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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元日朝拜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

    崇德五年的除夕夜,是狂风暴雪前的最后宁静。

    柳絮别院内外,满挂红纱灯笼,门楹换上了簇新桃符,朱红底色衬着金墨笔迹,格外鲜艳夺目。院中残雪未消,白茫茫的雪地里夹杂着许多爆竹燃过后的纸屑。别院里的丫鬟仆人手捧各色年货,穿梭往往,为偏僻的京郊别院增添了不少生气。

    张月盈裹了一身大红绒衣站在廊下,手里摆弄着一个螃蟹灯。螃蟹灯制作精妙,蟹钳蟹腿均可自由活动,张月盈稍微动了动灯柄,螃蟹灯便跳动了起来。

    “姑娘,”鹧鸪轻步上前,低声道,“太夫人请您往后头的小佛堂去进香。”

    张月盈“嗯”了一声,顺手将螃蟹灯递给在旁边台阶上洒扫的春花,温声道:“大过年的,收拾完这里,且拿着灯同小姐妹去玩吧。”

    “多谢姑娘。”春花提着螃蟹灯向张月盈道谢,手指忍不住轻触了一下精致的灯面,细腻的触感令她心头微动,强忍着立刻去寻春叶她们炫耀的冲动。

    柳絮别院里设有一间简易的小佛堂,佛堂未供佛神,而是摆了张垣与徐明珠的排位。

    佛堂前的石阶薄雪未清,映着微弱的烛光,泛出冷冽的光泽。张月盈小步迈上台阶,与沈鸿影在佛堂门前汇合。佛堂的门半掩,缝隙里透出一丝昏黄的光,映在张月盈面上。

    她轻轻嘘出一口气,水雾在冷空气中瞬间凝结成霜,倏尔消散。她伸手推开门,楚太夫人正背对着他们,抬头望向两个空荡荡的牌位。

    “盈姐,你来了。”楚太夫人回过头道。

    张月盈唤了声“祖母”,上前扶住楚太夫人手臂。

    楚太夫人一个眼神示意,春燕点燃三炷香交到张月盈手里。

    楚太夫人道:“依咱们家的习俗,除夕年夜饭前必要向先人祭祀进香,唤你过来,便是让你给你爹娘叩个头。”

    “孙女明白。”张月盈拈起三支香线高举过头顶,姿态虔诚地作揖三次,复又跪在早备好的蒲团上叩头三下,末地将香线插入香炉之中,双手合十,闭目祈祷。

    她并不清楚此刻九泉之下的双亲是否能够听见她的心中所想,只是娓娓道来,说自己一切安好。

    少顷,张月盈睁眼,眸光微转,低头见沈鸿影跪倒在一旁的蒲团上俯身叩拜,一举一动皆极尽虔诚,而后起身恭敬地对着牌位揖了一下。

    沈鸿影抬眸与张月盈对视,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睛,说道:“我娶了泰山和泰水大人的女儿,理应向他们答谢,谢他们将你带来了世间。”

    张月盈怔愣,久久未言,只对沈鸿影绽出一个笑容,手指悄然探出,在衣袖掩映下轻轻拉住他的手。

    年夜饭已在别院正堂备好,暖意融融,烛火辉煌,各类佳肴满桌,丫鬟们在堂外活动,时不时传来声声笑闹。及至翌日子时,爆竹声哗啦啦响彻云霄,张月盈捂着耳朵,看着外头爆开的璀璨烟火。

    “祖母,”爆竹烟花的余烬烟尘逐渐消弭,张月盈对楚太夫人敬了杯酒,“孙女在这里祝您新年万事顺意,无有再操心之事。”

    楚太夫人亦举杯,酒液尚未下肚,便听张月盈继续道:“您之所谋便交由我来办吧。”

    端着酒杯手一顿,杯中酒液倾倒而出,洒了一地。

    “盈姐,你这是何意?”

    “就是祖母心中所想的那个意思。”

    “你可知道……?”

    “孙女很清楚,也早就想明白了。死的乃是我爹娘,我的血肉至亲之人,如此大仇孙女岂能假手于他人?更何况祖母已为我绸缪多年,发间白霜都多了几分,何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孙女岂可让您继续操劳?”张月盈说着,手指捋下楚太夫人鬓间的一根银丝,“祖母知我,非软弱无能之辈,只要拿定了主意,谁都奈何我不得。”

    “纵然我不同意,你也会执意去做。”楚太夫人拍了拍孙女的手背,无奈长叹一声,从张月盈知晓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还能说什么,只能支持,“说吧,你打算怎么做?”

    张月盈道:“如于小娘那般的人,祖母还偷偷藏了几个?”

    她近日细细思量,于小娘的事情中还有几处疑点,也让人去核实过,如今还在玉山书院教授香道课的朱教习曾经出入过红枫山庄。

    红枫山庄与铃兰庄皆是皇甫将军及威远伯一家暗中控制拐卖女子的地方,不过,与铃兰庄相较,红枫山庄更加隐秘,所安置女子均不买卖,而是被加以训练后送入各个达官贵人府中。于小娘便被豢养于红枫山庄,朱教习肯定早与她打过照面,亦或者更往深处想想,就是于小娘有这样的人身在其中,朱教习才会得了楚太夫人授意,接了请托入红枫山庄授课。

    楚太夫人肯定了张月盈的想法:“盈姐猜得不错。于小娘父亲的死和她家的家破人亡并非湖州通判为讨好上司执意所为,更准确来说,就是你二叔父直接授意,而不是他说得那般无辜清白。”

    “当时,本要直接送给他的于小娘的姐姐坚决不从,在通判府悬梁吊死了,于小娘被藏匿起来,过了几年才被送入长兴伯府。朱教习得我授意,给过于小娘两个选择,一是我想法子将她弄出来,二就是我不插手一切照常不变,她选择了后者。类似情况的还有几人,皆藏于扬州。”

    张月盈道:“烦请祖母安排他们上京,交予我,我自有打算。”

    楚太夫人应了。

    宫中虽中宫虚悬,然太后尚在,大年初一全京城的命妇均要入千秋宫向太后请安,楚太夫人告了病,张月盈却不能幸免。因要先自郊外进城再入宫,她便没有再睡,换了身诰命礼服,待天蒙蒙亮时与沈鸿影二人乘着马车往皇城去了。

    路上,她卸下沉重的头冠,轻轻靠在沈鸿影肩膀上小憩了片刻,嘴里不时娇娇抱怨几句。大约过了快一个时辰的功夫,张月盈只觉肩膀被人推了推,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沈鸿影柔声提醒道:“宫门到了。”

    张月盈瞬时清醒,忙让沈鸿影协助她戴上高高的头冠,细细整理好身上的琳琅配饰,端端正正地下了马车。

    宫门外车马不少,甚至排起了队,张月盈和沈鸿影绕过长队顺利进了宫门,一同走过一段幽深甬道,两人就要在前方的岔路口分别。张月盈要走右边去千秋宫,沈鸿影则要去左边的福宁殿参加元日大朝拜。

    临别时,沈鸿影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嘱咐道:“凡事当心,如今的皇祖母不能全信。”

    以他对太后的了解,此番他暗中剪除楚王与成王麾下大半势力,将二人逼至如此颓靡境地,太后心中定然对他颇有微词。毕竟,太后对他素来的安排就是做个富贵闲散的病弱王爷,能保全自身便足矣,从未想过他竟会染指那至高权位。

    张月盈点头。

    元月初一,难得艳阳高照,宫道两旁的雪俱化了,散出了森森的寒意来。

    千秋宫仍是派了胡嬷嬷出来迎张月盈。

    她跟着胡嬷嬷穿过抄手长廊,余光瞟见几位满头银丝的国夫人畏畏缩缩地候在殿外,身后跟着的是其余大大小小的命妇。

    胡嬷嬷觉察到张月盈的视线,心知她才嫁入皇家半年不到,之前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解释道:“太后娘娘卯时三刻方起,梳妆最少也要半个时辰,接见各位夫人们也要等到辰时三刻往后了。千秋宫的宫室有限,要先供着宗室的各位公主、王妃们用,外头的这些夫人们便顾不着了。不过王妃殿下放心,太后娘娘最是体恤下臣,给夫人们备着的手炉正在烧,待会儿也会有宫人送去,不会叫任何一个人冻着。”

    张月盈顺着胡嬷嬷的话头称赞了几句皇祖母圣明体恤之类的官话,目光在等候的命妇群内巡骏

    而过,终于在第四排的位置找到了小冯氏,而大冯氏仍旧抱病未来,只是这一次不是她主动生病,而是被长兴伯拘禁在了府里。

    守门的宫人暖帘,张月盈方跨入偏殿,便觉暖风习习,里面点了好几个熏炉,飘荡着浓烈的沉水香味。信阳大长公主坐在靠前的位置,侧头同平王妃说着话,柳南汐跟在康乐县主身边熟练地同宗室女眷问好。张月盈从旁过时,隐隐听见某位郡王妃正大力向康乐县主推销着自己娘家的侄子,而康乐县主仅是笑笑不语,并未答应什么。

    再往前便是皇甫德妃和黄淑妃的位置。皇甫德妃满减愁容,拉着外甥女兼儿媳的楚王妃询问着儿子还有娘家的状况。成王妃病得沉重,成王府时不时传来病情危重的消息,张月芬于是代行其职,跟随在黄淑妃身边侍候。

    两柱香燃尽,宫里的铜钟敲响三下,宗室命妇们一同排队涌入千秋宫正殿,太后身着祎衣高坐宝座,冷眼看着众人对她三跪九叩。

    礼毕,各人依次落座,太后眸光微转,环视殿内,最终落在张月盈身上,头一个点了她问话。

    第102章 上元沈鸿影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

    “今日为何未见长兴伯太夫人与长兴伯夫人?”太后问话虽然语气平和,但有沈鸿影的提醒在先,张月盈仍不敢轻忽。

    张月盈沉稳回话:“承蒙皇祖母关怀,冬日天寒,祖母不慎染病,于京郊别院疗养,虽有所好转,但久病不堪见凤颜,恐恶了皇祖母兴致。”

    至于大冯氏,她是半个字都未曾提及。

    太后略微沉吟,看出张月盈是个没有缝的蛋,垂眸看向坐在后面的小冯氏,问:“冯氏,襄王妃久不归宁,怕是不清楚你们府中情况。你既为一府主母,便由你来说说你们长兴伯夫人如今的病况。”

    从前元日大朝拜一直都是小冯氏来,乍闻太后提起大冯氏,她初时虽有些懵,但立刻打起了精神,对太后恭谨道:“娘娘垂问,阖府上下不甚荣光,只是大姐姐素来体弱,染了重疾,这大年节的不好出来,若是冲撞了娘娘和诸位贵人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对外强行与大冯氏表现姐妹亲热,尽管只是嘴上说说,还是直叫小冯氏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看在大冯氏翻了一个永不能翻身的车的份上,她就勉强叫她一声姐姐。

    “长兴伯府终究与皇家缔姻,伯夫人既然病了,哀家便令女官前去赐药慰问一番。”太后点头道。

    小冯氏一时语塞,大冯氏又没真病,被女官看出端倪可怎么好,可又不能推脱,否则更显可疑。她思量几息,还是决定先应下来,而后再做打算。

    “那臣妇便叩谢太后娘娘恩德。”小冯氏起身,赶紧向太后行了个大礼。

    太后摆摆手,转而问起了其他命妇,约莫半个时辰过去,福宁殿那边传来的锣鼓声渐渐停了,太后摁了摁太阳穴,吩咐千秋宫的众人散了。

    张月盈随着人流刚踏出殿门,胡嬷嬷便从后面追了上来,“王妃殿下。”

    “胡嬷嬷,可是皇祖母她老人家还有何事吩咐?”

    胡嬷嬷一个眼神,便有两个宫人捧着托盘上前,“太后娘娘原是要留您稍坐片刻,奈何年关诸事繁杂,她老人家实在疲累,但还是惦记着襄王殿下,命老奴将西北进宫来的紫参送一份到您手上。”

    “那我便代殿下谢过皇祖母疼爱了。”张月盈笑笑,令鹧鸪和杜鹃接过托盘。

    最为太后身边最得意的人物,千秋宫里不少事务还要劳胡嬷嬷拿主意,东西一送到,她就带着宫人去向太后复命。

    因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张月盈在千秋宫外碰巧与小冯氏和张月芬母女迎面相遇。张月芬面上端笑欲与张月盈打招呼,谁料张月盈步子带风,目不斜视,连个眼神都未曾施舍。

    张月芬话堵在喉头,忿忿道:“她倒是悠闲,见到长辈连个招呼都不打。”

    小冯氏面露些许复杂神色,心知楚太夫人就是被伯府里的事气的搬去了柳絮别院,张月盈对他们有怨气也正常,忙拉了下女儿的衣袖。

    “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待会儿跟娘一道坐马车,我有事同你讲。”

    母女二人登上马车后,小冯氏猛地往嘴里灌了一杯茶,待喉咙稍湿润些,拉着女儿的手徐徐讲道:“你以为五丫头缘何对咱们都没个好脸色?东院那个贱人搞出来了大事情,气到了太夫人,你娘我在府里可算是熬出头了。”

    “娘,你再说清楚些,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娘家出了大事,却半点儿没传到她耳朵里,张月芬语调难免急切了些,“东院那个不是年年此时皆会假称抱病?只不过今年恰好被太后问起罢了,怎么这里头还藏着事呢?”

    小冯氏哼了几句欢快的小调,对女儿道:“可不是,也是那贱人不得底下的人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竟叫贴身的丫鬟好像是叫……叫石英来着给捅了出来。那丫鬟奉了她的令收捡书信,鬼鬼祟祟,被绣球给瞧出了端倪,刚被恐吓了一二便供了出来那些信原是写给翰林院的一个姓邓的六品史官。事情若直接闹出来,她尚可否认狡辩,但你娘我行事比从前谨慎了不少,细细绸缪了一场局。”

    话里提及的绣球乃是小冯氏最信任的一等大丫鬟之一。

    说到这里,小冯氏越发得意了起来:“先勒令那丫鬟闭了嘴,又叫人去查了,原来那贱人和那位邓史官早在闺中时便相识。我猜测这二人怕是曾经私定过终身,才能时隔多年依旧缠缠绵绵。待她又写了信托人送出去,我便叫人在府门口以肃清府内抄捡了那个丫鬟,一道带去了你爹和太夫人面前。证据确凿,她是想抵赖也不行了,你爹和太夫人皆被气得不轻,太夫人更是愤而搬出了府邸。如今,人就被拘在院子里哪儿也去不了,你爹厌弃了她,顺带也厌弃了那两个小崽子,你哥哥的世子之位眼看着就板上钉钉了。”

    张月芬对娘家的事关注不多,听罢也明白大冯氏之事为何一点儿口风不露,伯府夫人与人私相授受这等事一旦外传,便是天大的丑事一桩,父亲堂堂礼部侍郎可丢不起这个脸。

    不过,她也知晓母亲因被大冯氏占去了伯夫人名位愤愤不平了许多年,现下夙愿达成,自己也在成王府占了上风,王妃病重不起,后宅隐隐有以她为首的趋势,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张月芬挽住小冯氏的手臂,只嘱咐道:“哥哥的世子之位还未落定前,未防生变,您可千万不能冲动,给了旁人翻身的可乘之机。”

    “这个为娘我自然明白。”小冯氏让女儿放一万个心,之前被大冯氏坑了那么多回,她早学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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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节里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月色如银,灯火如昼,红纱灯笼高挂,映得满城皆是暖融融的光晕。

    沈鸿影站在广和居二楼的窗前,手中托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盏,微风带过,卷起他鬓边的几缕青丝,灯影摇曳,衬得他愈发眉眼如画。

    俄尔,身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他蓦然回望,只见张月盈轻轻合上了身后雅间的门,正朝他款款走来。

    “和寿安县君谈好了?”沈鸿影问。

    “嗯。”张月盈轻应了声,微微颔首。

    事先约定的期限未至,她便提前允了广和居在凝波会馆的生意中插上一脚,让出一成股予柳南汐,且分文不取。此举不为别的,只为请信阳大长公主帮个小忙。虽说大长公主与康乐县主曾有言在先,张月盈若有求,必会出手相助,但此事可大可小,端看有心人如何运作罢了。故而,有利益交换在其中,反倒更令人心安。

    “那我们走吧。”沈鸿影微微一笑,牵起张月盈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往广和居外走去,还未走出几步,便碰上了带着禁军巡街的叶剑屏。

    叶剑屏一身银甲,腰悬长剑,高坐马上,英姿勃

    发,嘴角微微勾着,有些冷漠半点儿也瞧不出平日里不靠谱的模样。

    “殿下!王妃!”叶剑屏瞧见沈鸿影和张月盈,远远招了手,驭马上前,高冷将军的人设维持了不到几息便完全破功。

    沈鸿影上下打量了叶剑屏一番,眼神里里是隐隐可见的嫌弃,道:“今日怎么没陪大舅母,反倒做起巡街的活来了?”

    上元节人游人众多,事端频发,京兆府、兵马司和羽林卫的人手全加上都不够,照例禁军也会拨出一些人手来帮忙。但是,若叶剑屏不主动请缨,此等累活压根轮不上他。

    叶剑屏拍拍胸脯道:“食民之禄,忠民之事。我这个禁军副都指挥使也该尽尽责任才是。”

    张月盈立刻拆穿了他:“听闻承恩公太夫人今日请了不少名门闺秀包了艘汴河的画舫沿河赏灯。”

    柳南汐原也在受邀之列,只是因与张月盈有约在先最后还是拒了。

    沈鸿影默契接话,哂笑道:“你怕不是逃了大舅母给你办的相亲会?”

    叶剑屏自马背一跃而下,压低声音道:“大庭广众,你们夫妻俩多少给我留些面子吧,这是要让全京城的人都以为我堂堂承恩公府二公子恨娶不成?”

    张月盈掩唇轻笑,沈鸿影广袖遮面,虽不见神色,然那袖下微微颤动的臂膀,却教叶剑屏笃定他肯定亦在笑。

    “殿下!”

    眼看叶剑屏就要恼羞成怒,沈鸿影即可至住了笑音,安抚他道:“若要大舅母不再为你的婚事操碎心,你还是趁早找个夫人为妙。”

    “殿下这话说得倒容易。”叶剑屏道,“可不是谁都有殿下这般运道,天家赐婚这样的盲婚哑嫁都能撞上对的人。”

    沈鸿影挑了挑眉,一把将张月盈揽进怀里,挑眉炫耀道:“我与阿盈这般的天作之合的确百年难得一遇。阿盈,你说是吧?”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张月盈倚在沈鸿影怀中,连应了三句,手指轻点他胸膛,柔声哄他道,“若无渺真费心筹划,你我本该无缘,有此时此刻都是你的功劳。”

    沈鸿影低眉看她,擒住她不安分的手指抵在唇边,随即在指尖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眼见着这这两人的腻歪模样,叶剑屏只觉得自个儿是一个硕大的灯笼,恨不得眼睛立时瞎了去,免得看见这个比甜的要掉牙的场面。

    “阿盈!”一道嘹亮的女声隔街传来。

    叶剑屏一听,暗道不好,扭头便欲蹬马离去。

    第103章 女追男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

    “你躲什么躲?”叶剑屏还没爬上马背,就被沈鸿影拽住领子拉了下来。

    “我……我……”叶剑屏正欲甩开叶剑屏的手,眼见着何想蓉越走越近,心中焦急万分,顾不得那么多,慌忙向马背上攀去,“殿下你知道什么?先放我走,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阿盈,襄王殿下。”何想蓉打过招呼,目光掠过张月盈和沈鸿影,最终停在叶剑屏身上,少女唇角微扬:“叶指挥使,几日不见了,不知安好否?”

    何想蓉今日身披一袭藕粉绣红梅披风,发间点缀珍珠螺钿头面,眉如远山含黛,唇似朱丹浸染,满街灯火映照下,格外明媚娇俏。被这么一个笑语盈盈的姑娘这样直白的看着,叶剑屏难得怔愣了一瞬。

    “何姑娘……”除了多瞧了自己几眼,何想蓉的这声问候合乎礼仪,一举一动更是从未逾距,若她只是个无意偶遇的姑娘,叶剑屏还能等闲待之,可偏偏不是,他一时竟言语无措起来。

    “叶指挥使竟是与我好好说一句话也不成了吗?”何想蓉嘴唇下撇,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看起来可怜极了。

    叶剑屏赶忙回答:“我没……有,何姑娘。多谢姑娘关心。”

    说着,他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思忖怎么和姑娘相处,于他而言,这还是一桩难事。

    何想蓉打量了一眼跟随叶剑屏几个的禁军,问:“叶指挥使可是在巡街?”

    终于有了他能说得话上的地方,叶剑屏道:“上元京城出门的人口众多,身为禁军自然要挺身而出,我便带人巡逻东大街至朱雀门一带的地方。”

    “指挥使和禁军诸位将士为京城百姓安乐毫不懈怠,小女在此谢过了。”何想蓉说着,盈盈一福身。

    “哪里,哪里。”叶剑屏被这么一夸,耳根微热,连忙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何想蓉紧接着请求道:“我正巧要去舟桥夜市,只是我家的马车挤不进来,独自一人带着两个丫鬟走过去,心里难免有些没底,可否劳烦指挥使护送一乘?这灯便当做酬劳。”

    一边说着,何想蓉一边递出一盏兔子灯,此灯十分小巧,彩绘更是惟妙惟肖,一看便不是街上小摊贩卖的货色。

    面对突然蹿到面前的兔子灯,叶剑屏后退几步,一点儿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开玩笑,他堂堂禁军都指挥使,武将出身,手里提着这么一盏灯笼招摇过市,传出去岂不有损他威风?

    他这唯恐避之而无不及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张月盈低低笑了声,伸手推了下沈鸿影,眼神示意他:你这个表兄就这样让我手帕交下不了台,你不表示表示?

    视线交错间,沈鸿影瞬间领会了妻子的意思,微微一笑表示这个他来搞定。

    沈鸿影上前拍了下叶剑屏的肩,压低嗓音道:“接与不接,你倒是早下个决断,把人家姑娘晾在一边也不是个事。还有你不是要去朱雀门吗?护送何姑娘去舟桥夜市也是顺路。”

    “可是。”

    “可是什么?”

    叶剑屏幽怨地看了眼沈鸿影,默默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襄王表弟只瞧见了何姑娘同他示好,却不知何姑娘之前主动凑上来许多回,皆是态度热切,许多问题问个不停,让人招架不住。然而,细细想来,她询问那些容易叫人生出误会的问题时,没有丝毫暧昧之意,叫人捉摸不透,比那些因承恩公太夫人示意撵着他走的贵女难应付百倍不至。

    叶剑屏轻咬下唇,利落地接过兔子灯,随手挂在马鞍边,道:“禁军今日之责便是护佑京城百姓,岂有视何姑娘困顿于不顾的道理,既然顺路,我便送姑娘一程。”

    “那便谢过叶指挥使了。”何想蓉仰起脸,笑花几乎溅到少女眼底。

    人潮涌动,车马难行,叶剑屏并未重新上马,而是牵着缰绳同张月盈他们走在一处。

    张月盈拉着何想蓉走到一边,边走边问她道:“想容,你现在对叶二公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之前问她,她不是都说只拿叶剑屏当话本素材,可如今瞧着她的态度里已多了些别的意思。

    何想蓉道:“叶指挥使这个人嘛,从前我只觉得他的武艺不错,弯弓搭箭时手臂**的线条更不错,做个话本子里角色定能收获一众簇拥,这才去接触他。”

    “接触着接触着,你便转了心思?我可记得威远伯寿宴上,你口口声声说对他半分兴趣也无。”张月盈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人随时易,沧海亦可变桑田,还不许人改了主意不成?”何想蓉嗔道。

    “当然行。”

    你高兴就好。

    张月盈暗自在心底补充道。

    “这不接触不知道,叶指挥使还就真挺符合我择婿的标准。”

    张月盈还真知晓何想蓉择婿的要求,简单概括便是:身材好、脾气好、人有趣、有事做、家世过得去。

    这几点看似稀松平常,但真要筛起来可太难了。

    难得出了叶剑屏这一个符合的家伙,何想蓉又对他有些好感,可不得想法子弄到自己碗里来。

    “这里头可能就家世一条有了些偏差,承恩公府的门第是高了些,可叶二公子并不承爵,也并非遥不可及。”何想蓉一板一眼分析道,“我也听说过承恩公太夫人在京城贵女堆里几乎挑花了眼,但我也不比那些簪缨勋贵之家的女子差啊。”

    “我庐江何氏乃从刘宋一朝传承至今的门户,祖上世有高官,还曾尚过公主,出过皇后,是正儿八经的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本朝虽有些落寞,但我爹也做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我本人更是考入了玉山书院,群芳宴上虽未入前十,但也有了些许薄名。更别提我所写之文如今市井簇拥者无数,论这等本事,能比得过我的又能有几人?”

    何想蓉言语间透着几分笃定,那自信并非虚浮无根,倒似有千斤重的底气稳稳托着,叫人无从置疑。

    “所以,能被我看上,那是他的福气。”何想蓉斜睨了叶剑屏一眼,下巴微微抬起。

    “那个……承恩公太夫人今日给不少官家姑娘下了帖子,你可曾收到?”

    张月盈还是有些担心,都说婆婆是世上最难缠的生物之一,承恩公太夫人虽然平日看起来和蔼可亲,若是何想蓉不入她的眼,事成后叶剑屏暂时分不了府,届时又是麻烦一堆。

    “阿盈觉得以我的品貌我会收不到吗?我娘还催着我去,叶指挥使这性情肯定会逃。故而,我给拒了。我托大哥打听了禁军的巡防路线,可不就在东大街堵到人了吗?”

    张月盈默默给何想蓉比了个大拇指。

    如此了解敌情,有事先规划,且行动果断,一击必中,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

    女追男隔层纱,不过小小一叶剑屏,定能轻松拿下。

    沈鸿影与叶剑屏二人跟在后头,看着二女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表哥,我不信你瞧不出何姑娘对你有意?”沈鸿影眸中带笑,看向叶剑屏。

    “唉——”叶剑屏长吁一口气,“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儿意思在里面,但她看我的眼神有时候怪怪的,我也说不清楚。”

    “然后,你对她是否有心?”

    沈鸿影直击重点。

    “这个……我还没想清楚。对了,先别提这个了。”叶剑屏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殿下,近日大黄伯私下接近了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西山大营和皇甫将军的那些旧部也有些异动。不过,按殿下的吩咐,这些消息都被压了下去,半点儿风声都不会传到御前。”

    沈鸿影眼底晦暗不明,手指轻捋袖口,淡淡道:“继续关注着,必要的时候推上他们一把,越乱越好。”

    叶剑屏应下了。

    话题已然转移,沈鸿影仍不放过叶剑屏,劝告他道:“何姑娘的事你还是早些思量清楚为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莫要等到以后再来后悔。”

    “阿盈,你快看!”

    说着说着,一行人便走到了州桥夜市。

    张月盈抬头远眺,街市正中央竖起了一根高约二丈半的竹竿,只听有人高喝一声:“起!”两个垂丝傀儡舞动水袖于竹竿下载歌载舞片刻,又闻一声:“开!”

    垂丝傀儡迅速散开,竹竿底部倏地燃起一点火星,随即迸溅出细碎的火花。火光摇曳间,张月盈方才分辨出竹竿两侧竟层层悬挂着细小的竹枝。最底层悬挂着的木偶人唰地坠落,随着火花层层攀升,围观百姓皆拍手叫好,声浪一阵胜过一阵,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燃至药发木偶最后一层,竹竿顶部的彩绘木鸟骤然疾旋,无数银花喷泻而下,宛若流萤下九天,灿烂夺目。

    张月盈看得入迷,滟滟灯花映入秋瞳,忽觉身后有人来,却是沈鸿影悄然贴近,下巴抵在了她右肩,气息若有似无。

    张月盈灵光一闪,反手拉住沈鸿影衣襟,不由分说倾身而上,霸道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沈鸿影眉梢微抬。

    阿盈如此主动,他怎好拂了她意?

    他瞬时反客为主,将张月盈的细腰叩入怀中,低头磨砺吮吸着她的唇齿,贪婪地攫取着她灼热的呼吸。

    漫天火火里,气息交缠间,他们谁也没注意叶剑屏拎着兔子灯,款款朝正仰望烟火的何想蓉行去。

    翌日,烟花落幕,朝廷开印。

    一则童谣飞速地传遍了整个京城。

    第104章 童谣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

    巳时三刻,店内晨扫完毕,收拾停整,春雨令伙计开了玉颜斋的大门,站在店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舒展腰肢。

    遥遥听闻有一连串的脚步声自街口传来,春雨定睛眺望,只见一群小乞儿小跑着在东大街上呼啸而过。为首的乞儿手里拿着的上元夜游人遗落的风车呼呼转着,他们边跑边领唱道:

    “西风起,雪飞霜,人人皆唱,天子脚下有恶狼。

    色起意,祸难防,幼女失怙,求告无门家园破。

    家业大,欲难填,天良丧尽,水淹他乡刃亲朋。

    汴河水,涛涛流,青天闭目,冤魂不散恨难休。”

    儿童稚嫩的歌声于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响起,平白多出了几分凄凉意味。

    隔壁点金楼的女掌柜听罢,从旁的露出半颗头,问春雨道:“刘掌柜刚才可曾听见了?那歌声停了只让人觉得寒浸浸的,不知是哪家的大官人做了那些遭天谴的事。”

    春雨与这个女掌柜关系向来不错,一边招手唤人出来扫雪,一边说道:“左右与我们这等升斗小民无关,咱们就等着事情闹出来,看热闹就是。”

    “还是你说得对,这大半年威远伯、许国公、皇甫将军,咱们谁家的热闹没瞧过。”女掌柜“呸呸”两声吐出几枚瓜子壳,深以为然。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后,便各自回了铺子里面,预备着正式迎客。

    京城的乞儿们素来成群结队,晃荡于大街小巷。不过半日光景,这则童谣便悄然在全京城流传开来。

    甜水巷,凝波会馆。

    正堂戏台上正唱着《玉傀记》的悬丝傀儡戏。

    苏秋曳排期许久终于得了进凝波会馆的名额,恨不得日日来此,将扶桑散人剩下几则不对外通传的戏本看个痛快。今日,她便拉了同爱看戏的母亲鸿胪寺丞之妻王夫人和表妹孔妙君同来。

    “进了里面来看,才知这凝波会馆为何如此难进。”孔妙君手执一枚会馆特供的铜制小熏炉,衣袖煽动间,隐隐还能闻到梅花香,沿着步道而行,打量着会馆中的布置陈设。

    苏秋曳熟练地替母亲和表姐领路,道:“表姐才觉出来?我以为刚刚在西面的凝玉堂你就清楚这里的好处了。”

    凝玉堂内有着玉颜斋全线产品,且由专业人员取用替来客进行皮肤护理,简而言之就是古代版美容院。

    孔妙君手指轻触了一下自己脸蛋,确实比之前水润了不少。

    随后,孔妙君道:“只见一处怎可知全貌,从凝玉堂一路行来,这会馆内的园林布局虽有江南风韵雅致,亦不失咱们北地的大气磅礴,人员来往皆井井有条,比之许多官宦人家也要胜过几分。”

    “表姐先别想那么多了,”苏秋曳拽着孔妙君往正堂里钻,“你也是看过扶桑散人的话本的,如今最新排的戏就要开了,咱们还是先入席才最要紧。再晚些,好位置都没有了。”

    三人紧赶慢赶寻了大堂中间偏东的一处雅座入坐,侍奉的丫鬟随即为她们端上了一壶酥酪、一碟蝴蝶酥,随即悄然退下,不留半点儿声息。

    整个大堂长宽均约有三丈,高约一丈半,细密的雾白轻纱自顶部彩绘八角藻井垂落,巧妙隔开了各个雅座。

    正中央的傀儡戏台更是设计精妙,机关复杂,可将戏台上的布景随时升降切换。苏秋曳眼睁睁瞧见戏台从萋萋荒地霎时切换为清幽园林,忍不住抚掌叫好,眼中皆是惊艳之色。

    俄尔,一折戏毕,因饮了过多浆酪,苏秋曳与孔妙君相携出去更衣。二人经过一段抄手游廊,便见两个丫鬟蹲在园中打理花草,议论之声声声入耳。

    “你听过今日从东大街传出来的那则童谣吗?”

    “你是说那群乞儿喊的那个什么‘天子脚下有恶狼’?”

    “对对对,就是这个。”

    “倒不知这里头说的是谁,我家是从淮州逃难过来的,十多年前那边的确发过一场大水。”

    孔妙君提步朝两个丫鬟走去,苏秋曳暗道不好,当机立断拽住了表姐手臂,“丫鬟们日常干活,若连说些小话都不能岂不难熬得很?”

    “你以为我要去责骂她们?”孔妙君无奈笑笑。

    看来表妹真是最近被她管怕了。

    她虽秉承家教,自幼循规蹈矩,却并非苛责之人,家里的下人只要明面上规矩过得去,私下如何她从不追究。

    “我不过有事相问罢了。”

    “那就好。”苏秋曳长舒一口气。京城之中,要谋得一份如凝波会馆的好差事实属不易,她方才真怕表姐叫了管事过来要罚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没了

    生计。

    两个丫鬟手拿银剪,小心修剪着灌木枝丫,忽见头顶罩下一片阴影,抬头却见眉目如画的年轻姑娘站在游廊边,微微俯身注视着她们。

    “奴婢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事吩咐?”她们上工前都做过培训,当即按照管事的嘱咐恭敬行礼。

    孔妙君声音轻柔:“你们莫慌,我适才听见你们在说什么童谣,可否与我念一遍全文?”

    她早对此略有耳闻,只是未曾知晓那童谣全貌。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今日已不知多少来客问过此事,她们熟练地诵起了童谣。语毕后,二人抬眸忐忑地瞟了孔妙君一眼。

    孔妙君手指轻轻摩挲着袖口,琢磨着童谣里的字句,心道这童谣落在自己那身为谏官的父亲耳中多半又要上书劝谏,回去得提醒他斟酌着言语,莫要再惹怒了陛下。

    “走吧。”得了想要的回答,孔妙君拉着苏秋曳回了大堂。

    两个丫鬟听到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蓦然回头,看见了主管此地的管事。

    管事问:“吩咐你们的事可曾做好?”

    两人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今日不少客人问了,我们也都照实说了。”

    “那就好。”管事从袖中拿出一个钱袋掂了掂,扔给她们,“这些赏钱你们一人一半。”

    二人将钱袋揣好,谄媚谢道:“多谢管事,若还有事吩咐,尽管来找我们。”

    ###

    襄王府,浣花阁。

    屋内暖气融融,天光透过窗棂,照着屋外的雪色,映得阁内明亮通透。张月盈一身家常衣裳,斜依在罗汉床上,手捧一本香谱兀自翻阅。一旁案几上的白瓷瓶中,一枝潋滟红梅斜斜探出,花瓣如胭脂点染,翘首生姿。

    “檀香半两,栈香木、丁香皮、樟脑各一两二钱,麝香一钱,杉木碳二两。”①

    张月盈轻声诵念着,鹧鸪和春花侍立在旁,手执铜称仔细称量着早已磨好的香末。

    刚将香末混合均匀,张月盈便见杜鹃绕过屏风,抱着一个小酒坛步履匆匆进了内室,而原本去取青梅酒的春叶则跟在她身后。

    “我见春叶兜不住,便顺道帮她将酒坛子拿过来了。”杜鹃揭开封口,清甜馥郁的酒味弥散开来,“另外还有姑娘安排的事已有了进展。”

    闻言,张月盈眉目一挑,素手轻抬,道:“春花,春叶,你们先到外边守着,我有话同你们的两个姐姐说。”

    “童谣传到什么地方了?”

    “市井之内已人尽皆知,都在猜童谣里暗指的是谁。依照姑娘的吩咐,着重照顾了几位谏官每日上下衙的必经之路,凝波会馆里的那些官眷也都知晓了,最晚今夜必然传遍内宅。”杜鹃一五一十回答道。

    “如此便好。”张月盈手持木勺舀了一勺青梅酒淋入香粉中,以指腹摩挲,渐成一团褐色香泥,“物议如沸,人声如鼎,先叫那些人自个儿对号入座,如坐针毡几日吧。这样的煎熬过了,便是烈火烹油,骤而焚身了。”

    张月盈这话谁都不敢接,阁中顿时鸦雀无声,无人胆敢接话。

    “成了。”

    半晌,张月盈搓出了二十余根香细长的香线置于纱网隔上,因还未干透,香气隐秘,可嗅而闻之,朦胧可见千树红梅绽雪中,大雁北归春信来。

    “让春叶进来,把这些香拿去暗出阴干。”

    杜鹃朝外间喊了声,春叶心头一喜,知晓这是极体面的活计,能替姑娘捧香,便是得了姑娘的信任,自个儿日后姑娘身边也算站稳了脚跟。她不敢怠慢,麻利入内,双手接过网隔,小心翼翼地捧了出去,生怕有了半点儿闪失。

    接下来的数日,童谣之事愈闹愈大,京城的诸多官员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果然,正月二十一的大朝会上,右谏议大夫孔净秋率先上书谏言。

    孔净秋言道:“天子脚下,流言滚滚,暗指朝中诸官,百姓物议沸然,有乞儿言道:‘豺狼虎豹皆比不过天子堂官’,情势有愈演愈烈之势。正所谓堵不如疏,微臣恳请陛下降意彻查童谣中所言之事。若有,则严惩罪首。若无,则还物议青白。”

    有女儿孔妙君苦劝再三,孔净秋忍痛将折子里那些痛斥朝中官员如何尸位素餐,并列举了一长串可能与童谣所述内容有关的官员名单给删除了。

    高坐宝座的皇帝费力抬了抬眼,他近日忙着服丹与重阳观的仙师共修仙术,着实有些疲累。那些不要紧的政事皆交给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和昭文馆大学士商议处置,皇帝还未过问,自然不知晓宫外童谣之事,不以为意道:“为小小流言,便要怀疑朕的肱骨之臣,实在大题小做。”

    “陛下,臣以为孔大夫所言甚是。”京兆府尹出列道,“京城不少百姓已有猜测,个个说得是有鼻子右眼,若置之不管,不少同僚也会无辜背上骂名。”

    听心腹都这般说,皇帝大手一挥准了,随即退朝回了垂拱殿。

    当夜,宫中便传出皇帝痰迷心窍的消息。

    第105章 仙丹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

    冷月高挂天边,京城再飘起了一场细雪,轻纱般笼罩着巍峨的宫城。

    福宁殿内,长长的明黄纱帐垂落,半人高的龙首鎏金香炉里升起阵阵青烟。纱帐外七八位太医待命,宫人内侍更是跪了一地,人人噤声不语,埋头盯着墨玉地板,丝毫不敢交头接耳。

    皇帝死气沉沉地躺在帐内的紫檀拨步床上,只有两只眼睛勉强能动,谭清淮细细把脉片刻,终于起身退至一旁。

    “谭太医,陛下如何?”许宜年连忙问道。

    谭清淮摇了摇头。

    见此,许宜年掩唇低呼,语气焦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谭清淮道:“充媛娘娘莫慌,微臣从前给陛下配的药丸可还有?”

    “有的,有的。”

    许宜年俯身蹲下,熟练摸到拨步床床头的小抽屉,取出一个药瓶,倒出几枚黄豆粒大小的药丸,抬手递到皇帝嘴边:“陛下,该服药了。”

    皇帝微微抬眼,眼神有些涣散,嘴唇紧闭,溢出“呜呜呜”的声音。

    伺候皇帝已久,许宜年自然瞧出了他的意思,温柔问道:“陛下可是要用太平观的仙师们送来的仙丹?”

    皇帝猛地眨了下眼睛。

    许宜年作势便要吩咐人去取。

    “且慢!”谭清淮厉声呵止,扑通一声跪下,劝谏皇帝道,“太平观所奉之饵药,于陛下此时的身体无益,微臣还请殿下三思啊!”

    皇帝闻言不悦,眸中射出阵阵寒光。

    他们这些太医懂什么?太平观仙师的师傅可是白日飞升了的大罗金仙,那些仙

    丹素日服下,便让他龙马精神。若不是身子不听使唤,他定然要亲自将这些不知所谓的太医扇一顿。

    “还请陛下听微臣一言!”谭清淮言辞恳切继续劝谏。

    许宜年则看出皇帝的耐心快要消耗光了,眼珠子一转,指着他厉声呵斥:“谭太医,陛下为君,你乃臣。你如此行事,究竟你是君还是陛下是君?”

    这话说得严重,谭清淮立马伏拜在地:“微臣不敢逾矩,只是陛下的龙体……”

    许宜年见他还欲继续谏言,掷出一枚茶盖打歪了谭清淮的幞头,当即喝道:“谭太医,还不滚出殿去!”

    “微臣遵命。”谭太医双手扶着官帽,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候在纱帐外的太医见他这般狼狈模样,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感,若陛下当真有什么差池,他们这些人不被送去陪葬都算好的了。

    宫人取来了一个名贵的金丝楠木药匣,许宜年小心地从中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黝黑丸子,黑丸在她掌心微微滚动,泛着馥郁的芳香。

    见到太平观进献的仙丹,皇帝的表情总算没有之前那般狰狞,对许宜年淡淡地眨了下眼。

    “臣妾这就服侍陛下服用仙丹。”许宜年抬手,便有宫人端来一杯温水。她轻轻将仙丹送入皇帝的口中,而后灌了皇帝整整一杯水。

    皇帝被呛得猛咳嗽了几下,死死盯着许宜年,见她手忙脚乱地为自己擦拭着嘴边的水渍,眼里满满都是关切,心想长着那么相似的一张脸,充媛与那人还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会……

    突然,皇帝的喉咙传来如被刀片割碎的剧痛,一口腥甜涌入,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舌,嘴唇剧烈嗡动间喷出了一口殷红的鲜血。

    许宜年被吓得跌坐在地,芙蓉玉面上布满血点,一滴一滴滑落,托曳出骇人的红痕。

    跪在纱帐外的几位太医左眼皮一跳,顿感不妙。下一刻,垂拱殿内充斥着许宜年尖锐的叫喊声:

    “快来人!太医!陛下……陛下吐血了!”

    最坏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太医们来不及多想,猛地冲至榻边,便见床帐、被褥、皇帝的寝衣上皆是喷溅的斑斑血迹,皇帝嘴唇青紫,嘴角渗血,两眼翻白,情况俨然十分危急。

    接连几位太医诊脉看过,皆眉峰紧蹙,不敢言语。年纪稍长的那位头发已花白了大半,手脚颤抖,被宫人搀住了才堪堪没有倒下。

    这可怎么办才好?陛下这分明是中毒的模样,且来势凶猛,真是天要亡他们啊!

    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崇源领着谭清淮急急入内。

    几位太医瞧见他,眸光如同见着了救星般骤然亮了起来,却又在下一瞬黯淡湮灭。

    谭清淮医术虽厉害,但终究年纪太轻,还是得了许充媛举荐才能侍奉帝侧。如今不知陛下所中是何毒物,且病情进展迅猛,他如何能有法子?

    虽这么想着,他们还是自动给谭清淮留出了一道口子。

    现在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死马当活马医,若不试试,所有人都得完蛋。

    谭清淮眉目沉静,镇定自若地探过皇帝鼻吸,切过脉搏,吩咐道:“取金针来。”

    皇帝如今危在旦夕,崇源顾不得自个儿总管的身份,亲自给谭清淮递针。一连二十余根金针下去,皇帝的脑袋几乎被扎成了刺猬。

    约莫过了大半柱香,金针归位,谭清淮抬手揩去额前豆大的汗珠,对许宜年道:“还请充媛娘娘喂陛下服用之前的药丸,以清水送服,药量是平常的五倍。”

    “好,都依谭太医。”许宜年答应下来,一股脑倒出十颗药碗,塞入皇帝嘴中。她正要伸手接过水杯,崇源端着杯盏上前:“充媛娘娘,还是老奴来服侍陛下吧。”

    “有劳崇源总管。”许宜年默默往旁边移了一点儿。

    崇源用瓷勺一勺一勺地喂完了一整杯温水。

    头发半百的那位太医探过皇帝脉搏,脉搏稳健有力,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的项上人头保住了。他握住谭清淮的手臂,用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的声音说:“小谭,这回多谢你了。日后若有事,只管来寻我。”

    “为陛下治病乃臣子本分,冯老您言重了。”谭清淮客气道。

    其余的几位太医亦依次拍了下谭清淮肩膀,表明他们记住了这次的情,日后必会还恩。

    殿内人还未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不久,殿外便传来了喧哗吵嚷声。

    原是黄淑妃与皇甫德妃皆收到了皇帝患疾的消息急急赶来,却不巧在垂拱殿门口狭路相逢,开始了惯例般的口舌过招,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来。

    黄淑妃道:“德妃姐姐也来了?我还当你整日呆在阁中不是为楚王和你那要被流放的哥哥操心,就是琢磨着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呢?”

    皇甫德妃看了看自己染得丹红的甲蔻,开口回嘴:“本宫比不得淑妃妹妹,先是自己病了,紧接着又是儿媳,焉知不是漱明阁风水不好,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谁了?”

    “哦,对了。”皇甫德妃继续添了一把火,“圣寿将至,陛下前日来本宫阁中探望,已允诺了届时放我儿出来,我兄长亦可得到大赦。淑妃妹妹得空还是多提点提点成王,就是去了翰林院修书也得修出些名堂,别连襄王都比不了。”

    黄淑妃咬牙切齿:“那样赞他,你可别忘了咱们都做过什么,如果他……”

    她们全部都吃不了兜着走。

    “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请进吧。”她们二人待要继续斗嘴,寝殿的门轰然打开,崇源正候在里面。

    二人不得不连袂步入殿内,所过之处,宫人内侍皆躬身行礼。

    “臣妾见过淑妃娘娘、德妃娘娘。”许宜年屈膝福礼。

    黄淑妃扫了她一眼,每次见到这张面容都会勾起自己那些伏低做小的回忆。这个许充媛刚被太后弄进宫的时候,自己也试图找过她麻烦,却被陛下知晓斥责了一通。

    仔细想过一番,陛下昏迷不醒,如今也该是时候讨回来了,也借此打压打压千秋宫那边太后的气焰。

    “许充媛,你可知罪?”黄淑妃冷冷道。

    “臣妾不知。”

    “陛下如今卧床定是你侍奉不利之故,我与德妃统管后宫自然要过问。你说是吧,德妃姐姐?”

    在打压许宜年这事上,皇甫德妃和黄淑妃难得一致。

    一个俏似叶皇后的替身她们并不害怕,而是担心容貌相像但脾性更温顺的许宜年会勾起皇帝对叶皇后的旧情。

    不,其实已经勾起了。

    不然许宜人的位分怎么会更坐火箭一般升得如此快,她父亲又是怎么坐上宁武伯的位置。

    “臣妾确一直跟随于陛下身侧,但娘娘所言之罪,臣妾不认。”许宜年不卑不亢,直视黄淑妃,脊背挺得笔直。

    恍惚间,黄淑妃甚至幻视了当年的叶皇后。

    拨步床上的皇帝手指微微动了动,双目睁开,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黄淑妃一掌朝着许宜年拍了下去,许宜年躲也不躲,巴掌径直落在了她的右脸。

    “陛下,您可要为臣妾作主啊!”

    发觉皇帝苏醒,许宜年身上的气质陡然变化,玉手捧着脸颊,扑到龙榻前,嘤嘤哭诉起来:“淑妃姐姐和德妃姐姐她们一来,就不由分说地要治臣妾的罪。可臣妾是陛下您的后妃,就算是有罪,也该交由您来定。臣妾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若是陛下,就算是定了臣妾死罪,臣妾亦甘之若饴。”

    黄淑妃看着哭天喊地的许宜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怔愣在了当场。

    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才把这个娇滴滴的哭包看做叶皇后的?

    许宜年伏在皇帝榻前,哭得梨花带雨,眼圈通红。

    一个年华正好的美人对他露出这般全然敬服、信任的目光,皇帝很难不为之动容。

    他伸出干枯的手用力摩挲了许宜年的眼下,“充媛放心,朕绝不会令你受委屈。”

    第106章 风波起京城,我回来了。

    “咳咳——”

    皇帝猛然咳嗽了几声,缓过来便见许宜年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淑妃,德妃。”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均将皇帝的态度变化看在眼里,皇帝甫一开口,她们便感到了不妙。

    头一个被点名的黄淑妃率先缓步上前道:“臣妾忽闻陛下身体有恙,担心得垂泪不已,此来便是……特意来侍奉陛下。”

    黄淑妃一边落泪陈情,一边用丝绢擦拭着眼下的泪,含情脉脉地看着皇帝。

    然而,黄淑妃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已是年逾四十、快要五十的人了,不复昔年美貌,

    被明亮的烛光一照,眼角细纹横生,早年生子时遗下的褐斑透过厚厚妆粉,遮掩不住。她露出这般神情,与旁边娇嫩不知多少倍的许宜年一比,实在是被降维打击了。

    不过,看在多年情分上,皇帝并未奚落黄淑妃,只是越过她询问皇甫德妃:“德妃你可也是这样的想法?”

    皇甫德妃察觉到皇帝态度的微妙之处,并未避重就轻:“臣妾等承蒙陛下天恩,方能有如今。然臣妾身为协理后宫之人,今日未究细则,便是非不分贸然降罪许充媛。故臣妾特此请罪,请陛下降罪。”

    直接了当地承认错误,反倒让皇帝的气消了大半,可刚刚答应了许宜年,还是要表示一二。

    “淑妃和德妃便各抄写一遍《道德经》,送到宫观中为国祈福。”

    到了四妃这个级别,抄写经书俱是由身边的宫人代笔,这处置只能说比没有强些。

    皇帝握住许宜年的手,道:“至于充媛,这些日子照顾朕颇为辛劳,不过你刚升了位分没多久,也不好再升品。这样,九品之首的昭仪之位尚且空缺,你便先挪到昭仪的位置上去吧。”

    “臣妾谢过陛下。”许宜年伏地谢恩,姿态十分恭顺。

    黄淑妃和皇甫德妃挨了罚,默默退出福宁殿,各自回宫抄经去了。

    福宁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殊不知愈到此时,愈可能有滔天波浪凭风而起。

    “崇源。”皇帝唤来了最信任的内侍。

    “奴才在。”

    “传令给羽林卫了,让他们将太平观围了。”

    刚一吃了仙丹,自己的情况便急转直下,几乎在鬼门关门口走了一遭,皇帝深知其中有鬼,岂有放过太平观之理。

    崇源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传旨镇国公。太平观所献丹药有异,伤及陛下龙体,此事定当彻查,羽林卫绝不能放过一人。”

    说完,崇源悠然退出福宁殿,乘了马车往羽林卫衙门而去。

    皇帝坐起身子,靠在许宜年刚刚摆好的枕头上,扫了一眼纱帐外低头站着的太医们,勾了勾手指道:“谭太医可在?”

    “微臣在。”谭清淮应声。

    “进前来。”

    “是。”

    两个宫人撩起纱帘,谭清淮一身绿色官服缓步上前,衣摆翩翩,对皇帝长揖一礼。

    “是你为朕施针解患?”皇帝问。

    谭清淮仍旧宠辱不惊,语气淡然:“陛下洪福齐天,自有龙气庇佑,必然能够化险为夷。”

    见他丝毫不为自己揽功,皇帝暗自点头,放下了些许疑心。

    紧接着,就这样晾了谭清淮好一会儿。小半盏茶的时间里,最紧张的不是风暴正中心的谭清淮,而是纱帐外的另外几位太医,帝王天威难测,若谭清淮这个有功之人都难逃一劫,更别提他们几个了。

    俄尔,皇帝开口:“谭太医救治朕有功,着赏赐白银百两,锦缎二十匹,缠玉腰带一条。”

    比起太平观里那些白白拿了许多供奉却心怀不轨的仙师,这个姓谭的小太医年纪虽小,为人却十分忠义,敢盯着天子之怒气劝谏。反倒是自己险些错怪了他,是应该给些赏赐才是。

    “谢陛下赏赐。”谭清淮谢恩,心知自己在太医院的地位更近了一步,有些事做起来便容易多了。

    ###

    太平观起势于十多年前,底蕴不算深厚,奈何观主头脑灵活,专注于经营与勋爵之家的关系,短短数年便越过了许多百年古观。太平观的地位更是在入了皇帝之眼后,极速飙升,香火鼎盛非常。

    宫观坐落于京城东南隅,夜色深沉,忽闻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醒了周围的达官贵人之家。各家均派出门房,提着灯笼,探头查看发生了何事。

    只见街巷里火光通明,一大队羽林卫高擎火把快步跑过,铠甲闪烁,声势如雷。

    到底出了何事?既然惊动了这么多的羽林卫前来?

    门房们忙向自家主子禀报。

    镇国公接到调令,便点了两百名羽林卫前来,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就已将太平观团团围住。

    太平观素日受惯了达官贵人追捧,守门的小道士甫一见此等阵势,便高声喝道:“尔等可知这是何处?我们太平观深受陛下信重,大门上头的牌匾都是陛下亲手所书,我们观主更是时常被宣入宫中与陛下论道,几乎可以称得上国师了。你们岂敢在此擅动兵戈!”

    “尔观主岂敢自称国师!”一声嗤笑响起。

    小道士抬首,小道士抬眸,羽林卫齐刷刷侧身退至两旁,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马蹄声渐近,一位身披玄甲、气势凛然的将军驭马而来,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镇国公一边勒马原地踱步,一边说道:“黄口小儿怎敢胡言,本官可没听说本朝还有什么国师。”

    若是有,在镇国公心里也唯有昔年率军马踏北疆、现已皈依佛门的圆善大师担得住此名。

    镇国公继续朗声喊道:“太平观进献毒丹,戕害陛下龙体,有犯上作乱之嫌。本官特奉帝令前来,必要将太平观内所有贼人拿下——”

    “动手!”

    随着镇国公一声令下,羽林卫如狼似虎,守门的小道士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反手捆住,观门也被即刻破开。大批羽林卫涌入观中,一路朝着太平观最深处而去,所过之处,道士无一幸免,尽数被擒。

    越往宫观深处,所见所闻便越发不堪入目。镇国公腰挂长剑,大马金刀步入一处院落,羽林卫押着三个衣衫散乱的道士和一个鬓发散乱的女子到了屋外。

    “禀国公爷,这三个男道士是观主座下的心腹弟子,至于这个女子是雪月阁的文娘子。”

    雪月阁乃京城有名的风月场所也就是女支院之一,这几人方才在屋中行何事简直不言而喻。

    镇国公冷笑一声,面露鄙夷:“清修之地,行此等龌龊之事,竟还配称方外之人!”

    几人骤然被抓,神色迷离,直到被镇国公的话一惊,才醒过神来,畏缩地低着头,想要在地上寻个洞钻进去。

    “说!观主去哪儿了?”

    太平观这些徒子徒孙皆是细皮嫩肉,被这么些凶悍异常的羽林卫拿刀指着,早被吓破了胆,颤颤巍巍的交代起来:“师……师父若不在主院中……便……便应该在炼丹房的密室里面躲着。”

    没过多久,龟缩在密室里的观主亦被揪了出来。整个太平观被洗劫一空,回程路上,羽林卫的囚车被这些道士们塞得满满当当。

    周边的官宦人家见此无不倒吸一口凉气,一个时辰不到,煊赫一时的太平观就这样倒了。

    ###

    夜上三更,万籁俱静,寒鸦振翅,福宁殿内灯火幽微,金丝楠木拨步床内一片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皇帝午夜惊醒,觉得喉咙干涩犹如火灼,伸手轻叩几下床沿,低声唤道:“来人,有人在否?”

    回应他的只有一阵如同狼嚎的风声,凄凉刺耳,殿角的一扇窗被吹开了一条缝,呼呼的风吹得层层纱帘随之飞舞。

    “陛下——”

    仿佛有幽怨的声音自渺远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你还记得臣妾吗?”

    皇帝咽下一口唾沫,努了努唇,安慰自己道:“都……都是风声。”

    实则此刻,他已心虚到了极点。

    骤发痰迷心窍的缘故,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

    他令人去崇源去查过京城中近来兴起的童谣,听罢后,只心道大约是下头哪位官员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被人借题发挥了,扭头却见崇源支支吾吾,似乎言语未尽。皇帝再三追问,崇源才道出童谣还另有一句,只不过流传不多。

    “有阿娇,金屋筑,所谓伉俪,被发覆面错一场。”

    此时此刻,皇帝耳畔就隐隐传来了那句童谣,他缩到床头,自言自语:“朕乃帝王之身,何方魑魅,何不快快离去。”

    下一瞬,一白衣女子穿过纱帘,径直朝龙床的方向而来,身形飘渺如烟,宛若魅影。

    凄婉的女声再度响起:“表弟,你还记得表姐吗?”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骤然闯入视线,皇帝被吓得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手指死死叩住床沿,闭上眼仰头听凭天命。

    “陛下?陛下?”娇柔的女声近在耳边。

    皇帝蓦地睁眼,却见眼前乃是许宜年身着寝衣,高举一方烛台站在床前。

    “昭仪……怎么在此?”皇帝的嗓音还是有些颤抖。

    许宜年轻声细语道:“陛下忘了,臣妾就歇在纱帘外的榻上,听闻陛下醒了,特来侍奉。”

    “那昭仪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没有,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可要臣妾唤人来?”

    “不必了。”

    皇帝摆摆手,想来

    方才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但是却莫名觉得寒凉刺骨。

    窗外天边已泛起红霞,金色的霞光落在河道上,泛起粼粼波涛。

    汴河码头停泊了一只不大的商船,一个年轻女子走下夹板,晨风吹起帷纱,露出她秀丽的面庞。

    她仰头看向码头上的牌匾。

    “京城,我回来了。”

    “走,去襄王府。”

    第107章 梦碎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

    襄王府西北有一阁名唤浮屠,三临曲水,遍植绿罗,乃王府内最幽僻的所在之一。此时此刻,浮屠阁内香雾袅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苏合香味。

    鹧鸪打起风帘一隅,轻声隔着纱屏朝里面禀报:“姑娘,您要的人已入府。”

    六尺纱屏上倒影的纤纤人影蓦地一顿,坐直了身子,“那便请她来此处详谈。”

    鹧鸪应声退至阁外。

    “夫人可曾听见了?”张月盈舀了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水,递给对面的女子,“我稍后还有客。”

    纵然在内室之中,对面的那女子亦头戴帷帽,未曾露出半分真容,不可谓不谨慎。她捏住茶杯,浅啄了一口,说:“你的……”

    第三个字还未说出,张月盈开口打断:“现在该急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最多还有一盏茶的事情,夫人可要考虑清楚。事先抽身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怎确信你们能赢?”女子质疑道。

    “未来飘渺,怎敢预知。”张月盈抿了口茶水,清苦的滋味于舌尖蔓延,“不过夫人今日既来此寻我,必然知晓你已然没了别的选择。我知夫人十数年汲汲营营所欲为何,但那样东西,你永远不可能拿到手,从前不可能,现在不可能,将来亦更不可能。”

    心头所想被张月盈直接点破,女子手指用力捏紧了杯身,指尖微微发白。

    她瞟了眼笑吟吟的张月盈,心道这个丫头当初既然有本事反将自己一军,只有那些糊涂人才会犯了自己之前的错觉得她好欺负,却忘了她可是楚太夫人一手教出来,哪里会简单——

    外面是白的,里面剖开却是黑的。

    很多时候的默默无为,不过是在看戏罢了。

    “我从一开始就在太夫人掌中,任人扁搓。既然如此,你的条件我答应。”

    “咚”的一声脆响后,汝窑茶杯被女子叩在桌上。她随后起身,绕过屏风,往阁外行去。

    张月盈并未抬眼,道:“那就多谢夫人相助,令郎们你可以带走。”

    女子步履不停,她这次能出府是有云母顶着她的装扮在屋里装病,还是要早些回去,若是被人发现,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女子穿过风帘,刚至门外,便与另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子迎面相遇。此女子一身衣料普通的靛蓝衣裳,手有薄茧,一看便知并非长期养尊处优之人,可再细观,她的身形却莫名有些熟悉。

    襄王妃怎么会特意找这样一个人来?

    后来的蓝衣女子打量了与自己错身而过的人身上所穿衣料,笑道:“原来是她。”

    说罢,蓝衣女子撩起风帘步入室内,卸下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环姿艳逸却略显朴素的脸。

    她径直坐在了张月盈对面,抬手朝她深深揖了一礼:“之前还未有机会谢过五姑娘与太夫人救命之恩。”

    “救你的是祖母不是我。”张月盈抬首,锐利的目光直直看向她,“快一年不见了,于小娘,不,于梦怜。你应该更希望我这样来称呼你。”

    蓝衣女子便是于梦怜,回归乡野后,虽没了从前在长兴伯府的养尊处优,反倒添了几分灵动生气,眉眼间更显鲜活,没有了那种傀儡般的死气。

    一个月前,于梦怜收到京城递来的消息,于是年关过后便登船自水路入京。

    “那么,五姑娘召我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

    密谈了有两刻钟后,张月盈自浮屠阁内走出,杜鹃和鹧鸪立刻迎上前来。

    “接下来的日子,于姑娘就暂时住在浮屠阁,挑些嘴巴严的过来侍奉,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张月盈一边系紧披风系带,一边吩咐道。

    鹧鸪心有疑惑,犹豫少顷仍开口发问:“其他几人都住在客舍中,姑娘为何却独独留她住在王府中?”

    张月盈闻言反问:“这几日我见过的这些人里,你觉得谁最重要?”

    鹧鸪摇头:“奴婢不知。但仔细想了想,好像都有些用。”

    张月盈笑笑,而后解惑道:“于姑娘就是这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因为她与各方都牵扯甚深。她出自红叶山庄,与皇甫将军一系扯得上关系。同时,她又做过一段时间二叔父的枕边人,能够对外传递消息,肯定知晓不少其他秘密。不然,二叔父当初为何一定要杀了她?蓄意挑拨二叔父和二哥哥的父子关系,还不至于让人恨不得立刻处之而后快。”

    “再者,当初于姑娘假死的时候,我和祖母也在覆榴阁,‘见死不救’,‘助纣为虐’,被二叔父拿住了短处。可要是于姑娘是活的,且一眼便知是我所保,且关系密切,二叔父所认为把柄,即可便会变成刺向他的利剑。”

    还有一点,张月盈并未言说,适才浮屠阁中,于姑娘告知了她另一件事——

    鸿禧三年,冬汛之时,于父在淮州服过徭役,就在淮河之上。

    那个时候,于父见过长兴伯。

    听完了张月盈的一席话,鹧鸪低头受教。

    三人踏上松木回廊,步履轻快,哒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浮屠阁与浣花阁相隔甚远,虽已开春,寒意未散,张月盈一路行来,鬓边的碎发已凝了薄薄一层霜花。

    方一跨入屋内,暖意扑面而来,张月盈鼻间呼出的水雾顷刻消散。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春花与春叶守在外间,见张月盈踏入门槛,忙迎上前,替她撩起隔断的珠帘,眉眼含笑,“奴婢与春叶煮了一壶梅花酒,最是暖身,就等您回来喝呢。”

    “是吗?”张月盈嗅了嗅,阁中果然有股梅花酒的清香。

    抬眼望去,阁中熏炉上支了细铜网架,一方青瓷酒壶正搁在上头,壶嘴微微冒着白气,酒香四溢,煮得正沸。

    忙碌了一整日,诸事安排妥当,张月盈觉得有些倦怠,轻抚额角,心念微动,不如饮些酒,稍解疲乏。

    只是张月盈没料到,这几乎成了近日她最后悔的决定。

    “取几只酒杯来。”她轻声吩咐。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张月盈给在场的四个丫鬟都倒了一小杯酒。

    鹧鸪只喝了一杯便不肯再饮,作为贴身大丫鬟的她

    要是喝醉了,谁来照顾自家姑娘起居?

    春花与春叶酒量不好,喝完了两杯,便觉一股热意涌上,慌忙告退去了阁外的雪地里醒酒。

    梅花酒乃御赐佳酿,醇香甘美,初入口时,花香馥郁,几乎不觉酒气,但后劲却绵长。张月盈却似饮糖水般连饮数盏,脸颊飞上了两片红霞,整个人比春日桃花还要娇艳。

    张月盈不觉自个儿醉了,靠坐在罗汉床上和杜鹃和鹧鸪絮叨了起来,不知不觉抖落出京城许多人家的八卦。

    “寿安县君肯定对谭太医有意,上元节的时候还拐弯抹角地问我谭太医最近是不是常来襄王府请脉。只是太医品级不高,看看康乐县主和大长公主为她寻摸的那些夫婿人选,怕是很难看得上谭太医。”

    “还有镇国公府的薛大姑娘似乎有些中意她外祖家的表哥,可惜两家如今有仇。”

    ……

    就这般零零碎碎念叨了许久,张月盈猛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几步。

    “还……还有……一件事我好像忘了。”她揉揉额角,眼睛突地一亮,“是沈渺真。”

    然后,她蹲在地上,以袖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杜鹃已经彻底醉倒在了一旁,唯一清醒的鹧鸪见状,心里一紧,赶忙询问:“姑娘,你怎么了?别吓奴婢。”

    “呜呜呜——”张月盈呜咽道,“我之前的美梦全碎了。”

    “什么美梦?姑娘您倒是说清楚些。”

    “我做不成单身富婆了,我好伤心。”

    在张月盈身边多年,鹧鸪也能听懂一些自家姑娘独用的词句。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答应嫁到王府?”张月盈继续摇头晃脑说,“我就是图这里的主人一命呜呼后,我就可以坐拥全府财富,然后养几个俊俏小郎君,提前过上潇洒快活的退休生活。”

    屋外传来一阵“沙沙”踏雪声,而后是春花和春叶的声音:“见过殿下!”

    自家姑娘正在说的这些话若被殿下听了去,那还得了?

    鹧鸪一边注意阁外的动静,一边安抚张月盈:“姑娘,您可别再说了。”

    “不,我就要说!”张月盈倔脾气上头,倏地蹿起身,慢慢嘟囔道,“不就是之前日日暗自念叨‘也不知道殿下最近身体如何?我还有多久才能做寡妇?’吗?连想都不能想吗?”

    鹧鸪看见闯入室内的湛蓝衣角,心都凉了半截,默默为自己姑娘点了一根蜡。

    姑娘,你还是自己自求多福吧。

    张月盈的豪言壮语已尽数入了沈鸿影耳中,青年面无异色,瞥了鹧鸪一眼,眸底泛着寒光。

    鹧鸪看懂了沈鸿影的意思,缓缓退至隔断外,试图替自家姑娘解释:“殿下,姑娘只是喝醉了说胡话呢。”

    沈鸿影撂下一句“酒后方才吐真言”,步入内室,隔断珠帘发出阵阵清脆的碰撞声。

    小路子让春花春叶将醉倒的杜鹃拖到了侧间,然后推搡着鹧鸪出了门。

    房门轰然合上,鹧鸪抱头蹲在地上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吟:“完蛋了,殿下都听到了,姑娘肯定把殿下得罪惨了。”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话本子里那些夫妻离心后丈夫移情别恋妻子下场悲惨的情节。

    小路子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鹧鸪竟然胡思乱想了那么多。

    他清了清嗓子,说:“鹧鸪姑娘,你也别担心,殿下不会把王妃娘娘怎么样的。”

    第108章 登闻鼓响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

    梅花酒的香气氤氲不散,烛影摇曳,映得满室昏黄。

    室内唯剩张月盈与沈鸿影二人。

    “杜鹃?鹧鸪?”张月盈迷迷糊糊换了好几声丫鬟,皆不得回应,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开始满屋子找人。

    忽然,她额头一疼,伸手朝前摸了摸

    手感有些硬,好像是撞到了墙了。

    她转身便要离开,却被人捉住了手。

    “阿盈。”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男声。

    “墙啊,你怎么会说话了?”张月盈睁大了一双杏眼,眸中水雾弥漫,懵懂的好似一头小兽,使劲戳了戳沈鸿影的胸膛,“你知道吗?好的墙是不挡路的。”

    沈鸿影哑然失笑,道:“你且瞧瞧我是谁?”

    “你是谁?”张月盈仰起头,眼前似有东西在晃,只能看见块块重影,“看不清怎么办?”

    话音未落,张月盈双手一抬,箍住了沈鸿影的下颌,稍微用力,便将他的脸拉到眼前。

    四目相对,沈鸿影神色淡然,张月盈唇间则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双手开始在他面庞上胡乱摸索。

    “呵呵。”张月盈轻笑了两声,两瓣樱唇一张一合,嘟囔了起来,“看看这么白的皮肤,这么丝滑的触感,高挺的鼻子,深邃的眉眼,你好像确实不是墙啊。”

    张月盈依次点评着沈鸿影的五官容貌,殊不知若是室内有第三人在场,她目前的行为活脱脱就是一个登徒子,沈鸿影则是那个被调戏的良家少男。

    “哦——”张月盈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眼前这人是谁了,“沈渺真,你怎么在这儿?”

    沈鸿影道:“我来听阿盈你说醉话。可要我重复重复?”

    “不听不听,和尚念经。”张月盈背过身,捂住耳朵。

    沈鸿影绕到张月盈面前,盯着她语气戏谑:“方才不知是谁,口口声声盼着做寡妇,如今倒在这儿装模作样了。”

    “我说话这话吗?不记得了。”张月盈仍旧装糊涂,而后眼睛一闭,往沈鸿影怀里一栽。没过几息,便传来了她清浅的呼吸声。

    沈鸿影垂眸凝视怀里面颊熏红、酒意未褪的张月盈,无奈叹了口气。

    摊上这么一个小妖精,还能怎么办?

    ——只能认栽了呗。

    这么想着,沈鸿影将张月盈拦腰抱起,慢慢朝床榻走去,步履轻柔,生怕惊醒了她。

    月白床帐轻垂,张月盈被放置在竹青锦被之中,睡得安宁。明角灯内烛光葳蕤,透过纱帐,在她白皙的面容上映下道道光晕,蝶翼般的长睫亦投下模糊阴影。

    “嗯——”睡梦中,张月盈无意识哼哼了两声,随即翻了个身,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和胸前大片白腻的肌肤。

    沈鸿影的喉结不由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收紧几分。

    人还醉着,自己若是趁人之危,阿盈醒后必要闹脾气,让他三天都进不了浣花阁的大门。这样,就太得不偿失了。

    他暗自告诫自己。

    沈鸿影迅速别过脸去,拉过锦被仔细为张月盈掖好被角,随手拿了本册,坐在床边,翻着书页。

    ###

    崇德六年,二月十五,福宁殿外。

    距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前来参加朝会的官员三三两两候在殿外廊下,按照部门类属聚在一块儿。

    一身紫服的刑部尚书搓了搓有些僵硬的双手,感叹道:“这天气终于开始有些回暖了。”

    户部的楼尚书应付完汇报事务的下属,走过来问:“崇尚书,你也别光想着天气。前些日子,陛下将查童谣的事交予了你们刑部。今日是陛下病愈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定然会过问,刑部可有了眉目?”

    刑部尚书与楼尚书乃同科进士,为友多年,说话自然没有那么多顾及。

    “这童谣所涉及广,要查下去便宛如大海捞针,区区这些日子怎么够?”说道这里,刑部尚书狠狠瞪了眼隔壁柱子下正与徐望浸交谈的孔净秋。

    如果不是这个老匹夫多事,刑部怎么会多摊上这么一桩棘手的案子?

    娄尚书觉察到刑部尚书视线所至之处,劝道:“孔大夫上书陛下,那也只是行了谏官应有之责,何苦迁怒人家?”

    刑部尚书忿忿道:“我就是看他两眼,已经算好的了,我们刑部其他人如今可恨不得将他生撕了。”

    “不过,京中各部之中的确查出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品级不高,行事却恶,做过好些与童谣里的几句相符的事情。”

    比如工部的

    秘书少监贪墨过河道修缮的银两,礼部郎中奉命出巡外地时强抢过一个美貌花魁强纳为妾

    林林总总,朝中不少脏污事就这样被翻了出来。

    刑部尚书捋须沉吟,总结道:“总之,这五毒俱全的难觅,但犯了那么一条两条的却好找。陛下若是问起,刑部也有交代。若是还要问责,还有襄王殿下这个高个子在上面顶着,我这个尚书顶多就顺带着挨几句骂,也不是什么好大不了的事情。”

    如今的刑部尚书自入仕以来,虽无甚过人之处,却一路青云直上。究其缘由,无非是练就了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皮,任凭旁人如何叱责讥讽,他皆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手头的事。故而,从前刑部由成王把持,他竟能独善其身,不偏不倚,未曾站队。待前任尚书告老还乡,他便顺理成章地顶了上来,将这“厚颜”之术发扬光大。

    娄尚书知晓同僚性情,明白他已有打算,便不再就此多言,转而聊起了家中的小儿女的婚嫁之事。

    “咚——咚——”

    远处传来两声沉闷的晨鼓,余音在宫阙之间回荡,渐渐湮灭于微凉的晨雾之中。

    两刻钟后,大朝会便要开始,其余官员陆续抵达福宁殿外,个个步履如风,衣袍翻飞。

    忽然,品级较低的绯服官员中窃窃私语渐起,尤其以礼部的官员最为明显,他们都乐得看自家上司的热闹。

    “他可算来了。”

    “昨儿,丢了那么大的一个人,大家都猜他会不会告病在家。”

    长兴伯走上汉白玉石阶,便见廊下官员的目光都集于他一身,面色不由黑了三分。

    袖中指节收紧,长兴伯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分毫,仿佛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他们就笑吧,笑过了这阵,就不会再有下回。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冯娥娘这个贱人,她竟然敢……

    长兴伯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崇庆侯给的赔礼足够丰厚,他才不会就那样算了。

    “域老弟,你可算是来了,不知家事可处理好了?”率先招呼长兴伯的是礼部尚书。

    之前,长兴伯仗着成王女婿,大肆在部里培植党羽,事事争先,已经严重威胁了顶头上司的地位。

    甫一有了机会,礼部尚书自然出言挖苦:“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没了一个夫人吗?再娶一个就是了,何必为此烦恼呢?”

    话里直戳长兴伯的痛处。

    昨日,崇庆侯亲至长兴伯府,不久后,大冯氏与长兴伯和离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起初,众人只当是谣传,而后却有不少人目睹崇庆侯从长兴伯府拉回了十几车的东西。更有人在崇庆侯府门口撞见了回娘家的大冯氏,虽神色略显憔悴,但面容丰盈,一点儿不似病了的模样。

    长兴伯府此前对外宣称伯夫人身染重症,如此看来,当中显然有鬼。

    长兴伯微微垂着眼帘,遮住眼底阴沉的眸光,道:“多谢尚书操心下官家事。请尚书放心,下官定不会因私废公。”

    礼部尚书也是一个官场老油条,被长兴伯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丝毫没有不虞,点头道:“那便好。”

    礼部尚书虽未直接再说什么,但自有人替他开口。

    人群后的一个七品小官嘀咕道:“长兴伯当年能顺利承袭爵位,好像就是答应了不让谨身先生血脉断绝,这才多娶了一位夫人。但听说前长兴伯夫人将两个儿子带回了娘家,这还能算数吗?”

    小官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长兴伯和礼部的其他人听得清楚。

    面对一个比自己品级低上许多的绿袍官员,长兴伯自然没有对礼部尚书那样的顾及,刀子般锋利的眼神直接划了过去。

    “许左司谏还是操心操心自己手底下的事。至于本官,膝下尚有二子,过继一个立为世子,日后承袭爵位便是,必不会让兄长身后香火寥落。”

    长兴伯打算将张怀瑾过继,这事小冯氏本还死咬着不同意。但是,经他一通分析利弊,张垣夫妇已死多年,所谓过继就是改个名分罢了,难不成还不让人认自己的亲爹娘?张怀瑾照样还是他们的儿子,嗣子继承嗣父嗣母的财产天经地义,还可借此名分从楚太夫人和张月盈手中抠出些产业来。

    长兴伯这算盘打得震天响,殊不知也只是徒然罢了。

    三声鼓响后,福宁殿主殿殿门大开,官员们鱼贯而入。

    御座下台阶两旁的兽首香炉青烟阵阵,散发着沉香味,令人昏昏欲睡。

    皇帝高坐在上,半眯着眼,听着刑部尚书汇报童谣事宜。

    突然——

    “咚——咚——咚——”

    一连串的鼓声骤起,贯耳如雷,响彻宫城,许久未曾停歇。

    皇帝被鼓声吵得脑袋疼,终于睁开眼,看了眼身侧的崇源,有些不耐烦地吩咐:“去问问怎么了?”

    恰在此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进殿内,跪倒在地,颤颤巍巍禀报道:“陛下……宣德门外的登闻鼓响了!”

    第109章 金殿鸣冤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见色起意……

    本朝建国伊始,便承袭前朝之制,于宣德门外设登闻鼓,如有冤情者,可击鼓以告,上达天听,然因条件苛刻,建朝百余年间,鼓响寥寥。

    宣德门位于皇城正南,靠近六部官署,大小官员均自此出入皇城。

    正是辰时三刻,朝会已开,宫门已闭,守在宣德门外边的羽林卫神思懒怠,倚着手中长木仓,半眯着眼小寐起来。

    迷迷糊糊间,一辆两轮青布马车直奔宣德门而来,羽林卫立即醒神,几人拿着长木仓上前拦在马车跟前。

    “车上何人!竟敢意图擅闯宫禁!”

    “还请军爷莫要见怪,民女一行人并无冒犯宫禁之心。”婉转的女声传来。

    话音刚落,一袭素衣的美貌女子掀起素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几个羽林卫不由看待了一瞬。于梦怜见惯了类似的目光,不以为意,径直朝皇城门口走去。

    “等等!”羽林卫反应过来,再次拦住了于梦怜的去路,“姑娘既然清楚会有什么后果,还不速速回去!”

    于梦怜素手拨开挡在身前的红缨木仓头,指尖微扬,指向宣德门东侧约有十五尺高的皮面巨鼓,道:“劳烦军爷通融,我们正是为它而来。”

    “还有人?”羽林卫不安的心弦剧烈跳动,抬头望去,目之所及又有好几辆驴车慢悠悠地停在了不远处,几个庶民打扮的人跳下了车,正往这个方向行来。

    “他们来了。”于梦怜看向拦路的羽林卫,“不知军爷可否放行?”

    羽林卫神色冷峻,目光如刀般扫过她,沉声道:“姑娘可要考虑清楚,这登闻鼓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敲的。”

    照于梦怜和其他人的打扮,应只是平民,到宣德门来击鼓鸣冤是实打实的越级告状。按国朝律法,击鼓者最少也要先受二十廷杖,方能上告冤情。

    皇城大内行刑的强度远胜其他衙门,于梦怜这般瘦弱的身子骨,受了杖刑后,焉有命在?

    “咱们京兆府的府尹少尹都是明察秋毫的主儿,姑娘不如去那儿。”

    于梦怜颔首:“劳军爷告知。我们既然敢来,便已想好了。”

    “对。”另一个面色黝黑,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应和,“若是只有一个人,定然撑不住,但咱们可足足有八个人。大伙一起敲,没人也不过挨两三板子,死不了。”

    羽林卫思量少顷,觉得妇人说得似乎也有理。

    该劝的也劝了,既然人家打定了主意,自己不过一个守门的,也没有必要再拦,撤去挡路的长木仓,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于梦怜一行人一步一步踏上登闻鼓前的台阶,抬头望去,方觉此鼓之高之大,心中不由一凛。

    鼓槌握在手中,于梦怜却觉重如千斤,迟迟未曾举起。

    她深吸口气,强忍住眼底的涩意,心中默念:“于梦怜,这么多年,你不就等着这一天吗?怎么事到临头连个鼓都不敢敲了?”

    半晌,于梦怜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颤抖,高高举起鼓槌,正要落在鼓面上,突然——

    马蹄声响起,一辆精致的四轮马车倏尔驶来,车轮轧过沿途的积雪,在洁白的雪地拖出两道长长的车辙。

    “敢问可是襄王妃殿下?”

    值守的羽林卫一眼便认出了马车上襄王府的徽记,襄王早早便去了大朝会,车里坐着的也只能是襄王妃了。

    车帘微动,隐约可见车内影人影绰绰,却瞧不真切。

    张月盈问道:“不知那些人凑在那边是在做什么?”

    张月盈所问便是登闻鼓前的于梦怜八人。

    羽林卫回答:“禀王妃殿下,那几人均是有冤情要诉,预备瞧登闻鼓的。”

    张月盈轻“哦”一声,兀自说道:“我记得上一回登闻鼓响是仁宗皇帝那朝,当朝状元杀妻弃子瞒娶会稽长公主,被侥幸活命糟糠之妻携子找上门来。此案后来被交给当时的京兆府尹,那位状元也被判了斩刑。不知今日又是何案?竟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这个小的倒不知。”羽林卫挠挠头。

    “杜鹃。”车帘里伸出一只玉手,张月盈扶着杜鹃下了马车,“难得见如此场面,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说完,张月盈缓步走向登闻鼓,银丝白缎的披风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拖曳出浅淡的痕迹。

    “若还不敲鼓,便由我来帮你们吧。”

    于梦怜闻声回首,便见衣着素雅的张月盈朝他们走来。

    “襄王妃?”于梦怜瞳孔微微放大,怔愣片刻。

    她们之前商量好的剧本里好像并没这一出。

    “给我吧。”张月盈从于梦怜手中拿过鼓槌,语调温温柔柔,“正好我也要进宫告状。”

    “可……”

    “我乃皇亲国戚,在八议之列,不受庭杖加身之刑。”

    于梦怜微微低着头,固执道:“既然答应了来敲此鼓,所受之刑便是我们应当付出的代价。”

    那些需要他们帮忙申冤的至亲之人都已然死了,唯有他们还活在世上。

    张月盈明白大难中的幸存者常常对死去的亲朋产生难言的愧疚,这种情况没法劝,唯有静待时间将一切冲淡。

    她只摆明事实说:“受刑尚需时间,若是因此耽误了正事便不好。更何况身体是人之根本,能不损毁便不损毁。”

    言罢,张月盈高举双槌,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耳畔不闻鼓声阵阵,但听风声萧萧,一场茫茫大雪霎时卷袭而来,皇城城楼上寒鸦惊起,围绕着九重宫阙盘旋反复。

    守门的羽林卫先听见登闻鼓响,不以为意,只遣了人要去福宁殿禀报,等看清楚敲鼓的究竟是谁,倦意瞬间被吓去了大半。

    襄王妃她……她不是去看热闹的吗?怎么还敲上登闻鼓了?

    ###

    这边,大朝会上传达消息的小黄门略有磕绊地将羽林卫所见大体禀报清楚,末了添上一句:“最后敲登闻鼓的是襄王妃殿下。”

    面对殿内大小官员齐刷刷望来的目光,沈鸿影镇定自若,甚至颇有闲心地捋顺了衣袖上的褶皱,仿佛半点儿都不干她的事。

    皇帝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自个儿的王妃做的事,他会不知道?

    然而,现在不是纠结儿子儿媳谋算了什么的时候,皇帝正襟危坐,散发出令人敬畏的天子之气。

    “原本欲敲登闻鼓者,所为何事?”皇帝问。

    内侍骤然伏拜,额头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咚”的闷响,颤抖着嘴唇回答:“来人说……为举证童谣而来。”

    人人都知晓新出的那首童谣乃是大半来京城的中心话题,六部不少官员都因此惴惴不安,被拉下了马。

    此言一出,大殿内响起阵阵抽气声,官员们虽不能出声交谈,但彼此间眉来眼去不止。

    刑部尚书摩挲了下手中笏板,心道这登闻鼓可真是响得巧响得妙。这下,有现成的苦主送上门来,刑部不必继续跟没头苍蝇一样乱查,案子亦很快便可了结。

    皇帝默然少顷,袖袍轻拂,吩咐:“那便宣诉冤人上殿。”

    约过了快半柱香的时间,两个内侍领着于梦怜一行人入殿。

    有人瞧见了打头的张月盈,轻声嘀咕:“襄王妃怎么也来了?”

    另一人悄然搭话:“这襄王妃可是击鼓之人,跟着前来也算合理。”

    而站在礼部尚书身后的长兴伯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开,想要瞧瞧他这个侄女又在搞些什么名堂,襄王竟也由着她闹到大朝会上。他算是看清了,从前楚王成王相斗,襄王便藏在后头不声不响地渔翁得利,最近才露出些许峥嵘。

    也是,毕竟是元后嫡子,若真没有一点儿想要问鼎帝位的心思,才真叫人侧目。

    皇甫将军一出事,连带着将楚王的母族妻族全打残了,虽一时没有彻底一蹶不振,可到底就那样了。待成王慢慢蓄力,要对上的恐怕就是襄王了。

    就这样让五丫头大大咧咧地来福宁殿乱晃,也不怕被别人拿住把柄。

    于梦怜几人行了跪拜大礼,便听皇帝身旁的崇源扯着尖尖的嗓音问:“殿下鸣冤者何人?”

    “民女籍贯湖州,姓于名梦怜。久闻陛下圣明之光普照九州,故斗胆敲登闻鼓,望陛下作主,为民女平冤。”

    荆钗布衣难掩于梦怜艳逸风华,俶尔抬头那一瞬,皇帝都被艳丽惊人的容颜晃了一瞬。

    最为震惊的当属长兴伯。

    于梦怜在他眼中早已是个断了气的死人,冷不防出现在朝会上,他险些以为是阴鬼在世。但仔细瞧瞧,于梦怜面色红润,显然是个大活人。

    长兴伯攥紧了拳头,死死凝视着张月盈。

    张月盈发现了长兴伯的视线,隔着重重人头,朝长兴伯略略颔了一首,冁然一笑。

    长兴伯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当初,竟然是这祖孙俩联合着于氏那个小贱人摆了他一道。

    长兴伯心知那童谣细细究来,处处与他相符,只是他行事小心,藏得深没有让刑部的那些人查到。

    今日,于氏欲击鼓鸣冤然后被五丫头带进了大朝会,怎么看怎么像她们攒得一场新局,为的就是致他于死地。

    不过几个妇道人家,常处内宅之中,能告的也不过是于父之死罢了,可那事又不是他亲自去做的,昔年的湖州通判早已被抄家流放,事情尽可推到方永财身上。

    这么想着,长兴伯渐渐安下心来。

    崇德得了皇帝首肯,再问:“所鸣冤情为何?”

    于梦怜道:“请陛下明鉴,民女要告长兴伯张域七年前见色起意,指使湖州通判方勇才逼杀民女父兄全家,一年前还欲将民女灭口。”

    长兴伯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不料下一刻便变了脸色。

    第110章 轮番登场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

    “鸿禧三年,与人勾结,隐瞒淮河河堤崩塌真相,贪墨赈灾款项。”

    于梦怜的后一句话如同一颗惊雷在朝堂上炸开。

    霎时间,长兴伯被震得肝胆俱裂。

    这件事他明明隐藏得极好,有关的一片纸页都没留下,全成了碳盆里的余烬。至于知情人,除了那个人,还有几个漏网之鱼,其他知道的人都死了。

    于氏是怎么知道的?

    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

    刑部尚书眼神一凛,这就与童谣里的第三句的前半部分对上了。

    鸿禧三年淮州的那场洪水,朝中就没有谁不知道,除去百年难得一见惨状,便因前任长兴伯、才华横溢的探花郎谨身先生也不幸身故其中。

    刑部尚书心中暗自估算于梦怜的年岁,心中疑惑更甚。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二十出头,十六年前,她不过是个懵懂稚童,如何能知晓当年之事?想来,这

    消息定是从别处得来。

    如若属实,刑部接下来怕是有的忙了。

    长兴伯仔细思索了一番,没有找到破绽之处,终于稳住了心神,反驳:“于氏,本官知晓你因为父母之殇,心中愤懑。但你之前是贱籍,身契可在我长兴伯府还没消,空口无凭污蔑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你可要想好了?”

    于梦怜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不紧不慢道:“我是没瞧见,但当年却有人瞧见了。鸿禧三年,民女之父被征召至淮州河堤上做徭役。河堤崩塌后,民女之父侥幸未死,便继续抢修堤坝,直到有一日无意偷听到有人要密谋杀人。”

    而两个高高在上甚至企图操纵钦差生死是人,怎么会注意到一个浑身糊满了泥巴的乡下健夫?

    与此同时,长兴伯的面色更白了几分,脑海里回忆悄然复苏——

    “张域,你被张垣压在头上那么久,难道就打算一直如此?”

    “我……我怎会?”

    “你别忘了,你可是收了我的银子,有同流合污之罪。以张垣的铁面无私,你以为他会放过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

    “张域,你可考虑好了?”

    “我跟你们一起杀了他,就谁都不会知晓了。”

    于梦怜声音猛然提高,手指长兴伯:“第二日,便传来前日夜间上游堤坝崩漏,钦差长兴伯落水殉职的消息。民女之父方才惊觉知道了什么,因放不下一家老小,害怕极了,从此对此事闭口不言,直到七年前这个人竟然出现在了湖州,民女之父一个照面就认出他来了。”

    “先长兴伯是个好人,民女之父知其死因而不言,饱受良心折磨,终于决定将你事告知家中儿女。民女所言句句属实,今日出言只为完成亡父遗愿,严惩恶人,不让真相蒙尘。民女敢对天发誓,如若有假,甘愿受五雷轰顶之刑,死后堕人阿鼻地狱,灵魂永世不得超生!”

    这可谓是再毒不过的誓了,听了都让人忍不住抖上三抖。

    大朝会上的一众官员看向长兴伯的眼神瞬间全变了。

    假若这个姑娘所言非虚,长兴伯就是为了隐瞒自身罪行,勾结外人杀害了自己的嫡亲兄长,这简直是枉顾人伦,骇人听闻至极。

    事情尚未确凿,不少簇拥前程有赖于长兴伯,不愿其就此倒台,仍替他辩护:“这也只是这女子的一面之词,其父已死,随意编造一段故事,也无人能查出真假。焉知长兴伯没有被冤枉。”

    长兴伯顺势撩袍跪地,声音悲切道:“微臣恳求陛下还臣清白啊!微臣与兄长虽不同母,但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骨肉同胞。兄长身死,微臣心痛不已,恨不得以身相替,怎会行此悖乱之事!”

    一边说着,长兴伯竟一边淌下泪来,若不明内情的人瞧了,还以为他当真冤枉极了。

    突然,一阵女声响起:“若叔父当真对我爹之死痛如锥心,怎有闲心让人在京城弑杀亲嫂,意图斩草除根?”

    循声望去,只见张月盈婷婷立于金殿中央,冷漠地凝视着长兴伯,眼底暗流汹涌。

    适才,众人只关注于梦怜,却遗忘了站在她身后的张月盈。

    张月盈甫一开口,便如石破惊天,惊煞所有人。

    “这所谓的刃亲朋寓意竟然如此,长兴伯难道不仅杀了亲兄,还杀了亲嫂?可先长兴伯夫人不是难产后血崩而死吗?”有官员小声嘀咕。

    长兴伯当即悲嚎道:“五丫头,你要讲理,岂能听信于氏的话,便对血肉至亲生疑,当真令人心寒。这十六年可是我辛辛苦苦支撑着长兴伯府,庇佑着全家。”

    张月盈冷笑:“叔父这是急得忘了,阿盈长在江南,不在京城。抚养我成人,保护我不被人所害的是祖母,不是叔父你啊。”

    长兴伯与张月盈一双寒眸目光交错不过几息,她的眼底平静而深不见底,戾气刹那便可破界而出,叫他背脊生凉,冰寒刺骨。

    是他小看这个侄女了。

    这样的寒凉非一日之功,她必然早已知晓。

    “再者,若无叔父从中作梗,我父母双全,所过的日子比叔父之庇护怕是好上百倍不止。”张月盈继续说。

    这话似乎说得十分在理,不少人暗自点头。

    若有亲生爹娘千娇万宠,怎可能愿意寄人篱下。

    “父皇在上,儿臣今日敲登闻鼓,非仅是因为所见不平,而是为父母旧事而来。”张月盈娉婷下拜,宽大的衣袍挂在身上,瘦弱的身躯瞧着恍若风吹即倒。

    不少朝臣望着她的背影,生出了几分敬佩。

    襄王妃平日不声不响,没想到竟是个孝女。

    皇帝听了金殿上许久唇木仓舌战,掀起眼帘,半眯着眼扫视了一圈大小官员的神情,最后定格在张月盈身上。

    “朝堂乃肃穆之地,今日允你入内已是破例,所言一个字都不能有假。”皇帝沉声道。

    张月盈明白皇帝这是愿意继续听下去,脸上适时露出一点儿欣喜,忙道:“儿臣多谢父皇允准。父皇方才只听了于姑娘所述,不若再听听其他人?”

    皇帝颔首不言,便是默认。

    张月盈微微挑眉,朝长兴伯弯唇浅笑,笑却不达眼底,恰如刀锋冷冽。

    刚刚只是一个开胃小菜,这还有别的在等着呢。

    一个年近五十的妇人上前,手习惯性揩了下蓖麻长干寺衫衣角,有些拘谨道:“民妇崔兴弟拜见……陛下。民妇和两个姐妹因家传的接生手艺被选为先长兴伯夫人的配房,当年姑娘生产,便是我们几个接生。”

    崔兴弟毕竟曾随徐明珠见过些世面,很快便镇定下来。

    “我们三姐妹对姑娘出嫁后,与伯府的家生子成了家。当时,民妇们的家人全被人拿住了,民妇几人要是不照做,他们全部性命难保。于……于是,民妇几人受了长兴伯指使,故意拖延了产程,害了姑娘。”言到此处,崔兴弟后悔不已,满头错杂的银丝再白上了几分。

    “完事之后,民妇的家人都被放了回来,可民妇夜夜梦到姑娘来向我索命。过了大半年,我们都以为没事儿了,可民妇那两个姐妹全家突然死了。民妇害怕极了,偷偷带着全家逃离京城,哪知道刚出城门没过久,就有好些人蒙着面拿着刀蹦了出来,把民妇全家给砍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满地都是。只有民妇一个人活了下来。”

    崔兴弟掏出一个小包袱,双手呈上:“民妇这里还有长兴伯当年给的金银和银票,这些都是证据。”

    一个内侍上前将东西取走,崔兴弟猛地把头往地板上砸,“扑通扑通”的声音在福宁殿内格外明晰。

    “民妇谋害了主子,自知有罪,只希望陛下还有诸位青天大老爷能为民妇枉死的全家作主。民妇甘愿伏法,被烂菜叶臭鸡蛋砸,被吊死在菜市口!”

    崔兴弟纵然受了胁迫,也实实在在谋害了主人,是要下狱受刑的罪人,只是这般以头抢地的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两个内侍将她拉起来时,黑石板上已沾上了血迹,崔兴弟的额头也磕破了,鲜血直流,大片淤青肿胀,令人不忍直视。

    崔兴弟之后,上前的是个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身穿短褐,四肢强健,估摸着是个习武之人。

    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的脸上裹了厚厚一层白布。

    “草民方自新,拜见陛下。”

    说完,他缓缓扯开脑后绳结,取下缠绕在脸上的白布条。随着布条一点一点滑落,露出方自新真实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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