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 周日到了。
谢茉将才在楼下和章明月闲话,来了通找章主任的电话,她便自己上楼回房换衣服。
打开立式衣柜, 适合夏季的衣服整齐挂着,纯白的、碎花的、水蓝的、浅红的短袖衬衫, 裤子则都是黑、蓝两色, 最吸引谢茉眼球的当属衣柜中央那一竖排半袖连衣裙, 现在叫布拉吉,是从苏·联传过来的衣裳样式,最受年轻女性青睐。
这些衣服的材质多为的确良。
“的确良”在这个年代代表着时尚和潮流,它色彩艳丽丰富, 和棉布多染黑、灰、蓝等暗色系颜色相比,具有更强烈的视觉冲击,因而这种不会起皱, 色彩还显眼的布料便成为人们追捧的“紧俏货”。
谢茉拨拉翻看, 指腹搓揉布料, 十几条布拉吉材质都是的确良, 她从中选了条红白格子的方领布拉吉。
谢茉其实更爱穿透气的棉布,但的确良早在九十年代便被淹没在社会发展的浪潮里, 她对的确良的了解都来自网络小说, 而今她逆流历史五十多年, 穿上的确良做的布拉吉去和一个七十年代的“老古董”相亲, 微妙的恰如其分。
穿上后, 她照照镜子,活泼靓丽, 又不失文静清婉。
这个身体刚满二十岁,青春朝气, 满脸胶原蛋白,前世的她却早已大学毕业,挨了几年社会的毒打,不知不觉间便丢掉了这份血气蓬勃。
此时,谢茉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重拾年轻,情不自禁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嘟、嘟、嘟”三声敲门后,章明月开门进来。
她视线来回打量着谢茉,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笑着说:“这身穿着真好看。”
谢茉转了个圈圈,臭美兮兮:“不是人把衣裳衬得更好看么?”
“那是,茉茉穿什么都好看。”章明月笑容更盛,“也不瞧瞧是谁的闺女。”
谢茉笑倒在她肩头。
“来这边坐下,妈妈给你梳两条又美又顺的麻花辫。”
章明月把谢茉按在镜子前,虚拢着她头发用梳子梳理顺滑,再着梳柄轻划后脑勺,长发便被一分为二,她又握住其中一半头发一分为三,然后麻利地交叉编织起来,匀称黑亮的麻花辫逐渐成型。剩余的一半头发,她如法炮制。
谢茉特别享受她动作轻柔地抚弄她头发的感觉,跟按摩似的,不自觉放松。
前后不超十分钟,她正意犹未尽,便听章明月说:“刚才的电话是赵新路他爸,机械厂厂长赵光耀打来的。”
谢茉蹙眉问:“他说什么?”
章明月口气很淡地说:“赵新路前天被带回公安局后就一直拘押着,赵厂长说他昨夜才接到消息,着急忙慌地连夜从外省回来,刚在公安同志那里了解了情况,便打电话来致歉,顺便还探了探我口风,看咱们能不能通融通融放过赵新路这一回。”
“这个歉致得真够顺便的,保人不成,才记起苦主。”谢茉哼笑,“他是不是还拿家里老人当借口?”
“嗯,让你猜着了。”章明月挑眉,笑得愉悦,“说赵新路从小在爷爷奶奶跟前长大,一天都没分开过,如今三天不见人影,俩老人已经绝食两天了。”
谢茉冷嗤,真没新意。
她都能大致猜到还说了些什么,不外乎赵新路孩子脾性,没坏心,就是贪玩,大人别跟他一个孩子一般见识,这次放回家后一定好好收拾管教。
放在几十年后,一些“熊”家长还在用这一套说辞给闯祸的熊孩子开脱。
嗯……赵新路也只是一个没坏心思的、二十三岁的孩子罢了。
不对,还是巨婴更合适,婴儿的内心才是真正纯净无垢。
“用老人绝食来道德绑架?”谢茉嗤笑,“这可不是谁惨谁有理的事,有明确的办事章程。”
“所以,他话说一半我就打断了。”章明月笑吟吟,“上了年纪的人连续两天食欲不振可不敢轻忽大意,得去医院仔细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身体哪里生了毛病。”
谢茉“啧”了一声,立马给章女士献上个大拇指。
响鼓不用重锤敲,都是场面人,赵厂长倘若装傻继续纠缠,那便是不识趣,要撕破脸的。
“公安局那边有没有进展?赵新路不提,其余三个混混仍旧咬死临时起意不改口?”谢茉问。
章明月抬手拍上谢茉的肩膀安抚地捏捏。
“还是那句话,这事有妈妈看着,别担心。”章明月看了眼时间,撩起眼皮,“时间差不多了。”
近些日子,她真切感受到闺女的成长,因而很多事都不再瞒她,这是对闺女的信任,也是爱护,然则有些麻烦让现在的她去处理还为时尚早,她在一旁观摩领悟即可。
听罢,谢茉姑且将这事丢开,顺势垂眼看向手腕,三点二十分,确实该出门了。
谢茉拎上一早挂在衣架上的米色编织单肩包便和章明月一道出了房门。
包包是用细绳手工编织的,带有内衬,和前世某大牌的当季新品类似,所以说时尚是个圈。
谢茉这一身放后世便是清新文艺风穿搭。
她挺满意,俩麻花辫一甩,脚步轻快地踩下楼梯。
“紧不紧张?要不要妈妈陪你去?”章明月送她到院门口。
才刚刚暗嘲赵新路巨婴,谢茉大手一挥表示不需要。
叮嘱的话零零碎碎说了不少,章明月这会儿也不再絮叨,省得给谢茉制造焦灼。
约定的公园离市委家属大院不远,骑车只需要一刻钟。
今儿,天朗气清,天穹如同一张蔚蓝的纸,寥落几笔白白的云,风一吹,便缓缓游动,慵懒且闲适,地上的谢茉同样因拂面的阵阵清风倍感惬意。
已向西偏斜的日头将树荫拉得老长,谢茉骑行在浓阴里,不时与抖起的风丝擦身,因而到达目的地时仍然一身清爽。
公园入园口有一个自行车棚,由一位独臂老大爷看守,瞧大爷笔挺的站姿,虽破旧但整洁的穿着,射过来的眼神炯炯锐利,谢茉猜想这当是一位在战场上流过血汗的老兵,一位将健全的身体奉献给祖国和人民的无名英雄。
正是无名英雄们默默地负重前行,才有了今朝的岁月静好。
他们值得最大的敬意。
谢茉错开视线,把自行车推进车棚停好:“劳烦您。”
老大爷只淡淡点了点头。
礼貌且简短地道谢完,谢茉便走开了。她不敢贸然上前攀谈,搅人清净。
不过,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和另一位战斗英雄进行一场关乎未来的谈话。
公园面积挺大,谢茉却没闲逛的兴致,找到约定的地点,她便把包搁到身后的长椅上,往前踱两步静立在湖畔吹风赏景。
谢茉一贯不耐等人,可这一回却是她有意为之。
天气渐热,谢茉不能接受自己以一副汗气腾腾的狼狈模样出现在卫明诚眼前,无关讨好,她只是不愿给别人留下难堪的第一印象,而第一印象往往定格了他人对你的感知和评判。
奶奶常常把“要给别人留个好的第一印象”挂在嘴边教导她,让她养成特殊场合注重仪表的好习惯,比如说第一天入读新学校,第一天上班,第一次当众发表演讲……等等。
她受益匪浅。
谢茉细细察看了一遍自身,只鼻头微微出了层细汗,她亦没再理会,任由微风慢慢吹干。
这会儿,虽黄昏未至,但炽白的日光已渐渐染上暖色,泛着微微的黄,均匀铺洒在眼前这一镜湖面上,一忽儿,轻风掠过,漾开的层叠波纹断裂破碎化作万千碎金浮于湖面。
对面,有一老大爷正向这片碎金里抛洒钩子,垂钓内里游来荡去的金鱼。
再近前一点,谢茉见着一对青年男女正并肩而行,这是个夫妻走在路上都不敢拉手的时代,因而这两人中间隔着一臂宽,那位男同志显然不满足,一直朝女同志歪头侧肩,悄摸摸地突破警戒距离。
谢茉惬意地轻提唇角,竟是自穿来至今,难得的放松下来。
她沉浸在怡然安适的光阴里,几乎忘却她来此的目的。
而此时,卫明诚正把吉普车停在公园门口,和媒人周芬一起踏进公园。路过车棚,看见独臂老大爷,稍稍一顿,卫明诚抬手向对方敬了个军礼。
老大爷严肃还礼。
两人视线交接两秒。
而后,老大爷便移开目光,低头擦拭起一辆自行车车筐,卫明诚亦转脸迈步跟上周芬。
前面的周芬忽然回头,踌躇道:“那个明诚啊,小姑娘家家的脸皮都薄,待会你多担待着点,主动些。”
周芬看一眼卫明诚冷峻的面孔,剩下的话都吞回肚里。
自这小伙子给自家老爷子做警卫,俩人就认识了,六七年的光景,他们还是彼此客客气气,不是她自持首长儿媳的身份拿乔,不说老爷子对卫明诚的看重爱护,只卫明诚本人的能力前程,她也不敢小觑,是他客气有礼却始终远开一步。
熟识,但不甚了解。
即便不甚了解她也明白,卫明诚骨子里自有一股傲气,他有自己的行事主张,旁人多嘴,那是指手画脚。
在此境况下,她的话只能收着说。
“嗯,您放心。”卫明诚颔首应下。
看他没一丝笑模样的脸,周芬这心怎能放下,万一场面不好看,她回头怎么跟章主任和老爷子交代啊。
谁知,等她回神追上卫明诚时,却见他正直愣愣盯着人家姑娘不放。
这一幕着实出乎周芬预料,卫明诚毕竟对这场相亲一直可有可无的样子,周芬就怕卫明诚见了人家小姑娘直接严明不婚声明,以他的性情,真说不好,万一伤了谢茉的颜面,让她下不来台,这事便不好收场了。
周芬眼珠一亮,推了推卫明诚,笑着说:“那便是谢茉了,你们年轻人更有话聊,我就不跟过去了。”
说罢,不待卫明诚回应,便悄悄走开了。
倏忽。
谢茉感受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身上,敛神,下意识回头。
视线一下子撞进一双黑沉如潭的眼瞳里,谢茉瞳孔骤缩。
旋即,她转身朝前两步,粲然一笑,说:“你好,卫明诚。”
第015章
清风乍起, 推起湖面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湖畔倒垂一株合抱粗的柳树,枝叶葳蕤,映得满阴青翠。
这青翠浓阴里, 盈盈而立一身穿红色格子裙的姑娘。
细柳如垂丝,迎风摇曳, 姑娘的红色裙摆亦随风飞扬, 两相叠合映衬, 便似她身条轻灵纤柔如柳枝。
姑娘回头,眉眼弯弯,眼神澄净明亮,湖面粼粼的波光全似揉碎在她一双明眸里。
她蕴笑的声音, 乘着风顺着热浪传过来,那份既轻且脆的音色,让他不由地想起曾悬挂于母亲窗檐下的那串风铃, 风一吹, 也会响起这般清脆悦耳的声响。
恍然间。
周遭一切景物都失去了活力和颜色, 只有眼前笑语盈盈的姑娘, 愈发鲜活灵动,独成一幅色彩秾丽的画。
卫明诚不由地前挪一步:“谢茉……同志。”
两人之间仅仅一步的距离, 谢茉需抬头仰视, 近距离见着人, 她才知道相片上的卫明诚, 或是匆匆远瞭一眼的卫明诚, 远不及此刻的卫明诚风采卓然……以及带给她的压迫感。
他比自己以往目测的还要高,一米六五的她只堪堪到他肩膀, 再加上他双开门似的肩宽,靠得这么近的情况下, 她被他完全笼罩。
她视线扫过他锋利的下颌线,平移落于他脖颈。谢茉清晰地看到有一颗汗珠顺着他劲瘦的脖颈没入扣着风纪扣的衣领。
她不自在地垂下视线,却见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在不自觉轻点着,瘦长的五指骨节微突,小麦色的手背上青筋脉络清晰显眼,随着手指的点动紧绷跳动,莫名的力量感和……一丝性张力溢出。
谢茉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后移一步,卫明诚骨相完美的面孔便全然跌进她的目光里。
极短的板寸这一最易暴露面部瑕疵的发型,偏偏让他本就出色的眉眼轮廓愈发凌厉挺拔,英挺的鼻梁,削薄的唇,不笑不语时,气势十足,极具压迫感,但却衬得他格外英武冷峻。
“是我。”谢茉答。
四目相对。
一时间,时空好似也停滞了一般。
最终,谢茉先行错开视线,抿了抿唇,轻笑道:“其实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微微顿了一下,她又纠正:“确切地说,是我第三次见你了。”
卫明诚略一扬眉,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脸。那日老首长给他照片,他随手收起,之后也没再翻出。
方才甫一见到那两条顺滑的麻花辫,他便颇觉眼熟,漆黑和鲜红的鲜明比称,正是前天傍晚高呼“抓流氓”的姑娘。
至于另两次,卫明诚思忖少时,便笃定道:“上周四清晨,市医院住院楼下;前天傍晚,护城河道旁。”
谢茉微微讶异他的敏锐反应,真挚笑道:“前天多谢你的帮助,不然就让那四个人跑了。”
卫明诚说:“不用谢。”
谢茉解释:“我当时担心你一个人应对四个青年人力有不逮,便去喊人援手,没想到等我们赶回去,你已经离开了,还把四个人一个不落的都留下了。”
说完,谢茉又不吝称赞:“你身手真厉害。”
这话不是客套的恭维,一打四对一名优秀的军人来说,应该不是问题,但一人降服并捆住四个会跑的青年男人便有相当难度。她以前看过不少警匪片,男主作为优秀的警察,在面对三四个歹徒时是抓不住所有人的,往往要上演好一番追逐戏码才可能抓住一二个。
所以,她称赞得真心真意。
哪想到,目光一直精亮坦然的卫明诚,竟不大自然地别开了视线。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又转回视线,快得让谢茉差点以为刚才出现了错觉。
“谢谢你,卫明诚同志。”谢茉视线直直地看着卫明诚的眼睛,除了表示真诚郑重,也是观察确认。
卫明诚面无异色,一贯的四平八稳地“嗯”了声:“应该的。”军人的职责便是保护人民。
谢茉还在想问他前天着急离开的原因会不会唐突冒昧。
略一停顿,卫明诚似感受到她的疑问纠结,已经解释了:“战友父亲住院手术,家里人农忙,只跟来了个十来岁的孩子陪护,他人小力微多处不便,我休假有空闲,每天会去和他换班照看。”
“上周碰面那次,我便是去找医生咨询相关情况。”
谢茉微笑:“嗯。”
她能听出卫明诚刚开口时有不明显的迟滞,显见这个男人平日不惯向人主动解释。而他方才反常的行为,一是表明他对自己颇有好感;二则凸显出他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固执己见的人,恰当情况下,他会灵活主动地作出相应改变,这算是一个令人惊喜的优点。
这代表,即便两人间有横跨五十多年的认知鸿沟,她和他是可以沟通,进而融洽相处的。
捎带湖水潮气的风轻拂在脸上,叫她说不出来的舒服。
谢茉笑得温温然。
她的声音低婉:“现在情况怎么样?”
“已无大碍,昨天就出院回乡了。”卫明诚说。
谢茉叹道:“那就好。”
接着她问起他的休假,以及部队的假期制度,卫明诚一一讲给她听,还说了和李青山的渊源,中间穿插几个部队里发生的趣事,而谢茉也给他说了报社光鲜响亮名头下,杂乱琐碎却生机勃勃的工作状态。
渡过最初的生涩后,两人间竟有了些熟稔的味道,自然松弛的交流,让谢茉非常舒适。
说不上是谁先抬步,仿佛自然而然地,两人肩并肩沿着湖畔走走停停。
和她所了解的这个年代的相亲不同,现在批判包办婚姻,时兴自由恋爱,具体便是找个中间人给一对青年男女介绍一下,见面后互相问问对方家庭情况、工作、工资、特长爱好、生活习惯等等,如果俩人都觉得合适,那便正是确立关系,处对象。
这里的自由恋爱便是后世的相亲。
虽说相亲的本质相同,但后世的相亲表现得世俗功利,更赤·裸,网上就有不少人吐槽相亲对象张口闭口都是房子、车子、票子。
谢茉庆幸俩人有志一同地保持体面自然。
蓦地,旁边的路口急冲出来一个撒丫飞奔的小男孩,谢茉正侧着脸津津有味地倾听卫明诚讲阅兵汇演,一个不防备,男孩直直朝她撞来,好在卫明诚眼疾手快,圈住她肩头一齐侧身躲开,待她站稳,他便迅速地收回手。
谢茉惊魂未定地抬起头,陷进那双瞳深如夜的眼眸。
“没事吧?”他沉厚的嗓音添了几丝低哑。
谢茉怔怔摇头。
视线相碰。
四周静谧。
隐秘处,却有两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浪潮呼啸汹涌。
“噗嗤。”
不远处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笑声。
这道突兀的响动打破包裹两人的无形隔膜,也惊回了谢茉的恍神。
她转头,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两人几步外的中年妇女,对上她异样暧昧的目光,谢茉翻了半晌儿记忆,才低低喊出人来:“……周姨。”
周芬的视线正好奇地瞄瞄谢茉,又瞄瞄卫明诚,来回好几次,抿住上挑的嘴唇,一脸掺杂了意外以及欣喜的微妙神情。
“嗯。茉茉饿了没?国营饭店最近新挂牌了白灼虾,都说味儿不错,可得去尝尝!”
谢茉低头瞥一眼手腕,居然五点半了,不知不觉两人竟聊了一个多小时。
她下意识拿眼去瞧卫明诚,他一双黑眸定定地看着她,说:“要不要现在就去?确实到饭点了。”
谢茉说:“……好。”
这便是她选择四点见面的原因之一了。
她虽很吃卫明诚的颜,但能否长久相处更在性格和三观。若是见面后,卫明诚的性格或观念让她接受无能,那她也会果断挥手拜拜。一个小时的交流,足以令谢茉对卫明诚跟她的适配性作出判断。
如果俩人不合适,那五点多钟要回家赶饭点是个彼此心照不宣的体面借口;如果俩人合拍,那五点多钟便又给了彼此一个继续深入了解的正当借口。而餐桌上很能体现一个人的素质修养。
之前章明月质疑四点是否太晚时,她就讲了上述原因。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她不好讲出来的小心机。
上午的温度会随着太阳的高升而高升,温度一高脸上难免出油,而再美的仙女,若满面油光颜值也要大打折扣。半下午则不同,温度会渐渐降低不说,随着太阳的西斜,光线也会转暖,有句话叫“黄昏落日看美人”,便是得益于这份天然的美颜滤镜。
这会儿的暖橙的光线漫撒在脸上,面上瞧着多出几分气血,无端便有了磨皮去瑕的效果。
“那咱们现在就走。”周芬情绪还在起伏,语气克制中夹杂着惊叹,惊叹中又带了明显的兴奋。
谢茉禁不住望向卫明诚,莞颜一笑。
卫明诚垂眼回看,沉甸甸的一双黑眸在她脸上多停顿了两秒。
瞧,效果已现。
她眼底的笑意更深。
三人走出公园,路过车棚时,老大爷正脊背挺直地端坐在方凳上编箩筐,他瞅见并肩走来的谢茉和卫明诚俩人,嘴角掀了掀,端肃的眉眼也柔和几分。简单点头致意后,谢茉进车棚推自行车,刚把车锁打开,车把手已被卫明诚攥住。
谢茉微一讶,继而错开身由他去推。
一出来,果不其然又迎上周芬暧昧的目光,这一回变本加厉,丁点不遮掩。
只见周芬眼珠一动,忽然一拍脑门,懊丧道:“我记起来了,院里的钱婶子前两说今儿下午要来家找我,我给忘了,你瞧我这记性。那现在只能你俩去吃饭,我得赶紧回去。”
编完这不圆满的慌,周芬一边上前从卫明诚手里接过自行车,一边对谢茉说:“茉茉,明诚开吉普来的,待会让他送你回家,你自行车我先骑走了,回头让明诚骑去还你,你看行不行?”
谢茉:“……行。”
她还能说不么。
让卫明诚送自行车?周阿姨是懂“借书”的妙处的。
刚走两步,周芬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忙从兜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朝谢茉与卫明诚跟前一递,说:“我这里有同事给的两张电影票,时间是明儿下午,我不得闲,就给你们俩吧。”
谢茉低头不语,卫明诚见谢茉没反对便伸手接过:“谢谢周姨。”低敛的眸子里泛起笑意。
在这样的微妙敏感的时刻,递票的人又是两人的相亲介绍人,这两张电影票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自明,他接了,就意味着他看上谢茉了。
谢茉默许,则表示可以和卫明诚进一步接触交流。
她无法接受头一回见面就确立恋爱关系,对她来说,太仓促了。
不过,这位周阿姨的套路还真多呢。
谢茉拜服。
周阿姨的目光亢奋到冒火,今天这一趟实在太值了,意犹未尽,又止不住涌出浓浓的骄傲。
她可听老爷子提过几句卫明诚休假的原因,合军区的姑娘他都没瞧中,偏偏自己一介绍一个准,让这位结婚“困难户”动了那颗钢铁般冷硬的心。
这样的功绩,她怎么可能不兴奋,不骄傲!
周芬快速跟谢茉和卫明诚道别,骑上自行车一溜烟没了影。
她还赶紧回去跟老爷子汇报呢!
“你拿着?”卫明诚朝谢茉扬了扬捏指间的电影票。
谢茉微顿,错开目光说:“你先收着。”
卫明诚颔首,将票妥善放进衬衫上口袋。
两人不再多话,登上吉普车。
不一会儿,马路上出现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碾碎一地瑰丽霞光,朝黄昏落日的尽处行去。
***
说是饭点,谢茉俩人进国营饭店时,一楼大厅七八张桌只有三桌有客。
毕竟这时下馆子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个挺奢侈的事,除非请客或发生值得庆贺的重大事件,才会咬牙来这么一趟。
菜品刻在木板上挂在柜台后的墙上,两人商量着在十几道菜里选出三荤一素,卫明诚抢先把手里的钱票递给服务员。
谢茉也没给他争,倒不是她认为男士买单天经地义,是她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跟人就账单归属而拉扯不休,她一贯奉行有来有回,这一回你请,那下回就由我请,既分明又不显生分。
这时候的十块钱能抵后世上千块,这一餐花去四块多着实是很奢侈的一餐了。
这个时代的物价让谢茉听着都感动,红烧肉一块二,酱牛肉一块八,白灼虾八毛,西红柿炒蛋一毛二,米饭两毛。
等菜端上桌,谢茉不禁感叹这时候人们的朴实。
每一道菜都用料扎实,掌勺的大师傅手上也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味道相当好。
卫明诚见谢茉吃得高兴,却始终没去碰那盘白灼虾,忖了忖,他搁下筷子伸手捏了只虾便手指翻动剥起来。
谢茉正低眼逡视餐盘,忽然一只手伸到她碗沿,旋即一只被完整剥离了外壳的大虾滑入碗底。
谢茉微愕抬眼,就见卫明诚恰又拿起一只虾在剥,他的手掌虽宽,但手指修长灵活,三两下将一只虾剥得干干净净,然后手一转放进她碗里。
会主动观察并照顾女士的男人,必须给个好评。
谢茉笑盈盈向卫明诚道谢:“谢谢……”
来不及说更多,她是察觉到什么,蓦然转头。
果然,周围三桌的客人正有意无意地偷眼打量她跟卫明诚。
厅里面积不大,桌子放得相对紧凑,隔几桌也能看清对方眉眼动作。
瞧见谢茉回望过去,稍远两桌的几人尴尬笑笑就收了目光,只隔着一张空桌的中年妇女径直对上谢茉视线,玩笑打趣:“哎呦,你对象还给你剥虾呢,小两口感情可真好,刚结婚没多久吧?结婚时间久了可没这股黏糊劲。”
谢茉:“……”
面对一张热情朴实的笑脸,即使她的问题特没边界感,谢茉也实在反感不起来。
女人该是在等人,桌面上空空荡荡,只她手边一个茶杯,此时她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嗓,接着便说起她刚结婚那会儿,她男人那是连洗脚水都乐意给她端,现在油瓶子倒了都不去扶,两口子为此掐了那些架都秃噜了一遍,包括两口子因为一双臭袜子打得头破血流,晚上一钻被窝又和好这种……带有特殊颜色的事也分享了出来,还美其名曰:“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并挤眉弄眼表示这是保持夫妻感情的不二绝招……
完了,还视线来回在她和卫明诚身上瞧,笑得意味深长,说:“你肯定明白的。”
她不明白啊。
“咳咳……”谢茉一口米饭差点呛进喉咙里。
卫明诚立马把水杯递她手里,手指蜷了蜷,到底克制住了起身替她拍背的冲动,只在谢茉接过水杯灌了一大口后,蹙眉关切问:“怎么样?要不要紧?”
谢茉脸颊咳出红晕,眼里更有泪花飚出。
察觉到卫明诚的盯视,她都不好意思看回去,只一味摇了摇头。
卫明诚却是不错眼地瞧她。
她眼帘低垂着,纤长的睫毛上挂着颗滚圆剔透的泪珠儿,像是淋了场晨间小雨的嫩芽,芽身最尖尖上那一滴泫然未落的雨珠儿。
被注视的时间有点长,谢茉以为他还在担心,轻咳一声回道:“谢谢,不要紧了。”
“啧啧。”女人语气里满是揶揄。
她倒也没坏心思,只是难得看见这么一对好相貌的小两口,不免激起她年轻的记忆,再加上本身爱说笑八卦,等人又无聊,于是话一出口就刹不住车了。
“……”谢茉怕女人抖露出更劲爆的内容,更怕她当着卫明诚的面再传授自己“御夫妙招”,笑说,“婶子,那什么……我们没结婚。”所以千万不要再无私分享他们夫妻间的亲密生活了,她替人尴尬的毛病也要犯了。
女人愣了愣,突然又一拍巴掌说:“没结婚呢?我看这男同志扒着饭眼里还不离你,必是好事将近了。”
卫明诚手上动依旧不疾不徐的,把最后一只虾剥完,瞟了一眼把头埋碗里,一副认真吃饭模样的姑娘,镇定自若道:“我在努力。”
谢茉猛然抬头飞了他一眼,被他黢黑深邃的眼睛逮个正着,视线一烫,她急急垂眼。
这猝不及防的明牌,让谢茉不知道怎么接话,或者该说点什么。
她这是被间接表白了吗?不是说这个年代的人都保守么?还是说军·人同志比较特别……特别的直接果断?
卫明诚端详几眼小姑娘绯红的耳尖,扬了扬唇角,眼底弥漫细碎的笑意。
女人等的人终于到了,她再分不出神关注谢茉俩人,两人享受了难得的清净。
两人间的气氛,尴尬中又缭绕着似有若无的暧昧。
谢茉加快挥筷的速度,专心对付卫明诚剥给她的虾肉,嗯……她只是不想浪费。
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任何浪费都是坚决不允许的。
谢茉胃口小吃得少,好在卫明诚胃口大,清空盘中所有食物。
走出饭店门口,天边已染上暮色。
谢茉面对瑰丽的晚霞,深吸一口气,身心通畅。
她刚要扭脸面向卫明诚,就听他说:“你稍等一会,我回去一下。”
谢茉点头瞧他回身又进了饭店。
她朝马路路沿走了几步,又转身仰脸瞧国营饭店的招牌,正当她努力辨认右下方的印章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
“谢茉?真的是你。”
谢茉循声看向发声处。
是袁向红和其他几个不认识的男男女女。
“怎么一个人啊。”袁向红被几人簇拥着走在最中央,显然是这群人的领头,她抱臂踱步到谢茉跟前,忽然笑眯眯地说,“咱们那么要好,我和白江河结婚组建了新家庭,怎么忍心自己的好姐妹做孤家寡人,我一早就给你寻摸合适的对象,二力——”
她朝身后一招手,便招来一个高高壮壮,面相凶狠的青年。袁向红拍着这名叫二力的青年的粗壮手臂,热情笑道:“你看二力怎么样?他可是经过我精挑细选的。”还着重强调了“精挑细选”四个字。
那表情,那动作,特别有影视剧里妈妈桑那味。
谢茉唇角含冷意,送上门的脸不打白不打。
第016章
袁向红这两天正因谢茉气不顺。
外头这两天盛传谢茉作为她跟白江河的媒人, 他们俩人结婚时却把人落下了,话里话外透着责怪,觉得俩人“过河拆桥”、“吃水忘了挖井人”, 这话她听了虽然会不痛快,可不至于大动肝火, 但昨天她一个心腹跟班却躲躲闪闪地告诉她, 有些对她极不利的揣测正暗搓搓发酵。
在她一再逼问下, 终于从跟班口中拼凑出事情原貌。
原来上一则“过河拆桥”的流言传开后,有好事者提出个问题,大概意思是不管是相貌性情还是家庭工作,谢茉都强出她不止一头, 为什么白江河偏偏和她谈对象,除非白江河眼盲,或是她使了手段逼迫白江河就范, 白江河是个有目共睹的正常男人, 那么答案只剩后一个, 由此得出, 她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仗义, 不仁义, 心狠手黑……
接连几盆脏水结结实实泼她身上, 黄泥沾身似的, 她刮都刮不掉, 而谢茉呢?
谢茉被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传言, 白江河之所以让谢茉递东西给她,是因为白江河对谢茉余情未了, 便找了这么个由头去见心上人,有她作为遮掩,谢茉也没猜疑白江河的用心,最后稀里糊涂地被人造谣和白江河不清不楚,着实无辜倒霉。
袁向红听得差点背过气去。
她不如谢茉了?!
这话直接戳了她肺管子,她平生最恨听人说。
虽然她还没找到流言源头,但从最终的结果来看,她已断定就是谢茉在背地里搞的鬼。
说来也巧,她气不顺和手底下人下馆子排解排解,罪魁祸首却撞到她手里,更巧的是,她特地替谢茉挑选的对象也在。
她知道以谢茉又清高又矫情的性子看不上二力,早早把二力推出来也会打乱她的计划,但那又怎样,她现在就是想羞辱谢茉,让她灰头土脸,让她羞愤欲死。
虚假的客套几近崩裂,袁向红心头火被恨意引燃,她要笑不笑地说:“外头都说你是我和跟白江河的媒人,我俩能成确实得亏了你呢,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今儿我也给做一回媒人,你不会不同意吧?你看,我把人都带你跟前了,我这人心实可不搞嘴上主义。”
“谁不知道袁组长对朋友最够意思。”
“就是,就是,袁组长有了好事从不忘咱们,咱们都承情,都感激。”
“总有那白眼狼,不识好人心。”一个留着**发型的年轻女孩子双眉一紧,义愤填膺地斜瞥着谢茉嚷,“明明是自己拿工作当借口,故意错过向红姐的婚礼,却反咬一口,到处宣传都是向红姐对不起她,就算真的故意漏掉她又怎么样,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哼!”
谢茉睨了“**”一眼,冷冷丢下句“事实胜于雄辩”,便不再理她,这位明显屁股偏到天边,捧袁向红臭脚的顽固分子,给她解释再多都无用,谢茉才不去跟这样的小喽喽浪费口舌,擒贼先擒王。
谢茉掠了掠飘到颊边的鬓发,笑笑说:“我那算什么媒人,顶多算你俩感情的见证者。再说,做媒那是大妈婶子们的专长,她们各个老成练达,我可不敢自比。”
倏地,她探身拿眼在袁向红寡淡的五官上流连几圈,笑眯眯地跟玩笑似的:“即使你长得着急,可心态跟不上啊,你啊,还欠缺生活磋磨历练呢。”
“没有人生阅历托底,贸然做媒,容易凑出一对又一对怨偶。既然咱们要好,你自然希望我过得顺遂吧。”
“所以,你也别着急替人做媒,等哪天心态跟上长相了,再去给人保媒拉纤也不迟。”
直到谢茉最后提“着急”这词,袁向红才醒悟过来那句“你长得着急”到底是什么意思,“着急”等同于老相。
谢茉竟然说她长得老?!
袁向红自幼在意容貌,虽长相不甚出众,可也会得一句“清秀”的夸赞,和谢茉成为朋友后,在对方的衬托下,连这句“清秀”都没了,所有的溢美一股脑都跑到谢茉身上,到她这里就只剩下“乖巧懂事”、“老实听话”这类形容傻呆子的词。显而易见的区别对待,令她愈发在意相貌,对谢茉的嫉妒也渐渐凝成实质。
旁人说一两句她面部的不足,她尚且怀恨,更遑论谢茉这个她长久嫉恨的对象用一副戏谑的口吻当众嘲笑。
袁向红恨得心如刀绞,胸口剧烈起伏,黑沉着面色半晌说不出话。
谢茉眼角眉梢浸染笑意。
打脸么,不就是专找对方软肋戳,对方越在意,效果越响亮。
瞧袁向红已被气得面色酱紫,看来她没找错方向。
上次医院见面,她就察觉袁向红盯向自己时,浅棕瞳仁里会不自觉迸发对她这张脸的破坏欲。
袁向红费劲将火气稍稍压下去,一把扯住二力,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放心,二力是我托一个做惯媒人的婶子介绍来的,我给你说说二力的情况吧。”说到这里,她语气中那股的咬牙切齿的凶狠才淡去。
她重重地出了口气,高声道:“现在最讲究家庭成分,在这一点上,咱们都比不上二力,人二力爸爸是烈士,祖上都是贫农,是伟大的无产阶级,真正好出身。”
“咱再说二力本人,高高壮壮,胳膊比一般女同志的大腿都粗,能一拳打飞坏分子,其他体力活自不在话下。为人不拘小节,还实在,从不搞酸文假醋那套,什么诗啊,什么名著啊,这类宣传叫人腐化的坏思想的东西,二力从来不看,甘愿化为一柄革命的钢刀,清除队伍里的害虫,批私斗修,为祖国早日赶英超美贡献所有的力量。”
“二力是个难得的有思想,有能力的大好进步青年,怎么样谢茉,二力同志配得上你吧?”唇角上翘,眼角却夹着恶意。
袁向红说得激情澎湃,边上的几个跟班人都听沸腾了,各个面红耳赤,激动万分得看向袁向红和二力。
谢茉把她的话一琢磨,品出味来,总结起来就是,这个叫二力的,家无恒产,一贫如洗,擅长打架斗殴,是他们团伙破家批斗时的头号打手,还有这人生活习惯邋遢,没读过书,心眼不多一根筋,多半还有暴力倾向。
就是这样一个人渣,被袁向红吹成朵花,跟班们也附和,他们倒都是真情实意的。
“二力这样的同志才是咱们队伍需要的好同志。”
“全家贫农,爸爸还是烈士,比这还好的出身不多了。二力同志确实优秀。”
“向红姐费了这么多心思,就怕被某个不识好歹的人当成驴肝肺。”
这几个跟班属于革命把自己脑子革残了的可怜人,谢茉不与他们计较,侧耳细听几句他们的失智言论,谢茉忍不住低头憋笑。
袁向红怕不是跟他们呆的时间长了,便认为所有人都那般好糊弄吧,张开革命的大旗,扯几句口号,她便不敢反驳也不敢反抗,乖乖接受她安排?
袁向红不会这么天真吧?
袁向红见谢茉垂头不回答,以为谢茉正因自己介绍二力这样没文化又粗鲁的泥腿子羞愤憋气,阻塞的胸口总算能呼吸了,她懒洋洋地扯了扯唇,自以为又给谢茉一刀:“你不会真对白江河念念不忘吧?”
她对白江河只有占有欲,没有男女之情,因为谢茉跟他走得近,她才去想方设法把他从谢茉手里抢过来。没抢到手时,还有几分兴趣,得到后只觉索然无味,甚至看到白江河那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就生厌。
哪知道,抬起脸的谢茉不见半丝受辱的愤恨,听了她这么冒犯的质问,神情也不带郁愤,反而一脸轻松。谢茉稀松平常说:“嗐,流言你也信?”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你跟二力同志更合适,你们思想同步,工作合拍,经常同进同出,最关键的是你对他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赏,只是可惜了,你英年早婚。”
袁向红瞠目,一双眼瞪成铜铃:“你别胡说八道,我们清清白白!”
谢茉一点不气虚地说:“这可不是我胡说,我前两天偶然间听了一耳朵,本来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你的,流言嘛有几句能当真,随便听听就行,不过看你这么在意,我也就不瞒你了。”
在面对存在分歧的问题时,不要试图去说服对方,只要找一个无解的问题把对方绕进去就行了。
袁向红见谢茉一脸问心无愧的神色,迟疑地问:“说我?说我什么?”
“那我可真说了。”谢茉露出个难为情的笑,果断把毛线团踢给对方,“他们说你和年轻男同志勾勾搭搭,经常两人关起门来独处。他们都骂你结婚了都不检点,搞破鞋,嘲笑白江河的帽子变了色,做了活王八还不敢吭声。”
袁向红一听肺都气炸了:“胡扯!放屁!我和二力清清白白的!这是严重的污蔑!”
几个跟班却面面相觑,神情逐渐微妙起来。
自从二力同志加入他们的队伍,袁向红的确经常找他避开人交谈,有一回还被人撞见了,当时俩人在一处空屋子里,袁向红正朝二力脑袋凑,不过袁向红解释她是在交代二力秘密任务。
那时大家都相信袁向红的解释,更不会去怀疑两人的关系,现在被谢茉这么一说,登时都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袁向红不会真和二力乱搞男女关系了吧……他们不敢一口否定,大家都清楚袁向红瞧不起白江河,嫌弃白江河窝囊缺胆气,反而二力勇猛胆大……
“我们每天除了回家,基本都待在一起。他们可以给我作证,我没有乱搞男女关系,我清清白白,本本分分。”
袁向红目光投向身后,岂料,跟班们碰上她的视线后都会不自然地躲开,她太阳穴猛地突突跳起来:“你们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还是说这谣言就是你们当中的某个人编造的?”
跟班们忙摆手否认,口称“不敢”、“不能”,又急赤白脸发誓。
袁向红对跟班们临时跳水般的行为极为光火,一脸几个问题将她的心火堆得更高,目光森寒地厉声威胁:“最好和你们无关。如果让我逮到造谣的人,可别怪我不客气,撕烂嘴都是轻的,你们见识过我的手段!”
跟班们连连点头,噤若寒蝉。
谢茉说:“身正不怕影子斜,长舌妇们的话不搭理很快就过去了,但既然你要追究到底,那能不能麻烦你顺便帮我把前些日造我谣的人给揪出来?那黑心烂肺的玩意,造人黄谣,早晚报应到自己身上!”
说完,她还睁大眼睛眨巴着朝袁向红一笑,慢吞吞地问:“你说,对不对?”
袁向红一下子气噎。
第017章
袁向红作为谢茉谣言的始作俑者, 虽被对方直接骂到脸上,也不能反呛回去。
前一句还对造谣者深恶痛绝,后一句就因谢茉唾骂诅咒造她谣的人而驳斥她, 这不仅是自打嘴巴,更是不打自招, 变相跟谢茉承认她便是那个炮制谣言的人。
她沉默, 企图蒙混过这问题。
袁向红面皮紧绷, 不回答,谢茉却没眼色的追问:“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不该遭报应,不该被骂, 被唾弃么?”
“你不认同吗?”谢茉蹙眉,义正词严,“那你可要背离广大人民群众了, 背离群众等同于背叛组织, 背叛革……”
革命叛徒这顶帽子沾都不能沾。
袁向红不敢再沉默, 她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还生怕吞得慢了,谢茉当真把这顶要命的帽子扣她头上。
袁向红含笑的嘴角溢出几丝狰狞, 舌尖咬出两个字:“……认同。”出声之际, 她心头陡然窜上股从前未有的屈辱, 像是有无数根锋利又柔韧的线捆缚住心脏, 一点一点收紧, 直到把心割得七零八落。
不想再被谢茉怼脸指桑骂槐,工作经历令她膨胀了自我, 也增长了她的疑心,顿了顿, 袁向红突然直眉楞眼问道:“这谣言不会就是你编的吧?我之前可没听着一丝风声。”
“不是我。”谢茉理直气壮,“咱们工作生活基本不重合,你二力同志钻空屋,多隐蔽的事啊,我怎么可能清楚。”
袁向红又一次被谢茉加重音的“钻空屋”仨字噎住。
袁向红能造谣她,她凭什么不反击,造谣成本低廉,随便找个时间地点上下嘴皮一碰的事,而且在这个年代造谣还不犯法。
本来谢茉随口一编恶心恶心她,还用了个含糊的“男同志”代替,可瞧几个跟班闪烁着暧昧的神情,她明白了,袁向红真和男同志空屋独处,更巧合的是,这位男同志正是二力。谢茉不信袁向红瞧上了二力,二力明显是被袁向红拖出来膈应她的,由此推测,先时这俩人避开旁人独处,八成是在密谋怎么算计她。
只不料,他俩的行为反而成了她一通瞎扯的佐证。
所以,袁向红搬起石头还没朝她扔呢,先把自己割伤了。
谢茉脑海浮上一句话,行不义必自毙。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不留口德了,一个“钻”字足够令当事人羞愤,旁观者浮想联翩。
细细欣赏几眼袁向红和茄子同色的脸,谢茉低头嘴角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就是要当着你的面怼脸骂你,看你明明憋出内伤,不仅不敢回嘴,还得自打自脸的屈辱模样。
这脸打得爽了。
袁向红冷眼一乜谢茉坦然自若,又气势十足的模样,再掠一圈跟班们心虚不自在的眼色,基本上确定不是谢茉。
“你清者自清,别生气。”谢茉遗憾地说,“不过,你一个刚结婚的小媳妇确实不好让人这么毁你名声。你和白江河男豺女豹多般配啊,他要是信了那些传言对你产生误会,你俩还不得闹矛盾。”
她又指了指跟班们,说:“幸好他们可以替你作证。”
嗯……就凭这几个人藏不住半点心思的模样,一定会将这桩无中生有的绯闻散播出去。
“我们可以作证,袁组长找二力同志都是在商量大事。”
“对!袁组长从没和任何男同志钻过空屋子。”
“会不会说话,不许说钻空屋子。多不正经。”
谢茉眸中的笑意多到沁出来,由这么几个人去作证,就是瞎子都能听出猫腻来。他们只会让这事越描越黑,越传越广。
袁向红脸色黑沉,用目光锐利若利刃狠狠刮了一眼这几个神情闪烁,底气不足的废物,越发认定他们当中有人出卖了自己,她像是一直被人破坏领地的毒蛇,心里正酿着毒汁,寻机清理异己。
她生生忍住喷火的冲动,不能让谢茉看笑话。
谢茉却已瞧得一清二楚。
怀疑的毒刺一旦扎下再难拔出,而怀疑却能瓦解内部的和谐团结,人心迟早散乱,那时候少去坚实拥趸的袁向红还怎么抖得起威风。
一道粗声粗气的男声嗡嗡响起来:“俺和袁组长可没搞破鞋,俺是要找个黄花大闺女结婚的。”
二力一双灯笼似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着谢茉一眨不眨。
谁是破鞋?谁不是黄花大闺女?袁向红阴沉着脸用手肘狠狠戳了二力一记。
见状,跟班们的神色愈发微妙。
不知道已经被袁向红判了刑的他们转脸彼此交换了几个眼神,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二力多瞅人家姑娘几眼袁组长都要吃醋嫉妒,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还让他们怎么作证?睁着眼说瞎话吧。
至于袁向红在和二力有一腿的情况下还要给他介绍对象的原因,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自以为看穿所有真相,都是一副大受震撼却只能憋着的扭曲模样。
袁向红的确嫉妒二力被谢茉容貌蛊惑,不过转瞬她又高兴起来,二力就差把眼粘谢茉身上了,她之前鼓动二力的计划想来要成行了。
“你看二力也澄清了。”袁向红说,“你东拉西扯一大堆,不会是瞧不上二力这名无产阶级革命斗士吧?也是你们书香门第,讲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瞧不起地里刨食的农民兄弟,因为他们是粗俗又没文化的泥腿子,你就想找个干部家庭的少爷公子吧?”
说完,袁向红懊悔不迭。一时得意忘形,居然一不小心把真心话秃噜出来了。
谁都知道农村苦,农民整体素质偏低,可这话不能放大面上说,这是政治不正确,当下无产阶级高于一切。
谢茉前头想着袁向红挨了她两记闷声脆响的巴掌会识趣离开,谁料袁向红根本不懂见好就收,甚至变本加厉,把她当傻子糊弄不算,还想占据高地批判她,谢茉一个在机关单位工作过的人,哪里受得了别人举的旗帜比她还高。
谢茉嘴一勾,哪能给她反口的机会,果断地,她抢先喝道:“袁向红同志,你大小也是个干部了,张口上品下品的,闭口高啊低啊的,你工作经常接触资本家、地主,见识过他们腐朽奢靡的生活,心生向往了?可那些可都是糟粕,是沾了人血的大山,是注定要被打倒的。袁向红同志!你的党性呢!你的原则呢!”
袁向红直接被她铿锵有力的话吓住了。
她瞪大眼睛,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
谢茉不理她,持续输出:“现在没有这个门第,那个门阀,更没什么少爷公子,新中国人人平等,你竟还将封建社会的等级观念奉为圭臬。”
她指了指二力,说:“还有,你居然称呼辛苦供应全国人民衣食的农民兄弟泥腿子,讥嘲他们没文化,也对,你信奉‘惟有读书高’,还把人分三六九等,你自觉读过书高于他们,言辞里就少不了轻视贬低。不过,这幅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做派,比剥削咱们无产阶级的地主、资本家还让人寒心。”
谢茉一脸严肃,恨铁不成钢:“你一天到晚闹革命,还没把队伍清除干净,自己反而被害虫同化了,思想产生严重偏差。”
“依我看,现在就得革革你,帮助你剔除腐坏的思想,早日重回咱们纯洁的革命队伍。”口气相当大义凛然。
跟班们瞠目结舌。
袁向红目眦欲裂,脸比水沟还臭:“你不要血口……”
“我还没说完。”不给急得脸红脖子粗的袁向红插嘴机会,谢茉打断她话头,加快语速,口齿清晰,“只谈介绍对象这事,你起先没跟我通气商量,更没询问过我找对象的具体要求,直接把人给我带来了,家里父母长辈都不兴封建大家长式的包办婚姻了,你这算什么?拉皮条?”
“我明里暗里推脱,你只一味装不懂,硬要将二力同志指派给我,不然就给我戴帽子,怎么,你的行事指导方针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容旁人一丝一毫的不顺从,你搞封建独·裁呢?你真被封建毒瘤思想荼毒得不轻!醒醒吧,旧社会早被打到了,妄图复辟的人都是全中国人民的敌人!”
“你们说,以上这些是不是你们斗争工作里的重中之重?”谢茉清凌凌的黑眼珠徘徊在跟班们的脸上。
谢茉“哒哒哒”一通机关枪似的话语扫射,把这几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震懵圈了。
半大孩子该读书的年纪出来闹革命,知识眼界武装不到位,单纯冲动,旁人一两句鼓动热血直上头,因而工作作风野蛮粗暴,不讲逻辑地堆叠几个听来的词,随意一口就是所谓的罪名了。
谢茉方才高频率的输出,一套一套的,让他们情不自禁仰望,觉得她水平高,视角也高,高到他们都恍惚了。
话原来还可以这么说……
谢茉几乎把他们脑子烧糊了。
袁向红惊怒又忿懑,半晌回不过神。
她起先拉出二力,是为着告诉谢茉,在她眼里谢茉低微如泥,只堪配粗野的泥腿子,若是谢茉言辞里露出对二力的轻视,她抓住话柄上纲上线,必要将她高高架在火上烧。
岂料,谢茉反将一击,偏偏还用了她预备对付谢茉的法子。
这不是她认识中的谢茉。她印象中的谢茉性子单纯天真到愚蠢,讷言清高,碰上争端就慌神,哪怕憋得浑身颤抖直掉眼泪,也组织不出像样的言论辩驳。之前含沙射影地向她的亮爪子,她便觉惊异,现在更是言辞如刀,刀刀见血致命。全然像换了个人。
原来她抢走白江河对谢茉打击这般大么,在怨恨不甘的作祟下,让她变了副崭新的模样。
想到这里,袁向红翻滚起浪的情绪蓦地平复不少,甚而心底渗出丝缕丝缕的得意。
不过,谢茉对她莫须有的指责,她要严肃郑重地反驳:“你污蔑我,污蔑革命……”
“行了,你再别狡辩了,那些话都是出自你口吧,又不是我逼你说的,怎么就污蔑你了?”谢茉看向袁向红身后的跟班们问,“你们也听见话都是你们袁组长亲口说出来的,对吧?”
袁向红目光射向身后。
跟班们看她的眼神里,或多或少地都流露出迟疑。
最忠心的“**”犹犹豫豫说:“……那还不兴人嘴瓢,一时说错话了。”
“兴,怎么不兴。”谢茉笑说,“伟大领袖都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咱们允许同志犯错,及时认识到错误并去改正,便还是咱们的好同志嘛。”
“袁向红同志,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袁向红不可置信地看向跟班们,转而又双目赤红瞪视着谢茉,一副恨不得吃了谢茉的凶厉神情。
见状,谢茉不慌不忙地抬手拨了拨额发,语重心长拔高立意:“建议你好好读一读马克思列宁主义,它作为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兼具批评和自我批评,深刻理解这两条传达的精神内核,才能够使你摒弃不良思想和作风,保持优良精神面貌。”
“谢、茉!”袁向红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你不要太过分。”
“我要是过分就直接去革委会举报你,让你挂牌子游街,上高台拉飞机。还会在这好心帮你纠正思想?真是狗咬吕洞宾。”
不去举报当然是因为举报无用,说错一两句话而已,革委会的人不能也不敢凭此去批·斗副市长儿媳妇,再说袁向红爷爷还安安稳稳在省委高座呢。
只有上头的大树倒了,底下受荫庇的猢狲才能任由宰割。
而今谢茉仅是揪住点由头狠骂她一顿出出气罢了,就当先收一丢丢利息。
“那个组长……我看谢茉同志的确是好心。以往这类举报咱们可都去拉人了……最轻也得在办公室蹲一晚……”
“咱们都知道组长你的思想绝对又红又专,可有时候一着急,话说不到位,不免引起误会。”
“谢茉同志说得对,咱们平日都会多留心你的话,发现问题及时指出,帮你进步,同时也提升自身。”
“是啊,要不咱先回去,研究研究谢茉同志的建议?”
袁向红听得怒不可遏,五官硬生生扭出狰狞的笑:“你们觉得她的话有道理?”
见她这样,跟班们又懵了,闹不准袁向红到底什么意思。
不用他们答,他们在袁向红心里是彻彻底底的背叛者,已经被判了死刑,她目露阴寒,对谢茉说:“谢茉你好!好样的!”
她在心里含恨决定,今晚便去说服白国栋尽快动手,她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她要看谢茉被踩进泥地,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向她苦苦哀求,磕头忏悔!
她抢走白江河让谢茉痛不欲生,成功一回,就会有下一回,无数回。
袁向红的思绪被二力的话扯回,听清他话后,刚因想象谢茉狼狈丑态而好转的脸色,登时又蒙上冰霜。
“俺跟袁组长清清白白,也没犯啥思想毛病,那你看俺怎么样,能跟俺处对象不?”
“……”谢茉轻笑一声,说,“二力同志,你是一位优秀的革命战士,但我已经在跟其他人接触了。”
二力不信:“你别不是看不上俺,找借口蒙俺。”
“二力同志不要无理由无证据怀疑自己同志,这会严重破坏内部和谐。”谢茉见二力看所有物似的眼神,像鼻涕一样黏她身上,眉心紧蹙,膈应得厉害,对袁向红密谋的同伙,她也不再客气,当即冷下脸补充道,“再说,我这个人吧没别的毛病,就想找个相貌上配得上我的,两人站一起,和谐又养眼。懒**和白天鹅,你觉得般配么?”
正在跟班们来回扫视谢茉与二力,品评一番后都下意识摇头。
“哼!”二力不服气,上前一步,壮实的身躯覆盖谢茉半边肩膀,瞪大牛似的双眼横眉楞目盯着谢茉,攥住拳头当空一挥,语带威胁低吼,“般不般配拳头说了算!我,哎呦……”
倏地,一只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捏住二力的手腕往旁边甩了过去。那力量极大,肉堆般的二力就像个被抓住后颈的小狗崽一样,整个人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一致仰脸望向来人,霎时,一张俊朗而冷峻的脸孔强势霸占了眼眶。
看清来人面貌的他们不禁呆愣住。
眼前的青年五官深邃挺拔,眉峰、鼻梁、下颌线刀凿斧刻般凌厉流畅,浑身散发着刀兵杀伐之气,一看就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和淬炼。
那双幽深的眼睛,轻描淡写一扫,便觉有股铁锈与硝烟气息沉甸甸压在脸上,让人心慌不敢直视,更不敢在他眼前有任何逾越之举,因你所思所想都能被他提前感知预判一般。
众人视线飘忽,察觉他身着笔挺绿军装,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二力只到这人耳朵。
瞅瞅二力的狼狈,众人下意识齐齐后退一步。
离他远点。
站在原地未动的谢茉便凸显了出来,她脸上不仅毫无后怕的情绪,反而双眼闪亮,看得津津有味。
谢茉兴致当然高,亲眼见证卫明诚的武力值,他那天一擒四的壮举已在她脑海生出具象。一招制敌,干净利落。
忽地,摔蒙圈的二力跳起来,脸涨成猪肝色,暴跳如雷:“你是谁?做什么摔我?!”
他自小就是孩子王,打架从无败绩,刚才却被人一只胳膊甩地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只是当对面年轻军人扫来冷厉的目光时,他心头不由地一怵。
余光瞥到谢茉,二力颇觉没面子的中气不足嚷:“谢茉同志快过来,这疯子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离他远点,我保护你!”
……谢茉都替他脸红。
谢茉又朝来人,即卫明诚挪了挪,伸出葱白的指尖点了点卫明诚,盈盈杏仁眼浮现潋滟笑意,慢条斯理说:“我说的人就是他呀。”
跟班们里的女同志包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不一会传出嘈嘈切切的议论。
“长得真俊是比二力好看”、“谢茉同志也好看,两个人站在一起真般配啊”、“这身板穿军装真气派,比二力强出二里地”、“有这样的兵哥哥,眼瞎也不会选二力啊,袁组长白费功夫了,再强撮合就说不过了”……小声嘀咕赞美不绝于耳。
“他是你对象?!”袁向红的惊疑喝问。
“不是。”袁向红提到嗓子眼的心刚要落下,就听谢茉倏然叹了口气,声音懒懒淡淡地说:“我都还在考虑呢。”
这颗心直接呛进喉咙,袁向红止不住干咳起来,埋下的眼里嫉妒的火苗已燃成滔天之势。
凭什么?!
她就想问一句凭什么谢茉样样比她占先。
她五岁时亲妈去世,半年后后妈就进门了,第二年便生下弟弟,抢走她爸对她本就寥寥的关注,后妈更是面甜心苦,外人面前对她千依百顺,回家就冷言冷语不搭理她,看她的眼神像看河沟底下的垃圾。而谢茉,父母俱全,兄妹亲厚,谢茉她妈就差把她捧手心里了。第一回见到谢茉和她妈妈相处的场景,袁向红回家哭了一夜,嫉妒从此彻底种下,而后来两人认识的其他人都更喜欢谢茉,他们一次次对谢茉的偏爱赞美,让嫉妒发芽、破土、成长、开花……最终,她恨上谢茉。
是谢茉让她知道,自己的生活究竟犹如一滩颓败的碎瓦。
见识过瓦全的光鲜恣意,碎瓦的不甘悲愤便更深更重。
所以,她用手段把白江河抢过来,根本不在乎白江河心里有没有她,她就想打碎谢茉这张“全瓦”,让她也尝尝碎瓦的滋味。
白江河是她们所知青年里拔尖的才俊,她以为自己至少在对象的条件上,会强过谢茉。
可再瞧一眼身姿峻拔,眉目英朗的军装男人,袁向红不得不承认,白江河远远比不上他。
从容貌到气质,白江河都比不上他的英武磊落。
袁向红始终压制在心底的嫉恨再控制不住,顷刻间爆发了。
就在此时,她看见军装青年软和眉眼见刀锋,附和谢茉说:“我会用尽全力打消谢茉同志的顾虑,和我结成革命同志。”
袁向红斜瞥一眼低头拨发,微笑抿唇的谢茉……恍然间,竟觉眼前两人特别般配。
这么般配,被拆开的话一定更有意思。
于是,她抬眼对军装男人说:“你一定不知道,谢茉曾和其他男人不清不楚了几年吧?人家结婚就把她抛弃了,你在捡一只破鞋。”
卫明诚目光如开锋的利刃挥向袁向红,刚要开口,却被谢茉制止,而她却一脸恍然大悟对袁向红说:“谣言都澄清了,你还污蔑我,造我谣的人就是你吧!”
“怪不得你连基本的党性原则都丢了,原来平时工作就是全凭捏造,不讲事实地胡搞瞎搞。我党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你忘得一干二净。你们手底下都是冤假错案吧,这可得好生斟酌斟酌……行了,劝你进步的话我前面都说了,咱们现在就讲小情。”
“你先时结婚不叫我,有说得过去的原因,行,我谅解了。可你为什么造我黄谣?其实你从未把我当朋友吧?行,我清楚了!就当我从前眼瞎,咱们自此——”
“绝交!”两个字掷地有声。
说罢,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
吉普车的车轮碾着其余人惊诧的神情,一眨眼消失在拐角。
车上。
谢茉转脸看向身侧的男人,那眼睛在昏沉的光线里闪烁着水似的光芒,潮湿明澈,神采粲然。
卫明诚回视,四目交接。
车内的晦涩,给人一种正处于密闭空间,空气缓凝的错觉。
好像在这个空间里,所有的动作,包括一句话、一个眼神、睫毛的一次颤动都无所遁形,被彼此清晰察觉。
谢茉突然眨眨眼,弯眉浅笑,问:“卫明诚同志,你打算怎样打消我的顾虑?”
卫明诚深深地看了谢茉一眼,眸底泛起层叠笑纹:“请求谢茉同志的帮助指导。”他低沉的嗓音里掺了不明显的笑。
谢茉眯了眯眼,倏然莞儿,然后扭头看向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致,懒怠怠说:“嗯,这就是我要考虑的原因……”
停顿一下,她又补充道:“之一。”
卫明诚哑然。
唇角的弧度少有的轻快愉悦。
第018章
以卫明诚的视力, 纵然车内光线昏暗,自也将谢茉弯折眼睛侧面瞧过来的神情捕捉正着。
狡黠俏皮,格外生动鲜活。
他装作没看到。
然而乍悬的心却放稳了。她并没生气, 只是在跟他玩笑凑趣。
卫明诚从身侧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用一根麻绳打结系着, 目光专注地盯着车前路况, 手却递到了谢茉面前。
谢茉一愣, 还是接过了他递来的纸包,疑惑地看向他,这是什么?似乎有一股香甜的气息丝丝缕缕渗入鼻腔。
她抬了抬纸包,偏过脸问卫明诚:“给我的?包了什么吃食?”
卫明诚说:“打开看看。”
谢茉微挑眉梢, 动手把麻绳的活扣的解开,喷香扑鼻的小麻花映入眼帘,一个个胖乎乎油亮亮, 看着就让人口齿生津。
谢茉略惊喜问道:“不是说今天的供应卖完了吗?”
两人在国营饭店的柜台前点餐时, 谢茉想要一份小麻花打包带回去当工作点心吃。她现在的这幅躯体才二十岁, 消化吸收好, 饿得快,工作间隙肚子常常发声抗议, 而且由于记者工作的特殊性, 她还需要出外勤, 那更是饥一顿饱几顿。小麻花味儿好耐放, 携带又方便, 那时见着就随口问了一嘴,服务员却说今日份已售罄, 她便不在意地放弃了。
不料,卫明诚竟突然给她变出一份来。
之前, 卫明诚留意到服务员说售完时眼底犹疑了一瞬,揣度内里大概存在转机,于是让谢茉在门口稍等,他回身去询问服务员,服务员踌躇一会儿,偷偷告诉他今儿后厨有一位师傅预留了两份,于是他又去后厨找人,最终溢价买了这份小麻花。
卫明诚微一提唇,并未说其中详情,而是回应了谢茉头先的问题。
“我觉得完成一个目标,和攻坚一座堡垒本质上是一样的,而攻坚堡垒大致分为两种路线。”卫明诚声线低沉,绕过晚风和暮色不疾不徐地敲击谢茉耳膜,“一种是外部强攻,一种是内部瓦解。你不肯透露内部情报也不要紧,我已经在慢慢摸索施行第一种路线。”
言罢,他视线不经意觑了觑已拆开一道口子的纸包。
稍一怔,谢茉笑眯眯点点头,似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般试探道:“那你……加油。”说着把纸包又松松系上。
卫明诚不愧是战斗英雄,遽然把追姑娘比作打仗,还把她比成堡垒,很有时代和个人特色。
谢茉莫名受触动。
卫明诚将她和他的荣耀之地联系一起,用他获得荣誉的方式来追求她。谢茉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的重视和用心。
谁说军人不浪漫。
一个真诚的直球,一份坦诚的心意。
如果对方又刚好是一个超级有型有款的英俊男人时,那魅力直冲两米八。
更别说,算上方才的二力,卫明诚已帮过她两次,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英雄情结,“英雄”对于被救人的人总有一些特别的意义。而且,他还是她现下正相亲的对象,所以说,谢茉对卫明诚也很有好感。
不过后世而来的她更含蓄自私,手里总想比对方多压一张底牌。
谢茉撇头看过去。
从这个角度,又在昏暗的车厢,能看清他侧脸轮廓,下颌微收,唇线半抿,鼻梁高而挺,溢出有棱有角的坚毅。
谢茉视线从他脸上滑过,手指勾上纸包的绳子,问:“你当时扔二力时,另一只手里还拎着这包小麻花?”
她当时正忙着和人对线,没留意到更多的细节,之后朝袁向红喊出“绝交”俩字后为了不破逼格氛围更是扭头便走,卫明诚打开车门她坐进去后,又只顾回头偷眼看呆傻一地的跟班们,虚张声势的挥拳二力,以及低头又抬头直直远望过来的袁向红。
结果便是,这包小麻花隐身到现在。
卫明诚惦记着她未被满足的需求,并尽力去达成,这包小麻花是对他那句“我会用尽全力打消谢茉同志的顾虑”的具体诠释。
谢茉戳了戳纸包,传出窸窸窣窣的碎响,似是无声的回应。
卫明诚“嗯”了声,在谢茉赞叹的目光里他敛了敛薄薄的眼皮,错过了她眸底一掠而过的变化。他思忖片刻,低声问谢茉:“你和那几个人熟识?”
出了国营饭店的门口望见她和几个青年男女站在不远处,他耳力不错,正听着她朝一个男青年说的话,见识到她娇蛮逗趣,又伶牙俐齿的一面。
男青年渐渐沉下的面色让他加快脚步,伸手制住对方的瞬间,她先知先觉的闪避动作也被他敛进眼底。
垂眸对上她兴致盎然的目光,卫明诚知道了,她有着和她精致隽秀长相不符的大胆倔强。
他欣赏这份特别。
对她与几人的关系,卫明诚有所猜测,只不确定这伙明显对她显露不善的人具体都是谁。
谢茉简略说了下,在讲述袁向红和二力时,卫明诚低垂眼睑,遮住眼皮下闪过的暗沉。
她总结道:“总之,以后就是陌路人。”
翻看记忆时,作为旁观者的谢茉轻易便发觉了袁向红对原主的恶意,看似偏帮原主实则火上浇油的话,对原主请求明显的敷衍和推脱,在原主面前故意挨近白江河……等等,有太多的证据和蛛丝马迹,可惜原主从未疑心过她。
原主对袁向红是真心实意的好,大到手表布拉吉,小到笔记本铅笔,她都送过袁向红,有时袁向红和家里闹矛盾,就会找原主蹭吃蹭喝。
原主绝对称得上一句中国好闺蜜。
所以,和袁向红断交是谢茉有意而为,她才懒得再跟这些人维持所谓面上关系。其实两人早已暗自站上敌对的立场,早晚注定要撕破脸,图穷匕见,这辈子都不可能和解,就算能,她也不想和袁向红这种人再打交道。
今天碰上,袁向红找茬,决裂便可预见。
她不可能站着老实挨打,再说,现成出气的机会都上门了,那她着实想不出放过的理由。
而且站在道德制高地的人可是她,是袁向红不顾情义,婚礼略过她,造她脏谣,一次一次地对不住她在先,她提出绝交应当应分,袁向红则会被指指点点,甚至低眼咒骂,所以,舆论的高地依然在她。
至于她俩的决裂会不会影响更高的层次关系,即双方长辈的交往,答案是会有怎么样,白国栋已在暗地里冲谢家磨刀霍霍,现有的交情都是假的,是烟雾弹,有影响反而是好事,让谢济民对他早生警惕。
不过,谢茉猜白国栋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其实,谢茉不知道,袁向红对这场决裂乐见其成。与谢茉绝交,湮埋在她内心深处对谢茉丝丝缕缕却阴魂不散的愧疚终于褪尽。
路上行人渐少,连沿街打闹的调皮小子们都回了家。暮色安静地生长,谢茉瞅一眼已在天边露了一角的月牙,心头涌起无限惆怅,明天周一,又是上班的日子,她不自觉叹气。
分神留意她的卫明诚自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问:“怎么?”
谢茉说:“羡慕你在休假。我明天要上班了,五点就得起。”
现在谢茉五点起床并没困难,没手机没网络的七十年代,一个星期就治好了她非过十二点才有困意的毛病,如今每晚十点她准时上床,躺床上几分钟就能入睡,晚上十点到早晨五点,七个小时的充足睡眠对她而言足够满电了。
“五点?这么早?”默算现下普遍的上班时间,以及市委家属大院到市报社的距离,卫明诚不解问。
“我现在要每天晨起跑步锻炼。”谢茉说,“多跑步练练,万一再碰上前天那样的事,逃跑时还能快点。”
卫明诚握方向盘的手猛地一紧,侧过视线描摹过她的脸颊,之后转头低声道:“嗯,在哪里?”
谢茉无所察觉,道:“就在沿我家附近的护城河河堤来回跑一段。”
“嗯。”卫明诚微抿抿唇,说,“离科研大院也不远。”
谢茉拧身去看他,扬扬眉尖,倏而笑了:“哦?”
卫明诚眸光冷静平和,只手指略蜷了蜷:“我每天也要训练,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我们可以一起。”
顿了顿,他又补充说:“也能教你几招防身术”
这时候车已在市委家属大院的门口停下,谢茉推门下车,卫明诚把车灯打开给她照明前路,也跟着下了车。
谢茉往前走了一步,仰脸看卫明诚。
橘黄的光束打在他身上,让他的身躯看上去愈发挺拔宽阔,将她整个人牢牢笼罩于他的影子里。
“明早凉亭,五点半。”
她忽地笑着开口,笑得轻轻软软,唇角先扬起,再是眉眼一寸寸弯折,最后笑意如水波在眼底荡开,荡入他眼眸里。
他压下眼睫,黑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回见。”
不等他张口,她已调开视线,转身跑开。
卫明诚目送那道纤妍袅袅的身影一点点跑出视野之外,最终拐入门后的树荫里。
再望不见。
第019章
天色将暗未暗, 身后那把暖黄光束还有沙沙的风声铺成一条路,托起谢茉轻灵的脚步。
一进院门,正好看到赵嫂子拿了把豆角从菜畦里出来, 她见到谢茉回来,便走近两步笑着说:“茉茉回来了, 这会儿回来, 是吃过饭了吗?”
谢茉颔首, 笑应:“嗯,吃过了,还带了包小麻花。”
赵嫂子“哎呦”一声忙说:“你妈也吃了晚饭,正在收拾房间, 之前提起你就一直看时间,等不及还和科研大院那边挂了个电话,你快进去给她说说话, 让她安心。”
她又一举手, 说:“豆角长得快, 你妈怕吃不完老了糟蹋, 让我摘把带回家。”
谢茉瞧瞧赵嫂子鼓鼓囊囊的裤兜,再瞅瞅西红柿植株旁的脚印, 状似无意般问:“不摘俩番茄么, 我看红了不少。”
赵嫂子面上的讪讪之色转瞬即逝, 重又换上一贯的爽直, 她拍了拍裤兜说:“左右兜各俩, 一共摘了四个,尽够炒一盘菜, 不用再多摘了。”
这话说得好像谢茉是看她摘的少担心不够吃一样。
她避开谢茉视线抬头朝上空看了眼,口里话音不停:“哎呦, 这天儿都擦黑了,我得赶紧回去伺候那一大家子。”
说完,又给谢茉点点头,她便脚步略匆忙地离开了。
谢茉哂然一笑。
一个人的人品如何,往往细微处更见真章。
近些天,谢茉在家时总会分一只眼监察赵嫂子,像将才这般贪小便宜的举动她瞧见几回,都是三瓜俩枣的,不值当大动干戈,私下嘀咕两句罢了,倘若上纲上线,还闹着要换人,旁人非但不会理解,还要说谢家刻薄小气难伺候。
谢茉并没赶走赵嫂子的想法,走了赵嫂子还有更不知根底深浅的张嫂子、王嫂子、李嫂子……做生不如做熟,赵嫂子家的情况她都摸透了,那未来会“犯事”的小儿子高二在读,却基本不去学校,还在年初那会儿伙同一帮丧德败坏的玩意把教他们数学的老教师拉出去批·斗了,现在跟人屁股后头上蹿下跳,一心搞事,不是个好东西。
谢茉且看着呢。
这么想着,谢茉走进客厅,刚阖上房门的章明月转脸就瞧见她,忙快步走近,笑吟吟说:“我给你周阿姨通过电话,她说自己有事先回了留你俩去的国营饭店,都吃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拉住谢茉挨着坐下。
谢茉把菜色和味道大致讲了讲,把小麻花打开捏了一根凑到她唇边:“味都不错,尤其白灼虾鲜甜弹牙着实爽口,本想带一份回来给你尝尝鲜,可惜没带饭盒,吃吃看这小麻花怎么样?”
章明月嘴巴动了几下,心不在焉赞两句,这么铺垫一会儿,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端起茶杯喝了口又搁茶几上放好,才试探着问:“茉茉,今天见着卫明诚,你感觉怎么样?”
顿住话头,想了想说:“相貌人才倒在其次,脾性如何?跟你相处得来吗?他在部队惯常接触的都是不拘小节的糙汉子,他会不会也粗疏大意不会照顾女同志?”
她在部队呆过,对那里的大小男人们最了解,各个都是铁血真汉子,但性情上的问题五花八门,听得最多的便是嘴拙粗心,看不懂女同志眼色。
卫明诚相貌条件没得挑,能力前途也不缺,可要婚后日子舒心,性格是否相和才是最关键的。
谢茉也不扭捏,大方笑道:“我感觉还不错。可以继续试着接触。”见章明月还盯着她不放,略具体地提了提。
章明月略一颔首:“是个有心人。”
随即,余光瞥见茶几一角的纸包,她笑着打趣:“既是专门费心给你买的,你这便收起来吧。妈妈尝过味了,也觉得挺好。”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谢茉明白,她在说小麻花,也在说卫明诚。
垂低眼帘,谢茉唇角微微向上抿起。
一时她给章明月说起遇上袁向红以及和对方绝交的事:“既我和她都没再好生相处的意愿,说开也省去往后还得忍着不痛快和她虚与委蛇。”
章明月眉心皱起浅纹,坚声道:“你做得对。”
而后她笑得极为畅快,口里不住赞扬:“那之前,你对袁向红讲的那些话格外好,水准高格局大,分寸也拿捏的恰到好处,还让对方无以辩驳。”
哪止不能反驳,有气不敢撒只能囫囵吞进肚里,憋得内脏流血还得承认对方批评得对。这就好比有人当中给了你一巴掌,你不仅还不了手,甚至反要大赞对方打得好。
这是何等的难堪羞辱。
一直堵在章明月心口的那股郁气可算去了一半。
谢茉搂住她胳膊笑得乖觉:“都是妈妈言传身教得好,上回您在医院三言两语把她和白江河杀得片甲不留,灰溜溜逃走的英姿可一直盘桓在我脑海里呢。我这只能算仿着您,小小试了一把牛刀。”
章明月笑容开怀,轻轻捏了捏谢茉的嘴角边的软肉,笑道:“你可比妈妈威风。”
谢茉又陪章明月坐了一会便上楼回房了,想到明早的约,她眼眸里不由地漫出细碎的笑意。
***
门口传来开门的“咔哒”声,正装模作样端在于棋盘前摆弄棋子的李青山一对精光熠熠的眼猛地射向门口,卫明诚推门抬眼,撞个正着。
当他和那双内涵颇多的视线对上时,他顿时明白老首长在专门等他。
他等着戏谑自己。
卫明诚打过招呼,对眉毛掀到头顶的李青山开口前说:“让我先去打个电话。”
“呦——”李青山高亢的声音拉得又长又亮,“刚回来就等不及给人家姑娘打电话啦?”
卫明诚拿起电话拨号,李青山耐不住悄悄凑过去,听了几句发现不对劲,话筒传来对面的声音怎么是个男人?还有点耳熟……钱成?
李青山懵了。
钱成也曾是他手底下的兵,几年前转业到靖市公安局,做了个分局局长,他和卫明诚关系一向好,可俩人关系再好,卫明诚这混小子也不能绕过自己先跟钱成汇报相亲情况。
这边他的怒吼都蹦到嘴边了,卫明诚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生生忍住了。
“……章主任既然向你们提了,她那边肯定已基本确定,只是缺少证据,突破口还在那三个闲散混混身上,去他们家里查查。”
“至于赵新路,不管他怎么狡辩,又是什么身份,都要好好地查一查,尾随女同志的事都做得出,以前显见也不老实。”
这话里暗藏的意思,李青山听懂了,这个叫赵新路狠狠得罪了这小子,现在犯事正蹲在公安局,只要赵新路之前还做过什么违法乱纪的事,绝对要揪住不放,让他换个地方长久地蹲下去。
李青山瞅瞅卫明诚比往常更冷更黑的脸色,结合之前听着的,再加上他一回来就打电话的举动,李青山清楚了,让揣了明显坏心思的赵新路尾随的姑娘就是今天跟这小子相亲的小谢。
啧。
瞧瞧这小子的连番作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啧啧。
那边钱成像是问了句让卫明诚为难的话,他愣怔了一瞬,才淡声道:“那四个人是我交到你手底下人的,我就是想起来问问你情况。”
李青山直白地朝卫明诚翻了俩白眼,心里暗骂“大尾巴狼”。
卫明诚视若无睹,又和钱成寒暄几句挂上电话。
“有人想欺负小谢?”李青山眉心皱出个深深的“川”字,不快发问。
卫明诚简单把那天的事说了。
李青山起脚便骂:“就该好好整治整治这起子真正的害虫,欺负女同志的那是没卵蛋的怂货才干得出来的事。”
听他这般骂,卫明诚眉宇间的冷色倒是渐渐消退了。
“嘿,你这小子可以啊还英雄救美,你和小谢这缘分可够深的。”两人分别在楚河汉界两侧落座,李青山挤挤眼,一脸看好戏地问,“我听说你见着人小谢都看直了,眼睛搁人家脸上拔都拔不出来。”
卫明诚挑挑眉,一脸坦然。
起先盯住谢茉背影之所以没挪眼,是因为那两条麻花辫和绑在发尾的鲜红绳结令他眼熟,凝神搜索记忆,旁观着倒像是他瞧人瞧愣眼了。
之后谢茉回头,整张面孔闯入他眼里,确是惊艳的。
所以,他不反驳。
得意哼笑两声,李青山迫不及待地伸手点着卫明诚说:“怎么样,老子给你找的人好吧?中意的不行吧?恨不得立马娶回家吧?”
卫明诚低眼,慢条斯理地捡起棋子,分拣,再摆好。
见卫明诚不言语,李青山就说:“嘿,你小子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搁我跟前老子清楚你脾气不与你计较,你和人家姑娘一起时再不吭声,人家不得嫌弃你闷啊。”
卫明诚抬眼:“她不说多余的话。”
不可否认,谢茉有一副少有人及的相貌,但这却不是他瞧上的主因,部队文工团从不缺少样貌出挑,能歌善舞的姑娘,是两人湖畔交谈的那一个多小时让他做出决断。
谢茉文静却落落大方,灵动鲜活却不咋呼,言行举止自有一番气质。两个交流时,她的提问都机具分寸感,而回答则体现出她的宽眼界宽和文化素养,他小时候跟着母亲很读过几本书,和谢茉谈起相关内容时,她都可续接下去,而聊到她不懂的领域,他稍解释两句,她顿时便可领悟,积极热忱不乏思考。
可文艺,又懂生活。
总之,和她交流很舒适也很放松。
“臭小子!”李青山瞪眼,“嫌弃老子是吧?昧良心的白眼狼,还没把人娶回家呢,就想踹了媒人。”
眼珠一转,他又笑起来:“你比那帮子没眼色没心眼的有出息,明白人姑娘就算骂你那话都是好听的,要好好听着的。”
李青山探头凑近卫明诚,正经问:“这是看上了吧?”
卫明诚顿住举起的手,“嗯”了声。
短促却坚定。
李青山欣慰地点点头,内心感慨不已。
卫明诚刚和家里闹翻到自己手底下时就是个刺头,桀骜不驯,锋芒毕露,和战友常常在校场以训练之名互搏,甚至不时向自己龇牙,整个一刺猬。
那时候老伴还没走,叹息着说这小子:“这样不肯低头的性子,不知道以后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才能降服他。”
之后奔赴战场,流血了,受伤了,看到曾经或吵或闹的战友埋骨他乡再回不来,他性子才慢慢沉淀,收回尖刺,变得内敛沉稳,一心扑在工作上。
积极工作是好事,但这小子已积极到抛却个人问题,他不免焦心,老领导也担忧他是否受了父母影响,排斥婚姻。
这下好了。
李青山不再多问具体的相处细节,知道再问这小子也不会说,干脆专注眼前,在棋局上杀杀这小子的锐气。
***
第二天一早,李青山正在院里打太极拳,见着卫明诚,便抬手招呼:“来来,咱来走两招,下棋那玩意都是纸上谈兵,咱们拳脚底下见真章。”
这小子昨天又连杀他五盘,现在正瞅他不顺眼,和自己比划拳脚,他不敢放开手脚,自己正好趁机多锤他几拳出出气。
他承认,他就倚老卖老了,那又怎么滴。
卫明诚未动:“我要出去。”
李青山一愣:“出去干嘛?我才听钟表敲响五下,这么早去买早餐?”
不会是这猴精的小子想故意躲出去现找的借口吧?
不成想,卫明诚偏过脸,否认:“不去。”
李青山停下做到一半的“白鹤展翅”,疑惑追根究底:“那你到底干嘛去?”
“五点半,我跟谢茉同志要碰面。”卫明诚撂下话,转身就走。
李青山一愣,继而大声朗笑,跟在他身后喊:“目标高地已出现,我命令你尽快拿下!”
卫明诚边走边抬手敬个礼。
到达约定凉亭,已是五点二十分。
尚未跃过地平线的朝阳将东方渲染出一笔绯红,光线既明,人影清晰可见。
一路骑自行车,卫明诚喘息一丝不乱,只身上起了层薄薄的热意。
不过,比之往常,体温的确几不可察地升了几分。
倏忽。
像是感应到什么,卫明诚转过脸。
谢茉目光四处游走,一会儿看看过路行人,一忽儿又瞅瞅树叶上晶莹的露珠,渐渐走近凉亭,抬眼去望,却见到石柱后的人,稍一停顿,她抬步朝他走去。
晨光熹微,他站在河边凉亭,身形修长挺隽,她踩着他凝视而来的深深目光,一步步靠近,仿佛这个世界上他只等她的到来。
谢茉承认,这一刻她的心怦然一动。
第020章
燃着焰火的朝阳一跃跨越地平线, 万丈金芒乍泄,淬染红霞,映照四方。
谢茉便从这绚丽, 且生机勃勃的天幕中走来。
年轻的日光穿透晨间薄薄的一笼雾霭,浅淡稀疏地萦绕她周身, 就连她纤长浓密鸦羽似的睫毛上都点缀着明媚的碎光。
她穿着一件白色纯棉衬衣, 军绿色长裤, 用一根棕色牛皮腰带衔接,宽松的上衣和裤摆衬托得那本就被腰带勒紧实的纤腰,越发不盈一握。
今日的她打散麻花辫,把所有头发拢于一处在后脑勺卧出个发团, 愈发凸显出脖颈的优美纤长。
眉眼带着笑,走至他身前停步,清纯又秾丽。
这一霎那, 卫明诚的心仿佛隆然中了一木仓。
他觉得浑身僵硬, 像被施了定身术。
直到谢茉问:“来很久了吗?”
她抬腕看了一眼时间, 差三分钟五点半, 所以的确是他提早了,而不是自己迟到。
卫明诚暗吁口气, 顿了顿, 他才面色如常地回答:“没, 只比你提早几分钟。”只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那咱们先开始跑步?”谢茉问, “路线呢?按照我之前的来, 还是你有更好的规划?”
竟然隔了约莫两秒,卫明诚才回答:“从凉亭跑到南边食品厂, 再原路折返,我估算过距离, 五到六公里。”
谢茉颔首赞同,比她跨桥穿街,闲逛似的跑法更具规划性。
只不过,她怎么感觉卫明诚这会儿有点不对劲,反应似乎总是慢了半拍。
貌似有点呆?
没睡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们部队平日起床号角可不比现在晚。
那就是有心事了。
谢茉探头去观察,发现卫明诚也在垂眸看她。
瞧见她探究的目光,卫明诚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两人的距离很近,当带着清晨轻冽气息的风卷过时,彼此皆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的热度……
她略不自在,正要退开身,却瞟见看到卫明诚的耳朵动了动。
小麦色的皮肤,再配上清晨的金红色的光线,谢茉不能断定眼前这只不时跳动的耳朵是否红了,但——
他的身体一定是紧绷的,手臂上的肌肉凸起,显出修长的肌理。
是蓄力,是克制,也像……进攻。
视线上挪,便看见他耳根至喉骨的筋肉正紧紧绷着,劲瘦的脖颈上,显眼突起的喉结大幅度的上下滚了滚。
谢茉倏而嫣然一笑,错开一步,抬眼接上他黑夜似深幽的目光。
她可以清晰看见卫明诚墨黑瞳孔的骤缩,他迅疾移开视线,俄而又蓦地转回来,动作快得几近凶狠,他下垂的眸子幽幽牢牢地锁着她视线,语气波澜不惊地说:“先跑起来吧。”
他的声音像是揉了一把细纱洒在嗓子里头,沙沙的。
谢茉一怔,回神闪开视线,不再探究逗他,正色应下说:“嗯。”
可是,跑了一会儿,谢茉发现卫明诚老是落后她半步,跟个忠诚的卫士似的。
似乎察觉了谢茉的疑问,卫明诚主动解释说:“按照你的步调走。我步子大。”
谢茉明了他的细致,他是怕他在前头她跟不上。
虽然但是,总有一股被小瞧的感觉。谢茉回头笑笑,猛地开始加快步速。
身后传来一声不明显的闷笑,滚在喉咙里,和鼻腔共鸣,追进她耳朵里鼓噪得耳膜痒痒。
更令她羞恼无奈的是,哪怕她使尽全力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这男人始终离着半步缀在她身后,并且气息一直保持匀称。
谢茉气喘吁吁放慢脚步,忍不住侧脸瞪了他一眼,却换来他深邃眼眸里更加汹涌的笑意。
谢茉假装气咻咻地哼了哼,不到两秒她自己也破功笑了起来。
为了方才突然的幼稚,也为了这个男人默契却不动声色的配合。
晨曦撒了一路,满地金黄。
周遭晨雾已悄然散去,化为空气中悬浮游动的晖光颗粒。
两人逐渐调回舒适的步调。
这时候天还早,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所以路上没什么人。
偶尔碰到一两个人,都忍不住朝他们俩投来惊异的目光。
可以理解,这里既不是兵营部队,也不是学校操场,却有人一大早起来就为沿路闲跑,当时的人不能理解,甚至觉得这人脑子有毛病。
她第一天出来跑步时就收获了许多惊奇的目光,章明月虽然极力支持,但谢茉没错过对方眼底藏不住的好笑。而今天,又多了个身形笔挺的卫明诚,俩人叠加的吸引力必是大于二的。
卫明诚的视线再一次不自觉地飘向前方跑动的背影。
纤柔的身形脚步轻盈,晃着明快的节奏,带着朝阳般的蓬勃朝气和盎然活力。
让见着的人深受感染。
忽然记起她说的跑步缘由,卫明诚唇畔的笑意猝然疏淡,眸中暗光浮动。
思忖片刻,他还是问道:“你最近下班仍独自走那条路吗?”
顿了顿,他继续说:“那里偏僻,又不太平,最好绕路或者找人搭伴。”
他其实想说,他最近不忙,可以去接她下班。
但谢茉完全没察觉他言下之意。
“嗯,走的。”她说,“不用担心,公安同志加强了附近的巡逻,我上回路过时正碰上李公安,他说局里专门安排了人手负责那边的治安,也是他说我才知道,原来那条巷子早就发生过几回斗殴等恶性事件,已经引起局里重视,这回的事件让他们下定决心管治。”
两人跑回凉亭,谢茉叉腰微微喘息:“我们这也算是推动市里治安建设了。”
卫明诚低声道:“……嗯。”
热气熏得脸颊发烫,谢茉用手扇风,脖子不住转动,眼尾余光不经意瞄见卫明诚眉宇间尚未展开的浅纹。
灵光一闪,谢茉品味着他看似平和的音调中掩藏的迟滞,瞬时明悟。
谢茉低头敛目,藏住眼中清清浅浅的笑波。
“公安同志不愧为咱们城市的安全卫士,关怀每一位百姓的安危,哪里有需要,必往哪里冲,不辞劳苦,不畏艰险,是榜样也是力量。”
谢茉故作不知,慨然赞扬。
也是够坏心的。
言罢,她稍稍侧抬起脸,眸色熠熠地悄眼睇着卫明诚。
以卫明诚战场练就的敏锐自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视线滑过她韵红的脸颊,再到唇角顽皮的弧度,之后定在那双透着和昨晚车上相差无几的促狭,稍一忖度,他便知她回味了自己方才的未尽之语。
思及此,卫明诚反是坦荡一笑,索性自白:“我最近空闲,如果你还对之前的事心有余悸,我可以去接你下班。”
卫明诚的突然坦诚令谢茉意外,她不由自主地仰脸看他,怔了怔,抿唇摇头:“这样就太麻烦你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即便是男女朋友,也需要个人独处的时间,一直黏在一处不仅要时时刻刻注意形象,累自己不说,可能还会让双方早早失去对彼此的兴趣。
距离产生美,这句话谢茉不置可否,但她坚信“一定”的距离产生美。
保持新鲜感,给彼此自在呼吸的时间。
卫明诚薄唇翕动,似要继续劝说,斟酌少顷,最终颔首:“嗯。要是有需要随时找我。”
谢茉这回倒没再拒绝,欣然点头应下。
她绝对不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也不是不自量力逞强的人,该寻求帮助时,她不会犹豫。
谢茉歇息得差不多,两人便开始防身术教学。
卫明诚先给谢茉仔细地讲解了一遍的动作要领,和应对场景,最后又示范了两次。
他的动作干净有力,摆臂跨步间带起一股劲风,相当潇洒帅气,谢茉看得眼中异彩连连,迫不及待按照卫明诚的指导比划起来。
谢茉兴致高昂极了,问:“我可以多久学成?”
卫明诚耐心解释:“教给你的招式都是简单易学,却能快速制敌的,纵使你力气不足,也能给对方个措手不及,趁机脱开挟制,跑开呼救。”
谢茉颔首,听上去不难,她略放下心。
教学的过程中,难免有肢体接触,但卫明诚多数指点后就迅速抽回手,绝对不会引起谢茉的不适,引起误会。
谢茉内心颔首赞许,满意卫明诚的举动表现。
绅士手,甭管那个年代都值得好评。
走神之际,谢茉正做双腿交叉后退的动作,一不留神,她左脚拌住右脚,身形摇晃了两下才险险站稳。
卫明诚收回伸出的手,粗了蹙眉,虽不严厉却非常郑重地叮嘱:“做动作时不要分神,容易受伤。”
“嗯,知道了。”应了一声后,谢茉开始认认真真学习动作。
卫明诚态度虽温和,但动作要求严格,不打半点折扣。
练习了大约半个小时,谢茉流了一背的汗,鬓发也被打湿成绺。
跑步虽然会腿酸,但防身术的练习已然让谢茉浑身瘫软,不仅腿费了,手臂也废了,还有不停练习扭转的腰也费了。
所以在听见卫明诚一起吃早饭的提议时,她果断拒绝:“流了一身的汗,不洗洗吃不下饭。”
卫明诚颔首,指了指靠在凉亭脚下的自行车,又看看她那双一会儿揉捏胳膊,一会儿捶捶小腿肌肉的手,说:“我骑车载你回去?”
面对这个机具人性化的建议,甩着酸软胳膊的谢茉眼睛一亮,欣然答应:“谢谢。”
蓦地,她停下动作。
谢茉想起起先在两人的对视里,是她先举了白旗,再之后的跑步“比赛”,她也被小瞧了,还有她现在这幅半残的德行,他起码得担负一般的责任,因而她捶着腰,指了指自行车,故意找茬道:“你刚才把我训得这么惨,是不是早就有预谋,给自己的第一条外部路线创造机会?”
谢茉眯了眯眼,狐疑地看向卫明诚。
卫明诚哑然凝滞一瞬,继而掀唇笑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