。我感万物,万物亦有回应。
宁和的心中,一日比一日清明。不知何时,她已不再浸在水中,而呈五心向天,双腿盘坐浮于水面。
就如一片落叶轻盈,池波不动。又如一尊磐石沉着,连呼吸也不见起伏。
白日时,红日在天,有无数碎金般的光点自顶空下灌,自她天灵处没入。夜月时,便换做月华如练,生生不绝。更有下方灵池中灵气如雾,源源不断地在她身旁汇聚。
池波生雾,雾聚成茧,宁和的身影渐渐隐没其中。
第八十七章
池水之中, 黑蛟庞大的身躯盘踞成塔。莹绿若灯的双目静静注视着那雾茧,眸中显出人性化的思索之色。
片刻后,身形一晃, 庞大的蛟躯消失不见, 转而代之的, 是有些瘦削的黑袍人形。
蛟原本是不喜以人形的。
相比一尾蛟而言,人的身体实在小得有些可怜了, 没有坚硬的鳞片和爪牙,皮肤和骨骼都是那样脆弱。蛟不喜欢。
可人的修行总是最快的。人的几十年,抵得上妖物千百年。为了这一点,蛟又愿意去做一个人了。
蛟踏着水波,缓缓走近水上那雾茧。直到察觉到越来越强的排斥之力,才终于停下脚步,驻足不前。
那是一名修士修行时,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力场。而此时的宁和,周身的灵气已经浓郁到几愈成滴。
蛟望着她,心中有一种让它自己无法理解的波动在蔓延。那是一种陌生的情绪,有些酸涩。
它从未见过这样容易的修行。原来人的修行, 真的是这样容易的。
蛟还不是非常了解人修的境界之分,但他能感觉到宁和身上飞速壮大的气息。
简直像饮水吃食一样简单。
几息之间, 便抵得上它从前万事懵懂时的数十年功夫。
原来这就是人。
远处青影一闪, 手持拂尘的道人现身池边, 遥遥立在山石上。
蛟没有回头。这人三天两头就来晃一趟,蛟早已习惯。
它不喜欢他。或者说,见过这么多的人之中, 得蛟喜欢的就只有一个,就是宁和, 它的老师。
脑中回忆着宁和教给自己的打坐姿势,蛟也盘腿坐了下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蛟闭上了眼。
然后又睁开,冷冷看了不远处嗤笑出声的青衣道人一眼。
它如今已经懂得了人的一些基本情绪表达,知道这人是在嘲笑自己。
蛟很不高兴。但它打不过。
于是蛟又重新闭上眼睛,对青衣道人带着笑意的一句“小蛟,你只学个形状,没用的”充耳不闻。
宁和身边此时灵雾滚滚,便只是坐在一旁,也比蛟平时修行来得快上许多。
蛟觉得十分舒适,闭着眼睛打坐不多时,竟也像是入了定。
青衣道人在旁看着,咦了一声,自语道:“倒是有些天赋。”
·
宁和意识早已陷入混沌,对外界之事全无所觉。
她感觉自己好像格外的轻盈,像一只鸟儿,又或者一片叶子,乘着风,飘飘荡、悠悠然。她的意思不十分清醒,朦朦胧胧如罩纱雾,想不起自己是谁,也不知要去何方。
然而她却一点也不觉慌张,踏着清风,只觉天地之大,唯有此刻最自由。
不知飘荡了多少岁月,那种轻盈而愉悦的心情忽然停了一瞬。宁的心神和有了片刻的清醒,她有些茫然地仰头四顾,发觉自己踏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之中。
这是哪里?我……是谁?
她想不起来,心中渐渐有了一些急切。但莫名知道自己急的并不是因为这些想不起来的记忆,而是感觉……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不见了。
她越想越急,然而无论她如何寻找,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白雾。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宁和又急又失落,身体也逐渐变得越来越重。
她慌张起来,隐约觉得自己是在天上的云里,若是再重,就要跌落下去。
我到底少了什么??
慌乱间,那层罩在思绪中的迷雾忽然散去了一些,无数纷乱的记忆涌上心来。
许多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哭有笑……宁和想不起他们是谁,一段段破碎的片段伴随着这些面孔来回显映。
这些分明人口唇开合,但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宁和在其中也
看见了自己,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是她自己,但她在此刻却觉得有种奇异的陌生,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找不到想要的东西,她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但宁和此时怔怔愣愣,已不再记得焦急。
直到那些画面中,突兀地现出了一张带血的脸庞。
宁和的瞳孔剧烈地一缩!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苍白、死寂,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神光已散。发髻披散,大片的血红,和纯粹得近乎妖艳的蓝色。
——四娘!
宁和心神俱震,睁大了眼睛,两手拼命地向前伸去。
周围原本洁白的雾气此时如同沸腾般翻涌了起来,滚滚如江海,且色调变得越来越暗沉。
“轰隆——”
暗紫的电光迸发开来,狂风呼啸。
宁和眼睁睁看着那张女人的脸在沉沉的雷霆之中渐渐崩裂,心中既惊又怒,急迫和痛苦如同汹涌而来的潮水,将她整个人淹没。
极致的愤怒、乃至于恨意充斥着整个胸腔。宁和张开嘴,她想要怒吼,却发不出丝毫的声音,想要冲过去,身体却是如此的沉重——
宁和反手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她发觉她的身体是空的,也像周围这些云和雾一样,手探进去,一片虚无。只有在心口之处,有一抹带着凉意的物什是凝实的。
宁和五指收拢,抓住了。
握紧,然后拔了出来。
那是一柄剑。白蒙蒙如天边最初的晨光,轻而薄,细而冷,像是冬日时天空落下的一捧雪。
这是她的剑。
执剑在手,宁和的心中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安宁。
那些焦急的、痛苦的、愤恨的情绪好像红日升起后的薄薄冰面一般轻易地化去了。
我有了剑,胸中满腔情感便有了去处。
满天隆隆的雷云仍旧汹涌作响,电光紫练,依旧劈闪不修。
宁和静立当中,如万顷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渺小得甚至有些可怜。
她的身体依旧沉重,却不再下沉,稳稳地浮在云层之上。像是浑身的重量都被手中那抹泛着白光的剑影吸去了。
耳边雷声轰鸣,宁和微微闭上眼,然后平平地抬起了握剑的手。
黑如泼墨的雷云里,突兀地破开了一个口子。起初只是细细的一横,像是厚厚棉絮中的一个空洞,白色的天光从洞中漏了下来。
而后整片连绵的黑云,就从这道小小的口子裂了开来。几乎是眨眼间,仿佛天外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云层猛地撕作了两半!
漫天明亮的光影里,宁和的心中一片空明。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自己原来是宁和,想起了青云山上种种,更想起了岐山县,滩下村,和她耗费半生心血的岐山书院。
她醒了过来,仍旧坐在水面上。冰凉的水波托举着她,宁和却并没有回过神来。
她盘膝而坐,神色怔忡。
从那场书院惊变而始,至今不过一二年时光。然而此时再忆起从前岁月,却已恍如隔世。
而她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渐渐的不怎么想起那些清水河畔的往事了。那些书声、笑闹声,窗前风吹竹叶的声音、笔墨润湿的气息;那些她从前坐在窗前,寒来暑往,专心致志著书习文的日子,已经有多久不曾涌入心中来了?
她的心里如今装着修行,装着剑法,装着金虚派,装着青云顶,装着七色玲珑珠……太多太多的东西,已再没有空当来装着曾经了。
不当如此。
我生来先是宁和,然后才应是一名修士。
宁和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杂念尽皆吐尽。
人心如旧屋,须得时时拂扫,方能不使满室尘埃。
再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宁和的心中已再不会因此升起丝毫的波澜,虽目不能视,但她却只觉自己整个人此刻是平生未有的通透澄明。
山光水色,五感空灵。虽看不见,不知其具体形貌,却分明比亲眼目睹之时来得更为清楚。
宁和觉得,这是她用她的心神在去“看”它们。
“你入道才不过几载,如今竟就已生灵体。”耳边传来青衣道人的轻叹声,“想起贫道当年辛苦修行,真是天道不公啊。”
灵体?
宁和闻言心中有些讶异,忙内视己身。
所谓“金丹托灵体”,修行之人,于金丹境之后,便是灵体之境。
书中说,修者腹生金丹,轮转不休,日日打磨,使灵气聚入。多番积累,而渐至浓厚。方能待得契机到时,能从那金丹之中生出一点性灵。性灵如种,居于金丹之上,等修士好生蕴养,叫其长成一尊人形,这便是灵体了。
宁和如今虽是目盲,然内视却是无碍。
只见她内府之中灵气浓稠若雾,缭绕中有一颗灿灿金丹圆若鸽卵,吞吐不定。
那金丹每转一次,就有一股灵雾被它吸拢至丹顶上方,犹如鲸吞海灌,灵雾呈倒锥状,越聚越多,眨眼间,隐隐便呈一尊小小人形。
宁和一时惊疑不定。
她这伤,是养了有多久?
她分明记得,自己入定之前正是经脉俱损、内府干枯之态,怎么一下醒来,竟就成了这副模样?
想到此处,宁和不由抬头问道:“前辈,不知……如今过去多少时候了?”
难不成已有几年了?
“过去多少时候?”青衣道人稀罕道:“老道连自个儿如今多少年岁亦已忘却,你要问我时候……却得待我掐指算来。”
随即他沉吟片刻,道:“是有七月又十一日了。”
宁和松了口气。这倒也不算太久……
一阵轻轻的水花在身侧无声地波动,宁和侧头望去,阿皎?
以她如今的感知,已能觉出一应形物的大致气机模样。
比如此刻,她虽看不见,却能觉出阿皎正是人形模样,且不知为何相较从前,一身气息似乎变得温和了许多。
第八十八章
宁和心头顿时一阵由衷的高兴, 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几分笑意来。
阿皎毕竟生来为兽,天然就带着几分桀骜心性,又因先前伏风门之事, 心中恐埋有许多戾气。
这也是宁和这些时日以来心底最为担忧的一点。在她看来, 无论修行也好, 为人做事也好,就如细水长流, 若是心境不平,日积月累下来,必要酿成祸事。
“阿皎。”宁和唤了一声,关怀道:“你如今伤势如何了?”
话落,才想起阿皎如今喉中有伤不能言语,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宁皎低声道:“已好了。”
宁和一喜:“你喉骨之伤已愈合了么?”
宁皎脚下黑光浮动,踏着水波走至她的身侧,应道:“是。”
宁和喜不自胜,伸手一捉,按住了他的胳膊, 用掌心连连拍着:“甚好,甚好。”
宁皎本身为蛟, 便是化了人形, 身上也是冷的。而宁和的手却是温热的, 他有些不适应地动了一下眉峰,但却没去挣开。
青衣道人飘在几步外看着他俩,此时将那拂尘如扇子般的摇晃了两下, 闲闲道:“你那哑了的蛟儿是好了,可你这坏了眼睛的却还瞎着, 说来你还要更不便些。宁和啊,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宁和叹了口气,将脸转向声音来处:“回前辈话,若和如今仍是个凡人,那确是多有不便。可现已做了修士,即便眼睛看不见,也不至于落到个行止困难,进出皆需要人帮扶的地步。已是十分值得庆幸了。”
她能感觉到阿皎的气息,固而知道他在何处。而这位青衣道人,通身却是丝毫气息也无,宁和便只能凭他出声才能辨位。
“贫道将实话说与你,”听得青衣道人说道,“你这双眼叫蝶火烧灼太久,已是全然损坏。若坏处仅是肉身,救来倒是不难,只是这鸾凤蝶之火,偏有几
分灼烧魂灵之效。人有五感,这火伤的是你视物之感,因而即便将你双目长好,却也是再不能重见天日了。”
被告知再不能痊愈,宁和怔了一下,心中若说失落,自是有一些。但她如今心神明澈,亦不会太过伤怀。
左右进蝶巢一搏是她自己所选,而有无这双眼,她都仍是宁和。
于是宁和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多谢前辈告知,我已知晓了。”
青衣道人瞅她片刻,说道:“那剩下一层,你还闯是不闯了?”
宁和说:“自然是闯。”
她虽性情不喜争先,但经过先前云间一场大梦,宁和已然明悟:持剑者,剑即己心,剑锋所指心之所向,当一往无前,绝不踌躇。
“好,有志气。”青衣道人笑道,“入口之处老道先前已告诉过你,且去罢。”
宁和颔首,先低头理了理袖摆。这是习惯使然,实际青衣道人赠她这衣裳不仅滴水不沾,且一行一动自然垂委,全无皱褶,实在没什么理的必要。
“阿皎,走了。”宁和唤了一声。
说罢足尖白光一点,已行出数丈。
熹追送她的寒水剑已失落在了蝶巢里,宁和想起来,心中还是有些可惜。不过好在她总算将七色玲珑珠拿到了手,也算不负所托。
宁和心中隐隐有所感觉,她之所以此番将入灵体之境,也是与此有关。
先有金煌真人救她性命,后有叔宝、熹追及那盛雪楹、穆山衡等人相助、相教之情,金虚派于她而言,有大恩。而她如今竭力而为夺得此珠交予金虚派,便算了结了此番恩情。自此,心境通明。
此番迈入灵体之境,宁和内府除去灵体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的心剑已然显化其中,就悬于其中那端坐金丹的灵体小人的掌心之上。
至此,只需她心念一动,剑影便在手中;足尖一踏,剑影便在脚下。如臂指使,更甚有形之剑。
却说宁和踏剑而行,疾字诀一出,须臾间便踏至了树下。
耳边顿时被无数狂躁振翅之声充满,但宁和这回已是不慌不忙。
只见她双足一落,踏在一截粗大石桐树根之上,抬手剑影入掌,折身一斩,便有数道蒙蒙剑光斜斜腾起,将上方隔出一道丈长屏障,蝶群在撞其上,如触金铁。
身旁一道冷风掠过,便听见阿皎的声音说:“这边。”
宁和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那出口之处不知什么布置,她感觉不出有丝毫的不同,固而不知该往何处,便只跟在阿皎身后。
一边在石桐粗壮的根系间跃动,一面用剑光逼退头顶的鸾凤蝶群。
稍顷,脚下忽然一空。
宁和只慌了一瞬,脚下便自然凝出剑影,稳住身形。她伸手在身前挡了一下,指尖触碰到什么冷硬之物,下意识斩了一剑。
“住手!”耳边传来青衣道人的骂声,“别打碎了老道的玉璧!”
宁和赶忙收手,下一瞬,人就落在了一块平坦石面上。
她抬起头,感觉四方空旷而头上有顶,愣了一下,便反应过来此处正是弟子殿。
“你一剑碎了老道两尊金壁一方玉壁!”青衣道人气咻咻地道,“你可知这三壁金玉,已够我那蝶儿们吃上数年!”
宁和只得赔罪。
好在道人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见她赔罪,哼了一声便走到别处去了。
照例是上那九重阶。
一共九级阶,如今已是第七重。进去空间自是更大,宁和即使看不见,也能觉出满室琳琅宝光,多如繁星。
打发走阿皎让他自去选取,宁和立在一列列物架前,凝神感悟。
她想找一件束发之物。先前蝶火将她一身衣物全都烧了个干净,连鞋袜都不能幸免。衣袍有青衣前辈赠了件,鞋袜乾坤囊里有几件从第四层那客栈里带来的,只发冠一物,宁和身上当真无有多的。
她一头长发叫那火烧过一回,大约伤愈之后又长了出来,相较先前也没短多少。
是以,她这一路全然是个披头散发模样,宁和自己觉得失礼至极,固而想在这儿挑个牢固些的重新束上,以免稍后再如此番,动辄仪态尽失.
踏出九重阶时,青衣道人已等在那里。见宁和出来,看了眼,道:“不错,整齐了些。”
宁和抿唇笑了笑。
她瞧不出颜色,便随意选了件玉质的小冠,将头发束过后走出来,自觉也清爽许多。
“走罢。”青衣道人说,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走过这一层,你就可以去瞧瞧那登仙之秘了。”
宁和苦笑了一声。她对那登仙之秘当真并无多少欲求,顶多也就是几分好奇之心。若是能一观自然好,无缘也不觉可惜,她只想早日离了这青云顶去,把玲珑宝珠送去,了结了这桩心事。
想也知道,这最后□□两层必然是无比的艰难,否则也不至千年以来无人能上了。
不过,她也不会畏惧就是。
身畔似有清风掠过,宁和身形一晃,发觉周遭已是换了天地。
水汽扑面,水声入耳,此地当是一处河边。
宁和微微侧脸,朝着河水方向“看”去,片刻后道:“阿皎,那河上可是有桥?”
她能感觉到,那方河上是有座什么东西的。河面上的,自然兴许是桥。
宁皎立在她的身后,此时回道:“是。”
有桥,是要渡河?宁和凝神分辨一会儿,没觉出有何凶险气息,附近似乎除她与阿皎外,连个活物都不曾有。
“阿皎,你可有觉出有什么不对之处?”想了想,她问了一句。
宁皎说:“没有。”
他沉默了片刻,说:“只有河,河边长了芦苇。背后无路,河上有很长的桥。”
他说得简短,宁和听了,与自己所感两相印证,已能想出面前是个什么情景。
应当是要上那桥去了。
宁和试着将灵识铺陈出去,想知道远处有什么,只是这河水像是极为宽阔,她的感知根本探不到尽头。
“阿皎,你可能看见那河对岸有什么?”
宁皎回答说:“一座金宫。”
“什么?”宁和愣了愣。
“一座金色的宫殿。”宁皎平静而低沉的声音道:“我在岐山时,见过有许多人到沉水关给皇帝修房子,他们说,那叫作行宫。”
沉水关,那是前朝的官驿。
这又是金宫又是河水芦苇,宁和心中顿时难免有了些猜测,忙道:“阿皎,这河水是什么颜色?”
“黄。”宁皎说,“水里有许多泥土。”
宁和说:“只是泥土?”
宁皎道:“是。”
宁和略略松了口气。先前那第二层的金河银苇,那沾之跗骨的臭金水,可险些将她化作一尊金像。
她朝那桥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想起来问了一句:“前辈,此间通路,想来是在桥上?”
然而话音已落,却全无回音。
宁和疑惑道:“前辈?”
“他不在这里。”宁皎说。
宁和顿时有些惊讶。她还当这位前辈当真要和他们一路同行呢,又或者兴许是前辈此时有什么旁的事需去做?
只是没了他在旁指点,自己和阿皎恐怕得走些弯路了。
多想无益,宁和道:“既如此,咱们就先上那桥去吧。”
一人一蛟便上了桥。
一路并未遇到有何阻碍,耳边是涛涛水声与风吹芦苇之声,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叫人觉得有些冷。
宁和说:“阿皎,我如今目不能视,你若看到什么,就说与我听。”
宁皎应了一声。
上桥之前,有一段几丈长的泥地,长着许多苇草。宁和走得很稳当,片叶也未叫它们沾身。
很快,脚下所踏变成了石阶。宁和知道,这是到桥下了。
这时,就听身后一步的阿皎忽然开口道:“老师,
这桥边有字。”
第八十九章
“字?”宁和听了回身看去, “在哪儿?”
宁皎走动几步,说道:“此处。”
宁和跟了过去。
那是一块石碑,立在道旁, 大约有人高, 字就刻在碑上。
宁和伸出手, 试着用指尖从碑面上轻轻抚摸过去。
阿皎这些日子随她学了许多字,常见的已大多都认得。他认不出, 要么这字很生僻,要么,不是今时的字。
手下触感粗糙而冰冷,满是风沙的痕迹。
宁和把整块碑面上下摸过一遍,凝神细思片刻,道:“这字写的应是,鹤涫……台。”
写的是陈篆,属于数千年前,一个叫做陈国的国度的文字。
鹤涫台。
桥前立碑,立的应当是这座桥的名字。可这分明是桥,写的却是“台”。
宁和顿时想起先前在那登仙梯上与那青衣道人初见时, 曾听他念过一首:“朱九庭前玉石栏,一阶更接一阶长。青砖红砖相间砌, 但悲不见鹤涫台。”
她当时不解其意, 只记下来, 如今见这碑上所写鹤涫台三字,便立时想起前言来。
这四句听来不算什么正经诗句,文采谈不上, 对仗也不工整,更像是什么地方的俚语俗句。
宁和想着, 转身朝桥上走去。
宁皎依旧落后她一步左右,走在她身后。
这世间之水有江河万千,水上之桥也各有形态,平拱直曲,不尽相同。
宁和先是走了好半晌的石阶,以为是座拱桥。然而等上到石阶尽头,却发现脚下却是一段平平的台面,一直延伸到远处去。这桥建得好生奇怪。
桥上两边都有石栏,宁和眼睛看不见,便下意识靠向一侧的石栏,沿着这石栏行走。
周遭水声渐大,想来已接近河中。
宁和心神紧绷,走得警惕万分。
这一路艰难走来,想也知道,如今这第八层定不可能如此平和就叫人过关的。
固而她不仅不曾御剑河上,连步子都放得十分缓慢。
变故来得十分突然。
宁和先是觉出脚下石板忽然震动,心知不好,忙足尖一点,脚踏剑影想要离开桥面。
然而双脚才刚一腾起,就立时觉得身有千钧之重,若不是匆忙间以剑点地略作支撑,险些就要扑倒下去。
才刚站稳,就听身后咚的一声闷响,宁和匆忙回头看去:“阿皎?”
“无事。”宁皎一脸漠然地爬起来,对宁和道:“此处我无法浮空,亦使不出神通。”
此时桥身震动更为剧烈,宁和也来不及多说了,只道:“这桥恐要塌倒,你我还是快跑罢。”
宁和试了几回,发觉自己如今虽不能浮空,但足踏剑芒,一步便能行出几丈距离,总比她寻常双腿奔跑来得快上许多。
她想着不论这桥如何,总不会长过百丈吧?这桥上古怪,那就先到岸边再说。
然而数十息过去了,耳边水声不变,脚下依然是桥——怎会有如此之长?
宁和有心想回头朝身后的宁皎问上一句,却猛地听得天地间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下一瞬,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可抵挡的气浪掀飞出去。
那气浪里带着无数的大小碎石,宁和只觉身上一阵刺痛,忙运起大日化金法诀,手持剑影护在身前。
桥塌了。
不知是何故而塌,但桥下就是河水,宁和自然不想坠入河中,于是再次试着御剑腾空。
才刚腾起身,便觉底下河中有一股堪称恐怖的吸力传来,宁和猝不及防,不仅没能飞上去,反而被拖着往下落了好一截。
宁和一惊,忙转而运起穿瀑诀,身形猛地朝上蹿了一大截。然而法诀一停,便又被那吸力拽得落下去。
宁和无法,只得多次行那穿瀑诀抵抗,消耗可谓巨大。
好在她现已入了灵体之境,内府之中所纳灵气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勉强支撑了此番。
片刻后,宁和重新落在了桥面上。
这桥应当是从中间之处忽然断裂了开来。宁和此时已从断口处逃离,然而脚下桥面如今却仍在颤颤不休,土石簌簌而落之声不绝,眼看撑不了一时二刻,也要跟着完全崩塌。
“阿皎!”宁和喊了一声。
此刻桥下河水不知什么缘故似有惊变,宁和只觉得阵阵灼热逼人,那水声听着也是怪异,竟像是——沸腾之音。
很快有水汽直升而上,将整座桥都包裹在内。宁和的感知在这热气之中变得分外模糊,已然连宁皎的方位都找不出来了。
万万不可久留。
“在此处。”几丈外传来宁皎的回话声。
宁和只觉一道劲风扑面,接着便发觉自己人被抄了起来。那人手臂冷硬好似石人一具,身上那熟悉的气息叫她知道,正是阿皎。
宁和动了动,只听宁皎低声道:“桥将塌,对岸甚远。水有异,我欲化蛟而行。”
话落,已化作一尾黑角大蛟,猛地蹿了出去。
宁和落在蛟背上,触手皆是蛟身上光滑冷硬的鳞片,一时手脚并用才未被掀翻下去。
蛟蹿得极快,风中滚烫的水汽如刀一般扑在脸上,即便宁和此刻已凝出大日金身,却仍能感觉到一股细而麻的痛感。
宁和是在片刻之后才发觉,阿皎原来并不是在飞着,而是在贴着桥面飞快地游动,就像他从前还是条蟒时那样。
桥面的坍塌越来越快,几乎是蛟首一过,后方便塌个干净,相差只在半息之间。
宁和伏在蛟背上,手持剑影,尽力将周遭的飞石用剑光绞落,不叫它们阻碍阿皎前行。
她虽看不见四周情形,却能感觉到身下的阿皎动作越来越急迫,桥下水沸之声也越发震耳,宁和心中焦急,一边竭力积蓄灵气,以待用时。
又过了片刻,宁和忽然感觉到身下庞大的蛟躯突然猛地颤了一下,再接着,前行的动作便明显地慢了下来。
知晓阿皎定是受了什么伤,宁和猛提一口气,穿瀑诀已蓄势待发,口中急道:“阿皎,化人!”
一人一蛟相交多年,自有默契。
宁和话音一落,便觉下方一空,忙伸手去捞,正捉住宁皎抬起的手臂。
来不及多说什么,穿瀑诀已运出数丈之远。
宁和头一次用这法诀时带上旁人,只觉消耗颇大。但也别无他法,只得硬撑着一路闪身过去。
几番过后,宁和咬牙道:“阿皎,对岸还有多远!”
身后,宁皎的声音被水汽蒸得有些模糊:“百丈。”
宁和心中一哽,还有百丈?
她已是有几分力竭了。
最后,一人一蛟几乎是从桥岸的石阶上滚落下来的。
宁和躺倒在地,捂着胸口长喘一口气的时候,刚好听见身后阿皎的头磕在石阶上,一声脆响。
宁和:“……”
她忙道:“阿皎,你无事吧?”
宁皎有一会儿没回话。
宁和心中一慌,忙起身去看他情况。
宁皎侧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宁和蹲下身,朝他身上探去。
摸了一手的濡湿。带着淡淡的腥气,尽都是血。
宁和眉头顿时紧紧皱起,反手摸向腰间乾坤囊,摸到一半,才想起伤药上次便已经用尽了。
方才弟子殿中应当去拿丹药的,宁和心中难得生出几分懊悔来。
好在又守了片刻,宁皎便醒了。
他先是躺在那儿,手脚动了动,然后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利落,甚至瞧不出几分受伤之态。
宁和有些忧心地道:“阿皎你……可还好?”
“无事。”宁皎道,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静。
他转过身来,难得开口多说了几句:“不过叫那河水烫了层皮。于我等妖兽而言,若非折肢断尾,算不上什么伤势。”
宁和见他当真行走如常,也是松了口气,便说:“那你我便在此处稍事歇息,你也好将伤处养上一养,再作前行。”
然而却听宁皎道:“不好。”
他说:“我观此处河水滚沸,上涨不休。在此耽搁,恐将淹上岸来。”
那河水在上涨?宁和听得心惊,顿时也知此处待不得,便叹了口气:“如此,只得前行了。”
说罢回头望去。
前方是一矮坡,坡顶之上,应就是阿皎所言的那座“金宫”了。
宁和道:“走罢。”上了岸,那股古怪的下拖之力便不见了踪影,一人一蛟又能浮空而行。于是须臾间,就到了殿外。
宁和仰头,隐约觉出面前所立是一排高逾数十丈的巨大宫殿,金光煌煌,气焰威威。
宁皎说:“有九扇门,红色,中间的最大。门上有金钉,金环。”
朱门金钉,在凡间国度,应为皇家制式。但如今在修士地界,宁和也不知其中说法了。
但事已至此,她道:“既然有门,那便进去吧。”
宁皎几步上前,一手将正中两扇大门推了开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味道从那敞开的朱门之中溢散出来,像是陈年的老木,又有种锈铁之气,泛着幽幽的冷意。
宁和问:“里头有什么?”
宁皎答:“金人。”
“金人?”宁和疑惑,“是……人像吗?”
宁皎说:“是。有许多。”
阿皎的意思是,应当是这殿里有许多金色的人像,宁和想,金像,可能是铜,也可能真是金雕之像。
她又细问道:“是什么样的人像?有多少?列在两边还是……?”
“许多。”宁皎说,“站满了。”
“站满了?”宁和悚然一惊。这话的意思是,前方那如此之大的殿堂之中,竟是密密立满了金色人像?
宁和犹豫片刻,朝那门里走去。
她手中拿着剑,缓缓迈过门槛。
在宁和的感知之中,这些金人身上没有丝毫的气息,若不是阿皎所言,她甚至会觉得这殿中是空的。
剑横在前,才刚两步,剑身便撞上了什么坚硬之物,“锵”地一声轻响。
第九十章
这殿中每走出两步, 便要撞上一尊金人,前后左右无不如此,正应了宁皎说的那句, “站满了”。
宁和往里走了一段, 走动时手臂时不时就要从这些金人的边角处蹭过, 好似行走密林之中,叫她觉得十分不适。
“阿皎, 你且跟在我身后。”宁和低声道,“此处古怪,谨慎些为好。”
身后的宁皎应了一声。
这些金人们个个身有八尺,将殿中立得满满当当,虽不至于无法通行,却也碍手碍脚得很,让人越走越觉得心生烦躁,恨不得一剑将其斩开了事。
宁和性情天生温和些,只是皱了皱眉。但走在后头的宁皎显然就没这么好脾气,一路时不时弄得乒乓作响。
宁和虽觉得有些不妥,但也知道此时不是分说时候。这殿中分明有古怪, 需得警醒万分才是。
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是过了桥既然只有这金宫, 殿门又的确能推开, 应当也只能是个要来者往里走的意思。
逐渐走至殿内深处, 宁和道:“阿皎,你若见着什么不对之处,说与我听。”
宁皎过了几息才应了一声。
宁和觉出不对, 立即回过身去:“阿皎,你怎么了?”
宁皎像是一脚踹翻了一尊金人, 一声巨响。
然后才听他说道:“我进这殿中,便觉怒火翻涌。起初只觉遍地金人,甚是碍事。后来,便有这殿中金人个个面目可憎之感,只想将之砸碎一空。”
说话时,宁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冰冷,但宁和却从中听出了几分困惑来。
她面色有些凝重,说:“此事有异,阿皎,你且忍耐几分。”
宁皎却说:“无法可忍。”
宁和神色更加凝重,阿皎性情她是知道的,绝非冲动之辈。如今说出此话,想来受这金宫影响已然颇深。
可为何她自己却无甚感觉?她和阿皎有何不同?
——眼睛!
宁和心如电转,忙道:“阿皎,你闭上眼,同我一样不去目视,且看可否有效?”
宁皎没有作声,应当是依言照做了。过了一会儿,说道:“有些用处。”
语气平静了许多。
宁和松了口气:“既然如此,便闭目而行罢。”
这殿中除去格外宽阔外,布局算是寻常。殿中有十六高柱,四方有屏风之类陈设。
一人一蛟从大门往里走,一直到穿过两扇丈高金屏,才见着了原来这内里还隔出了一间内殿。
宁和在前,刚往里走了一步,便皱起了眉。
这里头的金人似乎变得更多了,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根本无处下脚。
她犹豫了片刻,握剑的手几度微微扬起,想要斩出一条路来。
——我既要往里走,这些东西拦在路上,总归是要毁去的,何必顾忌?
正要动手,胸中却忽然一热,那热度叫宁和一下清醒过来,内视一看,正瞧见自己心尖一朵金火明灭闪烁。
她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生出了一种明悟:这不是我的愤怒。
凝望着静静燃烧的心火,宁和一片漆黑的眼前似乎碎末般掠过了一些剪影。她窥见了无穷的剑影、滚沸的河水、滔天的火光,以及无穷无尽的金色——那是另一个人的愤怒。
许久之前,这里有一个人,他是如此的愤怒,以至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后的今时今刻,那愤怒依然充斥在这里,沸腾在这片大殿上空,无法消减,不能止息。
又以至于,会将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拖入其中,将他们变得和他一样愤怒。
不好!
宁和心头发凉,猛地回过头去。
她如今是挣脱而出了,可阿皎,他从进殿起就颇受影响,怕是要——
果然,才刚回过头,宁和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一声巨响,狂怒的蛟吟之声便立时充斥了整间大殿。
黑蛟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横冲直撞,一个摆尾,便有无数金人被扫飞出去,一时间满殿乒乒哐哐,折肢断臂乱飞。
宁和连唤了两声阿皎,却未得到任何反应,不由面露苦笑,只得抬剑先将自己护住。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正苦思着,过了片刻,忽然听得四周声音有异。
细细索索的,像是她从前在家中时,夜里常能听见的虫鼠的动静。
起先这声音很小,因殿中黑蛟弄出的动静极大,宁和未曾注意。后来却越来越大,无数的金戈摩擦之音汇到一起,汇成一种尖锐的刺耳之音。
什么东西?
宁和愣了片刻才悚然反应过来——那些被打碎在地的金人残肢们在动!是它们用那些被割裂开来的缺口和断面在地上拖行时发出的声响!
宁和心惊不已,试着一连挥了几剑,却发现没有什么用处。即便将它们斩得更小,这些东西也依然能拖着大大小小的碎块满地爬动。
隐约间,耳边似有无数哀嚎求饶之声喃喃响起,听不真切,又萦绕不散,念得宁和头痛欲裂。
她一手持剑,一手用力揉着眉心,努力保持清醒。
现下无非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朝那殿深处闯进去,要么原路退回金宫之外,再作计议。
若是宁皎此时仍清醒着,宁和兴许还会犹豫片刻。然而此时既唤不回阿皎,那便只能往里了。难不成将阿皎留在这里吗?
想明之后,宁和便不再管这殿中一片混乱,足踏剑影腾空而起,径直朝着金殿深处掠去。
先前不敢御剑,不过是怕出现同那桥上一般情形,引出什么乱子来。而如今此处已然成了这副模样,想来再乱也不能如何了。
金殿最深处,是一座高台。台前有金阶九级,阶上也立了不少金人。
宁和原想落在金阶上先稍作观望,然而两回下来都都撞上金人,无处落脚,便直接朝那台子最高处跃了上去。
本以为会有些什么阻碍,然而却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宁和落在了金台上。
面前又有两扇屏风。
她轻轻地朝那屏风后走去,连呼吸都放得极缓,生怕惊扰了什么。
里面的陈设像是一处寝屋,有床,有帷幔、桌椅,地上甚至铺着一层十分柔软的毯子。
宁和一进来,目光就落向了床榻的方向。
她觉得那里是有东西的。
犹豫片刻,宁和朝床边走去。轻柔的帷幔拂过她的脸侧,冰凉而顺滑。
宁和立在床边,试着问了一句:“有人在吗?”
并无回音。
外间金戈激鸣、黑蛟翻滚之声越大,宁和心里着急,告了声罪便伸手朝那幔帐里捞去。
空无一物。
宁和有些不信地再捞了一回,还是什么也没碰到。
此处分明有满殿的金人,可她的感知里却丝毫也察觉不出它们的存在。这床上空空无物,她却觉得其中像是有人的。
宁和又在四周几番寻找,仍旧一无所得,不由苦笑了声,自语道:“说不得我原也受了什么影响,只是自以为清醒。”
可出口究竟在什么地方?
这金宫金殿引人来此,总该有通路。宁和原想着既然前殿可进,那应当也有后殿可出,哪成想得此处只得一间寝屋,连个门都不见?
就在她一筹莫展,正待再将这金台之上细细搜寻一遍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微微的风迎面吹来。
宁和一怔,这内殿深处,何来的风?
随即,便像是什么机关被触动了一般,整座殿中那一刻不停金戈摩擦之声忽地戛然而止,外间只闻黑蛟翻滚长鸣,再无它响。
宁和一愣,但还没来得及做何反应,就听见那金戈之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比先前来得猛烈何止数十倍,简直可用“癫狂”二字形容。无数金铁之声狂烈地交错摩擦,仿佛濒死之人的绝望挣扎,简直要将人双耳刺聋才肯罢休。
宁和听得难受不已,不得已将双耳封住,足尖一点,想要冲出去看看是何情况。
然而才刚一踏出屏风,面前就是一道凌厉刀光扑面而来。宁和挥剑挡开,身侧却又有一长枪刺来。
什么东西?
自己所感知不到的,又恰在外间的——难道是那些立在台阶上的金人?!
兵戈之争,万不可轻忽。宁和如今已然双目不能视物,又感觉不到这些金人方位,再封双耳,动起手来难免被动。于是她只得又将耳识放开来,去听周遭动静。
果然同她动手的正是那台阶上的金人。它们四肢均为金铁,一但挪动起来便要吱呀作响,听在宁和耳中,再清晰不过。
只是这金阶九级,其上金人何止百数。此时它们尽都发疯一般朝着这金台之上涌来,眨眼间便将从屏风后出来的宁和包围在内。
这些金人不仅身坚体硬,需得要宁和连斩几剑才能斩落,又个个手持兵刃,防不胜防,且口中似乎还能发出一种隐隐的哀嚎痛楚之声,听得人胸中气血波动。
宁和疲于应对,一时被困在了这高台之上。
打着打着,她发觉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这些金人和底下大殿里的那些一样,是“不死”的。即便你将它斩作了两段,它的残肢也能继续颤动着向上涌来。潮水一般,源源不绝。
而且,宁和还发觉,这殿中不知何时,变得越来越热了。
才不过数十息之间,就到了一种连她这样的修士亦觉得有些不能忍受的地步。
宁和想要出殿去,更想去看看阿皎的情况,却被这无穷无尽的金人堵在台上。
又打了一会儿,正在宁和一连挥出几剑,落地稍喘一口气时,却忽然觉出脚下有种黏腻之感,像是踩到什么湿滑之物。
她如今所踏之靴只是寻常皮布所制,并非同身上一般的法衣。宁和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得隐约“呲”地一声,脚底就是一阵灼痛。
——靴底已经烧穿了。
宁和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这是——这是有些金人融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