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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何为咸鱼你刚才是在盯着人家姑娘看?……

    张月盈赶到花月阁时,正逢张月芬从内宴出来,手中捧着一朵姚黄牡丹,嘴角不经意上扬,带着些许自得。

    不枉她费心打听到太后年轻时便为先帝作过此舞,又特意将衣服与她相似的张月盈提前支开,总算是没有输给冯思静。

    她望向桃林之中,目光逡巡片刻,几息后,略带失望而归。

    “恭喜四姐姐了。”张月盈正面迎上她,一身红衣烈烈,宛如秋日里最艳的枫叶,面容灿然生光,容色绝丽,娇美无比,“得太后娘娘赠花,日后必定通达无比。鹧鸪,将东西拿上来。”

    她打开匣子,露出里面的木樨玉簪:“长幼有序,四姐姐这样讲规矩的一个人,妹妹我更不敢私自越过你,只是晚了这么些天,四姐姐怕是等烦了。”

    张月芬眼中

    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深深的疑惑取代。她明明安排的天衣无缝,不过几支舞的时间,张月盈就算是查也只会查到许宜人的头上。

    张月盈见她表情有异,原本的三分猜测也变成了七分肯定。

    “五妹妹……”张月芬欲要解释,却被直接打断。

    张月盈道:“需知世上并非皆是愚人。四姐姐也是打量着我平日里不争不抢,默不作声,就小瞧了我,可我恰恰是个明眼的人。”

    需知观戏最要紧的之一便是有一双慧眼,不然戏中人就只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

    “你要做什么?”张月芬问。

    “四姐姐需知,咸鱼并不代表着无能。”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咸鱼,便代表着谁都能来欺负她一下,大可不必再躺平了。

    张月芬虽不知她口中所指的“咸鱼”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还是本能地感到不妙,直直地看着张月盈。

    二人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旁人看来不过是姐妹二人交流了一番,没有什么特别。

    张月盈将发愣的张月芬甩在了身后,持剑踏入内宴。

    “臣女张氏月盈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叫起后,她缓缓抬头,红衣少女琼英腻云,望之则满室生辉。

    几位命妇交头接耳道:“长兴伯府的这位姑娘倒是头一个穿红衣的,莫要弄巧成拙了才是。”

    半晌,见张月盈怡然不动,太后问:“你为何还不动?”

    张月盈道:“臣女斗胆求娘娘应允二人相助。”

    “哦?”太后表意不明,“你还是头一个敢提要求的。”

    冯思静她们听见里面的动静,免不了担心起来,张月盈怎么突然来了这出,打了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太后娘娘要是怪罪,可该怎么办?

    冯思意按住妹妹的手:“莫慌,人家心里可比你有成算多了。不信,你看——”

    高台之上,欧阳大家似说了什么,太后微微颔首:“哀家准了。”

    张月盈福礼谢恩。

    “臣女所求第一人便是安平候府的冯大姑娘。冯大姑娘琴艺技冠众人,臣女斗胆请之抚一曲《秋风词》。”

    “姐!姐!你快去!”冯思意笑嘻嘻的,推了冯思静的胳膊两下。

    冯思静瞥了眼撒娇的妹妹,无奈地叹了口气,往内宴而去。

    其实她亦看出了长兴伯姐妹之间的峥嵘,即使没有妹妹的请求也会答应,展现她温良品性的同时顺道杀杀死对头的风头,何乐而不为呢?

    张月盈继续道:“臣女所求第二人便是娘娘本人。”

    话音刚落,万籁俱静。

    无人料到张月盈竟会突然语出惊人。

    “张五姑娘你可是逾矩了,娘娘千金贵体,岂是你能指使的?”太后身旁的女官喝道。

    “暂且住口,”太后轻抬素手,饶有兴趣地望向张月盈,“你先说说要哀家做些些什么?哀家再决定要不要罚你。”

    张月盈拿出香粉盒奉上:“臣女别无所长,蒙书院教导,唯在香道上略知一二。请娘娘择几味香料,令其成一味新香,此刻即焚。”

    女官接过香粉盒,捧至太后眼前,太后随意指了其中三样。

    半盏茶后,青花缠枝炉之中,丝丝缕缕的薄雾冉冉升起,好似孤烟袅袅。

    似苦似咸的浓烈香味氤氲而起,“铮”的一惊响,红衣少女玉手抽出剑鞘之中的银剑,手腕轻旋,剑光如电,寒芒乍现。剑光在空中划出一弧,剑光与衣袂翻飞交织,烈烈飞扬,少女的身影如同戈壁沙洲中最红的一抹枫叶。她步履轻盈,身姿曼妙却不凌厉,旋身之间,剑尾所系的一抹红绸飘飞如火,宛如秋风卷起的落叶。

    随着琴音趋平,少女手中剑势稍缓,俯仰回旋间,带起风声如沙,呼啸而过,犹如枫叶随风飘零,却红得炽烈。

    琴音稍扬几拍,随后戛然而止,舞剑的少女也停下了动作。

    一片寂静中,众人都看着正在收剑的张月盈尚未回神,竟从香炉内飘起的青烟中嗅到了一抹余味的甜。

    还是太后最先回过神,惊讶出声:“你去过凉州?”

    张月盈抿嘴一笑,答道:“禀娘娘,臣女生于京城,长于江南诸暨之地,未曾有幸见过边地美景。”

    太后眼中喟叹转瞬即逝,看向张月盈:“上前来。”

    张月盈向前走了几步,垂下头,视线里现出一截墨色绣凤纹的衣摆,在她面前停驻了片刻,发间骤然一沉。

    张月盈抬起头,欧阳大家朝她点头道:“还不快谢过太后娘娘赐花。”

    “蒙娘娘赏赐,臣女不胜欣喜。”张月盈稽首。

    而后,太后又再赐了一朵芍药给冯思静,才令二人回去。

    如阳郡王妃见外甥女多得了份赏,喜得眉开眼笑,将贴身丫鬟唤道身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方出内宴,张月盈终于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弄完了。

    冯思静捧着太后所赐的樱草芍药,问:“之前倒未曾听思意提起过,张家妹妹还有这样的本事?”

    张月盈道:“哪里,哪里。我也只会这么一点儿。”

    这话听着像客套,却是事实。

    这一世,她敢咸鱼躺平,全赖上辈子从小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卷王攒下的老本。上辈子出车祸前,她因为学过几年舞蹈就被班上推去了毕业晚会上表演,准备的就是这支剑舞,被班长盯着练到了闭眼跳都不会出错的程度。刚好祖母特意提过太后少时长于边地凉州,满门获罪前的肆意少女时光,应当是太后最怀念的日子。而凉州的名景之一便是戈壁滩上的一片红枫林,与此舞相合,再加上奉给太后的香粉盒里均是产自西北的浓烈香料,她方能有把握一试。

    冯思静淡淡一笑。

    冯思意和何想蓉却是立马就迎了上来,盯着张月盈头上的那朵倾世墨玉看了少顷。

    冯思意拍一下她的肩膀:“阿盈,枉我和想蓉还为你担心许久,你可真是深藏不露,给我们这些朋友长脸。”

    何想蓉应和:“嗯,这朵花真衬你的衣裳。”

    独坐席间的张月芬见张月盈得了太后青眼,指节发白,恨不得把手里的瓷盏都捏碎了。她的风头顷刻就被张月盈和冯思静盖过,心里难受得要命,还得装作满腹欢喜的模样应对旁的贵女们的道贺。

    奈何这几乎由她一手造就,若不是衣服被污,张月盈就不会换上这身红衣,也作不了剑舞。

    不少人也好奇地看向张月盈,若不是不熟稔,恐怕就要即可上来搭关系了。一旁再获一朵赐花的冯思静已经被人团团围住,要是像她们一样——

    太可怕了,张月盈想想就冒出一丝冷汗。

    溜了,溜了,还是先去还剑给晨风。

    惹不起,躲得起。

    ###

    桃林深处,花影婆娑,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受邀的公子们坐在席间,还在对群芳宴上众位贵女议论纷纷。

    “楚清歌,张四姑娘前面是不是你未婚妻?我刚才瞧你眼睛眨都不眨的。”

    “你别乱说。”一身靛蓝色对襟窄袖长衫的青年偏头,“世子殿下,刚刚弹琴的是你的表妹吧?今日她可是出尽了风头。”

    被问到的青年周身云缎锦衣,五官俊美,斜卧在席上,折扇摆动间,难掩贵气风流。

    他懒懒睁开眼:“你说的是哪个表妹,我的表妹可不止一个。”

    “殿下您别装了,就是冯大姑娘。”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他打了个哈欠,仰头饮了一杯酒,便要趴着再睡。

    此人便是汝阳郡王府世子沈允城,冯思静与冯思意姐妹的表兄。一贯以作风不羁、行事随心闻名于京中,曾因一时兴起,便月夜纵马,疾行百里,夜登天都山看日出。如阳郡王妃常在贵妇圈里抱怨自己这个儿子难管。

    “殿下您瞧,如阳郡王世子在这种场合都能睡着。郡王妃又该找我娘吐苦水了。”叶剑屏站在亭间,指着远处的沈允城道。

    沈鸿影目光飘忽,叶剑屏一连喊了好几遍,他才抬眸,撩起衣

    摆,安然在亭中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水。

    “舅母正好有事可做,也免得日日惦念你。”

    “殿下,你……等等……”

    叶剑屏朝沈鸿影适才盯着的方向望去。

    桃林边缘的小道上,一抹红影步履轻盈,衣袂无声拂过低垂的桃枝,渐行渐远。

    他倏尔恍然:“你刚才是在盯着人家姑娘看?”

    叶剑屏继而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太后姑祖母总算不必再为你的终身大事发愁了。”

    沈鸿影冷脸:“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叶剑屏道:“你的小心思被我戳中了吧。”

    “你想得太多。”沈鸿影端起茶盏,撇去表面浮沫,“不过是看了场姐妹阋墙的闹剧,闹剧的主人公难得还算机敏,没有吃亏。”

    “我明白了,你喜欢聪明的。”叶剑屏忽而大笑起来。

    小路子端着一碟新制的点心,道:“叶二公子,您就别开殿下的玩笑了。”

    没看到殿下的脸都快黑了吗?

    叶剑屏和沈鸿影这个表弟自幼相熟,清楚此时的他虽面上不显,但再玩笑下去,他怕是要恼了,故而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刚刚接到消息,三皇子去了水云楼面见了户部、工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

    “随他去,不妨事。”沈鸿影浑然不在意。

    ###

    张月盈自是不知道自己还在别人口中议论过一番,还了剑给晨风后,回了群芳宴,大大方方地与张月芬同席而坐。

    已近午时,宴上奉上了不少新鲜瓜果、珍馐点心,张月芬皆无心享用,盖因她稍微一侧头,就能瞧见张月盈悠闲地品用着各色点心,更添上一分气闷。

    张月盈发现后,心情更加欢快了,她故意杵在这里,就是要让张月芬如鲠在噎,偏偏还不能当众与她翻脸,只能憋着。

    至于她会不会憋出什么毛病?

    这又和自己有何干系。

    张月盈暗想。

    她一手托腮,一手把着杯盏中的浆酪,听内宴传来的动静听得津津有味。

    在场上的是何想蓉,她一边弹琴,一边朗声说起了书来,说得便是《金钗记》的故事,声音跌宕起伏,将故事讲得引人入胜。若是忽略掉内宴边缘何夫人黑如锅底的脸色,也称得上一场别出心裁的表演。

    到了午时三刻,太后说时辰不早了,便带着诸位命妇离席,让贵女们自行去用午膳,午后再行开宴。

    张月盈顺着人流往膳堂去,踏过一座拱桥,恰好与从桃花林中出来的公子们撞上。

    余光扫过,那位四皇子殿下坠在队伍的最后,小黄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生怕他有什么症候。

    “四皇弟身子可好?”

    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直直朝着沈鸿影走去,衣着华贵,召示着他不凡的身份。

    “谢三皇兄关心。”沈鸿影轻咳了几声,稍微红润了些许的脸庞赫然变得苍白,好似纸糊的一般,一戳就碎,“不过出来转一转,不妨事。”

    与三皇子并肩而立的乌金云绣衫的女子手执一把闲云团扇,遮住小半张脸,露出一双精明的狐狸眼:“殿下,如今风景正好,妾身说要出府来瞧瞧,您便让下人套了车,其实就是您自己想看,拿妾身做个由头罢了。四皇弟终日养病苦闷,怎么好一直困在屋子里。而且今日想必是皇祖母令四皇弟来的。”

    “茹娘说的是。”三皇子看向沈鸿影,语气里带着自傲,“不过,四皇弟也应更珍重自身,父皇想来快召见你了。日后同在朝上,兄弟之间可要鼎力相助才是。”

    沈鸿影自嘲道:“我这身体……咳咳……能管好自己的事已是极限了。”

    “殿下,您该回去喝药了。”小路子躬身上前。

    三皇子道:“那我便不久留四皇弟了。”

    沈鸿影一行人离去,三皇子却携着身侧美人慢悠悠踏上石桥,丝毫没有顾忌仍在行礼的众人,准确来说,是颇为享受这种被众人尊崇的感觉。

    张月盈背脊僵硬,在心里默默问候了三皇子一遍又一遍。

    欺负他们这些人算什么,有本事去太后、陛下面前摆谱。

    三皇子从她眼前走过,不时传来他与女子的调笑,张月盈却被他腰间挂着的一枚鸳鸯比目佩深深吸引。

    这与她在百宝楼看见的似乎……

    是一对?

    她微微抬眼,看向张月芬腰间,系着玉佩的地方空无一物,而张月芬的手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京中人人皆知近来许国公有意向三皇子靠拢,而张月芬一反常态,天天往许国公府跑,同许宜人形影不离。

    种种迹象下,张月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

    原来如此啊。

    三皇子去给太后请安,往书院南方走远了。

    张月盈锤了锤有些僵硬的腰,凑到冯思意旁边,问:“话说三皇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女子是?”

    冯思意听到她的问题,忍不住分享起来:“那是三皇子妃,威武将军长女沈兰茹,当年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在被指婚给三皇子前,先后有工部尚书独子、燕国公府六公子、安勇侯府世子、平王世子等一众王孙贵胄登门向她求亲。她都嫁了人三年多了,其中还有三四位仍然未娶,对她念念不忘。”

    张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懂的,不就是万人迷嘛。

    张月盈偷瞄了一下张月芬,见她眼神不定,似还在向三皇子离去的方向飘去,心里那一点点想法又坐实了。

    有个三皇子妃那样的对手,也不知道她愁不愁。

    午后,众人陆陆续续回到花月阁,如阳郡王妃正在站在一棵桃树前,瞧见冯思静,眼睛忽地亮了,伸手推搡着沈允城上前。

    沈云成嘴唇抿成一条线,眉毛紧缩,时不时别过眼瞪着如阳郡王妃,满脸的不情不愿。

    “快!快去找你表妹,把东西给她。”如阳郡王妃加倍催促。

    沈允城手中拿着一枚花丝金镯,做工巧夺天工,镶嵌着数枚红蓝宝石,乃是如阳郡王府世代相传之物,将其赠予女子,意义不言而喻。

    四下的目光唰地投来,围观的人群皆不自觉地后退,包括冯思意也拉着张月盈往人群里退了三步,留下冯思静一人在前。

    如阳郡王妃满心热切地看着儿子缓缓向外甥女走去。

    身为宗室,她多少能猜到太后娘娘的打算,眼看着冯思静愈发出彩,太后又独独赐了她两回花,疑似看中了她,便再也按耐不住。冯思静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女,她是哪儿哪儿都满意,于是便决定先一步出手,将这个儿媳妇敲定下来。

    一步、两步……沈允城与冯思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尔,风起,卷落一树飞花。

    沈允城大步自冯思静身边跨过,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快步停在了冯思意面前。

    冯思意眸色倏紧,满眼不可置信,脑子一片空白,努了努嘴唇,吞吞吐吐道:“世子表哥,你……走错地方了,我姐姐在那边。”

    如阳郡王妃亦斥道:“沈允城你这个臭小子,你在干什么?”

    沈允城充耳未闻,作势就要将镯子套在冯思意手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表妹,我选这个表妹。”

    周遭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和议论声。

    二女夺一夫,姐妹反目,只要沾上这样的字眼,事情一经传开,必然会引得满城沸然。

    冯思静的手紧握成拳,眼睫颤抖着,她咬紧了牙关,问:“敢问如阳郡王世子,臣女有何处让你不满意?”

    “哪里都不让我满意。”

    近些日子,如阳郡王妃常在沈允城念叨的便是冯思静这个表妹如何如何的贴心,他若能娶她过门,如阳郡王府与安平候府两家又将如何如何欢欣鼓舞。冯思静一登门,如阳郡王妃就会变着法地逼着他与她相处。

    她们从来就没问过他愿不愿意,究竟喜欢谁。

    围观者窃窃私语,三言两语便明白了其中隐情。求娶冯思静,原来仅是如阳郡王妃的想法,汝阳郡王府世子素来骄矜,并不情愿父母强加的婚事,于是有了现在这一出。

    “思静谢过舅母厚爱,可惜思静没有

    这个福气。“冯思静强忍着难堪,颤着嘴对如阳郡王妃道,而后深吸一口气,“这身衣饰略有不妥,让各位笑话了,我先行一步,梳洗一番,请各位见谅。”

    说完,她转身踏入另一条小路离去。

    “我姐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有太后娘娘亲口赞誉,你凭什么看不上!这么多年我们来往郡王府,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你,你凭什么这么羞辱她!”冯思意忿忿不平,霍然打落沈允城手中的金镯,“这东西,你爱给谁给谁!”

    镯子“咣当”坠地,沿着地面滚了几圈。

    沈允城从未被人这么当众怼过,一时气血上涌,直接脱口而出:“你又了解姐姐什么?她看上的不过是世子妃这个位置背后的尊荣和权势,就算我眠花宿柳,行迹放荡,只要我还是世子,她就会赶着上!我回绝了,她也好趁早再找下家!”

    “啪——”

    沈允城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他没料到冯思意竟然会突然发难,挨了一巴掌,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可又不能还手,只能直勾勾地盯着她。

    冯思静不甘示弱地回瞪:“看什么看?这是世子殿下自找的。我姐姐能瞧上你的身份,那是你的荣幸,不然瞧上你一眼都觉得嫌弃。殿下就等着往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哭后悔吧!”

    “姐,你等等我!”冯思静一把将沈允城推开,飞奔着朝冯思静追过去。

    正主都走了大半,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开,七嘴八舌地离去。沈允城停在原地,呆滞了几息的功夫,默然凝视着冯思意和冯思静姐妹的身影消失在桃林间,摸着发麻的左脸,嘴角忽而露出了一抹笑。

    “好,很好。”

    他记住了。

    ###

    群芳宴重新开始,冯思静与冯思意还未回到宴内,发现了这一点的姑娘们都暗中用眼神相互示意,更有不少人窃窃私语,真正将心思放在宴会上的寥寥无几。

    闺中生活大多困锁于大宅门内,长日无聊,遇上这样的大型八卦事件,正好为她们枯燥的生活添些佐料。

    令人惊讶的是,处于流言正中心的如阳郡王妃依旧出席了宴会,且精神抖擞,临危不乱,该笑的时候笑,该捧场的时候捧场,半点没有受到影响的模样。任凭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大家风范。

    太后高坐台上,旁边陪侍的人从女官换成了三皇子妃,三皇子妃得了三皇子的讨好皇祖母的吩咐,一连讲了几个笑话,想哄太后开心。太后只觉她叽叽喳喳烦人的很,这才三年,这个孙媳妇就彻底变了个样子。她眼神冷淡扫过,三皇子妃才住了嘴,后退一步,把位置让了出来。

    终于轮到了许宜年,她竟然表演了双手书法。只见她左右手同时在一张纸上动笔,默写了《灵飞经》全文。一柱香的时间内,她笔走龙蛇,一蹴而就,没有丝毫的停滞。待通篇写完后,众人才发现她左右手的字迹几乎看不出任何区别,一手卫夫人小楷婉转娟秀,颇有神韵。

    欧阳大家从书院女使手中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呈给了太后观览。

    “果然好字,颇有风骨。”太后评价道,随后女官领了许宜年上前。

    许宜年感受到那些投注到她身上的视线,心中雀跃,总算是熬出头了。她微笑着,按照私下一遍遍演练地那样朝太后行礼问安。

    “若漪……”

    太后目光不经意落在许宜年身上,顿时心中一震,目光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哀色。

    少女垂手行礼,侧脸与故人几乎如出一辙。

    太后眼底泛起微澜,神色却未变,只是轻启唇角,缓慢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

    许宜年闻声,恭敬道:“回太后娘娘,臣女生于鸿禧二年,年已十六。”

    “家中还有何人?”

    “家父任工部主事,如今正在晋州河道上,家中尚有母亲照管着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

    许宜年特意多提了一句许父的职位,只盼太后能有个印象。

    “赐花。”

    许宜年回到座位的时候,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止不住的激动。

    许宜人望见她头顶那朵碗口大的赵粉牡丹,几乎快咬碎了牙,心想:早知道就不听爹爹的话,找人给许宜年一个教训,她也不至于出了这样大的风头,竟然爬到了自己的头上。这么琢磨着,许宜人唤来了身边的丫鬟,耳语了几句。

    接近黄昏时分,天边红日将坠,新月初升,似橙似彤的云霞漾满了半边天空。

    欧阳大家宣布群芳宴择出的十二位魁主时,人心又开始浮动。毕竟已得太后直接赐花的贵女仅有六位,还有六个位置尚且空缺,焉知自个儿没有机会。

    结果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独得两花的冯思静夺了魁首,新乡郡主得了第二。

    张月盈听到这里并不觉得惊讶,太后亲临群芳宴,总要为宗室撑撑场面。只是论才艺,冯思静远胜于新乡郡主,再加上要弥补之前那一场闹剧,新乡郡主只能退居第二。

    张教习接着唱名,张月盈排在第三张月芬排第四。

    对此,张月盈已完全无所谓了,对张月芬的那点儿子气早就出了,她还不如此时盘中的牡丹糕能勾得起人的兴趣。

    宴会结束前,还出了一段小插曲。一个丫鬟险些将酒倾倒在许宜年身上,还好她躲得快,仅沾湿了半寸裙角。张月盈瞧了一眼面露憾色的许宜人,思忖她同张月芬不愧能凑到一处,这手段如出一辙,不过,这下她身上的锅背得更牢了。

    群芳宴结束,太后起驾回宫,各家贵女陆续离开玉山书院。张月盈跟着楚太夫人一起上了马车,将同张月芬之间的恩怨说了,让祖母也好有个防备,以免张月芬突然失了智撺掇小冯氏发难,楚太夫人都不清楚缘由。

    楚太夫人点点头,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只要孙女没有吃亏就行。

    坦白从宽完了,张月盈另有好奇,开口便问:“祖母,我怎么觉得今日太后娘娘对许姑娘的态度有些怪怪的?”

    楚太夫人长叹一声,道:“许家姑娘和已故的皇后娘娘长得有五分俏似。”

    当今陛下弱冠之时迎娶了表姐叶皇后,虽是少年夫妻,帝后二人之间却不怎么和睦,后宫之中三皇子的生母黄淑妃更为得宠,其声势一度直逼皇后,剑指后位。皇长子早夭后,叶皇后心灰意冷,在生下四皇子后骤然血崩而亡。不知是对此有愧,还是迟来的深情,今上驳回了所有继立黄淑妃为后的奏请,虚悬后位,令黄淑妃和皇甫德妃共同襄理后宫。

    叶皇后既是太后的儿媳,更是侄女,太后见到许宜年的第一眼就看出来她与叶皇后相似。

    “所以太后娘娘才对许姑娘这般优待,让她排在了群芳宴的第五位,还那么仔细地问过她家里人的情况。”张月盈若有所思。

    难道是对叶皇后有愧,想要弥补?

    不对,四皇子是叶皇后亲子,又由太后抚养,要弥补也是弥补他,而不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许宜年。

    张月盈摇了摇头。

    想这么多做什么,这些贵人想做什么,与她这个小人物有何干系,还不如回府吃一碗小厨房新做的热醪糟来的舒服。

    ###

    千秋宫。

    明月千里,月华如水,角落里的香炉里白雾一蓬一蓬地浮上来。

    太后漱了口,让女官们将贵女们的名册呈上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状若随意问道:“你看这当中谁最好?”

    胡嬷嬷明白太后问得是她,示意宫女替了她调弄珍珠霜,斟酌答道:“奴婢没什么见识,看着个个都是好,只看娘娘您更中意哪个做您的孙媳妇儿。”

    “你这个老货,真是滴水不漏,我要的是你的真话。”太后与胡嬷嬷主仆近四十载,还不明白她的那点点小心思。

    “既如此,那奴婢便直说了。综合而论  ,自然是安平候府的冯大姑娘最好,素有贤名,才情出众,又有侯府和如阳郡王府做后盾。娘娘理应最看重她,不过,“胡嬷嬷话锋一转,“您顾虑的是今日午后那一遭。”

    太后微微颔首。

    胡嬷嬷所言便是她心中所虑,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但冯思静和沈允城的事闹得极大,了结的又不甚体面。若择了她,皇家面子上过不去,影儿心里也可能会梗着根刺,与新妇难以携手同心反生嫌隙。

    “至于别的,那位许姑娘……”

    太后知道胡嬷嬷想说的是谁:“冷眼看过去,人是有那么几分相似,但工部主事的官位太低。”

    胡嬷嬷道:“娘娘说得极是。不过,得了娘娘的青眼,许姑娘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朱砂落笔,许宜年的名字便被划掉了。太后执笔沉思半晌,继续划去了几位贵女的名字,笔尖落在了“张月盈”三个字上。

    “这位也不留?”

    太后道:“人是不错,不愧是长兴伯太夫人教出来的。可惜非长兴伯之女,只是侄女,外家虽然在朝,却又都不在京中,于影儿并无助力。”

    “那便……”

    洒金白纸上,被朱砂圈出来的名字只有一个——

    “张月芬。”

    “长兴伯府四姑娘与安平候府大姑娘齐名,其父礼部侍郎张域不涉党争,两位夫人一个连着左都御史府,一个连着崇庆侯,正正合适。”

    太后转而吩咐候在外殿的女官:“明日宣长兴伯府两位夫人入宫。”

    ###

    翌日清晨,一位女官悄然造访长兴伯府,小冯氏穿上三品诰命夫人的服饰随之入宫,而大冯氏则十分凑巧地感染了风寒,不能成行。

    四个时辰后,小冯氏风尘仆仆回到桂芳园,久不与小冯氏说话的长兴伯就等在正房。为女儿计,小冯氏虽眼中仍藏着忧虑,但一见他就板着的脸终于难得露出了一丝笑,将太后召她的缘由道来:“太后娘娘这是看上了我们家芬姐,有意将她聘入皇家。”

    长兴伯亦喜上心头,捋着胡子,频频点头,然而小冯氏的接下来的话就将他的好心情击得粉碎。

    “太后娘娘说我们伯府世代名门,人才辈出,芬姐又是伯爷长女,样样都极为出众。四皇子殿下尚未成婚,与芬儿郎才女貌,正好相配。唯独有一点,四殿下的身子瞧着弱了些,也不知有没有妨碍?”

    小冯氏讲得兴致勃勃,长兴伯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

    “四殿下?”他问。

    小冯氏终于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窥着长兴伯的脸色,试探问道:“伯爷,有何不妥吗?”

    长兴伯默然不语。

    不妥之处大了。

    要指望自己这位夫人明白其中关窍,还不如直接跟女儿说。

    于是,长兴伯提议道:“要嫁人、同四皇子殿下过一辈子的是芬姐自己,不若叫她自己过来,将利弊说清楚。”

    小冯氏一想,觉得也是,当年芳姐与永城侯府四公子定亲时,也是芳姐先点了头。

    夫妻二人把张月芬从坠珠院唤了过来。

    第24章 投名状放着好好的皇子正妃不做,难道……

    “姑娘?快黄昏了,该起了。”

    鹧鸪和杜鹃轻手轻脚地扒开三层的藕色纱帘,琉璃灯里闪烁的微光尽数落在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张月盈身上。

    “姑娘,该起来吃完饭了。”鹧鸪扯了扯被子,催促道。

    “知——道——了——”少女细密的睫毛颤了颤,她抱着抱枕缓慢坐起来,打了个哈欠,睡意终于驱散了大半,“现在是什么时辰?”

    “酉时正刻了。”鹧鸪忙着将床帐系好,一面说着,“天已半黑,大娘子入宫都已经回来了。按姑娘的吩咐,小厨房已经起锅,待会儿就该送饭过来了。”

    鹧鸪扶着张月盈坐到梳妆台前,杜鹃接过小丫鬟端来的一盆水,拧干了帕子,张月盈接过细细净了面,整个人顿时清爽多了。

    天色已晚,又不需要出去见人,张月盈没有梳多么复杂的发髻,重新打了条麻花辫了事。

    为了犒劳因昨日群芳宴而疲惫不堪的心神,除了辰时午时起身用过饭,她睡了几乎一整天,现在只觉精神奕奕。

    “太后叫二婶婶进宫是做什么?”张月盈捋着耳前的一绺头发,问杜鹃道。

    杜鹃深知自家姑娘的脾性,早就去打听了,预备说给她听,更何况事情早就传遍了全府。

    “都说太后娘娘有意做媒,要将四姑娘许给皇子。”

    说着,语气里还颇有一些愤愤不平,张月芬昨日在自家姑娘身上弄鬼的事情,杜鹃和鹧鸪都还记着仇呢。

    “许给哪位啊?”张月盈虽然不怎么关注皇家之事,但多多少少知晓二皇子和三皇子这最炙手可热的两位早已娶了正妃,未成亲的也只有排行往后的皇子。

    杜鹃道:“说是四皇子殿下。”

    原来是他。张月盈脑海中倏然浮现出那个匆匆两晤、神姿高彻的病弱青年。

    鹧鸪冷哼一声:“咱们姑娘什么都没有,她还攀上了高枝。”

    张月盈低头,隔着纤长的睫毛,看不清神色,过了几息,她说:“在四姐姐看来,她不是高攀,反而是下嫁吧。四皇子殿**弱多病,圣心有限,注定没什么前途。”

    与另一枚鸳鸯比目佩的主人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如果没有希望也就罢了,但偏偏就是有了希望却突然横生枝节,想来她肯定不会甘心。

    有好戏看了。

    小厨房今晚做了一锅酸菜鱼,鲜香酸爽,佐以青笋、竹笋、山药还有粉丝,张月盈主仆三人吃得心满意足。

    山海居的院子里新扎了架秋千,花了院子里的小丫鬟们不少功夫,装饰上了彩纱、绢花,又铺上了一层软垫。张月盈坐上去,一摇一摇,夜风习习,很是惬意,便叫这个月多发半个月的月钱给院里的丫鬟,算作福利。

    鹧鸪推着张月盈在秋千上荡得畅快,一个名叫春花二等丫鬟轻手轻脚地凑到杜鹃耳边,杜鹃点点头叫她先到廊下等着。

    “姑娘,桂芳园那边有信儿来了。”杜鹃走过来接替了鹧鸪的位置,“大娘子和伯爷又吵了起来,四姑娘也在。”

    张月盈长长的“哦”了一声,示意杜鹃继续讲。

    “似乎还是因为四姑娘的亲事,似乎是大娘子和伯爷的意见相左,但具体如何还不清楚。”

    “是叔父和四姐姐不愿意吧。”张月芬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感叹道:“四皇子还真是倒霉,成亲的对象有了心上人,还是自己的亲哥。”

    算了,可怜人家做什么,身为皇子就算身子骨差了些,从小锦衣玉食,食邑三千,也比寻常人过得舒服多了。

    “杜鹃,再推高一些!”

    秋千上下翻飞,山海居里霎时洋溢着张月盈银铃般的笑声。

    ###

    如张月盈所料的那般,桂芳园里丫鬟仆妇们均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敢多抬,生怕触了主子们的霉头。

    桃枝留在外间,时不时偏头往里面瞅,忽地额头一痛,她捂着头一看,对上了余嬷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娘。”桃枝低低唤了一声。

    余嬷嬷瞪了女儿一眼,说:“还没过多久,我教你的东西就全忘了?”

    桃枝回答:“这不是看姑娘和大娘子闹得厉害,我有点儿害怕。”

    毕竟只有四姑娘好了,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日子才有盼头。

    “主子们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按吩咐办事即可,不要多看,更不要多问。”余嬷嬷看着女儿委屈的模样,叹了口气,拉着她到了廊下无人之地,苦口婆心道,“你和琼花不一样,无需与她比。娘将你送到四姑娘身边为的就是混个名头,大娘子那儿已经答应待四姑娘出嫁便销了你的身契,放你出去自行聘嫁。你再熬些日子,便可功成身退了。”

    “桃枝,进来!”

    还没等桃枝回复余嬷嬷,屋内就传来了张月芬的声音。

    “是,姑娘。”桃枝慌忙踏入室内,就见张月芬扶着琼花走出来。

    “你先回坠珠院,将我的首饰规整清楚。”张月芬简要吩咐道,“琼花,你跟我去外院见父亲。”

    桃枝埋头应了,像个鹌鹑似地缩着后退几步,留出一条道来。张月芬瞥了她两眼,思忖这丫头终究是后来的,人也木讷,平日还是

    丢到一边为好,盘算着哪个二等丫鬟可以提成一等补了她的缺。

    琼花打着灯笼,引着张月芬离了桂芳园。桃枝正欲抬步回坠珠院,路过正房外,一扇窗户打开,长兴伯府的当家夫人坐在饭桌前,望着一桌的饭菜默默无言。

    小冯氏真想去庙里面请高人算算她最近是不是犯了太岁,诸事不顺,先是儿子不知受何打击一蹶不振,后是女儿婚事坎坷,父女二人竟瞒着她做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

    “女儿心慕三皇子殿下,万万不愿嫁给四皇子殿下。”张月芬方到桂芳园,就立刻跪地不起,嘤嘤抽泣起来。

    小冯氏吃了一惊,没料到女儿会是这般反应:“芬姐,闺中女儿家年少爱慕哪家公子都是正常的,嫁了人便慢慢淡了,没有人死守着这一点儿小心思不放的。”

    这话说得颇有些过来人的意味。

    “可……可是,谁都清楚四皇子殿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见风就倒,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女儿嫁过去就是守寡的命。”张月芬一边捏着帕子拭泪,一边偷偷朝长兴伯看过去,见父亲点头,立刻抽噎不止,“更……更何况……三皇子殿下并非对我无意,我们……我们……”

    张月芬喉咙里的话未曾出口,小冯氏猛然将手中碗筷一砸,“哗啦”一声,青花瓷碗摔了个粉碎。小冯氏霍地站起,眉目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怒气:

    “你们怎么了?芬姐,三皇子殿下早已娶了正妃,你放着好好的皇子正妃不做,难道还想去给他做妾不成,我们长兴伯府的姑娘比武威将军府差在哪儿了,还要跑到他家姑娘手底下讨生活。”

    在小冯氏看来,女儿就是被情爱一时冲昏了眼,她自幼倍受宠爱,哪里知晓妾氏在当家主母威压下过日子的苦楚,只需让她去见见府里周小娘和木小娘过得日子,就清醒了。

    张月芬眉目低垂,情意绵绵道:“殿下……殿下很好,我愿意。”

    见女儿仍旧灵顽不灵,小冯氏气不打一处来,长兴伯还在一旁拱火,细数嫁给三皇子的好处:“媛娘,三皇子殿下前程远大,身边侧妃的位置比寻常的皇子正妃高了不知多少,若是咱们芬姐有幸,日后做个贵妃,乃至皇后娘娘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想。”

    “好啊,你们一个个早就谋算好了,一唱一和,打量就瞒着我一个,若不是太后娘娘叫我进宫去了一趟,直到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跟个傻子似的一无所知。”小冯氏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心口闷闷的发疼。

    她左手捂胸,弯腰缓过片刻,也不管女儿,指着长兴伯斥道:“张域!你个杀千刀的!我倒不知道你在朝上竟然有了这样远大的志向!要将女儿送去当了站队的投名状!”

    小冯氏虽在后宅,但也需对外同官眷们交际,朝堂上的局势,她不是一无所知。

    长兴伯这是投身了三皇子的阵营。

    从龙之功获利大,但风险亦高,稍不注意便将摔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前一阵子京城里遭祸的那些人家就是最好的例子。保持从前中立的立场,只为圣上做事,按部就班地升官,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行吗?非得要连她的女儿也要搭了进去?

    “媛娘,我这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儿女好。”长兴伯按住小冯氏的肩膀,眼里闪烁着异常的光,语重心长道。

    “为了我?瑾儿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你为的怕是东院那个生的两个小兔崽子吧!”长兴伯所说,小冯氏一概不入耳。

    长兴伯自知与她是说不通了,反正他只是通知,不是与她商量,留下一句:“你自个儿好好想想。”拂袖去了外院,打算与幕僚们商讨一二,此事要如何运作,既要不得罪太后,还要妥善拒掉这门亲事,得先有个章程才是。

    府里养着的这些幕僚七嘴八舌,给出的方案都不是很合长兴伯的意。加之与小冯氏吵了一通,他心中烦躁,更不愿意回桂芳园去与她相看两厌。于小娘的事情后,他对几个小娘均生了些阴影,便乘了竹辇去了东院,欲要在大冯氏这朵解语花处松快松快。

    不曾想,大冯氏却给他想出了一个妥善的解决之法。

    第25章 看戏只希望这位美人灯没事,不然她们……

    张月盈自然不觉得这一切能同她扯上什么关系。

    四月二十六,她才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昨夜跟几个丫鬟打叶子牌打得有些晚,不多睡会儿,怕是要长黑眼圈了。

    张月盈靠在枕头上,随意翻开一本书,是昨日何想蓉让人给她送来的新出的《金钗记之替嫁良缘》。

    杜鹃去催早饭,鹧鸪和春花收拾着张月盈今日要穿的裙装,对张月盈道:“何姑娘倒是清楚姑娘您的喜好,送了书来,还约了您今日晚上出去一道看戏。”

    “那可不是,知我者想蓉也。”张月盈正看到女主角被姐妹换嫁的部分,只殷殷期盼着后面男主角出来打脸的部分,好叫她狠狠出口气。

    不过,写《金钗记之替嫁良缘》的这位扶桑散人当真是个妙人,笔力较上一本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还将世人最爱的替嫁、抢亲、打脸等众多狗血元素融合的浑然一体,文笔十分流畅。想来这本书的收益,还要再涨。

    到了申时末,张月盈从长兴伯府出发。

    如今已是春末,气温渐长,马车行进间,张月盈挑起帘络朝外探看,过往行人皆换了薄衣春衫,更有甚者着了夏日衣衫,熙熙攘攘往闹市中去。自太祖时,因天下承平已久,便废止了宵禁,京城中心夜间更是热闹非凡,常常喧哗至天边泛白。

    马车已入东大街,目之所及华灯初上,鳞次栉比的商户间人头攒动,一片玉壶光转中,以东大街最中心的水云楼最为引人注目。

    水云楼乃是京城的老牌酒楼,其彩楼高达数丈,雕梁画栋,廊檐相连,夜间灯花照耀,恍若银河倾倒,远在三里之外便可观得其灼灼光辉。

    张月盈踏入水云楼正门,楼内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她四处打量,一楼的大堂中央莲台之上,一位异域打扮的舞娘轻捻兰花指,素手反弹琵琶,舞步轻移,飞快旋转起来。

    “阿盈!我们在这儿!”

    一片嘈杂之间,何想蓉的声音陡然响起,张月盈即可循声望去,何想蓉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朝她挥手。

    张月盈行上二楼,与何想蓉汇合后,拐过两道弯,步入了西面一间玲珑却不失清净的包厢之中,冯思意此刻坐在轩窗前,低头用银匙挖着一个滴酥鲍螺,心情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差。

    “阿意,今日叫你们来,便是来痛痛快快玩一场,你也莫要想那么多,倒不像你了。”

    冯思意叹了口气:“事情传扬的满京城都知道了,姐姐何曾有过这样让人指指点点的时候。她难受,我也难受。”

    还是汝阳郡王世子惹的祸,许多事情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安平候府的两个姑娘都成了流言和八卦的正中心。若不是冯思静去了京郊庄子散心,冯思意估计还躲在府中。

    张月盈安慰冯思意道:“凛寒过后,便是春日破冰之时,你家姐姐那般品格,日后定然不愁,只有叫别人后悔的份。”

    冯思意脸色稍霁,但也明白这世道总是对男子更宽容些,哪怕错在汝阳郡王世子,他日后的姻缘也肯定比冯思静顺遂。她默默捏紧了拳头,要是日后他心怡哪家姑娘,她必然要出手搅和了,替姐姐报当日之仇。

    张月盈落

    了座,水云楼的两个女伙计送了三盘鱼脍、一壶青梅酒并诸多甜点小食入内,摆了满满一桌。

    张月盈捡了其中几样,盛于青瓷盘里很是可爱,问何想蓉道:“你的帖子里只说了今日请我们来此赴会观戏,倒没说是什么戏?”

    何想蓉笑道:“这场戏我早就随帖奉上了,阿盈难道没看吗?”

    张月盈道:“《金钗记》?”

    何想蓉补充:“是《替嫁良缘》。”

    “水云楼的动作倒是快,才出的话本子便排出了戏,想来与那位扶桑散人私下熟识。”

    张月盈琢磨着,这背后庞大的人际关系大概也是水云楼屹立不倒的缘故之一,这点上百花楼就差了不少。

    何想蓉抿了口青梅酒,边夹了块鱼脍,边不大在意地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话本子不错,排出来的戏也不会差到哪去。”

    张月盈想想,觉得也是这个理。

    冯思意朝包厢的轩窗望出去,正下方便是华丽的演出台,坐在此处,一边享用佳肴,一边也能将台上表演尽收眼底。

    她问何想蓉道:“今日的戏是人戏,还是傀儡戏?若是人戏,这台子有些小了。”

    “傀儡戏。”何想蓉答道,“主演的是京城瓦舍里最有名的那家傀儡戏班子,不然,这水云楼今日人也不至于多成这样。”

    一楼里的堂厅挤得是满满当当,上面的包厢也都订出去了,来的不止有男客,还有如她们一般的众多女客。她们正上方三楼的包厢里坐得就是新乡郡主及其表妹,左边的包厢归了太师府的长孙女。

    咿呀咿呀哟的唱腔响起,一副缩小了数倍亭台楼阁从台下升起,几个约有半人高的傀儡木偶从天而降,身着锦衣华服,头戴钗冠,人物神态栩栩如生,恍若真人。其上悬着数十根银丝白线,细不可见,操纵傀儡的人应当藏身于楼上隐秘之处,傀儡一举一动仍游刃有余,足见技艺之高超。

    “春风起,雁北归。青庐帐前,喜结良缘。催扇儿,君莫急,珠帘掩映芙蓉面。”

    台上傀儡持扇轻拒,女声盈盈唱起来,婉转多情,与男声响应成和,演到二人婚房初见之处,台下欢呼喝彩不断。

    张月盈三人也论起了戏来,何想蓉指点着哪处或还有不足和缺憾,冯思静则将一大碗玉粉丸子一扫而光,肚子都填满了大半。

    方见傀儡却扇,演到高潮处,只听“咚咚咚”三声门响。张月盈却觉奇怪,她们已定了这间包厢,伙计也将点的菜都上了上来,这个时候,谁会无端来打扰?大约是谁走错了门,张月盈只当没听见。

    可几息后,又响起了敲门声,这下,冯思意和何想蓉亦被惊动了。

    门口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抱怨:“我来的时候就问过了楚二楚清歌,他说他们家这酒楼里就这间一向留给特殊的贵客,大多是空着的,也没被人记名定下,咱们直接进来就好,怎么还锁上了呢?”

    冯思意不知为何抄起一把汤勺,挽袖近前,一把拉开了门,汤勺“嘭”的一声砸到了为首的那人头上,动作之敏捷迅速,把张月盈她们都吓了一跳。

    “殿下!”

    脸色略显苍白的蓝衣青年被砸中了额角,向后踉跄了几步,好险被身后的侍从及时扶住。

    “您没事吧?”

    “四……皇子殿下?”张月盈朝门口望去,瞧见被砸中的乃是沈鸿影,嘴唇不由抿成一条线,咽下一口唾沫。

    只希望这位美人灯没事,不然她们可有麻烦了。

    冯思意蹲身连忙请罪,让出门来给沈鸿影,紧跟着的另外两位公子哥也趁机挤了进来,第二位却被冯思意猛地又推了出去。

    “二表妹,你推我出去做什么?”沈允城只觉得冯思意莫名其妙,摇着折扇抬腿又要进门,又被赶了出去。

    冯思意面露嘲讽:“小女身如草芥,不敢与世子殿下攀亲,怕世子殿下哪一日不爽了,想找个人羞辱一番,正好撞木仓口上了。”

    沈允城不是傻子,当即明白她还在为冯思静抱不平:“前日我已随母妃登门向安平候府致歉,此事便应当了结了。”

    了结?冯思意冷笑道:“世子登门,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一句话都没问过我姐姐如何,瞧见的人只道哪里是向侯府致歉,倒像是我们倒欠了你一万两银子!”

    沈鸿影此刻白着脸靠在小路子身上,叶剑屏正担忧地陪着他。张月盈拉过一张交椅请沈鸿影坐下,示意几个丫鬟守住此处,往冯思意的方向去。

    此处包厢内有一扇山水屏风,恰好隔断了包厢内外,只能透过绢纱窥得少女隐隐绰绰的背影一二。

    “扶冬,给你家姑娘倒杯水润润嗓子。”张月盈看向冯思意,“阿意,先喝口茶,再来算账。”

    见张月盈过来,沈允城拱手道:“原来是张五姑娘,让你看了笑话,我这二表妹劳烦照顾了。”

    张月盈却不敢受他的礼,只道:“世子殿下,请恕臣女直言不讳了。殿下之所为,时至今日,桩桩件件均是错。婚姻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殿下不愿意被人摆布姻缘,也能理解。但婚约是郡王妃想提议定下的,也是让您赠金镯给冯家姐姐的,不是吗?非又不是冯家姐姐死缠烂打逼的你,殿下不敢反抗郡王妃,迁怒于无辜女子,还闹得人尽皆知,实在没有风度。人议如沸,男人风流,一句浪子回头,便可赢得满堂赞和。殿下自然不知女儿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冯家姐姐何等难堪,甚至只能避出京城。别说阿意打殿下两次,就算再打上十次百次,都一点儿都不为过。”

    冯思意的眼睛倏然亮了,这话说得妙啊,责任全推到了沈允城身上,正合她意,十分捧场地应道:“就是,你把我姐姐害得那般伤心,就是该打。”

    勺子落在了地上,冯思意左看看右看看,唯有旁边多宝阁顶上的一把鸡毛掸子最为合适,捏在了手里,做势便要抽人。何想蓉与张月盈自然要为好姐妹撑腰,一左一右摆出了同仇敌忾的架势。

    沈允城面色极不好看,反问道:“你怎知她没有纠缠?”

    第26章 妙人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你敢再说一遍?”

    冯思意抖了抖鸡毛掸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张月盈同何想蓉对视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顺手关上了门,给冯思意留出发挥的空间。

    “说就说,若不是她时常关切,冷不丁出没在我周围,我母妃能起这个心思吗?”沈允城说。

    冯思意也学聪明了,想了想道:“世子这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姐姐素来善良大方,连污了她裙摆的市井小童都不忍责怪,更何况郡王府。不过循礼多关切了几句,世子自己生出了妄想,还是我姐姐的错啦?”

    还没说完,一鸡毛掸子就落在了沈允城身上,沈允城抬手便要挡,奈何冯思意动作迅捷,逼得他只能绕着屏风抱头鼠窜。

    “咳!咳!”

    好在沈鸿影的咳嗽声拯救了他,冯思意她们才想起包厢里还有沈鸿影这么一个人,正好张月盈让人去请的大夫来了,冯思意便暂且休战。

    王大夫家中世代行医,本人是东大街回春堂里最好的坐堂大夫,医术比宫里的太医也不差多少。他推门走入包厢,外间摆设翻倒,略显狼藉,可以想见这里不久前必然出过一番事故。行走权贵府邸,王大夫深谙不多看不多问的规则,他绕过屏风,见坐着的青年嘴唇泛白,好看的眉毛蜷缩着,微微喘气,便知这就是他要看的病人了。

    “请贵人伸手。”王大夫挽袖抬手请脉,敛目思索少顷,恭敬道,“贵人这是身有旧疾,骤然受惊,肺经略有阻塞。我为贵人施针,再静养片刻就无虞了。”

    张月盈她们总是松了口气。

    “多谢大夫。”小路子从腰兜里摸出一个荷包,塞给王大夫,王大夫一掂,里面大约装着十两的数目,这位病人出手算是极为阔绰了。

    王大夫扎过银针,继而看过沈鸿影额角上的青紫,只是略微被勺子碰到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只需细细擦了药,不过一天的功夫,就连半点儿印子都再也瞧不见了。不过,他问讯来得匆忙,

    随身的药箱里恰好缺了活血化瘀的伤药还未补上。

    鹧鸪身上还有些晨风给的药,是她们习武摔打磕碰着时常用的,张月盈便拿出来给王大夫应急。至于剩下的药膏,也一并送给了沈鸿影,算作赔礼,反正她也不差这一点点药,山海居里多的是。

    如阳郡王世子被打了只能算作活该,四皇子被砸却是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且他的地位更尊,张月盈她们更没理由、更不能赶人家出去。时下,世风开放,男女在公共场合见面、同处一室吃饭都很常见,少有人会说闲话,他们索性便暂且共用这个包厢。

    水云楼的大掌柜亲自来了,指挥着伙计将屏风移到正中间,彻底将整个内室一分为二,又抬了一张新的桌案进来,多上了一桌席面。姑娘们坐屏风右边,沈鸿影他们坐屏风左边,可谓泾渭分明。

    台上傀儡戏未完,酒楼内外不乏叫好鼓掌声,唯独这个包厢久久鸦雀无声。多添了几个不怎么熟悉的人,姑娘们不好再凑在一起说私下的小话。另一边沈允城因为理亏做起了闷头鹅,沈鸿影半阖着眼帘,坐着默地修养,独独叶剑屏遇上这谁也不开腔的场面,只觉难受,不一会儿就忍耐不住了。

    “在下承恩公府叶剑屏,见过诸位姑娘!今日挤占了几位的包厢,实在惭愧,这里今日的酒菜钱便由我们全包了。”他拱了拱手,指着台上的傀儡,道:“我们也是听了家妹的话,说水云楼今日有好戏才来的,只是这出戏实在是新,倒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故事?”

    “并非民间故事,而是一本新出的话本,正式如今民间最爱看的。”回答的何想蓉声音微糯,语调微微上扬,掩不住隐隐的得意。

    叶剑屏道:“原是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有了人起头,包厢内尴尬的气氛渐渐破了,甚至连冯思意和沈允城都能心平气和地寒暄两句,而后只当对方不存在。

    “张五姑娘。”

    静默许久的沈鸿影突然开口。

    张月盈愣了一下,惊讶地抬头看去。

    有屏风作挡,看不清沈鸿影的模样,只闻他嗓音清润,不紧不慢问:“不知府上一切可好否?”

    冷不丁被问道,张月盈虽不知四皇子素不与长兴伯府来往,为何乍然关切起伯府的事,仍思索少顷,说:“臣女代伯府上下谢过殿下|体恤,祖母身体安康,叔父公谦奉上,府中女眷也都顺遂无虞,只盼天|朝安泰,陛下及诸位殿下棠棣同馨,如月之恒,如日之升。”①

    她的声音非常悦耳,不急不缓,清透又干净,好似玉泉叮咚,带着一点点儿的俏皮,说起客套话也是一套一套,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生硬。

    沈鸿影接着问:“不知府上四姑娘可好?”

    张月盈长睫微微抬起,终于明白了他的目的。太后想要点鸳鸯谱,光长兴伯府这边知道了还不够,应当还知会了另一个当事人四皇子本人。四皇子方才想问的哪里是伯府众人如何,分明是想探听未婚妻的消息,只是她没意会到他的意思,他便只能直言。想来,他对张月芬应当很满意。

    想到这儿,张月盈直觉唏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自幼体弱多病,有长辈做主,好不容易找了个心上人,还是一心向着异母兄长的。

    她虽心里如此想,面上仍然分毫不露,只是装作略有犹豫的模样:“不知殿下为何问起四姐姐?”

    沈鸿影修长的指节沿着桌面轻敲,思忖皇祖母已招了长兴伯的夫人入宫,这姑娘是真没听到风声还是装的?

    虽心有疑惑,沈鸿影仍开口解释,语似无意:“今日乍见冯二姑娘,想起了与冯大姑娘齐名的张四姑娘,问一问罢了。”

    四皇子说得语意模糊,仿佛只是随便问问的样子,张月盈只当明旨未下,他不便直言,答道:“臣女久伴祖母身侧,近日还未见过四姐姐。”

    意思是我和张月芬不熟,你问过我也没用。

    可谓直白至极。

    “那真是不巧了。”沈鸿影低头,眼神逐渐转深。

    一声锣响过后,戏台上的幕布撤去,操控傀儡的傀儡师,拎着傀儡上台谢幕,观众喝彩阵阵,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天的铜钱骤然朝着他们洒去,水云楼的伙计端着簸箕,捡着地上的铜钱,忙得不亦乐乎。

    戏既然看完了,张月盈三人便不再多留,告辞离去,转战百花楼,去拿事先订好的点心。

    如阳郡王妃亦遣了人来找沈允城,甚至出动了郡王府的长吏。长吏乃是同进士出身,四五十岁的模样,留着老长的山羊胡子,板起脸来,一派老学究的做派,很得如阳郡王看中,纵沈允城再不愿,也只有乖乖跟着回去的份。

    待外人都走光了,包厢里只剩下了沈鸿影、叶剑屏以及小路子三人。

    沈鸿影举盏,浅褐的茶水泻入瓷盏,茶雾氤氲,迷蒙了一片视线。

    “殿下,决定好了?”叶剑屏斜斜靠着椅背,毫不客气地拿过瓷盏,细细嘬了一口。

    沈鸿影淡淡扫了他一眼,叶剑屏立即收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襟危坐,正经的不能再正经。

    “张五姑娘倒是个妙人,只差直说她与张四姑娘姐妹不和了。旁的人家里遇见这种事,别管对内恨得跟什么似的,对外还是要勉强装作和睦的样子。”

    群芳宴当日发生的事情,叶剑屏后来令人细细去查过,自然清楚其中内情。

    张四姑娘那事做得委实不地道。

    沈鸿影眼底云雾缭绕,端着茶,悠悠开了口:“叶表兄,你知道的,我不在乎娶谁。”

    叶剑屏自幼做了沈鸿影的伴读,表兄弟两个从小玩到大,以前也不怎么在乎称呼,总是表哥表弟胡乱叫着,常被人说没规矩。后来,两人的关系变成了主公和下属,叶剑屏也将表弟这个称呼改为了殿下,沈鸿影也很少再唤他表哥。忽而再用起这个称呼,可见沈鸿影此时说的的确是真心话。

    叶皇后和皇帝作为表姐弟,早早就认识了,成婚后也恩爱了一阵子,只是还是抵不过“人心易变”四个字,甭管黄淑妃还是李淑妃,多出一个人便能将一切击得粉碎。至于皇帝现在的怀念,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沈鸿影所求不多,只要对方没有坏心,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下去即可。

    “但张四姑娘不行,她同三皇兄郎情妾意,我何苦要去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槌,娶一个其心有异的皇子妃回去,还得日日夜夜防着。”

    叶剑屏说:“长兴伯这个人一贯滑不溜手,不然前年朱元先受贿案,栽了那么多人进去,偏他这个朱元先的好友安然无恙,还升了官。没想到他竟突然铁了心要站队到三皇子那里,虽然只是通过许国公秘密搭了桥,可一旦捅出来,他就会失了陛下最看重他的中立。”

    “自然是三皇兄给的条件更丰厚,”沈鸿影手中的茶杯顿了一顿,“亦或是手里的把柄更加致命。”

    沈鸿影搁下茶盏,慢慢踱到窗前,只见水云楼繁华散去,只余满地狼藉。

    半晌,他转头看了叶剑屏一眼,忽道:“如此,便成全了三皇兄和张四姑娘。父皇最迟明日便会下旨召徐望津入京任谏议大夫。这样,皇祖母那边也不会反对。”

    第27章 请嫁叔父何必威胁祖母?我答应了就是……

    长兴伯府里的事不少,小冯氏虽然因为儿女的事和长兴伯有些离了心,也没有撂挑子不干的道理。她素来要强,越发抓紧了管家的事不放,将繁杂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连楚太夫人都能在这方面挑出她的不是。

    桂芳园的那一家子近来关系微妙,张月盈却是个闲人,继昨日水云楼看戏后,又去了趟城西的瓦舍里瞧了一场时下最流行的女子相扑。而后,她去了玉颜斋查看生意如何,毕竟这可是头一桩她自行操持的产业,若是能做大做强,日后仅靠着它养老都够了。

    “姑娘,这是这个月的账本,一共赚了二千五百六十八两银子,比上个月多了足足四百九十三两。”

    接待张月盈的仍是春雨,

    她的算盘拨得极熟练,眼里也添了些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她深谙斋中的情况,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朱教习功成身退,只在玉山书院继续教授香道,让春雨顶上做了大掌柜。

    “怎的突然多了这么多?”张月盈诧异道。

    春雨将账本翻至最中间的部分,一条接着一条地指着上面的条目:“还得多亏了姑娘新给的那个香方,只说是太后娘娘都玉口赞了好的,京城里的这些权贵官宦人家就排着队来订。如阳郡王府、平王府、户部尚书府上,刘太师府上……这些都订了好几两回去。”

    张月盈点点头,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明星效应了,平心而论,她在群芳宴上调得那款香味道过于浓烈,其实不宜常在室内熏闻。但是,国朝女子中最尊贵的太后娘娘都说好,下面的人自然有学有样,立刻追捧了起来。

    看了个大概,张月盈便不再多问,若是事事都要她亲自计较,那要下面的这些掌柜伙计们做什么,她不得被累得早早皱纹横生,吃不好也睡不好,还有什么意趣可言。

    回了伯府,她便赖在楚太夫人房中,闻着小厨房里传来的烤肉香,和祖母一道读起了话本子。

    正看到兴处,楚太夫人讲起了古来,说了十几年前京城里出过的一桩姊妹易嫁的旧事,灵鹊掀了帘子,快步走了进来。

    “太夫人,五姑娘,四姑娘被宫里送回来了!说是失足掉进了宫里的彩霞池!”

    张月盈蹙眉,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桂芳园里当日大吵了一架,她是知道的。可接下来几日,张月芬和长兴伯都按下不提,什么幺蛾子都没出,安安静静的,直到今日宫里来人宣张月芬进宫。原以为就算要出什么事,也应当是出在伯府里,没想到竟然应在了那规矩森严的宫禁之中。

    “灵鹊姐姐,你且说说是怎么一回事儿?”张月盈问道。

    灵鹊缓缓叙述:“也是从送四姑娘回来的女官和小黄门口中打听到的。今日,原是陛下想着太后娘娘择定了四皇子妃的人选,想要叫宫里的娘娘们再相看一下,才让淑妃和德妃娘娘传了四姑娘入宫去。宫人先领着四姑娘到了彩霞池,等着娘娘们过去,然后便去复命了。彩霞池附近守卫不多,一个错眼的功夫,四姑娘就到水里了……”

    灵鹊窥了眼楚太夫人的神色,看不出喜怒,接着道:“然后……正巧三皇子殿下途经彩霞池,远远见到有人溺水,便下去救人。将四姑娘捞上岸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来彩霞池的娘娘们。”

    她越说,头埋得越低。

    后面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张月盈和楚太夫人对视一眼,眼神都很复杂。

    张月芬竟是用上了这样的手段,来取消与四皇子的婚事。

    张月盈轻嗤一声:“三皇子如此也只能算是救人心切,救人前也不知落水的是个姑娘,才有所冒犯。再说也是为了救命,不是什么大事。去年,大理寺少卿宋家的姑娘不也是落了水,被鸿胪寺卿家的董大公子救了,照常嫁给了未婚夫谢通直郎。婚后,夫妻一同上门谢过了董大公子救命之恩,成就了一段难得的佳话。”

    灵鹊露出略显复杂的神情,一口气说道:“除了娘娘们,撞见的还有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的四皇子殿下,当场猛咳了好一阵,犯了旧疾,险些厥了过去,听说招来了大半个太医院。”

    是以,这事彻底不能善了了,就算太后还愿意,四皇子被气成这样,哪能忍下去。

    婚事自然也就彻底告吹了。

    张月盈眼珠一转,琢磨了少许,才品出其中的一二来,这桩局真是好强的谋划,可不是一个外臣或外臣之女能做成的,必然有宫中之人做同谋。不然,怎么就留了张月芬一个人在彩霞池,侍奉的宫人一个都不留,三皇子正巧经过,救人被一众妃嫔们撞见了也就罢了,偏偏还遇上了四皇子。

    而这个同谋不必多说,大约就是三皇子和黄淑妃母子了。

    三皇子肯为张月芬费这个心思,看来也是真的看重她,亦或是看重长兴伯。

    张月盈托腮想着。

    自己这个便宜叔父可是礼部的二把手,只需拿下了他,三皇子的手便可伸进礼部,胜过二皇子一筹。

    还附带一个美貌有才的美人,怎么算都是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要说这里面最可怜的,只有那个病了的四皇子了,没了未婚妻不说,短时间内怕是要被当成京城里的笑话了。

    想明白这些后,张月盈让人去小厨房把烤好的肉端过来,她要一边撸串,一边看热闹。

    杜鹃和灵鹊被她支使得频频进出山海居正堂,不时禀报着坠珠院和桂芳园的最新情况。

    “太医院的于太医来了,正在给四姑娘看诊呢。”

    “大娘子哭了一场,又和伯爷吵了一架。”

    “伯爷匆匆穿了官服,已经带着大娘子进宫分别往垂拱殿和千秋宫请罪了。”

    ……

    吃过饭,张月盈直接就着楚太夫人正房旁边的一间碧纱橱,矮榻上铺了层绒垫,睡了一觉,再醒过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帘子掀动的声响,然后是长兴伯向楚太夫人请安的声音,然后是小冯氏还有大冯氏。

    张月盈起身,也不叫人,趿着鞋子躲到屏风后面,悄悄朝外探看。

    只听见一声闷响,长兴伯噗通跪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小冯氏的眼神更是躲躲闪闪,大冯氏捏着帕子跪在长兴伯旁边,扶着他的胳膊,垂下的眼眸里平静无波。

    半晌,长兴伯才开口:“还请母亲饶过儿子,儿子教女不严,以至其言行有失,触怒宫闱,特来向母亲请罪。芬姐好后,儿子必然让她亲自来山海居向您请安。”

    楚太夫人颇有闲情地修剪着新插的荷花枝子,道:“落不落水,本不是一个姑娘家能决定的,意外罢了,就算惹出的麻烦大了些,还是犯不着特意来请罪。”

    “意外”二字,楚太夫人咬得格外重。

    “说吧,究竟为了什么事情,能劳动你们三个大驾?”

    “既然母亲都这样说了,我便直说了。”长兴伯揣着袖子,缓缓道,“虽说咱们都知道是意外,但四皇子殿下为此病了,陛下和太后娘娘俱是震怒非常,又要继续为四皇子殿下物色新的婚事,难免迁怒。我想着这事既然因咱们家而起,便应当由咱们家替陛下和娘娘解了这道烦忧,也免得上面心里留了印子,对府里也不好。”

    楚太夫人挑了挑眉,手里的剪子滞在半空,隐约觉得长兴伯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不是她想听的。

    “我想着盈姐今年十月二十一便要满十六,比芬姐只小了半岁,也到了相看说亲的年纪。既是伯爷独女,又是英烈之后,与四皇子殿下正正匹配,群芳宴上太后娘娘又亲自点过她,定然不会反对。于是,便斗胆向陛下提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雕花木窗被刮得“啪”地合上了,豆大的雨点急急打落下来。

    楚太夫人默然不语,冷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长兴伯,宛若一尊冷凝的雕像,屋内的气氛凝固得让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冯氏默不作声,大冯氏却忽然朝前挪了挪,一反常态对楚太夫人道:“媳妇在这里恭喜母亲,恭喜伯府,即将喜得一位皇子妃。”

    “是吗?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年纪大了,倒还忘了一个你还称得上盈姐的‘父母’了。”

    大冯氏既然决定插手了这件事来换去长兴伯的彻底信任,就没有打退堂鼓的道理,面对楚太夫人的阴阳怪气,丝毫不觉难堪:“做父母的都是盼着孩子们好的。”

    “看样子这是你的主意,我还得感谢你咯?”

    “媳妇不敢。”大冯氏极尽谦卑。

    楚太夫人嘴角泛起一弯冷冽的弧度:“难为你自嫁进来装了这么多年,受尽了委屈,倒

    如今才露出锋芒来。大娘子到如今还好好的,想必是你还念及了那一点儿微末的姐妹之情,可今后嘛,就不一定了……”

    楚太夫人语义未尽,只听“啪”的一声,她手里的剪子竟然直直被掷了出去,刀锋险些砸中长兴伯。

    长兴伯“咻”地站起身,与楚太夫人平视:“事关阖府,还请太夫人莫要再固执,莫不是忘了四月初五那日的覆榴阁,您可是经了手的。”

    话音落,长兴伯拱手恭敬地向楚太夫人揖了一礼,屋内的烛火轻晃,映在他瞳仁里,满是威胁。

    “叔父何必威胁祖母?”

    张月盈慢慢从黄花梨彩绘八仙人物屏风后走出来,少女目光炯炯,樱唇轻启:

    “我答应了就是。”

    第28章 赐婚答应是答应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张月盈躲在屏风后面的时候,听到外头的声响,特别是长兴伯的言论时,起初是有些惊讶的。她脑袋恍惚,咬着嘴唇,努力凝神想了片刻,明白长兴伯这是担心婚事不成得罪太后,把她推出来顶锅,毕竟论起身份,她比张月芬还要更名正言顺一些。

    出了差错,他又不是有心的,还极尽所能给出了最妥善的处置方法来弥补。这般恭顺,若皇家再计较,便是有不仁之嫌了。

    真真是好盘算!

    怕是这个计策伊始,她就被算计了进去。

    就算牛不乐意喝水,他们也会强摁着牛头。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这还是头一回。

    至于嫁给四皇子,张月盈叹了口气,静下心默默盘算了起来,好像也不是不行。

    四皇子无论相貌气质都极为出挑,说起来更像是她去占了人家便宜。皇子妃是正一品的品秩,地位尊崇,国朝上下除了皇帝太后,可让她屈膝者寥寥无几。而体弱多病这一点,在旁人看来是短处,她却不觉如此。身体不行,意多味着早早被排除到了储位之争外,不会沾染上是非,而日后的新君为了彰显自己的仁爱,也会对这个病弱的兄弟也要多加抚慰。

    至于早死的可能,事先说明她没有咒人家的意思,按旧例,四皇子故去后,皇子府的家产便会落入她手。她学学宗室中的前辈们如平王太妃,养几个俊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会管。

    升官!发财!死老公!

    前世网上形容最爽的三件事,她一下就占麻了。

    屏风外,长兴伯步步紧逼,张月盈纵是知晓祖母心有丘壑,私底下也有盘算,也是担心。既想清楚了,她便走了出去。

    蓝衣少女姿态蹁跹,双颊带着醒后不久的红晕,一双眼眸清澈透亮,语气坚定又冷然。

    长兴伯望着她,心里涌现出一股复杂感觉,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襁褓婴儿已长成了俏似故人的模样。

    张月盈抬眼扫过面前几人,继续道:“答应是答应了,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其一,祖母年高岁长,伯府需以她为尊,以她先,一点儿忤逆胁迫都不能有。祖母想住伯府就住伯府,想住别院就住别院。”

    长兴伯答道:“百善孝为先,这是自然。”

    “其二,既是四姐姐惹下的祸事,我要她亲自来向我叩首道谢。”

    长兴伯还未有所反应,小冯氏呛声道:“本就是意外,你四姐姐也是受害,你怎可如此羞辱于她!”

    张月盈敛了唇角弧度,紧盯着小冯氏:“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诸位心中应当有数。”

    作为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她就不信张月芬不知道长兴伯他们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那么受益者来向她道个谢,怎么就不理所应当呢?

    长兴伯止住小冯氏,他早就做好了张月盈狮子大开口的准备,如今仅是芬姐弯一弯腰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彻底敲实了。

    他道:“盈姐以身解伯府困顿,有恩当谢,才是应有之理。”

    张月盈朱唇微启:“这其三……我要城西甜水巷的那座祖宅和铺子,还有京郊东山的那座田庄。”

    “甜水巷的宅子乃是祖产,岂有给你个小姑娘的道理。”小冯氏只觉张月盈分外得寸进尺,东山庄山林良田加起来有五百亩,是她预备给张月芬的陪嫁。

    “叔父、婶母不答应也无妨。”小冯氏尚未喘口气,张月盈便话锋一转,耍起了无赖,“那我就不必去顶这个锅了,更别想着用强。衙门报官,当街拦车,敲承天门外的登闻鼓,乃至日后嫁入皇室当面向陛下娘娘陈情,禀明你们的盘算。我不过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要降罪也降不到我头上,至于叔父婶母如何,我就管不了了。只要我心不甘情不愿,日久天长,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诸位可要想好了,是要花钱买个日后清净,还是鱼死网破?”

    话音方落,小冯氏面上仍有不甘,大冯氏推了推长兴伯,附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长兴伯波澜不惊,点了点头道:“皆依你所言。”

    甜水巷的祖宅是长兴伯府最初发迹时的宅子,共有五进,位置极佳,就这样舍出去,长兴伯还是有些肉疼。但不过一点钱财而已,纠结这个做甚,只要想,日后还怕没有更多的宅子庄子吗?

    “那便多谢叔父了。”张月盈眉眼弯弯,笑意灿烂得似从眼中满出来,“春燕姐姐!拿纸笔过来!总要留个白纸黑字的凭证。”

    免得有人赖账。

    长兴伯的脸终于有些挂不住,但前面都九十九步都走了,岂有卡在这最后一步上的。他在契纸上签了名,盖了印着他名字的私印,忙不迭带着两个夫人离了山海居。他得马上写了折子递进宫里,不论成与不成,这事都算了了。

    眼见着长兴伯出了山海居的大门,张月盈长长吐出一口气,“啪”地坐在了楚太夫人旁边的椅子上,喃喃道:“总算是走了。”

    侧头抬眼,却见楚太夫人似有忧虑地看着她,鬓边的头发比回京前更花白了少许。

    “盈姐,你啊——”耳边传来楚太夫人沉重的叹息。

    张月盈将斟好的茶推到楚太夫人面前,语气讨好:“祖母您先喝杯茶消消火气。”

    楚太夫人的神情更凝重了:“什么时候醒了?”

    “叔父他们刚来的时候。”张月盈自顾自捧着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说了那么多话,喉咙都快干死了。”

    “都听到了?”

    “那是自然。您忘了我平日最喜欢做什么?耳朵好着呢。”

    “然后就把自己卖了?”

    张月盈起身,和楚太夫人挤到一张椅子里,揽着楚太夫人:“祖母,我和叔父讨价还价的时候,可怕您一不高兴,就直接打断了。但您却什么都没说。”

    楚太夫人拂过少女发顶,乌黑的头发柔顺光亮,她忽然想起张月盈儿时因为挑食头发有段时间都是枯黄枯黄的,如今已经变了样子。

    “你大了,该有自己的主意了。”须臾,楚太夫人方道。

    “孙女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春燕姐姐这几天理得便是永安公府、清河崔家、大理寺少卿等多家送来的帖子。这几家嘛,清贵有权,府上都有些出色的儿郎,我猜是祖母想为我相看。”张月盈头靠着楚太夫人肩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檀香,“且不说这事陛下不一定准,四皇子我也见过几次,不算太糟糕,至少脸还是看得过去的。”

    而后,她将那套“升官、发财、死老公”的歪理再讲了一遍,弄得楚太夫人连连摇头,伸手一个暴栗敲在了她额头。

    张月盈缩了缩脑袋,捂着额头回嘴:“天底下要两情缱绻何其之难?如我父母、外祖父母那般的更是万中无一。与其期待自己是那个幸运儿,倒不如选个让人最舒服、也不讨厌的,舒心适意、痛痛快快地过一天

    享一天的福。譬如祖母您,是觉得我祖父活着的时候痛快?还是他死了之后痛快?”

    楚太夫人本名楚雪琴,乃是扬州楚家次女。楚家老太爷乞儿出身,徒手打下了一份偌大的产业,名下商号铺面无数,却妻子早逝,膝下唯有二女。长女楚雪画嫁予一姓徐的书生,书生而后登科,官运亨通,位至太子太傅,这便是张月盈的外祖父和外祖母。

    恰逢先帝下旨清查各府欠银,长兴伯府欠了国库三十万两无力偿还,楚太夫人便在楚老太爷的安排下携五十万两陪嫁嫁入伯府,陪嫁均为楚家票号,无楚太夫人的亲笔书信及印鉴便无法支取。楚太夫人借此把持了长兴伯府的内务,在楚老太爷过世后接手了楚家的商行,背靠伯府和徐府将生意越做越大,自然是威风赫赫,但亦是日夜操劳,还得应付老长兴伯。论起来还是寡居后,她依旧说一不二,却行事更加自由,继子张垣得力,亲外甥女徐明珠做儿媳接手家务的那段时日畅快。

    自己如此,楚太夫人倒找不到理由说服孙女了,无奈道:“我倒不知这样,是将你养得好还是不好了。”

    张月盈笑道:“那自然是养得好了,和您一般冰雪聪明,人见人爱。”

    楚太夫人盯着她片刻,又伸手戳了戳她脑门,吩咐小厨房做了张月盈最爱吃的江油米糕和一些爽口的小菜送过来。

    吃饱喝足,张月盈继续心安理得地赖在楚太夫人这里不走,听杜鹃实时转播大冯氏和小冯氏的新一轮交锋。比如小冯氏的丫鬟故意用开水浇烂了东院门口大冯氏最爱的那株花,大冯氏的丫鬟指责桂芳园分给她们的月例不够,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撒泼打滚。

    谁知当日傍晚,宫里便来了赐婚圣旨。

    伯府中门大开,焚香洒扫,张月盈跪于众人之前,上首钦差紫袍鹤补,朗声宣道:

    “崇德五年,岁次丙末,四月任子朔,二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树屏崇化,必正壶闱。兹有先长兴伯、都察院给事中长女,公辅之门,秉德柔嘉,秀章含出。是以今遣户部尚书娄诚,副使宗正卿王应眠,持节赐尔为襄王妃。”

    旨毕,张月盈领众人再拜,伸手接过诏书。

    “恭喜襄王妃,恭喜伯府了。”户部尚书娄诚贺道。

    “有劳尚书,请尚书喝茶。”

    伯府的丫鬟为来使奉茶,长兴伯在一旁陪坐说话。

    张月盈手捧诏书,面波澜不惊,心里却道:还好事先答应了,长兴伯的折子都还没送上去,赐婚圣旨就下来,那么一大笔横财差点儿就没了。

    第29章 三姑娘她火气可真大,路过的狗怕是都……

    宫中早传出欲聘长兴伯之女为四皇子妃的消息,却没料到此长兴伯非彼长兴伯。也有知晓内情的暗自唏嘘少顷,不知是为张月芬叹惋还是庆幸。比起同天下达的另外两道旨意,这场赐婚并未在京城中砸出多大的水花。

    第一道旨意是册封诸皇子为王,二皇子为楚王,三皇子为成王,四皇子为襄王,年纪尚幼的五、六两位皇子得了郡王爵位,只待成年后再上封号。

    另一道旨意则是召工部主事许冕长女许宜年入宫,为正四品美人,并升任许冕为五品宣正大夫兼水利司司长。后宫初封位分以嫔妃家世来论,威仪赫赫如黄淑妃都是从最低等无品的御侍做起。后宫久不进人,许宜年忽而得封高位,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着实有些令人侧目。

    玉山书院中亦是议论纷纷。

    熏风乍起,草木幽香,海棠谢去,榴花绽开似火。

    许宜年已预备于三日后入宫,自然不再来玉山书院,而是在府中受教习嬷嬷们的训导。但人虽不在,也不妨碍她成为话题中心。

    “许家姐姐在群芳宴上格外出众,太后娘娘应是那时就定下她了。”一个姑娘道。

    另一人凑到其他人耳边,压低了声音:“我听我娘说……”

    “也不知道宫里看上她什么了?”话音刚落,几人对了个眼神,执着扇子转头,看向一身缥碧团花褙子的的许宜人。

    “怎么?”许宜人挑了挑眉,“以为许宜年飞上枝头做了凤凰,忙不迭要去捧她的臭脚了?宫里那么多娘娘,陛下恐怕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吧。”

    许宜人这话说得刻薄,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身扶光橙长衫的姑娘道:“许七姑娘,许美人已为天子嫔妃,便不是你我能随意贬低的了。虽然七姑娘与美人素有恩怨,但你已因此被教习们警告了两次,还是尊父请了辅国公夫人向山长说情,你才能回来。若是再犯,怕是要退学了。”

    另有人帮腔道:“七姑娘同许美人毕竟是堂姐妹,血缘上是断不了的,听闻许国公也往美人府上送去了不少金银,这是要重修就好呢。”

    许宜人一听到这个脸瞬间冷了下来,那些书画珍宝送给许宜年,比砸碎了喂狗都还不如。她有气发不出来,“哼”了一声,转身风风火火离去。她走得速度极快,完全不顾路上有没有人,直直就撞了上去。

    张月盈抱着琵琶正与冯思意说话,见许宜人过来,轻盈地朝边上一闪,躲避开来,许宜人却“啪”地一屁墩摔在了地上。

    “嘶——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撞我!”许宜人吃痛,旋即呵道。

    “你怕是要先去学学怎么走路才对,自己差点儿撞上了人,还倒打一耙。”冯思意近来为了呛沈允城,跟人学着说话怎么阴阳怪气,倒是颇有成效。

    “你们……”许宜人看向张月盈,目光不善,“哦,原来是张五姑娘,全京城都知道你捡了旁人不要的东西,要是我……”

    张月盈笑眯眯地盯着她:“许七姑娘,须知陛下所书的圣旨上从始至终只写过我一个人的名字,你最好还是管好你的嘴,想好了再说话,莫要有一日死于口舌之下。”

    “你咒我?”

    “善意的提醒罢了。”张月盈耸耸肩,提步离开,和冯思意一起走远了回头,瞧见许宜人猛地一连踢了好几下铺地的石板,反而伤到了脚,最后一瘸一拐地走了。

    冯思意啧啧称奇:“她火气可真大,路过的狗怕是都要被她踹两脚。”

    张月盈答:“还能是什么?情场战场两不得意呗。”

    冯思意立马被勾起了兴趣,一脸八卦:“‘战场’我还能理解,是跟许宜年比输了,这情场……”

    张月盈轻咳了两声,说:“你记得她与我四姐姐近来交好吧。昨儿,她派人上门探病,却是让丫鬟来将我四姐姐痛骂了一通。”

    张月芬本就因为向张月盈行礼道谢有些委屈,被许宜人派来的人这么一激,倒真病倒了,连书院都还没来。

    “许宜人她喜欢成王殿下啊。”冯思意恍然大悟。

    张月芬落水被成王所救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但有黄淑妃在皇帝耳边吹风,宫里几乎默认要把她配给成王做侧妃了,“好朋友”变情敌,许宜人只会觉得背叛。

    张月盈猜测的要更深些,张月芬和成王之间大概率就是许国公从中牵线,成王频繁来往许国公府私会张月芬,许宜人却也投注了一颗少女心进去。

    至于把许宜人塞到成王后院去?许国公又不傻,那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反正两个塑料闺蜜就这样掰了。

    两人正往教授书法的课室去,拐角正要撞上一群结伴贵女,两人见状果断绕了另一条偏远些的道路。今日来找张月盈道贺的人不少,如果被围住了,没一时半刻可脱不了身。

    ###

    下了学,书院门口熙熙攘攘,马车排成长队。张月盈越过好几辆马车,才找到长兴伯府的马车,定眼一瞧,马车旁边正候着一个青衣内侍,远远朝她揖礼。

    她忆起群芳宴时跟在四皇子身边的似乎就是这个内侍,应当是他的心腹。

    “中贵人有礼。”张月盈柔声道。

    “岂敢受王妃娘娘此等称呼。”小路子连忙推拒,不敢受张月盈的礼,他是来未来主母面前刷脸熟的,又不是来耀武扬威的。

    “礼未成,当不得娘娘这个称呼。”张月盈笑笑,问:“不知中贵人寻我何事。”

    小路子忙从袖里抽出

    一封信笺递给张月盈:“殿下吩咐我将帖子送到,请王妃娘娘拨冗,于端午佳节,共观龙舟盛会。”

    张月盈打开信笺,信纸上飞白书飘逸洒脱,却墨透纸背,丝毫不见笔力虚浮,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品了。

    她握着信纸,垂眸凝思了半晌,思忖虽说圣旨已下,她这个襄王妃已经板上钉钉,但反正她本就要去看赛龙舟,顺道见上一面也无不可,有什么事情趁早说清楚,免得为她之后在王府的快乐生活埋下隐患。

    “劳烦转告襄王殿下,臣女定当赴约。”张月盈叠好了信纸,对小路子说。

    了却了这桩插曲,长兴伯府的马车辘辘启程,飞快奔向长兴伯府。

    那日随着赐婚圣旨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调令,令原蜀州知州徐望津右迁入京,任谏议大夫。徐望津便是张月盈的大舅舅,六年前,徐老太傅过世,徐家回扬州守孝,便跟她和楚太夫人住在一处,舅甥、表姐妹兄弟之间都是熟悉了,于张月盈而言自然是见喜事。不过,蜀中路远,大舅舅一家虽早在回京述职的路上,还要小半个月才能到。

    她如今回府要见的是小冯氏的大女儿、长兴伯三姑娘张月芳和其夫永城侯府四公子唐志平。

    方入伯府正堂,便见右边下手坐着一个柔蓝广袖褙子的少妇,唇色莹润微红,细长的两根眉毛挑起,鼻梁挺秀,隐约间能窥见小冯氏年轻时的样貌。

    “这是五妹妹吧?”张月芳起身,携着张月盈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果真是秀外慧中,兰芬灵濯。难怪陛下太后娘娘看重,点了妹妹做王妃。”

    张月芳笑容可亲,眼神收放有度,并不让人觉得冒犯,张月盈对她印象不错,也配合着笑了一下。

    “五妹妹,这是你三姐夫。”张月芳拧了一把身旁的丈夫。

    “永城侯府唐志平见过五妹妹,恭喜五妹妹喜得良缘。”说话的青年一身直缀皂衣,身材微丰,一双桃花眼,不笑也带三分情。

    “三姐夫好。”张月盈福了福。

    彼此见过礼,张月芳的丫鬟便捧了给张月盈的见礼,一斛上好的合浦明珠,一套青玉芙蓉头面,两对金丝累缀的五凤金镯,一顶象牙垂肩冠。远远超出了常例,想来里面有不少应该是临时添的。不过,对张月芳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永城侯府钟鸣食鼎,几代经营下来,因未曾向国库借过债,得以富贵至今。小冯氏当初可是请遍了京城冰人,才为长女订下这门好亲事。唯一的不足便是,三年前永城侯夫人去世,唐志平因守孝错过春闱,索性携妻去了南边的白鹿洞书院读书备考,张月芳足足三年未曾归宁,与娘家只有书信来往。

    杜鹃和鹧鸪接过装着礼物的紫檀雕花木匣,再移交给身后的几个小丫鬟。

    张月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听他们闲谈,若不是知晓她私下威胁他们的模样,定被会被这副乖巧嘴脸骗了去。

    不过一盏茶,楚太夫人遣了灵鹊来唤人,张月盈带着张月芳夫妇一同回了山海居。

    楚太夫人留夫妻二人喝了一盏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让他们去坠珠院看望生病的张月芬。

    张月盈踢了绣鞋,随楚太夫人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看祖母调香。楚太夫人舀了一勺沉香粉,问她道:“如今你也是要嫁人了的,礼部虽然还没有择定婚期,但估摸着就在年内。可从你三姐姐、三姐夫处看出了什么?”

    张月盈摇头。

    拳头大的鹅梨被香粉填得满满当当,楚太夫人将削去的梨顶盖上,用竹签戳紧,叫春燕拿去小厨房蒸三沸晾凉,明日再拿回来。

    楚太夫人一边净手,一边对张月盈道:“你且仔细看着,那夫妻两个之间怕是藏着事呢。”

    第30章 观舟赛你怎知,你不是我所选?……

    日悬当空,京城已然完全入夏,空气中隐约带着热意。

    又逢端午时节,红旗当空,鼓声如同春雷阵阵。龙舟赛设在在汴河上,人流皆一股脑地往河岸挤去,去看龙舟竞渡。

    张月盈掀开车帘一角,遥遥望见汴河边一座高挑的彩楼。

    彩楼名叫观楼,楼成于先帝时期,用于帝王每年登楼观舟。今上并不爱看龙舟赛,观楼接待的也变成了朝中的大小勋贵官员,不过最顶上的一层空置,谁知道皇帝会不会突然起了兴致。

    马车在观楼门口停下,小路子就等在那里,忙上前来扶。

    “劳烦中贵人了。”张月盈直接干脆利落地跳下了地,鹧鸪抓给了小路子几颗金瓜子。

    小路子揣着袖子,引着张月盈往观楼上走:“殿下订的是三楼临河的位置,既通风凉爽,视野也最是开阔。就等着王妃娘娘您来了。”

    不论张月盈怎么纠正,小路子对她还是一口一个王妃娘娘,她也懒得管了。

    沈鸿影临窗而坐,将楼下路边的景象尽收眼底,知张月盈来了,正了正身,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拨开纱帘,走进一个穿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比群芳宴那日颜色浅淡了不少,但眉眼弯弯,侧头正与小路子说着什么,粉晕轻扫脸颊,颜如朝华。

    少女轻抬纨扇,遮住半边面容,扇面上绣着的却是一对缱绻鸳鸯。

    大抵正值妙龄的少女均有一个希望觅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美梦。

    但他大抵要让她失望了。

    沈鸿影心想。

    张月盈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福了福身道:“臣女见过襄王殿下。殿下是在看臣女这把扇子?”

    被人抓了正着,沈鸿影当即移开目光,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面色却红润了不少,解释:“这扇子用的工艺精巧,难得一见。”

    “这算什么。扇子上的刺绣用的是苏绣,淮阳那边厉害的绣娘能够将一根丝线劈作十余根细丝,还可做双面绣,两面图案花纹皆有不同。”张月盈莞尔一笑,指尖抚过绣面,停滞片刻,她道:“不过我却不怎么喜欢扇面上这绣样,还是今儿出了门才发现,便懒得换了。”

    这与他适才所想大有不同,沈鸿影听了,难得露出了一点儿困惑。

    张月盈翘起唇角,问:“殿下没见过雌鸳鸯长什么样吧?”

    “扇子上不是绣了吗?”

    张月盈脸上的笑更浓了:“这两只都是公的。灰扑扑的、长得像鸭子一样的才是雌鸳鸯,它们可没这么缤纷浓艳的羽毛,可不就遭人嫌弃了。雄鸳鸯找人家春风一度后,便跑得无影无踪,要去行下一场艳遇,留下孤儿寡母在一处,好不凄凉。”

    见一个爱一个的渣男竟然是忠贞爱情的象征,前世她知道的时候,便觉大受震撼,找同学吐槽了好久。她自顾自地说着,没注意到沈鸿影眼底荡起了波澜。

    “我竟是不知。”他须臾温和一笑,遮去了眼中神色。

    河畔忽而响起了擂鼓之声,声如崩山。

    这是要开始了。

    张月盈和沈鸿影循声望去,此处视野极好,遥遥便可看见河对岸码头临时搭的高台上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身着蟒袍,在几人的簇拥下登台,很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那是二皇兄。”沈鸿影向张月盈介绍。

    原来这便是和成王斗得不相上下的楚王,张月盈倒是头一回见,不由多打量了几眼。跟成王和沈鸿影外表如翩翩公子不同,楚王膀大腰圆,气质英挺,不似皇子,更像江湖上扛着大刀走镖的镖师。也难怪,皇甫德妃出身将门,楚王更类母家一些,也是有可能的。

    听说三日前,黄淑妃不知何故触怒了太后,被连削三级成了美人,与许宜年同阶,如今只能被称作黄美人。皇帝匆匆赶去都没能改变太后的决定,只能私下送了诸多赏赐安抚,宫里彻底成了皇甫德妃的天下。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几名低阶御史一连弹劾了成王麾下的几位大臣,包括长兴伯在内。成王一系焦头难额,楚王这边形势一片大好,为汴京龙舟赛敲锣这样象征性极强的差事也从成王那儿到了他手上。

    楚王走到红绸挂着

    的一面一人多高的铜锣面前,抡起棒槌在上面猛地一敲。

    倏尔,白烟散去,河面上十余只龙舟从中跃出,如离弦之箭一般地冲了出去,鼓点密密,将观者的心都吊了起来,欢呼声一阵赛过一阵。

    “姑娘,你猜谁赢?”鹧鸪凑过来问张月盈道。

    张月盈指了那只尚在第四位置上的蓝色龙舟:“我觉得惠州来的那只船赢。”

    惠州便是前世的广东,广东的龙舟大战可是全国都出名。

    小路子端了一杯青提饮给张月盈:“王妃娘娘竟不猜扬州?”

    “那个地方来的,总会偏着家乡一些,但前两年扬州的龙舟赛我还是看过的,反正不怎么样。”张月盈抿了口青提饮,里面加了冰块,顿时清爽了许多。

    “殿下呢?”张月盈看向沈鸿影。

    沈鸿影眉眼清疏温和,抬眼望着远方,睫羽落下一片暗影,他唇畔含笑:“未至终局,焉知鹿死谁手。”

    张月盈却从这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语气中隐约听出了一丝峥嵘,可目光落在沈鸿影身上,只觉是一瞬的错觉。

    这时候,汴河上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和声声锣鼓。

    “姑娘,是咱们扬州的船赢了!”鹧鸪也跟着欢呼雀跃。

    张月盈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扬州今年的龙舟队如此迅猛,成了凭空杀出的一匹黑马。不过,惠州的龙舟拿了第二,她的预测也没偏离的太厉害。

    几近午时,赤日满天地,热意融融。

    鹧鸪和杜鹃携手将带来的两个大食盒打开,盛出一碗绿豆汤,给张月盈解暑。

    糯米、绿豆、红绿丝、冬瓜糖、蜜枣飘在薄荷水里,上下沉浮。冰冰凉凉,带着丝丝甜香,沁人心脾。

    本着见者有份的原则,沈鸿影自然也得了一碗,他捧着碗低头嗅了嗅:“是苏州那边的?”

    “嗯,跟着舅舅去苏州玩的时候尝过,味道不错。”张月盈边吃边点头,“殿下见过?”

    “去岁在江南养病,在苏州四时书院住过些时日。”

    这个张月盈倒不清楚,她只听冯思意提起过沈鸿影常常离京养病。

    张月盈突然发问:“那殿下可在扬州住过?”

    小路子也得了一大碗绿豆汤,干燥的喉咙甫一得到滋润,正是对未来女主子好感倍增的时候,窥了眼沈鸿影的神色,插话道:“殿下去扬州拜访过徐山长的好友两天,都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只是可惜没有见过您。”

    “也是。同在吴地,臣女也只憾未曾有幸见过殿下,若是见过,这样一张俊脸,我肯定是日思夜想,压根忘不掉的。”

    张月盈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她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随意惯了,只是不知道她这算不算撩拨了人家?

    就是开开玩笑,也不是故意的,应该不要紧的吧?

    她略有忐忑地瞟了眼沈鸿影,见他神色淡然,仪态端方,慢慢地品着绿豆汤,默默松了口气。

    河风吹拂,汴河两岸旌旗摇曳。

    沈鸿影握勺的手指不自然地蜷了蜷。

    这姑娘说话,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已到了用午饭的时间,杜鹃借观楼的厨房,将另一个食盒里的粽子热了热,端了上来,其中一盘被摆在了沈鸿影面前。

    张月盈一边解着粽叶,一边向他介绍:“这是百花楼新做的,一个咸鸭蛋的,一个蜜枣的,一个红糖的,最好吃的是红豆沙的,甜甜糯糯,却点到为止。”

    沈鸿影目光在咸鸭蛋粽上掠过:“父皇和皇祖母喜咸,宫中从不吃甜粽。”

    “啊?”张月盈没料到皇室的口味竟如此单一,抿了抿唇,一下尴尬了起来。

    她刚思索着如何找补,沈鸿影忽然径直拿起了豆沙粽,他剥粽子的动作又简洁又好看,不一会儿露出了白中带棕的粽肉。他一口咬下一小块,细细咀嚼了起来。

    他动作突然,看得张月盈有些诧异,思忖这位殿下这么给面子的吗?

    两盘粽子很快被分食殆尽,距下一场京城各商号的龙舟比赛尚有些时辰,张月盈正襟危坐,整个人显得极其正式,打算同沈鸿影谈谈正事。

    “既然已经赐了婚,许多话臣女便不多兜圈子了。”张月盈开口。

    沈鸿影抬眼,视线凝在张月盈身上:“张五姑娘请讲。”

    张月盈道:“殿下和臣女应当都心知肚明,太后娘娘与殿下当初青睐的并非臣女,而是四姐姐。只是中间出了意外,长兴伯府需给皇家一个交代,臣女便阴差阳错被陛下赐婚殿下。”

    沈鸿影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把话说完。

    绿衣少女抬手将鬓边的一丝碎发别至耳后,继续道:“我知娶我或非殿下所愿,但……”

    “你怎知,你不是我所选?”

    沈鸿影起身,背手望向汴河上偶尔飘过的画舫,阳光透过窗户斜斜洒在他身上,背影如玉,衣袂随风浮动。

    张月盈的睫毛颤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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