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息听音辨人,当即厌烦地皱起眉毛。
“季九,你也太阴魂不散,我现在是真的有些讨厌你了。”
季九世子长身玉立,站在光耀的晨间阳光中,对少女勾唇,眸中笑意点着发冠上的红玉,两相应承,丽色非凡。
“哦,很多人恨不得爷去死呢,”锦衣少年跨进门槛,笑吟吟一双凤眸,眼中在笑,眼尾却透着冷意,“你这点厌恶,还算不上甚么。”
又来了。
话里话外的轻蔑,一见面就是冷嘲热讽,沈盈息最初还觉有趣,但现在她只觉得不耐。
少女一声冷笑,“季九世子既瞧不起商贾,如何还不滚开,免得我污您的眼。”
沈盈息这番话一出,季九还没怎的表示,旁边的老鸨已听得眼前发黑,战战兢兢不能自已了。
听见声响,季九眼尾微瞥,眸中浅浅的一层笑意霎时褪得干净,一片冰寒,轻轻一眼就把老鸨吓得脊背发凉。
不过他没发难,凤眼薄唇的少年淡声下令道:“这儿有你何事?”
一句反问,却让老鸨如临大赦,她赶忙矮下身,惊惶道:“奴这就滚,这就滚。”
话音未落,老鸨已揪着一溜低眉顺眼的小厮们逃走了。
花楼白日里着实冷清,老鸨和小厮们一走,厅间竟只剩下沈盈息和季九二人。
沈盈息正要开口挽留老鸨,没了老鸨谁还给她带路,但季九在她身后轻飘飘地开了口:“别喊了,那奴才可不敢听你的令。”
他莫不是故意的!
沈盈息含怒回首,手指少年矜傲抬起的下巴:“你诚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望见少女终于和往常无二愤怒的漂亮脸庞,季九眯了眯眼,嗤笑道:“我?爷稀得跟一个乡下来的土丫头作对?”
“乡下来的?”沈盈息一时惊愕不可信,她反指向自己的脸,震惊道:“我?乡下来的?土丫头?!”
三个反问,足见惊色。
淮东居于江南,古来便是最丰饶富贵的水米之乡。
天下民业莫不仪仗淮东供奉,历代君王都对淮东大商礼待有加,他季九竟敢嘲讽她这个最大的淮东富商是乡下土丫头?
沈盈息气急,她绝不容准有人如此侮辱她的乡土!
“季九,你就别忘了,你们这些朝官亲王早午晚用的贡米,可都出自我沈家的仓库。你若再敢出言不逊,我就一纸状书告上朝,下你入狱!”
“哈,真是好厉害的威胁,”季九不怒反笑,笑得且很开心,他款动长腿,走到沈盈息面前,垂首睥睨着少女的怒颜,薄唇勾动,“沈家主这话对其他宗室或有用,但对我……”
他微顿,长睫半掩下的凤眸,饱蘸恶意嘲讽:“爷与朝廷可是无亲无故,你家的贡米也供奉不到季王府,息姑娘,你的算盘打错响了。”
高攻不过,少女猛地气红了脸,她一生起气,脸便容易红。
季九慢条斯理地看着少女红得艳若桃李的脸,虽知晓她这是气得,却还是不由想得过了些。
少女颊面生胭,以往最认为矫情而鄙弃不已的画面,如今细细看来,却着实有一番意味。
少年垂睫,像是在看一只被逗弄得炸毛的猫,觉着有趣一般,伸出如玉长指,抬至少女颊边,想屈尊为其拂开不知何时已沾上其唇边的乌丝。
“啪!”沈盈息一把打掉季九伸过来的手,神情防备又冷锐:“干什么,你竟还敢打我不成?”
金银堆养起来的皮肤实是薄嫩,沈盈息又起了十足的力气,这一巴掌下来,季九冷白手背倏然间红了一大片,连青玉般的细筋都突了出来。
季九眯眼,放下手,仰起下颚,居高临下地盯着少女:“沈盈息,你胆子是愈发大了。”
沈盈息讥笑:“你哪一天不知道?”
季九也笑,掀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静静地看了面前少女半晌,看得后者戒备的神情更重。
沈盈息微微后退,少年的目光太过具有侵略性,像是择人而噬的妖兽。
也不知倒的什么霉,招惹上这难缠又小心眼的家伙。
“沈盈息。”
“干嘛?”
少女正觑眼往门口瞧,有预备离开的打算,耳听得少年低声的呼唤,利落转头,但还是没躲过内力在身的少年。
季九长臂一展,修长手指张开又收束,立刻就把少女两只手臂一齐钳在其腰后。
一只手把人控制得死死的同时,他空出的一只手臂竟还聊有余力地伸来,眼见就触及少女透粉的脸颊时,沈盈息遽然抬腿,膝盖直取少年腹下。
“哼,”季九冷哼一声,触向少女脸颊的手就此下落,握住少女腿弯。
收紧手指,意料之中地听到了少女的怒骂。
喋喋不休、呶呶不休。
上至他人品,下至他长相,在她的骂声里,他是乌龟和狗贼,是臭泥巴和脏簸箕,总之不是个人。
季九本来想放开沈盈息的动作,因此顿了下。
他望着少女愤怒的眼睛,听着她自以为恶毒的骂声,神情若有所思,而后忽然笑了下。
不是冷笑和讽笑,他单纯地觉着有意思的笑。
他甚而有闲心注意到少女没骂他爹娘,更没说他家世和故土。
在京城横行霸道了半年的沈家主,竟然这样懂礼貌。
光骂他品行恶劣和长得丑陋,真是,和他一直以来受的谩骂一比,少女简直乖得可怜。
沈盈息愈骂,愈发现季九的笑越发肆意。
她震惊地瞪大双眼,骂声憋在唇边,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可季九却不满意似地,俯身用凤眸盯着她,低声笑道:“怎么不继续了,累了?”
被人控制不得动,几次三番的反击都叫挡回来,一点面子都没有。
……沈盈息眼眶倏然一红,她骤然别过脸,不叫死对头看她的神情,鼻音深重地骂了最后两个字:“有病。”
“欸,”季九当然看见了她红起来的眼眶,事实上,不仅看得见,还看得十分清晰。
她真是白得过分,雪一样,一点点红在脸上都像雪中红梅似地扎眼。
指腹瞬时发烫,季九像被针扎了般松手,直身皱眉,“你哭什么?”
“谁哭了!”少女色厉内荏地反驳,她恶狠狠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角,还扭着脸不给季九看,“你才哭了!胆小的蠢货!”
哭着也要骂他。
看来他这回真是把人惹急了。
季九抿唇,被冒犯至此,他第一时间想到竟是幸而那些贱奴都被赶走了。
不然被他们看见她的脸,沈盈息定不知怎的气愤难过。
她最讲面子了。
“……你,我赔你点好东西。”
季九罕见给人台阶下,他这种年轻的上位者,恶劣而顽固,不会考虑旁人一分一毫。
但似乎是连日来的被忽视,又于今日猝不及防见到少女的眼红,多方加力,他方有此举措。
赔些宝贝,万事大吉。
“滚开!”
少女不领情,她没官没爵,但她是富可敌国的沈家家主,打小什么好东西没得到过。
季九启唇,却被沈盈息粗暴地打断。
“我受够了季九!我受够了和你整日争斗不休的日子了,我觉得这没意思透了。你这个烂人,你要是没这个世子的名头,我告诉你,你连见我一面都不可能!”
沈盈息终于侧过脸,肯赏季世子一个正脸了。
但这也就导致他看她脸上表情看得十分清楚,清楚到一点点误判的可能都没有。
少女眼眶还红着,但眼里情绪却冷得非常,脸上的厌恶更是极深极深,深得很真。
“……”
季九看清沈盈息表情时,一怔,垂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动了一下。
并未回答的间隙,季九看见沈盈息唇边的乌发已被她自行拨开,红唇艳艳的,张吐出叫人生气的话语:“我听说你还喜欢陷害忠义,谋害无辜,你这种人真是该下地狱,还敢劫持我,呸。”
季九启唇,反驳之语却又在少女更厌恶的神色里吞下。
他的脸色渐渐生寒,顶峰权势蓄养的威严俨然从身周散发出来,叫人望之生怖。
可他是权的代表,沈盈息就是钱的代表。
她丝毫不怵,甚而跨步上前,狠狠地用膝盖击上少年小腹。
倒是没往下三寸,她是恩仇分明,挟持之仇不大不小,打仇人打得痛了,方就足了。
季九有武功在身,这沈盈息知道,所以她已经做好膝击不成,转而趁着对方不注意甩他一巴掌的。
但竟没给她偷袭的机会,她只一击就击中了。
坚硬的膝盖顶上少年柔韧小腹时,沈盈息一惊,但很快露出得逞的笑意。
她红着眼笑起来的模样实是好看。
季九垂眸,匆忙移开落在少女脸上的视线。
她用力不轻。
疼是疼的,只不过疼往上蔓延,往肋骨里钻进了一丝丝。
那疼就成了酸,酸得很,像是要抓狂又不得不忍耐的感觉。
“沈、盈、息!”
少年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少女的名字,而后伸出长臂抓人,好像抓到人就要把她生生活剐了一般。
沈盈息盈盈一退,就躲过了季九抓来的手。
望着见季九又疼又报复不得的愤恨神情,她乐不可支,脸上的厌恶冰冷一齐被笑掩盖了。
“哈哈哈,季九,你也有今天,蠢东西。”
沈盈息复仇完毕,郁气纾解,季九也就没了价值。
她转身往花楼里走,边走边大喊:“老鸨,老鸨!老鸨你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翠玉楼!”
……
如此喊了两遍,老鸨就是再屈于季世子淫威,也不得不出来了。
她涎脸向沈盈息笑着,“沈家主,您和世子爷和好啦?”
沈盈息一脸不耐烦:“什么和好,我这辈子都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老鸨脸色一白,但沈盈息一个荷包扔过去,她立马又红润了起来,“欸欸,沈家主是来瞧敏心的是吧,来,奴领着您去,您脚下慢些,欸,慢些。”
虽然应了要领沈盈息去敏心房间,但最终老鸨还是刻意走在了沈盈息的脚后,她一边小心指着方向,一边偷偷往回看去。
这一看不打紧,她竟目睹了季世子从痛色难忍到恢复了平日冰冷的模样,那捂着小腹的手也垂下了,一点瞧不见刚才被击打过的影子。
……他们这些贵人玩的把戏还真多。
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虽然不敢定论,但老鸨还是忍不住觉得,这季九世子明面上恨沈家主恨得牙痒痒,但真被她冒犯紧了,却也不打不骂,还装样子给她看。
反倒沈家主满脸嫌弃。
到底谁恨谁啊?
无论季世子是真恨假恨,老鸨敢定论沈家主对这位世子爷可没其他心思。
人家主姑娘现正喜欢他们翠玉楼的敏心呢。
一想到敏心,老鸨的脸就又不可避免地白了白。
只希望刚才到那贱蹄子房里敲打一通后,那蹄子能识相点。
把身子护住了不让沈家主瞧,光靠那张漂亮无损的脸蛋肯定能把小家主哄过去。
强打起精神,老鸨把人带到,她为沈盈息推开房门,低头哈腰:“沈家主,您且玩着,到了时辰奴来给您添热茶。”
沈盈息冷哼一声,把人挥退。
老鸨轻轻带上门,自弓腰退下。
待进了屋子,沈盈息扶了扶额。
季九这个疯子,应付他真是不容易。
方才她那狠话都说到那种地步了,论季九那高傲的性子,想必日后也不会再自讨无趣。
他们这玩笑似的敌对关系,该是彻底完结了。
思及此,沈盈息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成日打打骂骂的真没意思。
总算是摆脱了这桩有害的关系。
许是少女进门后兀自思想的模样有些久,久到屋内的另一个大活人嗤笑出声:“贵人来花楼,是潇洒呢,还是避难呢?”
沈盈息抬眸,望向讥讽冷笑中的上官慜之。
得。
又来了。
他们这些岁数小些的少年,似乎总爱用锋利的言语叫人吃亏。
别人吃亏,他们就像得了胜利一样。
沈盈息拖着步子走到桌旁坐下,一头倒在桌上。
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让上官慜之看了个稀奇,他立刻从床边站起来,走向桌边。
他当然不是担心沈盈息的死活,他是来看热闹,来幸灾乐祸的。
“哟,还没进正戏就累了,贵人这身体不行啊。”
沈盈息歪头趴在手臂上,掀起眼睫轻飘飘地看了眼上官慜之,而后又轻飘飘地垂下眼帘,继续安睡。
他是故意激怒她的,抱有什么目的再鲜明不过。
见她爱答不理,上官慜之昳丽面庞陡然浮现出一丝恨意。
但这恨意起得快,消散时也快,像一滴雨落入湖面似的。
他紧接着笑了,极其柔媚艳丽的笑。
褶皱精致的双眸盛满蜜意,看着坐倒在桌旁的少女,像看着世上独一个的爱人:“贵人在这可睡不好,不若跟着奴,去床上睡罢……”
少年音色本就清亮动听,刻意低沉放柔后,更似染了秾艳花汁,听不尽的魅意勾缠。
这声音与他的好相貌一配,无形中像增添了一柄灼热的钩子,透着股不把人勾得神驰意荡、鲜血淋漓便决不罢休的气势。
若在场是旁人,许是就着了少年的道。
但正巧不是旁人,是沈盈息在此。
上官慜之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她也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得过分。
可她不是来要他的,最后既要成亲,至少也得培养出感情。
她来是想先好好待他的。
“别闹了。”沈盈息抬眼,眸子里有潋滟水光,是被手臂压的。
寻找到少年的身影,沈盈息定了定眸,轻声道:“不要总是愤怒地对我,我是来带你出去的,慜之。”
若说上官慜之听见少女前半段话时还抱着看笑话的讥讽,但当她那个慜之一出,少年脸色陡然大变。
长眸瞬时间猩红起来,上官慜之死死盯着少女,一字一重音:“你、是、谁?”
第22章
沈盈息抬眉,但因望不清少年的神情,笑了笑,“你过来,慜之。”
看不见少年的脸,可看见了他垂在腿侧,紧紧攥住的双拳。
上官慜之眸中含冰,不进反退,他隔着一大段距离,避沈盈息像避脏东西。
少年几近仇恨地盯着少女,唇像染了怨鬼的血一样红艳,从唇中吐出的话更似淬了毒汁,字字切齿:“你究竟、是谁,来这儿为了什么,是羞辱、还是报仇?”
“都不是。”
沈盈息仰头,细颈从衣襟下探出,像一节白生生的玉。
上官慜之的目光随之落在那节白颈上,指骨捏出轻响,他如同会随时扑上去拧断少女的脖子。
但作为他所有恶意的承载者,少女恍若未觉,她终肯直起身,却还没坐个正样,倚着椅背,侧过脸笑视邪恶愤怒的少年。
沈盈息漫然答:“我是谁,可以是谁,取决于你,上官慜之。”
她倚着椅背,侧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少年。
沈盈息鲜润的红唇微启,音若天籁:“你可以猜猜我的目的,上官慜之。”
上官慜之胸膛一个剧烈的起伏,他兀然转过身去,左手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他用右手狠狠捂住半边脸颊,死死遮掩住快要崩泄的情绪。
少女的声音还在背后轻轻响起,带着无尽的耐心和柔意:“你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
上官慜之?
上官慜之!
上官慜之多少次怀疑,他怀疑自己前世才叫这个名字。
可这个姓沈的一唤出他的名字,他才想起自己作为上官慜之的人生,于半年前还在,不是什么劳什子的上辈子。
而上官这个姓,半年前也还代表着王权和军权。
——朝中唯二的异性王,上官王府居首,那姓季的算什么东西,彼时不过是给他上官慜之提鞋的奴才!
但半年后,上官代表了乱臣贼子。
合族覆灭,连他这个在边疆正排兵部战的将军,也被强行卸甲,传召入京。
地牢里关了三日,亲眼看完至亲们被施刑,而后就被发配进了花楼。
至死不得出。
哈哈,好一个至死不得出!
武功被废,因军功而免死,免死是圣令,所以就算是自杀,也不被允许。
上官慜之?
这世上哪还有个上官慜之,现在苟活于世的,不过是个任人轻贱、求死不得的花楼敏心!
“慜之,其实你大可向好处想。”
少女出声,陡然打断了上官慜之阴鸷、愤怒、怨毒的思旧。
她为何叫他慜之,她为什么?!
上官慜之遽然折身,他疾步冲到沈盈息面前,恶兽似地猩红着双眼。
双手更如兽爪,死死扣着少女的肩膀,对着少女吃痛的表情,他低吼道:“你是谁!你究竟来干什么,是要折辱我,还是侮辱上官家!?你要我生不如死是吗,你们见着我,还不觉得我生不如死吗?!不如杀了我,来啊,杀了我!!”
“……”
沈盈息来之前预想过上官慜之发疯,预料过他自残、疯癫和怒吼。
现时现景,倒和她预想得差不太多。
但最大的差别还在于上官慜之的表情。
他很愤怒,这当然可以理解,将她这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当做旧时仇人,自当愤怒。
他也怨恨,自然,从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沦落为花楼贱奴,谁能不怨。
……可沈盈息独想不到这少年还流了泪。
上官慜之方怒吼完毕,望着她,突然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
与他之前的疯癫不同,他流泪时极静,静得像一尊瓷像,清冷且高贵。
好像这泪洗净了他覆于表面的癫狂,终于露出了他曾作为世家子弟的自矜自傲。
沈盈息感受到肩上的铁手在缓缓融化,渐渐的,力道尽失,少年的手搭在她肩上,说不清是拥抱还是什么。
他依然望着她流泪,眸光潋滟生波,眼睫被泪打湿成一缕缕的,紧紧垂在弧度完美的眼睑上。
……
“……你,你别哭啊。”
沈盈息顿了下,诡异地有些体会到不久前季九的心情。
原来望着一直强势的人露出如此脆弱的神情,是这种感觉。
有些无措,还有点想逃避。
沈盈息没准备哄人。
她根本也没想到上官慜之会哭。
当初被沈试玉揍得鲜血淋漓时,也没见他掉一滴泪。
这是怎么了。
“诶,上官慜之,你别哭,我们好好说点话嘛。”
少女一直以来智珠在握的神情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情。
她皱着眉,眨了眨眼,看样子很是生疏应对他人哭泣。
上官慜之闭起眸,侧过脸去。
眼尾通红的少年,强忍眼泪的少年。
沈盈息紧张地揉了揉裙面,她这该怎么办嘛,她修了几百年道的修士,将一个凡人弄哭了。
这跟大人无赖,故意欺负孩子似的。
沈盈息抿抿唇,望着沉默的少年,最终凭借稀疏的回忆,僵硬地伸出双手,轻轻拥住了人。
少年看似纤弱,实则身子很结实。
甫一抱住,少年腰背上丰盈的肌肉触感几乎立刻抓住了沈盈息的手掌,他体温也高她许多,热得她有些尴尬。
沈盈息蜷起手指,生涩地拍了拍少年宽阔后背,别扭哄道:“好啦,慜之,乖、嗯,乖慜之,受委屈了是吧,没关系的,乖慜之……”
这些哄孩子的话究竟是怎么进入脑子的
沈盈息怎么想,怎么想也记不起来。
太过久远的记忆,好不容易从脑海里扣出一个模板,再经双唇说出口,简直尴尬到脸红。
不过尴尬归她一人尴尬。
效用还是有的。
上官慜之在最初的僵硬排斥后,很快于她怀中自如放松下来。
他慢慢垂头,清浅的呼吸贴近了少女耳后,带着几分湿濡。
许是泪意。
沈盈息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想到。
过不一会儿,没再感受到少年实打实的泪珠落下,沈盈息吐了口气。
她收回手撑住少年的肩膀:“不哭了吧,不哭了就起……”
“为什么”少年反手把她压进怀中,头颅紧紧挨着她的脖颈,他启唇道:“为什么只有哭,才能被抱”
他挨得太近,沈盈息的颈动脉甚至能感受到上官慜之唇瓣的翕动。
一张一合,湿润冰凉而柔软的触感。
他真的是人吗?
哪有活人的唇如他一般冷的。
沈盈息双手被迫挤在少年胸前,她放也不是,收也不是,没心思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先放开我!”
上官慜之低声笑,笑粒一颗颗钻入耳中,让人耳朵生起酥酥麻意。
沈盈息欲躲,少年却再次用力扣住她的腰,近在耳侧的声音阴狠而动听:“方才你叫我从你这儿想点好处,我能不能就想,让你杀了我”
……
这算是什么好处!
沈盈息骤然停下挣扎,她瞪大黑眸。
不是,他们凡人……都这么复杂吗?
刚才哭完,才有点人样,不到一会儿就又要生要死起来。
上官慜之这个疯子。
沈盈息气,启唇用力咬了口少年颈肉。
“嘶”
可紧接着她的后颈也传来一阵钝痛,上官慜之跟着咬了她!
如此方罢,他一定将她咬出了血!
果然,上官慜之的声音又冷了下去,他阴恻恻地低头,唇瓣紧贴着她伤处,吮吸一番,阴冷道:“你的血与我的,也无不同,倒都是难喝。”
沈盈息咬牙:“上官慜之,你真是贱,待你不好的你恨,待你好的你更恨是吗”
闻言,少年怔忪了下。
沈盈息趁此良机,赶忙推开他,最初怕推不开,便用上了十足十的力气。
但是少年全无反抗,他一下便被少女推开,趔趄退后,而后猛地仰面跌坐在地。
与常人跌倒的狼狈不同,宽袍宽袖的少年郎仰倒落地时,如断翅的艳蝶般凄美。
沈盈息被那声巨大的“咚”声吸引住,一打眼,看见上官慜之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
可别真死了。
徒增她孽债。
沈盈息奔到少年面前,一个屈膝屈坐在少年手边。
“上官慜之”
……少年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上官慜之”
……少年眼睫紧闭,唇瓣上沾着的血珠都似死了,圆润润地站在唇上,不流不晃。
“慜之!”
“嗯,”少女的呼唤终于得到回应。
上官慜之缓缓睁眸,一双被泪水洗过分外清明的眼珠在半空定了定,转而转向身旁的少女。
沈盈息看他好好的,便知他方才是故意,不由生出被捉弄的恼怒。
她立时要责问:“没死干什么吓我我的话你全然无所谓是吧,我你也全然作空气是吧!”
上官慜之就这样凝神注视着她,跟他之前流泪似的沉静。
他一冷静,就有出乎寻常的贵气。
沈盈息蹙眉,止住口不对心的斥责,趴在少年胸前听了听他的心跳声。
心跳沉缓,但好歹是活的证明。
沈盈息起身,望向少年:“我不和你绕弯子了,我来救你,我们一起离开翠玉楼。”
上官慜之缓慢地眨动了下眼睫,他望着少女,轻声道:“你是谁”
“什么”
沈盈息根本听不清少年的话,他自己不像个活人,跟人对话更不像在待活人。
他整个人像半虚半实的幻影,对他的梦讲话。
声音轻得像他幻梦的边缘。
为了提高交谈效率,沈盈息只好继续俯身,俯耳贴近上官慜之的红唇。
声音果然是清晰了不少,少年字字缓慢,似乎很认真,但也许单纯是为了叫她听清问题:“你,沈姑娘,你、是、谁”
沈盈息顿了顿,抬眼看向上官慜之。
她神情有一瞬的复杂。
他知道她是谁又能如何。
都是假身份。
不过她还是答到:“沈息,我叫,沈、息。”
她学他方才的问,字字清晰,像认真又像单纯为了让他听清。
听见她如此学他,上官慜之哑声笑起,笑得长颈扬起,下颚线利落又紧致。
沈盈息耐心等他笑完。
他终于平静,垂眸看她。
她陡然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很平静、很平静,平静到堪称温柔的眼神。
上官慜之望着少女,抬手轻轻抚过少女颈后。
他先抱歉地一笑:“真对不住,我伤了你。”
沈盈息未回应,他继而收回手,垂下眼睫。
“沈息,沈息我不想猜你的目的,但你一定是位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沈息姑娘,我能请您帮帮我,了结了我这个废人好吗”
“……辛苦你了。”
第23章
沈盈息垂眸,望着地上安静微笑的昳丽少年。
她甚少这般直面他人的苦痛。
更何况还是一位年轻得过分的、日后会登临大道的同仁的。
对待上官慜之,她此时的心境有些复杂。
疑惑,漠然,想伸手拽一把,也想一走了之。
但最终,沈盈息只是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对少年道:“你宁愿死,也不想跟我离开吗?”
上官慜之弯起漂亮的眼睛,抬眼都懒得抬,“你宁愿离开,也不想杀死我吗?”
“……你,蝼蚁尚贪生,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不是吗?”
闻言,少年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吃吃笑了起来:“啊,希望,你若真以为如此,如何还反问我?大善人,沈姑娘,你那日见我疯魔,不也厌得很,冷声斥过我滚开吗?”
“——所以,你现在又矜持什么假好心?”
说罢,他好像寻着了人生至乐,不住地笑,不住地笑,笑得仰面捂脸,抬起的长颈绷紧,呈现着流畅而优美的线条。
沈盈息静静望着上官慜之,看他笑得颤抖,笑到浑身上下透出一股行将枯木的、接近决堤的灰败和衰艳。
如果不能理解他的痛苦,那么任他痛苦。
堵不住溃坝的水,只好任其畅流了。
少女眼神平和,显现出超然的耐心。
痛苦再痛苦,也有刹那缓解的时候。
沈盈息倒没浪费太多时间,她不到半刻钟就等到了上官慜之的“缓解”。
眼尾通红的少年侧过头,抬起湿濡的眼睫,看着平静的少女,轻声道:“这次倒很不错,没被我吓着。”
沈盈息垂睫,望向上官慜之看似也平静的视线:“上官慜之,我来不是为了被你圈套圈住的,如果是这样,我第一次见你就会如你的愿。”
“那你来想干什么?”少年单臂撑地坐起来,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散开的满头青丝如绸段般遮掩着他的半边脸颊。
沈盈息盯着他那小半张白腻的侧脸,“我最初就让你猜,这种事由我说出来,反而不真。”
过长的眼睫在深邃眼窝处投射着灰色的阴影,少年眨动眼睫,眼窝的阴影如水而动,“……我没在京城见过你,听说你还与季谨那个贱人靠得很近,既不愿我遂愿,那么,你是季谨的走狗,我的仇家了?”
沈盈息摇头,“恰恰相反。”
上官慜之无声地笑了下,“你是季谨的仇家?”
“与他有什么关系。”
少女俯身,柔软的半披乌发从肩头滑落,拂过少年面颊,带来丝丝痒意。
上官慜之蹙眉欲躲开她那头发丝,但还没来得及动作,沈盈息娇嫩的指腹已触上他脸颊,替他慢慢抚开碍眼的长发。
“恰恰相反,”她垂眼与他对视。
少年眸光清浅,无刻意装出的疯癫,也无为达目的而自折尊严演出的泪光,一片精明和算计,糅合着世家子的计谋和花楼奴的心机。
真会装,这个少年可比她的弟弟聪明多了。
“恰恰相反什么?”他勾唇,不动声色盯着她,唇边笑意嘲讽。
按在脸颊的手指改按为拢,少女纤纤五指拢着少年清瘦俊秀的脸颊,在其白皙的皮肤上摩挲一会儿。
眼睫垂落,她望着他的唇半晌,少年神色不明地任她观察,眼中冷意愈甚,他伸手,要推开面前的少女。
不妨少女上身前倾,一阵清浅的香风就此靠近。
同时拉到极致的感受,还有那片红润唇瓣如蜻蜓落花般擦过少年唇角时的柔软。
“恰恰相反,我不是你的仇家,反而喜欢你。”她说。
“……”
即便是心机深沉的上官慜之,察觉到唇边触感后,也不可置信了一瞬。
黑眸微睁的少年紧紧盯着已收回手的少女,红唇尚处于僵硬的讽笑状态。
沈盈息的话又叫他多愣怔了一息,但反应过来后便立即显出恼怒来。
“你敢轻贱我!?”
沈盈息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蹲下身,安静地看着少年开始怨毒的脸庞,想起攻略档案上的资料,“半年而已,当初在边疆威名赫赫的少将军,如何就变成这幅自轻自贱的样了?”
上官慜之听到那声少将军,简直比听到沈盈息唤他上官慜之时还难以接受。
他倏然抬眸,眼瞳神经质地微缩:“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你究竟是谁?”
“将军当然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将军。”
“那你……”
那你怎么知道他的过往——
上官慜之眼瞳有瞬间的涣散,他想起漫天的黄沙,黄沙里如血珠般点在天边的红日。
太遥远了,太遥远。
“你想问,我为什么认识你?”
沈盈息伸手,为上官慜之整理了下散开的衣襟。
她只瞧了一眼他散开衣襟下的青紫,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我没见过你,上官将军,但我认识你,而且自认识你起,便期待见到你。”
上官慜之抿唇,他的唇是向来冰凉的,但不知是不是被少女那一吻导致的,他竟觉得唇上有余温。
少年狠狠咬了咬下唇,似乎想靠疼痛逼散那点暖意,他狠厉道,“期待?我现在已不是将军了,你还期待”
“自然,依然期待,期待……与慜之成亲。”
……
……
上官慜之觉着他铁定是被这翠玉楼关得真疯魔了。
少年漆黑的眼瞳霎时间掠起惊涛万丈,但很快又被戾气和怒意给覆盖,可怨怒之后,眼瞳脆弱地颤了下。
他僵木地转向身旁的少女,她鲜活绮丽,说话时也声声入耳,应是活人,还是亡灵,亦或是他疯魔里的幻像?
她怎么说起话也疯疯癫癫的。
将视线从沈盈息身上拔开,上官慜之空漠的眼神落向屋内。
从桌到椅,从地面到窗棂,一毫一厘,一寸一尺,他缓慢地看着,眼睛黑得不见底,像一双真正的死人的眼。
常人见到他现在的模样,定然要被吓得脊背发寒,白毛汗会像急行军的蚂蚁一样爬遍全身。
沈盈息却只是看着,看了会儿,才理解出上官慜之怪异举措背后的真意。
他是在确认?
确认她话的真假吗
他已经陷入了真假不分的境况里,再这样下去,真是离真痴狂不远了。
“上官慜之?上官将军?”
“慜之?”
喊是没有用处的,沈盈息毫不犹豫地一巴掌甩上少年脸颊,清脆利落的巴掌声,声落人醒。
上官慜之缓缓抬手,抚了抚发热的面颊。
一双黑眸从桌椅等死物移到少女活艳艳的面容上,盯着她眸子,他忽地疑惑道:“你原还是个真人,打得开心吗?”
沈盈息讶然了瞬,她是不是还没打醒他。
“不开心?”不过上官慜之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
她一旦露出有拒却的苗头,即便只是一点讶然,他了然点了点头,“不开心,是因为见到如今的我,很失望罢?”
沈盈息默然,摇了摇头。
见她否认,少年竟露出个令人瞠目的成熟的微笑,他道:“其实不必哄我,我除了生死看不透,其他都还看得清。”
“所以,为什么亲我?”
上官慜之修长的食指点了点唇角,“你对我的亲近像是孩子偷学大人的,全是试探,并无感情。竟然还能说出要和我成亲的谎话,好勇气,沈姑娘。”
从上官慜之此刻有条不紊的问答里,沈盈息意识到,这位少年疯时如鬼,可他还是有理智的,也有脑子,甚而多智近妖。
沈盈息目移了一瞬。
她不由想到上官慜之修的合欢道,此道又称多情道,道下修士个个熟稔风月,晓通情爱。
上官慜之虽未正式入道,却已有分辨真情假意的敏锐了。
他单从方才一个浅吻便察觉了她的生疏。
无怪乎是能成为一方大能的人物。
少年时已然露出不俗的本事,不说旁的,便瞧上官慜之装疯卖傻的本事。
寥寥几面以来,他已对她露出诸多假面。
喜怒难辨,善恶难辨,他是真痴还是假狂,是真脆弱还是假阴狠?
太令人眼花缭乱了。
上官慜之就像是给自己花了无数张皮的画皮妖。
一会儿用这张仇人的面对她,一会儿用那张少年的面对她,会邪恶会稚雅,又可怖又可怜。
可兜兜转转,他演得再真假难辨,画皮终归是没骨的死相。
支撑他用这死相游荡的,是他求死意志支撑起的骨架。
这骨架如此坚硬,从开始贯穿到现在。
沈盈息捧起少年面庞,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上官慜之回之以看可疑者该有的目光。
“我的情意假吗”少女轻声问道。
上官慜之眸生艳色,启唇,忽而熄声:“……唔。”
少女迎着少年冰冷的可疑者目光俯下脸庞。
她将温软红唇欺压上少年秾艳薄唇,不同于方才鸿毛浮水般的擦过,此次试探,用力近乎粗暴。
好似想用力气证明她的情意不假。
上官慜之似乎想推开他,但伸出的手被沈盈息见缝插针地牵住,他僵了下,她咬下来时便带住惩戒的力度。
少年感受到那血腥的意味,立刻变推阻为反向侵略。
自他反倾入戏的这一秒,这个吻便换了目的。
他们的吻仿佛只是形式上的唇瓣相贴,实质上却是一场战役,他避她追,她收他攻。
彼此间毫不退让,死活都要在咫尺中博个输赢。
气氛愈来愈焦灼,却非暧昧的登顶,而是欺骗者与亡命徒间博弈的升级。
渐渐地,血腥味从唇畔间弥散开来,而这加重的血腥气紧接着就引起了更深更狂乱的争夺。
手掌交握,十指交缠,接触的皮肤很快被对方握成湿红一片,少年间的意气与斗争一齐在昏暗的室内迸发。
这时没人再论生死,没人想真假,他们只想让对方认输,让对方输到跪在自己脚下坦诚其所有的筹码。
“咚咚——”
日光涣散,门口陡然炸起敲门声。
开战时的号角无声安静,收兵的鸣鼓却响得震天。
老鸨站在门外敲完门,讨好的笑声追着敲门声钻进屋内:“贵人,奴来给您添热茶。”
时间到了。
“啪”地一声,少年少女卸下所有力气,喘着气互看了一眼,发现彼此眼尾都红得可怜,眼睫一齐湿漉漉的,唇瓣更是又红又肿。
零星的血珠残忍又暧昧地缀在厚润的唇瓣上,欲缀不落,摇摇晃晃如刚学攀爬的幼兽,人人都想上前扶一把,抱一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
上官慜之忽而大笑,他笑了半晌,忽而欺过上身,伸手捏住少女下颚,启唇用力地舔下少女唇瓣上的血珠。
沈盈息只感觉像有一只凶残的野兽舔了自己一口,猝不及防,正要反击时,那兽又迅疾地退回了领地。
“……”
“贵人?贵人?”老鸨再次敲了下门,这次的敲门声明显小了许多,透露着敲门人的翼翼小心。
老鸨定然听见了少年的笑声,想起少年平日里凶恶的模样,老鸨瞬时间惊悚非常,生怕里面人出了什么事。
沈盈息不耐地道:“滚开!”
老鸨准备第三次敲门的动作忽地被截停,她讪笑着回应:“欸,欸,贵人这是要留夜?”
沈盈息更为厌烦:“滚!!”
老鸨畏缩地收回手,终于是乖乖地遁走了。
室内再次归剩下两个少年人。
上官慜之眸色深深,视线从少女的唇移到她的眼睛,双臂往后撑着地面,他歪头笑望着她:“没输赢,不知真假,再来一次?”
沈盈息翻了个白眼,“你也滚。”
上官慜之哼笑一声,而后舒服地躺回地面。
他枕着自己的手臂,望着屋顶房梁,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阵窸窣声传来,少女的体温和她的衫裙落至身侧,她也枕臂望着房梁。
如此寂静了片刻,少女的声音如春风拂入耳:“上官慜之,别想死了,好不好?”
上官慜之没有立即回答,他缓缓眨眼,依旧望着了无趣味的梁木,顿了半晌,才张启薄唇:“不想死,想什么?”
闻言,少女立即活跃起来,她撑臂趴过来,眼睛很亮,口吻很欣喜:“想花想草,想流水和远山,想想街上新出的新奇玩意儿,想淮香楼的新菜品啊……凡间这么大,有好多可想,缘何想不开去死呢?”
上官慜之哦了声,他伸出手指,拨弄着少女垂到眼前的长发,“凡间?好怪的词,这么说你还不是凡人了。”
沈盈息啧了声,从少年手中拽出头发,而后用发尾狠狠甩了下他的脸。
上官慜之侧开脸,很及时地躲开少女的泄愤行为。
她一击不中,颇为不高兴地转过身去了。
余光瞥见沈盈息颇为幼稚的行为,上官慜之的唇角便不由泛起笑弧,他平躺回去,和少女肩挨着肩,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许。
平和的室内响起少年含笑的嗓音:“多谢仙子赐教。”
“上官慜之!”
沈盈息唰地转过来,她直起上身,伸手用力地把并肩的少年攘开,“闭嘴!”
上官慜之却忍不住了,他手背搭在眼前,任沈盈息又推又打,哧哧地低声笑起来。
沈盈息打闹一番,望着上官慜之笑时分外少年气的年轻面庞,顿住动作,心中一动,像是看见了一朵正盛开的花。
真是漂亮。
其实这世间漂亮之物极多,沈盈息修道时甚少关注他们,倒是死后她才发现这世界的瑰丽奇胜,很值得探索与珍护的。
此时所遇的上官慜之正似那万千美丽之物之一。
他便不是任务对象,沈盈息偶遇到他,闲情雅致之下也会救护一二。
“别笑了,起来,”少女轻轻地推了推少年,动作不一般的温柔细致。
上官慜之笑容一滞,他将手背摁在眼前,不去看沈盈息的脸。
但他不看,沈盈息却强硬地掰开他的手,然后紧盯着他黑沉的双眸,忽地在他陡然间寂静如渊的眼神下顿了顿。
上官慜之漠然地收回眼神,她迟疑了,她不还是怕他。
还以为有什么不一样……
额间轻柔的抚动忽然戳破了少年的漠然,沈盈息指腹柔软,轻轻拂开了上官慜之额前的乱发。
没了遮掩视线的障碍,沈盈息再次看向上官慜之的双眸,视线温和:“上官慜之,别想死了,与我成亲罢,我想与你成亲是真。”
“你若没活下去的念头,无物可思,我便可教你。先从想我开始学,很简单,不是吗?”
上官慜之望着少女。
沈盈息对着他的目光,鼓励地笑道:“对,就是这样,看我,记住我的样子,现在看我很容易想起我。日后我不在身边,你记着我,就可以继续想我了。”
上官慜之无趣地撇开眼。
记着她模样有何难的,莫说日后,就是再过了百年,他也能把她样子拓下来。
他是求死,却不代表求死的人都是蠢货。
她大可不必像待愚蠢的孩童一样待他。
再说成亲,她有十五了吗?
他一家死光了,她难道没有爹娘吗?
她爹娘竟敢允准她随意扯罪臣成亲,真是……太无聊。
“上官慜之?”
“……干什么?”少年嗓音恹恹。
沈盈息抿唇,“你不喜欢我?”
为何他都不应她的求亲。
“……”上官慜之咬了咬牙,扭过脸,不说话。
见状,沈盈息露出失望神色,她坐起身,看了看扭脸沉默的少年,跟着默然地起身。
“……你去哪?”
眼见少女身影欺近门口,上官慜之抓紧衣袖,撑起头好似平静地缓声问道。
沈盈息头也不回,手指抚上门框,“我先走了,这些话当你没听过,下次见面,希望你还好好活着。”
说罢,纤细的手指当真要将门页打开了一条缝,木门吱呀声悠长响起。
那拖拉又绵长的门声,如同一根没有丝毫韧性却断不开的细声,啪地一声绷紧了上官慜之的心腔。
他被这牵扯感引得坐起了身子,红唇张启又闭起,但在少女愈拉愈开的房门中,终于顺着那根绳子的牵引出声:“别。”
出声的那时才发觉嗓子有些干涸生涩了,上官慜之喉结微动,“别走。”
沈盈息扶着门框,低眉:“没意思,不玩了,下次再见。”
少女一只脚已踏出门框,上官慜之的呼吸声随少女的脚步被踩断了一拍,他几近同时道:“你现在走我现在就去死!”
事实上,他根本不可能自杀成功。
翠玉楼奉着圣令,将他看得极其严密。
可话音一落,上官慜之猛地省过来,他竟以死要挟别人的陪伴,这简直太恶心!
上官慜之瞬时间生起强烈的自厌感。
少年的双眸浓稠又阴暗,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片冰冷。
“算了,你要走就……”
“上官慜之!”少女突然折回身,一巴掌把少年另一边脸颊也打红了。
她抓着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怒骂:“你敢死!我在你身上花了不少钱,你这条命现在是我的了!你要是敢死,我就追到地府去再打你十巴掌!”
上官慜之的眼眸瞬时间浮起愕然,他望向少女惊怒的脸庞,“我死,你……地府?”
沈盈息谋虑始终,对上官慜之求死之志的坚定有所见证。
他一直想死,因家族覆灭又因傲骨受辱,他是顶骄傲的人,单口头上劝说定然不见效。
不若给他重塑傲骨,恢复他昔日傲气,让他的傲骨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当然,他可以死,但现在不行。
“对!怎么样”少女昂起下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少年,她的脸上满是骄矜:“你也不必考虑了,我就是要和你成亲。”
“你不是以为世上都是仇人都恨你吗?你不是因为没人爱你,你觉得自己可怜又恶心才想死吗?那好,我现在来了,我不是你仇人,我非常喜欢你,怎么样,我现在就带你走!”
沈盈息撑起颐指气使的娇蛮劲儿,抓紧少年衣襟,把他控近:“走,走不走”
他没有的,她就给他。
浓烈的爱意到了极致,可以消解欲望,包括对死亡的渴望,不是吗?
沈盈息想,这就跟修炼一样,修为到了极致,就可以瓦解一切威胁。
她向来是修炼的天才。
上官慜之抚上她的脸颊,视线怔惘,而后又慢慢阴沉下去:“……成亲,但愿你后悔。”
“哼,笑话!”沈盈息松开手,起身抱臂瞥着少年,她信誓旦旦:“我沈息到死,都不会后悔。”
这话是真的。
她明天就要和上官慜之成亲。
然后开启她的死亡倒计时。
三个月。
第24章
她会后悔的。
上官慜之仰脸,紧盯着少女骄傲至天真的娇美脸庞。
“你一定会后悔。”
沈盈息不屑地哼了声,“那你等着好了。”
说罢,她转过身。
上官慜之并未出声阻拦,等了片刻,果然见少女没等到他的挽留又回了头,有些不忿地看他,“你再没什么要和我说的?”
少年表情阴冷,他仿佛恢复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我说,我不信你,我还要说,你一定会后悔。”
“你!”
沈盈息气结,她扭过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而后掉过头,瞪了眼上官慜之:“你凭什么这么说?”
“呵,”上官慜之阴阴一笑,白腻的皮肤在暗影里近乎发着青,红唇失了活色,近乎猩红,他唇瓣翕动着说话,像艳鬼在做择人而噬的准备,“你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钱,难道不知道买回去的是一个废人吗?”
沈盈息犹疑了刹那,脸上的怒气霎时间如潮褪去。
她看向少年,小心地试探,像是照顾他某方面的自尊心:“你……不举?”
“……”
上官慜之阴冷的脸色有瞬间的扭曲,他咬牙笑了:“沈姑娘,你不知道武者被废内力后都短命吗,我重疾缠身,不仅短命,还是个彻底的拖累,沈、姑、娘。”
“哦,”沈盈息露出一副‘原来只是这样’的轻松神情,她摆了摆手,口吻漫然:“有病就治,你活不过别人,活不过我吗?”
她这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彻底堵住了少年的嘴,他紧紧抿住了红唇,闭眼侧过了脸。
沈盈息右手托着左臂,手指轻点脸颊,望着不愿意和她说话的上官慜之,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她很好奇。
少年闭起的眼睫微动,而后缓缓睁开,望着少女好奇的脸庞,眼眸深冷,“为什么要挑我,与我绑在一起,可不是个好选择。”
她知道靠近他会惹上多少麻烦吗?
世人对他的鄙薄仇恨,将如法炮制地扔一份给她。
她更会因为他的身份,被贵族责难,百姓唾骂,甚而给她和她的至亲带来杀身之祸。
她这样年轻的姑娘,能承担得起这样的后果吗?
一点倾慕,一点期待,值几个钱。
上官慜之紧盯着沈盈息的脸,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是又刻薄又骄横,是人见人厌的表情。
“你太蠢了,沈息,你什么都不懂,你真蠢。”
如愿以偿地,少女因为他刻薄冰冷的言辞而十分生气。
柳眉倒竖,手指微颤,气急了的表现。
上官慜之转过脸,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
他愈发冷漠,便愈发显得讨人厌。
上官慜之清楚,此时的他没有权势金钱做补,没人再愿意捧着他的臭脸。
他们只会前仇旧恨一齐报复,辱骂他,殴打他,让他的血弥补他们从他那儿领回去的冷脸和恶言。
欺辱完毕,大抵便是往他身上吐一口口水,而后潇洒离去。
他等着沈盈息的唾骂和离开。
比起她说那些令人恐惧逃避的诺言与喜欢,上官慜之宁愿她和别人一样。
“好罢。”
沈盈息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上官慜之的眼睫不可避免地为之一颤,他及时止住,将脸低得更深。
门开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没有来打他,当然也没有往他身上唾口水。
沈盈息扶着打开的门框,顿了顿,而后看着在阴影里坐着的少年,下定了决心,立马扬头,用就是隔壁房间都听得见的声音,道:“你无论如何推阻,我今儿是喜欢定你了,你必是我的人!”
“老鸨!”少女高喝一声,而后便见隔壁屋门扉推动,老鸨期期艾艾地出现。
沈盈息对她偷听一事不作研究,她向其招了招手。
老鸨欸欸地跑了过来,跑到沈盈息面前,低头哈腰:“贵人,贵人什么吩咐?”
“你可认得我的身份?”
老鸨陡然一惊,不知沈盈息这是何意,脸上闪过万般思量,而后小心答道:“您……您是沈家主,奴晓得。”
沈盈息不冷不淡地哼了声,“知道就好。我今天要带敏心走,我能也不能?”
“这……”老鸨当场冷汗就滑下来了,她绞着手中的帕子,又是恨眼觑屋内,恨贱蹄子会勾引人,又偷眼瞧沈盈息,怕她的降罪。
但沈盈息早不耐烦了,“能也不能!”
少女久居高位,厉声一出,当即把老鸨吓得抖若筛糠。
“能,能!”她只好急声答道,但很快又怕起来,“可敏心是官奴,贵人,您若只玩一段时间也罢,但若要赎身,卖身契不、不在奴这儿啊。”
沈盈息掉身关门,声音从门口传来:“我自有考量。”
走进室内,发现上官慜之一脸怔惘,沈盈息哼笑,满目傲慢:“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到的。”
少女眉梢张扬,宛若肆意生长的红花。
她说完,便大步跨过来,一把拉起上官慜之,脸色瞬变,喜滋滋地对他说道:“行了,我们这就可以走了。”
上官慜之垂目望着勾住袖口的葱尖,在她强硬拽着往前进的时候,忽而伸手按住少女手。
沈盈息停下脚步,用眼神表露她的疑惑。
上官慜之直直看着她的眼睛,抿唇道:“沈息,我是犯了反叛罪的罪臣贼子,罪无可恕,你可知上官家三十二口尽受凌迟而死,独我一人苟活,我背后跟着这三十二条鬼魂,还有整个天下的辱骂,你不怕?别为我这种人犯蠢。”
沈盈息望了望上官慜之的背后,又收回视线,看向他:“你背后根本没有鬼魂,不要诓我。”
上官慜之切齿:“不要装糊涂,沈息,你现在知道了,和我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赶快走,我也不要你杀我了,从我身边滚。”
沈盈息哈了声,她一把扯住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对吧?”
“什么?”上官慜之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甩了甩头,“沈息!你简直……”
“我简直怎么样,你以后会更清楚的。”少女言笑晏晏,拖过少年的手臂抱在怀中,“但是现在,你必须承认你开始喜欢我了,不然你这种恶毒的人,怎么会好心提醒我?”
“哈。”这回轮到上官慜之发出一声气叹,他拧眉,面沉如水,“就当如此好了,我上官慜之再恶毒,也不干欠人的,你休想因我而死,也休想让我为你愧疚。”
沈盈息点点头,“知道了。”
她语气轻松地回道,“说完了没,说完了就想想有没有什么要带走的,欸算了,这地方东西脏得很,别要了,我们出去购置些新的,啊,对了,今晚有夜市,我们去玩吧,不过先去和致那儿治伤,然后再去玩……”
少女完全枉顾了少年冷沉的面容,拖着他往前走,一壁走一壁布置他们的行程,不给人任何一点反驳的余地。
出了房门,老鸨还候着,她苦笑地望着沈盈息,做垂死挣扎:“贵人,您干什么要自迎脏水呢?敏心这种获罪来此的刁奴,沾了手可就再难脱手了,您三思啊。”
沈盈息看着老鸨苦哈哈的神情,头一次对这谄媚的老奴展颜笑道:“你们愈这样说,我愈喜欢他。”
老鸨一哽,她望了眼沈盈息身旁的少年,清楚看见他眼神的震动,瞬时间露出嫌恶至极的表情。
这贱蹄子走了狗屎运,能勾引这样的贵人喜欢他。
但贱人就是贱人,就是出了花楼,身上的贱印也会跟随他一辈子。
他迟早被抛弃。
思及敏心平日里怨毒又阴湿的表情,老鸨心里发憷的同时,也不由得轻蔑地想到,不出三个月,这贱蹄子铁定会因为他的性子而被抛弃,到时候再看她怎么教训他。
不过这沈家主……老鸨无法,只能任沈盈息带上官慜之离开。
注视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老鸨摇头,“这沈家主真是名不虚传,纨绔到了极致,上骂世子,下救贱奴,迟早有的她受的。”
沈盈息这厢终于把上官慜之带出了府。
她挽着的手臂从僵硬到更僵硬,扭头看去,看见少年正抬眼瞻望着屋檐,而后从乌黑的屋檐看向天际的流云。
流云逸散,天光昏暗。
昳丽的少年沉黑的眸子里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些过分沉重和复杂的情绪压在他身上,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
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没有重量的游魂,身上闪烁着绿莹莹的磷光,飘忽不定地被孤立在世间热闹场里外。
沈盈息拽了拽上官慜之,免得他过分沉溺于这生死交界中:“喂,别看了,花楼门口的天不好看。”
听见少女的声音,上官慜之缓缓收回了久注天际的目光,他侧垂的眼神落在身侧人面上,薄唇翕动,一阵轻声从胸膛深处溢出:“沈息,为了我惹上麻烦,不值。”
“哎呀!”沈盈息忽然很不耐烦,“你不要一直说一直说,我又不是为了你,我为了我自己成吗?你这个上官慜之,怎么看起来凶巴巴的,内里却这样孱弱,不要说了!”
她愤怒的命令声不知击中了上官慜之的哪处笑穴,他咧嘴,竟露出个笑来:“沈息,你就在这儿杀了我吧,杀了我,比带走我的麻烦小。”
“停!”沈盈息遽然踮起脚,双手成爪,用力握住少年白颈。
被扼制住命脉,呼吸困难,上官慜之却露出个适意的微笑,他垂眸,一副耐心的等待之貌。
但沈盈息只是掐着他狠狠摇了摇,泄了郁气后就松开了手。
她沉默异常,盯着少年重新睁开的黑眸。
上官慜之看见了少女眼中的难过。
他启唇,却一阵无声。
沈盈息扭过脸,迅速用手背抹了把眼角。
上官慜之几乎要脱口而出,别为他这种人伤心,更不必流泪。
但少女很快转过脸,一脸凶狠:“我现在就去毒哑了你。”
说罢,她用力拽住他的手腕,掉过头就径直往前走。
上官慜之望着她圆滚滚的后脑,望着少女发髻里蝴蝶簪子随她快步行走间,不住地敛翼闪翅,微微金光从乌发里闪烁出来,映入他漆黑的眼底。
戴这样漂亮簪子的姑娘,不解闲愁浪恨、天真无邪,却又自带一股执拗,比朝堂上恪守老祖宗规法的老臣还固执。
他若是能在获罪之前遇见她……
所以,她喜欢的是上官慜之吗?
她喜欢的,是那万人之上的外姓王世子,是那鲜衣怒马纵横沙场的慜将军。
天之骄子零落成泥,什么都不剩了,怎么可能还值得人喜欢。
“你会后悔的。”
上官慜之在少女疾走间,轻声重复。
沈盈息没回答。
……
到了纪得药铺,沈盈息本以为会见到人满如沸的场景,谁知药铺早下了钥,一片寂静。
天色还没黑透呢。
沈盈息有些纳闷,她松开扣在上官慜之腕上的手,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空出的另一只手就啪啪敲响了药铺的门:“和致,开门!阿仓,开门!”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不一会儿,门扉洞开,高大的白衣青年双手还保持着拉开木门的动作,洁净的衣裳上透着些微的水汽。
“咦,这样早就休息了?”沈盈息看出纪和致刚洗漱完毕,不过寥寥关心了一句,也并不期待着他的回答。
她转而一脸欣喜,拽过身后少年,对自己的好友介绍:“这是上官慜之,和致,你见过的。”
第25章
纪和致瞥了眼沈盈息紧紧牵着少年的手,而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这么晚有什么事吗?”他淡声道。
沈盈息见他还站在门口,一点没有让出门的动作,不虞:“和致,有什么事也得进去再说,你先让开。”
白衣青年黑眸微移,看了眼沈盈息,而后侧过身,目光半垂,“失礼了,请进。”
“我们先进屋。”沈盈息扭头,视线完全地倾注于身侧的少年身上,旁的外物在她眼里似乎都成了虚设。
上官慜之被带入屋内,两个年级相仿、容色不相上下的漂亮少年如此牵着手,旁若无人地进入了屋内。
药铺外日光渐落,夜色逐渐趋近,白衣青年侧身站在门口,往门外看去。
街道清寂,天光昏昏沉沉,东歪西倒地照着他半边身子,凉意顺着暗下的天色扑进屋内。
绞得半干的长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后,氤氲的湿气逐渐浸透了颈后的衣衫,脊背上也慢慢流下了一片凉意。
纪和致敛下黑睫,白玉似的面庞蒙了会儿弥合愈暗的天光,面上温和的情绪渐渐跟着天光消散似地,不冷不淡起来。
屋内烛光倒很明亮,光暖之中,少女清润的嗓音如玉珠似地跳跃着:“慜之,那是纪大夫,是我的朋友,当然也是你的了。我带你来他这儿治伤,欸,别说不治的话,算了,你就先别说话,免得惹我生气。”
纪和致侧耳微动,没听见那少年的回答。
沈盈息竟很高兴似地,用爱怜十足的口吻对那寡言少年道:“真乖,我们治完伤就走,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那少年不知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纪和致抿唇,回身关实了门,将外面暗下的天和凉意都一齐驱出了屋内。
青年长腿跨开,三步两步地走到屋中,屋子正中央的桌子上比别处多燃着两只蜡烛,是以光比别处更亮些。
纪和致一至,一阵冷风随着身形涌过去。
那烛焰被他身上带起的风给扑得摇晃不住,光影霎时间跃动起来,三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跟着烛火摇曳。
沈盈息被晃动的影子给攥取了注意力,她这时方发觉这儿多了个人,抬头看着站着的纪和致,愣了下,说:“咦,和致你怎么才过来?”
纪和致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从宽袖里伸出一只宽大的手掌,挡在还摇曳的烛火旁,垂眸望着那火光的逐渐**。
三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静了下来。
纪和致因还站着,他的影子比两个少年高大不少,几乎要延上屋梁去,延展过了头,简直像一只鬼魅趴在墙梁上,窥视着少年们一般。
沈盈息正巧坐在那一墙影前,她看不见背后的怪异,仍旧牵着上官慜之的手,要与他说话。
但上官慜之坐在她身侧,余光一扫,便瞧见了墙上化了鬼怪似的影子,阴冷的黑眸眯起,少年蹙起眉,心底生出一丝怪异。
他看了眼弯眸天真的少女,阴沉的目光在她脸上顿了下,又转移开,往身侧站着的高大医师看去。
却发现医师的目光也盯着少女的笑颜。
很深沉专注的模样。
上官慜之眉心蹙得更紧,他敛下黑睫,盯着漫泄一桌的烛火,忽而厌烦地啧了一声。
沈盈息疑惑地停下看他。
上官慜之抬起眼,伸出长臂,纤白手腕从大袖里探出,在谁都没料到的情况下,他将手用力摁上了烛芯。
“嗞”的一声,桌中燃得最旺的一根烛火熄灭,其余蜡烛在少年手风的带动下,再次摇晃起来。
墙上的影子跟着不安起来,但最鬼长的那道影子已消失。
“你。”沈盈息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一把将少年按在烛上的手扯了下来。
上官慜之的拇指和食指已被烛火灼起了一片通红,融化的蜡泪在那片红皮肤上凝固,很快由透明变得浑浊,将少年的伤痕深深掩住。
沈盈息咬牙,娇嫩的指腹猛地锉过少年指腹,暴力将那曾浑浊凝蜡弄了下去。
上官慜之任她又搓又捏,百无聊赖地垂着眼,盯着她的细白的手指翻来覆去像穿绳一样,在他手间穿梭,反复检查他的手。
似乎只被灼伤了两根手指,而且伤情不重,少年一点疼都没喊,甚而觉得指腹上痒生生的。
“上官慜之!”终于检查完毕的沈盈息发现灼伤不重,立马摔开上官慜之的手,而后一只手像白燕一样冲过来,拧住少年衣襟,咬牙切齿地对他说道:“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你再敢这样不爱惜,我就不要你了!”
上官慜之垂眉,看了眼衣襟上捏得死紧的手,再掀起眼皮,懒懒盯着沈盈息,嗤笑:“这算什么威胁?”
这不算威胁?
纪和致的视线从沈盈息脸上,慢慢落到她手中的少年脸上。
少年满脸冷恹,垂下眼去,看不见少女眼中的怒火,自然也不可能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受伤。
这个叫上官慜之的花奴,似乎在想方设法地让他面前的少女失望。
纪和致眼神一闪。
沈盈息尚未松开揪着少年衣襟的手掌,如果那少年敢抬头再看看她,就会发现少女泛白的脸色,和那双倔强地用怒火掩盖的含泪黑眸。
白衣青年将此幕纳入眼底,长眸忽而闪过一丝诡谲的怜悯。
他的怜悯自然是朝着少年的。
沈盈息这时正要说些什么,纪和致举步上前,一只手掌轻轻握住了少女绷紧的手腕。
青年温柔地握了握掌下纤细的腕骨,轻声细语地阻断了少女将要出口的言辞:“息息,饿了吗,我今晚买了淮香楼的烤鸭,还热着,不若去我房间先用些?”
沈盈息胸膛一个大起伏,她死死盯着仍旧半生不死垂眼的少年,用眼神在逼问少年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一时对青年的话未做理睬。
纪和致抿唇,静了静,又微微一笑,温热的掌心往上圈住少女的小臂。
他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息息,上官公子身上有伤,我先给他治伤,他许是疼得紧了,这才没耐心。我们不如等等,其他事情稍候再聊,好吗?”
少女僵持的手腕微松,她眼神微动,五指有松开的趋势。
纪和致见状,乌黑的长眸闪过一丝愉悦,他不急不缓地收紧自己的手掌,握住少女手腕,将她的手从少年衣襟处轻轻扯了下去。
“走吧,息息,我带你去我的房间。”
沈盈息还想再看下上官慜之,但刚转过去的脸就被一只宽大的手给扶住。
她转移视线,看向遮她视线的高大青年。
纪和致低头,温柔地弯起眸子:“别看了,先照顾好自己再去关心别人吧。”
闻言,沈盈息突然瘪起嘴,乌黑圆眸里蓦然冒出了许多委屈。
她拽下青年的手,抱在怀里,又非常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掌。
纪和致始终平和地看着她,在她握住自己的手时,便主动地用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而后反握了回去,力气不轻不重,但足够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似乎也在向少女温和地证明着,他还在陪着她。
沈盈息被他细致内敛的动作勾动,心跳了一跳,她抬头,撞进青年黝黑又沉静的眸光里。
“怎么了?”纪和致微笑着回视她。
“呜——”
少女一下没绷着,她活了十五年,向来众星捧月,任意妄为,就没碰过像上官慜之这样固执又血腥的疯子。
这么一天下来,她气过骂过,各种情绪翻天倒地地涌上心头,全赖少年那时时刻刻都在脱序的疯态。
和上官慜之相处,好像在和一柄嵌满宝石的短刃共舞,这刃还是没鞘的。
此时忽而迎上纪和致沉静又包容的目光,沈盈息好像躺进了一只长毛的大猫怀里,平稳又安全。
“阿致……”
少女呜咽地唤了一声,而后在青年怔忪之时,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怀里忽而扑进了一道温暖的、轻盈的重量,纪和致心跳重重地漏了一拍。
来不及收束的双臂呆呆地伸在半空,而怀里的脑袋任性地在他胸膛前拱来拱去。
暖绒绒的圆脑袋,丰盈的乌发顶着青年精致下颚,蹭上蹭下,像一只受了委屈亟待安慰的小兽。
纪和致缓缓回神,慢慢地将手掌搭上少女的肩膀,眼神随之落下,久久落在少女的身上。
她委屈了。
白衣青年轻轻地拍着少女纤薄后背,嗓音低沉:“乖息息,受委屈了,乖息息。”
这样哄孩子的话,纪和致许久没听过。
自爹娘惨死,他忙着为自己的生存筑起防护的墙,忙着磨刀铸剑,忙着长袖善舞地挡开一切牛鬼蛇神。
许多年了。
没曾想再听见这样柔软的话,会是从自己口中听来的。
这样的感受……似乎与儿时趴在爹娘膝上并无不同。
甚而更多了一丝贪恋。
许是因为他是安慰孩子的人,予人爱语,原来比承爱更容易满足。
纪和致黑眸微软,心底某处有什么东西,随着一句句抚慰少女的温言而慢慢消解。
……
沈盈息进入药铺后堂,这儿便是纪和致的居所了,并不十分宽敞,不过被男人打扫得十分干净。
墙上又挂着数幅写得甚好的墨宝,颇有股“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文雅。
沈盈息方才被纪和致稳定的情绪治愈,现在看见他私密的住所如此干净静雅,对他的好感更上一分。
看了会儿,沈盈息有些可惜地坐下。
纪和致性情温和安静,这样的性子固然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只可惜这春风是表面的,走过春风,是严冷的寒冬。
纪和致太冷静了。
不会为心爱姑娘的三言两语而放弃他心中的坚守。
更何况,沈盈息思虑到她也还未成为纪和致喜欢的姑娘呢,他们现在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一点逾越的余地都没有。
相比之下,上官慜之疯也就疯点吧,但他越疯,就越虚弱。
执刃危险,回报却丰。
纪和致安置好沈盈息,提起门口的药箱,便迈开沉稳的步伐朝外间走去。
沈盈息咬着筷子,望着青年颀长的背影,默默用牙尖磨了磨竹筷。
如纪和致这般温润稳重的人,竟也会露出杀伐果断的模样吗?
他如何会去修无情道的呢?
沈盈息摇了摇头,想不明白,索性决定填饱肚子为先。
桌上除了淮香楼的烤鸭,还有两盘小炒,俱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
夹起小炒细细品尝了一番,沈盈息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也太好吃了!
可这样好吃的菜品,沈盈息却从未在京城的任何一家酒楼里吃过。
……
慢慢地咽下食物,沈盈息不由想到,这该不会是纪和致自己做的罢?
他还会做饭?
想想,又不觉得惊奇了。
纪和致作为孤儿,无人照顾他,他自己一人过活当然得会做饭。
这个技能倒意外地贴合纪大夫的人设呢。
吃着热腾腾的饭菜,沈盈息享受地眯起眼,一身疲惫都在菜香中卸去了。
屋外。
纪大夫收拾好药箱,拿出伤药与干净的白布,他脸色冷漠,垂眼看着少年,口吻是医师特有的冷静漠然:“哪儿受了伤?”
上官慜之抬眸,阴冷幽黑的瞳孔像蛇一样蜇了一下面前的青年。
后者眼神无波无澜,对少年的防备与排斥视而不见,他只道:“不要浪费我的时辰,也别叫息息担心。”
听见青年口中的息息,少年眼神忽有触动,紧扣桌沿的手掌青筋暴起,似是挣扎。
半晌之后,用力至极乃至泛白的指尖兀然松了力气,血色遽然涌回,指尖垂落于身侧,红得像缀了血。
“……”
上官慜之扯下宽袍,露出瘦削但不失肌肉的上身。
纪和致的目光扫过少年上身纵横交错的可怖伤口,打眼看去只能从繁杂的色彩中寻找了一点可怜的干净完好的皮肤。
其余的地方尽是淤青猩紫血红、肉粉骨白乱糟糟的一通。
惨状如此,纪和致依旧目光沉静,像是在看一滩翻了的颜料一样无波无动,漠然得令人心惊。
他开始用薄刃刮去少年背后早已腐烂多日的血肉,待那些面积夸张的腐肉刮干净,大夫和伤者的脚下已积了一大滩浑浊的血泊。
纪和致垂眼,淡淡地看了那摊血肉后,想的竟是幸而让息息提前进去了。
这场面实是不好看。
而且她若真瞧见了,或许还会极心疼他刀下的这人,兴许心疼得落泪都未可知。
白衣青年余光瞥过少年隐忍惨白的面庞,空漠的脸忽而攒出一丝讽笑。
“纪大夫,”
寂静的室内,少年虚弱但阴冷的嗓音响起。
他侧过脸,汗湿的黑发牢牢地沾覆着雪白的颊面,黑白分明得过分,艳色惊人。
乌发雪肤下,那张红唇却血色不减,张张合合,说出的话字字沾着恶意:“纪大夫,你喜欢沈息罢,那么你现在看我很不高兴罢,如何,乘此良机,不若杀了我。”
少年说罢,鬼魅地阴笑一声,而后还甚而贴心地补充道:“放心,我会伪装成自杀的模样,你一个大夫,当然抢不过我这个疯子的手。”
上官慜之的声音越发诡秘,像从地府里钻出来的一般,阴气森森的:“这样,你的息息姑娘只伤心一会儿,便会再要投入你的怀抱了……”
“如何,好买卖啊,纪大夫。”
纪和致静了一会儿,垂眸冷淡地捏动薄刃,慢条斯理地把一块好肉卸下,他方温声道:“好买卖。但可惜,我不会在自己的医馆杀人,更不会杀自己的病人。”
少年轻嗤:“道貌岸然。”
纪和致有条不紊地收起薄刃,打开金疮药,淡声:“你想死,出了这纪得药铺,我可以送你一场好死。”
“但在你死前,满足她,包括她的一切要求。”
第26章
沈盈息侧身坐在椅上,头歪在椅背上,一手落在椅背后,另一只手勾着腰上的绿绦把玩。
纪和致进门时,见到的便是少女这般百无聊赖的模样。
见到她时,青年便下意识勾起了一抹笑容。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投注到沈盈息显得格外轻松愉悦的表情上。
白衣青年轻轻放下药箱,走到少女身前,视线从她手中的绿绦转向她的脸,“累了?”
沈盈息唔了一声,顿了下,低着头还用指尖勾缠着丝绦,静了会儿,忽而似不经意问道:“上官慜之他……怎么样呢?”
纪和致唇边笑容几不可察地淡了一点,他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凉透的浓茶,“他挺不好,不仅有严重外伤,内力也孱弱亏虚。早年被毒损坏了基本,日后再注意,或许也活不过三十。”
沈盈息立即放下把玩的绦带,扭身将手搭在桌上,她面露焦急,晃了晃纪和致一只搭在桌沿的手臂:“我见他发疯时很大的劲头呢,怎么就亏虚孱弱至此了?活不过三十,那岂不是说他只有十几年的寿命了!”
“这、和致,”少女心疼和心焦都快溢出眼中了,她有些慌张无神,不住地摇着纪和致的手臂,声声切切:“和致你有没有办法,你医术很好的,一定有办法的对吧,救救他啊,他还这样年轻……”
纪和致不动如山,沉静地看着沈盈息。
他不说话,沈盈息渐渐地明白了什么,抿起红唇,眼眶霎时也红了一圈。
纪和致温和地抚上少女的手臂,轻轻地拍了拍,“人各有命。再者,他虽短寿,但平日与常人无异,不必额外看顾,更不必为了照顾他而委屈了自己。”
话虽如此,却还是避免不了少女露出了伤心的神情。
她有些回不过神似地,眉心焦虑地皱紧,眼神半空地垂落着,娇美的脸没了闲适,看起来可怜得紧。
纪和致恪守他医师的职责,对病人的亲属轻言细语地宽慰了一番。
上身往前倾了倾,泰半身影都压在了少女眼前,他轻而易举地将眼前人泛红的眼尾和纤长浓密的眼睫纳入眼帘。
长睫之下,一口红唇紧紧抿着,透露着主人的不安。
白衣青年的视线从少女的唇移到她白了三分的脸上,伸出手,轻柔地拂开她眼前碎发,“息息这么担心上官慜之,可见待他是真的很喜欢了。”
沈盈息眼睫微颤,敛下神情:“我一个人喜欢有何用,他疯得快没人性了。人家现在就把我当成个能完成他愿望的刽子手,巴不得我的刀赶快割开他的脖子。他喜欢,也只会喜欢我手里的刀。”
这刀自然不单单指刀。
实质上,指的是沈盈息手里的权势和金钱,她这位连皇室都得礼待三分的巨豪,处置一个花楼贱奴,根本也是随手的事,一点麻烦都不会惹上身。
他们都是聪明人,谁都对此心知肚明。
纪和致听见少女用这般可怜兮兮的口吻抱怨,眼眸微沉,但笑道:“息息这样善良的姑娘,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杀人。这上官慜之真是太强人所难。”
他这样一说,沈盈息方才的义愤忽而又消散了些许,她犹豫道:“和致你说的没错。”
但她还是不会放弃上官慜之的。
即便上官慜之恶劣、疯魔、虚伪,她却还喜欢他。
轻而易举地从少女的犹豫里解读出这诸般信息,纪和致摩挲了下指尖,咬了咬牙根。
高大的青年变换了下坐姿,侧坐着正面少女,他垂眉,神情温柔,循循善诱:“息息这样喜欢他,是此人的大幸。没关系,息息,你现在可以出去看看他。或许多相处几日,他就会喜欢上你了,他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闻言,沈盈息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半垂的眼皮掀起,露出满目莹润,眼中的期待和欣喜亮得灼人,“真的吗?和致,我知道你很厉害,你医了那么多人,也见过那么多人,肯定看人很准。所以你再说一次,上官慜之会喜欢我吗,你说呀,你说我就相信你。”
人的信任是很宝贵的礼物。
可她对他的信任,居然被用在这种地方吗?
纪和致长眉轻蹙,可这是他自己酿就的局面,稍稍避开了少女无比晶亮的眼神,他垂眉用平静的声音道:“当然。”
“太好啦!”
得到肯定,少女欣悦非常地站起了身。
她乐呵呵地踱了一会儿步子,但仍旧压不下她的兴奋。
扭头一看纪和致像尊石像似地端坐椅中,忽而又冲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抱完之后,她将双臂搭在男人双肩上,俯下的脸庞在近距离下白腻得不可思议,“谢谢你和致,你果真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于是扯起唇角,对少女笑了笑道:“上官慜之方才用一个条件换了我的药钱。息息,你喜欢的这位疯子,一个月内不会求你杀他了,自然,也不会自杀。”
“哇……”沈盈息简直叹为观止。
这药这么值钱?
她可不信。
定然是纪和致踩准了上官慜之哪个弱点,叫他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明明是下了功夫才替她博取了利益,但转述时却用这样一副轻飘飘的口吻。
“真是了不起啊,纪大夫。”
望着青年温和雅致的眉眼,沈盈息感慨:“和致,如果你做了官,还不知有多少酒囊饭袋要成为你手下败将呢。”
纪和致余光扫过肩侧的少女小臂,笑了笑,“做官也没意思,勾心斗角一辈子,不过只是皇帝的棋子,倒没做乡野村夫来得自在。”
沈盈息思忖,点点头:“也是。伴君如伴虎,你看慜之,半年前还是位比亲王的世子爷,如今却……”
说罢,少女忽而收回手臂,站直了身子,“慜之……我要去看看他,和致,我先走了。”
纪和致坐在椅上,看着少女想起旁人时那喜欢又担忧的模样,神情安静。
房门打开又关闭,沈盈息的身影消失,独属于她身上的清香仍在屋内久久徘徊。
烛火幽幽,照亮青年寂寥的半张脸庞。
……
沈盈息穿过药铺后院,进入前堂的屋子,屋中的上官慜之背对着她坐在椅中,没穿上衣的上身被厚厚的白布包裹着,布上已洇出了浅浅的血色。
她推门出来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室内很清晰,沈盈息确信上官慜之听见了,但他没有回首查看,异样沉默地坐着。
他孤身坐在那儿,面前桌上的烛火不知何时已尽然灭了。
他面前没有光,所有的烛火都点在他身后,正在沈盈息身侧。
沈盈息默然,望了会儿身处孤暗的少年半晌,终于拿起身侧的灯盏,往他走去。
“慜之,别呆了,走啊,去逛夜市!”
少女玉珠相击似的动听声音骤然间击碎死寂,她那活泼青绿的身影翩跹间落到桌前,带来一身的暖光。
烛火轻轻晃动,摇曳落在少年瑞丽的面庞上,照出他深深的眼窝和纤长眼睫。
光色进一步推进,沈盈息俯身,手指捏着衣角,轻柔擦过少年额间的冷汗。
她很仔细认真地干着这关心的活计,但显然不甚熟稔,钝圆的指甲不可避免地刮过额肤,留下一道清浅的绯红印迹。
上官慜之眼睫微颤,抬起眼帘,少女干笑一声,抱歉地望着他:“呃,其实我不大会。”
上官慜之淡淡垂眼,拂开她的手,“看得出来。”
沈盈息撇嘴,将被拂开的手背到身后,而后直起腰身,口吻不大高兴:“走了,你还想住别人家啊?”
“……”上官慜之掀起眼睫看她,但也只看了一眼,而后抿紧唇站了起来。
花楼的衣裳里全是血与碎肉,脏得不行,沈盈息一脚踢开那脏衣服,收回脚发现鞋面上沾染了血迹,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身前的上官慜之便望向她的鞋面,原先干净的绣着精致暗纹的黑底绿靴上果真粘着团血污。
血污暗浊,完全破坏了锦靴的精致金贵。
沈盈息也发现自己鞋上的不完美,表情不大好,她一把拉过上官慜之的手,又是一声惊呼。
“噫——你手上怎么这么滑?”
上官慜之阴沉沉的表情忽地微动,殷红薄唇勾起一抹恶意的笑,他伸出手,慢慢地在她面前展示:“都是血哦……”
少年的手生得和他的脸一样好看,指节修长,指骨分明,现下指缝指节上都裹满了污血,简直比脏了的锦靴还不堪。
沈盈息气恼地拍下他的手:“脏死了!”
上官慜之扯出一抹讽笑,对少女的嫌弃鄙薄早有预料似地,无所谓一样收回手,而后又无所谓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
沈盈息看不见他的无所谓,她念叨着他什么时候沾上的一手血,居然还让她握手,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她越说越气,而后一把拽住上官慜之的手臂,带着他冲向耳室。
上官慜之闲适漫步,轻松地跟在小跑的少女身后,他一边随意打量着四处碰到的桌椅,一边说着风凉话:“嫌脏就别带奴出翠玉楼啊,贵、人。”
沈盈息咬牙,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又掉过了头。
一把推开耳室的门,她松开手,径直到漆黑的里面寻何物去了。
上官慜之垂下被少女甩开的手臂,自己也跟着甩了甩手腕。
动作大了些,牵扯了后背的伤口,一阵撕裂的剧痛从背后传来,他同时也感受到那包裹的白布被血更进一步浸湿了。
里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她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搞得惊天动地的。
上官慜之武功被废,什么好耳力和眼力都没了,他只能看着一团深重的黑暗里有道模糊的黑影,左右走来走去,像是翻找。
他看着这片黑暗和模糊,眼中迅速闪过什么,忽而不耐烦地啧了声,“喂,教训人还需要挑挑拣拣那么久工具吗。刚才桌上那灯盏,你拿它砸我的头,头上最容易见血了,喂……”
话还没说完,那道模糊的身影忽然冲破了黑暗,怒气冲冲地赶到他面前,两手在两边举着,动不了手,她仰起脸用气愤的眼神瞪着他:“成天到晚的就知道说些吓人的话,你除了会说这些,还会不会说人话了?”
上官慜之嗤笑,眼神从她右手一个葫芦瓢和左手一个葫芦瓢掠过。
沈盈息注意到他的视线,把两个葫芦瓢敲得啪啪响,“再看,小心真敲你哦。”
“……那烦请加急处理,”上官慜之低头,将光洁饱满的额送到少女眼下。
“你,”沈盈息翻了个白眼,也不跟他死犟拌嘴了,她利落出了耳室,丢下命令:“跟上!”
上官慜之缓缓抬起脸,黑暗中,一双阴鸷的眸子又黑又冷。
天真无凿的贵人,和年前的他真像。
烂施什么好心。
令他恶心。
恶心得他立刻想去死。
“喂,上官慜之!跟上!”
不远处再次传来少女的声音,清脆动听,让人瞬时间想起清晨熹微的阳光和透明的空气。
上官慜之蜷了蜷手指,几息之后,抬起长腿跟了上去。
走到少女身侧,发现她拿瓢是为了舀水。
院内有一口深井,她拽着绳子,提了半桶井水上来。
沈盈息把两只手葫芦瓢扔进水桶,分别用瓢舀了点井水出来。
她两手拿着盛水的瓢,转身看见上官慜之直直地站在院门口,不由小心地轻声唤道:“快来快来。”
上官慜之缓动身形,望着少女小心谨慎地回望,像提防谁出现似地,黑瞳里迅速闪过一丝迷惑。
走到她面前,她一把将瓢顶上他胸膛,“拿手接着,欸欸,别用你那只脏手啊!”
上官慜之唇边笑意泛冷,却依言用干净的左手接过葫芦瓢。
他唇边的笑还挂着时,唇角忽而又抵上冰凉的湿漉漉的瓢沿。
从瓢沿处溅出的井水飞上鼻尖,又滑落下唇瓣。
把瓢强硬抵上他唇瓣的少女威严地盯着他的眼睛,命令道:“快喝一口!”
上官慜之别开脸,想要侧开她的捉弄。
但侧开的脸迅速被一只冰凉柔嫩的手钳住了,沈盈息掐着他的下巴,咬唇有些焦急地道:“喝呀,马上和致该出来了!”
原来她方才防的是那白皮大夫。
上官慜之漆黑的眸幽幽地扫了眼沈盈息,后者期待地望着他。
少女眼中的光彩十分惑人,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她用这种期待又信任的眼神看别人时,很容易叫人误会她。
她的这双眼睛太轻易让人误会,自己现在是她最真心实意对待的人。
上官慜之幽黑的眼瞳缓缓流出一丝浓稠的阴暗,他移开望着沈盈息的视线,为尽快远离她,便漠然垂首,抿了口瓢中的冷水。
他一抿完,沈盈息当即十分欣悦地笑起来。
她不说什么,把她手里的瓢扔回了水桶,而后双手搭上他的手臂,俯首从他手中的瓢口里饮了口井水。
待饮完,她眼中晶亮更甚,简直像凡间里亮起了两颗星。
上官慜之目光迅速从她濡湿的红唇处掠过,他如被针扎了似地扔开瓢,别过脸阴冷道:“你做什么?”
“行礼呀!”少女雀跃,她嘻嘻笑,背手踱步,志得意满:“星月有证,你我方才已算行了合卺礼了,你我如今是正经的夫妻了!”
“你、你说什么?”少年昳丽面孔遽然掠过一丝愕然。
沈盈息靠近,他竟不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她不恼,抬起手掌轻挑地拍了拍少年‘花容失色’的面孔,“别装糊涂啦,慜将军可是最聪慧的人了,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
她说罢,骄傲地仰起下巴,“喏,这下你该信了我是喜欢你的吧。好了夫君,我们回家吧,今晚可不能住别人家里。”
第27章
沈盈息很难理解此刻的场景。
葫芦瓢被丢进水桶的水声沉浮了一阵,在和另一只瓢的碰撞中逐渐消失。
月色惨白,简直带着几丝疯癫。
月光之下的黑发少年近在咫尺,但那双眼里的空漠却叫人觉得离他很远很远,或者说,让人觉得他已不在人世了。
上身裹着的洇血白布是他的丧服,他盯着沈盈息时,像看着死人。
他现在或许看谁都像看死人,因为他现在根本也不像个活人。
他紧紧盯着她,与其说是在判断她所谓的喜欢是真是假,不如说他是在从她身上找,找能和他归为同类的地方。
一点疯狂、一点绝望、一点痛苦……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和现在的他有相似之处的、能和他归为同类的。
——但是没有。
因为向来就没有。
当然,如果他不是翠玉楼的敏心,一年前、不、获罪前,他们能相遇的话,那就有了。
很多的相似之处。
天真、肆意、与生俱来的高傲和自信。
沈盈息被上官慜之这样紧盯着,搭在他小臂上的手不由颤了下,双脚更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她只退了一小步。
甚至没离开他影子的范围。
但少年黑沉的眼珠忽而动了下。
视线从少女初露恐惧的眼神,移到她后退防备的姿势上。
“……”
“这是喜欢?”
上官慜之眼神嘲讽,声音喑哑冰冷,如同从深渊里螺旋上来的一阵阴风。
沈盈息哽了下,“你、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如果说之前的上官慜之是个疯子,那到底也是个活疯子。
现在的上官慜之倒没疯癫,但却露出了一脸死相。
像是死了几十年的老鬼爬上人间,阴沉着一张青白脸孔,盯着人像盯着自己还完好无损的尸骸。
活人死相,比死人本身更可怖。
更何况还用这种充满粘稠占有欲的阴暗眼神,死死盯着活人。
被上官慜之看了小半会儿,沈盈息望着他黑黝黝的眼珠,像堕入了一潭无光的池底,阴冷又潮湿。
“你怎么、一直看着我?”沈盈息收回手,抱着手臂,迅速地瞥了眼上官慜之,而后又收回视线,盯着脚面:“怪渗人的。”
寂静月银中,只听少年低低地嗤笑一声。
沈盈息扭过脸,欲命令他别这样。
可鼻尖忽而扑来一阵阴风,上官慜之遽然跨开长腿,结实冰冷的手掌下一秒攥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脸颊,强迫她抬起头,只能看着他。
“这就是你的选择?”
少年红唇微启,冰冷的吐息如蛇信般游离到面庞上。
沈盈息被捏住脸颊,说话有些含糊,“你放、开。”
上官慜之侧了侧脸颊,歪着脸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眼眸里蕴含着她根本不会明白的暗色。
他俯下脸,鼻尖触着她的,如此亲密无间的触碰,少年却用比对陌生人还冷漠的声音道:“你以为你,沈息,能担得起你做出的每个选择吗?”
“别太自负了。”
“……上官慜之……”少女被掐着脸,被迫看着面前少年可怕的神情,她眼底的害怕更为明显,一汪泪光极快地浮出黑眸。
冰凉的指腹忽而触到了一点异样的湿润,少女温热的泪水滑落指尖,濡湿了指腹上干涸的血迹。
十指连心,上官慜之迅速扯开手掌,好似动作一快,就能忽略那滴泪落在手上的灼心感一般。
他撤开手的同时,侧过脸刻意避开看她的眼神。
少年攥紧被泪滴落的指尖,指甲深深地顶着手心,一脸森寒。
上过战场,踏过尸山血海,一脸寒意的少年浑身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沈盈息抽噎了一声,透过泪蒙蒙的视线瞟了眼煞气四溢的上官慜之,抹了抹泪,转过身又从木桶里拿出葫芦瓢。
她拿着盛了水的葫芦瓢,走到少年面前。
纤细的手腕捧着瓢,抬起手臂,少女用含着微微哭腔的嗓音发号施令:“脏死了,洗手!”
……
上官慜之侧眸看向沈盈息,看见她水洗过清澄又柔软的黑眸时,紧握的拳头猝不及防地一松。
沈盈息见他不理,一言不发地扯过他紧绷的小臂,才发现他握着拳,又甩了甩他的手腕,“把手张开。”
听着她闷声的、还带着几分哭音的命令,上官慜之抿唇。
少女于是抓住少年松开的手,将他的手迅速浸入水中,让水略微化开了他手上干涸的血污后,又迅速地带着他的手撤出水瓢。
交握的双手迅速离开瓢面时,带起一连串的水珠,水珠从瓢沿处滴落至地,落入月色之中,恰如银珠飞泄,带着支离破碎的美感。
沈盈息兀然间扔掉浅红的水瓢,而后强硬地把自己干净的五指塞入少年没洗干净、还被水染得更脏的血手指缝中。
上官慜之感受到少女用了极大的力气,近乎用绞的动作与他十指相扣。
她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仰头,看着过高的他倔强道:“我能!我怎么不能,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你没有证据说我……不能……”
她说着说着,乌黑的眸子里骤然间就起了水雾,水雾凝成水珠,一滴滴从漂亮的眼中滚落。
月色清斐,照在少女的泪眼上,清晰地照出了她如雨湿蝶翼的长睫、蝶翼下晶莹清透的宝石似的眼珠和如花晕绯红的眼尾。
雨中海棠、月中海棠。
十二分的清美。
上官慜之看着少女越说越委屈,她哭着举起和他交缠着的双手,“你的手脏死了!”
说罢,她松开手,把掌心摊开面对他,又哭着说:“好了,我的手现在和你一样脏了,上官慜之,你满意了吧!?”
上官慜之看见少女手心的血污时,瞳仁猛地紧缩起来。
他神经质地颤了下眼珠,僵硬地看着沈盈息哭得湿润的脸,红唇惘然张启,却只发出了几个不成音节的单音。
这不算完,沈盈息用力收回手,再次捡起他摔到腿侧的脏手,再再次用近乎“绞”的动作与他十指相扣,她倏然握着他的手转身,又气又哭背对着他嚷道:“可我不满意!我们为什么要这样脏,我给我们打了水的!”
她一连说了三次我们。
上官慜之怔然间,忽地感到自己的手浸入了冷水之中。
少女带着他把手摔进木桶里,粗暴地洗刷着他们两人的手,一遍遍仔仔细细地洗刷着,血污很快将木桶里的水染红。
两个少年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早已干净无比,可沈盈息还在洗着,她搓着他的指腹、关节、手背,搓得他手背泛红、手指通红。
如果他不阻止,她或许能把双方的手都洗破皮。
上官慜之按住沈盈息的手腕,哑声道:“够了。”
“够了?”沈盈息咬唇,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瞪了他,“怎么就够了?你不是嫌自己脏吗!不是你觉得不够吗?”
她低下头,语气凶狠,“上官慜之,你也就这点伎俩是么?吓我,想把我吓跑,你以为我是胆小鬼,你以为我会轻易认输,你以为你天生该死,你以为别人都盼着你死,你以为你以为……你怎么这么多自以为是!?”
沈盈息语气越来越急,说到最后,她怒得很,一把甩开他的手,拾起地上的葫芦瓢胡乱砸向他。
葫芦砸到身上发出沉闷的响,轻飘飘的瓢,一点伤害性都没有。
即便如此,上官慜之却还是发觉了少女下意识地僵硬了一瞬。
她在紧张他。
即便只是一只小小的瓢砸到他身上。
她亦然紧张他。
上官慜之的喉咙突然间干涸无比,他几乎尝到了血腥味,不知是哪儿出了血,似乎是咬得过紧的舌根,又似乎是喉道连接的更深的胸膛深处。
他的心好像被砸出了个大洞。
血糊糊地响着大风。
“……沈息……”
沈盈息抹了把泪,气哼哼又别扭地走近,“干嘛,砸疼了吧。活该,谁、谁叫你不听我的话,哪儿疼,我……”
给你看看……
沈盈息被一把巨力扯入怀中,少年的怀抱宽阔又冰凉,还硬邦邦地挤着她的脸。
上官慜之抱着她,蓦然将一颗毛茸茸的头颅埋进她颈侧,他高挺的鼻梁也凉凉的,戳着她温软的颈肉。
沈盈息愣了下,省过神,抿起唇。
双手被圈在少年胸前,动弹不得,便只好用白嫩的脸颊蹭了蹭少年的胸膛,“喂,我刚才……”
“对不起。”
沈盈息缓缓睁大双眼,“什么?你说什么?”
上官慜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少女融入骨血,他深深地埋在少女的颈侧,闻着她身上温暖的清香,重复地、低声道:“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是上官慜之誓死不屈的印象太深,沈盈息乍然听到他说对不起,一时间竟有些疑惑。
她险些想追问他发生了什么,想像研究更新的剑法一样研究更新了一遍的上官慜之。
但她及时住嘴,沉默了一会儿,按捺下心中的探索欲,闷闷地嗯了声。
“回家吧,慜之。”
少年秀挺的身子一顿,过了会儿,有些生疏而显得格外干涩的回答声方响起:“家……你的家。”
沈盈息推开少年,抬眼望着他,“我们的。”
上官慜之的指尖颤了颤,“沈息,你当真不是在骗我?”、
少年低眸看来,极深极黑的眼瞳里弥漫着她看不懂的浓郁情绪。
沈盈息移开眼神,沉思了片刻,而后抬起头,回望少年阴暗到极致甚而显得几分崩溃的视线,认真道:“至少在我死前,我不骗你。”
爱他,就像爱自己还没学过的剑谱。
她很认真,从不懈怠的。
而且她也很信守承诺。
少年的心忽而因沈盈息的一句话溃然失守了。
一直以来的疯狂、阴沉、恐怖,在她三番两次的反击和坚守下,迅速地败逃。
慜将军没打过这么难又这么简单的仗。
十七岁的少年久经沙场,但在情场上还是初来乍到。
昳丽至极的少年眨了眨眼,眼眶有些酸涩,感受到泪意,只能靠死死强撑才没在少女面前狼狈失控。
他忍住了泪,他以为自己在看三十二位亲人被凌迟成一片片的时候,泪已经落尽了。
原来还会有。
上官慜之咬唇,仰头止住眸中湿意,再低头,少女笑着啄了他的唇一下。
沈盈息笑着抹了抹他的眼尾:“看见你好像要哭了,可怜鬼。以后要哭的时候就亲你一下,别哭呀,我不喜欢男人掉眼泪。”
上官慜之愣了下,紧接着更用力地咬住下唇,像打仗似地把自己更失控的泪意撤了回去。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怎么能这么讨人喜欢。
沈盈息勾住他的手,“行啦,丢脸的事我们回家再做吧,慜之夫君~”
上官慜之下意识握紧少女的手,她的手温暖柔嫩,和他冰冷粗糙的手完全不一样。
可就算不一样,他们也能在一起。
“沈息,你能说说,何时喜欢我的吗?”
走出药铺,尚未入夜市范围,街道寂静,只有月光陪伴着携手前行的他们。
“唔,”右侧的少女思考了片刻,最后诚恳地摇摇头:“不知道啊。不过我知道你十三四岁就上战场了,跟着你叔叔打了很多胜仗。第一次听说你慜将军的头衔时,就觉得你的慜字很好听。”
关于上官慜之的记忆确实存在于沈盈息的凡人记忆之中。
事实上,慜将军曾做过天下所有少年的英雄。
少年默然,随着她的话回忆起那段辉煌璀璨的日子。
“十三岁。”他补充,“只是因为这个,你才喜欢我?当初在翠玉楼,你那么快就将敏心拼成……”
“对啊,”沈盈息点头,“慜字嘛,我以前比熟悉自己的名字还熟悉你的字呢。”
她思及二人初见,忽而露出个些微赧然和遗憾的笑:“就是可惜我以前没见过你,当初没认出你,不然也不会让你在翠玉楼里平白受那么多苦。”
她说的是少年背后的伤。
她还以为是这十几天受的。
上官慜之摇头,“与你无关。比起半年前初落花楼时满京官宦权贵的拳脚,这十几日还算轻松。”
轻松?
沈盈息沉默。
若真是轻松,
他们再见时,他绝不会用那般阴狠的目光盯着她。
只是正如她所说,上官慜之越疯,他就越有机可乘。
沈盈息忽而想到,上官慜之原是个多骄傲肆意的少年,他最盛名之际,五湖四海都是慜将军的拥趸。
他鲜衣怒马坐镇边疆,追逐过荒漠圆日,厮杀过熊兵虎将,虽然待人处事轻狂,但他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少年将军,再自傲也不为过。
那时上官慜之拥有一切:父母疼宠、天下爱慕、功名富贵。
他总是从容不迫,偶尔也有些淘气,但并不出格。
总的来说,如果上官王府没有起兵入宫,他如今依然会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少将军。
如今的他,却沉沦于生死之间,时常要以死了残身,当初能冲破云霄的斗志被三十二位亲人的血肉淹没得一点不剩。
亲眼看着自小疼爱自己的父母亲人被凌迟至死——
沈盈息抓紧了上官慜之的手,嗓音低落:“慜之,你有没有……想过复仇?”
兴许复仇能燃起他生存的意志?
上官慜之的脸色瞬时间虚弱了一瞬,他勉强勾了下唇:“为谁复仇?”
沈盈息有力地反扣住少年冰凉的手指,无形中给予他力量:“给亲人、给自己。”
“……”少年漂亮的脸惨笑了下,他垂首道:“上官家谋反之罪确凿,沈息,起兵那夜,是我父王亲自入宫告的秘。”
沈盈息蹙眉,这等辛密,她还不知道。
“沈息,带我去边疆的叔父,他是谋反的主谋,怎么可以呢,他和我父亲自小教导我,要我忠君为民,可是……他们又都瞒着我,整个上官家倾家谋反,我却是唯一一个被置身事外的上官家人。”
上官慜之的脸色越发白得透明,沈盈息几乎觉得他再说下去,就能当场惨死。
她想阻止,但少年忽而温和地看着她,轻声说:“叔父临刑当日,在刑场上怒骂我,他说我是蠢货,是叛徒生的蠢货。”
“所有的上官家人,他们说,我再不配是上官家人,他们死后自成一家,我被赶出家门了。”
上官慜之的眼神空洞漠然,他看着沈盈息,那眼里什么都没有,但却还剩了一丝疑惑,“沈息,我没有资格为他们复仇,可我就算有资格,我却还是不想。”
他紧紧盯着沈盈息,像溺水的人抓着水面的稻草,她的回答就是救他的稻草:“你说,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上官家复仇,我不想。”
“继续忠君报国,我不愿。”
他整日像鬼游荡在世间,他的精神和意志已被君和家撕裂成两片。
他找不到完整的身体,日日承受着撕裂的绝望与痛苦。
所以他日日想死。
第28章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上官慜之现在,其实就是个想死的废人。
可惜的是,就在身体每况日下之际,上官慜之几以为自己最多再挨几顿毒打,就能成功死掉时,有个沈息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
阴鸷漂亮的少年褪去脆弱情态,眼神阴暗复杂,盯着矮他许多的少女。
沈盈息静静地回望着他。
夜街寂静,对视无声。
良久之后,只听少女带着讽意地轻笑一声:“说这么多,你想从我的回答里听到什么?”
沉默一阵,上官慜之垂眉,“对不起。”
忽然之间像迷雾散开了。
沈盈息歪头看着少年低垂的眉眼,“好,上官慜之是个废物、烂人、叛徒、异类……你就是想从我嘴中听到这些,是么?”
上官慜之抬起头,纤长的眼睫下闪过一丝光色,他缓缓眨了下眼,眼神凝着少女,“倘若你承认……”
“我承认,”沈盈息截停了少年的话音,她冷笑道:“我当然承认,你就是这么一个蠢货。”
蠢货——
上官慜之兀然颤了下身子,少女的声音逐渐远去,耳边忽而响起的却是刑场上三十二位至亲的嘶吼,母亲的啼哭尤其突出——
“蠢货啊,你这个连自己家都不关心的蠢货啊……”
月光下的少年胸膛兀然剧烈地起伏起来,他忽而喘不过气来,窒息如鬼手般掐住了他的脖子。
炽烈的窒息感袭来,宛若有把强硬的剪刀细碎地剪断了他细弱的喉管。
瞬间喉间涌上浓郁的血腥气,喷溅的血液如洪水冲进口中、鼻中、眼中。
上官慜之的世界再次只剩下了熟悉的铁锈味。
他什么都看不见,眼尾猩红,眼前漆黑,他颤着脊背,在那方寸之地间做困兽之斗。
“蠢货慜之!”
血腥弥漫的世界里,有道清润好听又带着气急败坏的女声冲破了哀嚎、辱骂、怒恨,撷裹着湿润和清甜轻盈而至。
唇瓣上湿濡的甜吻慢慢地撤离,上官慜之的眼神缓缓清明,但却也带了一丝干净的茫然。
“你不是要……”少年喑哑的嗓音响起。
沈盈息捧着他的脸,目光缱绻,又带着一丝不明显的哀伤,“是啊,是要差点就放弃你了。”
少女话音一落,就敏锐地感受到手下的柔软脸颊绷了起来。
沈盈息将食指戳了戳少年的脸颊,“可是你看,你也舍不得我,你也很喜欢我。”
上官慜之狼狈地逃出她的手掌,“胡说。”
沈盈息落了空的手掌停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她缓缓收回了手。
她安静地看着逃避的少年,不怒不恼:“慜之,我是喜欢胡闹,但对你我还算认真。”
“你当然也喜欢我,你想对我认真的,你不要拒绝了。”
“没有!”少年兀然阴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刚才是被我骗了。”
沈盈息忽而笑了,她背手转身,沉吟半晌,又掉回头,对阴狠的少年道:“这话,你能说服得了自己吗?”
上官慜之狠狠闭了闭眼,紧接着昂起下颚,居高临下地望向少女,“我上官慜之行端立正,从不遮掩,倘若有真情,何以要推三阻四。”
趾高气昂的瑞丽少年,诚实又坦然到无所畏惧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跨坐马上的潇洒模样。
沈盈息看着上官慜之,忽而笑了笑,“慜之,你很可爱。”
“什、什么啊?”上官慜之忽而被少女的一句可爱打得褪了假面,阴暗又冷恹的眼神要落不落地看着沈盈息。
沈盈息却话锋突转,她指着不远处隐见灯光的夜市轮廓,轻声道:“上官慜之,我们现在就可以买两身红衣做婚服,补一补三拜之礼。”
“……”
上官慜之顺着少女指尖,跟着瞧见了灯色迷蒙的夜市轮廓。
他收回视线,不直接看她,“我不拐弯抹角了,沈息。”
“你就此住手,我仍旧做敏心去,你还做你的贵人。”
只是多谢她。
只是对不起。
沈盈息脸色冷下,上官慜之低着头,自然没瞧见。
“上官慜之,你是怎么想的,我心知肚明。”少女冷声道,嗓音褪去了待爱人的绵软后,竟威严得不可忽视,“你看看你现在,就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野狗,别人给你喂饭吃,你却害怕别人捡你的骨头而反咬一口。”
少年猛地震了一下,他闭起眼,死死咬唇。
沈盈息并不放过他,她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当然,死很简单,你借我的刀往脖子上磕一下,一切也就结束了。”
“可真的结束了吗?”
少女的声音近在咫尺,她的气息无孔不入,可她没有再伸来柔软温暖的手去抚摸他,即便他强撑着不去乞求拥抱的表情如此明显。
“你忘了吗……”沈盈息盯着少年覆满阴翳的脸孔,望着他眼睫的颤抖和被咬得发白的唇瓣,轻声又幽魅地道:“你就是下了地府,也没有家了。”
“别说了!”
少年突然爆发,他蓦然抬头,眉眼通红地打断了少女。
沈盈息却只是看着满面泪痕的他弯起唇,“怎么,允许你几次三番戏弄我,不允许我生气吗?”
少女的笑容随着声落而消失,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凝着复杂又冰冷的情绪。
上官慜之被她眼中的冰冷刺了一下,他咬唇,别过脸去:“我就是这种下贱的人,喜欢我是你倒霉。”
说到这儿,少年眼眸黯淡如灰烬,“你说的对,沈息,我是一只野狗,我下贱,肮脏,活不配活,死也不配死。我就该这样半死不活、行尸走肉地,受所有人的羞辱和难堪……”
“那一切可以结束了吗?”
上官慜之黯然的眸子微动,他缓慢地扭过头,看向少女,眼神迷惘,“结束,你说什么?”
沈盈息望着强撑着狠厉却又无意间露出痛苦的少年,叹息一声。
她走上前去,明知他潜意识里在期待她的触摸,但只是漠然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道:“伪装、欺骗、三番两次的套话、无休无止的拒绝……上官慜之,你不必这样,你真厌恶我,你现在告诉我,我立刻就走。”
上官慜之艰难地攒动喉结,一阵难言的沉默和难堪旋绕心间,绞得他呼吸困难。
背后的伤原先不痛,此刻却像有人用刀将伤口挑开,一刀刀重新进入肉里,剐得他疼痛难忍,额生冷汗。
他说不出话,他想像前几次一样,嗤笑她,冷斥她,拒绝她。
只是两个字——“厌恶”。
亦或只是点个头,不必出声,他完全可以就这样打发了她。
她届时定会很生气。
沈息一看就是骄傲的人,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她的骄傲。
她前两次都容忍他了,这次却是说什么也不会了。
“……我,”
少年启唇,声音喑哑不堪。
沈盈息望着他,上官慜之总是折磨他自己,他当然说不出厌恶,他却也说服不了自己接受她的喜欢。
曾经自信从容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然成了个自卑到令人嫌恶的怪物。
将上官慜之的痛苦挣扎纳入眼底,沈盈息突然明白了他在药铺中的那三声对不起。
“上官慜之,你在怕我吗?”少女抬起黑眸,干净柔润的眼神,比任何一颗夜星都明亮。
在她的对面,是垂下脖颈半陷入黑暗,低着头用黑沉沉的额发遮掩面容的昳丽少年。
上官慜之几近痛苦地呻/吟了半声,少女逼迫他看清自己的心,他却被真相击碎,他从一片残垣里张望,望见的只是她干净又分寸不让的眼睛。
他立马将剩下半声咽进血味弥漫的喉咙里,脸上浮现出一抹湿漉漉的笑。
“求你,走吧……”
沈盈息抿唇。
她原以为在院中,那个拥抱已经说明了很多,她和上官慜之既是两心相悦,缘何在一起就这样困难。
她确信上官慜之也喜欢她。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总能表达出很多。
恰如此刻,他求她离开,眼中的光湮灭浮沉,分明是想要她留下却又不敢。
只是他的脊梁骨被皇权和家族踩碎了,他做不到堂堂正正地对她告白。
他做不到的话……沈盈息浅浅地长叹一口气,救人简单,救一个人的心真累。
面对沉郁阴暗的上官慜之,她若是个普通的凡人少女,怕早被他阴暗粘稠的情绪蚕食殆尽,跟着他滑入自厌的深渊了。
可惜,她修的无情道。
难以共情他人。
“上官慜之,”沈盈息放柔了声音,走上前去,握住少年掐得血肉模糊的手,他要逃,她反手更深地拽住了他,“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你瞧,这个,”沈盈息踮起脚仰头,轻轻地含住少年柔软冰凉的唇瓣几秒,松开后,她垂下眼,望着少年湿润的红唇,低声道:“这只有夫妻才能做,我们这样做了几次?”
上官慜之颤抖地放低眼睫,颤声道:“五次。”
“乖,”少女又浅浅地从他唇上抿过,而后抚着他的下颚,道:“相濡以沫,就是夫妻。”
而后,沈盈息将少年的眼睛抬起看着她的,对视之间,少年清楚地看见了她满眼爱怜和心疼。
那让他也心疼,那让他也爱怜。
上官慜之被她这样看着,忽而不可抑制地颤起全身。
这样几近崩溃的模样和他被绑上刑场,三十二位至亲的血肉落到眼皮上的情景一致。
可他此时更难堪,他顶着心爱姑娘的视线,他感到自己重新有了自尊。
沈盈息搂住少年劲瘦的腰身,柔软温热的手掌一下下拍着他颤抖不已的、恐惧又挣扎的身体,她轻而又轻地道:“没关系慜之,一切都过去了。我喜欢你,你荣耀时我喜欢,你落魄时我亦喜欢,别怕,别怕……”
在轻柔的抚慰声中,上官慜之恍惚间像回到了儿时的家中。
他的爹娘伉俪情深,他的叔伯婶娘温柔可亲。
他们上官家是三朝贵族,权势滔天却从无一般权贵家的深宅阴私,他们家里人人相亲相爱、守望相助。
作为上官家唯一的世子,他是幸福的中心。
他是所有人的骄傲和喜欢,他上官慜之生来拥有一切。
叔父举兵犯上,父亲背叛告密,君主下令凌迟全家。
视为亲父的叔父刑场之上,骂他是家族耻辱,是天底下的第一蠢货。
真正的亲父刑场那日,也哭嚎着说:“蠢物阿慜啊,蠢货,为父若不是为了你,也不至于落到此田地啊……”
从小教导要忠诚的君父亲自下令,压他上刑场,在每一位至亲的面前,看着他们被一柄薄薄的小刃割下片片鲜肉。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三十个、第三十一个、第三十二个。
叔父、父亲、母亲、婶娘……
刮骨刀、刺耳声。
鲜腥的血淋上脸,凄厉的叫涌入耳廓。
上官慜之后来看见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具具血肉脱落的活尸。
他不明白,他是怎么成为了所有人的仇人的。
他什么都没做,一息之间,却失去了亲人和亲情,失去了地位和荣誉,失去了所有交往和友善。
“别怕、别怕……”
少女轻柔温软的安慰,如一剂清心药般洗涤去了眼前的血腥黑暗。
少年大梦初醒,感受到怀中的温热鲜活,深深地将脸埋入少女颈间,冰凉的泪水很快淌湿了少女的衣领。
沈盈息感受到一阵难以呼吸,上官慜之抱她抱得太紧了,他背上伤口沁出的血和快浸湿衣衫了却也不管不顾,只一味抱着她。
“慜之,一切过去了。”
少年先是安静地哭着,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安抚下,却终忍不住轻声地哭了出来。
沈盈息忽而好笑地,戳了戳他的腰,“乖慜之,你哭得好像一只被踢的落水狗。”
上官慜之哭得更为放肆,更甚而哭着就胡乱亲了她一口。
沈盈息明白这人现在脆弱又缺乏安全感,便任他回亲。
他是在作乱和探索,初时动作有些用力和粗鲁,可渐渐熟练之后,又甚是温柔起来,他舔了舔落到她唇角的泪水,捧起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嗓音闷闷地带着哭音:“你怎么这么喜欢我,你怎么能这么喜欢我?”
沈盈息笑了笑,“我们差不多浪费了一整天,只是在问为什么。”
她拉起他的手贴上心口,“每次见到你,心都会跳得很快,你如果不相信我说的,那么请相信你感受到的。”
少年白得半透明的脸泛起一丝红晕,他的心也鼓跳如雷,比掌心所感受到的心跳还要剧烈失控。
“好了,我相信了!”
他遽然收回手,忽地又顿了顿,盯着少女道:“沈息,我想活。”
沈盈息愣了下,她握住上官慜之的手,“那真是再好不过,你不是因为纪大夫才……”
上官慜之抿唇,“我那是为死而活。”
“那现在呢?”
“为你而活。”
其实怎么爱一个人,沈盈息也不懂。
只是在看见上官慜之原先由颓败阴暗、满口谎话的少年,变成现在能直视她的眼睛,承诺为她而活的正常人。
她怔然片刻,继而笑了。
果然,爱人像练剑,只要坚持,其实不难。
而因她的坚持,上官慜之这般死志坚决的人也能面对恐惧、重塑自尊,沈盈息抚了抚少年柔嫩的脸颊,眼神温和。
“行了,我们去逛夜市吧。”
少年挽起少女的手,轻声:“听你的。”
“咦,只不过我还是想问,你在药铺里分明也主动抱住了我,为何出来不多久又……?”
上官慜之抿唇,但不再遮掩,“我第一次对旁人说他们。”
沈盈息了然。
像上官慜之这样惨烈的过去,一旦主动谈及便是他交心的开始。
虽然过程有些不愉快,但结果总归是好的,沈盈息握紧少年的手,“做得好,夫妻之间本就该坦诚相待。经历此事,你的心结也会慢慢解开的。”
上官慜之忍不住低眉,专注地望着少女坚信的面孔,“嗯,只要你在,我就能活。”
沈盈息忽而打了个寒噤,上官慜之这话听着很好听,但似乎……太言重了。
她是注定成为他亡妻的人物,沈盈息欲盖弥彰,用力点头,“嗯,只要我们夫妻同心。”
不,只要她在。
少年却没多说,他只专诚地望着沈盈息。
她在他落魄低贱时爱他,他会报答她,用他的自尊和生命。
她是他自尊和生命的根系,她在,他就活。
“……我们还是先去购置婚服吧。”
上官慜之尾指勾缠住少女的无名指,轻声:“好,听你的。”
是夜,一夜红烛,光影迷离。
第29章
红烛高照,桌上一应摆着婚庆嫁娶该有的物什:双喜剪纸、妆黛胭脂、喜服二套……
沈盈息捉着上官慜之的手,与他共持一盏红烛,好奇地望着桌上的花样。
他们两个少年,头一次成婚,又没有家中人把看着,完全自给自足,一时心中异样。
这处宅子是沈家在京城的家产之一,很小,甚而没有沈盈息的院子大,但五脏俱全,此刻做个小小婚房已足够了。
“我们先穿喜服吧?”
沈盈息扭头,看着烛光下的上官慜之,眼神期待。
上官慜之的眼神从桌上移回,他望着少女的黑眸,抿唇,“沈息,你会后悔吗?”
少年目光专注又宁静,带着空前的认真。
往日阴郁黑暗的眸子褪去颓败,焕发出一腔生机来。
即便他如今一无所有、甚而伤痕累累,仍因这一点生机而耀眼得不可思议。
沈盈息望着红烛下愈发容颜绝世的少年郎,弯了弯眸,“我要先听听你的回答。”
和她前两次笃定不后悔的回答不同,这次,她更想从他的口中听到答案。
上官慜之漂亮的长眸弯了下,“沈息,你说过你不后悔,所以没有退路了。我会奉出我的性命,消灭勾起你悔意的任何可能。”
他回答的口吻同样坚定,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然。
这和他此前凶狠阴鸷地拒绝她靠近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望着少年专诚又坚定的眼神,沈盈息模糊间想起成年体的上官慜之。
姿色昳丽的青年,墨发玉面,双眸含笑,唇边噙着勾人的笑,身姿清越。
成年后的他,更像一条艳丽的毒蛇,还是剧毒的那种,无情冷血但动人。
而少年的上官慜之,还有认真和落泪的时候,再过几年,这样的时候就再不能见了。
沈盈息抚上少年的面庞,后者立刻依恋地将脸颊蹭了蹭她的掌心,只是做着这样亲密柔软的动作,那双黑沉的眼睛却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少女。
沈盈息动作一滞,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慜之,我到死,都不会离开你的。”她笑了笑,错开话题,“我们还是先穿喜服吧,一定很好看。”
少年一把按住要从脸上退去的葱尖,迎着少女疑惑的眼神,他捉着她的手抵至唇间,垂眼珍重地吻了吻她的指尖。
“沈息,你弄错了,是我至死……不会离开你的。”
随着上官慜之的一个吻,指尖登时漫起一阵酥麻的痒意,沈盈息蜷了蜷指尖,没有立时收回手,而用另一只手摸了下少年低下的头,“乖慜之,我们大婚之夜就不要说这些了,先穿婚服。”
少年从乌黑的额发后抬起眼,定定地看了沈盈息一秒,蓦然笑开了,“好,当然听你的。”
沈盈息抽回手,转身将桌上的喜服塞向少年怀中,她抱着自己的那套,朝屏风后走,“我们各自换好后再见。”
上官慜之很是乖顺地嗯了一声,双手抱着喜服目视她的身影在屏风后消失。
少女换衣裳的窸窣声从里间响起,少年跟着换了喜服后,便一直定定地望着那屏风后影影绰绰的影子。
很难叫人说清他眼里的情绪算什么。
不像绮念,更不似欲念。
而是更复杂的、令人不敢直视的某种厚重至极的感情。
沈盈息换好喜服,一身红衣地走出屏风时,便见到上官慜之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眼里翻涌着的情绪看得她心头一跳。
她第一眼看过去,像是从上官慜之的眼神里看出一个疯子。
但是再眨眼,却发现那疯子很快消失,少年眼眸晶亮,又像个复活成功的人偶,望着赋予他生命的主人。
沈盈息下意识撇过眼,她被上官慜之眼里的情绪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即便是她这种修了几百年的无情道修士,都能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厚而无形的复杂情意,他自身居然还没被这种浓厚的无形之物压得粉身碎骨,简直是奇迹。
但在此之前,上官慜之从未如此直观地对她展示出这令人生惧的模样。
只是今夜成婚,放下心防,故而如此吗?
……
上官慜之张开手臂,大红的宽袖垂下,袖角精致繁复的勾线在烛火中折射着细小的光芒。
精致漂亮的少年两眼弯弯,展臂对着不远处的少女,宛若没看见她最初回避他的视线一般,笑道:“沈息,这身喜服很合适,你挑得真好。”
沈盈息紧了紧垂在腿侧的双手,将心头那丝怪异纳入心底,她方抬起眼,自然地看着少年,也笑道:“嗯,好看,你瞧瞧我的。”
上官慜之的眼神一经落到她身上,就不可抑制地放柔放软,他放下手臂,走上前去,低头看着沈盈息,低语轻轻:“真好,没被我吓跑,真好。”
他伸出手,指尖已探出袖口了,却只触及了沈盈息的衣角,而后便不动了。
他是想碰她,想抱她,想不顾一切地将她融进骨血里。
但他反复确认可不可以,最终还是怕触碎一汪镜花水月似地,不敢近前,只是用眼神一遍遍抚摸着少女的容颜。
上官慜之的眼神如有实质,比他的触碰更令人生怵。
沈盈息皱眉笑了下,“你又说怪话了,慜之。”
她抓住少年的手,那双冰冷宽阔的手瞬时在她手间颤了下,而后深深地缠了上来,修长的指骨密不透风地扣满了她的指缝。
沈盈息不动声色,继续牵着上官慜之往桌边走去,而后倒了两杯酒,她取了一只酒杯,用眼神示意上官慜之拿起剩下的一只。
少年捏住樽耳,遵照少女的吩咐和她交叉着手臂饮下这杯正式的合卺酒。
合卺酒合卺酒,祝愿你我天长且地久。
喝下合卺酒,沈盈息想起要拜拜堂礼。
只是她无父母,上官慜之也没有。
他们一拜了天地,而后便直接夫妻对拜。
躬身对拜之间,沈盈息和上官慜之共牵一条红绸,从红绸另一端紧紧攥着的力度里,她能隐约感受到少年身上古怪的虔诚。
他一板一眼地垂首低头,直至起身,还陷在那种礼仪完成后的满足之中。
沈盈息默然了一瞬,上官慜之忽而两眸潋滟地看向她,“沈息,天地为证,你我永不分离。”
或许只是孤寂太久了……
沈盈息牵着红绸走近少年,抬眸对他笑道:“嗯,除非死亡让你我分离。”
“不对,”少年平静地反驳了她。
沈盈息一愣。
上官慜之望着她疑惑的眼神,缠着红绸的大手慢慢抚上她的鬓发,他垂着眼皮,眼神温柔而平静,“就是死,我们也分开不了。”
“你若死在我身前,碧落黄泉,我一定找到你。”少年的声音再次放柔,在寂静的夜里竟然显得几分诡谲,“我若先死,化作幽魂厉鬼,我也会陪着你。”
“你知道的,沈息,”上官慜之冰凉的吻落在少女眼角,他又冷又软的唇瓣轻轻压着她的眼尾,轻声如水:“我是众叛亲离的孤魂,只有你喜欢我,没了你,我怎么活得下去……”
沈盈息扶住少年双肩,她下意识驳斥道:“你不是还活着呢,好好的成亲被你说得阴气森森的,可别再说了。”
上官慜之不说,他盯着她安静地微笑。
沈盈息被他笑得心底怪异又冒火,她捏住少年的脸颊,没好气地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你爱这么想就这么想好了,我不管了。”
总之她死后,上官慜之不会真的跟着她一起死。
应该不会……沈盈息望着少年看似波澜不惊又好似幽深如潭的黑眸,隐隐地从心底冒出一丝不确定。
“你喜欢我吗,慜之?”她迟疑地看着少年问道。
上官慜之似乎等着她的这个问题许久了,她的话音将落,就见少年漆黑的瞳孔都放大了些许,握住她的手,一声叠一声:“喜欢、喜欢、我一开始就……”
痴狂的少年倏然间褪去令人不安的神色,似乎看见了少女眼中的愕然和退缩,转瞬间换了一副让人亲近的、独属于少年的羞赧和柔和。
“我喜欢你,沈息。”
他终于能打破心中坚冰对她告白。
沈盈息颇受感动,拥住少年,同时在识海内轻唤系统:“上官慜之的情窍算是开了吗?”
许久不出现的系统颇有怨念地钻出识海,望着拥抱中的两人,狼崽子背毛炸起。
他对上官慜之敌意很重,但回答沈盈息的问题时很乖顺:“开了呀,仙君宝宝好厉害奥,我看这上官慜之也是不堪一击嘛。”
沈盈息将心中挥之不去的怪异道了出来:“可是,慜之这样……似乎不太正常。”
狼崽子在半空中冲刺着给了上官慜之一脚,它翻腾着滚回少女眼前,“疯子再疯都是正常的,放心吧仙君宝宝,时间一到咱死遁了就万事大吉了。”
沈盈息若有所思。
系统紧接着又咳了一声,它假装不经意地说道:“不过仙君宝宝,咱们非工作时间就不称工作称呼了奥。”
“嗯?”她颇有些不明所以。
系统前爪捂着狼吻,小声提醒:“那个慜、慜啥的啊,我们两对话的时候你就别叫这么亲密了吧……”
沈盈息默然片刻,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可提醒的。
不过这总是无关紧要的,她也就没反驳,“可以。”
狼崽子立马欢呼地放下前爪,它欺近沈盈息,狼吻不住地贴着少女脸颊,雀跃道:“但是仙君宝宝可以用亲近点的称呼叫我,毕竟我们两才是真正的朋友嘛。”
沈盈息不置可否,“你希望我唤你什么呢?”
系统忽而扭捏起来,它左爪搭着右爪,羞答答地眨眼,“天道给我编号527,虽然这个世界只有我这一个系统,不过我还是欢迎仙君宝宝叫我、叫我……”
沈盈息做了决策:“二七好了。”
狼崽子啊了一声,“这么随便啊……”
“阿七,”沈盈息觉着上官慜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一心二用,揽在她腰间的手正在不自觉地收紧,她不由敛下温和,颇为严肃地对系统道:“行了阿七,我还在工作,你赶快回识海。”
狼崽子哼唧一声,“阿七就阿七。”
说罢,带着一点诡异的满足消失了。
“茶水时间”结束,沈盈息安抚性地抱紧了被她冷落的少年,感受到上官慜之渐渐放松的身体后,她跟着松了口气。
自他们二人互诉衷肠后,上官慜之便愈发敏感了。
很难解释他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惨剧的遗症。
这三个月一过,也不知这病是加重还是能治愈。
沈盈息拍了拍少年的脊背,抚了抚上官慜之肌肉结实的后背,不由感叹了声:“慜之,你身体锻炼得不错。”
应该能活挺久的。
能挺到灵根觉醒的那一日。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嗯。”
沈盈息抬首,望见什么,笑着捏了捏少年发红的耳根,“至于的吗?一点点夸奖都不好意思啦?怎么和……”
——纪老板一样。
少女后知后觉地停下,她转而亲了下上官慜之的脸颊,成功转换了话题,引得少年暗沉的眸暗了又亮,眼中光色惑人。
沈盈息瞧着心喜,有种把将死的花重新养活的成就感。
她喜爱地啄了啄少年抿紧的唇瓣,将自己的体温渡给他,让他那具常年冰凉的身子也跟着暖和起来。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少年抱着她,带着那段二人共同牵过的红绸,红烛高照,烛芯哔哔啵啵地烧得热烈。
他近乎疯狂地讨好她,那样倾覆一切的喜欢让沈盈息险些承受不住。
眼角洇出红晕,手推阻着少年,触了一指尖的鲜血方又惊了下,想起他一身的伤。
再难以承接之际,只是无措地伸出推却的手,却不知放在哪儿。
上官慜之将一切纳入眼底,胸膛深处溢出一道低笑,他自此便狡猾起来,用受伤的地方迎合她拒绝的指尖,让她哭笑不得地后退,再低声斥他:“上官慜之,你又发疯了不成!”
他弯起眉眼,舔舐干净她指尖的血,将红绸轻轻覆上她的眼,低语缠绵:“息息也喜欢的吧,息息也很喜欢我的,息息明明这样喜欢……”
沈盈息带着鼻音骂他:“你真是疯了。”
第30章
正是午间,阳光白耀,树影斑驳。
沈盈息拥被侧身,恍惚间听到一声低笑。
迷惘睁眼,眼前便覆上了一层阴翳。
一阵干净暖香包围住了她,是独属于上官慜之身上的味道。
少年俯下身,拥着她的肩吻了吻她的唇角,“息息,天亮了。”
“唔,慜之,”沈盈息仍闭着眼,翻了个身平躺在床上,少女的脸雪白而莹润,一口红唇微启,出声微沙:“你什么时候醒的?”
上官慜之撑着臂,垂头看着拥被假寐的少女,“没睡,一直等着你醒呢。”
闻言,沈盈息愣了一秒,反应过来后立刻清醒了。
她歪过脸,惊诧地望着上方的少年:“你、你不累?”
“一点也不,”少年望着他貌美善良的妻,黑眸微弯,俯身微笑,在那双瞪圆了的吃惊双眸上落了一吻。
“饿了吗?我买了饭。”
沈盈息撑起身子,发了下呆,而后扭过脸,对上少年笑吟吟的面孔。
一觉醒来有如此美色在侧,着实令人心悦。
只是想到这美人体力惊人、一夜未睡仍旧精力充沛,沈盈息心下迟疑,紧接着伸出手,扯了下上官慜之的笑脸。
脸颊很软,也依旧很冷。
少女顿了下,道:“上官慜之,你这不是回光返照吧?”
上官慜之勾起唇,耸了耸肩,“也许是呢,息息这下真是亏了。”
“呸,”沈盈息立刻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无声地撇了撇嘴,她扭头寻外裳。
“喏,”一只劲瘦的手腕探过来,宽大的手掌上躺着一方锦衣,叠得方正整齐,正是她的外裳。
“咦,我还以为你也衣来伸手呢,”沈盈息摸了摸少年掌上的衣裳,真是叠得很整齐,平整得像熨过一般。
上官慜之趁着她惊奇摸衣裳,搓了把少女矮下的头,刚起床她的头发有些蓬,被他搓了一把便立刻炸了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落在少女蓬起的秀发上,勾勒出毛茸茸的金光。
少年垂眸,视野中只剩下浑身沐金的姑娘。
沈盈息“啪”地一声拍来他作乱的手,抬脸有些瞪眼,“动手动脚的,你没有事干,就把旁的衣裳也叠好了去。”
上官慜之手背被打了一巴掌,将被打红的手背放到唇下,吮了吮上面的红痕。
将唇瓣贴着手背,他挑起眼,笑眼从下至上看着炸毛的少女,“息姑娘的命令自然误不了,只是哪有长工只干活不吃饭的。息姑娘要我这个长工做事之前,是不是也该给点奖励?”
沈盈息掀开被褥,穿着单薄里衣坐至床沿,闻言觑了眼少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神里隐隐透出侵略性,表情是镇定地、带笑的,可在镇定的表象下,那通红的耳朵怎么也遮掩不住。
昨夜红烛尽灭,只能感受到对方湿濡有力的手掌,控制着又托举着她,力气跟用不完一样。
本以为黑暗里,少年的表情也是跟他的动作一样失控。
却原来是一边失控一边害羞的。
沈盈息又好笑又好气,拿起外裳穿好,回复少年的口吻还些凶,但到底带着点笑意了:“你就等着吧,长、工。”
说罢,头也不回,往梳妆台走去。
身后的少年讨奖赏不得,笑着把双臂往后一撑,视线跟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他微微偏头,发带高束的马尾滑落颈侧,净白漂亮的脸庞焕着笑意,暖融融的笑,衬得少年生机勃勃。
沈府的每处宅子都备着沈盈息的黛粉胭脂,朱钗玉簪更是一应俱全。
她抽出妆奁,拿出木梳,正歪头拢住一头乌发,便听到身后的少年走近。
“我来。”
上官慜之从她手里接过梳子,一手拢住她的头发,一手用木梳轻柔地梳理她的乌发。
少年修长的手指穿梭于秀发之间,动作细致柔和,一缕缕的秀发如流水般从指缝间留下,馥郁的发香从指尖蔓延。
沈盈息从镜中看着上官慜之,他垂眉为她梳发的神情极其温柔,半垂的长眸里柔情潋滟,宛若春水。
窗外树影随风摇晃,雀鸟欢鸣,盛烈的阳光渐渐柔和。
光明而安静的室内,只剩下少年夫妻彼此陪伴的声音。
上官慜之的动作太轻柔,舒服得简直让沈盈息发困,她闭起眼,道:“慜之,你绾好发再唤我。”
少年嗯了声,屈起手指蹭了蹭少女脸颊,示意她安心。
沈盈息于是安心小憩。
时间如水,沈盈息浸在这流动而静谧的水中,渐渐不知外间事。
待醒来,脸侧扶着一只手,眉上还生着细细痒意。
睁眼一看,原来上官慜之从妆奁里拿出了眉黛,正扶着她的脸为她描眉。
沈盈息蹭了下脸上的掌心,而后坐直了身子,望着镜中的自己。
没想到上官慜之还有一双巧手,给她绾的发清丽又出挑。
“息息真好看,”少年放下眉黛,但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动作,双手撑着木椅扶手,仰目中情意缱绻。
沈盈息弯眼,笑眯眯俯视着上官慜之,“慜之的手真巧,我倒是好奇,你都是从哪儿学的这手描眉绾发的本事呢?”
上官慜之眼皮微落,他立时寻到少女的手握紧,而后道:“我娘教的,她总说学本事要学全。不仅要会建功立业,还得会讨好心爱的女子。”
沈盈息抿唇,正要说话,上官慜之却已抬眼,笑着起身,“息息生得真是好看,我们再添一道口脂就点睛收工了。”
说吧,少年折身取出装口脂的袖珍瓷碟,用指腹蘸取一点,转身勾起少女下巴,沾着胭膏的指腹点上少女唇瓣。
将殷红的胭膏涂匀了,少女原就饱满红润的唇瓣更显鲜艳欲滴。
上官慜之缓缓收手,目光落在那抹红唇上几秒,他的视线从唇滑向少女的眼睛。
“息息喜欢我吗?”
沈盈息一怔,不明所以,但答道:“如若不喜欢,我们昨夜的拜堂又算什么?”
她提及拜堂,上官慜之黑沉沉的眸子便闪出几丝愉悦,“是的,息息喜欢我。”
沈盈息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却忽而被少年捧住脸颊,还没来得及讲话,上官慜之几个连续的吻就落到了唇上。
她的口脂也就分了一半给他。
少年亲了她几口心满意足,直起身勾着红艳艳的薄唇,逆光望着少女,笑了起来:“真好,这世上还有你喜欢我,还有你在。”
上官慜之笑着笑着,手指勾起沈盈息的手,突然把她拉着站起来。
沈盈息倏然站起,身形不稳,一双长臂很快拥住了她,稳住了她的身形。
少年的胸膛宽阔而结实,沈盈息甫一被拉入他的怀抱,就嗅到了他身上独特的暖香。
“真怪,”她对此早有疑惑,此刻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少年,问道:“你摸着这样冷冰冰的,怎么闻起来却是暖的?”
上官慜之将她的手紧紧地贴向自己的脸颊,他歪了歪头,将冰凉的脸颊贴紧少女温热的掌心,闭眸间喉中低笑,“就是怪了,够怪,息息就记得我越久点。”
沈盈息觉得上官慜之这话有歧义。
她也不是什么善忘的主,如何能记不住他。
只不过他有一点是正确的,“上官慜之,你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上官慜之微微笑,垂下的眼睫里闪过一丝幽暗,“这就对了,我就是希望息息一辈子记着我。”
“无论是生,还是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