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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外室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沈鸿影的突然发问,让张月盈颇有些猝不及防,琢磨着当中的意思。

    她蛾眉轻颦,眼珠子转过一圈,盯着沈鸿影的背影,心道:感情这赐婚的旨意下得怎么快,原来有他在里面搞鬼。

    几面之缘而已,难不成他还真看上自己了?

    但是,还没来得及出现的粉红泡泡下一刻便被沈鸿影戳破:“父皇坐观虎斗,不动如山,默许二皇兄、三皇兄相争,朝中两派争斗得如火如荼,我自知体弱,并无问鼎大位之可能,无力相争,不愿牵涉其中,只想图个清净日子过。”

    “所以,殿下选我。”

    “你最合适。”

    虽出身勋贵,但背景干净,其父因公殉职,素享清名,本人与楚太夫人和如今的长兴伯一家显然不是一路风格,与楚王、成王两派均无任何干系。母族徐家曾经显赫过,虽如今有些没落,几位舅舅却默不作声占了朝中好几个紧要位置,凭借已故徐太师留下的关系,隐隐有再次兴盛的迹象。

    而本人,他亦不讨厌。

    张月盈没想到自己这位未来夫君竟然和跟她抱着同样的打算,皆准备找个合适的搭子过日子。

    既然无关风月,那么,一切就好谈了。

    “殿下自己都不愿入局,却擅自把臣女给拖入了局中。”张月盈微微抬首,直视沈鸿影,茶色的眸子熠熠发亮,“不知殿下打算给我什么补偿?”

    还是如此直白,不过比起那种话里话外的暗示,这种明目张胆的索要更让沈鸿影觉得舒服。他唇角弯了弯,抬手道:“我可以承诺姑娘,今后王府上下皆以你为尊,你叫人往东,阖府上下便无人敢往西,包括我在内。当然,王府的产业也均归你管制,你的嫁妆我分文不取。我在东山还有个温泉庄子,等会儿便过到你名下。”

    给权也给钱,这样的补偿算是很有诚意了。

    张月盈思索少顷后,说:“我想让殿下允我日后一个请求,不论对错、是非,殿下都一定要替臣女办到。”

    “是何请求?”

    “还……还没想好。”

    这个就相当于要对方给一张空白的票据,今后用它支取多少钱,全看张月盈往上面填多少,造成怎样的后果完全未知。

    张月盈清楚自己要的这个请求可以称得上得寸进尺了,正当她以为沈鸿影不会答应,他却轻轻说了句:“好。”

    “那便成交!”张月盈回过神,担心他反悔,

    立马一掌击在沈鸿影掌心,“啪”的一声后,盈盈起身,福身行礼道:“臣女约了人一道乘画舫游览汴河,这厢便告辞了。”

    少女提裙,转身跨门而出。

    沈鸿影盯着他掌心良久,愣了一愣,怎么越相处越了解,就越觉得这个姑娘有哪里奇奇怪怪的。

    ###

    最大的那场龙舟赛已经比过,汴河沿岸车马稍疏,但仍时有堵塞,绘着长兴伯府徽文的马车悠悠前行,抄小道拐进了一条巷子里,再拐几道弯便可到百宝楼。张月盈在那里预定了几根五彩绳要取。

    车厢一晃,车夫忽地勒马停车,一人御马飞快地穿过巷间,险些撞上了马车。

    “等等!姑娘!”杜鹃拉住张月盈,掀起车帘一角,指着外面说道:“这人……看着怎么那么像三姑爷?”

    “是吗?”隔得有些远,张月盈不太看得清。

    杜鹃说:“就是三姑爷,看他腰上挂着的那条快有半个巴掌大的红翡无事牌,听说是永城侯府祖上传下来的,绝对错不了。”

    张月盈向来信杜鹃的眼睛,想起祖母之前同她提起过的事情,极目望去,欲探个究竟。只见马踏青石,尘土飞扬,黑马瞬间没入一条隐密的小巷。

    因张月盈从前从未来过这个地方,她开口问道:“那条巷子是?”

    鹧鸪和杜鹃同样对此处不甚熟悉,皆是摇摇头。

    “姑娘,您和鹧鸪、杜鹃两位姑娘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条巷子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不怎么提。”车夫在京城赶了十多年车,对京城的每一条街巷,几乎都如数家珍,“若不是今天外面大街上实在太挤,车实在开不动,也不会从这附近走。”

    张月盈好奇问:“我瞧着那里面宅子规整,住得应当还是些不差钱的人家,怎么都不愿提呢?”

    车夫道:“这花山巷说起来不太干净。五年前,不远处的一家食肆着了火,殃及到了这条巷子,救火的人一来才知道,这里面住着的十个有八个都是旁人养在这里的外宅,好几家的夫人都打上了门。这里的名声便彻底坏了。”

    鹧鸪插话问道:“既然人人都知道了,怎么不换个地方?”

    “好的人家自然是忙不迭搬走了,索性这里的名声已经打响了,成了咱们京城的一奇,那些外宅们就全留下了不说,之后还有不少人把外宅安在了这里。”车夫叹了口气,指了指巷口的一棵柳树,“每过了午后,嘿,这附近不少的婆子就蹲在那儿,等着看正室夫人上门的热闹。”

    简而言之,如果怀疑自家夫君有了外室,就来这里找一找,多半都能找得到。

    张月盈听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京城里还有这等地方,那三姐夫这是

    也在此处养了外室?

    张月盈恍然,难怪祖母会说他和三姐姐之间有问题。

    听说三姐姐从前在闺中时是个爆碳一样的脾气,虽然现在瞧着端庄温婉了许多,本性还是改不了的,若是被她发现了,又有一场大戏可看。

    车夫正要重新挥鞭赶车,却见一辆小小的两轮青布马车鬼鬼祟祟进了巷子,就跟在黄志平后面。

    “那不是伍大柳吗?他不是在给三姑娘驾车吗?怎么跑这儿来了?”车夫揉了揉眼睛,紧盯着青布马车前的车夫。

    因离京日久,想念亲人,张月芳便和永城侯府商量了他们夫妻要先回长兴伯府住上一个月,伍大柳便是小冯氏拨给大女儿的车夫。张月芳今日似乎接了手帕交的帖子出门去了镇国公府,伍大柳应当替她赶车去了,骤然出现在这里,行迹实在可疑。

    张月盈手指轻叩扇柄,心道:“三姐姐原来已经怀疑了,若真属实,只看何时闹出来罢了。”

    多事之地,不宜久留。

    马车去过百宝楼,停在汴河边的一个小码头。鹧鸪先一步跳下马车,又转过来扶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下车,便瞧见码头上停着的一艘画舫,虽说规格小巧,也有两层,画舫内外都扎满了新鲜花束,略微靠近,只闻香风习习。

    画舫门口的珠帘被掀开,何想蓉和冯思意伸出手,一左一右将她拉上了画舫。

    这画舫看似玲珑,实则内有乾坤,内庭豁达开阔,脚下锦绣铺地,家具均是清一色的黄花梨,不少贵女散落其间,时不时掩面而笑。

    “张五妹妹,你来了。”

    循声看去,只见四五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姑娘走过来,粉黛薄施,瞧着是个书卷气颇浓的美人,她对着张月盈笑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把眼神收了回去。

    这便是这场画舫聚会的主家,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镇国公唯一的妹妹,素性温婉,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总是与书为伴,有些社恐。她忽然下了帖子,请风荷院的所有同窗一道同游汴河,起初着实将人吓了一跳,但细细琢磨下来,便发觉这里面其实是薛大姑娘的嫂子、国公夫人的手笔,大约是担心小姑子不与人交际,特意组的局。

    张月盈颔首,杜鹃将一方锦盒奉上,揭开盒盖,里面装着一条做工极为精美的五彩绳,其中夹杂着金丝银线,更巧妙的是上面串了七颗陶瓷珠子,一珠一字,连起来正是薛大姑娘最爱的一句诗。

    “半道修缘半道君。”薛大姑娘的眼睛终于亮起来,向张月盈道谢,“多谢张五妹妹了,我很喜欢。”

    “薛大姑娘喜欢便好。”张月盈说。

    薛大姑娘脸蛋微红,瞧着好似含羞草一般,要让她再多说什么,就是在刻意为难人。

    她嘴唇嚅嗫着,犹豫了好久,才低声提醒张月盈:“你家三姐姐和我嫂嫂就在画舫二楼说话。”

    说完,薛大姑娘又被身边的丫鬟簇拥着被迫去招待其他宾客,留下张月盈神情微愣。

    三姐姐还真跟镇国公夫人在一处,那花山巷瞧见的青布马车里坐得必然不是她,但想必也该是个她很信任的人才对。

    “你怎么呆住了?”何想蓉推了推她,张月盈才缓过神。

    “无事。”张月盈找了个托词,“只是突然想起来家里小厨房的笼屉上还蒸了些牛乳糕,也不知道晚上回去还剩了没有。”

    冯思意道:“没了就再做,咱们还怕麻烦?”

    张月盈嗔道:“我又不是一定要吃,非得要厨房里的人连个节都过不好。倒是你,听说昨儿在百花楼和汝阳郡王又对上了?”

    冯思意撇撇嘴:“我就瞧不上他那副高高在上,觉得全天下只有他最潇洒惬意的模样,若有一天他也经了和我姐姐一样的苦楚,我或许就大发慈悲地抬抬手,放过他了。”

    三人随后找了个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听何想蓉讲起了市面上最近的话本子。何想蓉在这方面可谓如数家珍,哪些好哪些不好她都能一一指出来,并言之有物,比如新出的《风柳记》,她直言:“什么‘风柳’分明是‘风流’,一个小小秀才就见一个爱一个,骄矜拿捏起相府千金来了,还做着享齐人之福的春秋大梦,不知是哪个落第的穷秀才写出来的臆想。”

    张月盈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原因无他,话本照进现实,她还真知道一位这样的顶级恋爱脑。她便与何想蓉、冯思意讲道:“想蓉你上京不久,扬州便来了位姓沈的新通判,沈府有一女便瞧上了一位登门的学子,那学子屡试不第,也起了走旁的路子的心思。坏就坏在他家中已有糟糠之妻,妻子一路从乡下找到了扬州,沈姑娘却直言不介意与旁人共事一夫,将沈通判气了个仰倒,强行将她送回了老家。”

    何想蓉瞪大了眼睛,半晌叹道:“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啊。”

    何想蓉后来才知晓,她这句无奇不有还真是叹得早了些。

    画舫沿着汴河缓缓向南而行,一位一身窄袖的大丫鬟踩着楼梯“噔噔”上了二层。

    杜鹃凑到张月盈耳边,道:“姑娘,那是三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红缨。”

    第32章 公府雅集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

    ……

    红缨上去后约有半柱香的功夫,就听见薛大姑娘唤了句:“嫂嫂。”

    张月盈朝上瞧去,不知什么时候,通往二层的旋梯上站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张月芳,另一个紫衣女子鹅蛋脸面,粉面桃花,顾盼生姿中隐隐带了些许气势,不必多想这位便是镇国公夫人,张月芳的手帕交。

    说起国公夫人,旁人想到的不是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至少也得是年过三十中年妇人。然而,唯独有两位最为特殊。一个是如今的承恩公夫人,先承恩公因流放儋州时熬坏了身子早早故去,世子袭爵,世子夫人也在二十一岁荣升为国公夫人。另一位便是眼前这位镇国公夫人,镇国公府原只是侯爵,先侯爷在鸿禧三年早逝,世子承爵后进入军中,到镇国公夫人嫁人之时,镇国公已因率兵从南蛮手中夺回松州进封为国公。

    “镇国公夫人。”姑娘们皆一一福身行礼,轮到张月盈时,镇国公府人侧身避过并未受礼。

    镇国公夫人端起杯盏,对众人说:“各位姑娘均是我家大姑娘的同窗,我在此谢过各位专程前来。我家大姑娘性子腼腆,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有事就来找我这位嫂嫂。”

    她来这么一遭,所有人都清楚她是特地来替小姑子撑腰的。薛大姑娘自镇国公夫人出现起便如归巢的倦鸟一般紧跟着她,姑嫂关系显然极其亲密。

    敬过一盏酒,张月芳对镇国公夫人笑道:“咱们还是先走吧,瞧着这些姑娘顾及着我们也放不开,怪不自在的。”

    于是,镇国公夫人本想摸摸小姑子的头,顾忌人多,只轻轻在薛大姑娘左肩拍了拍:“别怕,好好招待你的同窗们,万事有我。”

    “五妹妹。”张月芳忽然开口唤住张月盈。

    “三姐姐。”张月盈应声。

    张月芳嚅嗫着嘴唇,似乎本要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话头:“闺中时光难得,好好珍惜,莫要辜负。”

    “多谢三姐姐提醒,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我心里有杆秤。”张月盈明白张月芳欲言又止的是什么,她的车夫既然瞧见了伍大柳,伍大柳发现了他们也在情理之中,索性给了张月芳一颗定心丸,表明自己不管闲事。

    可不代表她不看闲热闹。

    “那便多谢五妹妹了,五妹妹出嫁时,我必定添妆。”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张月芳和张月盈均心知肚明,至于所谓的“添妆”,大概就是张月芳给的封口费罢了。

    言罢,张月芳跟着镇国公夫人回了二层,留其他人在一层继续玩闹,看了午后的几场龙舟赛才悠悠返航。这一回画舫之行算是主宾尽欢,临走时镇国公夫人出来陪着薛大姑娘送客,还言道日后回多多请她们来玩,请大家在书院里多多照顾薛大姑娘。

    风荷院的诸人本就相熟,自然无有不应。

    张月盈回了府,连等数日都没有等到张月芳发作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个归宁的女儿,安安静静地陪在小冯氏身边。除了一回,她乘车到玉颜斋查账,竟在街上瞧见唐志平扶着一个头戴帷帽、身量较高的女子,两人看着十分亲密的模样。

    连杜鹃都纳罕:“都说三姑娘以前是个厉害人物,如今遇上这种事情也只有忍下来的份。”

    张月盈点头,心道:这世道下,许多成婚后的女子只能忍,也唯有忍,端看是媳妇忍成婆,还是忍着忍着把自己给憋屈死了。

    人随势易,这位性子爽利的三姐姐是也成了“忍”字大军中的一员,还是另有盘算,张月盈也不得而知。

    赐婚的圣旨已下,钦天监算了半个月,才在下半年内择了三个吉日,皇帝大手一挥,定下了离现在最近的八月初八。定好了日子,尚功局便派了几位女官为张月盈量体,用来裁制冠服。

    刚送走几位女官,她便收到了镇国公府的帖子,邀她于五日后休沐时赴镇国公府的雅集。

    雅集当日,张月盈和张月芳共乘一车,张月芬本是要跟着自家姐姐,可一瞧见张月盈,她便去跟张月清和张月萍挤另一辆车。

    两辆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府,前往镇国公府,两家相隔不远,不过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镇国公府。

    来赴雅集的不光有官宦人家的姑娘,还有夫人和一些青年才俊。

    张月盈她们跟着张月芳,看她准确地说出每一位姑娘和夫人的名号,大觉惊异,这位三姐姐果然有两把刷子。

    作为宴会的主人,镇国公夫人今日分外忙碌。男客自有镇国公招待,女客这边夫人们归镇国公夫人,姑娘们归薛大姑娘。但实际上,镇国公夫人时不时还要帮衬小姑子一二。

    镇国公夫人远远瞧见她们,就亲亲热热过来招呼:“月芳,等了好久,终于把你给盼来了。”

    张月芳道:“瞧你忙得跟陀螺一样,我都不忍心叨扰你了。”

    “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镇国公夫人看过张氏姊妹几眼,拉着张月芳嗔怪道:“虽这里面有两个我是见过的,但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你所有的妹妹,果然皆是亭亭玉立标致人物。”

    “岂敢,岂敢。你家妹妹难道就不出色?”张月芬眼里的笑深了几分,指着旁边的薛大姑娘道。

    “我如今操心的就是她了。”镇国公夫人感慨一二,就和手帕交念起了妹妹经,对张月盈她们说:“你们自去玩吧,今日里面的花样可多着呢。”

    张月盈她们跟着薛大姑娘往里走,镇国公府里后院花团锦簇,还引了条活水,潺潺溪流沿岸围了不少人,皆是在看水里的方开不久的睡莲。

    薛大姑娘时不时就需被迫停下来,努力与人寒暄一番,瞧着实在有些窘迫。

    张月盈贴心道:“我们自己转转便是,薛大姑娘还是先去找国公夫人吧。”

    薛大姑娘点点头,如蒙大赦般地溜走了。

    张月盈正欲找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呆着,看看冯思意和何想蓉来了没,余光就瞥见有几人直直朝着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其中一人远远便喊道:“张四姑娘。”

    原来是找张月芬,瞧着来者不善的架势,张月盈、张月清和张月萍顺势躲到了一棵石榴树后。

    张月芬转过身,看着来人,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不知方才是哪位姑娘寻我?”

    “是我,”一个身穿樱草色窄袖衫的少女开口,望之不过十之三四岁,“听她们说张四姑娘的病好了,都出来赴宴了,我就定要来看看。”

    “完了。”张月萍嘴角抽了抽,喃喃念道。

    “七妹妹认识?”张月盈问张月萍。

    张月萍与她和张月清咬耳朵道:“她是我在香蕊院的同窗,威武将军的幼女沈四沈兰依,成王妃就是她二姐。”

    “那四姐姐跟成……”张月清缓过神,止住了未出口的话。

    照这个情景,谁还看不明白,沈四姑娘是来张月芬面前替姐姐找场子来了。

    “那……会不会?”张月清依旧心怀疑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张月盈柔声安慰:“莫慌,再不济还有镇国公夫人呢,宾客出了岔子,主家脸上也不好看。”

    再者,张月芬既然敢出门交际了,对会遇到的刁难肯定早有准备,不然她还进什么成王府。

    就听沈兰依道:“张四姑娘既已康复,为何迟迟不上我们威武将军府来一趟,也好认认门,往后你见我,或许还要端茶送水呢。”

    沈兰依比张月芬矮了半个头,张月芬微微低头俯视她:“沈四姑娘,你这是喝多了黄酒,说了醉话吧?”

    沈兰依道:“你乱说什么?我何时喝了酒?”

    张月芬捂嘴笑了笑:“若不是吃醉了,怎能说出那般胡话?我们伯府和尊府可是一点儿亲戚关系都没有。尊亲虽与家父同朝为官,可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素无往来,我为何要认你威武将军家的门?”

    张月芬神色一正,继而不紧不慢道:“至于端茶送水,沈四姑娘若是到了我家来,作为主人家,我自然要请你喝杯茶,尽尽地主之谊。可沈四姑娘你因为我

    客气了一点点,就分不清上下了,自以为高人一等,那可就欠妥了。”

    意思就是就算她进了成王府的门,侧妃也是有二品的品秩,也是皇家媳妇,就算是一品国夫人见了她都要屈膝,更遑论沈兰依一个无品无职的将军之女。

    外边传的都是张月芬是无意失足落水,宫里又因为太后压着,还未对她和成王的事下明旨,这事拿到外边怎么都不好说。

    沈兰依也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怼张月芬,只能带着她的小姐妹气呼呼地走了。

    张月萍见状摇摇头:“沈四姑娘此举实在不智,跑来找四姐姐的麻烦,只让旁人认为她是代表的是成王妃的意思。若是四姐姐日后在成王府里受了什么委屈,有了什么差池,都只会是成王妃嫉妒不能容人。”

    张月盈听罢,倒是对张月萍侧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妹妹年岁虽小,但在看事情通透这一点上已然胜过了许多人。

    众人看过这场热闹,便尽数散去。

    再往里,跨过一座汉白玉小桥,便是一方绿萝荫庇的长廊,长廊上架了几架素面屏风,将男女隔开。东边是男宾席,不少文人公子便坐在那儿清谈聊天,论起风花雪月。西边女宾的地方各种糕点浆酪一应俱全,备有各色游艺之器,如棋盘、投壶乃至女子可用的绣箭箭靶。

    贵女们各自散坐各处,或自取玩乐谈笑,或就悄悄竖着耳朵听隔壁公子的动静,皆不亦乐乎。

    张月盈便在此处寻到了冯思意同何想蓉,她们两正坐在榕树下烤着肉,牛肉串上滋滋冒着油气。张月盈赶忙挤进去,打算摊手朝上,来次不劳而获。

    张月萍年纪小,也是爱玩的性子,只不过平日里在伯府里压抑久了,拉着张月清便去投壶。她一连投中了五支,得了一把珐琅荷花梳篦的彩头,便推着张月清也要去试一试。

    “六姐姐,你就试一试,肯定没问题的。”张月萍嘟着嘴对张月清撒娇道。

    她知道张月清的心病,就是小时候做错了事情被木小娘罚得狠了,久而久之,做什么都踟蹰不前,带着些怯懦,总觉得自个儿做什么都做不好。

    有张月萍于旁连番鼓励,张月清捏着箭杆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上前。

    “瞄准!手不要举太低!力气不要太小!”

    在张月萍的提示声中,张月清终于将羽箭掷了出去。

    长长的羽箭飞入空中,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越过箭壶,越过屏风,直直坠进了东面的男宾席。

    第33章 忍字刀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

    “宋清扬,你小子可算是中彩了,这羽箭偏偏就落在了你的帽子上!”

    屏风对面骤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这边,肇事者张月清本人则瞪大了眼睛,目光呆滞,盯着她的手,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半晌,一个丫鬟过来传话道:“那边的公子想过来当面奉还羽箭。”

    时下男女见面对诗,只要不逾矩,均是寻常,有大胆的姑娘亦起哄:“快叫人过来,也让我们瞧瞧是哪个倒霉蛋!”

    又被镇国公夫人赶了过来的薛大姑娘点点头。

    随后,两个丫鬟移开屏风一角,缝隙里侧身走出一位少年郎,齐整相貌,着一身墨绿衣裳,头戴纶巾,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支羽箭。

    “原来是宋三公子。”有人认出了来人,“之前你来了我们家的雅集,我兄长还夸你词作的好呢。”

    宋清扬道:“齐大公子文采斐然,宋某多有不及。”

    而后对薛大姑娘道:“劳烦薛大姑娘将此箭转交给它的主人。”

    丫鬟应声接过,便往张月清的方向去了,张月清接过羽箭,低着头,语气羞愧,脸色涨红:“这位……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宋清扬拱手道:“宋某还要谢过姑娘赐箭,若无姑娘此箭破空而来,宜时宜景,宋某之词怕未曾得幸被推为魁首,故特来致谢。”

    “宋三公子实在言重,小女实在当不起。”张月清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地感谢,不由局促不安起来。

    谢道过了,宋清扬再向在座诸位贵女拱手致礼,目不斜视地从穿过两道屏风间的缝隙,回到了男宾那边。

    张月清捏着箭,面上依旧发烫,薛大姑娘虽少言,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出言请张月清先去休息片刻,免去了她此时的尴尬。

    午膳时分,镇国公府借地利,在溪水处布了曲水流觞宴。张月盈不怎么擅长吟诗作对,一连饮了三杯梅子酒,有些微醺。更有些倒霉的,不知被灌了多少酒,唐志平便是其中之一。因镇国公夫人与张月芳交好,镇国公竟也待他这个举人分外亲厚,接连劝酒,他是拒也不能拒,不一会儿就整个人都醉得站不稳了,被两个小厮扶去了客房。

    约过了两柱香的时间,溪水旁众人仍在安心宴饮。

    张月芳四下都没瞧见唐志平的身影,问镇国公夫人:“我家夫君怎么不见了?”

    镇国公夫人答:“说是酒喝多了头晕,国公爷已经让人送他去屋子里歇息,等酒醒了就好。”

    “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张月芳起身,“也好安心。”

    正好有几位夫人也乏了,便同张月芳同行,镇国公夫人遣了四五个丫鬟仆妇为她们带路。

    “我的天爷啊!”

    少顷,不远处的厢房里传来了女子凄清的喊叫。

    担心出了什么意外,由镇国公夫人领头,众人循声前去,就见张月芳满脸泪痕,跌跌撞撞地扶着垂花门走了出来。镇国公夫人刚搀住她,她便立即呜咽起来:“我真是命苦,这是造得什么孽啊!”

    见她如此模样,镇国公夫人分外担心,忙问:“月芳,倒底怎么了?”

    张月芳只是继续抹眼泪。

    镇国公夫人做势便要往里走:“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惹了你生气。”

    “别……别去。”张月芳一把拽住镇国公夫人。

    这时,与张月芳同行的几位夫人紧跟着出来了,颇为同情地看着张月芳。镇国公夫人又问她们。

    一位夫人嘴角抽搐,咬牙道:“简直不堪入目,难以入耳。”

    其余几位夫人也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这下,镇国公夫人倒是非去不可了。她将未婚的姑娘尽数拦下,扶着张月芳带着一堆人气势汹汹往厢房去了。

    留下的姑娘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张月盈站在原地,看着落到廊前的石榴花被人践踏得稀碎。

    “俗话说,忍字头上一把刀。三姐姐忍了好些天,为的就是现在吧。”她喃喃自语。

    别人或许不知,眼前的情景像极了前世宅斗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桥段——

    大庭广众,当场捉奸。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也会亲历一场。

    三姐夫的相好似乎不是今日受邀哪位夫人或姑娘,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进得镇国公府。

    另一边,镇国公夫人带人走到一间厢房前。厢房里灯火微弱,虚开一道缝隙的房门里飘出一股古怪的气味,隐约传来暧昧不明的声响。

    镇国公夫人一抬手,一个婆子上前推开了门,率先探头进去,再出来时,咬着牙支支吾吾,仿佛难以启齿。

    镇国公夫人见此情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恐怕比所有人想得都要严重,只厉声对那婆子道:“快说,里面倒底怎么了?”

    “咚!”

    屋内发出一声巨响,似是里面的人受到了惊吓,镇国公夫人身旁的另一个健妇推开了门,众人便见两具白花花的肉|体从榻上滚落下来。

    从男客处赶来的镇国公立马护在妻子身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天啦!竟然是——”几位夫人骤然直面了这极具冲击性的一幕,被刺激得转身干呕起来。

    跟随镇国公而来的男宾也是震惊地合不拢嘴,虽然知道有些人私底下有些见不得人的小癖好,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公之于众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唐四公子。”

    其中一个不必多说,自然是唐志平。

    今日,镇国公府请的男客不仅有京城的官宦勋爵子弟,还有些在国子监借读只待明年春闱的举人。他们很快便辨认出了另一人:“那不是白鹿书院来

    的卢盖吗?”

    “对,对,对,就是。”

    事涉男客,便交由镇国公做主,他果断下了令,让人把门先关了,找了两个健妇和两个小厮进去将唐志平和卢盖收拾整齐。

    然后,他拱手向众人致歉:“是府上招待不周,出了这等子事,令诸位受惊,薛某在此赔罪了。”

    众人忙道:“国公爷也是无妄之灾,您再怎么也管不到人喝了酒胡来弄出来的事情上。”

    镇国公夫人则是和丫鬟扶着已经快哭晕过去了的张月芳,看到方才那一幕的人,再看向张月芳,目光里皆多了不少同情。

    摊上这么个夫君,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镇国公夫人柔声安慰着张月芳许久,她方稍微止住了哭声,声音哽咽:“我为他日夜操劳家务,尽心竭力,无不倾心相待。我……我以为他只是不喜我,或是身有隐疾,力不从心,私下为他寻名医救治,没想到竟然是……”

    张月芳话还没说完,人就两眼一翻,晕厥了过去。

    镇国公夫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喊道:“你们帮我将唐……不张三姑娘扶到我院中,再把府医叫来。”

    同在国公府内,任何消息就是想瞒也不可能瞒过外边这些姑娘,不一会儿,厢房里面的情景就传遍了。

    “两个……男人?”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惊讶。

    “我只在书里读到过以前南陈的文帝宠信过一个姓韩的将军,还想将他立为皇后。”

    “不止呢,还有《战国策》里的龙阳君和魏王,不然龙阳之好这个词怎么来的?”

    “反正,咱们都是只听过没见过,今儿就遇上了,你说他们是怎么……”

    贵女堆里可谓一下炸开了锅,议论声不断,嗡嗡的响在张月盈耳边。

    她也没料到自己这位三姐夫在外面的相好不是女的,而是个男的,还是他在白鹿书院的同窗,这么算起来,他们在她三姐姐的眼皮子底下说不准已经来往了两三年了。

    三姐姐应该是被恶心坏了,强忍着到今日放了一记大招,闹了这么大一出,叫唐志平彻底在京城身败名裂。

    何想蓉被惊得瞪大了双眸,偷偷跟张月盈咬耳朵:“果然奇中还有奇中奇,只是可惜你三姐姐……”

    张月盈道:“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错不在我三姐姐,此时调头回车,犹未为晚。”

    何想蓉点头。

    未过多久,来了穿着两个翠色半臂的大丫鬟,请张家姐妹往镇国公夫人住的绛雪轩去看望张月芳。

    绛雪轩内,张月盈她们围在床边,看镇国公府的府医为张月芳诊完脉,起身对镇国公夫人道:“夫人,这位夫人乃是骤然受了刺激,心虚紊乱,以致气血上涌,老夫开个方子,调理一段时日便无虞了。”

    “谢过李府医。”镇国公夫人命贴身大丫鬟请府医到外间开药,轻轻坐在床边,握住张月芳的手,“月芳,你安心养着,万事有我呢,定然不会叫他好过。”

    张月芳挣扎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张月盈她们也和镇国公夫人一道阻拦,她只喃喃流泪道:“我要回家去。”

    “好,好。”镇国公夫人柔声宽慰,命人去套了马车,就要亲自送张月芳回长兴伯府。

    张月盈姐妹几人紧跟着一路回去。上了马车,张月盈掀开车帘,朝外一看,马车两边站着两溜清一色深蓝布衣、手持木棒的仆妇,瞧这架势颇为不善。

    张月芳和镇国公夫人坐了前一辆马车,车门刚一合上,张月芳抹了抹脸上的泪,坐直了身子,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镇国公夫人瞧着她微红的眼眶,笑道:“你哭得那么真做甚?这个样子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也不想,这不是没控制好量,帕子沾蒜水沾多了,想止也止不住。”张月芳又哭又笑,模样十分滑稽,“再说,我是笑话,有人便是更大的笑话。”

    镇国公夫人道:“那天,是谁在我跟前哭了一场,连连说自己是个笑话的?”

    “我这不都要讨回来了吗?”

    端午那天,在画舫二层,张月芳收到红缨传来的消息,看着镇国公夫人,斩钉截铁说道:“绾娘,我们是打小在女塾结下的交情,你是明白我的,我是断不可能忍了这口气。他耽误了我几年好年华,将我当了傻子,推去受他们府上的气,我便定要叫他身败名裂。”

    镇国公夫人当时便道:“从小在女塾里,就是你护着我不被我那几个继母生的妹妹欺负。那年,我被她们故意扔在城外,也是你骑马带了人到了荒山野岭打着灯遍地找我。如今,也当我帮你一回了。”

    于是,张月芳便与镇国公夫人定下了今日此计,将唐志平的隐秘彻底揭露人前。

    “真回长兴伯府?”镇国公夫人又问。

    “那当然不,你不是说唐志平跟卢盖人清醒了就跑了吗?我这就去花山巷找他们算账去。”

    镇国公夫人当即拍手叫好:“人我已给你备下,我们这就去。”

    说完,镇国公夫人敲了敲车壁,车队便拐了个弯,朝着花山巷的方向去了。

    第34章 打上门去唐志平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

    午后,太阳便彻底升了起来,暑日炎炎,灼烧着地面。

    一名穿着褐色短衫的妇人挎着蒙着布的竹篮,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快步穿梭在巷子里。

    走到花山巷口的那棵大柳树下,褐衫妇人却发现她常坐的石墩子被占了,当即就恼了,柳眉一竖,道:“牛二婶,这可是我的地儿,还请您老让让。”

    牛二婶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皮肤黝黑,是街坊间出了名的不好相与,其中一颗门牙就是跟卖鸡蛋的柳婆子打架磕掉的。她懒懒掀起眼皮,张嘴露出漏风的牙齿:“怎么了?这石墩子是你家开的,还是上头写了你家的名字?老娘就是坐这儿了,这就是老娘的了!你能把我怎么滴!”

    “牛二婶,你怎么就不讲理呢?”褐衫妇人推搡着牛二婶,要将她强行挪开。

    因天热牛二婶本就烦躁,被这么一推,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一把抓住褐衫妇人的篮子扔在地上。

    褐衫妇人也怒了,扑了上去,两人彻底扭打在一块儿。

    大柳树下的其他妇人都忙着劝架,只听一人喊道:“快看!巷子那边来的是什么?”

    原本劝架的人即刻撒开了手,留下褐衫妇人和牛二婶躺在地上,她两未多纠结,暂时握手言和,也跟着去看热闹。

    主巷里远远来了两辆马车,更为可观的是马车旁边紧跟着三十四名健妇,眼神犀利,四肢健壮,一看就是做惯了重活,是使力气的一把好手,又有十多个小厮不知从什么地方一溜烟钻了出来,在后掠阵。

    这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路过大柳树,钻进了山花巷。

    “这是哪家的大妇又来抓男人在外头养的小妖精了?”

    瞧这来势汹汹的模样,大柳树下的妇人心领神会,这是她们看惯了的,立即奔走相告,把相熟的人都喊出来瞧热闹。

    市井妇人本就爱看热闹,山花巷周围很快便围上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个个均伸长了脖子,欲要看个究竟。

    “启禀姑娘,咱们已经到了。”红缨隔着帘子向张月芳禀报,张月芳掀起帘子一角,朝眼前白墙黑瓦、颇为体面的房舍看去,只觉讽刺。

    “动手!”她“呼”地砸下车帘,下令道。

    后一辆马车里的张月盈几人早便察觉到走的并不是回长兴伯府的路,直到马车停了,才撩开帘子一角。

    “这是哪儿?”张月清身体忍不住缩了缩问。

    “山花巷。”张月盈一眼便认出。

    “就是那个山花巷?  ”

    张月盈点头。

    几人交换了眼神,不约而同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车外,只见红缨挥手一声令下,七八个健妇冲了上去,抡起木棒“咚咚咚”地砸门。

    过了约半盏茶,宅院的门栓终于不堪重负,“啪咔”一声断了。健妇正要冲入门内,唐志平终于在四五个小厮的保护下出现在了门口。

    “快看!快看!正主来了!正主来了!”

    巷子里围观的人群推搡着,朝唐志平指指点点。

    唐志平被一大群凶神恶煞的仆妇、家丁盯着,眼神瑟缩,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你们哪里来的?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何人?”

    斗志盎然的红缨双手叉腰站在门前,拿出比平常响亮十倍的嗓音高声喊道:“姑爷,奴婢们是奉了姑娘的令,来这儿寻丢了的陪嫁。姑娘说了,一定要将这宅子里头的贼给抓出来,不拘用怎么法子,只要抓住了就有赏!”

    一群健妇应诺,哄然涌入宅门,将唐志平和他身边的小厮冲击得七仰八叉。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唐志平努力维持着平衡,高声吩咐宅子里的仆役。

    还没喊几声,不知是谁下了黑手,他只觉肚子一疼,整个人四脚朝天瘫倒在了地上。

    几个小厮被眼前的阵仗吓呆了,面面相觑后,只敢偷偷将唐志平拖到角落处,谁也不敢加入眼前的乱战。

    少顷,宅院里传来一连串噼啦啪啦的打砸声,不知多少东西被摔了个稀烂,中间偶尔夹杂着脏话和叫骂声。

    唐志平方缓过来少许,便不顾小厮的阻拦,马不停蹄地挤进宅门,又被门槛绊了个大马哈。终是念着院里养伤的心头肉,挣扎着爬了进去。

    原本只在巷子里的人群渐渐围拢到宅子外头,人也越聚越多,这样大的阵势,乒乒乓乓的声响,一年也见不到一次。

    约一炷香后,院子里的打砸声越来越小,一个婆子脸色泛红,木棒插在腰间,捧着一个汝窑花瓶小跑到红缨跟前。

    “红缨姑娘,您瞧瞧这是不是姑娘丢了的花瓶。”

    “看赏!”红缨看也不看,当即扔给了婆子一吊赏钱。

    另有七八个婆子衣袖半卷,额上冒着薄汗,拉着一个面容清秀、一身灰衫、二十岁上下的读书人扔了出来。

    “红缨姑娘,这就是咱们要找的那个贼了。”

    卢盖虽家贫,但自幼有寡母卖了几个姐妹供他读书,何曾受过这般对待。他蜷在地上,全身疼痛,只觉之前在镇国公府丢的脸也不过如此,心里想着唐志平为何还不来救他。

    只听一个女声道:“既然抓住了,便送去京兆府衙门。”

    卢盖顿时抖如糠筛,他读书十余载,若是被投入京兆府,有了案底,从此登科无望。他挣扎着要起身欲要逃掉,却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摁在原地,动弹不得。

    唐志平再从宅院里追出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场景。

    他被气得面如白纸,手指颤抖着指向了无声息的马车:“张月芳你个妒妇!你给爷滚出来!”

    “吱”的一声,马车门开了,跳下来的却是镇国公夫人。

    镇国公夫人指着卢盖道:“唐四公子,人要脸,树要皮。你与此人于我府中当众厮混,落了我国公府好大的面子。月芳正为你做的丑事伤心欲绝,我这个闲人便来替她撑撑腰,将此人从她那里拿走的东西拿回来有何不可。红缨,马上将人送去京兆府。”

    话音刚落,卢盖就被捆住四肢,扔上一辆板车。唐志平要阻挠,却被五六个仆妇连成的墙阻在一旁,只能眼睁睁瞧着板车悠悠走远。

    镇国公夫人转身回了马车,红缨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调头往长兴伯府的方向去了。

    原以为今日被大妇赶出来的会是某个娇滴滴的外室,没想到抓出的竟然是个清秀的书生。周围的百姓讨论得愈发热闹。

    “闹半天,怎么就抓了一个小偷?”

    “什么小偷?没看到人家宝贝的样子。啧啧,你还是见识太少,还不许人家玩得花些。”

    “老奉说的是,那些贵人有不少都好男风,那书生多半是人家的男姘头。”

    “哟,我听说好像哪个国公府才出了这么一桩事,会不会……”

    “真是猪油蒙了心,干出的都是糊涂事。一个放着家里的如花美眷不要,跑到外头来养男人。一个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和有妇之夫搞在一起。真是世风日下。”

    ……

    周遭的议论声不断,唐志平一口气憋在心里发不出,蓦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

    ###

    张月盈方才见识了花山巷那一场全武行,对张月芳这个三姐有了全新的认识——

    行事狠辣,心有谋算,睚眦必报。

    她有预感,这事还没完。

    果然,一行人到了长兴伯府,张月芳泪眼婆娑地被红缨和镇国公夫人扶下车,甫一踏入伯府正堂,猛地扑进了小冯氏怀中哭嚎:

    “爹!娘!女儿委屈啊!”

    镇国公府雅集的事情闹得这般大,消息一早便传至了长兴伯府,长兴伯与小冯氏早就候在此处。

    “唐志平那个杀千刀的!”小冯氏一面轻拍着长女脊背,一面骂道。

    镇国公夫人微微蹲了蹲身,对长兴伯说:“张伯父,月芳在我们府上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心实在难安,便擅自做主绑了那男子去了京兆府,又送了月芳回来。张家另外几位妹妹均可作证。还请伯父莫要责怪她才好。”

    “多谢国公夫人。小女能与你交好,乃她之幸。之后的事,我们会妥善处置。”不管心里如何埋怨镇国公府把事情闹得太大,长兴伯明面上还是一副关心女儿的慈父心肠。

    张月盈亦终明了她们几个被带去花山巷的缘由。

    若旁人问起是谁下的令,她们便是现成的证人。出面的只有镇国公夫人,三姐姐只会顺理成章地被摘出去。

    正堂内吵闹了不久,春燕就来了,屈膝见礼后,对张月盈说:“五姑娘,太夫人问您何时回去?”

    “是我让祖母担心了,我这就跟春燕姐姐回去。”张月盈清楚祖母唤她回去,必然是要问今日的事。

    张月盈掀起门前新换不久竹帘,跨进了山海居的内室,坐在惯常坐的那把交椅上。楚太夫人叫了灵鹊进来,倒了杯热茶,张月盈捧着杯盏满满嘬了几口,等着祖母问话。

    楚太夫人盘膝坐在榻上,斜眼睨着喝茶的张月盈:“你三姐姐具体是怎么回事?”

    张月盈将茶放到案几上,回答:“三姐夫与人有断袖之癖,喝醉了酒在雅集上与人胡来,被三姐姐和几位夫人撞破了。三姐夫跟那人跑了,镇国公夫人瞧不下去,带了帮三姐姐将三姐夫在花山巷置的外宅给砸了。”

    楚太夫人等孙女把话说完,只问:“镇国公夫人是个聪明姑娘,但她与你三姐姐自小要好,难道旁人真不会怀疑她与芳姐故意做局?”

    张月盈尚未来得及说什么,楚太夫人房里的一个二等丫鬟小翠进了外间,隔着屏风禀道:“太夫人,永城侯府的世子夫人、左都御史府的王夫人上门来了,正堂那边请五姑娘过去一趟。”

    第35章 和离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花山巷的宅子里里外外被打砸得稀烂,唐志平的贴身小厮忙雇了一辆车,将他拉回了永城侯府。永城侯府的府医给唐志平看过,只是跌了两跤,身上有些许青紫,其他的都是心病。

    永城侯来看过一回,听小儿子嘴里还念着卢盖的名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拂袖回了后院继续听小娘唱昆曲,撂挑子给了永城侯世子夫妇。

    做爹的能不管儿子,永城侯世子却不能不管弟弟。他留在侯府继续为唐志平延医请药,世子夫人则前来长兴伯府交涉。

    永城侯世子夫人年近三十,是个身材微丰的圆脸妇人,被撂在正堂内连喝了三盏茶,面上都不见半点儿不耐烦。

    这事儿总归是自家理亏,唯有做足了姿态,才能顺利将人哄回去,消弭流言于无形,有个圆满的结局。

    正堂外传来脚步声,永城侯世子夫人搁了茶盏就要唤亲家,踏进门的却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六、面容板正的中年妇人,

    一双细眉高挑,眼神冷冷扫过她,施施然在永城侯世子夫人对面落座。

    “舅夫人。”正堂上侍候的丫鬟是小冯氏的陪房所生,恭敬地给王夫人沏上了一杯六安瓜片。

    王夫人并未动茶盏半分,只盯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忽而开口:“我见你眼生,倒不知你是哪家的小辈?”

    永城侯世子夫人脸上的表情骤然一滞,永城侯世子荫官在鸿胪寺,婆母去世后,便是她打理着和各家官夫人之间的人情往来。王夫人和她早就于各个宴会上见过多次了,怎么会不识得她是谁,分明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永城侯世子夫人未面露不满,道:“妾身乃永城侯世子之妻,家中骤生变故,特来接四弟妹回府。”

    “接人倒是不必了!”

    小冯氏同长兴伯终于姗姗来迟,落座上首。张月芳坐在小冯氏下首,手里捏着帕子,脸上犹见泪痕。张月芬、张月清和张月萍三个依次落座。

    “伯母这是说的哪里话?夫妻间有些小矛盾也是正常,我们自该为他们从中说和说和,家和方能万事兴呀。”永城侯夫人仿佛看见长兴伯夫妻阴沉的脸色。

    没等小冯氏驳斥,就听堂外的丫鬟远远禀报:“太夫人到!”

    张月盈扶着楚太夫人入内,长兴伯和小冯氏忙让出了最上头的位置,张月盈则坐在丫鬟搬来的绣墩上,紧靠着楚太夫人。

    她侧眼瞧了眼祖母,本该是她一个人过来的,祖母跟着来大约也是成日无聊,便跟过来一起看个热闹。

    “妾身见过太夫人。”永城侯世子夫人起身朝楚太夫人见礼,“让您笑话了,还请……”

    楚太夫人打断她:“老婆子久居内宅,随意评断,是为不妥,只是听闻消息,故来此一观罢了。若有什么事情,世子夫人还是找我这当家儿子和媳妇更为妥当。”

    小冯氏适时说话:“正好我娘家的嫂嫂也来了,刚好可以做个见证,不知你家四公子做出此等丑事,可对我们有没有什么交代?”

    永城侯世子夫人道:“伯母,四弟年少贪杯,喝醉了酒,一时举止失当,和那位卢姓举子不过就是误会一场。闹得咱们双方都下不来台,这又是何必呢?”

    “哦?”因女儿事先给她支过招讲过要如何行事,小冯氏此刻十分沉得住气,挥手让人抬上了三四个箱子,“凡请世子夫人看看,这些东西均是从唐四公子为那人在花山巷置办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里面的每一件均是出自我女的嫁妆,当初由我一件一件选定,有嫁妆单子为证。敢问世子夫人这些东西难不成是凭空跑到卢举人的宅子里的?至于偷窃这话,给外人听听就得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世子夫人应当心中有数。把人请上来!”

    小冯氏大手一挥,便有一位灰衫中年人入内:“这是城西牙行的崔老板,专做房屋租赁生意。崔老板,唐四公子的房子可是在你这儿租的?”

    崔老板揣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想到自己被砸得面目全非的宅子,还是不敢惹长兴伯府。

    “半月前,唐四公子的确寻到小人,要在花山巷租赁一宅子。文契已过过京兆府衙门,有所备案,有据可查。”

    “崔老板受惊,余嬷嬷将崔老板好好送出府,再封一份压惊钱。”小冯氏道。

    永城侯世子夫人接连受挫,心里暗暗骂了好几句不省心的小叔子,但为了给夫君一个交代,仍是打起精神,把目标转向张月芳。

    “四弟妹,都说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总要念些情分,回去与四弟将事情说开了就好了。”

    张月芳收了哭哭啼啼的模样,正色道:“大嫂嫂,如今我还称呼你一声嫂嫂,是给你几分薄面。我如今方知,这板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是一点都不会觉得痛的。易地而处,大嫂嫂你恐怕就非今时之模样了,怕是你娘家的几个弟弟早就抄家伙上门了。”

    “四年前,我新嫁,只当我与他仅是媒硕之言,终究不熟稔,故而不愿亲近于我。后三年,我也只当他一片孝心,一心为婆母守孝,专心举业。侯府每每写信催逼,问及儿女之事,言语间尽是责怪之意,要我为他张罗纳妾,熟不知乃是他一心心向男儿郎,压根就不中用。”

    发现端倪的那刻,她只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若是有了孩子,她和唐志平便彻底撕撸不开了。

    张月芳继续说:“我自问早已仁至义尽,却不知唐四公子旧年那位名叫暖玉的书童如今在何处?”

    永城侯世子夫人瞳孔微缩,张了张嘴巴,却始终没有发出声来。

    这事侯府上下瞒得严严实实,她竟然都知晓了。

    想要如夫君与公公所期的那样善了,怕是不能了。

    这样想着,永城侯世子夫人倒还松了口气,无论最后如何,侯府的人都怪不到她头上,毕竟她已然尽力。

    沉默良久的长兴伯清了清嗓子,看向永城侯世子夫人:“世子夫人,我长兴伯府虽及不上侯府高门显贵,我家小女也非任人欺负。便由舅夫人做个见证,咱们两家好聚好散,让两个孩子和离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三姐姐的最终目的。

    张月盈瞧着眼前的场面思忖。

    若是此事未曾闹大,默默无声,以叔父的一贯作风,必然要三姐姐独自咽下苦果。如今这般,既已成仇,还不如当机立断,与永城侯府划清干系,既占着大义,还有个爱护女儿的名声。

    就手段而言,三姐姐远胜于一母所生的张月芬,精准地拿捏住了叔父的心思,进而出了气的同时,亦达成了与唐志平和离的目的。

    张月盈瞥了眼神情自若的张月芳,初次见她时,何曾料到她是这般人才。

    果然,不可小觑任何一人。

    “不成!”

    循声望去,却是唐志平头上缠着纱布,竟由四个小厮抬着进了堂内,永城侯世子跟在一旁小心看护。

    这般滑稽的模样,张月盈忍不住捂嘴偷笑。

    唐志平恶狠狠地瞪着张月芳,再也压不住积攒已久的怨气:“她想和离,想都别想!我要休妻!”

    “咣当——”

    张月芳挥袖,将桌上的茶盏猛地掷在唐志平身前一尺之地,摔得粉碎。

    “按律,与更三年丧,不在休妻之列,不知你要如何休我?”

    王夫人抿了口茶,适时开口:“明日大朝会,我家官人和都察院诸多同僚还未相好要向陛下奏禀何事。不过,如今看来是不愁了。”

    这几乎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夫君。”永城侯世子夫人扯住永城侯世子的胳膊,眼神殷切,用力摇了摇头。

    永城侯世子本就是荫官,若是被弹劾了,那还得了。

    况且……她瞄了眼凑在楚太夫人身边耳语的张月盈,不管襄王如何势弱,这位日后终究是王妃,还有张月芳的亲妹妹也是要进成王府的,执意要闹,带累了她们的名声,他们更讨不着好。

    形势比人强,永城侯世子身为侯府下一任当家人审时度势一番,少顷,便做下了决定,吩咐抬人的几个小厮:“四公子伤势未愈,即刻带他回府!”

    又朝着堂上诸人拱手道:“此事是我们侯府对张三姑娘不住,明日我们便会将画押签字后的和离书送至尊府,三姑娘的嫁妆和当年的聘礼均可尽数带回。从此,三姑娘与我四弟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而后,他带着永城侯世子夫人退出长兴伯府。

    翌日,永城侯府果然送来了一纸和离书。

    张月芳自此重回坠珠院中长住,日常帮着小冯氏打理伯府内务。

    若说府中对此最不高兴的,当属大冯氏所在的东院。

    有张月芳于背后出谋划策,小冯氏一扫之前张月芬之事后一度被大冯氏盖过的颓势,又将整个府邸牢牢攥在手里。大冯氏避其锋芒  ,窝居东院,只日日过问两个儿子的学业,全然一派不问世事的模样。

    对于两家和离,京城中自然物议如沸,但见当事的两家皆默不作声,不久便失了兴趣。倒是何想蓉带了本扶桑散人新写的话本——《回还记》。然而,要让张月盈来取,还是叫“和断袖老公和离后,我遇到了真爱”更贴切,这几乎就是照着真人真事写出来的。

    ###

    白云苍狗,时光倥偬,栀子花开了又败。

    八月初三,张月芬一袭二品钿钗礼服,三拜别过父母,受封后被抬入成王府。

    婚期将至,张月盈将和长兴伯约定好的宅子、铺子通通拿到了手,可原觉得自己什么皆不在乎的她却踌躇难安了起来。

    活了两辈子,嫁人却是头一遭。

    第36章 大婚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

    崇德五年,八月初八。

    大吉,宜嫁娶。

    长兴伯府张灯结彩,遍布红绸锦绣,山海居外的树枝上遍系胭脂红的纱幔,错落的叶隙间洒下金辉漫漫,宛若一片红纱云海。

    鸡鸣时分,天刚蒙蒙亮,张月盈迷迷糊糊便觉身边有人推搡着自己。

    “阿盈表妹,到时辰,该起了。”

    张月盈睁开眼,朝床帐外望去,窗外仍是青压压的一片。

    “表姐,什么时辰了?”她睡眼惺忪地问。

    “寅时三刻了,今日你还要先拜祖庙,再易服出阁,若再不起,怕就要迟了呢。”说话的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一张鹅蛋脸,眉眼舒朗,正是张月盈外祖家的大表姐徐婉怡。

    大舅舅和外祖母楚老夫人一家早在两月前便已抵京,张月盈跟着楚太夫人拜访了几回,甚至在外祖母跟前住了小半个月。虽几年未见,一家人还是极快地亲香起来了。

    赶上张月盈的婚事,大舅舅颇为豪气地大手一挥,直接送了她整整两大车蜀锦。数目之多,就算日日做新衣,都能穿个一年半载,同时附赠了四个擅长蜀绣的绣娘以做陪嫁。

    依时下婚俗,婚礼前一日要有姐妹陪床,张月盈与长兴伯的几位姑娘终究生疏一些,便由徐婉怡代劳。

    张月盈洗浴后,坐于梳妆台前,仰着脸,任由鹧鸪为她涂抹护肤的膏脂,两个小丫鬟正用干燥的巾帕将发尾拭干。

    杜鹃引着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入内,两个老姐妹皆头发花白,瞧着张月盈露出会心的笑。

    “祖母,外祖母。”张月盈想要起身问好,却被楚太夫人摁住,“今日是你的大日子,别管我们两个老家伙,好好坐着。”

    珠帘相击,专门请来的梳头娘子捧盘而入,对着张月盈微微福礼,又对楚太夫人和楚老夫人道:“依礼,请两位夫人为五姑娘上头。”

    楚太夫人与楚老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拿起一把螺钿凤尾梳,轻轻地为张月盈梳理长发。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白头永同心。三梳梳到尾,儿孙落满地。”

    念到最后,两位老夫人均略有哽咽。

    当年张月盈的母亲徐明珠便是家中独女,徐老太师外放西北,楚老夫人不忍女儿受苦,便将她托付给楚太夫人养育,楚太夫人待这个外甥女也如亲女。后来,徐明珠故去,两姐妹均如被剜了心一般,还好有张月盈可以作为慰藉。

    如今孙女要出嫁,怎能不伤感?

    张月盈反手握住她们的手腕,语调尽量轻松道:“孙女以后不过就是换了个地方住,只要想,日日都能回来,何必这般?”

    “你这丫头,”楚太夫人抹了眼泪,忒了一声,“胡乱说些什么,都是当王妃的人了,也不怕被人听见,失了体统,白惹人笑话。”

    说完,楚太夫人将张月盈的一头乌发挽起,楚老夫人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笄,插于她发间。

    而后,张月盈穿了一身大红蜀锦绣衫,由楚太夫人伴着前往长兴伯府小祠堂奉香拜过祖宗和父母牌位,并酹酒一樽。

    再回到山海居,张月盈便由宫中来的女官们接手。数位女官各司其职,几人为她重新绘过妆面,浸染指尖丹蔻,几人为她重新盘发,戴上九珠花钗、九宝钿、两博鬓的九翚四凤冠,又穿上天青色交领翟衣。

    凤冠与翟衣均由内司尚功局按王妃品级制作,足斤足两。张月盈刚一戴上头冠,便觉不妙,她要全身紧绷方能勉强坐直,顶着这个东西一日下来,脖子可有得受了。

    及至午时,张月盈揽镜自照,只见镜中人细眉杏目,面颊红润,恰如出水芙蓉,明艳照人。

    声声爆竹声自前院响起,传信的女官报道:“迎亲车队已至。”

    “主婚的娄大人业已入府。”

    “襄王已入中堂。”

    ……

    消息次第传来。

    终于,女官再度入内催促:“请襄王妃出阁。”

    楚太夫人最后为孙女理顺玉带,眼泪再度流了下来,她立刻擦去,紧紧握住张月盈的手:“盈姐,以后要好好的,去吧。”

    楚太夫人别过头,不敢再看孙女。

    张月盈的眼睛亦感酸涩,所有的伤感、愧疚一起涌上心头。今生种种,虽生无父母,却有这样一位老家人倾其所有为自己遮风挡雨,当真是何其有幸。

    她突然回身抱住楚太夫人,泣不成声:“月盈有幸,此生得祖母养育爱护之恩,无以为报。此后,孙女不能再常伴身侧,望祖母兀自珍重,爱护自身。”

    楚太夫人如往常一般摸了摸张月盈的鬓发,含泪笑道:“莫再流泪,当心妆都哭花了,祖母还等着你回来吃米糕呢。”

    张月盈破笑为涕,手执团扇垂眸起身。鹧鸪与杜鹃皆换了女官服色,头戴罗绢、通草制成的一年景花冠,一左一右扶持张月盈往前。张月盈接连回头看了好几眼,终是被盛装打扮的女官们簇拥出门,往正堂而去。

    行至正堂,只见人头攒动,满堂宾客挤在一处,张月盈小心坐在堂上的帷幕后,舅母韩氏守在幕前。这本该由长兴伯夫人大冯氏来做,但张月盈尚记着她出主意算计自己的事,便请舅母帮忙代行。

    “襄王亲迎!”

    帷幕外一阵喧哗,正堂内吵成一团。张月盈抬眼望去,朦胧可见沈鸿影头戴玄冕,身着红罗衮服在随行礼官的陪同下来到幕前。

    “今夕催妆阁,风风透绮罗。会教蛾眉扫,候汝下妆楼。”

    沈鸿影衣着华贵,风姿俊逸,玄冕之下的面容虽略有病意,一举一动间自有王公贵族生来俱有的矜贵。无人敢为难于他,不过走了个过场,司礼的女官便将帷幕卷起。

    张月盈刚刚拈高了缂丝花鸟牙柄刻八仙团扇,遮住面容,听得宾客声声惊呼,身形颀长的青年低头穿过帷幕,行至她身前。

    沈鸿影低头看着张月盈。

    她端坐在宝椅上,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只能瞧见满头珠翠,和一闪而过的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眸。

    “影奉制特来迎新妇。”不急不缓的男声响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至张月盈眼前。

    “妾固敢不从。”

    张月盈迟疑了一阵,抬手握住沈鸿影的手。

    他的手生得修长,指腹略有簿茧,有些磨人,掌心很暖,但指尖微凉。

    张月盈在鹧鸪和杜鹃的搀扶下起身,款款向前。沈鸿影的步子有些快,被沉重的冠服压着,她都有些跟不上了,一个趔趄,险些被衣摆绊住。

    “小心。”沈鸿影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一触即放。

    张月盈抬眸,对上一双如一泓清泉般的眸子,涟漪阵阵,诱人细看。

    “多谢殿下。”张月盈轻声应了一句。

    两人继续往前,不过这回沈鸿影的步子放慢了许多,她正正好能跟上。

    欢笑阵阵,鼓声雷动。

    张月盈登上婚车,层层红色的纱幔放下,只能窥见前方的年轻王爷锦衣华服,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前行意气风发的背影。

    他平日里那副病怏怏的模样,没想到马却骑得这般好,完全不输那些羽林卫。

    礼官一声令下,迎亲的车队缓缓启程。

    不少宾客随后登车,又要继

    续去襄王府吃酒。张月芬跟着小冯氏站在府门前,入成王府后,成王待她分外体贴,一连几日皆宿在她院中,成王妃亦从不敢指使她。她今日特地回府参宴,也是一身绫罗绸缎,金玉珠钗满头,富贵至极,可眼瞧着张月盈的褕翟礼冠,以及这般盛大庄重的婚礼,心里难免一阵酸涩。可想想成王和襄王日后的前程差别,那一点点的遗憾又烟消云散了。

    “母亲,咱们登车吧。”张月芬侧头对小冯氏道。

    皇子娶妃,几年才能一见,京城今日万人空巷,只为一睹这份热闹。他们伸长了脖子,脚踮得老高,只为瞧瞧王妃娘娘究竟是不是如传闻那般天仙下凡。

    奈何婚车附近重重护卫,锦绣软帘外罩,车檐金络珠玉垂落,将车帘压得分毫不动,只能望见一道朦胧端坐的身影。

    沿途随行的丫鬟斜挎着青竹篓,坐在车沿,不停往两边洒下红帖,红帖之中或是几枚铜钱、碎银甚至银票,散的皆是这日的福气。围观的百姓一阵疯抢,时不时有人高高举起红帖,仰头大笑。

    彩旗猎猎,迎风招展,车队浩浩荡荡绕过大半个京城的街道,停在襄王府前时,已近黄昏。

    朱红的霞辉刺破渺渺云层,倾洒在琉璃朱瓦上,庭院楼阁均染上了暮色。

    沈鸿影再伸出手,这次,张月盈自然而然地握了上去,不带半点犹豫。

    二人携手踏过青布毡席,进入襄王府正堂,堂内皇帝身着圆领大袖龙纹常服,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身侧的宝座上放置着叶皇后的灵位。

    张月盈和沈鸿影先拜过皇帝,又向叶皇后灵位行礼,再朝外拜过天地,最后相对而立不急不缓行过夫妻拜礼。

    皇帝象征性训诫过一句:“佳儿佳妇,相敬如宾,琴瑟和谐。”

    礼官满脸喜意,高声喊道:“礼成!送新人入洞房!”

    一大群宗室命妇迅速涌了上来,簇拥着新人进入新房。

    一盏盏明灯次第亮起,灯彩满院,新房内亮如白昼,张月盈和沈鸿影被推坐至罗汉榻上,床纱垂落,映得张月盈满面红霞如绯。

    “早生贵子,美满团圆。”

    如阳郡王妃和平王妃打头,抓起一把花生桂圆朝二人当头撒下。

    “哎——”

    忽然,张月盈被一枚红枣砸中的额头,唇间溢出一声闷哼。

    第37章 不经逗真是不知羞耻。

    “无事否?”沈鸿影听到响动,侧头问张月盈。

    张月盈摇摇头,但沈鸿影见她秀眉微微蹙起,泪珠似在眼眶里打转,便知她在扯谎。

    还真是娇气。

    他叹了口气,略微拱手,对香衣云鬓的众位命妇道:“还请诸位手下留情,饶过我们。”

    “哟——襄王殿下这就心疼新妇了?”命妇们调笑道。

    手里却半点情面都不留,花生果品宛若疾风骤雨般朝沈鸿影招呼过去,落在张月盈身上的唯有两三粒而已。

    张月盈冷眼瞧着他的狼狈样,团扇遮掩下的嘴角翘起,漾出一抹偷笑,愈发明眸善睐。

    直到盘中的果品砸完,她们才堪堪放过沈鸿影,转而催促起张月盈快些却扇,而后沈鸿影接连念了几首诗,张月盈皆摇头不应,就是故意要为难人。

    “新妇还是放过新郎罢,也叫我们瞧一瞧你是何等花容月貌。”有人半是笑闹半是劝说道。

    “清水映芙蓉,红烛照玉颜。良人何灼灼,罗扇掩华光。”沈鸿影思索少顷,继续念道。

    “襄王殿下这是在夸王妃长得好嘞!”室内一片哄笑。

    声声催促里,张月盈施施然除去团扇,烛光照映下,粉面含羞,肤白胜雪,眉如远山,朱唇含笑。本就出色的容貌为浓妆华服所衬,愈发摄人心魄,眼波流转所及之处,观者无不噤声敛息。

    沈鸿影静静望着她,眼底是一闪而过的惊艳,直到端着喜盘上前的女官轻咳一声提醒,他才回过神,又变回了神情泰然的模样。

    女官将两瓣红漆葫芦斟满美酒,分别奉予二位新人。张月盈抬袖掩面饮过,酒的味道极冲,一尝遍知是积年的女儿红,可惜着实不合她的口味,一杯饮尽,只觉舌尖刺辣。自衣袖缝隙间窥去,沈鸿影面色分毫未变,她只叹佩服。

    女官接过饮尽的葫芦,合二为一,用红线牢牢缠紧,最后各取了他们一络头发,掺入红线编成一缕。

    “合卺结发,夫妇恩爱,永结百年。”

    宗室命妇们满脸含笑,瞧一眼姿容如玉的新郎官,再瞥一眼窈窕无双的新妇,暗叹好一对璧人,得了二人敬的三樽美酒,心满意足地退出新房。

    红烛暖帐,灯影摇曳,寝室内鸦雀无声。

    半晌,沈鸿影瞥过一眼张月盈,而后飞速移开视线,直直盯着墙上的大红喜字,轻咳两声,语气僵硬:“婚仪繁琐,王妃辛苦,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说完,他旋即下榻,就要同逃一般离去,却觉身后一滞,回身低头,只见张月盈微微歪头,满脸无辜地拽住了他的袍角。

    “还有何事?”沈鸿影满脸无奈。

    张月盈眨巴眨巴一双秋水剪瞳,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不知殿下如此急切,要去往别处,是对妾身有何不满吗?亦或是衮服沉重,殿下要去换衣沐浴?”

    说着,她目光游离,久久停顿在沈鸿影身上,自上而下扫过。

    沈鸿影被她看得整个人都不自在,攥着衣袖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耳朵尖微红。

    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真是不知羞耻。

    沈鸿影绷紧了面皮,解释道:“按例前院尚有酒宴,我需易服赴宴。”

    张月盈轻轻“哦”了一声,悻悻放开手。

    看着沈鸿影落荒而逃,钻进黄花梨螺钿四时景屏风后的后罩房,张月盈终于“噗嗤”笑出了声。

    “鹧鸪,杜鹃,你们瞧见了没?刚刚他脸上的表情……”

    真是不经逗。

    “姑娘,你刚刚可吓了我们好一跳。”鹧鸪心有余悸,自家姑娘刚才那样逗弄襄王殿下,她只担心要是襄王恼了可怎么办才好。

    张月盈不以为意:“因他之故,我受了整整一天的罪,我就是逗逗他怎么了?”

    他又不会缺斤少两。

    一日的各种繁琐仪式拜礼下来,张月盈腿脚都麻了,她同两个丫鬟笑闹着,欲要起身,一个不稳,头上的凤冠卡住了头发,滴溜滴溜的疼意从发根冒上来。

    “快,帮帮忙,把这个该死的头冠摘下来。”

    鹧鸪和杜鹃上前,轻柔地将凤冠卸了下来,张月盈顿觉脑袋轻盈了不少。

    沈鸿影亦除去了礼服,换了身大红常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面色已然瞧不出先前的窘迫。他迈步越过对他行礼的鹧鸪和杜鹃,对张月盈道:“王妃先歇着,我去前面宴客。”

    张月盈颔首。

    乖乖巧巧,一点也不似会戏弄人的样子。

    屋外的侍奉的丫鬟女官躬身目送沈鸿影离开,私下交换了眼神。襄王殿下待新王妃十分温和,她们需打起精神将人伺候好了才是。

    屋内,张月盈褪去翟衣,换上一身银红的富贵如意纹浮光锦大袖衫,重新梳了同心髻,偏凤步摇凤口处衔着一条珍珠珠链,垂落至肩,折射着润泽的光泽。

    鹧鸪对外招呼了一声,几名丫鬟拎着巨大的食盒鱼贯而入,安排起了席面。菜色不是宴席上的那般大鱼大肉,更多的是清淡的甜粥小菜和各色茶点果子,俱是江南风味,摆了满桌。

    为了不在婚仪上闹出笑话,张月盈被大舅母韩氏严格管束,仅在晨起时用了一碗浓稠的八宝燕窝粥,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水米未进,腹中早已空空。

    张月盈坐在桌案边,垂眸打量着菜品。

    奉菜的丫鬟中有一个一身青色襦裙,叉手站在一旁殷勤侍奉:“王妃殿下,这是宫中尚食局拨来的荣厨娘所做的酥油鲍螺

    、梅花汤饼和橙糕,请殿下尝尝口味如何。”

    尚食局专司皇室膳食之事,专业能力不必多说,听闻每岁中秋皇帝赐给臣下尚食局所制的月饼,均是很快被瓜分殆尽。

    张月盈提箸尝了几口,眼睛陡然亮了。

    橙糕乃是将黄橙煮熟,捣烂去核,果汁加糖炖煮,再复倒入橘皮内凝固成型。入口软软弹弹,好似果冻一般,却入口即化,唇齿间只余瓜果清香。

    她一样接着一样地各尝了几口,每样均很合她心意,心里盘算着若日日皆有这样的美食做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婚房内,张月盈正大快朵颐,沈鸿影正穿梭在前院觥筹交错的筵席上。

    皇子娶妻,竣工不久的襄王府大摆宴席。

    教坊司专门拨了伶人,席间乐声奏响,轻歌曼舞,丝竹之音绵绵不绝。京中的勋贵官员不论是和阵营都来了,将前院五十张席面坐得满满当当。

    不少官员均凑在一起推杯换盏。

    开始还有所顾忌,可等到酒意上头,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威远伯府的二公子楚清歌连饮十杯,“嘭”地跳上桌子,仰天唱起了勾栏里的名曲。旁人去拉他,他理都不理,自顾自地唱着。

    最后,还是叶剑屏飞身上前,一个手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问题,将瘫成烂泥的楚清歌扔给威远伯府的侍从。叶剑屏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深藏功与名,轻摇折扇,走到沈鸿影跟前,眼神戏谑地打量着他:“如花美眷在房,殿下竟也舍得来此?”

    沈鸿影白了叶剑屏一眼,冷冷道:“大舅母带着两位姑娘往这来了。”

    “什么?”叶剑屏瞬间变了脸色,遥遥便见承恩公太夫人一左一右地挽着两位袅袅娉娉的姑娘朝他走来,“殿下,帮个忙,就当没看见我。”

    叶剑屏嘴角抽搐,郑重地拜托了沈鸿影,合上折扇,忙不迭越过庑廊前的栏杆,一溜烟地跑了。

    承恩公太夫人很快找了过来:“老身见过殿下。对了,老二人呢?”

    “跑了。”沈鸿影毫不犹豫地把表哥给卖了。

    “这孩子,同龄人里就他单着一个人,他还想等到什么时候?”承恩公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想到连比二儿子还小的襄王都有了王妃,嘴里念叨着叶剑屏的名字,然后寻人去了。

    见新郎官出现在筵席上,宾客们少不得一一过来敬酒恭贺,沈鸿影不好拒绝,只能一个一个应付过去。不少敬酒的官员之前对这位病弱皇子印象模糊,甫一接触下来,惊觉沈鸿影待人接物温和周全,不需身边的内侍提醒,便能清楚说出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官职。

    只可惜是这样一副身子骨。

    “四弟今日迎娶新妇,乃是人生喜事,难道不与我痛饮一樽吗?”楚王端着两个酒杯过来。

    成王亦不甘落后,直接插到楚王与沈鸿影中间:“四弟总不能只敬二皇兄酒,却将我给忘了吧。”

    场面一触即发,原本打算向沈鸿影敬酒的官员瞬间闪得老远,生怕被楚王和成王的斗法给波及,却也偷偷观察着沈鸿影的举动。

    也不知襄王殿下对二王之争又是什么态度。

    ###

    红烛高擎,纱帐掩映下,新房内红光溢彩。

    张月盈用过了饭,丫鬟们轻手轻脚地将席面撤了下去。

    内室之中,又只剩张月盈端坐榻前,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手指绞着衣袖,坐立不安,难得有了些女儿家的羞赧。

    她猛地拍了拍发热的脸颊,想起大舅母韩氏昨夜郑重其事塞给她的那一本图册。

    怕什么?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过猪跑?上一世谁私下没看过那么一两部片子,那可露骨多了。

    反正以沈鸿影的姿容,她又不吃亏。

    过了一阵子,外头突然喧哗起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由远而进。

    婚房的门突然开了,幽幽的夜风灌入,让人不禁肤上生寒。

    “王妃,前面……前面……殿下出事了。”来人闯入室内,大口地喘着气,满脸焦急。

    张月盈眉心微颦,看向来人:“缓口气慢慢说。”

    她估摸着大约是沈鸿影的身子骨有恙撑不住整场筵席,可来人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大为惊诧。

    “殿下在席间突然吐了血。太医诊过,说是……说是中了毒。”

    第38章 中毒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襄王府的筵席上此刻一片混乱,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何事,满脸茫然,只见王府的亲卫赫然出动,将筵席团团围住,方知襄王出了事。

    突然来了这么一遭,席间不少女眷花容失色,钗环散乱,也有胆大者嚷道:“不知出了何事?竟要对我等刀剑相向吗?”

    廊下柱子的阴影里现出一道人影,一身劲装,双手抱拳:“小人等乃王府亲卫,无意冒犯,只是职责所在。查明殿下中毒原委前,任何人不得离开,烦请诸位见谅。”

    话音方落,人影如同鬼魅一般消失不见。

    夜风习习,屋檐下的六角宫灯摇曳不止,密集的脚步声远远响起。宾客们蓦然抬头,却见忽而落下细密的雨丝里,一柄红伞穿过氤氲的水雾,伞下是位红衣美人,脚步急促,面上似有急色。

    “是襄王妃。”有人压低嗓音道。

    “真是可惜了,大喜的日子,竟然碰上了这种事。”

    “可不是,别成婚第一日就……”

    ……

    宾客们的万般议论皆不入张月盈之耳,她踏上台阶,裙角被雨水沾湿了寸许。

    前院的筵席旁暂时辟出了一间厢房,里面灯火通明,房外更是密密麻麻围满了人。

    张月盈娉婷站于门前,身形纤细,弱不胜风。

    周围的人自觉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王妃殿下。”小路子为她打帘,张月盈弯腰进屋,向里面望去。

    与屋外不同,厢房里面很安静,牙白莲花形香炉里点了静气凝神的沉水香,香雾浮浮沉沉。

    “殿下如何?”张月盈开口问道,目光投向围着沈鸿影忙碌不已的太医。

    小路子回话:“只说殿下是中了毒,施了针暂时稳住了,至于是何毒还未有分晓,要从殿下用过的那些东西查起。”

    张月盈目光深远:“等不及了。”

    万一真死掉了怎么办,虽说自个儿有那么些不便与外人道的小心思,但要是襄王真死在了成亲这一日,自己这个襄王妃的日子决不好过,更别提什么快乐潇洒了。

    襄王府里张月盈最熟悉的下人便是贴身侍奉沈鸿影的小路子,她吩咐他道:“去厨房将剩下的全部牛乳带过来,全部给殿下喂下去。”

    她记得古代的这些毒药大多与磷化物和重金属有关,牛奶可以与之反应,缓解中毒的症状。

    小路子瞬间呆住。

    杜鹃斥他道:“还磨磨蹭蹭什么,难不成要等到你家殿下真有事,叫人去取东西!”

    小路子反应过来,忙遣人去了厨房,又要请张月盈示下:“殿下中毒时在场之人均已扣下,如何行事,还请您拿个主意。”

    张月盈扶着鹧鸪的手,缓缓朝里步去,一边道:“王府之中还有长吏、那么多对应的官员还有幕僚,难道他们就是吃干饭的不成?哪一个不比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人清楚章程?什么都要我来管,等我定了主意,黄花菜都凉了。”

    “是。”小路子应声退至门边,守在门口的一个侍卫随后离去。

    “见过王妃,”为沈鸿影问诊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太医,面容精瘦,惶恐不安,朝张月盈躬身,“老朽无能,实在看不出殿下所中之毒。”

    张月盈直接问:“这位太医平常并不给殿下看诊吧?”

    “这位是太医院的许太医,今日也来赴了宴,平常为殿下看诊的是他的岳父傅老太医。”叶剑屏从里间出来,拱手向张月盈行过一礼,“见过王妃,已派人去请傅府傅老太医了,请您宽心。”

    傅老太医声明远扬,年纪上来后便辞去了太医院院判的职务,只为皇帝和太后看诊,体弱多病的沈鸿影在京城时也由他照看。许太医的医术并不出色,能在太医院混到如今的地位,全靠岳父提携。

    “姑娘,牛乳端来了。”杜鹃附到张月盈耳边说。

    小路子支使的

    内侍手脚倒快,端来了足足一罐牛奶。

    “给殿下喂下去。”张月盈下令道。

    许太医插嘴道:“王妃殿下,这牛乳能解毒只是民间偏方,微臣担心……”

    “那你能解吗?”淡淡一眼扫过去,许太医就没了声音。

    许太医此时只想给自己两耳刮子,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顶了岳父他老人家的帖子来参加襄王府的婚宴,又被赶鸭子上架摊上此等差事。今日过后,他头上的乌纱帽怕是不保了。

    襄王中毒昏迷,不能主事,襄王妃便是府中最大的。内侍不敢违逆,和小路子一道将沈鸿影颈后的枕头垫高,一勺接着一勺地往沈鸿嘴里灌牛乳,吐出来了,用帕子擦拭干净,又再喂。

    看得叶剑屏在一旁默默为沈鸿影在心里点蜡。平日最厌恶牛乳、一闻这味道就反胃的人被灌下这整整一罐,他都怀疑是不是表弟媳故意报复襄王表弟搅黄了她的新婚之夜。

    他别过头,不忍再看,心道:“表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这都是报应。

    ###

    赴宴的宾客均被引至附近的亭台楼阁中,不知初于何种原因,楚王和成王均被安排在了太湖石假山上一座半开的亭子里,遥遥便可窥见里面的情景。

    其他人走也走不成,索性用着襄王府供的酒菜,悄咪咪地盯着里面的动静。

    当时,沈鸿影一口血喷出来的时候,不少人也瞧见了。

    楚王和成王依次前来敬酒,那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仿佛沈鸿影不喝,就是不顾兄弟情义一般。

    虽然皇家异母兄弟之间确实没有什么情分,不争得你死我活就算好了,但毕竟皇帝的辇驾才刚走,样子还是得做。

    沈鸿影仍要婉拒,楚王却一把将两个酒盏塞入他手中,自己一饮而尽,沈鸿影便只能硬着头皮喝了。喝了楚王的,自然不能拒了成王的。

    因饮酒过多,沈鸿影面上熏红,瞳光迷离,楚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四皇弟果然爽快!”

    不曾想就是楚王这么一掌拍下去,惹出了大麻烦。沈鸿影骤然脚步踉跄,低头呕出了一口血,喷了成王满脸。

    楚王盯着自己的手,满脸惊愕,他明明没怎么用力,四皇弟原来竟娇弱至此了吗?

    成王被血糊住了眼睛,忙拿手帕擦拭脸上血渍,心里暗道晦气。

    小路子反应过来,立马扑过来,大喊:“来人!殿下您怎么了!”

    声音之凄绝,直戳人耳膜,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就在这时,许太医原本正同鸿胪寺的几位堂官推杯换盏,混乱中便被推到三位皇子之前。顶着四面投来的目光,他战战兢兢地查看沈鸿影的情况,最后摸过脉,只恨自己学艺不精,颤抖着声音禀报:“襄王殿下瞳孔涣散,舌苔发紫,下官观之是中毒之像。”

    一语击起千层浪,若沈鸿影只是突然病倒还好说,一旦涉及到了毒杀皇子,就不是什么小事。

    最有嫌疑的便是当时离沈鸿影最近的楚王和成王二人。

    王府亲卫当即围了院子。楚王耐不住性子,露出了不满:“怎么?你们怀疑是本王?”

    成王随手扔到沾了血迹的手帕,哂道:“二皇兄莫不是做贼心虚,怕被人查?哦,要知道四皇弟可是被你拍了一掌才毒发的。”

    言罢,成王撩袍坐下,自斟自饮了起来。

    “本王可没做过亏心事,不怕人查。”楚王忿忿道,赌气似地坐在了成王正对面。

    二王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他们被请入亭子,再到皇帝的旨意和京兆府的官员来到襄王府。

    几乎与之一同抵达襄王府的还有傅老太医。

    傅老太医胡须头发花白,年过古稀的人被大半夜这么一折腾,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奈何这是他女婿摊上的烂摊子,为了女儿和外孙,他也得必须给摆平了。

    他几乎是被两个内侍给抬进了厢房,朝张月盈作揖后,拖着颤颤巍巍的步伐便去查看沈鸿影的症状。

    明亮柔和的宫灯映照下,沈鸿影本就白皙的皮肤苍白的有些过分,嘴唇不仅毫无血色,还隐隐有青紫色,的确是中毒的表现,只是嘴角遗留了一些白色的痕迹,似乎是……奶渍。

    沈鸿影被灌过牛乳后,吐了两回。他素来爱洁,小路子正拿着帕子擦洗着污渍,连手指甲缝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傅太医在一张小圆杌子上坐了,边捋着白胡子边探沈鸿影的脉搏,过了几息,他眉头紧锁,眼神也越发深沉。

    许太医偷瞄着岳父的表情,顿觉不妙,心道:难不成连岳父的太医院圣手今日亦要栽在此处了?

    却也不敢打扰,只做鹌鹑一般缩在墙角。

    傅老太医又起身贴近听了听沈鸿影的心音,方道:“襄王殿下的症状的确是中毒,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支蒿,其虽形蒿,却长于雪山高原,寻常只能外敷,若未经炮制便内服,只需一点儿便可危及心脉。不过嘛,殿下这脉象有些奇怪,也难怪我这女婿瞧不出来。”

    张月盈问:“敢问太医,怪在何处?”

    “仿佛体内本就有多种毒物交织,恰如一潭静水,平静无波,却有一滴水珠忽而坠入,掀起阵阵波澜,乱了体内的平衡。王妃适才给殿下喂了大量的牛乳,再催吐,和原有的毒素一起抑制住了雪上一枝蒿的毒性,殿下如今才能安然。不过,老朽而后也得去向陛下和太后娘娘请罪,之前请脉之时竟未瞧出端倪。”

    内侍和许太医一起扶了傅老太医去外间开方抓药。

    张月盈坐在沈鸿影榻前,凝视着他面无表情的面庞,半晌,叹了口气。

    他竟然早就中了毒吗?

    第39章 风动心动清矍的青年忽而探出手,修长……

    张月盈尚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外间便传来了新消息。

    京兆府尹带来的仵作发现了沈鸿影中毒的端倪。

    “传!”张月盈朝小路子点点头。

    厢房外间已摆上了一张紫檀木屏风,隔绝了屋外的视线,张月盈于太师椅前落座。

    “今日之事,有劳府尹操劳。”

    “分内之事,不敢言王妃殿下之谢。”京兆府尹抬手介绍,“此为我们京兆府的仵作,姓楚,云州生人,乃验尸辨毒的一把好手,便是她发现了殿下所中之毒源于何处。”

    京兆府尹使了个眼色,屏风外传来窸窣响声。下一刻,一个身影越屏而出,紧跟着京兆府尹焦急的喊声:

    “楚仵作,襄王妃面前不得无礼。”

    清风拂面,一个青衣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头盘单髻,插着两支荆钗,掀裙跪地,动作干脆利落,叉手对张月盈道:“民女与王妃俱是女子,并无回避的道理,再者当中有些细节,还是当面禀报说得更清楚。”

    “女子为仵作,倒是难得一见。”张月盈面露欣赏,历朝历代仵作均被视作贱业,男子愿意做的都少,更别提女子操此业了。

    楚仵作不卑不亢:“家中世代仵作传家,民女不敢妄断家族传承。请王妃容禀,襄王殿下所中之毒乃是雪上一枝蒿。”

    与傅老太医的判断一致。

    “而此毒的来源便在襄王殿下最后饮用的那杯酒上,民女用家传的法子仔细验过杯壁、残余的酒水中均有此毒。若要获破此案,必得从这杯酒的经手之人上着手。”

    屋内屋外均为之一静,这最后经手此酒杯的,可不就是另外两个王爷吗?

    张月盈清了清嗓子,道:“既有线索,就有劳府尹查明真相,上禀天听了。”

    京兆府尹咽下一肚子苦水,拱手道:“臣必当竭尽全力。”

    说完,他连忙退出此地,留下手下人继续查证,自己亲自御马夜奔至皇城,赶在宫门下钥前,入福景宫向皇帝奏禀案情。

    因事涉三位皇子,皇帝下令,案件转由大理寺主审,宗正寺和宫正司从旁协助。

    赴宴宾客终于被开释归家,襄王府却空了大半,才分入王府的内侍丫鬟均

    被宫正司带走。接连审查之下,发现端酒和管酒的丫鬟本是出自黄美人阁中的宫女,因黄美人降位,裁撤人手,被撵回了尚宫局重新分配入王府,并于二人的贴身首饰空管中搜到了白色无名粉末。然而,二人在供词中却言明她们受驱使于皇甫德妃,为其探听黄美人所居漱鸣阁的消息。

    这下好了,无论哪个人都洗不清嫌疑。

    翌日,皇帝于垂拱殿下令,勒令皇甫德妃与黄美人闭宫,楚王和成王禁闭府中,不得问政。

    皇帝与太后赐下礼物若干,天使频频出入襄王府。然毒虽去,襄王仍未醒,圆善大师令人送了位姓谭的青年医者至王府,用药后一夜,襄王终于苏醒。而后,傅老太医与女婿许太医以医术不精为由请罪告老,谭姓青年因救治有功,得以补位进入太医院。

    ###

    崇德五年,八月初十,雨过天晴。

    自八月初八夜半起,京城落了整整一日的雨,阴雨霏霏,雨丝交织,绵绵不绝,激起蒙蒙的烟雾,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①

    残留的雨滴自瓦檐倏尔滑落,扑通坠入桂花树下亮晶晶的水洼。

    旭日初升,鸟鸣啾啾,灯台上红烛燃尽,蜡泪淌了一地。

    沈鸿影悠悠转醒,入目是一顶白底墨梅的罗帐,鼻尖萦绕是淡淡的药味,与从前不同,屋内还有一股恬淡的熏香无声无息压倒了药味。

    他拉起衣袖,露出臂间两个发黑的针孔,心中了然。

    谭清淮应当已经来了。

    谭清淮出自黔州医毒之家谭家,谭氏之人擅医更擅毒,传闻可解天下所有剧毒,曾供职于太医院中,只是过去数年,所有族人均隐世于深山,从不出世。十余年前,沈鸿影第一次离京,便是秘密前往黔州求医,许下重诺,方换得了谭家派出谭清淮伴随他身侧。

    屋内无人,沈鸿影挣扎着披衣起身,未走出几步,忽而驻足。

    耳畔传来一声娇哼。

    他循声望去,窗边矮榻上如意纹锦被隆起了一团,即使在睡梦中,那一团也嘟嘟囔囔,一点儿都不安分。

    沈鸿影鬼使神差地靠近,低头垂眸。

    张月盈侧躺在矮榻上,额前碎发勾在脸侧,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颤颤巍巍,投落一片阴影,朱唇轻抿,呼吸酣然绵长,两腮睡得绯红,仿若一朵春睡海棠。

    沈鸿影叹了口气,自己这个襄王中毒生病,她这个襄王妃自然轻松不了,大约是为了方便看顾自己,才睡在了此处。

    他放轻了脚步,就要离开。

    “米糕,米糕,不要跑,姐姐要抓住吃了你哦。”张月盈嘴角含笑,嘴里嘟囔着梦话,显然在做一场好梦。

    突然,她一个翻身,右手直接攥住了沈鸿影的手腕。

    “抓住了。”少女呢喃道。

    沈鸿影的手陡然僵硬。

    少女的葇荑又滑又软,掌心生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仿佛一个如春风十里,一个如凛冽冬寒。

    他欲要挣脱,动作间,张月盈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葱白的小臂。

    沈鸿影别过眼,手指颤颤巍巍去够她的袖口。

    “这米糕怎么那么冷啊。”

    张月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倏地惊醒,打了个哈欠缓了缓,抬眸对上沈鸿影淡漠的目光,低头一看,慌忙收回手,悻悻道:“殿下,你……醒了?”

    她努了努嘴,手足无措,仿佛林间受惊的小鹿。

    “圆善大师送来的那位谭大夫可真厉害,傅老太医都没办法,他一来,殿下您就药到病除了,您可要好好谢过人家。”张月盈眼珠一转,说起谭清淮来转移话题,掩饰尴尬。

    沈鸿影看出她的目的,并不戳破:“我与清淮相交多年,不在京时,皆是蒙他看顾身体,谢自然会谢,不急于一时。”

    “原来如此。”张月盈垂眸,心中却疑惑谭清淮为何不住王府,而是借住东山寺,直到沈鸿影中毒,才匆匆赶来。

    “说起来,我还要谢过王妃,多谢王妃这两日照顾。”沈鸿影言辞一转,落在了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摆摆手,道:“殿下言重,分内之职而已。殿下早先便给了我庄子银两做酬劳,收了别人的好处,当然要忠人之事,我自然要看顾好你。再说……你是成亲当天就死了,甭管愿不愿意,我又要背上一条克夫的名声咯。”

    张月盈出生日即是母亡日,父亲早死,虽是尽忠殉职,早年间却也不乏私下有人说她克父克母的,沈鸿影这一倒,外头又有了类似的说法。

    沈鸿影怔愣一瞬,未料到竟连累了她。

    “若如此,是我有福不堪受。”他道。

    张月盈的眸子轻轻一缩,抬起眼,打量沈鸿影片刻,说出的话却很煞风景:“我倒第一次听见有人自己咒自己没福气的。”

    “那便谢过王妃吉言,我定活得长长久久。”

    张月盈顿时无语,鼓了鼓腮道:“殿下昏迷两日,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因何中毒吧。不过为着您的事儿,京城局势已然大变。”

    沈鸿影苦涩一笑:“大概与我那两位皇兄有关吧,不然我一个闲散王爷在京城激不起什么风浪,果然是天家无兄弟。”

    张月盈见他失落的模样,也觉他可怜的紧,便将京城这两日的变动讲予了他听。

    “殿下还须长点儿心才是,被人把毒都喂到嘴边了都不知道,白白遭了这两日的罪不说。”

    “是我之过。”沈鸿影叹了一声,“只是二皇兄三皇兄亲自来敬酒,我不好拒绝,若是拒绝了,传了出去,经旁人的口舌一说……”

    “此非殿下之过也。”张月盈忽然开口打断:“有过的是那些生出害人之心的人,而非未曾防备的苦主。有人穿行于市井,却被人无故打了一拳,难道还要怪那人生得羸弱看起来就好欺负?另外,殿下当然可以拒绝楚王和成王,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若是他们真顾及兄弟之情,难道还会计较一杯一酒不成?再进而言之,殿下你时时难道就为别人的口舌而活着吗?”

    “有些酒,既然不想喝,就不喝。有些事,既然不想做,就不做。人生在世,纵使百年,不过须臾三万光阴,为何苦乐还要由他人呢?”

    俄尔,四壁幽静,沈鸿影凝视着张月盈,眼神略空:“你便是如此吗?”

    张月盈未觉有异,身子向前坐了几分,继续侃侃而谈:“嗯……大部分时候做得到,但有时候也不行,都是因为有些人实在太气了。不过,为他们不开心,一点都不值得。我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可以,当场就让他们还回来。若是不行,亦可以徐徐图之,早晚要让对方尝尝恶果,再讨些好处回来,哄自己开心啊。总之,绝对不能随意将过错归于自身,憋在心里,没病都会有病。喜乐由己,爱恨由己,舒心顺意,便是最好不过的日子了。”

    沈鸿影微怔。

    清矍的青年眸色幽深清澈,忽而探出手,修长的指尖微触少女飘忽的散碎发丝。

    空气凝固。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薄薄一层洒下,漏入窗棂,散落在张月盈身上,染出淡淡的光晕。

    风乍起,撞醒了檐下护花铃。

    叮叮当当,响彻寂野。

    第40章 进宫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

    “殿下,你……怎么了?”张月盈歪头,眼眸澄澈透亮,试探问道。

    沈鸿影猛地缩回手,垂眼道:“你的头发乱了。”

    “是吗?”张月盈摸了摸发顶,鹧鸪盘的发髻很结实,并没有散掉,玉手滑落,小指微屈,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好像是有些乱,多谢殿下提醒了。”

    “如此便好。”沈鸿影抿唇不言。

    张月盈不自在地搓了搓手:“那个……殿下既然醒了,应该想要梳洗一番,我这就去

    叫小路子进来。”

    说完,她掀被轻盈落地,将脚塞进绣鞋,不等沈鸿影回答,便朝外间走去,偏凤步摇坠着的长穗在她耳边随着光晕一跳一跳。

    半晌,天空飘来一片云彩,洒落门前日华消褪,沈鸿影方后知后觉收回视线。

    “叶剑屏,出来。”沈鸿影语气冷漠。

    “殿下,先消消气。表弟妹说的好,你呀犯不着为我这样不值得的人和事,心里不痛快。”

    叶剑屏一手持扇,一手抄兜,悠哉悠哉地跨进门。

    “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剑屏应得轻飘,嘴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来了不久。不过嘛——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沈鸿影潜意识并不愿再提方才的事,浅浅淡淡瞥了叶剑屏一眼,道:“说正事。”

    叶剑屏合了折扇,紧挨着沈鸿影坐着,收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反正殿下都知道了,如我们所谋算的那般,楚王和成王均被暂时拘禁了。殿下倒是一等一的心狠,有谁能想到你能自己给自己下毒。傅老太医请罪告老了,今后谭清淮就不再是谭大夫,而应当是谭太医了。你的药,他正在配。”

    沈鸿影颔首,表示知道了。

    叶剑屏继续道:“你这次可谓一石几鸟,除了嘴巴受了点儿罪。”

    沈鸿影看了叶剑屏好几眼,别以为他不知道叶剑屏话里是什么意思。他虽毒发,但有些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自然清楚自己被灌了牛乳的事情,他都没开腔,只有这个人偏偏要提。

    沈鸿影只道:“如此,我要解毒便名正言顺了。”

    八岁那年坠马后,他多病体虚一半是装的,而一半则是真的。直到私下多方求医后,在黔州被谭家诊出体内有着一种名唤冰蚕子的寒毒。顾名思义,冰蚕子便是以西北雪山之巅生活的一种寒蝉为原料,晒干后再研磨成粉。其毒性阴寒,发作极慢,却可以渐渐侵蚀人的身体。沈鸿影便是被人天长日久暗下了此毒,一点一点,积少成多,身子迟早会被蛀空。因当时他年龄尚小,无法直接祛除寒毒,只能以另一味热毒与之相互制衡,而若要同时拔除二毒,雪上一枝蒿便是药引。

    既然这毒迟早得中一回,不如使之物尽其用。

    “我曾中过毒的事情捅了出来,就看真正该担心的人耐不耐得住性子了。”沈鸿影手指轻敲扶手,眼中若有所思,“对了,再给他们添把火,让那些人进京吧。”

    ###

    八月十三。

    一大早,杜鹃推开窗户,外面天色晴朗,树影摇曳。

    鹧鸪正用篦子细细给张月盈顺着头发,边梳便赞道:“姑娘这头发用桂花油养得好,乌黑发亮,昨晚洗过,今晨却不见半分毛燥。”

    张月盈弯弯嘴角:“你就会说好话,咱们浣花阁里都安置好了?”

    浣花阁是襄王府的正院,张月盈便住在此地。

    鹧鸪不愧当惯了张月盈房里的大管家,当即答道:“阁内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陈设都换成了姑娘惯用的,西暖阁紧挨着花园,辟出了一道小门,再收拾了出来做调香室。姑娘带来的嫁妆大多都搬到后面的库房里了,其余放不下的,问过了路总管,开了旁边的流芳阁,暂时放置在那里。宫正司还未将王府的那些下人发还回来,阁内现在都是我们的人。”

    “别的先不管,约束好浣花阁就是了。”

    “是,都听姑娘的吩咐。”鹧鸪打开鎏金紫檀妆盒,十余支做工精美的发饰一览无余,“姑娘今日需进宫拜见太后和陛下,不知要梳个什么发髻?”

    张月盈坐在梳妆台前,垂眼看了眼铜鉴里的自己:“就梳朝云近香髻吧,戴三姐姐送的那匣南珠新打的头面,发式素雅一些。至于衣衫,还是那日穿过的那身银红的浮光锦大袖衫,搭上霞帔就是。”

    鹧鸪手指灵巧,飞快地就挽好了发髻,二等丫鬟春花捧着一个漆盘走近,漆盘里托着清晨新折不久的玉簪花,犹带露水。鹧鸪思考一二,剪下两朵簪在张月盈发间。

    张月盈喝了杜鹃端来的一碗银耳粥,用了几筷子小菜,便上了妆,妆容以简单大方为首。

    及至辰时三刻,她出了浣花阁,去往前院同沈鸿影汇合。

    沈鸿影一身广袖朱红亲王常服,袖口绣着金丝祥云,腰缠白玉玲珑带,坠着一枚胭脂玉玉坠,风度翩翩,仪表出众。虽是大病初愈的模样,但气色红润,病意都去了三分。

    “殿下晨早。”张月盈向沈鸿影问好。

    “王妃晨早。”沈鸿影亦如是回应。

    张月盈失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沈鸿影不明所以:“王妃这是?”

    “今日是要进宫给长辈问安,劳烦挪用殿下一只胳膊,让我挽上一挽,也好做个样子。”

    沈鸿影愣了一下,神情有些茫然,但是瞬时便反应了过来。

    是该做个样子,皇祖母那边也好放心。

    他思忖道。

    沈鸿影轻轻嗯了一声,伸出了左臂,张月盈立马挽上,自然的不得了,仿佛两人真是一对恩爱小夫妻。

    “殿下走吧。”张月盈满意了,便催促着沈鸿影启程。

    鼻间缭绕着似有似无的幽香,不知张月盈用了何种香粉,绵绵不绝,沈鸿影的身体僵硬了少顷,没说什么,目不斜视地走下王府府门前的大理石台阶。

    襄王府在五王宫桥附近,马车行驶约一柱香的功夫,便停在了西华门外。

    下车时不用张月盈再说,沈鸿影就非常自觉地伸出胳膊让她挽上。

    千秋宫知晓沈鸿影今日要带新妇入宫拜见,胡嬷嬷主动请缨,一早便候在了宫门里侧。她遥遥瞧见这一幕,心道:襄王和襄王妃应当想处得不错,太后娘娘的心也能放下了大半了。

    而后,胡嬷嬷便迎了上去,先行过礼,便盯着沈鸿影瞧:“殿下气色倒比之前要好些了,不枉娘娘念了好几日经。”

    “是我的不是,又惹得皇祖母担忧了。”沈鸿影道,又向张月盈介绍过胡嬷嬷。

    胡嬷嬷亦在悄悄打量张月盈:“老奴不过伺候过太后娘娘几年,当不得殿下这番称赞。倒是当初跟着娘娘,有幸在群芳会上远远瞧见过王妃殿下,才是风采过人。”

    客套话说完,胡嬷嬷便领着他们往千秋宫去,其间还不忘同张月盈讲些后宫的忌讳。

    张月盈就这样挽着沈鸿影的胳膊,大摇大摆地进了千秋宫。还没进殿,她就望见殿内一片珠光宝气、锦绣生辉,这都是后宫的嫔妃和公主们。

    这人可真多。

    张月盈暗自咋舌,低眉顺眼地跟沈鸿影进了殿。

    殿内香风习习,珠翠环绕,太后端坐在最上首,难得一身黄衫,配天青色霞帔,头戴九凤钗,长眉斜飞入鬓,看向沈鸿影的眼神格外温柔,仿佛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祖母。

    太后目光落在二人挽着的手上,暗暗点头。

    那日,张月芬突然失足落水被成王所救,她看穿了黄美人在里头的算计,固然愤怒,同时也盘算着如何再给孙儿找一门靠谱的妻族。而如今这丫头却是孙儿自个儿跪在她面前求来的,正好徐望津升任谏议大夫,这丫头的那一点不足也补足了,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如今想想,娶一个喜欢的,夫妻之间至少不会日日怨怼。

    当年的教训,已然足够了。

    张月盈余光扫了眼沈鸿影,走到太后宝座前,两人一起下拜行礼,再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茶,双手奉上。

    太后没有为难张月盈的意思,接过茶抿了一口,再交由胡嬷嬷。

    宫妃们哄笑道:“太后娘娘可算又喝到孙媳妇茶了。”

    被一屋子人上下打量,张月盈心底有些发麻,只能扯出一抹笑,假装自个儿什么都不懂。

    “走近前来,让哀家瞧瞧。”太后道。

    张月盈行了个福礼,任由太后拉起她的手,格外乖巧。

    “是个好孩子,但头上怎么这般素雅,去将我的那对金翅蝶舞步摇取来。”太后从宫人手中拿起一对步摇,一

    左一右插在张月盈头上。步摇形如一对振翅而飞的蝴蝶,细小的宝石轻轻摇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多谢皇祖母赏赐。”张月盈大大方方谢过。

    看过张月盈,太后又对沈鸿影道:“影儿,你的这场委屈,哀家定不会让你白受。”

    沈鸿影上前扶了太后起身:“自有大理寺他们去查,何劳皇祖母费心。孙儿此次蒙难,亦多亏了王妃照料,得了新妇入门的福气庇佑,才能否极泰来。”

    太后闻言了然,张月盈五刑克亲的那些流言,她听过几耳朵,清楚这是他想给王妃撑腰,转头嘱咐胡嬷嬷:“哀家记得私库里还有一柄南边进贡的玉如意,找出来一并赐给影儿媳妇。”

    宫妃们又奉承太后慈和仁善。

    女官回禀午间的席面布置好了,众人便移步到了彩霞池旁的水榭。

    风吹荷动,碧波荡漾,好景作陪,恰逢其时。

    一片潋滟光景中,一个宫女狂奔而至,气喘吁吁道:“太后娘娘,不……不好了,常才人被许美人撞了,跌在了地上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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