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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该死之人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才能保守……

    剥离的白条之下,许自新剑眉如飞,也算品貌方正,带着岁月奠基的沉稳。偏偏从他的眉心至右边唇角横亘一条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暗红增生如蜈蚣盘踞,几乎将一张脸一分为二。

    大朝会上的许多年轻文官这辈子哪里见过这样的脸,瞟了一两眼便收回视线,生怕今夜夜半做起了噩梦。

    “伯爷可还记得在下?”许自新抚摸脸上疤痕,“我如今这般模样可是拜您所赐。”

    因着被割裂成两半的骇人面容,长兴伯一时竟没能想起许自新是谁。

    许自新看出长兴伯是把自己忘了,自嘲一笑,想想也是,高高在上的伯爷哪里会记得一个本该淹没于淮河的小人物。

    “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

    整整十六年过去,便只剩他一个人还记得当年之事,也只剩他一个人还活在世上。

    许自新平静地说出两个词:“北冥寨,五千两白银。”

    长兴伯的瞳孔骤然收缩,不可置信地盯着许自新。他想起来了——

    作为朝廷官员,手上须青白无血,许多事情长兴伯自然不可能亲手去做,十六年前便是他用五千两银子雇佣了淮州附近山上的一伙匪徒,前去解决自己的兄长。

    这人……便是当年北冥寨的匪首。

    “你是许平。”

    北冥寨位于淮州以北的北冥山上,规模并不算大,里面多是老弱妇孺,唯靠寨中的一些年轻男子撑着。拦路打劫终究不长久,再加上这些男子多会些武艺,更有几个身手格外不错,便常隐姓埋名接了些单子,不拘是什么,总能补贴些家用。

    “等等,”刑部尚书上任后便翻阅了各地历年的卷宗,对北冥寨也有些印象,“我记得这北冥寨在鸿禧四年一月便被淮州团练使给剿灭了,匪首许平也已经伏诛。”

    许自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恨意蔓延:“这位相公说得没有错。我本该是个已死之人,却侥幸天不收我,活了下来。许域,你敢不敢看看老子脸上的这道疤,这就是那日围寨时,被你们带来的人用刀砍出来的!”

    许自新手戳着面上的疤痕,面目狰狞,几近怒吼:“全寨子的人都死了!一个不留!我们几个杀了人的,要杀要剐都认了。但吴婆婆、小花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寨子里,连寨门都没有出过一步,你们也不放过他们!”

    国朝推行仁政多年,即使是寨匪,若被俘后不加反抗,皆会暂留其性命,待逐一细细查过后再行发落,安排去处,更别提毫无武力的妇孺。如凉州的沙丘营便是由当地的一伙沙匪招安后改组而来,其眷属也成了军眷。

    长兴伯冷然道:“北冥寨全寨负隅顽抗,试图袭扰朝廷命官,才会被尽数就地正法,卷宗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崇尚书,是否?”

    刑部尚书点点头,卷宗里的确就是这么写的。

    许自新“呸”了一声,不屑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果然是颠倒黑白之人,这什么案卷是你们写的,自然白的能写成黑的,黑的自然也能写成白的。”

    “许自新,你先不要急。这岁月久远,卷宗上所记文字终究是死物,尚有待商榷之处。朝廷上下也非全是你所想的酒囊饭袋之徒,若有不实,那便改,若有不公,那便平凡,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刑部尚书见许自新情绪激愤,出言欲安抚一二。

    “那便依这位相公的意思。”许自新抱拳道。

    张月盈事先便同他们交代过,刑部尚书是位还算公正的人物,凡事只看证据,他若发问,只管把事实说清楚就行。

    许自新交代道:“当年,这淮河的水涨上来了不久,寨子里的钱就用得差不多了。然后,有人说要跟我们做桩大生意,帮他杀个人,事成后一共会给我们一万两银子。我们想着总不能让寨子里的人饿死,便接了下来,长兴伯也先予了我们五千两银子的定钱。”

    许自新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盘算着等水灾过了,便去山下低价盘些田地,慢慢将寨子给散了。

    没想到这些银子竟成了全寨子的催命符。

    “几个月后,寨子外边来了许多官兵,我们自知不敌,利落地开了寨门投降。没想到那些官兵进了寨门,见人就砍,我身中数刀,被逼到水边,才寻到机会跳水逃了。”

    许自新慢慢攥紧掌心。

    这样的鸡犬不留,分明是在灭口。

    仔细想想就是那一桩生意招来的。

    许自新从水里出来,寻了个破庙待着,发了好几日的高热,险些丢了性命。隔了好几个月,他才敢扮成乞丐进城偷偷打听到了消息,那日领头的除了淮州团练使还有长兴伯。

    趁着夜色,他从铁匠铺里偷了一把大砍刀,拎着一路去往京城,想要报仇。人刚到京城,窝在长兴伯府门外了几天,就被楚太夫人的人拦下,好说歹说,送到了江南的一处庄子上。

    “今日来的这些人都是人证,而我的手里还有件物证。”许自新从脖颈上拽下一枚荷包,小心翼翼从里面取出一张纸扉,“我虽没读过几本书,但有个习惯,只要做生意必然要留下凭据。没想到吧,这东西我还好好留着呢。”

    刑部尚书接过凭借查看,纸页已经干枯变黄,仿佛一碰即碎,上面写了:“北冥寨许平可以此凭据自张域处兑得白银五千两。”

    如果名字还能勉强称是同名同姓,但右下角赫然印着长兴伯的私印,这个可造不了假。

    刑部尚书小心翼翼将证物放在内侍所捧的托盘上,对皇帝道:“启禀陛下,臣也已看过,应该就是长兴伯的私印。至于确认,还需拿回部里,等田老勘验过,才能下最终结果。”

    田老乃是刑部专门辨别字迹、印章和油墨的小吏,已在行当里做了近四十年,几乎从未出过错。

    皇帝点点头,开口:“长兴伯,你可还有什么辩驳?”

    长兴伯明白自己决不能承认,否则他就彻底完蛋了,于是矢口否认:“微臣可从来没签过这种东西,就算这页纸上的私印是真的,也定是旁人偷拿了微臣的印章,要栽赃陷害微臣。”

    “叔父这是第几回否认了?”张月盈冷笑两声,蓦地嘲讽道,“这后面可还有四个人,莫不是他们每说什么,叔父就否认一次?”

    这一回,张月盈可算将自己在长兴伯和旁人眼里的形象颠覆了彻底,谁都没想到平日里缄默无声的襄王妃口齿竟这般伶俐。长兴伯本人更是被怼得气血翻涌,连吸了好几口气都觉得胸口憋闷。

    紧接着,长兴伯府薛小娘生前的丫鬟翠柳言明旧主之死乃是因为替长兴伯收捡书房时,无意间看到了与淮州之事有关的信件,这才被长兴伯掐死在了书房中。翠柳收敛尸身时,从薛小娘的紧握的拳头里发现了她临死前撕下信件一角,偷偷藏到了如今。

    再然后是十七年前淮州衙门的两个账房,当年被人卖到了矿上做苦役,幸亏楚太夫人找人把他们捞了出来,不然早埋进矿坑里了。

    因着登闻鼓响,这一日的大朝会轰轰烈烈地开了三个时辰,直接开过了饭点,朝上的官员早已被饿得饥肠辘辘。直到未时,皇帝轻描淡写地下旨将长兴伯关进了刑部天牢,再由刑部彻查事情始末。

    当然,秉着避嫌的原则,沈鸿影不得参与其中。

    说到此时,皇帝颇具深意地瞄了张月盈和沈鸿影这夫妻俩一眼,眼神里含着警告。

    张月盈低头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芙蓉玉镯,心道:该防的可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另有其人。

    ###

    “咣当——”

    大黄伯书房中的一盏上好的汝窑茶盏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小黄伯焦急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二弟啊,你走来走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大黄伯端着茶盏,慢慢啄着碧螺春。

    这碧螺春可是去年末苏州新进贡的贡品,因他爱喝,黄淑妃特意从宫里拨了些赏赐给哥哥。

    看着自家大哥这般悠闲模样,小黄伯焦急道:“大哥你还喝什么茶?咱家都快要事到临头了。可别忘了……”

    “你慌什么?”大黄伯搁了茶盏,抬眸白了自家弟弟一眼,“要镇定,别自乱阵脚。人家如今告得是长兴伯,证人证物直指的也是长兴伯,跟你没有半点儿干系。我若是你,便好好想想当年还有哪些尾没扫干净。如果还有,就想个法子全推到长兴伯身上去,免得被牵连出去。”

    小黄伯思量了片刻,眸光一亮,左手往脖子中间比了一道,压低声音说:“有明晃晃的教训在前,只有不能开口的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咱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张域给做了。”

    大黄伯双眉微皱,都不知道该说这个弟弟什么为好,捞钱的时候倒是利落,每到关键时候就会做出些蠢事来。

    鸿禧三年,淮州秋汛,小黄伯怕被查出来是他贪墨公款、以次充好导致堤坝决口,和长兴伯合伙把张垣摁进河里淹死,可谓是蠢的不能再蠢。大黄伯都怀疑是自家这个弟弟被长兴伯忽悠瘸了,做了人家袭爵的刀。

    当时,最明智的做法是直接从手底下找一个替罪羊,拖到张垣回京,以当时陛下对淑妃妹妹的爱宠,他必不会有事,也不至于时隔多年爆个大雷出来。

    大黄伯道:“你杀人倒杀得爽快!可曾想过要是杀不到该怎么办?”

    第112章 隐瞒不报似襄王妃这般能狠下心将这个……

    “别跟我说什么杀不到就再杀一次的蠢话。”大黄伯冷冷瞪了小黄伯一眼,语气森然,“你以为你还有第二次机会?怕是张域还没死,你派去的那些废物就全被当场逮住了。”

    小黄伯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辩驳:“大哥说的是。”

    大黄伯见他心有不甘,叹了口气,谁让这家伙是自个儿的弟弟,认命地继续剖析道:“你给我仔细想想,为什么偏偏就今日那些与淮州有关的人就跳了出来。”

    “襄王妃。”小黄伯一点就通。

    这位王妃比起另外两位妯娌,在宗室之中低调多了,可用脑子认真想一想,不论威远伯府、许国公府、皇甫将军出事的时候,她都旁观在侧,或深或浅都有所插手,常常会让人忽略过去罢了。能把手底下的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那玉颜斋和凝波会馆的生意光看着就令人眼馋,襄王妃怎会简单。

    也就只有她能把这些人拧在一块儿。

    大黄伯颔首说道:“你既然知晓这一点,就应该明白今日之事乃是襄王和襄王妃一手主导,特别是襄王妃,张域杀得可是她爹。襄王妃必然早就知晓,若是要报仇,不论在长兴伯府里面下毒还是其他法子也好,张域早就能见了阎王。”

    而这般大张旗鼓将事实广而告之,长兴伯完蛋了,他的子嗣也没有资格袭爵,爵位就此断绝,长兴伯府也算是彻底毁了。

    这是要让张域活生生地受折磨啊。

    世人无不在乎家族兴衰,似襄王妃这般能狠下心将这个娘家连根拔起的凤毛麟角,这可是个狠人。

    自家弟弟敢去坏她的事,成不成得了先不说,要是露出了马脚,让她和襄王一路查上来,下一次要弃的就不止是张域,而是自家弟弟了。

    小黄伯偷觑了觑自家大哥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还请大哥指点,弟弟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你同张域不是结了亲家吗?”大黄伯说。

    小黄伯回嘴:“长兴伯府如今这般状况,幺娘还嫁过去做甚?”

    幺娘虽是庶出,但也是他的女儿,当初也是看在张怀仁已是举人,前途可期的份上,他才肯许嫁女儿。

    小黄伯现在只盼张怀仁识趣些,自个儿退了婚,幺娘的名声也不会受损。

    大黄伯道:“别这副表情看着我。我也是做伯府的,哪里会看着我们黄家姑娘去受罪。你只需拿着这层关系去长兴伯府安抚一二,借机拿捏了他的家人便是。只要张域还想活命,本就不敢供了你出来。再如此一来,他就算真昏了头,也只能死死闭住了嘴。”

    “大哥说得在理。”小黄伯深以为然,说着便让人着手去办。

    ###

    傍晚时分,红日西坠,恍若从京城黢黑巍峨的剪影上掠过。

    一辆马车轻快地驶至襄王府,楚太夫人下车进了门,改坐了抬青布小轿,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了浣花阁旁的一处院落前。

    “祖母,阿盈等了好久,你总算来了。”

    楚太夫人方一下轿,张月盈便如雏鸟投林般扑上前,轻轻抱住了楚太夫人。

    “快让我瞧瞧。”楚太夫人眉眼含笑,细细端详着自家孙女。只见张月盈双颊红润,气色甚佳,身着一袭妃色长干寺外衫,下配同色褶裙,衣袂轻扬,倒也显得端庄得体。她微微颔首,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这身打扮倒也还算妥帖。”

    “祖母好。”等祖孙俩简单叙完话,当了好一会儿背景板的沈鸿影出声,和张月盈一人一边扶着楚太夫人。

    张月盈指着前头的院子,介绍道:“既然接了祖母来,阿盈想着和您住得近些,便择了这处院子,另取了名字还叫山海居。”

    长兴伯府的山海居是不可能再回去住了,只能在襄王府里再安排一个。

    楚太夫人抬头,眼前的院门用新漆重新刷过了,最上面楠木匾额高悬,上书几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凛然。

    沈鸿影顺着楚太夫人的目光望去,见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匾额上,便微微一笑,轻声道:“这字是我所书。”

    楚太夫人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赞许:“字如其人,果然不俗。”

    说完,由张月盈陪着跨入了院内。

    屏退左右后,楚太夫人端起一盏刚沏好的六安瓜片,轻抿一口,润了润喉,这才抬眼看向张月盈,淡淡道:“你今晨做的事,祖母都听说了。”

    张月盈道:“那祖母觉得如何?”

    “行事激进,直接将自己暴露人前,十分不智,但……”楚太夫人故意停顿了少顷,勾得张月盈七上八下,“这一举堂堂正正,没有失了你父母风采。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为你骄傲。”

    张月盈忽觉头顶一沉,抬眸见楚太夫人一如往昔那般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发顶,眼中泛起了点点湿意。

    张月盈还没伤感一会儿,就听楚太夫人继续问道:“我明明给你送了十三个证人,怎么只送了八个出去?”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小黄伯可比二叔父难处理多了,阿盈和殿下合计过了,先将二叔父的罪行摆在明面上,正好等着鱼儿咬钩。小黄伯若上钩,我们就借机把他的事公之于众。若不上钩,和他有关的证据我就慢慢往外放,自会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小黄伯他们逼急,急中出错,自会有有机可乘。”

    张月盈未曾言明的是,成王如今局面并不明朗,大黄伯手握西山大营,私下频频与守卫宫禁的将领相交,几乎是蠢蠢欲动。而沈鸿影的盘算便是将他们逼得越狠越好,大黄伯等人若仓促动手,准备不足,反倒能将伤害降至最低。

    故而,京畿之地不久后将有一场大乱,京郊别院并不安全。张月盈思虑再三,遂将楚太夫人接至襄王府安置。虽然届时襄王府必然处于乱局中心地带,但已有的府兵和私下养出的暗卫足以护卫襄王府,京郊趁机四处劫掠的流寇才最为麻烦。

    楚太夫人是何等人,自张月盈的语气里亦能猜出一二,握着孙女的手道:“你万事要小心。我今儿便做了主,把晨风交给你,雪客一家子也进京了,有她们在你身旁护着,我也放心些。”

    “多谢祖母。”张月盈没有理由推拒。晨风和雪客连带着她们的徒弟均是武艺高强之辈,正是她需要的。

    夜色渐沉,西风吹得梅枝飒飒作响,满园腊梅花香翻涌。

    陪楚太夫人用过晚饭,张月盈自山海居出来,转头便回了浣花阁。沈鸿影早已静候在房内,手拈一枚白子,目光凝于棋盘之上,昏黄的灯光流淌在他身上,衬得青年眉目愈发沉静,缱绻绵长。

    张月盈几乎不忍心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轻柔的脚步声入耳,沈鸿影知晓张月盈回来了,抬首望向门口:“阿盈,祖母饭用得可好?院子里的摆设布置可还合她老人家的意?”

    张月盈撩开隔断的珠帘,笑道:“你倒是比我还关心祖母。”

    “我这个做孙女婿的自然要体恤她祖母。”沈鸿影将棋子掷到一边,拉了张月盈在身旁坐下,“再说了,若无祖母,何来阿盈,是我该谢她老人家才是。”

    “平嘴滑舌。”张月盈嗔道,眼波流转,瞪了沈鸿影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显然口不对心。

    窗外檐角挂着一轮新月,清辉洒落,院外空明。

    两人相依温存片刻,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袖口的暗纹,问:“都安排好了?”

    “嗯。”沈鸿影轻轻点了点头,瞳孔映着月华,温润如玉,“双管齐下,必有奇效。”

    “那我便等着。”张月盈舒服地眯了眯眼睛,闻到了一股似梅似雪的香味,“你用了雪中春信?”

    他抬手替张月盈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你前些日子一直在调,我以为阿盈喜欢。”

    故而,才在衣服上熏了一些。

    “闻着不错,值得鼓励。”张月盈打了个哈欠,从沈鸿影怀里坐了起来,注视着眼前的棋局。

    棋盘上黑白战局焦灼,已战至终盘。张月盈忽而来了兴致,捡起一枚黑子,左停停,右顿顿,最终将棋子落在了棋盘左侧靠上的位置。

    沈鸿影垂眸扫过棋盘,浅笑一声,一枚白子稳稳落下。

    他道:“阿盈,你输了。”

    张月盈哀叹一声,托腮道:“我果然不适合下棋,学了这么久,半点儿长进都没有。”

    当夜,襄王府西北角门溜出了一个黑衣小厮,面目围得严严实实,一路皆选了黢黑隐秘的小巷行走,一直到了崇庆候府,第了封信给门房,指名交给大冯氏方才令择一路返回。

    翌日一早,本不该上朝的崇庆伯夹带着一封折子迈进福宁殿,当庭撩袍下跪,递上了折子,声呼自己家中有隐瞒不报罪,特来将功补过。

    折子的内容传遍朝野,小黄伯府上的汝窑茶盏当即又碎了几个。

    第113章 大雪将至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

    崇庆伯所呈之请罪折非他所写,而是大冯氏亲手所书。手书中自陈了她坚决与长兴伯和离的原因——

    大冯氏知晓了长兴伯弑兄夺爵之事,无颜面添居伯府夫人之位,其子不敢奢望承袭爵位,更怕此事被长兴伯知晓自己难逃灭口之灾,故而自请下堂,与长兴伯和离。然长兴伯之恶行也已败露,她心中辗转难安,故而请弟弟崇庆伯代为上书,阐述实情。

    若仅是如此,旁人也顶多感叹大冯氏此举乃妣离后对前夫落井下石以消心头怨愤罢了,但手书里还透露出一条极为重要的讯息:

    长兴伯尚有同伙,且就在京城,大冯氏曾无意间偷听到过长兴伯与一人在书房中密谈,言语间涉及了淮州。

    这封手书一经公开,霎时在京城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议论纷纷朝中还有哪个官员和长兴伯一样丧尽天良。

    唯一叫某些人庆幸的便是大冯氏并不清楚与长兴伯同伙之人的身份。

    小黄伯当然着急上火,不仅仅是因为手书一事,还因为他昨夜派人去长兴伯府“看望”亲家,发现整个伯府已然人去楼空,长兴伯的家眷们早就不在了。

    不,其实还留了一个人——

    他名义上的未来女婿:张怀仁。

    再一打听消息,是襄国公世子夫人张月芳担心母亲和妹妹,把她们接去了国公府。

    这下好了,襄国公府虽势力不显,但底蕴深厚。有襄国公府护着,小黄伯先前的计谋算是彻底泡汤了。

    既然此法不通,便要再另寻办法,小黄伯匆匆往大黄伯府上去讨招,还没说上几句,兄弟二人就一同被妹妹黄淑妃召进了宫。

    漱明阁内,黄淑妃高坐上首,纤指轻摁着太阳穴,耳坠红珊瑚长穗耳环,身穿百鸟蝶舞穿花锦绣大袖衫,一身打扮富贵已极,仍难掩周身的疲惫之气。

    “娘娘宫中近来可是有什么不顺之事?”大黄伯窥探着黄淑妃神情,试探问道。

    黄淑妃抬起眼来,眸底藏着一丝难言的冷意:“本宫今日特地请两位哥哥来,是有件事要同你们说。”

    黄淑妃语气严肃,表情冷凝如冰,大黄伯和小黄伯看在眼里,周身一凛。

    若论聪慧,黄淑妃当是他们兄妹三人之首,若有她都难以应付的事,那该是何等麻烦。

    大黄伯停顿少许,说:“我与二弟虽力薄,娘娘若有所请必然竭尽全力,还请娘娘将事情细细道来,我二人许能参谋一二。”

    黄淑妃坐正了身子,道:“两位哥哥可知如今宫里最要命的是什么?”

    大小黄伯一脸茫然。

    黄淑妃突然压低了声线,嗓音变得喑哑而又诡谲:“宫中正在闹鬼,那个鬼便是凤仪宫曾经的主人。”

    “叶皇后。”大小黄伯立刻反应过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黄淑妃继续娓娓道来:“原本只是有宫人夜间经过西边荒废的旧宫殿后被吓得没了神智,嘴里疯疯癫癫地喊着‘皇后娘娘’。因宫里边忌讳,下头的女官强压了这些事下去,没有上报。”

    “陛下最听不得叶皇后的事,上行下效也是正常。”小黄伯接话。

    “若事情到此为止那还算好,偏偏叶皇后的幽魂不肯安息,竟然在宫中四处作祟,竟作祟到了福宁殿里,惊扰到了陛下。”

    说道这里,黄淑妃攥紧了拳头。

    她买通了一个在福宁殿近前侍奉的小内侍,从他嘴里抠到了一星半点的消息。陛下分明被叶氏幽魂纠缠多时,夙夜难眠,却从不敢开口。若不是上个月许昭仪侍疾时撞破,连夜召了太医来为陛下诊治,御前估计还要继续瞒着。

    大黄伯突然想到什么,问:“那陛下可曾让道家的大师做过法?”

    “怎么没有?你当陛下之前为何那样信重太平观的仙长,只是一点儿用都不管。”

    黄淑妃想到这里,就打了一个寒战。

    原先她只以为陛下是追求长生不老之术,为此示意儿子收买了太平观的几个道士,请他们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然而,仙丹顷刻变毒丹,太平观的道士一夜成了阶下囚,接下来,没过几天就全部死绝了。也不知道那几个道士临死前有没有把他们交代出去?

    “总之,你们只需要知晓一点——”

    “陛下对叶皇后愧意已生。”

    “可当年……”

    小黄伯话未出口,就被黄淑妃打断:“君心易变,当年如何,对如今的陛下来说一点儿都不重要,许昭仪就是最好的例子。本宫已然年华不再,容色衰败。”

    黄淑妃抚摸着自己的眼角,纵然她费心保养,指腹所及之处皆是细纹。她还记得那日福宁殿里皇帝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倦了厌了。而与叶皇后俏似的许昭仪风华正茂,如今的局势与当年何其相似,不过翻转了一道罢了。

    大黄伯劝慰黄淑妃:“娘娘何至于此,许昭仪无子,而您有成王殿下,她对您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叶皇后能!”黄淑妃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声调陡然拔高。话音未落,她似惊觉失态,迅速瞥了一眼殿门,随即压低嗓音。

    她紧紧攥住大黄伯的衣袖,眼底血丝密布,声音颤抖而急促:“大哥、二哥,你们得救救小妹我啊!”

    “陛下他要杀我!”

    大小黄伯猝不及防,被黄淑妃一语重击,顿时惊得神魂失守,心神俱震。

    过了好一会儿,大黄伯方才稳住心神,强压下仍有些轻颤的身子,低声问道:“娘娘……是如何知晓的?”

    黄淑妃眸中泛起一丝苦涩,轻声道:“一月前,本宫无意间察觉自己竟中了噬心散之毒。初时,本宫还以为是德妃那贱人背弃了当年的约定,暗中对本宫下手。然而,细细查探了这些时日,却发现此事与她毫无干系。反倒是那盅验出噬心散的燕窝粥,竟是陛下亲自吩咐司膳司改了方子,特意为本宫准备的。”

    她微微一顿,声音渐低,“那时,本宫便明白了——还有什么比让我这个当年日日喂食叶皇后毒药的人去死,更能平息叶皇后幽魂的怨怒呢?当年叶皇后毒发之后,陛下就已经查到是我做的了,只不过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发作。”

    有用时,捧得人高高在上不知所谓,无用时,将人打入地狱连眼睛都不眨一

    下——

    这就是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

    “哥哥们还不知道吧,德妃已经病了,病得很重,已经起不了身了,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康复。”黄淑妃道,“楚王已经废了,襄王虽在朝中有了些势力,但毕竟根基不深,不足为惧,我们最大的敌人只剩下了高高在上的陛下。”

    “福宁殿传来的消息,陛下的身体并不康健,这正是我们的好机会。一旦功成,二哥淮河的那点儿子事什么都不算。”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小黄伯声音微颤,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大黄伯明白黄淑妃意之所指,回答:“西山大营确已在我掌握之中,禁军里有几位确实已经松口。但如今贸然发动,是否操之过急?”

    “不,一点儿都不。”黄淑妃的眼神逐渐坚定,“陛下圣寿将至,届时京城内外守卫疏松。此等良机,一旦错过,就要再等一年,我们没一个人耗得起。”

    “另外,给北边捎个消息。”

    “娘娘!”大黄伯瞪大了眼睛。

    黄淑妃捋了捋耳前散乱的青丝,莞尔一笑:“来京城这么多年,老家的关系早就全忘光了,没成想还有用到的一天。”

    ###

    二月二十一,信阳大长公主入宫求见皇帝,当日皇帝下旨,长兴伯之罪不及大冯氏之子,允二子改为母姓。

    至此,张月盈答应大冯氏的条件已经完成。

    二月二十七,蠕蠕犯边,北疆边境烽火重燃,以镇国公为主帅,两万精兵北上支援,叶剑屏亦披甲上阵,匆匆离京。

    春日将至,枝头鸟鸣声阵阵,柳丝上新芽已露,草木蔓延生长。可暖融融的春光未照几日,便迎来了一阵倒春寒。

    春寒料峭,冷风如刀,刺骨而透心。

    二月二十九,圣寿节。

    京城下了春日前的最后一场雪。

    杜鹃裹紧了身上的袄子,小步跑进屋,低声抱怨道:“这是什么鬼天气?怎么还下起雪来了。”

    屋内碳盆里的火光时明时暗,映得梳妆台前的女子眉目冷艳。张月盈头戴莲花纱冠,脑后一左一右垂着一对博鬓,面靥眉心以珍珠为饰,显得素净典雅。身上穿得却是一身大红色的烈烈红裙,明媚而张扬,一身装扮极具冲击力。

    “鹧鸪,今日宫宴我会带百灵和晨风前去,你和杜鹃守在府内,照顾好祖母。我若没赶得及归来,你们就听雪客的,不要放一个歹人入府。”张月盈对镜理正了发间点缀的绒花。

    “姑娘。”正在为张月盈整理霞帔的丫鬟声音里含了哭腔,“都是奴婢们没用,不似百灵那般精通武艺,跟着去了倒还要费神护着我们。姑娘放心,我和杜鹃一定把浣花阁守得好好的。”

    张月盈“嗯”了一声,然后起身朝阁外走去。

    第114章 万寿节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因皇帝圣寿,今日之京城张灯结彩,热闹远超以往。

    车道上洒了细盐,白雪早已消融殆尽,故而张月盈和沈鸿影所乘的马车一路上走得都很平稳,没有出一点儿事故。

    与其他来参加宫宴的朝臣勋贵不同,襄王府的马车直接过了宫门,长驱直入。这也算是沈鸿影作为皇子的一点小特权。

    宫宴摆在福宁殿主殿,就是平常开大朝会的地方。殿内殿外已洒扫一新,殿门前的长阶两侧每隔五六尺便有宫人垂手而立,手中宫灯微光摇曳,映得殿前一片朦胧暖色。

    张月盈站在福宁殿前的长阶上转头回望,眸中倒影着渐渐西沉的红日,天边的霞光流转,最终归于晦暗。

    “阿盈。”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轻轻唤了她一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缱绻。

    暮色沉沉里,一身凝夜紫圆领袍的青年朝她伸出手来。

    张月盈对上沈鸿影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眸,心底涌动的暗潮逐渐归于宁静。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反握住他手掌,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们一起。”

    沈鸿影嘴角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五指默默收紧,与张月盈十指相扣,一同朝着大殿的方向缓步而行。

    皇帝的圣寿真不愧花了半年的时间准备,张月盈方一入殿,便见殿内明月珠壁,金玉满堂,幡旌光影照耀一殿。

    她默默嘀咕道:“啧啧,这可真是奢侈啊。”

    “阿盈,你说什么?”沈鸿影听见了她的小话,偏头问她。

    张月盈打量了一下四周无人,轻轻踮起脚尖,凑到沈鸿影耳畔耳语道:“我刚刚在吐槽你父皇办这场寿宴花钱花得多呢。”

    这席间单一只酒盏,便是琉璃所制,通体晶莹剔透,能随着烛火映照出五彩珠光,价逾百金。殿中席位数百,但这一项就花费甚巨,更别提其他了。

    “我已近十年不曾来过这圣寿宫宴,这场面果然是更加盛大了。”沈鸿影似唏似叹。蓦地,他话锋一转:“不过,瞧着此地的布置,父皇也不会在席面上有所吝啬。机会难得,阿盈若瞧上什么菜品,尽可以多吃些。”

    张月盈展颜一笑,点了点头。

    沈鸿影忽而瞥见盘龙里金柱旁的席位上坐了一人,拉着张月盈道:“我带你去见见先生。”

    沈鸿影口中的先生只会是长青书院的山长徐崇箐。张月盈对这位山长早有耳闻,外祖家的表兄徐向南不久前也拜入了其门下,自然生出了几分好奇之意。

    待走得近了些,张月盈忍不住偷瞄了好几眼。徐崇箐约莫四十五岁上下,虽蓄了长须,却掩不住容貌间的清俊之气,一身素灰襕衫,手持一把水墨折扇,很符合她想象中的文士形象。

    “学生沈渺真见过老师。”沈鸿影上前对着徐崇箐便是一揖,行止间的恭敬做不得假,足见他十分敬重这位先生。

    “殿下实在多礼了。”徐崇箐赶忙扶住沈鸿影的胳膊,目光忍不住在他眉眼间逗留,而后落在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上,微微一滞,似惋似叹,眼神复杂。

    沈鸿影连忙向徐崇箐介绍:“老师,这是我妻阿盈。”

    “阿盈见过徐山长。”张月盈蹲身一福。

    徐崇箐的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道:“这是若谷的女儿吧?他当初还画了一幅画像来跟我们炫耀,那时候你可还没出生。没想到却真被他给料中了,你和画像上长得可真像。”

    若谷便是张月盈之父张垣的表字,昔年旧友与他相交时,多以此称呼。

    张月盈清楚徐崇箐所说的画像便是祖母当初拿给她的那一张。

    她只觉眼中一股涩意,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让……徐山长见笑了。”张月盈拈着手绢轻拭眼角。

    徐崇箐道:“子女思亲,乃人之常情,有何可怪的?更何况你令当年真相大白,若谷不至抱憾而终,九泉之下他与令母亦能安息了。”

    他转而警告沈鸿影:“我与若谷相交多年,你若必欺负了他家姑娘,我必饶不了你。”

    沈鸿影与张月盈相扣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些,语气坚定:“我待阿盈,此心不渝,至死方休,必不会有那一日。”

    张月盈眸光微动,看向沈鸿影,发出一声低喃:“我信渺真。”

    徐崇箐见两个孩子这般模样,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

    他从袖中掏出两枚贝壳  ,贝壳上穿着簇新红绳,下方打了漂亮的同心结,正是一对。

    “这便当是我补给你们的新婚贺礼,是简薄了些,但也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一番心意。”

    沈鸿影接过,轻轻摩挲贝壳表面,手指忽而一滞:“老师,这贝壳……?”

    徐崇箐笑笑:“儋州来的。定居京城这么久,我也有十余年没回过故乡了,都快忘了海边的浪花是怎样汹涌,海音是如何澎湃了。”

    张月盈顿时只觉手中之物的重量瞬时沉了又沉。

    她求助似地抬眸看了沈鸿影一眼,只听他低声道:“收下吧,老师并不差这一块贝壳。”

    张月盈又郑重地同徐崇箐道了谢。

    远处鼓楼传来声声鼓响,低沉幽远,惊起了宫阙间栖息的鸟群。

    恍惚间,眼前青年的面容逐渐与故人重合,徐崇箐拍了拍沈鸿影的肩膀,正色道:“这鼓响了,宴就要开了。渺真,你可莫要让她失望。”

    说完,徐崇箐坐回了席位,重新与旁边的翰林学士攀谈起来。

    张月盈听出徐崇箐最后嘱咐沈鸿影的话颇为微妙,但又不明其中缘由,整个人显得懵懵的。

    两人落座后,沈鸿影同她咬耳朵道:“我当年病后,身体虚弱,宫里的学士不敢教我,幸亏老师将我收归门下。此后,我便跟着他在长青书院长住。我也曾好奇过老师为何待我这般好,直到那一日——”

    徐崇箐醉酒,年幼的沈鸿影闯入了他的书房,看见了一屋子的女子画像。画像中女子的面容皆被毁去,但又都是同一人,从笔触间隐隐能够感觉到执笔人对画中女子倾注了极深的情感。

    而徐崇箐面颊熏红,伏于桌案之上挥毫泼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仕女容颜,又骤然毁去。

    沈鸿影仅仅偷瞄了一眼,便将画像记在了心中,而没过多久他便在东山寺见到了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我并不知老师与她有何等交集,只知晓老师来自儋州,而她也曾随父流放儋州多年。”沈鸿影若有所思。

    忽然,袖口轻轻一动,垂眸见张月盈正扯着他的衣袖:“不论缘由,徐山长待你均是出自本心,不是吗?”

    “嗯。”沈鸿影微微颔首。

    随着铜管乐起,皇亲贵戚们打扮得珠光宝气,按照品秩高低依次入座。片刻后,钟鼓齐鸣,皇帝登临御座,头戴长耳襆头,明黄礼服加身,威仪天成。

    霎那间,群臣俯首,声呼万岁。

    张月盈偷偷抬眸,却觉皇帝的身体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好,扶着龙椅微微发颤的手已经出卖了他的虚弱。

    “平身——”福宁殿大总管崇源高呼一声,众人起身归座。

    诸葛学士出列,展开一卷七色圣旨,朗声念道:“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

    这一大长串文字无非是歌功颂德,赞美皇帝如何如何英明,带领国朝走向光明的未来。

    此等一成不变的官话,听得张月盈脑袋昏昏沉沉,她面作认聆听状,实则暗中观察着席上众人的情况。

    坐在最上面的自然是皇帝和太后,按照从前的旧例,最靠近御座的右侧应该是黄淑妃的位置,而今日却换成了许宜年。不少昔年旧人望去,几乎以为回到了皇帝践祚之初太后、皇帝、叶皇后三人同座的场景。

    然后,便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黄淑妃似乎丝毫不在意自己被许宜年压了一头,只是摩挲着丹红甲蔻,时不时抬眼,瞄得却是太后的位置。皇甫德妃似乎生了一场大病,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宽大的礼服空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

    楚王终于被放出了府,似乎因为受了大挫,没了母家和岳家的助力,夺位机会渺茫,整个人潦草了许多,连下巴上的青茬都没有刮干净,也没认真听旨,反倒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至于成王,张月盈觉得他不知道是不是去进修了演技,眼里对皇帝的孺慕几乎要溢出来,让人半点儿也想不到他今夜要做些什么。

    成王妃仍然重病不起,陪伴成王身侧的变成了张月芬。因为长兴伯入狱,她也憔悴了不少,但打扮得还是十分郑重,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

    几声钟磬之音后,宴会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响起,舞姬们水袖轻拂,于殿中翩然起舞。

    宫人们先呈上一道道精致的冷盘,多是金丝蜜枣、芥末鱼脍,翡翠拌鸡丝之类的常见菜品。随后是几道热菜,个个色香味俱全,这才是真的下了功夫。其中一道石鸡甚合张月盈口味,她连尝了好几块。

    此石鸡并非鸡而是山蛙,张月盈总算久违地吃了一回酸菜烧蛙了。

    宴席间,朝臣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互相交际了起来。

    这样的喧闹声里,一樽酒盏落地的声音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俄尔,殿门倏尔开了,大殿角落的灯突然被吹灭了几盏,光线骤然昏暗下来。

    “怎么了?快让人把灯点上。”正在饮酒的皇帝吩咐道。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自殿外射来。

    第115章 兵乱起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入殿门,瞬间就被箭矢射了个透心凉。小内侍呆呆看着洞穿他胸口的箭尖,后知后觉地倒在地上,挣扎匍匐向殿内爬去,所过之处蹭出了一道蜿蜒血痕,在米色莲花纹的锦绣华毯上红的刺目。

    “啊!”

    这样血腥的场景,吓得宴席上不少人都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万寿节的宫宴戒备森严,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

    小内侍的嘴里淌着血,浸透了胸前衣襟,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外面……有……有人要……要谋……”

    话还没有说完,小内侍的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没有了半点儿气息。

    “护驾!快叫人护驾!”反应最快的便是崇源,他招呼着近前守卫的金吾卫将御座死死围住,严阵以待。

    小内侍剩下没说完的那一个字,谁都猜到是什么了,下一刻还喜滋滋过着寿辰的皇帝有些慌了,不可置信道:“他刚刚说什么?”

    没人敢回答。

    福宁殿外重重灯影与人影交叠,剧烈闪动,兵刃相交的剧烈咣当声刺耳轰鸣。

    席间不少贵妇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间的金钗都歪斜了几根。而一些官员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满脸惊骇,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地在殿内四处寻觅着躲避之所。

    信阳大长公主还算镇定,将女儿康乐县主和外孙女柳南汐拢到她身边,目光从不远处的沈鸿影和成王脸上扫过,思索着是他们中的谁搞出了这番动静。

    因为早知晓今日不会平静,张月盈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石鸡。唯有沈鸿影察觉到了她心里的波动,在桌案下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张月盈的忐忑和不安,侧耳听着殿外逐渐消失的兵刃声,她的视线停在成王右后方第三个空缺的位置上——

    大黄伯并不在此。

    果然,外间与叛军交战的一个金吾卫进来,便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是……兴远伯……黄旭领私兵直闯福宁殿。”

    这话一出口,便如一场暴雨落入了湖中,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黄淑妃以及成王身上。

    成王的身体紧绷,明白自家舅舅已经起事,微微低着头,忍住了心中的感受。

    黄淑妃一身橙色洒金落梅大袖衫,满头金饰珠翠,整个人鲜艳夺目,高高翘起的嘴角显眼极了。

    “你……”皇帝终于在此审视着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妃子,手指着黄淑妃,不住颤抖。

    黄淑妃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太过张扬,掩唇笑道:“陛下您想说什么,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明眼人都清楚她是装的。

    殿外的声音忽然停了,气氛瞬间安静的可怕,殿门“轰”地被人推开,大黄伯一身金甲,手提着一把染血长刀,一步一步走入殿内,杀气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大胆黄旭!朕不曾诏兵进宫,你手执利器上殿,意欲何为?”

    皇帝指着大黄伯呵道,语气暴怒。

    大黄伯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淑妃妹妹,甚为恭敬地单膝跪地,道:“陛下息怒,微臣只是听说有不轨之徒藏于君侧,欲要图谋不轨,情急之下才带兵前来护驾。请陛下允准微臣清君侧,保您安危。”

    明明是起兵谋反,却被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皇帝怒火中烧,被气得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口气没喘上来,跌坐在了宝座上。

    大黄伯一面说着,一面向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打了个眼色,他们带来的禁军正悄无声息地将福宁殿包围。

    皇帝身前的金吾卫虽多,也绝不是门外这些人马的一合之敌。

    诸葛学士历经两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又长年供职翰林院,尚余有不少文人风骨,并未如旁人那般惴惴不安,反倒呵斥起了大黄伯:

    “黄旭,陛下素来待你们黄家不薄。不然以黄氏出身之卑,何以位至四妃?你与黄剡并无寸功,何以位列朝堂享尽高官厚禄?尔等今行谋反之事,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之上俱是骂名吗?”

    “所以呢?”大黄伯指腹抚过手中刀刃,语气冰冷,“有谁规定了有恩就必报呢?”

    至于史书,大黄伯更是嗤之以鼻,因为谁都知道那个东西只会由胜利者来书写。

    诸葛学士还要说什么,却被大黄伯带来的士兵一把捂住了嘴,捆了起来。

    “好

    好照顾诸葛学士,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来办。”

    说完,大黄伯停在了成王面前,抱拳行礼:“殿下,微臣欲清君侧,还请殿下示下。”

    成王扬了扬嘴角,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将来登上皇位,呼风唤雨地场景。他亲手扶起大黄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般回答:“情势危急,有劳大舅舅。”

    “微臣领命。”话音刚落,大黄伯就提着剑朝斜对面的席位走去。

    楚王早完全喝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摊烂泥,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看着磨刀霍霍朝他们走来的大黄伯,楚王妃急疯了,拼命地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想要将他给摇醒。

    “楚王妃殿下,何必再做无用之功。”大黄伯提起长刀就要朝着楚王落下,众人皆别过了头,几乎不忍再看。

    “咣当——”

    一只长簪挡住了凶猛的刀势,握簪的人正是楚王妃。她好歹出身将门之家,会些功夫,这把长簪,她一贯随身携带,以做防身之用,唯一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起作用竟是在这等场合之下。

    此时此刻,楚王妃紧咬牙关,鲜血从咬破的嘴唇上滴滴溢出。

    大黄伯循循善诱:“王妃殿下,您还是让开吧。让开了,你还有活命之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殿宇。

    不远处的皇甫德妃捂着汩汩流血的肚子倒在了地板上,眼睛丝丝盯着儿子的方向,挣扎着想要爬过来,而黄淑妃手中的匕首便是凶器。

    楚王妃被突如其来的插曲摄去了一瞬心神,大黄伯趁此时机,一个肘击将楚王妃推倒在地。楚王刚刚迷迷糊糊睁开眼,迎面而来便是锋利的刀刃。

    喷涌的鲜血飞溅至横梁。

    目睹了丈夫惨死,楚王妃直接昏死过去。

    朝臣贵胄们俱是噤若寒蝉。

    连皇子说杀都杀了。

    照这样看来,宫内的形势已然彻底落入大黄伯掌中,今日的皇帝和这里的朝臣勋贵们都插翅难飞。

    “诸位莫怕。”大黄伯安抚道,“罪人楚王及皇甫氏业已伏诛。”

    转而又对上首的皇帝道:“成王殿下承天所授,诛杀逆贼,请陛下立起为储君。”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兵刃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乱臣……贼子!朕决不遂你意!”皇帝狂咳道。

    大黄伯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大声宣告:“陛下口谕,立皇三子楚王为太子,淑妃黄氏为皇后,谁敢不从。”

    “到时候了。”张月盈听见沈鸿影低声说。

    下一刻,她就瞧见大黄伯朝他们夫妻走来,阴森森道:“轮到您了襄王殿下。”

    按照大黄伯和黄淑妃的安排,除了成王以外的所有成年皇子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与沈鸿影对视一眼后,张月盈瞬间躲到桌案下,沈鸿影一把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迎上大黄伯的长刀,与之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殿外再次喧闹了起来,大黄伯带来的私兵竟与慕容诩手下的禁军自相残杀起来。

    福宁殿再次乱成一团。

    兵刃相击,震声霍霍,转瞬间沈鸿影与大黄伯便已拆了好几招。

    谁都没料到顶着病秧子的名声十多年的皇子竟然有如此俊的一身功夫。

    沈鸿影腕抖剑斜,剑锋削向大黄伯右颈。平心而论,大黄伯的武艺并不出众,好不容易躲过沈鸿影这一击,抬头却见软剑猛地落下,直击他顶门,却最后不知为何偏了一寸,只削掉了他右肩至胳膊的大片血肉。

    殿门的围堵短暂被击破,朝臣勋贵不约而同地朝殿外涌去。沈鸿影见好就收,趁着混乱,翻身自一丈来高的窗户跳下,恰好落在襄王府的马车上。

    齐铭猛挥马鞭马车辘辘而动,疾速朝宫城西驶去。

    沈鸿影从车窗进入车内,张月盈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又瞟了眼一边昏睡的太后和胡嬷嬷。

    沈鸿影点点头。

    按照计划,沈鸿影刚和大黄伯交上手,她就被晨风带着从窗户跳到了马车上,另外几个潜伏在宫中的暗卫则负责将太后给救出来。

    宽大的袖口动作起来总是不便,张月盈清楚沈鸿影等会儿要去做什么,解下发带,剪成两段,轻轻地替他将袖口扎紧。

    沈鸿影握住她纤长的指尖,道:“阿盈,慕容诩和大黄伯兵力有限,如今最多控制了慕容诩手底下正南门和东门,我们正从小西门出去。等回了府……”

    “我明白的,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事要做。”张月盈仰头望着沈鸿影,明明车厢里昏暗极了,可她明澈的眼眸却倒影着星罗万象。

    小西门乃是当初皇城始建之初用于运送砖石的临时宫门,如今也只有往宫外运送秽物的牛车偶尔走走,几乎荒废了。故而,张月盈他们出宫还算顺利,襄王府距小西门不远,没过半盏茶便听见齐铭在外头道:“殿下,到王府了!”

    沈鸿影正要下车,忽觉腰间一紧,原来是张月盈猛然环住了他的腰,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沈渺真,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第116章 重披金甲他本就该是个驰骋沙场、保家……

    襄王府的大门缓缓合上,世界骤然沉寂下来。

    张月盈让人将太后送去浮屠阁,那里最为隐秘,远离喧嚣,即使等会儿真闹起来了,也不会惊扰了太后安歇。

    素白云纹大氅拖曳出长长雪痕,张月盈踏上王府正堂前的石阶,抬头仰望。

    星夜无月,碧空澄澈不见一缕云,天慕以东苍龙宿太白星比其他星子更亮,闪烁着朝太微垣移去。

    ——乱起于此,亦将终于此。

    正堂里点了满屋的明烛,烛光摇曳,落在张月盈面上。她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俯视着等候在屋外的王府府兵。

    “王妃殿下,请您示下。”宋长吏躬身道。

    大半年过去,宋长吏两鬓虽斑驳,但神采奕奕,远胜从前,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知晓目前事态之严峻,纵然不通武艺,仍主动提前找齐铭借了一身软甲套在身上。

    “外头的情况如何?”张月盈问。

    宋长吏答道:“有几家的女眷和朝臣也跟着从小西门出来,按殿下的吩咐,暂时把他们收留在了偏院里。”

    沈鸿影从宫里走的时候,也并不顾自家,吩咐断后的暗卫也给那些逃出福宁殿的勋贵官员指了一条向西出宫的路。

    于是,不少乘车马入宫的人家也紧赶着出了宫门,如襄国公府和镇国公府那般自有府兵的自然赶着回了自家府上,其他的官眷就近借住在小西门附近的几家府邸里,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道:“派人看好偏院,偏院之内他们可随意走动,若是他们要敢踏出偏院半步,直接敲晕了事。”

    关键时刻,绝不能出半点幺蛾子。

    一个暗卫掠至正堂前,噗通跪在青石板上:“禀王妃娘娘,慕容诩下辖的禁军暂时控制住了大半皇城,正与殿下带着的羽林军、金吾卫还有兵马司在城中交战。大黄伯辖下的西山大营还有京畿大营的一部分兵马正集结往西城门去,预备从朱雀门攻城。”

    张月盈抬头,目光越过青瓦院墙,定格在远处冒起的浓浓黑烟上,滚滚火光冲天,赤红的令人触目惊心。

    为了方便活动,晨风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的,她估计了一下火光和襄王府之间的距离:“是皇城着火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雪客匆匆从外院回来,神色凝重:“姑娘,外头有一小队禁军在王府门口叫嚣,要押您进宫去给‘新帝’请罪。”

    “早料到会有人来。”张月盈语气淡然,隐约透着些冷意,“陛下尚未驾崩,除了逆贼,何人敢枉称新帝。王府上下沐浴皇恩,怎会听从逆贼号令。”

    她抬手一挥,广袖轻拂:“来人,随我去府门口看看。”

    寒风在树枝间肆意游走,吹得叶响飒飒,细密的雪花又落了下来,刮在人脸上冻得人生疼。

    王府大门里侧挤满了健壮的府兵,人人手擎火把,将夜色照得宛如白昼。两扇朱漆大门被拍得咚咚震天响,喧哗的叫门声此起彼伏。

    “里面的人听着!成王殿下拨乱反正,即将登基为皇,尔等还不速速进宫朝贺,兴许还能留得性命!”

    张月盈冷笑两声。

    这话听听就好,鬼才会信。

    “动手!”

    张月盈一声令下,晨风并几个暗卫手拿长弓如鬼魅般攀上府门高墙。寒光闪烁间,根根羽箭离弦,没入禁军甲胄,血花迸溅,门外哀嚎之声四起,只听着就让人肉痛不已。

    外边的禁军也并非引颈就戮之辈,知晓张月盈绝不会束手就擒,遂分头行事。几人抬了一根粗逾碗口的木桩,猛力撞击府门;令有数人绕至墙根处,搭起人梯,试图翻墙爬入。

    幸而张月盈早有准备,提前在墙上嵌满了碎瓷片和碎刀片,禁军的手甫一摸到墙头,便被割得鲜血淋漓。

    随后半个时辰,府门外的动静渐渐平息。

    俄尔,府外禁军已显疲态,张月盈朗声道:“门外的禁军且听我一句劝,成王于宫宴谋逆,罪在不赦,还望你们顾及家中的妻儿老小,莫要一错再错!”

    而后,杜鹃又将这话高声重复了几遍。

    张月盈当然明白自己这话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就拖拖时间罢了。

    消停了不过一刻钟,门前墙头再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攀爬声,府兵们支着梯子爬上院墙,一瓢一瓢往墙外浇着刚刚打上来的冷井水。这样冷的天气,一瓢冷水浇到身上,瞬间便能将人冻个透心凉。地上墙面更是迅速结满了冰霜,叫禁军们攀援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地脚下打滑。

    张月盈站在摇曳的火光里,手握着利刃,手指微微蜷缩,眼神坚定地看向府门的方向。

    希望一切都快些结束。

    她默默期望。

    ###

    墨黑浓烟恍如潮涌,顷刻间吞没了整座京城,原本热闹的街市变得空空荡荡,不见半点儿人影。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沈鸿影手持长剑,纵马疾驰而来。他侧身问齐铭:“西城门那边如何了?”

    齐铭抱拳回答:“回援的大军已在西城门外与西山大营交战,叶指挥使亲率一支小队乔装上了城楼,已将反叛的楼永年枭首。”

    “朱雀门呢?”

    “守朱雀门的罗阳筑是我们的人,平西侯以兵符调遣了东山大营的一千五百兵士,已从朱雀门入城。”

    “既然如此,”沈鸿影稍微松了口气,夹紧马腹,调转马头,策马朝朱雀门的方向而去,“我们便去接一接舅舅。”

    沿东大街一路南下,沈鸿影遥遥便望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位金甲将军。那人身姿挺拔秀颀,身上的甲胄泛着烁烁寒光,依稀可见二十年前雄姿英发的年少模样。只可惜那头盔之下,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沈鸿影低低唤了一声:“小舅舅。”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圆善大师做这般打扮。

    圆善大师驭马靠近,略显生疏地行了一个抱拳礼,自我调侃道:“念了这么多年的经,突然再披上这一身戎装,倒有些不太习惯了。”

    “小舅舅这样就很好。”沈鸿影说得很认真。

    他本就是个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而不是披着一身僧袍、隐匿深山的枯槁寺主。

    圆善大师笑笑:“城中的小鱼小虾也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咱们去皇城西面与剑屏他们汇合。”

    沈鸿影素来谨慎,从事周全,按照他的布置,镇国公带领的军队刚一入城,其中两千精兵随叶剑屏前往皇城,余下兵马则分为两路,一路留守原地,一路直奔北城门后再分兵前往东城门。

    不消多时,大量精锐兵马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各个城门,进而轻而易举地围住了城里所有要紧的官邸府衙。

    襄王府便在其中。

    一张太师椅摆在王府大门正对的石阶上,张月盈高坐其上,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冷静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兵戈声。

    王府的女主人亲临现场,与他们一同抗敌,共同进退,无需再多说什么,府兵的士气正盛。晨风和雪客姐妹麻利处置了几个试图绕道从西边角门翻墙进府的禁军。

    突然,站在梯子上帮忙往外边浇水的宋长吏大喊一声:“殿下回来了!”

    与此同时,王府外残余的禁军如潮水般退去,又埋伏的士兵堵在街头巷尾,纷纷被擒。片刻之后,王府外归于沉寂。

    由宋长吏带头,府兵和暗卫们齐声高喝,欢呼雀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释然。

    隔着府门,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说:“阿盈,府里安全了,我这就去宫里了。待等会儿信号弹响了,你便可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好。”张月盈莞尔一笑,斟酌语句片刻,终是叮嘱道,“你……要小心,不要受伤,要是实在麻烦的话,就慢慢来,你一定打得过成王他们……”

    沈鸿影轻轻捂住左臂上的伤口,这是刚才在京兆府衙附近与大黄伯私兵交战受的伤,虽做了简单的处理,但仍有些渗血。然而,听着张月盈的絮叨,他觉得伤口都没有那么疼了,只是一味地答:“好。”

    “咚!咚!咚!”

    “咚!咚!咚!”

    三声门响后,张月盈便明白沈鸿影要走了,亦轻叩三下朱门,权做告别。

    沈鸿影飞身上马,紧接着奔向巍峨皇城。张月盈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长嘘一口气,吩咐宋长吏:“情势虽稍有缓和,仍不能放松戒备,着人继续守好王府各处。”

    说完,她带着几个丫鬟准备先回浣花阁换身衣裳。

    路上,碰见春花匆匆自浮屠阁赶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太后娘娘醒了,一定要见……殿下。”

    张月盈颔首,提步改道浮屠阁。

    沈鸿影已走,总不能现在把他叫回来,那么只能她去见太后。

    浮屠阁内,门扉紧闭,熏炉里的银丝碳发出“啪啦”轻响。胡嬷嬷屏息凝神,牢牢守护在太后身侧,一步都不敢挪动。

    太后受了惊吓,时不时咳嗽两声,每咳一下,在寂静的阁宇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太后娘娘,您别忧心。”胡嬷嬷看着自家主子这般状态担心不已,生恨今日|逼宫谋逆的成王和黄淑妃,极力安慰太后道,“您如今在襄王殿下的府上,定不会有事。”

    太后死死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阿花啊,外头怎么样?陛下……我的贵儿还好吗?”

    贵儿乃是皇帝的小名,太后正是因为生下了皇帝才得到了成为皇后的机会,这个儿子就是她人生的贵人。

    胡嬷嬷沉默了,落入反贼手中的皇帝会是什么结果想想也知道。虽然成王肯定不会愿意背上弑父的骂名,但总不会好受到哪里就对了。故而,胡嬷嬷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太后才好,只盼望着襄王殿下早些过来。

    阵阵细碎的踏雪声传来,胡嬷嬷朝阁外望去,原本亮起的眸光倏地黯淡。

    长长的衣摆掠过覆雪的竹林,张月盈轻步穿过长廊,步入浮屠阁,隔着屏风向太后行礼,一板一眼道:“听闻皇祖母苏醒,孙媳特来向您问安。”

    半晌,里间才传来太后低哑的嗓音:“影哥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回

    皇祖母,殿下如今不在府中。”

    “影哥他去哪了?你说!”

    张月盈抬头,窥见太后投于绢屏之上的脆弱剪影,仿若苍山之倾颓,片刻便会有崩塌之危。

    她回答:“殿下入宫了。”

    “好!好!”

    太后苦笑两声,“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

    第117章 悔之晚矣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他进宫……是不是为了……他父皇……”

    太后的情绪格外激动,猛然剧烈咳嗽起来,胡嬷嬷连忙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皇祖母在说什么,孙媳听不懂。”张月盈站在原地,一味装傻充愣。

    太后很不满张月盈敷衍的态度,提高了嗓音道:“你给我说实话!”

    张月盈说得很是真诚:“成王犯上作乱,殿下领兵入宫只为平叛,拨乱反正。”

    “你以为哀家猜不到?”太后又猛咳几声。

    事发之时,福宁殿里那么多那多人,谁不是被大黄伯和成王的突然发难吓得惶惶不安?唯有她和沈鸿影,一个镇定自若地饮茶,一个好能颇有闲情地吃东西。还有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一个吸引大黄伯的火力,一个带着自己趁机溜走,然后一同火速出宫,必然对此早有筹谋。

    她是太后,不是傻子。

    这么明显的事实想想就明白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王和大黄伯是螳螂,那么自己一力庇护长大的好孙子便是那黄雀。

    张月盈闭了闭眼睛,喃喃道:“事到如今,皇祖母再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恍然,自嘲笑笑:“是啊,都是龙子龙孙谁又不想要那个位置呢。”

    楚王、成王还有沈鸿影都是她亲生的孙儿,当年她亦是那般迫切地想要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皇后宝座,谁又不是野心勃勃呢?

    皇位的厮杀从来就没有不见血的,至高王座面前,别说异母兄弟,就是同母所出也只会骨肉相残。

    如今只是撕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将这个鲜血淋漓的事实赤|裸|裸地呈于人前罢了。

    一阵冷风吹拂,卷着细雪拍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让人撤开屏风,与张月盈相对而坐。

    灯影摇曳,眼前的女子乌发如云,肤如凝脂,更难得的是低垂的眉眼间依稀可辨自己还有若漪昔年的影子,只是更内敛,并不锋芒毕露。

    太后眸色微沉,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

    这是孙子自己选定的妻子。

    是他全身心信任和托付的伴侣。

    少顷,太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了许多:“影哥打算怎么处置他的那些兄弟?”

    张月盈垂眸道:“国有国法,成王谋逆其罪当诛。至于其他的两位皇弟,他们还小,尚未成人,自然是继续在崇文馆读书,待到及冠成婚后,奉养两位母妃出宫开府,永享富贵。”

    这既是回答,也是承诺。

    两个小皇子与沈鸿影没仇没怨,他又不是杀神,没必要为难人家,顺带也能安抚安抚大乱后的宗室,何乐而不为呢?

    “那他父皇”

    孙子们的事解决了,太后最关注的便是儿子了。

    “这个孙媳就不知道了,或许就看天意了。”张月盈抬眸望了眼皇宫的方向,重重檐阙相隔,也看不清那里的火究竟灭了没有。

    太后的眉心缓缓拧紧,咬住了下唇:“影哥要对他父皇做什么?”

    张月盈收回视线,嗓音略微低了些:“这要看陛下当年做过什么,皇祖母不明白吗?”

    “咚——咚——”

    太后手中的佛珠倏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一连串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浮屠阁里格外刺耳。

    她怔怔地盯着散落在地板上的珠子,手指微微发颤,沙哑着嗓子问:“他都知道了?”

    有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张月盈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如刀,剜得她心阵痛不已。

    太后没了最后的侥幸,阖上眼,仿佛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她周围。

    “二十多年过去了,哀家哀家以为能一直瞒下去。”太后自言自语,声音透露着无尽的悲凉与疲惫,“可终究还是有这样的一日,哀家就算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仪宫闹鬼的传闻出现后,后|庭里最害怕的不止黄淑妃和皇甫德妃,还有太后,因为——

    亲侄女叶皇后的死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她知晓一切,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太后的眼底泛起了一丝泪花:“若漪是个好姑娘、好皇后,哀家没什么可挑剔的,宗室朝堂也没有人对她不满意的,可是”

    “可是还是有人一定要致母后于死地,不是吗?最可怕的是那个人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张月盈接话。

    “是。”泪水自太后面庞滑落,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很多年前,太后几经周折终于登上了皇后之位,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先帝并非钟情之人,他曾经喜欢过太后,在对太后的兴趣逐渐散去后,便又开始宠爱其他后宫女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皇子。他们不断威胁着太后和皇帝的地位,对中宫和东宫之位蠢蠢欲动。

    如果说最初是因太后受宠惠及娘家,叶家得以提前从儋州重回朝堂,那么后来则是太后需要倚靠战功赫赫的娘家巩固她同儿子的权位。

    因对女儿和妹妹有愧,叶家虽不愿过多涉及储位之争,还是尽心尽力地帮扶,接连两代承恩公均先后战死边塞,马革裹尸。可太后还是不放心,她先帝请旨,让儿子迎娶了比他大五岁的侄女为太子妃。

    最终,在太后的有意放纵下,先帝早早死于纵欲以及服食朱砂,她也成为了太后。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最终化作了刺向叶皇后的利刃。

    太后永远记得她发现皇帝让人在叶皇后饮食中投毒时,儿子的歇斯底里。

    “你们叶家狼子野心,如果她活着,再有了皇子,我就是下一个父皇!迟早要被你们杀了,给一个黄口小儿让位!”

    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眼角猩红的癫狂模样,太后的心软了,侄女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只能将错就错,默许了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出于对叶皇后的愧疚,太后近乎执拗地抚养了她侥幸存活的儿子,也就是沈鸿影。

    儿子和娘家,她选了儿子。

    儿子和侄女,她还是选了儿子。

    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张月盈有些怜悯地看了太后一眼,语气似哀似叹:“皇祖母您庇护了年幼的殿下,日后他仍然会奉养您孝顺您。”

    说完,张月盈起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是太后一声声呼唤的“我的贵儿”,以及胡嬷嬷的不断劝慰。

    望着门外的婆娑树影,张月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她也要去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

    宫阙深深,硝烟未歇。

    福宁殿内最为狼狈的莫过于皇帝本人,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能逃的都趁着之前的混乱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跌坐在殿上。

    一股血腥气顺着门缝钻进殿内,皇帝闻着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陛下,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黄淑妃款款走近,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下巴猛然被人箍住,皇帝被迫抬头,对上黄淑妃充满轻蔑之色的眼眸。

    皇帝咬牙切齿:“你……大胆!”

    “啪!啪!”

    两声急促的巴掌声响起,黄淑妃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掌,漫不经心道:“当年陛下不也是这么对在凤仪宫做女官的臣妾的吗?怎么只许陛下如此,臣妾就不行啦?说起来陛下的脸可真硬,打人手生疼,不过却畅快极了。”

    皇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若不是你当年

    在凤仪宫勾引于朕,朕怎会……”

    “怎会放纵臣妾给有孕在身的先皇后下毒?可就算陛下有一万个理由,归根结底还是您自己管不住下半身。”黄淑妃心中不屑,“陛下还是少说几句吧,留些力气来写传位诏书。”

    慕容诩已去了皇城南门镇守,小黄伯正在偏殿威逼利诱一众没能跑掉的官员。

    黄淑妃装也不装一把将皇帝推倒在地,只听“嘎”的一声脆响,皇帝的双腿磕到了宝座前的台阶,直接断了。皇帝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痉挛的双手撕扯着衣襟,钻心的疼痛令他瞬间脱力。

    黄淑妃看着自己的杰作,甚为得意,居高临下地盯着皇帝:“这诏书陛下是写还是不写?”

    “朕乃天子,岂会屈服于尔等。”皇帝痛得直冒冷汗,仍旧不肯松手。

    他太清楚了,若是黄淑妃得到了诏书,自己这个皇帝便没有了用,只怕即刻就要变成先帝了。

    成王只是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偶尔出声劝道:“父皇,您还是写吧。有母妃舅舅们辅佐,儿臣定不会辜负这国朝江山。您退位后,儿臣会尊您为太上皇,让您颐养天年。”

    “孽子!”皇帝“呸呸”两声骂道。

    “娘娘和殿下何必对陛下咄咄逼人呢?”大黄伯让人将皇帝架起,扶到一边,“这诏书咱们自己写一份,再盖上玉玺不就行了。”

    大黄伯二话不说,让人拿来笔墨,润了润端砚中尚未完全干涸的墨,动笔开始草拟诏书。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襄王带着援军打进皇城了!慕容将军没顶住,已经被当场格杀了!”

    消息一出,大黄伯握笔的手一抖,墨汁滴落,锦帛上瞬间洇开大片的痕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成王面上的笑容更是立马消失,黄淑妃更是脸色大变。

    “你们说什么?”大黄伯脸色大变。

    他们以割让凉州十五城为条件,与北面的蠕蠕达成条件。蠕蠕故意犯边,引京畿之地最强的两万军队北上支援,瓦解京城军防,为他们起兵提供条件。

    沈鸿影哪儿来的兵马?

    传信的禁军颤着声音道:“将军,襄王攻破了南宫门,正往福宁殿来,事态紧急,您和成王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母妃,大舅舅,咱们可怎么办啊?”成王一时如坠冰窖,揪着大黄伯的袖子不放。

    “慌什么。”黄淑妃强行冷静下来,对兄长和儿子道,“陛下还在我们手中。”

    襄王之前自西宫门突出宫禁,此刻又从南面攻来,他们只能从北边走。只要他们挟持着皇帝出了京城,一路向北逃到蠕蠕境内,不仅安全了,还能继续有待来日。

    巍峨的宫城再度燃起烽烟,南边的宫城墙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际,喊杀声、刀剑相击声织成一片。

    黄淑妃一行人拖拽着皇帝向北面玄武门而行。

    皇帝只觉被人拽着跑了这一阵,整个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身子骨原本就不怎么好,腿又折了,怎么受得了这番折腾。

    还未到玄武门,成王就听见侍卫传来的一声惊呼:“前面是……”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身轻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传来,转头却见黄淑妃倒在了地上,胸口正中插了一枚羽箭。

    前方漆黑一片,夜风夹杂着细雪朝成王迎面吹来。

    “三皇兄,别来无恙否?”

    沈鸿影正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俯视着他,眸光是说不出的寒凉。

    成王忽然一激灵,抓过皇帝挟持在身前,一把匕首抵在皇帝咽喉前:“四皇弟,父皇……在我手上,你要考虑清楚,可别乱来啊!”

    下一刻,一道凛凌厉寒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呼痛,鲜血自他脖颈迸溅开来,洒了一地。

    没有了支撑,皇帝“噗通”摔倒在地,成王的血溅了他满身,眼前只余一片血红。

    模糊的视线里,他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驭马持木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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