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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宁和怔了怔, 就听他接着道:“我只是庄岫云。”

    庄岫云目光定定望着她:“你当真不愿留在我这儿?我方才与你所说,并非玩笑之语。我虽不是青云子,可他所留洞府, 确在我手中, 一应物什, 也可随意取用。”

    “庄兄美意,和自心领了。”宁和苦笑一声, 摇头道:“然,无功不受禄。庄兄大才,人品出众,和自是愿与庄兄相伴而居,只是这青云顶百年才得一开,和若留下,岂非百年才能得一出?不可,和于这世上还有几多挂念,万万也不可。”

    说着,她叹道:“仙境虽好,尤念人间啊!”

    庄岫云沉默了片刻, 又问:“你有何挂念?”

    宁和说:“我长自岐山县下一小村,名为滩下。和不才, 原在此县设有一家书院。院中有弟子门人百来, 亲友三五。先前遭逢意外, 未能留下只言片语便到了此处,我心中记挂着,待报完救命之恩, 便要回去看看。”

    庄岫云说:“你有一座书院。”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对宁和说:“江远也想要建一间书院。”

    宁和笑道:“那我与江远兄, 倒是不谋而合。”

    “当日我与他一同赴考,他中了举人。”庄岫云神情温和了一点,“举人也可为官,我们商议,日后告老致仕,就一同在家乡建一家书院。”

    宁和微微侧目。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庄岫云,事迹自然广为流传。都知道他是前朝第七榜状元,年纪轻轻三元及第,名传天下。只要是读书人,没有没听说过的。宁和年轻些的时候,还暗自曾在心里羡慕过。

    她自然能听得出庄岫云的言外之意,只说中了举人,便就是省试落第了。二人同考,一人名列榜首,一人名落孙山。宁和心中不由佩服起江远兄心胸之开阔,还能与庄兄相约告老。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心中想来多少也会有所芥蒂。

    “二位兄长交情甚笃,叫人羡慕。”

    宁和说这话时,心头是当真向往不已。到她这个年纪,又是女子身份,人世间的功名利禄其实早已不再想了。只愿若有一二知己,彼此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能相伴到老,便当真是神仙也不换了。

    庄岫云听她这么说,微微笑了,道:“我与江远,乃此生知己。”

    看见宁和眼里的羡慕如此真切,他好像很高兴,来了兴致,与她说起往事:“我少时,家中为我寻访名师。得知有鸿儒隐居江南,便将我送去先生家中。当地有一教书先生,时与我那先生比邻而居。江远,便是那教书先生二子。我二人结识,年纪相仿,便成了朋友。”

    他微笑着道:“后来,我问先生能不能将江远也收下。先生说,江远秉性甚好,然才气稍欠缺些,只能做他半个弟子。我当时听了很不高兴,但江远好像乐意得很。自此,我二人便成了同门兄弟。几年后学成了,一同去赴考。”

    宁和听得脸上也含了笑意。年少相识,交情甚笃,庄兄虽只说起寥寥数语,但她却已然能想象出那时的庄兄与陈兄相处情形。

    也想起自己了曾在县学里读书的日子,那时因为有周兄带着,虽然没能像庄兄这样能有一知己之交,却也算是一段难忘时光。到后来她自己开了书院,每日看着那些满脸稚气少年人在院中三五成群地玩笑打闹,有时自己也像回到了旧时岁月一般。

    她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庄岫云说,“后来我留官京城。又托父兄经营,为江远寻了处丰饶之地任县令。”

    那已是甚为不错了。宁和暗自点头,举人出身,就官多是从县丞做起,还得自己前去经营。能从县令做起,还是丰饶之所的县令,也只能像这样朝中有人方能做到了。

    想到此处,宁和心中忽然好奇起来:依庄兄此言,他之父兄在朝为官,且官位想来不小。

    但宁和略作回忆,却发现自己对此毫无印象。这便不太合常理,诗仙人之名如此之盛,若其父兄曾为前朝重臣,为何自己却从未在书中找到过只言片字提及此事?

    她还在思考其中缘故,等着庄兄继续往下说。但庄岫云却不再开口了。

    宁和等了片刻,不由诧异抬眼去看。就见庄岫云坐在那儿,神色忽然又冷了回去,那些笑意与回忆之色均不见了踪影。他又回到了宁和初进门时见到的那样,冷淡倦怠,不知想着什么,眼神甚至显得有些森寒。

    这人喜怒好像呼啸来去的风卷一样,反复全无预兆。

    宁和原因本心中好奇,还想出口问上几句,见状明智地咽了下去。

    庄岫云不吭声后,屋中一时陷入了安静。宁和自饮自酌,茶都喝完两杯了,不得不出言轻声提醒道:“庄兄?”

    庄岫云动了动,张口却是旧话重提:“你留在此处,以你天之资,千年内定能飞升成仙。”

    宁和沉默片刻,道:“庄兄,和已说过,尚有牵挂未了,实在不能留下……”

    庄岫云打断她,沉声道:“你便再如何牵挂,凡人最长也不过百年寿数,既然终究要断,又何必在乎早晚?早日放下,也好潜心修行。”

    “………”宁和闻言,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生老病死,天理伦常,人力不可违。但惜取眼前这一日一年,却是我可为之事。庄兄,实不相瞒,和如今虽已无亲眷在世,但还有一女儿唤名杏娘,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视若亲女。我那书院中有一些女子,应了我的邀请,在我院中做女夫子,在当世实为离经叛道之举。这世道于女子不易,我若一去不返,她们日后恐难承受世人悠悠之口……”

    她眼中带着温情,将家乡那些牵挂的人们一一数出来:“我近日还收了一位弟子。他们于我不是亲眷,也胜似亲眷。”

    庄岫云一直静静地听她讲,微侧着头,神情很专注。宁和明明只是在讲她自己的事,他却听得如此认真,便叫她不由得多说了一些。

    宁和说起了岐山县,说起县学,说起滩下村人,说起岐山和山下的清水河,不知不觉,就说了小半个时辰。

    庄岫云实在可以是个极好的听众。倾听时耐心专注,偶有对答,则文采斐然、妙语频出,每每叫宁和心悦诚服。果真盛名之下无虚士,庄兄之才,诗仙人之号,当之无愧。

    这竹林中似乎并无白昼黑夜之变化,也叫宁和几乎忘却了时间流逝。当她意识到也许已过去很久时,宁和忙将话头收起,赧然地对庄岫云拱拱手:“和一时忘情,絮絮叨叨,累庄兄见笑了。”

    庄岫云摇了摇头,淡淡道:“听你话话这几炷香时间,倒是我这百年里,最有意思的一段。”

    他眉头微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片刻后,忽然转过头来对宁和道:“岐山,我是去过的。”

    “对。”宁和笑了,“你还曾作诗一篇,夸岐山形如龙尾。从此叫它新得了个别名,叫龙尾

    山。”

    “当真?龙尾山,俗了点。”庄岫云也微微笑了,说:“那时年少,走到何处,总要写诗。不写诗,就好像不曾去过一般。”

    宁和道:“你在县城里也作了诗,写‘金水河上金桥横’,那地方,如今就叫金桥道。”

    这话原本只是凑趣之言,宁和自己也觉得,同这位诗仙人本人谈起他流传在外的诗作逸事,实在是件有趣之事。

    但不知为何,话音未落,宁和就发现庄岫云一下又变了脸,不仅神色难看,竟然还忽然豁地站了起来,望着宁和的目光如刀子一样冷。

    宁和不知庄岫云如今到底是何修为,但此刻,她只觉得一瞬间似乎有如万顷山岳覆身,连五脏六腑都被压闷痛不已。似乎下一刻,整个人就将被彻底碾作一团血沫。

    宁和面色青白,勉强出声道:“庄兄?”

    庄岫云身形顿了顿,宁和隐约看见他眼里有一抹浓郁青光闪烁,片刻后,那股压力终于消失了。

    宁和终于得以喘息,扶着桌案咳嗽不已。再抬起头时,还未等看清面前情形,猛地就见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

    宁和下意识抬手去挡,拿在手里后才发现,原来是根……枯枝?不过几寸长,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这?”

    宁和抬眼去看庄岫云,却只看到个一袭青衣的背影。

    庄岫云背对着她,缓缓步向门边:“你不愿留下,就去将它种下。待长出来,便可离去。”

    种下?种什么?这根枯枝?

    宁和站起身来,往门口追了两步,却见庄岫云一踏出那门帘,整个人就忽一下不见了踪影。

    留她一人站在廊下,一脸茫然。

    宁和低头去看手里握着的那根枯枝。这枯枝约莫手指粗细,褐色的树皮,连芯处都是干枯的,全无生机迹象。这如何种得活?

    宁和有些愁,她回身朝屋里看了眼,里头空无一人,于是顺着竹梯下了楼。

    她抱着一丝希望,跨过楼下的小溪,去看了看对岸的另一栋竹楼。

    然而等宁和过去,才发现这栋竹楼周围似乎设了种什么阵法,她明明靠近了,却又总还有一段距离,始终无法真正地走到楼下去。

    宁和试了几次无果,只得放弃了。

    她回到溪边,想了想,将地上挖出个半尺来深的土坑,将手中的枯枝插进去,填好,还从溪里掬了点水,将周围浇了一遍。

    这样,就算是种下了吧?

    第七十二章

    宁和在这周围转了转, 发现此间附近数里之地,漫山遍野除了竹子还是竹子。人在里面走,好像处处瞧着都一样, 总也绕不出去。

    宁和逛得稍远了些, 险些迷路, 最后循着水声才终于又找了回来。

    大概又是某种阵法的缘故吧。

    自从庄岫云消失之后,这竹林之中的天时便好像又重新运行了起来。日升月落, 宁和既出不去,每日无事可做,便在溪边寻了块石头打坐修炼起来。

    正如庄岫云所言,此处灵气之浓当世罕见,实乃修行之人观灵养气的绝佳所在。宁和睁眼后略略一探查,便发觉就这半日功夫,几乎就能抵上自己在外时月余的积攒,不由啧啧称奇。

    她收势起身,先去看了看自己插在溪边的那根枯枝。宁和想,庄兄要自己种活它,可那树枝瞧着分明是死了, 又要如何能活过来?

    但当宁和走过去,蹲身细看时, 却发现那枯枝外头原本那层褐色的树皮, 似乎隐约变青了一点?

    宁和有些意外, 忙又从溪中掬了些水浇给它。万物有灵,能种活了,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给那树枝浇完水, 宁和俯身半蹲在溪边,看那溪水实在清澈可爱, 没忍住脱下鞋袜,又解下双臂上缠绕着的布巾,就这水洗浴了一番。

    天气晴朗,阳光照在溪畔,将宁和金灿灿的双足与双手照得灿灿发亮。

    宁和低头看了眼,面露苦笑,感叹道:“唉,我如今倒当真称得上一句‘金尊玉贵’了!”

    “原来你身上沾了这个。”忽有一道淡淡男声从身后传来。

    宁和猝不及防听见声音,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庄岫云负手站在自己身后几步外,淡淡地望着自己。

    “庄兄!”

    宁和忙将衣袍掩上,站起身来。

    这么多年她虽然早已习惯了与男子们平常相处,但也知道男女到底有别,袒露身体实在太失礼节。

    宁和理理袖袍,定了定神,才又复自若神色,口中道:“庄兄,你怎来了。”

    庄岫云缓步行来,目光落在了那截被宁和插土里的枯枝上:“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将我的树种活。”

    “大约是活了吧,我见它外皮变青了。”宁和也跟过来,有些好奇地问:“原来这是棵树么?”

    庄岫云低下头,盯着那枯枝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道:“是活了。”

    他轻舒了口气,望向宁和,语气很和缓:“我的树活了,要多谢你。”

    “庄兄客气。”宁和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每日浇了些水。”

    庄岫云没在说话,忽然将目光落在宁和袖口处,道:“你沾了臭金水。”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苦笑着将自己金灿灿的双手抬了抬:“是啊,这东西沾上就如那附骨之疽一般,真不知如何才能洗去。”

    “洗不掉的。”庄岫云说,“此物为青云子所炼制。他曾说,这世间金银铜臭,如同涛涛之洪流,无论善人、恶人,无论你愿,还是不愿,都被裹挟其中,一旦沾上便逃脱不得。”

    他平静地望着宁和的眼睛:“臭金水,沾之即不可去。”

    听他说无法祛除,宁和心中虽已有准备,也还是叹了口气,道:“好罢,我知晓了。”

    庄岫云看了她一会儿,又问:“你心口之处,可是有什么东西?我见你沾这臭金水当已不止七日,此时本该已化作金像一樽。”

    宁和愣了一下,才将心神一动,微微张口,吐出一朵橘红火焰来,捧在掌心里,拿给庄岫云看。

    橘火灵动,内有冰珠剔透。

    “想是因它之故。”宁和道,“就是不知到底是这火的功用,还是里头那枚珠子的。”

    这臭金水之事,宁和并非不想解决,只是先前别无他法,便只好搁置一旁。现在庄岫云既然问起,宁和虽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但想来他知道的肯定要比旁人多上许多。

    庄岫云垂眸注视着这枚静静浮在宁和掌心的橘火,片刻后,神色有些奇异,问道:“这是……你的心间之火?”

    “正是。”宁和点头,又主动解释道:“至于上头那寒水珠,乃是我从青云顶第二层所得来,已于火中祭炼多时。若是庄兄之物,尽可取回。”

    庄岫云摇头,只道:“你既拿到了,它就是你的。”

    语毕,忽地伸出手来,指尖朝着宁和掌中橘火轻轻点去。

    宁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听得“滋”一声响,就见庄岫云苍白的指尖在触到那火焰的自瞬间,竟像是被点着了一般,忽地冒出烟来!

    宁和大惊:“庄兄小心!”

    她这火从她心头长出,与她心意相合,向来乖顺听话,宁和便以为它是不会伤人的,可今日却灼了庄兄的手指,实在叫她又是意外又是愧疚。

    “无碍。”庄岫云摇了摇头,神色寻常地将手收回,举起来瞧了瞧。

    宁和的目光也跟着看去,就见在他那根手指指尖之处,留下了一块米粒大小的黑色焦痕。衬着那余处光滑皮肤,就如白壁染瑕,触目惊心。

    宁和面露愧色:“庄兄……”

    庄岫云却全不在意,反而饶有兴趣:“你这火,烧的是魂魄。”

    看那样子,似乎还想将手伸过去再试上一试,“心上之

    火,我倒还是头一回见。”

    宁和连忙把火收了回去:“庄兄,火焰灼手,还是莫要再碰了。”

    庄岫云不以为意,不过倒也没说让她再召出来烧上一回。他捏着指尖沉吟了片刻,对宁和道:“不曾想,你倒是这么一个人物。也难怪,能种活我的树。既然如此,这臭金水于你,是有个解法的。”

    宁和眼睛一亮:“愿闻其详。”

    庄岫云说:“这臭金水之所以夺人性命,在于其侵染之力,能深入人之骨血乃至神魂,最终将整副躯体都化作金像墨像。而你不同,你有心火,能护你心脉不死、神魂不染。如此,依我之见,不如寻来一合用锻体之法,干脆将这金像炼作法身之流。这臭金水所化金像坚韧非常,刀剑难伤,若能不受其害,反能成了大大的裨益。”

    宁和略一思索,觉得此言十分有理,便对庄岫云一揖,感激道:“多谢庄兄指点迷津。”

    庄岫云微微颔首,手轻轻一抬,袖中便有一抹青光一闪,迎面朝宁和飞来。

    宁和伸手一接,拿到手里,发觉是枚莹白玉简,纳罕道:“这是何物?”

    庄岫云道:“锻体之法。”

    宁和忙推辞道:“庄兄能予和一解决之法,和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再得兄长赐法?”

    宁和是真不想拿这玉简。她当然知道庄岫云出手,此法必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可这一来她与熹追阿皎他们顺着器道往下走,总会再进弟子殿,到时便可往那九重阶里寻上一寻,总能寻到。哪怕就算寻不到,出去后也在金虚派中想想法子,找人换一本来也未必不可。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宁和再明白也不过,若是再贪心拿了庄兄的东西,到时万一因此而脱身不得,岂非得不偿失。

    庄岫云眉头一皱,对她道:“你替我种树,我说要谢你,你便拿着。”

    他脾性莫测,转眼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宁和眼看推拒不得,只得改口道:“如此,那便多谢庄兄了。”

    庄岫云看着她,也没再说话,只忽然朝后朝竹林中退了几步,一转身,整个人便又如同幻影一般消失不见了。

    “庄兄?庄兄?”宁和追着喊了两声,面前早已没了人影。只得叹了口气,重又回到溪边坐下。

    方才穿得太急,鞋袜都被水迹沾湿了。宁和心道,庄兄拂袖而去,想必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了。便干脆将鞋袜都脱下,拿水洗了一遍,又将双足浸入水中。

    竹涛阵阵,溪水叮咚,若是不谈其他,倒也确是神仙所在。

    宁和阖目静坐了一会儿,将方才庄岫云丢给她那白玉简拿出来,翻看起其上所载内容来。

    这玉简中录入的是一门名为“大日化金诀”的法门。

    宁和从头读了一遍,大致明白了,这大日化金诀的效用正如其名,是册于正午至阳之时以秘法从烈阳之中纳取“大日之精”,积纳于体内,日积月累,以练就一樽至刚至阳金铁之身的法门。

    玉简中说:“金身既成,则刀棍不能伤,水火不能侵,邪祟不能近身。”

    宁和一读,就知这法门定是极为厉害,但她读完,却反而皱起了眉。

    宁和自问有几分悟性,这几个月以来,也看过了不少修仙之法。如今心中便生出迟疑:她身为女子,体性本属阴,后又历经死而复生,通身经脉之中更是遍布阴灵之气,近似于极阴之体。再经那寒水珠之效,已是连经脉之中所储灵气也都已变得寒气逼人。

    这大日化金诀如此极阳之法,与我之体质截然相冲,当真能练么?

    她有心想找人问上一问,可庄岫云已不见了,此处又再无旁人。宁和思来想去,只得叹息一声,自己低头继续琢磨。

    她把拿着玉简研究了一个多时辰,法诀与几套动作概要记了记。心想着,罢了,庄兄见识总归强我万分,他既予我此法,想来总是能练的。

    今日正午已过,明日时候到了,练上一练试试吧。

    宁和在溪边坐了大半个下午,鞋袜也重新晾干了,便取来穿好,回到了庄岫云的竹楼里。

    习惯使然,宁和过夜时还是喜欢寻一庇顶之处待着。竹楼侧间里也有床铺,但宁和自觉为客,不好擅自去碰,便只待在主厅里。就这么坐在竹椅上过了一晚。

    她原本心怀几分侥幸,想着第二日庄岫云也许还会来,到时也好可将心中疑惑问出。然而一连七日,庄岫云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些日子,宁和每日除了打坐与给那树枝浇水,便是琢磨那大日化金诀。

    她试着依照玉简中所述练了好几次,每回总是一开头便觉浑身灼痛。宁和不知是何缘故,疑心自己是否方法不对,也不敢再练下去。

    她日日拿着玉简盘膝坐在石上,一筹莫展,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我所解法诀不对?”

    “什么对不对的,你练就是了!”身后忽然有一道话音传来,听着柔柔的,话语中却不很客气:“不过些许疼痛而已,你身为修行之人,这便畏难不前了?”

    宁和一听这声音,顿时猛地回过头去——梦娘?!

    果真惊见身后几步外,有一粉裙女子身影。眉目秀美,粉面红唇,正是梦娘。

    只是从前见她时,言谈笑语,模样与真人无疑。而此刻瞧着却朦朦胧胧的,好似画影一般,足不着地,是漂浮在那儿的。

    “梦娘?”宁和迟疑着道:“你,你怎在此?”

    梦娘瞧她一眼,说:“你都把我种在这儿了,我又还能去哪儿?”

    第七十三章

    宁和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低头看向地面,张口结舌:“你是,你是这根……这棵, 树?”

    梦娘笑了笑, 神色有些倦怠:“树?不过枯枝一根罢了。”

    她朝宁和走了几步, 忽然身形水波似的一晃,化作几缕粉色烟雾消散了。

    “梦娘?”宁和一惊, 忙站起来,左右张望不见,便将目光又落回地上插着的枯枝上,试探着轻声唤道:“梦娘?”

    那截枯枝其实早已不能叫枯枝了,经宁和勤勤恳恳浇了七八日的水,如今这根枝条上的整个外皮都已经从枯褐色变成了带着生机的绿褐色。尤其顶端处,还生出了两个绿芽儿似的小圆包。

    已是完全成活了。

    树枝在宁和的目光里不明显地颤了一颤,过了会儿,梦娘的声音才极轻地在耳边响起:“我现在虚弱得很,化不出人形了。”

    宁和忙应了一声:“……好,我知晓了。”

    梦娘说完那一句, 又不吭声了。宁和在旁等了好些时候,梦娘不说话, 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得就这么呆站着。

    随即宁和又想起, 从前不知也就罢了,既然已得知这树枝就是梦娘,若还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 却是很失礼的。

    于是宁和犹豫片刻,想转身离开。

    然而刚一动脚步, 就听那树枝又开口说话了:“这泥巴压得慌,你去找根棍子来,给这周围松一松。我还有点冷,你去寻点竹叶来,将我埋上,只留尖上那点儿在外头,叫新叶子晒晒太阳。”

    宁和这辈子栽过花种过草,也料理过菜地果树,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被照料的对象向自己开口要求的情形。她恍了一下,依言去做了。

    都是小事儿,走两趟的功夫罢了。

    大量半枯的竹叶被捧过来,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小山。宁和按着梦娘的吩咐,将整根树枝淹没在里头,只剩下来尖端指节长短的一小段露在外面,不仔细瞧几乎不能发现。

    梦娘大约也觉得很满意,开口对宁和道:“他给你那法门并无问题,你只管修炼即可。”

    宁和有些犹豫,将心中疑惑说出:“我自然不会觉得庄兄给我的法门本身有何不妥之处。只是我几番尝试修习此法时,体内经脉常灼痛不已,不知是因我愚笨未能悟得其法,还是因我体质属阴的缘故?”

    梦娘道:“你如今体质

    ,确属极阴。但恐怕并非生来就如此吧?”

    宁和一怔,她自然知道自己这一身阴气是从寒洞复生之中而来,便拱拱手道:“梦娘好眼力,只是这天生与否,难不成还有什么不同么?”

    “这算什么眼力?”梦娘轻轻地笑了声,“你这人,秉性倒也可称温醇二字,还生有心尖之火。你若生来便是阴体,又怎可能于纯阴之中生出一朵火来?”

    宁和恍然:“原来如此。”

    “我亦没想到,青云子那些不成器的后辈里,竟也能出个你这样的人物来。也是奇了。”梦娘道,声音悠悠柔柔,动听极了。

    即便如今她只是株寸高的小树模样,光听这声音,也能叫人从脑中勾勒出那一位一袭粉裙的佳人模样来。

    宁和听了,忙摆了摆手道:“这话却从何说起,我从前不过是个凡人,机缘巧合,才来到此处。怎当得起你如此夸赞。”

    “凡人?”梦娘又笑了:“你莫不是以为,心尖火是什么人都能有的么?此火非人者不能生,非人之大德者不能生。‘古有大德者,心上生灯火,神光照世人。’此火可灼神魂万物,亦可度世间万灵。我从前只当是什么仙神传说,不曾想,今日竟真见了一回。”

    “可惜啊……”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若是从前,我遇见的是你,可该有多好?或者干脆谁也不要遇见,只做棵树自由自在,也好过年年在此挨着那疯子,到死了也不得超脱。”

    说到最后,声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恨意。

    那疯子?是说庄兄吧。

    宁和不由沉默,有心想说庄兄性情虽是反复了些,但也不至于沦为疯癫之流……可又想到那日,庄岫云一挥袖将梦娘打作一团烟雾的情景,便又把嘴闭上了。旁人之事,还是勿要妄加置喙为好。

    她不说话,梦娘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了声。

    过了会儿,忽道:“索性我如今也无事可做,与你说些往事,倒也无妨。我问你,你可知,我是棵什么树?”

    宁和稍加思索,答道:“莫不是那梦乡树罢?”

    这并不难猜。那花溪客栈外头,长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树,梦娘又常常穿着同那花树一色的裙子。想到祁熹追曾与自己说过的有关此树神异之处,宁和心中一动,其实已有了些猜想。

    梦娘说:“是啊,他们叫我梦乡树。我啊,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株梦乡树。可唯一一株又如何,这天地间除了你们人得天所爱,如我等草木走兽之流,越是少有,就越难生出灵智。”

    “那是许多年前了,久得我都快要忘了。那时我尚且一片懵懂,只懂得凭着本能四处行走。我生来便要为人五情六欲所印,思念、后悔、痛苦、仇恨……越浓烈的情感,越能将我引来。每至夜色朦胧之时,我便乘着风来到他们的院中屋前,悄悄地汲取那些情感。饱足后便开得粉花一树,叫他们得美梦一场。”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我啊……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大约就是那晚进了那个叫柯进的人的院子。”

    “柯进……”宁和听过这个名字:“似乎正是,那位传说中创下了一式名为梦乡术之术法的修士之名?”

    “你也听过?”梦娘笑道,“那你可知,这梦乡之术,是用来做什么的?”

    宁和摇头:“这道不知了。”

    “那柯进思念故乡,可他的故乡早就毁了。我便叫他梦中回去了一趟,不想这人醒来不知足,非要强行将梦中所见拉入现世。逆转天时伦常,当即反噬而死。”说到这里,梦娘笑了一声,似嘲似讽:“可他都死了,前车之鉴如是,有人听闻了此事,却还想要来重蹈覆辙。是,我说的就是庄岫云。”

    “庄岫云找到了柯进留下的木简,从里头找到了梦乡术的记录。然后他找到了我,将我带回了青云山,用阵法封在门前。他比柯进能耐许多,将那梦乡术一改再改,竟真叫他改成了。他将我点化,生出神智,叫我助他施展此术。”

    “可柯进只想见昨日之景,他想见的,却是昨日之人。”梦娘轻声道,“正如你所想,他相见的那人叫做陈长青,是个凡人。”

    “可惜啊,梦乡树只能叫人梦见昨日,他以我为根基施展出来的梦乡术,纵然他如何道法滔天,自然也只能重现昨日。昨日的陈长青死了,他梦里的陈长青,自然也会死。”梦娘说,“千年来啊,庄岫云将这术法施了不知有多少回。可无论他如何尝试,却也从未有一次能将人救下来。陈长青要么死在客栈里头,要么死在林中。说来离他最近的一次,正好还就是你们这一次,居然叫他们两人见了面。虽然啊,还是死了。”

    “但也正因这一回人就死在他面前,更叫他心神受创,倍胜以往。”

    原来是这样。

    宁和呼吸微颤,想起当日种种,又想起庄兄那日骑马狂奔而来的一幕,心中唯余酸楚。半晌,长叹一声。

    “要施梦乡术,所依托的是他庄岫云的记忆。人之记忆存于神魂之中,他将这记忆一次又一次从神魂中提炼出来,投入进去。于是陈长青每死一次,便是对他自己神魂的一次重创。兴许再过上千年,或者只需百年?他的魂魄就被他自己折腾散了。”梦娘笑了笑,“所以我说,庄岫云发了疯,你觉得是也不是?”

    宁和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只觉得悲伤,于是不发一言。她不说话,梦娘也沉默了下来。只余风吹动竹涛,水声淙淙。

    过了许久,梦娘忽然轻声道:“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最初那段日子,他也曾像你这样温和。还会带着我漫山游玩,吟诗作画。教我读书识字。人的魂魄受了伤,就会越发性情失常,难以自控。他这样喜爱你,如今却不来见你,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你看,这两栋竹楼,听他说,他和陈长青曾想的就是这样:隐居竹林,傍山沿溪,比邻而居。”

    宁和回头望去。对岸那栋自己上不去的,想必就是庄兄为陈兄准备的。

    她又叹了口气。人生在世难圆满,总是多离愁,多缺憾。无奈何,只得一叹。

    这时,就听梦娘又道:“你若留下,待他神魂耗尽散去了,你便是此间主人。应当也要不了许久了。”

    宁和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心中了悟。她说了这许多过去,其实真正想说的,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句。

    她想替庄岫云劝自己留在此处。

    宁和有些无奈,但她向来是个知道自己所欲所求的人,也已过了会因怜悯、感动等而一时冲动的年纪。

    她低头看着竹叶堆里冒出来的那截小尖尖,没有开口说什么,只轻轻摇了摇头。

    “好罢。”梦娘道,“我也只是替他问问罢了。”

    她也叹口气,说:“你们人,还真是个个都不同。”

    说完这句,梦娘好似终于失去了谈话的兴致。一直到宁和呆坐了大半个时辰离去,也再没开过口。

    庄岫云整日不见人,宁和已从梦娘口中已知道他这是神魂受了伤的缘故,便也不再多想,每天打坐浇树,安心在此处呆了下来。

    既然梦娘说没有问题,她已经开始练那大日化金诀,依照法诀每日正午去引那大日之精入体。

    正午烈日之精乃何等极阳之物,毫不夸张的说,宁和只觉得自己引了一团燃烧着的炽火进来,一路沿着经脉烧灼,痛得连皮肉都在痉挛不已。

    梦娘对她说:“你非天生极阴体,性情也并非阴柔婉媚之人,虽为女子,若只往极阴处修炼,日后定有不妥。阴阳结合,相生相佐,方是正道。你如今经脉之中尽是极寒之气,烈阳入体自然难受。等日后修成了,便可借此法平衡体内阴阳,自然不会再痛。”

    她说得再明白不

    过,宁和听完,也觉甚是有理,于是日日勤练不辍。

    这点疼痛,尚能忍受。且自从练了此法,宁和发觉自己对那先前一直无甚进展的太一剑录阴阳式之中的阳剑,也终于渐渐有了几分体会。

    不同于阴剑的凌厉锋锐,阳剑刚猛无匹,大开大合。宁和第一回 使出时,一招不慎,将庄岫云的竹林给扫趴了大片。

    叫宁和愧疚不已,想着庄兄下次再来时,定要当面赔罪一番。

    第七十四章

    “铮——”

    风卷呼啸, 将竹海荡出涟漪般的波澜。青空之下只见得一银一金两道剑光冲天而起,并行有如两条长龙直入天际。

    那分明只是两道光影,而非真实的刀刃, 穿行间彼此偶有碰撞, 却有“铮铮”金戈交鸣之声迸出, 声声入耳,响彻云霄。

    宁和收剑时微微气喘, 抬头望了眼天际,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还是不行。”

    她原地调息片刻,将剑还鞘,转身朝溪边走去。

    先照例给梦乡树浇了一回水,然后便盘膝坐在了溪边的大石上,阖目开始每日的纳灵修行。

    这已经是宁和待在此处的二十七日了,距离上次见面,庄岫云已经有半月不见人影了。

    溪边的梦乡树的新芽上又长出了两片新叶,绿茸茸的鲜嫩可爱。

    此间不愧洞天福地之所,灵气之浓——尤其每日晨时, 简直几欲滴落成雨。宁和本就天生经脉宽阔,从前在外时总觉隐隐不能饱足, 如今在此地打坐, 每日只如那鲸吸龙卷, 简直要将内府之中填出一汪清池来。

    而她内府之中,原本因元气消耗而显得黯淡干瘪、甚至有了几丝细小裂痕的金丹日日浸泡在这灵液池中,早已经重放光彩, 且一日比一日更饱满圆润、莹莹有光。一月下来,几乎整颗长大了一圈。

    宁和先是五感放空打坐了小半时辰, 待心神皆静了,才终于于入定之中开始了今日的思索体悟。

    宁和原先读书时,谨遵圣人之言,一日三省吾身。这习惯已持续了数十年,如今踏入修行之门,她便也自然而然地将之延续了下来。

    自那日与梦娘谈过之后,宁和便正式开始练习那大日化金诀。初时虽艰难些,这些日子过去,也已逐渐有了些进益。

    对宁和来说,体悟其中法门不难,运行施展起来也不难。最难的,反而是此法最基础的部分——即将大日之精纳入体内。只因现下她体内尽是极寒之气,已根深蒂固,再想要将将极正极阳的大日精气容纳进去,其难度无异于是以杯水覆车薪,星火欲熔冰山。而经脉中寒热交融,于宁和自己而言也是极痛苦。

    但宁和并非畏难之人。她琢磨了几日,想出了个法子来:既然熔一山不可,何不从局部渐而行之?

    于是她便开始依照这自己的理解,试着将这部法门改了改。在宁和自己看来,她只是略动了动顺序,于结果上应当不会有太大差别。

    这大日化金诀,原本是叫习者以大日之精入体,不断积蓄,待其遍布全身经脉后再以秘法将之勾连出雏形,便算是小成。之后亦要不断往那雏形里填入更多的日精,最终将这具金身填满填实,则是功法大成。

    宁和所改动的内容,是她依据人之肢体,将这金身给化作了无数小节,分别为:手、腕、臂,足、踝、腿。一节一节地来,先将纳入的大日之精固定贮存在体内一个小的部位,聚集起来,才能在短暂的积累中达到与那处原有的阴寒之气抗衡而不被很快消磨殆尽境地。

    她刚开始尝试这种方式时,原本那附骨之疽一般的臭金水反而帮上了大忙。

    从外至内,自然先炼手。宁和因右手每日要拿剑,擅动不得,便选择从左手炼起。

    大日之精本性就为阳金之属,要化为金体不难。加之当此处原本就有一种“金”质存在时,就变得更为简单。

    臭金水为水属之金,大日之精为阳属之金,二者结合,使得法门之中原本本应刚猛无匹的金身变得多了几分水之韧性。而这种柔韧之性,又为宁和日后将多段“小节金身”最终连作一体,提供了更多的便利。

    宁和改动此法,乃是随心而为,心念一动,便想到了。

    宁和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不合适就改了。殊不知功法之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这种已成型的法门,最忌擅自改动,非大师之流绝不可随意尝试。即便要改,也得经一翻反复推演、细水慢磨。寻常功法尚且如此,何况此法还是从庄岫云手里给出去的?

    梦娘就在一旁,自然发现了宁和的举动。可她冷眼旁观,一句也没多提。

    她心想着,左右宁和也不过金丹修为,莫说练出什么问题,就算她把自己练废了,等庄岫云出来之后也不过是一挥袖便能解决之事。最好能再养上个三年五,待得青云顶关了,也好留她在此处待个百年。

    但她看了一日,两日,三日,后来直到半月都过去了,也没见宁和练出什么异样来。梦娘甚至发觉,她在修习之中竟还在不断将改动的部分进行着进一步的完善,一举一动就好像吃饭喝水那么自然寻常。又观宁和心性,见她被困在此处已有许多时日,除偶有叹气之外,脸上却未见烦闷之色,一身修为精进之快,更是可谓一日千里。

    梦娘的心情,由最初的漠然到讶异,再到渐渐麻木。她只是想:原来这世上本就是不公平的,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一如她自己之于庄岫云。

    梦娘伸展着新长出的几片小叶子,任其随着风懒洋洋地轻轻摇摆。

    庄岫云想要习得梦乡之术,她便被从树点化成了人;庄岫云要研究改动梦乡之术,她便从此被拘于方寸之地,千年来再也没能离开这青云顶。身不由己,正如落花只得随水漂流。

    这天地之间弱与强的区别,就是如此的分明。

    梦娘不开口,宁和自是不会知道旁边这棵树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的。她每天潜心修行,打坐、练剑,偶有心绪不定的时候,便沿着这清溪竹海逛上一逛,也就重新平静下来了。

    宁和向来不是自寻烦恼之人。读书养气,所谓腹有诗书,多年来养出的是浩然气,也是心气,气定则神闲。行事不疾不徐,遇事不急不躁,凡事静心以待。毕竟路总是要往下走,而唯有保持一束清明的目光,才能将前路看清。

    那大日化金诀练到如今,宁和已经可以为自己凝出一双“金手”来了。

    虽然因臭金水的缘故,她原本的手就是金色的,但那层金只是浮于表面,只是在她体内原本的血肉皮肤之上覆了一层细密均匀的“金膜”。而大日化金诀所练出来的金手,则是将她的那整块躯体与大日之精融合,祭炼一般,凝成一块刀剑难入的金刚之躯。

    宁和头一次炼好这双金手时,曾试着用右手拿寒水剑往上劈砍过一回。发现当她自己不用剑诀时,光凭寒水剑本身几乎无法在这双手上留下丝毫痕迹。

    这还只是初成之效,宁和心中赞叹:这法门果真非凡。

    宁和开始还是心平气和的,可她万万也没想到,等再见到庄岫云,已是三月之后。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而如今都快小半年过去了。宁和数着日子,数到后面,心中自然也焦急。

    可也没法子,找不见庄兄,梦娘也不爱搭理她。宁和只得面露苦笑,惆怅望天。

    好在庄兄那主楼里存了好些米粮糕点之类,再加此间灵气充裕,再挖些笋吃,总不至于叫她饿死。

    这日宁和从竹楼里出来,照例先去给溪边的梦乡树浇水。

    三月时光过去,原本不过寸长的小树枝已长得将有人高了。中间小臂粗细的主干上分出了三五细枝,细枝上擎着满身的狭长小叶,倒也生机勃勃。

    然而就在宁

    和在浇水之时,却忽然发现,最高处的那一枝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一枚小小的花苞来!

    宁和凑近细细看了看,犹疑片刻,唤道:“梦娘?”

    她虽不知这花苞意味着什么,但总归不太寻常。是梦娘要恢复了么?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梦娘回了句,声音倦懒:“怎么?”

    “你……”宁和迟疑着道,“你开花了。”

    “你可真是蠢得很。”梦娘说,“我是棵树,树自然会开花。我累得很,不耐烦说话,你走远些,莫要打搅。”

    “……”宁和挨了句骂,倒不生气,只觉得有些尴尬,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晓了。”

    梦娘不肯理她,宁和便只好走到稍远些的空地上练起剑来。

    她如今心头有些郁郁,于挥剑中也带出几分来。心中有牵挂,此地便是再好也难安稳。

    最初的一段日子里,梦娘还常常与她闲聊几句,时不时幻化出人形来走动,有时心情好了,看见宁和修行,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可到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忽然有一日起,她渐渐的不再现身出来,也不爱开口了,有时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宁和当时也疑惑过,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小心观察了几日,又开口问了问梦娘,但她只叫她不要打搅自己。

    也是从那时起,宁和隐隐发觉,梦乡树好像一下子长得更快了,每日去看时似乎都蹿高了一小截。也许这也是梦娘的修行吧,她想着。

    “铮——”

    金剑如龙冲天而起。

    “铮——”

    银剑如灵蛇紧随其后。

    金银两道剑光于半空之中挨得极近,几乎衔尾而行。随即,只见后方的银剑猛地吞吐几下,随即几星寒芒暴涨,一下往前蹿去,撞入金剑之中。

    两道剑芒合二为一,顿时迸发出一圈炫目白光,无数剑气随之爆裂一般四散激射开来,飓风平地起,风啸之声仿若雷鸣,刹那之间将附近云团搅得七零八落,声威赫赫。

    地面上,宁和缓缓收剑。

    这便是太一剑录第二式,阴阳式。历经三月摸索,总算是叫她练成了。

    其实若是体内阴阳平衡之人,只要勤练,此剑本身并不太难。难的是宁和体内阴阳之气太过失衡,尤其在还未练那大日化金诀之前,几乎全然都是阴气。一者极强,一者极弱,阴阳本就对立,彼此消耗之下,又如何能并行而存?

    宁和没想过放弃,思考过后,她尝试着将这一式做了改动。无法并行,那便不要并行,改为一前一后也可。阳剑弱,便以阳剑先行;阴剑强,便以阴剑为后。强者后来追上,若控制得当,可使两剑同样于剑指之处交汇,进而相斥爆裂。如此,也算殊途同归了。

    原地稍歇了片刻,宁和将手中剑一抬,又继续练了起来。

    空地上,剑风再次一道道刮了起来。但这一回的风并不猛烈,也不再有颜色,它无色又极轻盈,绵长又极寂静,带着股萧瑟的冷意,一道叠一道,吹拂过这四方连绵不绝的竹海,一时间整个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了簌簌之声。

    渐渐的,原本青绿色的竹林以宁和为中心,像是墨滴入水中,倦怠凋零的黄如同涟漪般一圈圈蔓延开去。风轻飘飘的,所过处万顷枯叶萧萧而下。

    一剑,秋来。

    成就金丹以后,宁和再练这招秋来式,发觉自己心中慢慢又多了许多感悟。

    相比她学的两套别的剑法,秋来式是截然不同的。它一点也不凌厉,不那么势若雷霆,它无声无息的,甚至不像是剑了,而像一阵风。像一阵卷过来的秋风,轻轻的,却带走了一切生机。

    越练,宁和越觉得,要练好这一剑,诀窍不在招式上,而更在于一种心境。一种寂灭的、悲愁的、哀伤而无法排解的心境。

    随剑送出的是愁绪,那愁绪像风一样,所过之处正如秋风带着凋零而来,万物沉寂。生机被带走了,留下来的,便就只剩了枯萎的死亡。

    第七十五章

    宁和这一生至今还不算很长, 过得也并不算圆满。相反,若以世人之眼光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惨淡。

    幼失怙, 还未知事便历经颠沛流离。少失恃, 从此孑然一身, 于这世上再无亲眷。

    她身为女子,却读书、上学、考科举, 与天下其他女子别道而行。数十年来做学问、考举人,胸中也曾有大抱负,却又因女子之身与同窗、与天下其他士人截然不同。世间男子女子有两条道路,而宁和独自走在中间的缝隙里。于是后宅不是她的去处,朝堂上也没有她的路,如同踏在纷乱洪流之中的逆行者,举目不知该往何方。

    有那么一段时日,宁和自己其实也颇为迷茫。但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路总要往前走,于是最终宁和回到村里,办起了书院。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这些年来走得也还算不错,至少她自己是满意的。

    总之, 相比别的那些情绪常常起伏不定的读书人, 宁和的心境一直很平和。失意黯然, 少有。伤春悲秋,偶尔。但哀戚绝望,却是从未有过。

    因而她悟起这“秋来”之意有些难入其门, 最初很是磨了些日子。

    直到后来有一日,宁和练完剑, 照例坐在溪边,脱去鞋袜,任清凉的溪水哗啦啦从足畔淌过。

    天空一如既往晴朗得湛蓝,周围是无边无际的竹海。宁和仰头望了会儿,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待了许久许久了。

    庄岫云不见踪影,梦娘也不出现,附近也不见什么别的动物,连溪中都不见鱼影。

    宁和已有好几日未曾开口说过话了。在这里,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好像这世上只剩了她独一个人。

    宁和坐在那儿,一瞬间整个人好像忽然被一种莫大的寂静所俘获。

    玄之又玄的,她终于隐约触摸到了一种“秋”的境界:它不一定是极悲伤的,落叶归根,有时更多的是一种世间既定的规律。但它是静默的。因为宁和的心是静的,她的秋便也是静的。

    落叶安静地落下,生机安静地泯灭,秋风过处,只余一片空寂。

    至此,她的秋来一剑终于有了三分火候。

    “了不得。”有道声音轻笑道,“好一剑,就是有些费我的竹子。”

    宁和收剑,唰地回过头去,惊喜道:“庄兄?你可算来了!”

    庄岫云还是那身青衣,脸上带着笑,缓步从竹林之中步来。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枯黄竹叶上,摇头道:“再不来,怕是要叫你将我这片竹林都给折腾光了。”

    宁和面上一红,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方才一时兴起,没收住。”

    庄岫云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戏言几句罢了,不必当真。”

    宁和心里记着外头的祁熹追与宁皎,日日就等庄岫云来,如今终于见着人了,是再委婉不得,也无心寒暄了。于是张口便道:“庄兄,你那树我已种活,不知何时可叫我离开此处?”

    过了这么久,加之听了梦娘所言,宁和哪里还想不到:定是因着在那花溪客栈中自己与陈长青陈兄投缘,有了些交情,叫庄兄看在了眼里。他便从那山壁之处开了个单独的口子,将自己给引到了此处来。

    庄岫云听她开口就说这个,面上笑容淡了点。

    他微微侧身,负手朝溪边走了几步,却没去看树,只对宁和道:“怎么,我这里就这样不好,叫你片刻也等不得,着急要走?”

    “片刻?庄兄,和已在此三月有余了。”宁和苦笑一声:“庄兄……你明知我为何要走。”

    庄岫云扫她一眼,转过身,这回目光停在那棵纤纤细细的梦乡树上。片刻后,笑了:“我说我缘何这回醒得这样早。”

    宁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顿时掠过一丝惊讶:梦乡树开花了!

    只见那碧绿的细叶间,不知何时

    点缀上了一枚粉花。万绿一红,显眼无比。不过那花只得指甲盖那么大一枚,像碧玉之间落了颗粉珠子,玲珑小巧,可怜可爱。

    宁和方才看见花苞,心里以为要再需几日才能绽放,不曾想今日便开了。

    庄岫云笑了好几声,轻叹道:“梦娘啊,梦娘。”

    那小树上波光一闪,梦娘淡粉色的影子浮了出来,朝庄岫云福了福身。

    宁和看见她,也道了句:“梦娘安好。”

    梦娘眼睛一抬,扫了宁和一眼,又将目光别开了。她的身影不知为何好像虚幻得厉害,朦朦胧胧的,瞧着比起先前还要来得模糊。

    庄岫云两眼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片刻后,轻一挥袖:“这幅样子,便不必出来了。”

    话音一落,梦娘便倏地化作粉雾不见了。

    宁和如今是生怕他说两句又要不见人影,想再提离开之事:“庄兄,我……”

    “不急。”庄岫云道,“你方才练的,是望江剑法,秋来浪起一式,是也不是?”

    宁和只得压下话头,点点头道:“正是。”

    庄岫云问:“这剑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宁和据实以告:“此乃金虚派寻来的一册残篇,交予我与其派中门人祁熹追学了,以作这次入青云顶夺宝所用。”

    “残篇?倒是巧了。”庄岫云又笑了一下,说:“这本剑法,是我写的。”

    什么?竟如此巧合!宁和惊了一惊,忙道:“此法精妙绝伦,原来竟是庄兄所创。庄兄大才,恕和失敬了。”

    庄岫云眼中有笑意,拿指点了点她:“我观你前一式使得已是不错,有几分意思了。这剑法后一式,叫问路孤山。你既替我种树,我可将这一式传给你。”

    然而宁和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不可。庄兄有言在先,说和为你种树,你便放和离去。和既然已选了离去,又怎能以此为由再得庄兄传法呢?庄兄还是送我离去吧!”

    庄岫云笑容一收,望着她,神色莫名。那目光分明落在她身上,然悠悠远远,又好像不在她身上。

    “平江秋色远,雪浪铺长川。青鸟不识途,唯余寒山孤。”他没说放人还是不放,反而慢慢地吟出四句诗来,对宁和道:“此诗叫作‘望江亭’。”

    宁和听他念了一遍,下意识在心里又默读了一遍。平心而论,这诗写得并不算好,以宁和眼界来看,只能算作寻常,不像是庄岫云所作。

    而且这诗……望江亭?望江亭,江远。寒山,雪川……

    宁和将字句体味片刻,目光不经意间对上庄岫云的,一瞬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这诗,莫不是陈兄所作?”

    庄岫云眼睛一亮,高兴道:“你知道?”

    宁和摇头:“只是猜测。”

    庄岫云却不管她是猜的还是如何,他显得很高兴,似乎忽然谈性大发,语气轻快地对宁和道:“正是他写来送给我的诗。说一日忽逢江上大雪,与仆从避于亭中,望远处雪峰连绵,正想起了我。我以前收到,觉得写得不怎么好。后来又再翻出来,倒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是从前目不识珠了。”

    宁和张了张嘴。

    庄岫云面露微笑,说:“后来我得了空,便以此诗创下了一套望江剑法。秋来浪起,问路孤山,二式四招双人,乃是我平生得意之作。 ”

    说完他转过身来,对宁和道:“你看好了。”

    这还是宁和头一次见到庄岫云用剑。

    只见他身形一动,眨眼间便出现在了几丈之外,风带起青衣飘动,袍袖招展,正如流云野风,惊鸿一瞥。接着,庄岫云手臂微抬,衣袖随之微微滑落,伸出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掌。五指虚虚一握,便抓出一柄水青色的剑。

    剑身狭长似竹叶,莹润有光似湖波。

    “噌——”

    像是弓弦拉紧似的的一声轻响,又似羽翅张飞时划过耳侧的细小振音,宁和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目光中庄岫云好像化作了一团青色的云、一束流转而过的霞彩,腾挪间旦见得大袖飘甩,霎时间便有无数湛湛青光自那剑锋过出飞射而出,好似投林的鸟,又似连星的箭雨,碎玉连珠,转眼就化作暴雨一般铺天盖地,四散溅射开去!

    宁和只觉头皮一紧,惶骇之感有如闪电一般猛地蹿上心头,待神智反应过来之时,已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了有数十丈。稍一抚胸口,只觉里头一颗心正是激跳如雷。

    回头去看,就见那些四散的青光四散落下,看似轻飘飘不动声色,落地时却撞出沉闷“夺夺”之音如鼓,就好像真正力逾千钧的箭矢一般。有些甚至一连撞了数下竟也不曾消散。青光所至之处,草皮翻飞,土石迸射,烟尘漫天。

    而庄岫云如幽灵一般穿过这片青雨,身形一闪便回到宁和面前。天地间剑雨如飞尘,只那一双分明眼瞳凌然望来。

    道:“此为问路。”

    四目相对间,宁和连呼吸都是一窒。

    说完,庄岫云把眼睛闭上了。

    他将剑举至身前,左手抬起,双手交握剑柄,猛地往上一举——这姿势不像拿剑,倒像握了一把开山之斧,正要以万钧之力当头劈下!

    但下一瞬,宁和便发现自己想错了。庄岫云没有将剑往下劈,他的剑停在了那里,剑尖朝着上方,直指苍穹。

    下一瞬,青光冲天!

    这一剑,宁和离得太近了。近得她甚至能感觉到此时此刻无比磅礴的灵力正从庄岫云体内汹涌灌注而出,耳畔仿佛听见轰隆隆之声,有如洪水涛涛奔腾。那青光顺着剑尖源源不断地涌出,堆叠着层层向上拔高,如同一座极速攀升的宝塔——不,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

    正是平地使峰起,立地见天开!

    飓风将地面上的泥土与碎石通通卷起,竹林成片折断倒伏,连天地也渐渐变得一片昏暗。眨眼之间,青光便已拔升至了百丈有余,真真正正有如一座巍峨山峰,将下方的庄岫云衬得蚁雀一般无比渺小。

    但就是随着下方那看起再矮小不过的庄岫云将手腕轻轻一抖,这座百丈之山便倒了下来。

    剑锋即山峰,剑倾即山倾,孤注一掷,合这山岳之力重重砸下!

    “轰——”

    一时间脚下大地猛烈震颤叫人几乎站立不稳,青光遮天蔽日。宁和避无可避,只得以袖遮面,双手运起大日化金诀护于前额之上。

    然而片刻之后,只闻簌簌泥石雨落之声,却没等到预想中的疼痛。

    宁和睁开眼。待烟尘稍散了,举目四顾,发现地上还立着的,除了自己就只剩下了完好无损的两栋主楼与溪边那株梦乡树。

    放眼百亩竹林,就此毁于一旦。

    庄岫云立在不远处,放下手,掌中剑消散无形。仍旧是袍袖飘逸,不染尘埃,淡淡道:“此为孤山。”

    宁和心神为之所摄,呆怔良久,方能开口。她道:“庄兄,你这竹林……到底是被你自己削平了。”

    庄岫云大概也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说的是会这个,身形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道:“无事。我再种就是。”

    第七十六章

    宁和说完, 自己都有些赧然,我在说些什么……

    实在是庄兄这两剑惊天撼地,叫她一时心神皆为之所震, 也不知怎的, 一开口就蹦出了这么句话来。

    庄岫云倒也没在意, 只抬袖随意往那水青长剑上拭了拭,问她:“会了么?”

    宁和迟疑了一下, 摇摇头。

    庄岫云这两剑绝非易成招式,旁人光就这么看着他耍一遍,自然是学不会的。宁和自己在心头琢磨一翻,觉得顶多能领会出个一二分来。

    “如此。”庄岫云点头,平静地道:“我再来一遍就是,你且看着罢。”

    宁和听了心头一喜,忙拱

    手道:“有劳兄长。”

    庄岫云朝她笑了笑,目光很温和,对她道:“无碍,我平生最爱这套剑法。多使几次也好。”

    四周满地竹林已被他方才那一剑之威劈成齑粉,然当庄岫云再提剑时, 漫天的青光绵延数里,萧萧飒飒, 似乎在这天地之间又播撒出了一川青青竹海。

    宁和身上的衣袍连被呼啸的罡风吹得飒飒鼓荡, 即使庄岫云并未将剑锋朝着她这方使来, 光那四荡而起的余波便也已刮得她双颊生疼。

    宁和抬袖稍稍挡了挡,指尖轻轻一动,恰捉住了一枚被风卷来的的细瘦竹叶。

    那竹叶飘在风里时尚是青绿之色, 被她捉到手里的瞬间,却猝然化作了凋朽枯黄。轻轻一捻, 便簌簌散为零星粉尘一捧,飘散无踪了。

    宁和目光怔怔。

    方才第一遍时,她观庄兄之剑,只觉得剑势滔天,威能可怖。如今再看这第二遍,她却隐隐似乎从那些青白剑光里感知到了一种朦胧的情绪。

    剑语即心语,剑势藏心事。庄兄的剑,叫人觉得悲伤。

    滔天青光之中,一袭青衣墨发的庄岫云在中间有如涛涛江河之中一星墨点,按说该丝毫也不显眼,可宁和一眼看过去,却独独对上了他的双眼。

    庄岫云的目光是淡淡的,似专注又似回忆,像是望着他自己的剑,又像望着什么别处。宁和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有一瞬间似乎这漫天的剑光都化作了庄岫云的眼睛,化作了他凝聚的目光,仿佛无数压抑而深邃的水流将她裹挟其中。

    不知何时,庄岫云剑已收了,而宁和还僵立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待得庄岫云负手在旁站了会儿,剑还入鞘时一声轻响,宁和才猛的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抬起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出了身薄汗。

    “这……”

    “你为我剑势所摄。”庄岫云说,面上带着点赞许的笑意,朝她颔首道:“天赋倒还算尚可。”

    宁和以袖拭了拭额角,吁了口气,神色还有些恍惚,问道:“剑势?”

    庄岫云说:“剑由心出,亦随心动。剑之小成者,剑出则有势。剑随心,势随情,见者无不动摇。剑伤在身,势伤在魂,剑势合一者,方能算是有了剑者气候。”

    宁和将这话在心中复念一遍,牢牢记下。这时再回想起方才观庄岫云出剑之感,便明白,自己从中体味出的,便应当就是庄岫云的剑势了。

    她将眼睛微微一闭,那抹踏着漫天剑光的青袍身影便又浮现眼前:青的剑影,白的剑刃,青影与白刃之间是庄岫云分明的双眼。

    那双眼目光极深又极淡,像是一汪深不见底墨池,黑得极纯粹而无一丝光亮。叫人忍不住心中想着:他挥出这一剑的时候,心头在想些什么呢?

    宁和想得入了神,忽有所觉一抬头,就见庄岫云不已走至了自己身前,负着手,正垂目望来。

    那张俊美的脸庞头一回离得这样近,宁和一不留神,便盯着看了一会儿。

    庄岫云生得是时下最为正统的俊美,天庭饱满、剑眉星目,眉稍斜飞入鬓,一抹红唇天然有笑意,一张白面仿佛若有光。叫人不由怀想起千年前,那大名鼎鼎的诗仙人,再加有得如此品貌,又该是何等的倜傥风流?

    可如今的庄岫云神色却是如此的冷淡,原本带笑的唇抿下来,眉头总若有若无地锁着,像是在那张俊美面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宁和不知为何,心头生出一股淡淡的惆怅来,就好像目睹了白璧染瑕。

    “庄兄……”宁和道,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能说什么。

    “嗯。”庄岫云应了声。停了会儿,见宁和不说话,便道:“你既能观我剑势,想来已领会了几分。”

    “是。”提起这个,宁和精神一振,忙将那股莫名的情绪摒去,面上露出几分喜色来。她自己也觉心有所得,不免有些欢喜,退后几步,朝着庄岫云深深一揖:“还要多谢庄兄指点。”

    庄岫云点了点头,淡然受了她这一礼。

    待宁和重新直起身,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庄岫云忽然道:“你若是个男儿,与江远就当真像了。”

    宁和默然。知道他思念友人,有心想劝慰几句,但又实在怕他重又提起要她留下之事,张了张口,到底只长长叹出了口气:“庄兄……”

    她望着庄岫云,目光温柔之中带着几分劝慰。

    庄岫云是前朝的人物,活到如今,真要算自然已经千岁有余。但宁和此刻望着他,就像她从前望着书院里的那些学生们一样。

    人之悲欢离合,恰如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宁和在书院里除去一身才学之外,出名的还有她那副温和宽厚的好脾气。许多年轻学子遇到什么难以排解之事时,常会寻到她处来说上两句。尤其院中的女学生们,她们大多对宁和极为崇敬,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就只是诉说两句似乎也会好上许多。

    宁和曾见过许多双年轻而溢满悲伤的眼睛,有的学生甚至在她面前嚎啕大哭过。庄岫云自然已经不再年轻,更不会流泪,但宁和却总觉得在他有一双同样悲伤的眼睛。于是她也像从前对待那些学生一样,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庄兄。”她叹了口气。

    庄岫云的微微侧头,目光落到刚刚被宁和拍过的肩头。良久,一挥手,那道青色大袖有若流云一般招展而过。

    宁和只觉鼻端一股若有若无的草木香气,面上好似有冰凉而柔滑的东西轻轻拂过,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悠悠青色。

    待她反应过来,这大约是庄兄的袖子,就听得耳边轻轻一声,像是叹息:“走吧。”

    走?走去何处?

    庄岫云却没给宁和再开口的机会。短短二字话音落下,顷刻间便是天旋地转。

    等宁和再睁眼,眼前已再无小溪竹楼,也不见了楼前那青衣人。

    四下一望,只见黄茫茫灰蒙蒙一片,风一吹,蓬蓬飞沙扑面。

    宁和猝不及防,咳了好几声声,才反应过来抬袖去挡。伸出手,却忽觉掌心之中似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眼看就要被那风沙卷走。

    宁和下意识地伸手一捞,将它捞回了手掌心里,摊开一看,才发现原来是朵粉花。只指甲盖大小,生有五瓣,花心洁白,柔嫩若丝。

    宁和低头怔怔凝望,这是……梦乡花?

    耳边忽然响起庄岫云淡淡的声音:“既是她为你而开,你便拿去吧。”

    她?梦娘?为我而开?

    宁和连忙抬头,连翻张望四顾,却未见到庄岫云身影。眼前只有满满黄沙连绵若山丘起伏,一望无垠。

    宁和望不见人,便又低头看向手中的粉花。

    庄兄说这花是为而我开的。宁和亦是心明之人,稍作思忖,便想到:梦乡花一开,庄兄便来了。原以为是巧合,如今看来,却是梦娘帮了自己一把。

    这花只珠子一般大小,比起客栈周围见过的那些,不足一半,颜色也淡得脆弱。如今再忆起后来的日子里梦娘几乎不再以人身现出,连话也说得极少了,宁和只觉心头一片酸软。正如庄兄所说,这花,是为她而开的。

    宁和从俗世而来,早已明白这世上忽然许多悲苦,却也有更多至美。

    她将手掌轻轻合拢,珍之重之地捧着这朵小花。

    娇粉色的花朵好像云霞一样漂亮,香气袭人。花瓣轻轻颤动间,宁和似乎又瞧见了梦娘走动间轻纱般摆动的裙摆。

    她往天际遥遥望了一眼,将这枚花小心地收进了腰间锦袋,踏着黄沙向前走去。

    她心中有感:此生,怕是不会再见了。

    ——

    宁和在这

    片沙漠里走了有足足四五天,每日皆是疾行赶路。

    这里处处黄沙覆盖,四面都是差不多模样,宁和一路靠着修士的灵觉,才能勉强一直保持着一个方向走下去。宁和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总归向前便是。

    她心情倒还是很平稳的。此间气候虽酷烈,但于修士还是无妨的。她的乾坤囊里还存有食水,便是再待上几个月,也不成问题。

    只是不知,熹追阿皎他们如今在何处?

    青云顶只开八十一日,期限已过月余。想来各派入顶之人都已回返,熹追周兄他们应当也是走了,也不知他二人是否已都达所愿。还有阿皎……

    宁和如今最担心的还是宁皎。阿皎乃岐山蟒灵,无门无派,如今化了蛟,也到底不是人族,自己又不在,金虚派未必肯庇护于他。他与那伏风门又有龃龉,唉!

    想着,宁和又苦笑一声,心道莫说旁人了,便是她自己,要如何出得此间还未可知呢。青云顶百年一开,难不成当真要在此待上百年不成?

    庄兄那日二话不说丢她出来,宁和猝不及防,什么也没来得及问,如今满腹疑问,当真是头大如斗。

    另叫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此处也实在太过安静了。即便黄沙连绵之处,也不该一点活物也无。或虫或蛇,至少也当零星长些杂草。可宁和走了这许多日,除了沙尘之外,再也没见过旁的活物。

    天上晴空万里,青天之上那一轮红日似乎莫名离得极近,直晒得人发慌。即便以宁和如今的修为,也能感觉得到热意。尤其脚下踩在沙里,像踏着火焰一般,灼得双足隐痛。

    没了祁熹追指路,宁和根本连此处是何方都无从得知,更别提找什么出路。无法可想,便只得在这黄沙地里埋头直走。

    若早知如此,宁和心中哀叹,那时无论如何也该朝熹追问上一问的。

    她先前觉得自己左右不会与熹追分开,涉及这青云顶种种,应当都属金虚派门中秘辛,自己一个外人,到底不好知道得太多。熹追不说起,她便也不问。

    谁知有今日?唉,悔矣!

    宁和连着又转了好几日,依旧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心头难免有些沮丧,便停下来找了块沙丘背阴处坐下,取出食水来,打算歇上几个时辰。何去何从,也理理头绪。

    不曾想,这一坐也不知是触碰到了何处,宁和刚坐下歇过片刻,正打算摆出打坐姿势调息一二,就忽觉身下似乎有什么异动。

    宁和心中一紧,当即弹立而起,噌一声寒水剑出鞘,防备地朝四周望去。

    随即,她发现这异动的来向不是周围或者远处,而是——自己的脚底!

    霎时间黄沙如流,宁和只觉脚下一空,好像踩入一处什么漩涡之中,整个人当即便朝下陷去!

    这陷落极突然,倏忽间四方皆塌,处处流沙,毫无借力之处,任是宁和也没能反应过来。

    第七十七章

    仓促间, 宁和只得猛提一口气,从那沙漩中间强行飞身而起。

    可此时下陷的区域却不止几尺几丈,它简直如同有人在黄沙底下凿出了个什么巨大的空洞似的, 这方圆数里、乃至数十里的沙地都瞬间倾塌了下去。

    滚滚沙粒鱼涌而来, 转眼便搅成了一面深逾数十丈的漩涡, 每一个呼吸间都在极迅速地扩大着。无数沙粒与沙粒碰撞的细小声音汇合到一起,就成了一道笼罩整个天地的嗡响。

    宁和陷在沙漩中心, 无处可退无处可去,只来得及运起那大日化金诀,逼出一道护体金光浮于体外,就被无数沙粒裹挟着从沙涡处坠了下去。

    那沙是滚烫的,细细密密、源源不断,就如同奔流的河水,人陷在里头,既动弹不得,也呼吸不得。宁和不得不短暂地封住了自己的周身五感。

    她睁不开眼睛,身上也痛得厉害——压在身上的黄沙不仅极烫,似乎还带着一股诡异的侵蚀之力。

    宁和修习大日化金诀时日尚短, 如今只堪堪猛化出小半金身而已。要将范围扩大至护住全身上下,便只能撑出薄薄一层浮光。抵挡住这热沙一时二刻, 已是十分勉强。

    沙流一直在向下涌去, 人在里头只能被沙粒裹挟着翻滚。宁和陷在里头, 只能咬牙硬撑着。

    越向下,那沙子就越重,也越烫。宁和觉得自己简直像是粒被扔进碾子里的豆子, 端看是先落到底,还是她先身死了。

    撑了不知多久, 周身压力骤然一松。

    宁和已经有些昏沉的神智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但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整个人就又猛地向下坠去。

    四周沙子变得稀薄了,不那么热,但同样的也不再能支撑起她的身体。宁和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处空旷而巨大的地下空间,与无数细沙一同坠落着。

    她提一口气,在半空中游鱼似的翻了个身。四周黑漆漆的,又到处都是落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得试着伸出手脚四处抓挠,却除了沙子什么也抓不到。

    宁和折腾半天,也就不再动弹,随它去。心里苦笑一声:总归不至于将我摔死吧。

    她现下虽已是金丹修为,可一来这金丹成得太仓促,二来也无人教导,许多应有的法门都没学过。比如御剑飞行,祁熹追他们都会,宁和就不会。此刻也只能当自己是石头一般,顺其自然往下砸。

    不过到底也是个金丹仙人,只消落地时运足那穿瀑诀垫上一垫,也就无事了。

    当宁和终于将双脚踏上实处时,心里很是松了一口气。没人喜欢悬在空中。

    这口气才吐到一半,宁和便发觉不对——脚下触感很不对。

    是软的,即使是踩在沙地上也不会有这样软,更像是某种淤泥,就藏在一层洒落的黄沙下面。宁和动了动脚掌,鼻端隐隐闻到了一股味道,微腥微潮。像是林荫遮蔽处的水边,满地植木腐朽。

    宁和面色一变。

    漫天沙雨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看清脚下方寸之地。这沙子奇异得很,似乎连修士的五感也能一同吞噬掉,宁和也无从得知自己究竟落在了什么地方。

    脚下触感怪异,宁和有些不安,便只踩了一脚借力,重又飞身起来。

    等跳开一段距离去,却发现底下空了。宁和顺着空处落下去,又落到了另一块平台上。脚底一踩上去,仍是那种黏软之感。

    这时头上落沙被上方的平台给挡住了一块,四周一空,宁和忙趁此机会左右看去。

    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可见无数伸展着的巨大身影,一柄又一柄,擎盖而立。像是……伞。

    上圆而极宽,下窄而极长,可不就是像伞。只是比那寻常遮雨之伞又大了何止百倍。

    簌簌黄沙如雨,暗中巨物如伞,宁和在无边无际的伞盖间跳跃而行。

    不久,忽见得有两只伞盖凑至一处,且一柄高一柄矮,高的那盖大些,正好遮在上头,叫下方矮的那柄伞盖上干干净净,一点儿沙也没沾上。

    宁和就跳了过去。一落地,就听得“噗叽”一声轻响,像踩在了什么水洼泥坑里。

    宁和落得已算轻盈,可脚下之处仍是瞬间被踩出了一个小坑,粘液渗出来,顿时弥漫出一股腥闷之气来。

    有毒!

    宁和被那气息一扑,整个人当即便觉脑中一阵发晕。心下大骇,拔腿就想走。可用了些力,却一下没能从那粘液中拔出脚来。

    太重了,鞋底像是被黏在了上面,非得使上十成力道才能拔出来。这么短短耽搁了一下,宁和便被迫吸入了更多的腥闷毒气。

    头晕,胸口发闷……连经脉之中的灵气流转都变得迟缓了起来。

    宁和脸色难看,一转身逃出十数丈远。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是想明白了:这些像巨伞一样的东西通通是有毒的,就在它们体内蕴藏着的那些粘液里。毒性

    极剧,嗅闻一时三刻恐怕就能要了一个金丹修士的性命。而这漫天的黄沙,恰能对那毒起到隔绝之效。

    故而,踏在沙上是安全的。但那伞般巨物通身粘液,柔软无比,轻轻一压就要渗出来。若外头的黄沙被润透了,恐怕便不再起作用了。

    宁和闭了闭眼睛,努力压下那种恶心欲呕的痛苦,一边继续轻盈地在一顶顶“伞面”上跃动。踏着沙子,每次只踩一下,正如飞鸟踏雪,在沙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

    这些巨伞状物彼此离得很近,最长也不过三五丈远。这样近的距离,对如宁和这等修行之人来说,如履平地。因而她控制着速度,还能一面跳一面调息,又从乾坤囊里拿出水葫芦仰头灌下半壶。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

    宁和轻呼一口气,抬袖擦了擦浸满汗滴的额角,这才终于有功夫抬头四顾。她方才什么也没看清,全凭本能在前行,也不知跑出了多远,可现下一抬头,却见周围仍是一样的巨伞与黄沙。四下漆黑,无有尽头。

    宁和叹了口气。这么跳来跳去的,总归比起在外头耗费力气些。且此间漆黑闷热,又无处可歇脚,一刻也不能停。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就这么过了三两日,宁和满头满身都是沙,形容已是狼狈至极。前方仍是黄沙伞盖,不见丝毫变化,直叫人生出种仿佛仍在原地的错觉来。

    宁和也试着找过别的路,头顶上是密集的沙漩,她便转道向下。一重又一重的伞盖有高有低,仿若阶梯,宁和踏着往下走,然而只片刻后便再走不下去了。

    只因那些巨伞状物越是往下的部位里,似乎就越湿润,里头蕴藏的粘液就越多,浓稠得叫那黄沙都盖不住了,丝丝缕缕的潮湿腥味儿逸散出来。

    宁和猝不及防,兜头吸了一口,险些栽倒下去,赶忙掉头跑回上方去。

    于是上不去,也无法往下走,便只能继续横着跑了。

    地下不见日月,宁和也不知道自己赶了有多久的路。哪怕有那黄沙隔着,同处一室,这地底下的空气里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毒。时间一久了,她的脑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昏沉。

    宁和心知这样下去不成,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正埋头苦思,忽有一日,她正运气调息着,不经意间一抬头,竟看见极远处似有团隐隐约约的青光。

    宁和身形一顿,便掉头朝着那方赶去。起初她怀疑过会不会是自己毒昏了头产生的什么幻觉,等离得近了,却听见了模糊的人声传来。

    这有人!

    宁和顿时精神一振,脚程也加快许多。

    更近了,也终于听清了具体的说话声——

    第一句是个年轻男声,清朗带笑,听来很是耳熟。说道:“我何曾骗你。你看,这不就来了?”

    宁和还未反应出这声音是在何处听过,迎头就见一道硕大黑影扑面而来。

    宁和下意识往旁一让,那黑影便也跟着停在了面前,开口朝她道了句:“老师。”

    宁和眼睛微微睁大,惊喜不已:“阿皎??”

    黑影应了一声,化作人形,朝她欠身一礼,声音低哑,一双绿瞳莹莹有光。正是那黑蛟宁皎。

    宁和落在近处的一张伞盖上,这回也顾不上多停了些时候了,急问道:“你怎在此?青云顶……难不成还未关闭么?”

    宁皎说:“等你。”

    又说:“不知。”

    宁和有满腹的疑问。

    然此地实在不是叙话之所,刚说完一句,脚下已隐隐湿润。宁和不得不纵身跳至了另一处,才又问道:“那熹追呢?熹追何在?”

    宁皎这回说:“她已出去了。”

    想了想,补充了句:“青云四盟中人,还活着的,皆已被送出青云顶。”

    宁和听了,心中下意识生出几分欣慰来:阿皎如今对答流利,甚至还多说了两句,倒与常人看着也无异了!

    她脚下一动又换了一处,奇道:“那你又缘何没有一同出去?”

    宁皎两眼望着她,陷入沉默。似乎在思索着要怎么说。

    这时,旁边插进来一道声音,十分稀奇地问道:“你问话便问话,却为何总要兔子似的跳来跳去那?”

    宁和吓了一跳,才想起自己见到阿皎心情激荡,倒把先前出声那另一人给忘了。此时定睛一看,顿时呀了一声:“前辈!”

    竟是先前登仙梯之时遇见的那位青衣道人!

    只见那道人仍是一身青衣,手中拂尘雪白,于半空之中翩然而立。姿态闲适,周身灵光浮动,四面黄沙如雨,却毫粒也沾他不得。

    青衣道人笑道:“我当你眼里只瞧得见那小蛟,原来倒还认得我。”

    宁和脸上一红:“前辈说笑了。”

    话间,她又换了处地方。

    青衣道人实在纳罕了:“你究竟在蹦跳些什么?你又非幼童,莫不是还要玩闹不成?”

    宁和被他说得面皮发窘,忙解释说:“……这沙下有毒液,久踏则浸出。”

    第七十八章

    “沙下有毒液?”青衣道人愣了一下, 将头转过来,将被云雾遮掩着的脸面向宁和,咦了一声:“贫道记得, 你是同那金虚派那小丫头一起来的吧。怎么, 她竟什么也没告诉你不成?”

    告诉我什么, 此地莫非还有什么玄机?

    宁和也愣了一下,才认真地同他解释道:“我二人本一路同行, 去处也早已说定,是去器道之七层取得那七色玲珑宝珠。熹追向来话少,到得一处,才会同我尽说此地须得注意之项。未曾料到后来竟会彼此分散,实在怪不得她。”

    青衣道人听她说起先前与同行分散之事,立马轻咳了一声,点点头道:“好罢,你说也得有理。小书生,此处乃是器道之第六层,沙菇田。至于你先前……过万仞峰时那事儿,左右你如今也到了六层, 便就全当闯了一回关。该给你的,不会少你。”

    “沙菇田?”宁和念了一遍这名字, 又疑惑道:“过万仞峰时?这万仞峰又是……?”

    “就是第五层。器道第五层, 是为万仞峰。”青衣道人又是一阵摇头叹气:“连这也不知!那金虚派的小丫头这是事不到临头不吭声啊!你这小辈也当真心大, 便不怕她坑害于你?”

    宁和微微一笑,摇头道:“熹追不会的。”

    “不会?”青衣道人笑道:“你怎知道她不会?兴许她是怕一下都告诉你,你不再需要她, 不肯帮她夺宝,自个儿跑了!”

    宁和仍是摇头, 只说:“我与熹追相知,以她品行,断不会如此。”

    “相知?知人知面难知心。”青衣道人说,“便当她不会,你又安知金虚派不会?多年筹谋,所图必重,你一个外来之人,安能不做防备?”

    宁和闻言,认真想了想,说道:“若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唉!”青衣道人叹了声:“你这性子,早晚要吃个大亏才知道厉害。罢了,左右以你运道,吃了亏想来也总能逢凶化吉。受点教训也好。”

    宁和眼观鼻鼻观心,由得他说。

    她心想:自己与熹追相处多日,自是明白她的,不会多作它想。但这青衣前辈却不了解熹追,故而有此一言,也是对自己的一片关怀之意。

    那青衣道人看她这样子,气道:“罢了罢了!你这书生年纪轻轻就长了一副榆木脑袋,贫道懒与你多费口舌,倒像我徒作小人了!”

    听这道人语气已有几分薄怒,宁和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前辈教训得是。不知……不知前辈说此处名为沙菇田,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青衣道人瞥她一眼,倒也答了。说:“名为沙菇田,自然种的是沙灵菇。沙灵菇味美,有调养灵体,延年益寿之效。”

    “沙灵菇?”宁和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豁然将目光落在了周围那些巨伞

    之上。这些巨伞,竟是一种菇类?

    是了,生于地底,呈伞状,又长得一身粘液,倒是十分合理,只不过自己先前从未往那处去想罢了。

    可这灵菇之毒如此之烈,却不知要如何食用?宁和这么想着,也就拿疑惑目光望向青衣道人。

    青衣道人说:“沙灵之菇,非遍布火毒之黄沙之中不可生,生而体被烈毒,唯中间半尺白芯可食。食之,则可不受黄沙菇毒之害。”

    原来是这样,宁和恍然。

    青衣道人哼笑了声,道:“此事四盟之中皆有记载,来得此处却全然不知的,也就只你一个罢了。”

    宁和露出苦笑,拱拱手道:“幸而得了前辈指教,否则和怕是还得经受几番波折。”

    青衣道人对她道:“此关所考之处,一在过黄沙,二在取那白芯。如今你黄沙之关已过,便自去试剖一段菇中白芯出来。”

    宁和点头,感激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青衣道人将袖一拂,微微别过脸:“不必多礼,贫道也是念在……咳,总之,你与那金虚派女娃分散,也算遭了无妄之灾。如今贫道便将此间应知之事尽都告知于你,我知道的,总不会比她的要少!”

    宁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流露出了一点好奇之心,试探着问道:“前辈……莫不是与庄兄认识?”

    青衣人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不该问的别问,做你的事去!”

    好罢。

    宁和叹一口气,拔出腰间寒水剑,依言将目光落到了周围的丛生的“巨伞”之上。

    一旁静静立着的宁皎此时无声上前一步,道:“我为老师取来。”

    说罢一抬手,苍白五指上顿时浮起一团乌光,隐约现出是蛟爪之形,就要往近处一株巨伞上抓去。

    青衣道人顿时不满地道:“此与舞弊何异?”

    宁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青衣道人乐了:“你这小蛟,还瞪我。”

    宁和朝宁皎摇了摇头:“阿皎好意我知,只是既是试炼,想来也不会太难,还是由我自己来罢。”

    她的话宁皎是听的,便站住不动了。

    宁和整整精神,长剑在手,微微阖目,静静调息片刻,再睁眼时,整个人化作一道白电高高跃起!

    宁皎与青衣道人同时抬头望去。

    只见白光如雪,又似破云天光,在昏黑暗室之中冲天而起。霎时之间,直将此方漫天雨帘般的黄沙都给涤荡一空!

    宁和高举着剑,像握着一把开山之斧,通身灵气急剧上涌,顺着她的手臂朝那冰蓝剑身之中狂灌而去。剑光骤亮,暴涨三尺,有如灵蛇一般向上攀去!

    一丈,两丈……足至七八之丈!

    剑如山峦拔地起,正是宁和在那竹林之中从庄岫云那新学得的剑式之——孤山。

    她当时共看庄岫云使了两遍,心中有几分所得,却还从未试着自己也使出过一回。如今见那灵菇之大有若小丘,而自己的人和剑相较之下是如此之小,心中一动,便挥出了此剑。

    只不过她使出来的孤山,和当时庄岫云用时那直抵苍空之上的滔天剑光,还是差得有些太远了。

    收剑时,宁和微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灵气,朝那剑光落处看去。然后愣了愣。

    她起剑是挑了一株长得格外粗大的菇伞劈过去的,待剑光呼啸而过之后,那处简直像被一柄巨锤砸过,不仅原有那株,连旁边几株也都被波及,一时间碎末四溅如雨,毒汁泼洒如浪。

    宁和没料到这剑有如此威力,来不及反应,就叫扑面毒气熏得脸色发绿,不得不转身仓皇逃去,一直跑出了数里去,才终于得以有机会停下来抚着胸口喘了口气,闭紧双目,竭力压制脑中翻腾着的眩晕之感。

    “使得倒也还算不错了,只在精准上差了些。”耳边传来青衣道人的声音,轻叹了声:“我竟没想到,他居然会教你这个。”

    宁和咳了两声,勉强张开嘴,刚想要说话,唇边却被递过来了什么东西。冰凉软滑,顺着唇瓣一下就滑进了口中,与舌尖一触,一股难以形容的清甜滋味顿时蔓延开来。

    宁和只觉得神智当即一清,睁开眼来,见面前立着的正是宁皎,手中捉着一截白段之物,微举着,似乎还要继续喂给她。

    宁和见了,也猜得出是何物,有些好奇地道:“这便是那白芯?”

    宁皎点了点头,把剩下的递给了她。

    宁和摊开手接过来,入手只觉凉气逼人,像握了一捧冰雪。光滑柔软,白玉一般。瞧着不过手掌长的一小段,而一棵灵菇却有数丈之巨,两相对比,直叫人不由心生感叹,也是来之不易了。

    “赶紧吃了。”青衣道人懒洋洋地道,“吃完好办事。”

    宁和依言将那白芯塞入口中,三两下咽下去,问道:“不知前辈欲叫晚辈去办何事?”

    “不是贫道叫你办事,”青衣道人道:“是你意欲办何事。”

    宁和面露不解,不知他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有些犹豫地道:“这……”

    青衣道人问她:“你可知,如今九九之期已过,青云顶已然关闭?”

    宁和点头。她数着日子,自然是知道的。

    青衣道人问她:“那你可想过,你要何去何从?”

    宁和说:“晚辈自是想要离开的。但若是出不去,却也为之奈何。”

    青衣道人问她:“你非要出去做什么?我这青云顶灵气之丰,更胜世间数倍。一应宝物,于你可谓取之不竭,你何不……”

    说着,他忽然顿了一下,说:“啊呀,也对,这话,想来那庄岫云必然已同你说过一回了。”

    宁和面露苦笑。

    青衣道人啧啧两声,看着她:“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走了?”

    服下那截白芯,可谓有立竿见影之效,宁和如今通身畅快,只觉此处毒腥之气于自己已是再无影响。

    她如今立在一处灵菇上,闻青衣人此问,朝青他拱了拱手,郑重道:“不瞒前辈,和如今虽机缘巧合入了仙门,然晚辈自知尘缘未尽,心中还有牵挂,一心只想要回乡去。”

    青衣道人叹了口气,说:“凡人一生不过百载,到时黄土一杯,不过徒增伤感。你又何苦来哉?”

    “这话,晚辈先前也曾想过几回。”宁和说,“后来觉得,既是来日之愁,那便来日再思。今日之宁和,只思今日之事。”

    青衣道人听了,像是笑了一声,说:“好,好个只思今日之事!这话有意思。好,那就随你去罢!”

    说完,他猛地将大袖一挥,转过身,袖口直指那漆黑一片的远处。

    四周黄沙如雨,却片粒也沾不得他身。

    只听他说:“小书生,我便给你指一条路。我问你,你可知这青云顶,统共有九层之数?”

    宁和点点头:“和曾读过一本《青云山简录》,书中有述此言。”

    “哦?”青衣道人听了,饶有兴趣,问道、“《青云山简录》?里头都写了些什么?”

    宁和略作回忆,道:“书中说,青云顶共分七道九层。入顶着若到得第九层,进得顶中最高之处,可得青云榜,榜中藏有登仙之秘。”

    “登仙之秘?”青衣道人笑了,“他们是这么说的?”

    仙人之说,人人向往,宁和自然也不例外。如今听这青衣道人语气,似知内情,便忍不住问了句:“前辈如此,莫非此言非真?”

    青衣道人看她一眼,语气之中似有笑意:“说是登仙之秘,倒也不假。怎么,小书生,你也想得那青云榜吗?”

    宁和却摇了摇头,回答说:“只是好奇罢了。人生有好奇之心,故而有求知之心。和之欲乃在见天下之玄奇,至于其是否归于我手,倒不必强求,顺其自然即可。”

    “既然如此。”青衣道人听了,说:“那你便去瞧上一瞧罢。”

    他笑中几分玩味:“就当满足你的……好奇之心。”

    宁和愣了愣,心中

    微跳:“前辈此言何意?”

    青衣人说:“你读这么多书,话都听不明白?贫道说什么当然就是什么,不过是叫你一观青云榜,小事尔。不过……”

    宁和也知道他显然是故意如此,有些无奈,却也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问道:“不过什么?还请前辈解惑。”

    青衣人对她的配合很满意,甩了甩手中拂尘,转头道:“不过呢,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青云顶有青云顶的规矩,贫道也不好例外,只好叫你按规矩,再去闯过那七八/九三层,就可以去见那青云榜。”

    宁和面露苦笑,这……哪是那么好闯的。

    他说:“你若做成了,看完青云榜,贫道便送你出去。若做不成……”

    做不成怎样?宁和不由得一双眼微微睁圆,屏息以待他的后话。

    她虽不畏艰险,可也有几分自知之明。那金虚派举一派之力,欲叫熹追上七层取宝珠,尚且需得几番筹谋。而如今这青衣前辈开口就是要自己直闯九层,却是何等之难。

    青衣道人一转头,正瞧见她睁大眼等着的模样,动作微顿了顿,偏就不继续往下说了,而话锋一转,笑着问道:“小书生,你来猜一猜,这千年来得见青云榜的,共有几人?”

    宁和叹了口气。

    她想了想,千年之久……犹豫片刻,随口猜了个:“七人?”

    青衣人道人直摇头:“多了多了!”

    宁和道:“五人?”

    青衣道人仍是摇头:“多了。”

    宁和又道:“三人?”

    青衣道人还是道:“多了。”

    宁和惊讶:“竟只得一人?”

    青衣道人哈哈大笑:“还是错了!一个也没有!”

    他笑得开心,宁和却笑不出来:“………”

    青衣道人见了她的表情,更是大乐,又笑了好一阵,才道:“你若做不成,要么,在此处陪着贫道百年,等到下一回青云顶再开之时。要么……”

    还来……

    宁和心中忍不住腹诽,却也只得眼巴巴等着。

    “要么,”青衣道人故作沉吟好一会儿,才将手中拂尘一抬,雪白的尘尾唰地自宁和脸侧轻轻擦过,逗弄似的来回扫了扫,哈哈笑道:“要么你求一求我,贫道心情好了,没准也放你出去!”

    宁和听了,哪还不知这道人从头至尾就是在拿自己逗着顽,心中好生无奈:“前辈……”

    “怎么?”青衣道人说,“你难道连试都不愿试上一试,就要求我了?”

    宁和长叹了口气,拱手一礼:“自是要试一回的。”

    青衣道人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拿尘尾指着下方:“这才像话。行了,你去吧,这层出口就在这下头!”

    宁和点点头,转头朝一旁的宁皎唤了声:“阿皎。”

    阿皎自然是要同她一起的。

    宁皎应了声,身形一晃便跟在了她身侧,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

    二人正要动身下去,却又被叫住了。

    “你们这就走了?”青衣道人问。

    宁和不解道:“不知前辈还有何吩咐?”

    “我这灵菇于修行之人大有好处,你也尝过了一回,应已有体会。”青衣道人抬袖示意了一下周围,问:“难得能来一趟,你不摘上一些,便要走了?”

    宁和说:“此为前辈之物,晚辈取其一解毒即可,怎可多拿……”

    “好个小迂腐。”青衣道人笑道,不以为意:“叫你摘你就你摘,恁的多话。”

    他指了指宁和,说:“你去摘,正好也练练你那新学的剑法。自己去,别叫你那小蛟帮忙,把他留在这儿,也陪我说说话。哎,这小蛟,又瞪我,哈哈,贫道就喜欢你这脾气!”

    宁皎冷着一张脸,一双漆黑如墨的双瞳盯着他,目光里似乎隐隐带着几分杀气。

    宁和沉默了一下,默默地提着剑走了。

    第七十九章

    黄沙闷热细密, 虽然压得不算很紧实,但人裹在里头也只能闭着气,眼睛也无法睁开。宁和如今腹有金丹, 靠一股灵气撑在胸中, 在这沙下撑上个几柱香时间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沙子里到底不比平地, 行进艰难,宁和不得不拿剑在身前不断劈砍着开路, 才能顺利往下潜去。

    这黄沙不知积了有多少岁月,简直有海那样深不见底。宁和一路劈沙而行,还得小心避让着使自己不至撞上沙中埋着的灵菇茎身,实在不易。

    不过宁和心情倒是还算平静的,青衣前辈既然说了出口在这下面,想来总会到的。

    她能感觉到阿皎就跟在自己身后,因而每每挥剑的力道总是尽可能地重,想着把空挡清大些,生怕自家学生叫沙给埋了。

    然而这段路倒也没有想象中的难熬,宁和只觉得在自己仅是略感到憋闷的时候,眼前忽然一花, 再睁眼面前就已经是那熟悉的弟子殿了。

    脱离了沙体通身一松,连带着那些腥甜之气也都一扫而空, 宁和心情颇感舒适, 掸掸衣衫, 面上露出些笑意来。

    一边回过头:“阿皎,你可——咦,前辈?”

    宁皎方才跟着宁和钻沙子时, 大约为了方便,是以蛟形在游走。如今出来了, 就又换回了人形。落地立在那儿身量昂藏,一身黑袍片粒黄沙不沾,虽然一张脸上依然一片冷漠没什么表情,但胜在面白如玉,看着倒也是俊美郎君一位。

    不过宁和此刻的目光却未曾在他身上停留,而是落在他身后几步外手持拂尘的青衣人身上。

    宁和很是惊讶:“前辈您这是……要与我二人同行不成?”

    青衣人看着她,笑道:“怎么,你不乐意?”

    “前辈哪里的话。”宁和忙道,“前辈愿意相陪,晚生自是不胜荣幸。”

    “我跟着你,自是为了帮你。你既什么也不知,比起旁的那些知道的,说来倒也不甚公平。贫道既然说了要将此间之事都告知于你,自然得一路跟着,提点一二。”那青衣人轻笑一声,“好在你这小书生倒也不算惹人厌,我这些年天天在这山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来同你说说话也好。”

    “这是再好也不过了,”宁和听了,顿时面露感激之色,拱了拱手道:“有劳前辈了。”

    “行了行了。”青衣道人挥了挥拂尘,点点后殿九重阶的方向,“赶紧自去吧,拿了东西好上路。”

    “是。”宁和喏了一声,又回头朝宁皎招了招手:“阿皎,快来。”

    这九重阶按理说是来了弟子殿的都可以上阶取一样,见宁和叫她那蛟学生一起上去,青衣道人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这第六层的玉阶里,房间似乎要比先前的来得大上了许多,一副副架子连排纵横,整整齐齐地摆着,几乎不见尽头。依旧是有木架子、铁架子、玉架子,架上各色物什或珠光宝气、或光华内敛,各有样式,直叫人目不暇接。

    乍见此处这满室琳琅,尽管也不是她的,但宁和仍然感觉十分愉悦。对着这些好物,可比在黄沙里打滚要来得叫人舒心多了。

    她站在原地,心中思索了片刻自己有什么需要的。法衣,身上这件尚还能穿;剑,也有熹追送的寒水剑。此处新鲜东西倒是多的很,笔墨挂画、书册奇玩,样样都精美得很,叫宁和也忍不住多看几眼。然而此时到底不比平常,还是选些必须的为好。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既然没什么缺的,那问问阿皎也好。

    宁和便转头看向身旁的宁皎,温声道:“阿皎,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要么选件法衣吧。”

    宁皎本来目光正望着前方某处,听见她说话,侧过脸来,一双碧翡般的眼眸冷冽湛然,有若一汪寒潭。

    他道:“无须。我这一身皮在,已胜过许多外物。”

    顿了顿,又说:“老师想要什

    么,我为你取来。”

    他之前被那伏风门的程景仁拘着时,那人恨不能一人拿尽所有宝物,只有吩咐他拿这拿那的,从没有问他要什么的时候。

    他不肯给,他就偏要拿。最开始是不懂得,后来等他明白过来这东西原该是来者一人拿一件的时候,宁皎拼着挨他一鞭,也不肯再拿程景仁要的,而去给自己选了本法门,藏进鳞片里打死也不肯拿出来。

    合该是他的,那就谁也别想抢走。

    但宁和是不同的,她若想要,他就愿意给。

    宁和听了,却摇了摇头,说:“再硬的鳞甲,也总有磕伤碰伤的时候。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这青云顶中危险重重,能多护上一层,也是好的。你还是拿一件吧。”

    宁皎幽绿的双眸里掠过一丝茫然。他是跟着宁和学了几个字,读了几页书,这几日也能寻常说些话了,但句子一长,却还是听不太明白。尤其宁和还顺口引了两句孟子中言,就更叫蛟难懂了。

    宁和也反应过来,一边引他去挑法衣的,一边顺口同他解释了一番:“这话的意思是说,提前做预防,才能够避免在祸患到来了之后悔痛伤心……”

    放法衣的架子足有好几排,有金丝银线、珠玉以饰华丽非凡的,也有素净淡雅多绣暗纹的,宁和也看不出哪件好,便让宁皎自己取一件。

    宁和说话,宁皎通常是不会反驳的。他在几个架子间走了一圈,手里拿了件纯黑的、同他如今身上穿的瞧着别无二致的回来。

    宁和看了失笑,心道却也是蟒兄会选的风格。

    虽然已经十多年过去了,一人一蛇也早已与从前不同。但看到宁皎,她心里想起来的总是那日在村里头,她久别归家,掀开米缸,乍然间见到的那尾双瞳碧绿的大黑蛇,与她朝夕相伴多年的“蟒兄”。

    宁皎把这法衣拿回来给宁和看了看,见她没有说什么,就当场穿上了,就穿在他那件黑袍子的外头。好在法衣都是外袍制式,再披一件也不显得突兀。

    他选完了,还剩宁和的。宁和低眉想了想,对宁皎道:“阿皎,你可要寻一件武器?刀枪剑戟不拘什么,有件趁手的,也方便些。”

    “无须。”宁皎拒绝了,这回语气更为笃定,说:“我有鳞有爪,更有绞杀之能,用不着那些。”

    也是,阿皎蛟躯如此强健,若硬要学人用刀剑,也许反而妨碍。

    “既如此,”宁和道,“那我就选一瓶丹药罢。前路莫测,以备不时之需也好。”

    这屋里放丹药的架子多得很,宁和一瓶一瓶的把名字看过去,谨慎对比几番,选了瓶看起来像是伤药的。

    碧蓝色的细口小瓷瓶,瓶子上写着“春灵回脉丹”。宁和拿起来的时候,还偷偷拢在掌中摇了摇,觉着里面约摸是有好几颗的。

    这就好,多些也够用。她心想。

    拿了东西,二人自然就要出去。宁和一边小心地把这小瓷瓶装进自己的乾坤囊里,一边想起来问宁皎道:“说来,阿皎,你是怎么跟那青衣前辈走到一路的?那日失散,你和熹追如何了?”

    这话她方才见面时就问过,只是宁皎当时没回答,后又有那青衣道人插话进来,便没继续下去。

    宁皎说:“那日我从石缝里出来,不见你,只那祁熹追在外边。她看见我,问我你在哪儿。我发觉你不见,自要去找,她却拦我,不叫我走。”

    他神色漠然:“我俩打了一场。”

    宁和:“………”

    宁和面露苦笑。也不是想不到,以阿皎和熹追的性子,还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两个都不是好脾气的,有她在时还好,若剩他俩单独相处,怕是过不了一时三刻就要闹起来。只是没想到能这么快,她才刚不见,这就能直接打起来。

    “这……”她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这又是何必。还在青云顶中,怎么就能动起手来。没受伤吧?”

    “二者相搏,哪有不伤的道理。”宁皎说,绿眸中掠过一缕戾气:“她也未曾好到哪去。”

    宁和顿时一惊:“这,你俩还打伤了?伤到何处了?”

    她伸手拉了宁皎的胳膊一下,把人拉到面前,想要查看一番。

    宁皎没有反抗,顺着她的力道转到她面前来,口中说道:“已过去许久,早已好了。”

    宁和闻言动作一顿,面上微讪,也是,她忘了,这都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便是有什么伤也该养好了。

    她放下手,理了理袖子,叹道:“你呀,当少与人争些。若无必要,些许小事便是争赢也好,争输也好,都不过徒添一腹闲气罢了,何苦来哉?有这空当,多读些书,又或者多修行片刻,岂不更好?”

    宁皎微微垂目,说道:“我知道了。”

    这种事,二人对错实难说清,事情已过了许久,熹追也不在这里,宁和便也不再多说,又问道:“后来呢?”

    “祁熹追走了。”宁皎说,“我本想回去找一找你,只是此处许进不许退,便只得在原处等。直至青云顶将关,这青衣道人有一日忽然出现,问我缘何在此不前。我说在此等你,他便让我跟着他。”

    宁皎面色一贯冷然,宁和也都习惯了,没看出什么。但其实他没说的是,那青衣道人出现的时候,问完先是嘲笑了他一番:“古有刻舟求剑,你是刻地寻人,她既不见了,又过去这么些日子了,你原地等着又有什么用?你这小蛟,刚修成人身没多久罢?还不太灵光,不太灵光啊!哈哈!”

    若不是听他说除了跟着他,自己绝不可能寻到人,宁皎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跟他走的。

    第八十章

    这是宁和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清澈的水。

    蓝天之下, 那透明的水体澄澈得没有任何颜色,每一缕波纹都精灵可爱,好似这世上最剔透的翡翠。一眼望去, 那池中几乎是空的, 池底下的一分一厘都在晴朗日光之中纤毫毕现。风和着水气送入肺腑, 直叫人心旷神怡。

    在走出殿门前,宁和从未想到能见到这样的一幅场景, 毫无防备,一时只能呆立原地。

    这回的弟子殿是在一处山崖上,宁和在殿中时还未察觉,只觉得外头光线像是颇为明亮。走出来,两侧先是有段山壁,既高且窄,几乎有点像是先前的万刃锋一段,但要宽一些,也短得多。出口处就在百十步外,能看见有天光洒满,晴空万里。

    一行人走在岩壁中间, 宁皎向来是无问不开口的,青衣道人漫不经心的, 坠在最后面。宁和心神系在前方, 只想快些过去, 也没有说话的兴致,于是一路沉默着。

    等终于走完这一段,转过角来, 便一下走进光里。豁然开朗,一抬眼, 就撞入这汪池水。说是池,其实说湖也可。这水面之宽,前后有数百丈,只是水浅,因清澈见底,所以一目了然,人走进去也大约只没到胸口,又觉得用池更恰当了。

    这是一片山崖,三面绝壁,只这一小块平地,平地上嵌入了这样一汪池水。

    但这水却绝不是最引人注目的,人从转角走出来,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水中间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极为巨大的树,宁和从未见过这样大的树,树身之粗,恐怕非数百人不能合抱。高逾数十丈,擎盖如伞,好似那天际飘下来的一朵红云。

    这是一株奇特的树,不仅因为它的大,还因为它褐色的树干上生长着的是一片纯正的红色,远远的也不知是花还是叶,灿若朝霞,不生一点杂色。那漫天瑰丽的红艳,几乎让人呼吸亦为之所夺。

    宁和看得目不转睛,心潮澎湃,当场就想吟诗一首:“接天红叶……”

    然而才刚开了个头,一抬头,只见左侧宁皎,右侧青衣道人,二人四目皆侧目望来,顿时卡壳。宁和这才想起身在何处,面上一窘,忙低咳一声,装

    作无事发生:“嗯……此处甚美,甚美。”

    青衣道人一笑,笑容中倒隐隐有些怀念之色,道:“贫道年轻的时候啊,也曾像你这样,走至何处,总要作些诗赋。”

    宁和听了眸光顿时一亮,忙道:“前辈游历丰富,想来诗才定是非同凡响,可否容晚生拜读一二?”

    “无甚好读的,”青衣道人说,“你有这功夫,不如听我同你说说这落凤台。”

    落凤台?宁和心想,不知和青云山上的那落凤坡可有关联?

    只见青衣道人用拂尘点了点那巨树的方向,道:“此树,唤名石梧桐,极难生长。”

    说到此处,他脸上流露出几分自得,说:“我这一棵,可是好生养了千年才得如此之大。怎样,小后生,你在别处可见过养得这样好的?”

    宁和活了这三十来年,也就只见过眼前这一棵这所谓的“石梧桐”,哪能比较个什么。不过她倒也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此树之雄伟,实乃和生平所见之最。尤其那满树红叶,鲜亮夺目,灿若云霞,实在漂亮得很。可见前辈善弄花木,技艺高超。”

    “红叶?”青衣道人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那可不是叶子。”

    “原来是花么?”宁和忙改口:“花就更美,这花开一树,更难得全无杂色,有稀世之美。”

    “非也,非也。”青衣道人仍是摇头,“也不是花。”

    “那是何物?”宁和朝那巨树方向望了一会儿,“难不成是果?瞧着也不像。”

    以她如今的目力,哪怕隔着这一池水,却也能看得明了。那树枝上擎着的红艳分明是细长的、圆片状的,怎么看,还是像是叶。

    青衣道人说:“你走近了看看便知。”

    是打定主意要卖这个关子了。

    宁和无奈,也就抬步准备往那巨树下一行。

    这层正是熹追领金虚派之命前来取那玲珑宝珠的第七层,想也知必有险要。此间地方不大,除了池水,就只剩中间这棵巨树。池中一目了然,里头空无一物,那其中关要,想来就在那巨树身上了。因而无论如何,也该是要去走一遭的。

    这汪池水将整个平台占得满满当当,只边缘有丈来方平地,中间却全然是水,是一条路也没有的。宁和想要过去,就只能走水中过。

    她走到池水边,踌躇了片刻,弯下腰,试着用手触了一下那水体。出乎意料的是,这水竟然是温热的。包裹着皮肤暖洋洋的,很是舒服。

    宁和舒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打算把鞋脱了再下水。

    一旁的青衣道人见了她的动作,惊道:“等等,等等!你不是要——下水吧?!”

    宁和解靴的动作一顿,不解地回头:“这,可有何不妥么?”

    “你——你是个修者啊!”青衣道人简直匪夷所思,“难不成你连御器也不会?”

    “这……”宁和目光歉然:“晚辈还未曾学过。”

    青衣道人这时也想起了面前这小后生的情况,好像是刚入道不久,连这身金丹,也是在前头爬那登仙梯的时候成的。

    青衣道人长叹一声:“想频道也算门徒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沦落到教人御器而行的地步。”

    宁和微微睁大双眼,愣道:“前辈的意思是……?”

    “傻愣着做什么,”青衣道人没好气地道:“还不快过来。”

    宁和大喜,忙折身回去,走至青衣道人面前,郑重地躬身一揖到底:“多谢前辈教我。”

    这青衣道人修为何等深厚,愿意指点自己一二,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

    青衣道人受了她这一礼,说:“你是学剑的,御剑而飞,乃是基础之技。你的剑呢,拿出来。”

    宁和忙把寒水剑拔出,握在手中,抬眸望着他,屏息以待。

    青衣道人的目光在她的寒水剑上略略一瞟,露出几分嫌弃之色,但也没说什么,只道:“手臂抬起来。”

    宁和依言照做,眼睛注视着他的脸——上的白雾,心中忍不住腹诽了一句,前辈这覆面之术当真玄奇,既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具体长相,却又叫人能隐约察觉其面上神情,似掩非掩,若存若无,实在神异。

    “御剑者,先将手中之剑打出。贫道教你三道诀:一曰疾,二曰轻,三曰煞。疾者,迅捷若流星也;轻者,飘摇若鸿毛也;煞者,攻敌于己未至也。”青衣人说,抬手将他手中那柄拂尘轻轻一抛,使其悬在掌心:“便以此物为例,你且看好了,这第一道——疾!”

    一道灵光随着话音自他掌中打出,打在那拂尘身上,顿时有白芒一圈自尘柄渡自尘尾,整柄拂尘微微颤动起来。

    “法诀打出,其便与你心念相连矣,可御之而行。”青衣道人说着,指尖微微一扬,那拂尘便随他心意上下翻飞,“然若要长久而行,一口灵光自是不够的,需得你以自身灵气供之。气从丹田出,沉至膝阳关,继而下行至足照海,自足心处出,灌入剑身之中。”

    “同时,”他朝着宁和走出一步,身形贴近,一指点她右腕:“先前法诀亦需捏住,方可时时控其快慢走向,使其如臂指使。”

    宁和怔了一下,只觉得腕处轻轻一凉。像是从前见似要下雨时伸出手腕,零星落在皮肤上的一滴雨。这是她头一回和这位青衣人贴得如此之近,虽然也只是擦肩而过一般的距离,但却好已像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

    冷的,空悠悠的,像山林间吹拂的风。

    青衣道人察觉她走神,顿时不满:“你这后生,不知珍惜!你可知多少人求贫道一句话而不得,你倒好,还走起神来!”

    宁和一下回神,赶紧连连告罪,说了好几句,好一番才叫他不再计较。

    “贫道只教三遍,你若不会,我也不再教了!”青衣道人气哼哼的,又再使了两遍“疾”字诀,便当真开始教下一个:“这第二道,轻,看好,着!”

    白光没入,那拂尘重又颤动起来。只是这回颤得似乎要轻得多,有种悠然的韵味。

    “这轻字一诀,不比疾之诀快,亦不比煞之诀凌厉,但胜在耗费极小,乘风借力,动静也小。你若要长久赶路,又或是什么特别之场合,也是合用的。你可明白?”

    宁和点头:“晚生明白。”

    “好,贫道还是使三遍,看着!”青衣道人说。

    宁和屏息凝神。

    学这运剑法诀,不同于武学招式,看的是灵气的运转与走向,就这么光看着学,非绝佳敏锐者是万不能学会的。寻常师徒教授,不说手把手,也是要将个个节点掰碎了讲解一番的。

    但宁和不知道这一点,没人教过她,她以为修行者们都是这么学的。

    而这青衣道人,则就纯粹是存着为难之心,想看她求自己罢了。

    “好了,可看明白了?”青衣道人说,然而将手一收,根本不给宁和回答的机会,又开始教下一诀:“这最后煞之一诀,为三诀之中最难。御煞剑而行者,足踏剑之锐意,等闲有冲撞拦截者,顷刻即伤。”

    说着,轻轻一挥衣袖。这青衣道人的动作的确是极轻的,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像只是在扫落衣裳上的微尘。

    但此刻在他身旁站着的宁和却在一瞬间脑中陷入一片乍白,整个人好像寒冬腊月里被丢入冰泉那样从头冻到脚,连呼吸都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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