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雨点斑斑的玻璃窗, 谢茉望见正翘脚越过卫明诚肩膀朝院儿里逡视的田红梅。
必是来找她的。
谢茉扒拉扒拉头发,抻了个懒腰下床。
就在谢茉推开卧室门准备去迎田红梅的时候,田红梅正好跨步迈过堂屋门槛。
田红梅手上提溜一个棕色纸包, 一抬眼,看到谢茉从卧室走出来, 不由地顿足眯眼将谢茉端量了一遍。
她与谢茉上星期天就碰过面, 不到一周的时间, 谢茉竟瘦了,可能是光线昏沉的缘故,谢茉整个人瞧上去羸弱不少,像外头飘摇的雨丝。
可垫前两步细瞧, 谢茉面色居然出奇的好,乌黑的眼珠儿洗练般莹润,脸颊浮上两坨晕红, 像是吊在树梢的夕阳映上头了。
唇红面白, 墨研般的双眉, 鲜明的不可思议, 神光湛湛的眼波一动,整个人都生动活泼起来, 仿佛画报人物活了一样。
却哪有一丝病气。
这样自相矛盾的两种情态, 令田红梅错愕。
瞄一眼卧室门, 田红梅暗忖, 多半是因为暖被窝里窝久了, 脸色才这么红润。
略一思索,田红梅便将疑惑放下。
她一个尚未结婚的姑娘, 有些东西还没来得及体会,思维非常简单质朴, 哪能真正懂得某位年轻已婚女干事生病气色还那么好是怎么回事,哪能想象到这夫妻俩在她敲门时正做什么,又哪里明白,她到底打搅了怎样的好事。
“听我姑姑说,你感冒好几天,今天还请病假了。”田红梅举了举纸包,说,“吃药苦,带了点红糖给你甜甜嘴,补补身体。”
谢茉接过纸包,冲了两碗红糖水,其中一碗端给田红梅:“多谢你惦记,在家躺一天,好受多了,烧也基本退了。”
田红梅接过碗,顺势摸了摸谢茉掌心:“的确不烫。”
说着,田红梅眼尾余光瞥见卫明诚举步过来,谢茉在她旁边落座的功夫,卫明诚便大步进了屋,站到谢茉跟前,微微弯腰探出手贴上谢茉额头,温声问:“怎么起来了?头晕不晕?”
谢茉微笑摇摇头。
卫明诚看看谢茉身上的薄毛衣,眉间蹙起一道浅纹:“穿的太薄了。”说罢,他大踏步到卧室,拎出一件厚外套给谢茉披上。
谢茉拢拢衣襟,仰脸冲卫明诚笑,这笑容犹如春日的旭阳,一点点熏暖她的眼角眉梢,让她好似穿风柳条般生动柔软。
卫明诚跟着笑,又问:“待会喝菠菜瘦肉粥怎么样?”
他声线低沉温柔,与此时柔和的五官线条极其相称,田红梅低头戳一口的红糖水,以往极爱的甜,这会子舌尖一扫竟觉得腻。眼皮上翻,朝卫明诚窥探一眼,田红梅忍不住暗暗腹诽,他这幅模样,可全不似开门见着她时那比满天雨水还沁凉的脸色。
果然,一个再刚硬寡淡的男人在他钟情的女人跟前,无论是声音还是表情动作、乃至一个细微的眼神,都会不自觉透露出来。
全然有别于往常模样,有别于除“她”之外,任何其他人跟前模样。
田红梅禁不住歆羡。
自郑有为提出婚期后便焦灼不安的心,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卫明诚去了厨房,先时谢茉各种要求,比如“肉丝切细一点”、“菠菜要熟透但不要熟烂”、“咸菜丝多滴些香油”……卫明诚都含笑专注听着,脸上没出现哪怕一点点不耐烦,很乐在其中的样子。
田红梅目送谢茉跟前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卫明诚离开,转眼看向谢茉,直不楞登说:“我和郑有为年底结婚。”
闻言,谢茉微微一怔,随后眼睛熠然闪亮,含着祝福说:“恭喜!”
“我有点没准备好。”田红梅凑近谢茉耳朵,“可郑有为说他家里每回来信都催问……而且,我姑姑比谁都急,生怕郑有为跑了。”
顿了顿,田红梅不知道想到什么,捂嘴咯咯窃笑起来,“我本来还想在抻抻他,可他说结婚以后,他要向卫营长学习——”
“卫营长”三个字咬字格外不同,还拖了长音儿,揶揄的意味明目张胆。
朝门外瞟一眼,又朝谢茉饱含深意地眨眨眼睛,田红梅继续道,“家务活他愿意承担大半,像什么洗衣服、拖地、做饭、刷完刷锅……哦对了,还有刷鞋,这些他都可以做。”
谢茉眉尾略略挑了挑,忍不住好笑出声:“那很不错啊。”
“所以啊,”田红梅抬手勾了勾耳后鬓发,不大好意思说,“我脑子一热就点头同意了。”
答应后,她又不由自主地患得患失起来。如今郑有为对她是万分的好,但万一郑有为那些保证全是诓她结婚怎么办?万一郑有为婚前婚后两张脸怎么办?万一婚后摩擦多争吵不休怎么办?万一……许许多多的事情一股脑冒出来,一个一个冲击得原本坚定的结婚之心摇摇欲坠。
所有的问题,无非源自她对未知的夸大和恐惧,以及她对全新生活的不确定,和旧生活的惰性依赖。
谢茉的婚姻,婚姻生活,是她所见最好的,在这个时刻,她忍不住来寻谢茉,说说悄悄话,请教请教经验。
田红梅将担忧一一说给谢茉听。
田红梅同意结婚,也并非一时冲动。
文工团姑娘跳舞的姑娘均在吃青春饭,田红梅二十四岁,过年二十五岁,在其中年纪已不算小了,前几回聊天,田红梅便向谢茉透露团里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现今势头很猛,已经露出取代她的苗头,两人舞蹈功底平分秋色,她只胜在表演经历更丰富,心态更稳上,可她身上旧伤也多。
田红梅清楚,或早或晚她都得从那万众瞩目的舞台中心退下来,兴许就在明年,而她想在最风光的时候嫁人,她实在不想听诸如“她跳舞不行了只能嫁人”这样的话。
所以,田红梅现如今最想从她眼里“婚姻成功者”谢茉处得一些夫妻相处秘诀,和结婚的诸多益处。
谢茉先问田红梅:“你能一辈子不结婚吗?”
田红梅摇头。
不婚不育一个人独美的观念在这个年月委实惊世骇俗,再过些年,那些出名的女强人又有几个未婚不育的?
“目前为止,郑有为同志哪里让你不满了吗?”
田红梅还是摇头。
谢茉便说:“人生就是一场冒险,婚姻也不例外。虽说概率不高,但没人能斩钉截铁说郑有为同志决不会婚前一副面孔,婚后又是另一副面孔。但即便你、田嫂子、杨营长皆看走了眼,那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大不了就离婚。又不是封建时代,婚姻不自主、不自由,讲求女人从一而终,夫妻俩过不到一起,那就各自分开。你工作好,工资福利好,长相更好,家庭不拖后腿,姑父还是军区干部,哪怕二婚也有男同志抢着排队。”
田红梅眉心逐渐舒展,笑不自觉从嘴角带出来。
谢茉:“至于夫妻相处,无非以心换心。他关照你的喜怒哀乐,你自能体味,给予回应,同等或加倍返还就是。”
拒绝谢茉的留饭,田红梅若有所思地走了。
路过厨房时,望了一眼“洗手作羹汤”的卫明诚,还抽神调侃了谢茉两个大拇指。
谢茉扬扬眉,忍俊不禁。
把人送走后,她栓上门返身至厨房,倚靠着卫明诚说:“田红梅跟郑有为年底就结婚。”
卫明诚朝灶膛里填了一块木头,说:“时间差不多,半年足够双方充分了解彼此。”
谢茉侧眸扫了卫明诚一眼:“我们认识一月不到就结婚了。”
其实,一个月结婚已算不得仓促,何况他们俩事出有因,像隔壁田嫂子和杨营长,以及部队很多对夫妻,他们见面相亲,三两天答复,明确双方意愿之后,一周便结婚了。幸运的随军到部队,是好是歹夫妻一处过日子,不幸的是留守在老家,和男人分隔两地,一年难能见一次面。
卫明诚觑着谢茉脸色,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戳了戳卫明诚硬邦邦的手臂,谢茉视线往上斜瞥,继续哼道:“是不是互相了解的不充分,这婚结的过于草率了?”
对上卫明诚转脸下垂的深邃眼眸,瞧见他眉心乍起的折痕,谢茉煞有介事绷紧了脸,故意曲解问道:“你是不是后悔了?”
“草率?我不认为草率。提出结婚前,我经过多次深思熟虑,我想象过我们婚后的生活,如何保证生活平淡却不乏情趣,事实上,我们如今的生活远远好于我曾经的设想。”卫明诚直直看着谢茉,含笑的低沉声线丝毫不影响他语气里的郑重,“至于后悔……我确实后悔了。”
稍微停顿一下,卫明诚捉住谢茉的手,说:“相识之前,我许多次去往靖市,可惜均未碰见你,与你结识。”
谢茉低垂眼眸,掩住眼底情绪。
她与他的相逢,早一些,或晚一些都不成。
如今,恰好。
可能生病的人更敏感,也更容易情绪化,卫明诚这一席话令谢茉如徜徉在温泉里,冷的、暖的、淡的、怅惘、感念、温软……种种情绪织就她眼中那汪春水涟漪。
眼睛一眨再眨,谢茉高高扬起唇,说:“那你完了,你往后只会更后悔。”
卫明诚:“嗯?”
“我们生活会越来越好。”谢茉微笑且笃定地说,“我们俩也会越来越好。”
卫明诚喉结滚动,一声很闷的“嗯”从他喉间逸出来。
然后,他低下头,唇缓缓地、轻轻地在谢茉额头碰了一下。
第132章
***
第二天周日, 清晨生物钟便将谢茉叫醒,她身体蛄蛹了两下,只觉筋骨乏力, 眼睛挣扎出一条细缝。
外头天已经亮了,但太阳尚未跃出地平线, 也或许被聚拢在天空的厚厚云雾藏住了, 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格外蔚蓝清透, 隐隐绰绰的曦光朦胧了半边天儿。
卫明诚正站立床头系衬衫扣子,模糊的光线衬得他身姿益发挺峻。
“唔……几点了?”谢茉声音含含糊糊,蚊蚋一般。
卫明诚弯腰,安抚地拍了拍谢茉肩膀, 低语:“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饭好了我叫你。”
于是, 咕哝两声, 谢茉翻身缠紧被子便又睡了过去。
准备好早餐, 卫明诚来叫谢茉起床。
谢茉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只头发散摊在枕头上,像一根带须的玉米。
可爱得紧。
卫明诚一面儿笑, 他一面儿缓步靠近:“茉茉, 起来吃饭了?”
“呜……醒了……”瓮声瓮气的声音如游丝般自被子里飘出来, 下一刻, “玉米”成精, 自行来回翻滚几遭,然后又戛然而止, 一动不动。
卫明诚情不自禁闷笑出声。
好几个喘息后,被子里再度飘来声响:“就起来……”接着一只手从被子里探出来, 抓住被子上边沿朝下拉。
露出一张被发丝覆盖的脸。
另一只手也终于“纡尊降贵”地伸出来,自下巴往上搓撩头发,微微张开的嘴,穿过唇缝依稀能看到洁白的牙齿和舌尖的一抹殷红,再之后是挺秀的鼻子,明丽的眉眼,光洁的额头。
三五秒后,那双半阖的眼睛终于撑开,恰落进卫明诚漆眸中,深潭似的,谢茉徜徉其中怔忪一会儿才彻底醒神。
也完全清醒过来。
“早上好!”虽然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但语调轻快,溢满朝气。
阳光恰如谢茉此时灿烂洋溢的笑脸,突破云层阻隔,悬于天际,浅金色的日光映射在卫明诚裸·露的肌肤上,有种让人心惊的力与美。
而他整个人亦由此多了种玉色的朦胧。
谢茉情不自禁探出手,抚上他泛着微泽、质感绝佳的小臂肌肉,手指缓缓上移,落在他鼓囊囊的胸肌上,戳了一下,硬且弹。
可惜看不到。
卫明诚身体素质好,体内火气壮,不若谢茉裹在被子里犹觉不足,他只穿了一件衬衫,为了做事方便,袖口还翻折至臂弯,领口的扣子亦解了两颗。
谢茉挪动身体,歪靠在床头。
她朝卫明诚勾勾手指,轻言慢语提要求:“你坐过来。”
卫明诚拎上谢茉放在木柜上的毛衣,依言坐近。
谢茉伸手朝向毛衣,将要触上毛衣,突然她手上挪,精准落在卫明诚胸口第三颗扣子上,然后手指灵活地将扣子解开,一个呼吸的功夫,娴熟且几乎没费力气。
卫明诚当然留意到了,但他微一挑眉,便没组织,放任谢茉自流,只口里问道:“怎么了?”
谢茉顺着卫明诚敞开的衣领看去,瞧见卫明诚的胸肌在乍然接触到冰凉空气后,一下子紧绷的模样。
“你扣子扣错位了,我帮你重新扣好。”说这话时,谢茉面不改色心不跳,端的是一本正经,煞有其事。
卫明诚乐得配合,也不去戳穿,反而顺着她的话说:“哦,原来如此。那,谢谢茉茉。”
谢茉禁不住掀开眼帘,冲卫明诚撩去横波荡漾的一眼,似笑非笑,眼神鲜灵,透着兜揽不住的狡黠。
忽地,她虾着腰低头,凑近卫明诚的左上侧胸肌,露出尖尖的牙齿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一咬即离,决不贪恋,趁卫明诚尚未出手,她赶紧翻身下床,蹿上拖鞋,回了句:“不谢。”
一边说,一边发出清脆笑声。
卫明诚慢条斯理扣上扣子,站起身,朝谢茉伸出手。
谢茉灵活后跳避开,抓上外套,提着衣领三两下抖开衣服披身上,两条胳膊急切地钻过衣袖,以此向卫明诚表明坚决不回床榻,坚决抵制某样晨间运动的态度,嘴里还不忘扯来一面大旗:“吃饭吃饭,如今天冷,桌上饭菜再不吃可就凉了。”
“嗯,不做旁的。”卫明诚眼里透出无奈又纵容的笑,伸手在谢茉后脑勺揉了揉,仿似不经意的,手背擦过谢茉耳垂,顿住,食指和拇指指腹碾了碾谢茉耳珠,才俯身替谢茉系上衣扣,“穿严实一点。”
“哦……嗯,嗯!”谢茉尴尬笑笑,笑声稀稀拉拉,笑声渐歇,干咳一下,小小声倒打一耙,“你不早点说。”
卫明诚低声笑:“下次会注意。”
谢茉抬眼:“噢~”
四目相对。
倏地。
俩人默契地笑起来。
一大早,这方小小的院落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吃过早饭,卫明诚去农贸市场买菜。
谢茉在家四处溜达消食。
慢腾腾转悠到西间储物间前,谢茉一一掀开瓶瓶罐罐翻检,看看家里各项物资储备情况,倘使哪样东西不足见底就记录下来,回头到供销社或集市填补。
其他物品倒还成,无非多点少点,但装冰糖的玻璃罐盖子没收紧,里头冰糖大半受了潮,表皮融化,淌出黏黏糊糊的糖水。
谢茉不由地微蹙眉梢。
丢掉委实浪费。
可再储存也费劲。
怎么办呢……
思忖半晌儿,谢茉眼睛陡然点亮,她可以用这些冰糖做花生糖!
花生糖自制简单,材料只需冰糖和花生米,小时候奶奶经常给她做,香香甜甜,再方便美味不过的小零嘴。只是后来物资水平提高,街面上五花八门的糖果涌现,自己家里便少做了。
独居那会儿的某一天,她疯狂想念那口喷香焦甜的花生糖,便遵循记忆自行熬煮,还在短视频中复习过步骤,终于复刻成功。此后她又熬煮了好几回,越来越接近记忆里的味道。
将花生米炒熟,用擀面杖擀成颗粒状,再把冰糖敲成碎块,放进锅内,加少许水,用小火慢慢熬煮,直至糖块融化和水混合的糖液挑起拉丝,便断火倒入花生碎,然后立马搅拌,待搅拌均匀,便取出撞入白磁盘内,摊平,用刀划成小块。
这时候花生糖还未定型,吃起来也粘牙,待彻底晾凉,糖块便瓷实起来,咬进嘴里嘎嘣脆。
谢茉捡了些送去隔壁。
田嫂子不在家,杨营长接待的她。
谢茉道明来意,在他家院子里站着略等了一会子站,拿回被杨营长洗涮干净自家盘子,就离开了。
杨营长瞅一眼她背影,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怪道自家老婆如今提起谢茉就满口夸。
知礼董礼,能言善道,还很具分寸感。
个人能力又强,这才工作多久,先后两次获奖。
和他以往接触的女同志全不一样。
是能压住大场面的。
谢茉且不知道杨营长对她的溢美,正推家门呢,远远听见孩童接连不断的咳嗽声。
一转头,就看见顾青青牵着小妞妞朝这边来。
谢茉当然不能装没看见,于是招呼道:“这是要去哪里?”
“刚吃过饭收拾好家里。”顾青青不管内里怎样,明面上非常会做人,镇日笑脸迎人,而且嘴甜讨巧,在军属圈子里口碑很不赖,这会子谢茉主动跟她打招呼,她表现尤其热络,仿佛近俩月有意无意的疏淡并不存在,“带小妞妞出来透透气。”
正巧,顾青青话刚落地,一阵风穿过婆娑树影和巷道飒飒吹开,谢茉眯眼感受一顺,抿唇未语。
顾青青恰轻轻推小妞妞后背,笑说:“小妞妞,怎么不跟你谢阿姨问好?”
小妞妞努力笑,奶声奶气说:“谢、谢阿姨……咳咳,谢阿姨,好,咳咳……”
吸入凉风,好一阵咳嗽,丁点大的小脸憋得通红。
谢茉眉心几不可见地凝了凝,挡在风口,怜惜道:“小妞妞也好。”
顿了顿,谢茉说:“咳嗽最好别见凉风。”
顾青青一愣,随即讪讪说:“出门那会儿还好好的,现在的天真是说变就变。”
“嗯,可不是。”谢茉淡笑附和。
“最近冷的也快,我没遭受住,吃一周药了,今儿才见好,小妞妞咳嗽多久了?医生给开药了吗?”
顾青青蹙眉,作出忧心模样,说:“烧早退下了,只咳嗽不见好,拖拖拉拉快半个月了。她小孩家家,很多大人药不敢给她吃,老吴称回两斤梨,我每天煮点梨汤让她喝,好歹管些用。”
想起奶奶念叨的花生糖具有润肺、化痰、止咳的功效,适用于燥热咳嗽与小儿百日咳等。
“我刚做了花生糖,专门使冰糖熬的,止咳化痰,正管小儿百日咳。”一边说,谢茉一边将这娘俩领进家门。
谢茉低头打量小妞妞,两颊的婴儿肥微微下凹,原本莹润的面色黯淡微带黄气,一阵阵的呛咳冲得她圆圆眼眶彤彤红,再配上水润润的眼珠儿,要哭不哭的模样煞是可怜。
进堂屋安置好俩人,谢茉去到西间,分出一半花生糖甜嘴,以及给卫明诚尝鲜,余下一半便用田红梅昨儿包红糖的纸包给小妞妞了。
谢茉把纸包递给顾青青,手里捏住一小块凑到小妞妞嘴边:“冰糖止咳化痰,润肺,你熬梨汤放点效用更好。”
“放的,老吴专门跟人倒换糖票买了。”顾青青当然知道冰糖雪梨的效用,后世许多人冷天专卖这道热饮。对谢茉的提醒,她心下暗嗤,这谢茉真拿她当乡下没见识的土妞呢。
接过纸包,顾青青假意推据:“唉,这也太多了。”
“这是给小妞妞的,孩子康健重要。”谢茉蹲下身,柔声对小妞妞说,“小妞妞要快点好起来呀。”
小妞妞小手接过花生糖,眼珠儿灿亮:“谢谢,咳,谢阿姨。”
“真乖。”谢茉抚了抚小妞妞细软头毛。
都是体面的成年人,没拿完东西拍拍屁股就走的,于是,两个大人开始东拉西扯闲聊。
小妞妞便是现成话题。
顾青青提起送小妞妞再入托儿所的事:“没办法,我平时操持一家五口吃喝拉撒,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小妞妞又是不能错眼的年纪,上回我一个没看住,她差点被菜刀切掉手指头,吓得我连夜跟老吴商量把人送去托儿所。她两个哥哥倒是懂点事了,但那副皮猴子性子,上山下水哪能带妹妹。再说,小妞妞总要跟同龄孩子一块玩才像样。你说,对吧?”
谢茉只能点点头。
不深究小妞妞为什么去动菜刀这一点,余下的话听着很对。
见状,顾青青眉眼舒展开来:“我特特去寻了姜大姐,说理又讲情。小妞妞在托儿所倒没再受欺负。”
抿了抿唇,顾青青又说:“一来二去和姜大姐熟识起来,倒发现她这人还不错,剥除炮仗脾气,总体还是讲道理的。”
谢茉微笑倾听,不置可否。
瞧着谢茉这幅“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清高神情,顾青青心下一堵,口里的话就偏颇起来:“上回你俩那误会,姜大姐也跟我说了,她真不是偏袒自己儿子,瞅见一个奶娃子被打得哇哇大哭她脾气就上来了,一冲动巴掌就扇下去了,她回过神正后悔呢,不待补救你恰好来了。这样倒算不上她故意虐待孩子。脾气一时没收住而已。因为这件事,把她以往对孩子们尽的心里一股脑抹去也不公平,你说是吧?大家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一直冷着也不是个事。我说的颠三倒四,但你最明事理,最大度,如今还是国家干部,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话罢,还摆出个“我是为你好”的表情。
谢茉心里嗤笑不已,拿她当圣母傻子哄?
脊背后靠上椅背,谢茉抱臂,不疾不徐地顶了回去:“嫂子来我这儿替姜大花同志伸冤来了?当时您没在现场,我在现场,她到底有心无意,我自有判断,人都有嘴,上下两瓣一碰,各有各的道理。”
“说到道理,嫂子不能因为我明事理,大度,就来欺负我呀。怎么先头小妞妞被欺负,您不去找姜大花同志讲道理,怎么这会子偏来跟我讲道理。您这不是欺良怕恶嘛。”
“退一步再说,这是我跟姜大花同志的事,您作为曾经被虐待孩子的家属跟着掺和什么?”
旁边的小妞妞突然咳嗽起来。
谢茉替她拍抚顺咳,待小妞妞咳嗽渐止,谢茉指指小妞妞说:“您瞧,您有这功夫还不如带小妞妞去卫生所要个口罩带上防风呢。”
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顾青青脸颊晕红一片。
匆匆说两句,她弯腰抄起小妞妞就告辞。
谢茉没留,笑眯眯把人送出家门。
顾青青走到巷子口,回头凝望关阖的大门,胸口起伏不定。
一双眼眸深深的,幽幽的。
光芒几经闪烁,最终化为瞳仁外圈漂浮的碎冰,散发利刃般的寒光。
好一阵,她重重冷哼一声,拽着小妞妞走开。
***
谢茉没把顾青青放心上。
待卫明诚带了一只活鸡回来,还兴致勃勃围观他杀鸡。
小时候,家里鸡鸭鹅都养过,杀鸡更是她跟奶奶通力合作的项目,她制住鸡不乱动,奶奶抹鸡脖子,那时候根本没“小动物真可怜,杀它于心不忍”、“血呼啦的,太残忍了”的想法,满脑子飘满小炒鸡、土豆炖鸡、粉皮炖鸡、小鸡炖蘑菇……等菜的香味。
如今“旧梦重温”,人倒矫情起来。
下刀前卫明诚还细心叮嘱她:“一会儿抹脖子见血,你要是嫌脏或看不惯,最好离远一点。”
谢茉还表现出一副“你在小瞧谁”的样子摇头:“不怕。”
嗯……说着不怕的人,瞧着凌空蹬腿挣扎的鸡,脚步诚实地向卫明诚背后挪,嘴里状似稀松平常问:“准备怎么做?”
卫明诚眼尾余光不动声色朝后晃了一下,勾了勾唇,说:“熬个鸡汤,再下碗面怎么样?”
谢茉心不在焉颔首:“很可以。”
谢茉目光始终不离那只惊叫的鸡。
一颗心随叫声慢慢吊起。
特别待卫明诚下完刀把鸡抛地上,鸡却奋力扑腾翅膀时,她直接躲卫明诚身后死死攀上他肩膀。
引来卫明诚温声安抚。
好一会儿心跳才复平稳。
娇气得不行。
饭桌上,谢茉一边津津有味地啃鸡腿,一边反思原因。
瞥一眼身畔的男人,答案不言自明。
因为有人无微不至的疼,所以她越来越娇气。
就像一个人委屈时,倘若无人理会,那这股劲很快就过去,但若遇上真切关怀,一如千里之堤顷刻间崩塌,委屈、不敢、心酸、眼泪……相携奔涌,轻易再止不住。
惧怕吗?懊悔吗?
不!
和一个能令她毫无顾忌做回孩童、肆无忌惮撒娇、安心倚靠的男人结婚,是她无上的幸运,畏首畏尾,只会一再错失美好。
***
“卫明诚牌”鸡汤果然效用非凡,第二天起床谢茉便基本痊愈,一身轻松。带着轻悦的心,谢茉呼噜了一碗鸡汤面,精神抖擞地骑车赶往公社大院。
不知是雨水洗练的缘故,还是她好心情的加持,满眼枯黄的旷野、越来越稀疏的树枝、坑洼的路……在谢茉严重,无一不鲜明生动。
踩点进办公室,目光顺势在室内逡视一圈,赵梦还没到。
刚坐下把挎包和书桌拾掇清爽,易学英就端着茶缸站到谢茉办公桌前,蹭蹭她胳膊,眼神示意出去话说。
眉眼间的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谢茉略一挑眉,跟上。
两人刚下走廊,易学英就迫不及待凑谢茉耳边说:“赵梦被开除了!”
谢茉瞠目:“?”
第133章
一切还要从学农人选选拔说起。
之前, 易学英就跟谢茉曝过私料,三个候选人,一个烈士子女, 一个人脉颇广,一个筹钱贿选, 最终被选上的便是最贿选这人。
可世上没不透风的墙, 易学英可以在投票选拔前听到风声, 其他人自也可以。学农回来,便能端上铁饭碗,难得跳出农门的机会,任谁都不愿平白错过, 公平公正倒还罢了,却不过人情投票逮不着把柄,贿选可实实在在用实证。所以, 人选出炉后, 人脉广这家当即不干了, 一通举报闹到邢主任跟前。
把人叫到公社大院, 讲不清各处借钱的原因,钱款去向, 支支吾吾明显心虚, 邢主任哪里还不明白, 怒火一下子窜上来, 黝黑的面庞冷沉出水, 那身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淬炼出的气势勃发,很是骇人, 普通老百姓哪见过这阵仗,磕磕巴巴把事全交代了。
巨细靡遗, 不敢掩藏丝毫。比如,事前如何想的,跟哪个亲戚借的钱,借了多少,又给哪个公社领导干事行贿了,送的什么,对方收没收,当时说了什么,等等。多数人推了,但收钱收礼的也有几个,其中就包括赵梦。
当时会议室乌泱泱来了数十口子社员,邢主任为给群众一个交代,当时就承诺会把受贿的几人从公社开除。
请了一天假而已,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怪不得易学英明明摆出一副“发生大事了”的神情,眼神偏又止不住幸灾乐祸得眉飞色舞,细瞧之下,眉梢嘴角隐隐还带出一丝鄙夷。
原来赵梦爆雷被开除了。
“你瞧瞧她那双崭新的皮鞋,还有那新做的外衣,啧啧,这花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易学英撇撇嘴说,“她工资就那点,平时又大手大脚,哪存的下钱,她家那情况,爹妈哪供得起她,对象给买也成,可她那清高傲气哦,没谈婚论嫁咋能大手花男人呢。”
最后这话易学英口吻颇阴阳怪气,往办公室斜瞥一眼:“人赵梦可从不收黄长明东西的。”
谢茉清楚易学英未尽之意,她在说赵梦立“高洁”人设,明明想要的不得了,偏要故作姿态,虚荣又虚伪。
谢茉笑笑没附和这话,转而问:“她舅舅……”
只开一个头,易学英表情就收敛不少,“切”了一声,叹息:“是呀,他舅舅在呢,兴许运作运作,在家休停段日子,又可以重新来上班。就算她在咱们大院待不下去,可这条街上那么多部门,塞个她应是不难的。”
到底忍不住冷呵,易学英说:“说不定因祸得福,趁这次机会,直接被她舅舅弄去县城。她啊,一直心心念念去城里,咱们这飘着泥腥味的乡下人一早就看不上,以前哪月不朝县城跑个三两趟。”
“哪怕她舅舅不行,不还有她对象呢么,听说她对象家里很不错。她对象在县城工作,日后俩人结婚,她也得设法调去。”
“总之,只要她舅舅不倒,她横竖不缺工作。命好哟——”
拖腔带调,是嘲讽,是羡慕,是无可奈何。
谢茉暗哂。
赵梦的舅舅尚且不知,但赵梦对象王东兴和他叔叔应该快自顾不暇,帮不上赵梦了。
回家才知道,王东兴和他叔叔哪里是“快自顾不暇”,他们明明早已自顾不暇,正被隔离接受审查呢。
弄倒他们的第一枪是从被王东兴辜负的姑娘那里打来的。
李源联合其他军转干部,以及对王东兴他叔王主任不满或与之有过节的人,为这姑娘清理举报通道,举报信顺顺利利放到县委书记办公桌上。
王东兴首先被带走审查。
平时吆五喝六,不可一世的公子哥,在专业人士面前压根不够看,没用多久便吐口了。
“你一个化工厂普通职工,哪来能耐把举报人压回去。你想清楚了,数罪并罚,你这辈子可就折进去了。要是你配合揭发王主任各项违规处,戴罪立功,兴许还能保全你自己。”
“你不要有负担,王主任的事外头早有风声,你越早站出来,功劳越大,对你的处罚就越轻。送不送去劳改,去哪里劳改,劳改多久,这里头区别可大了去,你可得想清楚。”
“说句老心窝子的话,你叔叔这是被人盯上了,早晚要倒下去,你家就你一个男孙,你叔叔肯定也想保全你。所以,你是趁现在这机会脱身呢,还是陪着你叔叔倒下去?我可告诉你,再晚你可就再脱不了身了。”
扮演红脸角色的有心人趁审讯间隙对王东兴一番言语引导,适时再一吓唬两句,王主任自然被拉扯进来,继而被带走隔离审查,就在上周六。
卫明诚一早接到消息,但谢茉病情一直反复,周六病情还加重了,便没拿外头事打扰谢茉清净。
如今便不避讳地告诉了谢茉。
正说着话,李源来了,跟谢茉打过招呼后,便和卫明诚前后脚进了书房。
“我去给你们烧水泡茶。”谢茉趁机避出来。
李源就道:“多谢弟妹。”
里头讨论什么谢茉没在意,只几句话从窗缝漏出来。
“……还是老弟你高明,这……”
“……王开复吐口了,狗屁倒灶的事一大堆,索拿好处,硬给人单位塞人,男女关系混乱……不是个玩意……呸,丢人!”
“他那侄子跟他一路货色……”
“……必须好好劳改!”
这是李源进门后急不可耐的讲述。
后头卫明诚又说了什么,谢茉没听见,她去厨房烧水了。
知道作恶之人即将受到应有的惩罚就够了,这些事这些人于谢茉来说,便彻底揭过去了,不值当多费心力。
没过多久,王东兴叔侄俩果然被送去劳改,让谢茉惊讶的是,赵梦的舅舅,革委会陈主任被这事尾巴扫到,被人举报受贿滥权等多条罪状,但皆因证据不足,且岳家势大力保,没倒下来,不过被调离工作岗位,呆去闲职,当然检讨和思想汇报没少上交。
也因此,赵梦既回不了公社,也去不了县城,毕竟王开复罪名里可有一条“硬给用人单位塞人”这一条,风声鹤唳之下,没人敢顶风作案,替一个档案存污的人安排工作。
赵梦如今没了工作单位,户口和粮油关系被收走,只能回父母所在的生产大队。
赵梦虽被公社开除,但谢茉还是在大院见过她几回,每一回碰面,赵梦便远远避开,谢茉眉梢略一挑不放心上,倒让她省力了。
易学英偷眼扫过低头整理资料的黄长明,就不住冲她挤眉弄眼,谢茉顿时了悟,赵梦是专程来找黄长明的。
“可不是!”易学英双眼冒光,“听说她县城那对象进去了,家里也倒了,她这是高枝攀不上,来吃回头草啦,再抓不住黄长明,她只能回加务农了。”
“县城最近很乱,不知道闹啥呢……那么大个领导说倒就倒了,唉……咱们小人物看不懂里头弯弯绕哦……”
这里的曲折谢茉比易学英清楚,可不便外传,她放了一只耳朵倾听,心里头思绪飘开。
黄长明对赵梦的心思,谢茉头一天上班就有所觉察,以往男追女,现今女追男,说不定很快就能吃喜糖了。
黄长明的喜糖是吃着了,却不是跟赵梦的。
赵梦连续寻了黄长明近一个月,后来就不来了。这个人彻底在公社大院消失。
后来,易学英倒还咕哝过几句,说赵梦在他们大队当上小学老师,跟村里一能干的后生结了婚,至于婚后生活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贿选这事在公社掀起好一阵大浪。
那段时间,邢主任那张端肃的脸不见一丝笑影,表情紧绷,眼神淬火,一个眼刀甩来,无不瑟缩。
相关主题的大会开了好几场,每个人在会上发言汇报思想。
在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本因赵梦几人离开而渐渐浮躁的众人彻底安生下来。
宣传科亦未对此多做讨论,当然缺了一个人的办公室总是少了点什么,直到那位摔断腿的男同志回归,才渐渐活跃起来。
谢茉心态稳,没受多少影响,在跟家里的通话中,声音依旧明媚富含朝气。
“妈,是我,茉茉。”
章明月的笑声和关切的话语顺着电话线抚摸上谢茉耳朵:“茉茉,最近生活工作顺利吗?”
虽然章明月看不见,谢茉仍忍不住重重点头:“都很好。”
母女俩说了两句,话筒里传来一道影影绰绰的男声。
“我爸在家?”
“你爸就在边上。”章明月笑,“你爸爸吵着要跟他闺女说话,呐——”
接着,谢济民那把熟悉的温润嗓音便敲响谢茉耳膜:“茉茉。”
明明离家仨月而已,再听见谢济民的声音,谢茉一瞬间竟闪过恍惚之感,来随军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虽没几件大事,但琐碎堆积在一起,却仿佛把时间线舒缓拉长。
光阴漫长,又短暂。
离别前,爸爸的殷殷叮嘱好似还在耳边。
“爸爸~”听见爸爸温和含笑的声音,谢茉情不自禁撒娇,“我前几次打电话你都不在家……”
“初来青城,方方面面事务亟须熟知。”谢济民说,“如今各项工作均铺展开,闲暇时间便多了。以后你休息日给家里打电话,我半多在的。”
“嗯嗯。”谢茉贴心叮咛,“爸爸,您千万注意身体,不说作为家人的我们关心您的健康,就连领袖都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可得听领袖的话,身体好才能更好更长久地为人民服务。”
谢济民舒心朗笑:“是,我们家小姑娘长大了。”
谢茉嘿嘿笑。
“的确长大了,你那篇省报获奖文章我读了,很不错。”
谢济民自小读四书五经,后来又接受西方教育,文字功底极其深厚,谢茉被各方夸奖的文笔在他眼里虽属尚佳,但令他动容的确是文章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锐意开来的气魄。
“敢教日月换新天”的气魄。
未来被她描绘的美轮美奂,让人震颤向往。
她透出的坚定信念很难不让他们老一辈革命人共鸣。
虽然已经被无数人夸奖过,但全抵不上谢济民“很不错”三个字。
谢济民完全符合谢茉对父亲、对老一辈革命人、对人民公仆的所有想象。他是温情脉脉,关爱子女,豁达开明的家长;他是弃笔从戎,拯救家国于战火泥淖的先驱;他是矜矜业业、鞠躬尽瘁,一心为民的执权者。
谢茉对他爱戴、崇敬、孺慕。
他于她,是高山。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再没比他的认同更好好的了。
谢茉脸颊悄然浮现红晕。
像幼时被老师当堂表扬。
“谢谢爸爸。”谢茉轻声不自在说。
谢茉知道,这年代因能刊印文章的报纸刊物很少,所选的每一篇文章皆经过精选,想冒头特别困难,她没被退稿还被选上,甚至被评为一等奖,她内心深处不是不自得的。
谢济民的夸奖令她莫名羞窘,潜藏的浮躁随之一扫而空。她不能原地踏步。她需要更踏实,精益求精,才能心无旁骛地不断前行,才能愈发坦然面对父亲的夸赞。
谢济民笑道:“爸爸很骄傲,也很自豪。”
可不是骄傲。
报纸搁在办公桌上,被来谈事的同志瞧见,一读之下连声夸赞,对方念叨“谢茉”这个名字时,目光不由地转向他,他微微一笑,带着几分谦虚大方承认:“是我姑娘。平日爱读书写文章,见省报征文,便尝试投稿,没想到被选上了,打电话给家里,我便抽空看看。”
然后对方生生恭维了半刻钟。
按他脾性,他最不耐听人吹捧,但那天的吹捧,他却没制止。
谢茉抿唇笑,问:“那,爸爸对我有什么指导吗?”
顿了片晌儿,谢济民说:“笔杆如枪杆,要善加使用,言辞如刀,可伤人,亦可伤己,所以下笔前要深入思考。”
“这并非束缚你的手脚,而是要你千锤百炼文字,写具有力量感的文章。”
“文以载道,要言之有物,要有深度。这就回到你离家前我对你的叮嘱,要紧跟时代发展的脉搏,深刻思考。”
“嗯嗯!”谢茉小鸡啄米般不停点头,“您跟妈妈的叮嘱我都记在心上。”
电话换到章明月,母女俩对话就日常许多。
“前段时间我们单位一姑娘去海城出差,说要买大衣,我就让她给你捎带了一件。天气越来越冷,等衣服寄过去,你正好穿。”
没两天谢茉便收到章明月的包裹,里头除了一件黑色女式长款大衣,还有不少青城那边的特产干货,倒是给最近渐趋单一化的餐桌增色不少。
大衣款式经典,放到后世也不过时,谢茉穿上身,长度刚好在膝盖下,里头套一件毛衣,脖子上围一条红围巾,谢茉一到公社大院便被三三两两的女同志凑上来打听。
“大衣哪里买的?”
“哎呦,这款式可真时髦,县城商场可没见过。”
“……”
谢茉能透露的,她一一耐心回答。
下午易学英就凑过来给她说:“因为你这件大衣,不少人犯了眼红病,嚼嚼咕咕说酸话呢。”
如今办公室两男两女,性别平衡,氛围也很平和。短腿男同志叫何家喜,是个很开朗活跃的年轻人,能言善道,很会做人。广播室如今就是他与谢茉分管,两人配合愉快。
黄长明本就寡言,如今更沉默了。
易学英倒没啥变化,风风火火,三不五时跟谢茉讲点八卦。
谢茉听见易学英的话,便道:“一件大衣就得了眼红病,那我要去跟邢主任提议在咱们下一回大会上批判这股爱慕虚荣的风气了。”
不知是不是易学英私下传话的原因,谢茉始终没听见类似小话,当然会议议题的事也不了了之。
这只是偶然投入平淡工作里的一粒小石子,激起一圈涟漪就沉底了。
自从和谢济民通话后,她心态益发沉稳。写文章、广播,余下的时间翻资料,读报刊,看经典书籍充实自己。
日光飞快,谢茉的大衣刚穿不久,气温就一降再降,霜冻铺满这片大地。
卫明诚朝家里拿了一件崭新的军大衣,谢茉在家就穿着,又厚又长,整个人包裹里头,特别暖和。
谢茉正寻思做双老式棉鞋呢,王嫂子主动上门了。
谢茉和王嫂子费劲拉扯,到底没那厚脸皮白拿人一双鞋:“我她出棉花和布料,嫂子你知道我手拙,鞋就劳烦你帮忙做了。”
王嫂子咂咂嘴,笑着点点她同意了。
这双鞋做得异常用心,鞋底细密平整,鞋面厚实,还用多余的棉花,添了点布料做了一双棉鞋垫,穿上格外舒适暖和。
谢茉脚上穿着厚棉鞋,身上裹着军大衣,缩在阳光下给自己和卫明诚各勾了一件毛衣。
虽然花样简单,针脚不大均匀,可卫明诚还是爱穿得紧,只要可以全穿它,直到元旦来临,这毛衣都过两遍水了。
元旦对国人来说并不重要,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也远没后世重视。
流传千年的春节才是最重要的节日。
不过这个元旦前一晚,谢茉和卫明诚还是将家里通力收拾了一遍。
因为部队领导要来慰问。
天儿冷,水冰刺骨,绝大部分工作便被卫明诚兜揽过去,比如物件、玻璃的擦洗,院子里杂物的清理,扫地……谢茉就躲在屋子里整饬置物架和书架,摆摆堂屋日历茶具等。
元旦当天,卫明诚要跟领导身后陪同,谢茉一个人在家等时,顺手编了个中国结挂书房门上应景。
刚挂上,大门口就传来喧闹声。
谢茉迎出堂屋们,院子里便陆陆续续涌进来一大群穿军大衣的部队干部。
人群里不少熟面孔,陈刚陈政委,隔壁杨营长,顾青青爱人吴营长,还有去看露天电影点头招呼过的几个眼熟军官。
谢茉在几百上千人的大礼堂尚能不怯场地报幕,院儿里这一号人还吓不着她,可当她上前两步,定睛看清领头那中年领导五官时,却瞪圆眼睛差点失态惊呼。
像!
太像了!
这位陌生领导和沈老师傅老伴儿长得实在太相像了!
谢茉曾在沈老师傅家的墙壁上见过老太太的照片,慈眉善目,一头银丝。据沈老师傅说,她那头头发就是想儿子想白的。
虽然谢茉很快便微低了头遮掩,但卫明诚仍是发现了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握了握谢茉的手,提醒:“这是我们方师长。”
略一侧身,卫明诚将谢茉稍挡了一下:“师长,这是我爱人谢茉,现今在镇上公社工作,是公社宣传科干事。”
姓方……
卫明诚详细介绍的时间,激荡的心绪缓和下来,谢茉自然而然微笑,上前一步打招呼:“方师长您好,我叫谢茉。”说着,她习惯性伸出手。
方师长伸手握住谢茉的手。
刚才谢茉的异样他瞧出些许,只以为谢茉是被突然出现的一票人吓了一跳的缘故,又见谢茉很快反应过来,还落落大方地主动伸手问候,便朗然一笑接话:“谢茉同志可是咱们军区走出去的笔杆子,鼎鼎大名,我怎么会没听说过呢。”
谢茉谦虚道:“师长您过誉了。”
方师长摆手:“我读过你文章,最早登报那篇,还有新近获奖这篇。有深度,有志魄,又充满年轻同志的蓬勃朝气,非常不错。”
在场有人附和,还有人羡慕看向卫明诚。
气氛很热烈。
卫明诚面色不动,茉茉的优秀有目共睹,他一向与有荣焉,只不过方才茉茉的异常更令他担心。
不动声色朝谢茉投去个关切疑问的眼色。
谢茉回了个安慰的笑。
方师长又问了些诸如“生活上可有什么困难?”、“老家在哪里?”、“如今工作顺不顺利?”、“以前在城里生活,现在在村镇生活习不习惯?”……等等问题。
谢茉一一认真作答。
很习惯这里,对如今的生活表达满意,工作上了轨道,一切都应付得来。然后又闲谈几句各地风物,调侃几句卫明诚,今天要走访慰问每家每户,后头还不少户,所以,即便方师长与谢茉聊得颇为投契,可终究时间紧张,多聊几句,就带一行人呼啦啦走了。
目送人离开,压在心口的那口气才吁出来。
方师长脸部线条硬朗,不若老太太柔和,但两人眉眼口鼻像了八九分,一照面就能看出来。
想到沈老师傅夫妻的遭遇,谢茉很难不多联想。
等卫明诚回来,她便将这事说了:“方师长家里什么情况你了解吗?”
卫明诚目光凝了凝,说:“方师长调来不久,只听说妻子儿女全留在京城,至于老家在哪里,父母是否俱全,这就不清楚了。”
“哦……”谢茉自言自语,“这种事也不好贸贸然问上门……”
“既然在京城呆过,我给京里去个电话,应该能打听到些事。”卫明诚安抚,“别急。”
谢茉抿抿唇:“嗯。”
第二天卫明诚回来,就跟谢茉说:“据说,方师长是孤儿,年轻时脑子受过伤,忘了父母来处,在部队医院痊愈后,就上了战场,他作战英勇,又足智多谋,打过很多胜仗,一路从普通士兵晋升到师长。”
谢茉瞪大眼睛,急声道:“那他很可能就是沈老师傅离家始终不归的儿子,失去记忆……多年不回也说得通了。”
“可能性很大。但你先别急。”卫明诚说,“最好去跟当事人再多了解了解情况。”
“……嗯。”谢茉叹气,“到最后万一不是……大喜大悲,太伤身体,沈老师傅毕竟有了年纪。”
“几十年都等过了,也不在乎这几天。”
卫明诚寻由去方师长旁敲侧击之际,谢茉也没闲着,她趁下班拐去沈老师傅家里又将老太太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记忆没错,方师长的确与她极为相像。
凑巧,两人各自确认的这一天,军区公布了晋升团级干部的名单,卫明诚赫然在列。
然而不巧的是,第二天卫明诚就被人举报了。
第134章
此时的谢茉并不清楚她和卫明诚即将面对什么, 她正双手捧着卫明诚递来的热茶缸暖手,袅袅水雾萦绕眉眼,她那双眼瞳却极为烁亮, 穿透朦胧烟雾照亮卫明诚漆黑眼眸。
“我没记错,方师长样貌与沈老师傅老伴儿确实足有七八分相似。”谢茉嗓音饱含抑制不住的雀跃。
顿了顿, 她又补充说:“沈老师傅说他儿子左耳垂上有一颗痣, 绿豆大小。我昨天太惊愕了, 怕失态冒犯,没去细致观察方师长除脸孔之外的体征。”
“你呢?”谢茉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卫明诚问,“印象里, 方师长耳垂是否有痣?”
卫明诚略一思忖便颔首。
见谢茉骤然瞪大杏眼,脸庞还一下子亮了,卫明诚又低笑, 给谢茉细说起方师长当年情况。
“方师长十多岁之前的记忆一片模糊, 最初的记忆便是在临省山道上满头满脸血的醒来, 浑身伤, 衣裳还被扒光,鞋袜也全不在, 身边什么物品也没有。幸亏被路过的部队捡着送去医院。”
谢茉问:“被山匪打劫了?”
身上哪怕一丁点值钱的物品都没有, 还被狠削了一顿, 她猜应该是方师长遇上打劫的, 不愿意屈从, 或者发生其他意外,反正最后双方起了激烈冲突, 方师长虽少年意气,但终究敌不过刀口舔血的匪徒, 被招呼一顿后还被撸走所有财物,以至于连个身份凭证都没留下。
卫明诚点点头:“多半是。”
“临省几个与本省紧邻地区的说话口音和这边非常相近,方师长一直以为他是临省人。”
谢茉长叹一口点头。
谢茉上一世大学同学里一个姑娘出自隔壁省,喜欢在寝室里跟家里煲电话粥,每回电话都用方言,她那一口音的确和本地话很像,这也是谢茉来此交流无碍的一大原因,四年的耳濡目染,不会说,但听却是没障碍的。
卫明诚说:“前些年,方师长也陆陆续续打探消息,不过多集中在临省,皆未果,毕竟那些年兵荒马乱,许多家庭离散,许多人事飘零,一些线索找着找着就断了。”
是呀,线索断了,事实如何便不得而知,被掩埋的真相上头还附着深浅不明的沙子。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
“幸好方师长调来军区,幸好有本次的慰问,”谢茉唏嘘,“幸好我们跟沈老师傅相熟,幸好我去过沈老师傅家……”
这么多“幸好”凑在一处,才有了他们今日的确定,倘使错过其中某一或某几个“幸好”,兴许之后仍能父子相认,可却不知又需花费多久,又会经历多少煎熬,又要造就几多遗憾,更甚的,父子此一生不复相认,一个至此余生牵肠挂肚杳无音信的儿子,一个始终不晓得父母名姓生身来处,从而抱憾终生。
卫明诚握了握谢茉的手:“是你足够优秀。”
茉茉与沈老师傅成为忘年交后,他曾跟人稍打探沈老师傅的境况、人品、脾性,况且他跟茉茉还请沈老师傅吃过一顿饭,饭桌上聊叙颇多,由此,他对沈老师傅便有了大致了解。
沈老师傅虽温善和蔼,可并不十分平易近人,对街坊邻居、同事普通社员和善亲切,只是这均源自沈老师傅的涵养,是较为浅淡的来往,该是沈老师傅自身经历见识的缘故,眼光颇高,想跟他入眼入心的亲密相交,且须在人品或能力见识上出类拔群。
这并非沈老师傅傲气,而是他的阅历学识在那里,假使水平不及,很难和他谈聊投契。茉茉文化修养高,又可以和沈老师傅深入、对等的交流,自然而然便被沈老师傅划入厚交的圈层里。
是因为茉茉自身特出卓越,才会跟沈老师傅一步步密切起来,进而上门见到沈老师傅老伴儿相片,闻听他们的往事,以及那个离家再未回来,生死未卜的儿子。
所以,一切的一切凝结成他刚才这句话。
没来由的一句话,谢茉却听懂了,不由地眉眼一弯。
脑海里,沈老师傅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她离开时的眼神陡然浮现。
欲言又止,克制又隐忍,却流溢出蓬勃的,难以遏制的期望渴盼。
那一闪而逝的水光让谢茉心酸了一路。
谢茉又不自觉攒起眉:“虽然我特别注意不向沈老师傅露出暗示性言行,但我感觉沈老师傅像是已有所察觉。”
叹了口气,谢茉略自责检讨道:“到底是我心急了。先看沈老师傅老伴儿相片,闲聊几句,就忙不迭问起他儿子的情况,这还罢了,关键猛不丁细问体貌特征这一点委实不对劲,引人联想。”
“我应该更缓和一些的。”
“不过沈老师傅至我离开也没多问,许是怕给我们压力,许是抱有不期待就不会失望的心思,许是类似‘近乡情怯’的原因……”
沈老师傅心里的焦灼,谢茉可以想象。
抱歉、愧疚之情泛涌上来。
谢茉铿声道:“这事儿要快点办!”
卫明诚含笑点头,表示赞同。
“要怎么做才最恰当呢……”谢茉思索着喃喃,“直白地去说吗?还是安排两人先碰个面比较好?安排碰面的话找个什么由头呢?”
卫明诚慢条斯理地说:“今天军区公布了干部晋升名单。”
话题跳跃太快,谢茉不由地眼露错愕,疑问出声:“嗯?”
不是在商量沈老师傅和方师长碰面认亲的事么,怎么跳到名单上——等等!思维调转过来,谢茉逐渐回味出卫明诚未尽之意:“然后?”
她递了个话茬。
谢茉的眼睛在暖黄灯光下生出熠熠碎光,一闪一烁间,显现勃勃的期待。
“其中团级干部三人。”卫明诚说,“我是三人之一。”
谢茉嘴角一径上扬,不吝赞道:“哎呦,不错哦。”
二十三四的年纪,放在前世刚大学毕业,卫明诚竟已成为团级干部。营级干部对应正科,团级干部该和县长、县委书记比肩。最直观的改变就是工资福利提升了。组织原则上奉行“血比汗值钱”,同一个级别,部队干部的工资要比地方干部多三十块,比如说,卫明诚现今工资每月114块,而邢主任便是84块,而团级干部每月工资会再往前跃进一步,再加上她每月的30块,两人生活真的相当宽裕。
虽不缺钱,每月还余下不少,但没人会嫌钱多。
更何况,级别上去后所带来的其他隐形好处。
这讯息确实令人欢喜,只不过这份欢喜尚不能全然覆盖谢茉对沈老师傅之事的关注。
卫明诚瞧出谢茉心事,便继续说:“晋升是件喜事,回头在家里烧一桌好菜,邀来沈老师傅等相熟的人一道庆祝庆祝,我再央请方师长顺道来喝一杯水酒。”
谢茉眼睛瞬间被点亮。
真是个好法子。
合情合理,不露形迹。
据说,血脉亲人间自有感应,特别作为父母的,见到自己孩子鲜少认不出的,或深或浅均会有所感应。
在自家这一方小院落,环境相对隐秘安全,到时候万一发生意外也容易控制,比方说,认亲的沈老师傅和方师长情绪因激动崩溃,场面易招致围观;比方说,认亲失败,闹了乌龙——虽然可能性极小,这消息便限制在几人之间,避免沦为外头人茶余饭后闲磕牙的异闻。
“好办法!”谢茉比着大拇指赞道,“我明天就去找沈老师傅。”
卫明诚颔首,黑瞳里流淌着暖阳般的笑意。
谢茉第二天趁着午间休息去了一趟邮电所。
一间门,就瞧见沈老师傅正神情怔怔地端坐在报刊架旁的板凳上,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站在柜台上的大姐冲谢茉指指沈老师傅,拧眉无声地说了一句:“一早来就不对劲。”
上下端详一遭沈老师傅面容,气色的确不大好。
谢茉愧疚不已。
深吸一口气,摆出一张若无所觉,沾染几分喜气的笑脸。
加重脚步惊醒沈老师傅:“您吃过午饭了?”
沈老师傅停顿片刻,才恍然抬起头,木僵的表情软了软,没回答谢茉的问题,反问:“怎么来了?”
“明诚晋升了,这不想请您老赏脸一块来我家庆贺庆贺。”谢茉笑意盈盈,“也是寻个名正言顺的名目一起聚聚,咱们上回一起下馆子还在十月份。况且,今年过年,我和明诚要去京城拜望祖父,这一顿就算咱们的团圆饭了。”
顿了顿,谢茉殷殷说道:“您可一定要来啊。”
沈老师傅这会儿子完全缓过来,至少面上如常,他笑着连连点头:“必要去的。”
“那说定了。”谢茉笑,“您还没用今儿的晌午饭吧?我正好也没,我们大院食堂大师傅烧了红烧肉,那味道崩提多美了,醇香松软,入口即化,但到底肥油多,一份我吃不掉,整好拖了您一道,那半分匀给您。”
沈老师傅略一沉吟,叹笑一声,到底跟谢茉走了。
两人不缺话题聊,一顿饭尚算愉快。当然,俩人非常默契地没提组昨天的事,其实期间几次话已涌至嘴边,都被谢茉压回去了。
望着沈老师傅硬朗的背影,谢茉默默希冀,她将呈现给沈老师傅的乃一场惊喜。
要说惊喜,她下班刚到家,发现卫明诚还没回来,正翻检食材思考待会儿是喝粥吃炒菜,还是喝汤泡饭,正纠结着呢,“惊喜”被敲上门来。
“谢茉同志你好,卫明诚营长被举报,我们要向你了解一些相关情况,请跟我们去一趟营部。”两个身穿军大衣的面生男人对前来开门的谢茉如是说道。
卫明诚被举报?
举报什么?
谢茉一下子懵了。
一路颠簸,她神思归位,心头一片清明,不管举报名目是什么,卫明诚一定是被诬赖的。
她坚信!
第135章
***
谢茉知道部队纪律严明, 保密条例执行严格,略探问两句具体举报名目被挡回来后便不再言语。
心里念头百转千回。
不知严重与否,谢茉一概郑重以待, 心态愈发坚毅。
窗外景物飞快掠过,黑蓝夜色掩映下, 或扭曲异形, 或膨胀缩聚, 虚化的线条边沿儿凹出张牙舞爪的情状,朦胧又可怖。
眼前这一方窗口像是一个渺小的通道,连接着静寂无澜下的喧闹凶险。
前世,办公室一位年纪与谢茉相近的女同事天天沉迷小说, 上班摸鱼、排队等位、午间休憩……她多半时间如饥似渴地捧手机,剩下的时间便拉人分享小说情节。谢茉是她多数时候的人选。同事是个杂食党,包容度相当高, 无论类别题材, 只要有戳她的点, 她来者不拒, 且很具深究精神。有段时间,对方跳进年代文大坑, 便拉谢茉讨论相关情节。
比如说女主穿成男主的作精妻子, 之后改了品行与男主相亲相爱, 女同事虽津津有味读完全文, 却止不住疑问, 作为精英的男主面对性情大变的妻子不仅不去深究,还草草寻了个借口自我遮掩, 这是否合理;比如说女主面对上门闹事的小·红·兵时如何机敏,临危不乱, 要是她会怎么怎么着;比如说男主家被下放,女配火速切割,待日后风向转变,男主青云直上,而女配混了个不上不下悔不当初,女同事虽批判女配活该,可忍不住唏嘘,转头问谢茉,若是谢茉是女配,一开始可会跟男主划清界限?
谢茉当时以不能斩钉截铁回答“会”或者“不会”,毕竟人性幽微,且假如的事更缺少真情实感,最后以“事到临头才能真正作出选择”搪塞对方一再追问。
如今,现在,就在这一刻,谢茉可以做出回答了——
不会。
如果那个人是卫明诚,她可以斩钉截铁给出答案:不会。
她不会因莫须有的罪名和甩开卫明诚,只为所谓的“前程”,或者“优渥舒适”的生活。
她过过苦日子,尤其明白这个“苦”字的含义和分量,偶尔夜半梦见孤儿院的生活,哪怕已然成年,仍免不了惊悸惶惶。
但,这世上有些东西和感情是须坚守,不能背弃的。
所以,她宁愿过“苦日子”。
况且,单论物质,现今的生活与她穿越前相比,也算苦日子,但她现在却比以前过得快活。
上一世下班回家后,那间空荡荡、黑黢黢的房子冰凉冷漠,让她却步。
脑海里忍不住浮现伫立在昏黄光线中的男人。
眉梢染笑,眼波温柔,带着绵长柔情。
不论严寒,酷暑。
他没有抱怨,没有不耐,心甘情愿地在厨房忙碌晚饭。
照顾她胃口。
做她爱吃的菜。
缭绕的烟雾,橘红的灶膛,慢悠悠逸散出的霸道菜香,被包围其中的他。
极具烟火气的场景。
却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这是她上一世疲惫回家后最希冀的味道和画面。
圆梦一般,卫明诚填补了这一片空白。
她从未对他讲过,更从未要求他做什么,一切都很自然,卫明诚自动自发地去做了。
待她后知后觉回神,她却已习惯了,视作稀松平常。
路况不好,吉普车猛然一弹,谢茉身体紧跟着弹跳,头顶结结实实磕上车厢顶,陪坐一旁的同志问:“谢茉同志,没伤着你吧?”
驾驶员待吉普行驶平稳后也回头致歉:“对不住,时间急,开得快了点。”
“没事。”谢茉摆了摆手说,“是我走神没留意。”
“你多担待。”驾驶员添了一句。
谢茉几不可察愣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回道:“你严重了。”
她曾见过抄人家时,相关人员如狼似虎的模样,之前在靖市,她更是亲身经历那伙欲闯谢家之人的恶形恶状,而这俩人全不一样,居然隐隐表露出和善……
这是不是说明,卫明诚面临的问题并不严重?
谢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是一件乌龙的可能性。
不过,这个念头在脑子里没转半圈便被她否定了。
举报非儿戏,部队更不可能玩笑。
左思右想,谢茉想到书房里那些不合时宜的书籍,难道卫明诚因此被举报?
思忖几秒钟,谢茉抛开这一揣测。
她下班回来时,习惯性在屋里各处溜达一圈,家里如同往常一样整整齐齐,她没发现一丁点异常,倘使是书的问题,那么书房或家里其他房间早该被人翻腾一遍,满室狼藉了。并且,车上这俩人来找她时,甚至院门都没迈进一步。
只不过,那些书到底潜藏隐患,以往自诩谨慎,终还是存了侥幸心理,行事不彻底。
世事无常。
但“尽人事”需做好,做在前头。
等这事过去,回家就把那些书处理了。
“到了。”吉普车停在一栋四层办公楼前。
终于抵达目的地。
谢茉暗吁一口气,推门下车。
萧索寒冬的脚步实实在在碾在了这片天地,远处的那排直溜溜的杨树枝头不见一片树叶,横七竖八交错的枝条遮掩不住它们遒劲的身躯。
冰寒肃杀中,它们被褪去外衣,可伫立的姿态依然昂扬。
刺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谢茉却没把脸埋进暖和的围巾里。
眼前的楼虽仅四层,可站在它脚跟前,人类躯体仍显渺小。
钢筋水泥造就冷硬的压迫感。
沉甸甸的。
谢茉却未被压弯,她微微扬起头,深吸一口气,于一派清明中,平肩挺腰地随两人上楼。
步态从容不迫。
回首看一眼层层夜幕下的杨树,谢茉一路被压抑束塑的心绪不由地悄然释放。
她陡然想起雪莱的一句诗:“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默念几遍,三人来到四楼,楼梯在中间,谢茉跟两人斜后方右转,路过一间办公室时,她骤然从半敞的门扇间瞟到卫明诚的侧影。
谢茉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灼灼的视线惊动卫明诚。
他寻迹偏转过头。
两人视线相遇。
谢茉不自觉弯了眉眼。
心头一动,她启唇无声说:“我一直都在。”
卫明诚该是看懂了,他微怔一瞬,便笑了,眉眼里残余的冷淡和碎冰一刹那消融。
他回:“别怕,没事。”
谢茉还待回些什么,领路的两人已回过头催促:“怎么不走了?”
她朝卫明诚宛然一笑,便拾步跟上。
她这笑落在卫明诚眼里煞是慰藉,眉眼含情,漾起的眼波莹莹鲜活,透出他再熟悉不过的狡黠。
褶皱的情绪被彻底抚平。
这边儿,谢茉在简洁的办公室坐下,对面是另外两个同志。
两人对视一眼,对谢茉如此镇定坦然的姿态惊讶不已。以往他们没少讯问军属,但没有一个人像眼前年轻军属似的,礼貌平静地打招呼,自主自动朝对面一座,那自在放松的模样倒像是来谈判开会的,全没紧张惶恐。
感觉很稀奇。
干咳一声,年纪稍大的那人开口说:“我们收到对卫明诚同志的举报,有些问题需要你配合。”
“好。”谢茉心态平和,“你问。”
语气和神态吻合。
问题最能暴露举报名目,谢茉认真倾听,结果这一上来,两人就问谢茉,他们与卫明诚夫妻俩的工资花项。
这是怀疑卫明诚挖部队墙角?
之前她绞尽脑汁思索,作为战斗英雄的卫明诚会是哪方面的问题。
思想方面,卫明诚对相关理论的研究极其深刻、透彻,不可能在如此要命的地方留把柄;政治方面,卫明诚可谓根正苗红,爷爷在军委,父亲在部委,他自己十来岁便投身战场,保家卫国,他绝对经得起一再审查和考验;或者任务里出岔子了?
谢茉百思不得其解,到头来竟是经济方面的问题?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坦诚交代:“家里财物的确掌握在我手里,具体花用我记不清,但大体还是能讲明白的……”
无论是谢茉的神情,还是言辞,两人皆未发现端倪,相觑一眼,其中一个又问卫明诚的关系脉络,还强调了卫明诚与领导的相关来往。
谢茉心头一顿,笼罩心头的雾气渐散,难道他们怀疑卫明诚行贿领导?行贿领导干啥?因为这次晋升团级?
果不其然。
这么想的,谢茉便也这么问了:“有人举报卫明诚这次的晋升是因为行贿领导?”
两人没着急回答。
但谢茉已从他们的沉默中确定猜测,她禁不住呵笑一声,问:“那有证据吗?”
两人顿了顿,年轻那个沉不住气,说:“听说,卫营长经常私下里去方师长家里拜访?”
哈?
谢茉问:“这个‘经常’该怎么量化?频次又怎么算?据我所知,方师长下半年才调来军区,之前和卫明诚并无交集,至于方师长到任之后,卫明诚昨天头一次登方师长家门,半年一次就能用‘经常’来说了么?退一步说,昨天名单都公布了,卫明诚再上门抱佛脚也来不及了吧?”
“当然,我跟卫明诚虽是夫妻,但分属两个独立自由的个体,他不可能将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部告知我,兴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卫明诚去拜访了方师长。”顿了顿,谢茉又问,“所以说,那举报人分说清楚卫明诚除却昨天外,又在哪天那时去方师长家了吗?”
怀疑卫明诚行贿方师长荣获晋升?
在相关知情人眼里,这个指控何其荒谬!
婚前她便从李老那获知卫明诚年底大概率会晋升的消息,军属间也隐隐绰绰有所流传,那时候方师长还没调来呢,不能因为方师长没在最后阶段否决卫明诚就怀疑里头存在猫腻吧?还是说,方师长仅是一个引子,举报人借此疑心卫明诚之前被提名亦来路不正,乃是贿赂相关领导得来的?
这般捕风捉影,想当然的联想更荒谬。
两人面色一沉。
举报说没刻意去记,见过几回,然后举例了昨天,话里话外怀疑卫明诚昨日特地登门感谢领导提挈的。
他们清楚这回晋升公平公正,卫明诚年纪轻,但能力和功劳足够,领导偏心好兵是有的,但绝对不存在违规操作。
然而举报人言之凿凿,态度强硬,扬言不调查清楚,便考虑上访。
没办法,他们只能叫来卫明诚和他爱人问讯,走个过场。
年轻那人忍不住说:“举报人没详说。”口气里带着些许怨气,当然有怨,被人胁迫做事哪能没点脾气。
这一声“哈”到底从谢茉喉咙里呛出来,她看着两人说:“我们工作的一贯方针难道不是实事求是,就事论事?问题没调查清楚,含混其词,随便臆测罪名……这样莫名其妙且荒诞的举报,也受理吗?”
“虽然我们鼓励批评与自我批评,举报算起来也是一种批评,勇敢站出来指出某些同志身上的不足和错误,这是帮助同志成长,是积极向上的,但批评是不是要言之有物,有理有据?若不然,那不成诬陷了吗?”
话里锋芒暗藏,但谢茉神态语气始终温和,不尖锐。
年长那人心里叹了口气,笑说:“举报归举报,但我们肯定不会贸然下定论,如今找谢同志你来,正是要多方面了解情况。再者,涉及领导,我们会保持客观、谨慎。”
年轻人插了句:“……也是卫营长跟领导关系好,受领导器重……”
谢茉皱眉,一脸无辜不解地说:“和领导关系好不应该吗?不能跟领导关系亲密吗?总不能做了领导便再不是大家的同志战友了吧?革命儿女,互为臂助,关系近是应该的吧?那些见到与领导关系好的同志就恶意揣测质疑的人,思想觉悟方面是不是有问题?”
“我觉得,你们最好多关注一下举报人的思想问题。毕竟,心是什么样的,看别人就是什么样的。”
“卫明诚,年纪轻轻的战斗英雄。十多岁就在炮火里挣命,在血腥残躯里摸爬滚打,身上伤疤数不清,平日任务出色完成,这样一个在部队成长淬炼的刚强同志,无端质疑他品行,是在质疑他本人,还是质疑部队?”说到后面,难免神情激动,语调高昂。
两人对视一眼,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们没怀疑的意思。”
“我们也是没办法,人都堵上门了,不处理不行,咱们走个过场而已。”年轻人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
年轻人只觉得冤死了。
谢茉也不咄咄逼人,顺势缓下表情还转口道歉:“我也跟两位同志道个歉,我情绪激动,言语哪里不合适的,还请你们见谅。”
抿了抿唇,谢茉勉强笑笑说:“乍一听我爱人被举报了,我一时着急,没能控制好自己……”
两人都说不用道歉,理解理解。
谢茉佯装不好意思低下头,知道今儿这事该是过了,缓下来,忍不住猜测举报人是谁。
对面俩人必定不会透露,谢茉也不自找没趣,暗暗条分缕析起来。
举报的时间点颇巧合,公布卫明诚晋升团级的第二天,谢茉首先怀疑的便是落选之人,或其亲属,他们有足够出手动机,当然这并不绝对,甚至有可能是某个看卫明诚或她不顺眼的人。
但正常推测,相关利益人的可能性最大。
谢茉将人选过滤一遍,隐隐筛出怀疑对象。
以为举报没成本,不用付出代价是么?
呵。
现今世道乱,鼓励、提倡、甚至倡导举报,虚假不实举报多半糊弄了事,少有实质追究,可凭什么呢?
反正在她这里不能轻轻揭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