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老总, 现在怎么办?”
宋宏盛的脚踩在刹车上,车还没有彻底熄火,他正在等候指令。前面挡路的跑车已经空空如也, 人跑掉了。
他们的任务目标是那个女人, 082——监狱出来的人这样称呼她。
他们一直称呼她082。
可能因为数字本身拥有一种冰冷的非人感, 连带让这个人都变得诡秘起来。即使刚才看见的那一个背影,昭然若揭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一个没有长三头六臂的女人。
是人就该有弱点,人类应该知道进退,人类应该对强大的事物有所敬畏, 可她就是这样从改造营大摇大摆的出来,两次将他们派来追杀的人击毙。
很少有人能够两次逃过大法官的追杀。
尤其是在这座岛上。
如果一个人看起来与外表格外不相符合, 也会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非人感。她的思考方式,行为模式,一切都往非正常的道路偏移,于是再不能够用常规的思路去解读——他慌了神, 只能进一步请示,这个唯一在行动中幸存的主心骨。
人跑了, 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折返, 但他暂时还不敢折返。
主心骨说:“艾丽斯,关掉音乐。”
宋宏盛:“……”
音乐声停了。
车门在刹车的时候已经被于度关上了。
一室漆黑,除了前面的电子屏闪烁着的暗淡光芒,里面的人很难看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宋宏盛有点想要打开顶灯——不知为什么,他产生了一种害怕。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但很显然,傻子才在这时候开灯。
于度正在换子弹。
按照眼前的局面,很有可能, 他们是弃车逃跑了。但也可能他们想要伪造弃车逃跑的假象。
多半是后者。
不然她不会开那一枪。
她胆大包天。
极有可能是故意引他们来这里。
她逆转了攻势,追在屁股后面跑的人, 总是容易落入领跑那位的陷阱。
她也许就藏在这里,等着他出来。
他不应该出去。
但是如果不出去,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到这个任务目标。
于度有一些烦躁。
他“啧”了一声。
车内剩下的人噤若寒蝉。
终于,他下了最后的指令:“倒车。”
司机大松了一口气,车开始缓缓往后滑动。
周宇绝望地闭了闭眼。
于度不愿意下车,他放弃任务目标,因为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
他不仅有勇,而且经验丰富——他不会为一口咽不下的气犯傻。那个女人杀了他们这么多人,他应该非常想要杀掉她,但是他忍了。
他宁愿将自己带回去,慢慢审问,寻找下一次时机。
他不可能再逃掉了。
一滴眼泪从周宇的脸颊滑过。
于度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周宇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了他的鄙视。
但他接着流下了第二滴眼泪。
这种事情很难控制。
他也不想的。
车开始在他压低的呜咽声中提速向后,但就在这时,一个极小的“垃圾”从天上掉了下来。准确一点,居民楼的某一层。这里没有物业,大概没有人管理高空抛物的问题。
那东西掉在了车子前面一点,因为不大,所以即使砸地,也没有能力将声音传到SUV内部。
它就好像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在这个城市之中,常常来得突兀,但大家都只当作自然。
“轰隆”!
车子震了一下,“震源”在车头的位置。
烟尘飞溅狂喷,浓烟从那辆跑车的车尾后方冒出,顷刻之间将车前的视野模糊。轰鸣声好像一首殿堂级的交响乐,即使已经听完离场,仍然在脑中震颤流连。
爆炸了。
那是一枚炸弹。
微型炸弹,便携,范围有限,杀伤力却不容小觑。
如果刚才司机没有启动SUV,现在他们就会被炸死。
因为爆炸的位置就在刚才车停下来的地方。
宋宏盛脸色煞白,他转过头看向于度,于度的轮廓在黑暗之中冷得像一尊雕塑,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但也许只是电视机开机之前的缓冲——
他不该这样无动于衷。
“下车!”一声大呵。
“哐”的关门声之后,于度人已经拿着枪从车门钻进了一楼废弃的铺面,里头是一览无余的墙体和堆积在角落的碎砖头,他贴墙站着,路灯终于在此时发挥作用,将他不愉和发青的脸色照亮。
宋宏盛解开安全带马不停蹄往车外跑,他没有去于度那一边,司机位在左侧,他直接钻进了左侧的铺面,从夹克衫的内侧抽出手|枪,贴着墙面严阵以待——他的背抵住墙壁,脚有一点发抖。
他刚刚跟死神擦肩而过。
只差那么一两秒,炸弹就会把他这个最前面的司机带走。
周宇现在成了唯一一个还在车里的人。
他的眼泪止住了,因为他正在心里骂脏话——毕竟一心不能二用。
他是一个瘸腿的,没有人管他的死活。尤其在他们自己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他们下车的原因很简单,炸弹也许不止一枚,车在巷子里面的速度被压缩到极致,他们跑出去的速度根本比不上扔炸弹的速度。炸弹从楼上掉下来,那个女人在楼上伏击——她应该本来打算等他打开车门就开枪,但他没有上当,车子正在启动,她气急败坏地扔下一枚炸弹。
于度反应很快,炸弹的浓烟可以遮挡视线,他们立刻从车内出来,房子是最好的掩体,而且从楼上的视角看不见一楼内部。
他们弃车了。
谨防炸弹把车引爆。
于度已经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他留他一命的目的就只是找到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出现了。他们根本不会在这种时候拥有挽救挽救一个拖油瓶生命的优良品德。
周宇又开始祈祷。
千万不要丢下来第二枚炸弹。
他的祈祷奏效了,过了大概有5分钟,什么动静都没再有了。
没有枪声,没有炸弹,于度和那个司机就这样保持贴墙,好像两个被设定了某种程序的NPC,除非程序更改,否则决不挪窝。
陡然间,他又想到一个问题。
奇良和那个女人来找他是为了声纹密码,被大法官的人看见是偶然事件,他们明明已经逃跑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了报复?
周宇的脸陡然失去血色。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也许只想杀人灭口。
大法官派这么多人来追杀她,她很有可能上了大法官的追杀令,即使她回来杀掉了于度,大法官依然不会放过她。在垃圾岛上,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躲。
这不是什么杀了就能一了百了的小混混。
她没有必要回来冒险。
但她偏偏回来了。
因为他是设计师,如果他走漏出去她要越狱的打算,岛府的人不会放过她。
她是来杀他灭口的。
周宇感觉自己现在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论倒霉,整个垃圾岛无出他其右。
又过了3分钟。
静悄悄一片,没有人跑下楼来。
楼下的人等着楼上的人下来,楼上的人等着楼下的人上来,也许他们都有相同的打算,驾着枪等着那个不长眼的猎物。
当然,也不可避免有另一种可能——她发现炸弹没能够将他们炸死,直接逃走了。
这是最大的一种可能,于度藏了起来,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从武力上讲,奇良是个跟他一样的拖油瓶,他还没有枪。
大法官还剩两个人,能进大法官的都不是泛泛之辈。她一旦开了一枪,即使击中目标,但枪声
会暴露位置,另一个人会朝她开枪。
更何况这个司机跟于度分别藏在街道的两侧,她在楼上任何一个位置,都最多只能锁定一个人的位置——剩下的是视角盲区。
她最好的选择是直接逃跑。
逃得越快越好。
很显然,大法官的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司机蠢蠢欲动,但仍然不敢擅自作主,于是他朝着对面的于度打了个手势,这是他们内部的专用手势,用于在行动中无法发声的环境——这种环境并不少见,他右手握拳之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往巷子入口的方向指了指,接着又大拇指往下一竖——
意思是要不要直接离开。
于度看到了他的手势,一秒的思考之后,他回了一个认可的手势。
车不能够回去,谁也不知道她走了没走,SUV就是一个靶子,如果在启动SUV的时候又来一枚炸弹,他们必死无疑。
他们需要从一楼绕出去。
于度示意司机先走。
司机从另一端穿了出去——废弃的铺面前后贯通,很快,司机消失在了于度的视野。
无事发生。
她大概是已经走了。
于度开始也往外撤,走了好一段距离,到达巷口的时候,枪声响起了。
砰。
直接射在了他的脚下。
距离差了大概1米。
他像蛇一样S型从前后贯通的铺面贴墙而过——这样的走位无法锁定目标,那个女人已经做到了极致,但她还是无法打中他。
“操!”于度低声骂了一句。
她没有走。
她很有可能在屋顶某个位置,她一直在追踪他,在高处的拥有天然的优势——她引诱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抢占这一点先机。
她还是不知道怕字怎么写。
操!
于度躲进了最后一间废弃铺面的中央,靠墙。
只有紧贴着墙才能够将三面的视野收入眼中。
他握紧枪,等待。
她知道了他的准确位置,他被逼着躲进这里,他无法移动。
如果082不想放他走,就会下来补枪。
他们要比谁的枪更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无事发生。
突然间,里头的街道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一辆SUV就这样倒着开了出来。
黑色的车身好像一条在深海遨游的鱼,它睥睨整个海域,所以姿态格外的舒展和安然。
这是大法官的车。
于度追着车开枪。子弹朝着轮胎而去,但车的运动太快,偏移了,最准的一颗也只能打中车的保险杠。
“砰”。
一颗子弹落到他的脚下。
于度退回墙垣的中央。
这颗子弹从高处而来,目标是他。
那个女人还在楼上!
愤怒在顷刻间宛如万吨爆炸的烟花,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的大脑。
他们的目的是抢车,他们倒回来是为了救走那个软蛋!
刚才那一枚炸弹是故意扔偏的,他们根本没有炸掉SUV的打算!她早就计算好了炸弹爆炸的范围,如果他下车,她会开枪,如果他倒车,她就会在拉到安全距离之后扔下炸弹——那辆停在最前面的跑车,堵住了他们往前出去的路。
这是她精心设计的圈套。
无论怎么样,她都会逼着他们下车。
他被耍了!
她埋伏楼上,阻止他朝SUV射击,现在那辆车堂而皇之地跑了。
他丢盔弃甲,背水一战。
他要杀了她!
他一定要杀了她!
第062章 垃圾岛31
“警告:您不在本车车主允许驾驶名单之内, 请立刻下车。”
“警告:您不在本车车主允许驾驶名单之内,请立刻下车。”
“警告:您不在本车车主允许驾驶名单之内,请立刻下车。”
SUV内部非常干净整洁, 不知道是车主有洁癖, 还是像这种黑邦使用的车辆总是喜欢在行动之后清理干净所有痕迹和证据。
驾驶体验很好。
车前还有一瓶用掉一半的熏香, 香味很淡,皮革调,古典又沉静。
从外面钻进来的时候会让人感觉进入到了另一个领域——一个和谐的异域——在垃圾岛,和谐反而成了一种突兀。
车高速行进, 窗户完全关闭,噪音很小。
总之很舒适——如果避开那个一直在报警的车载AI不谈的话。
“好吵, 中二病,你能不能把这个AI也黑掉?”
大法官的车也安装了智能中控,但智能的东西依然是那个问题,他们面对普通武力非常保险, 但谁都可以成为他们的主人。
司机的钥匙还插在车上,不过那玩意没有用了。
钥匙是给允许驾驶名单之内的人用的。
黑客从来不需要人允许。
奇良的手紧紧抓着方向盘, 他依然很紧张, 死里逃生是一场漫长的动作电影,散场之后才是评论迭起的高潮——脑子里面很多东西开始交织回顾。
魏易扔下炸弹之后就离开了三楼——底下的人在跑,她也一样在跑,趁着他们的慌乱和烟雾的掩护,她逃到了顶楼。
顶楼的视线最好。
她一个人上去的。
她做事非常周到。车内的视野范围有限,大法官的人大概率无法追踪炸弹坠下的准确楼层——他们最多只能看见最后的一点加速抛物线,但她还是选择改掉蹲守的地点。
她还吩咐他离开。
他下到一楼连接二楼的楼梯中间等待。
那是一场漫长的等待。
漫长到他在脑子里闪过了从认识她到如今的所有场面, 最深刻的一幕是在咖啡馆的时候,她问的那一个问题——
“你知道失败的下场吗?”
这座岛上危机四伏, 他好像一个装在笼子里的人,凭借高超的黑客技术,规避掉了这个岛上司空见惯的厮杀和抢夺。周宇是这座岛的设计师,他知道这个城市所有的规则,但他依然无法在规则之中游刃有余——当他创造出这个怪兽的时候,怪兽就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灵魂。
在他建立的规则之上,这里的罪犯们又建立起了另一套规矩。
有人为刀俎,有人就得为鱼肉。
他这个从笼子里面探出头的人,幻想和计划的一切都在意外之中分崩离析,他无法控制的变量是这个岛上的危机。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数据一样被提前解析和预知。
所以她会这样问。
她在那一扇又一扇的监控显示器之中看见的是一种怀疑。
在屏幕背后操控一切的人,是否真的能抗得起现实的曲折和冲击。
他有了一瞬间的退缩。
出门的时候即使拿了一把伞,但雨依旧会沾湿袖子。
因为这是下雨天。
要在下雨天出门,需要胆量、勇气和计划,风也许会刮跑你的伞,雨也许会比你预计的大很多,但你选择之后,就必须在抵达目的地。
走得愈慢,淋的雨也就越多。
“喂,中二病,你怎么不说话了?”
奇良:“别吵。”
他的声音是罕见的冷硬,他长的一张并不算凶狠的脸,可能这样的人并不常发火,所以稍微有一点生气,就会让听众揣测连连。
周宇在后排座位上缓缓挪动着受伤的小腿,他整个人躺在了真皮座位上,他发现这个姿势比让脚坠在地上更加舒服。
“不关就不关,凶什么嘛。”周宇嘟囔了一句。
他的语气比之前在包房的时候和软了很多。很少有人在面对救命恩人的时候能够不理亏。
车载AI读不懂空气,不知道进退,坚持不懈地表达意见——
“警告:您不在本车车主允许驾驶名单之内,请立刻下车。”
“警告:您不在本车车主允许驾驶名单之内,请立刻下车。”
车驶入红绿灯外的分流车道。
刹车了。
还有30秒的等待时间。
奇良黑进了车载AI的程序。
AI熄火了,车内变得安静。
还没到30秒。
因为太过安静,周宇突然有点后悔——因为这种环境给
了他一种要说点什么暖场的冲动。
他心中有很多的疑问在这一刻冒了出来。
“你说那个,魏易,到底是什么人啊?”
奇良:“改造营的红章。”
周宇:“哦。”
改造营的红章只能证明她的实力,但无法说明她的来历。
周宇又问:“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奇良:“这不重要。”
倒也是。
周宇又说:“她是一个好人。”
在垃圾岛,好人不是一个夸奖。
奇良转过头,幽幽地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你们真的那么想要出岛吗?”
为了出岛,冒着生命危险跑回来将他救走。
奇良:“你不想出岛?”
周宇:“想是想,但也只是想想。你又不是没看过墙。”
奇良:“哦。”
周宇听出来他言语的敷衍,忍不住说:“你好像很不听劝啊。”
奇良:“呵呵。”
周宇:“……”
“你还是太年轻了。”周宇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总觉得自己很厉害。你看我现在,不也沦落到这个样子吗?很多东西不是有勇气就能够改变的。”
奇良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设计这座岛?”
周宇:“你说得我好像很坏一样。”
尤其是刚刚才提过那一面墙。
奇良又幽幽看了他一眼。
周宇:“又不是我要建岛的,我只是收了钱当顾问。”
奇良:“顾问?”
周宇:“嗯啊。工资太低了,赚点外快。”
奇良:“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三十秒到了。
周宇说:“绿灯了。”
奇良发动汽车。
很久很久,周宇都没有回答之前的问题。
拐弯的时候车往一边偏离了一下,周宇身子撞上了椅背,忍不住“嘶”了一声。
他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奇良:“医院。”
周宇:“哦。”
受伤了确实该去医院,但问题是——
“你给钱?”
奇良:“……”
奇良说:“不要钱。”
周宇:“为什么?”
奇良:“她说她免费。”
周宇想不明白,几秒之后,他说:“她是一个好人。”
奇良没有回答他。
过了一会,他又说:“我会感激她的。”
奇良说:“闭嘴。”
周宇闭嘴了。
给钱的是大爷,救人的也是大爷。
车安静地行驶到医院门外。
现在在进入负一楼的车库。
车停在了离电梯最近的尚未被占用的车位,奇良率先下车去扶周宇。
将周宇拖出车门后,他说:“你真的很感激她?”
周宇愣了一下,他没有钱付医药费,这也许是对他的考验。
奇良要考验他的忠诚。
周宇斩钉截铁:“我非常感激你们。你和她。你们简直就是垃圾岛的真善美,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像你们这样的活菩萨了。”
奇良:“那现在把声纹密码给我们。”
周宇:“……”
该死。
奇良:“怎么不说话了?”
周宇:“以恩相挟,不是君子之道啊……”
奇良:“你讲话挺有文化的。”
“我没读完大学,最讨厌有文化的人。”
周宇:“……”
奇良:“现在到你报答的时候了。给还是不给?”
周宇一只胳膊被奇良架在肩膀上,他不自主地想要收回来,奇良却稳稳地用手掌住他的蝴蝶骨将他架在原地。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一直被捆好了送上烧烤架的乳猪。
烧烤架不认主,谁抢到了谁就可以吃。
他是一只香喷喷的没有自保能力的猪。
他们救他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价值,如果他失去利用价值,他们未必不会将他一脚踹开,或者杀他灭口。
垃圾岛根本没有人性的真善美!
“等她回来我再给你们密码。”周宇说,“快送我去医院,再晚点我小命没了,你们一辈子都别想出岛了。”
奇良锁好车,架着周宇走到电梯外面。
按好楼层,等待。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察觉到周宇脸上的浮现出一抹很古怪的笑。
有点得意,有一点庆幸,还有一点惋惜。
非常复杂的情绪。
但作为跟他住过两周的室友,他的表情库在奇良这里格外的丰富,他见过这个表情,在某一次,他观察一只鸟是否会落入他预设的陷阱。鸟死了。
他惋惜死亡。
电梯打开了,周宇眼神示意奇良将自己扶进去,奇良没有动。
他的目光在一霎那变得阴沉。
“你觉得她回不来了?”
周宇脸色一僵——那是被人看透之后的失措。
电梯门即将重新合拢,周宇迈出脚试图自己上去,但他连一步也走不了——奇良将他架住了,他的腿也因为受伤失去了一部分肌肉力量。
“哈,哈哈……”周宇僵硬着说,“怎么会回不来呢?她那么厉害……她肯定能够杀掉于度的……”
于度,就是那个朝他开枪的男人。
他喊他于老总。那个男人比他年纪小得多,是这次行动的主心骨,他见了他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锵”。
电梯彻底合拢。
人没有上去。
“于度是什么人?”奇良问。
周宇:“大法官的人。”
奇良:“你再答非所问,我就把你丢到医院外面的臭水沟里让你自生自灭。”
周宇:“……”
周宇额头冒汗,一部分是腿疼的,一部分是吓的。
他眼珠子乱转,正在组织语言。
奇良:“而且我觉得依你的骨气,严刑拷打一下,一样能够把声纹密码给套出来。”
周宇:“!”
是的,他们完全可以不救他。他们只在乎密码!
周宇眼巴巴地看着奇良:“你们是好人。你们不会做这种事的。”
奇良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小心思:“别给我戴高帽。”
“我才不是好人。”
“好人不会被投到这座岛上。”
周宇:“……”倒也是。
奇良想了想,大概觉得威慑力还是不够,又补充道:“魏易更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她在改造营杀了多少人吗?”
周宇:“多少?”
奇良噎了一下,说:“呵呵,说出来怕你吓死。”
周宇:“……”
奇良快速地说:“反正很多人就对了。”
奇良:“你知道她为什么会被大法官追杀吗?”
周宇猜测道:“因为她杀的是大法官的人?”
奇良:“没错。大法官的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那是别人!”周宇急促道,“于度不一样,他是大法官的王牌杀手,别说外面的人了,大法官里面的人也怕他怕得要死。他杀人不眨眼的!而且单打独斗,他从来就没输过!”
“他是这个岛上最恐怖的传说。以前大法官和猛虎还在争地盘,他单枪匹马在一晚上连杀了20个猛虎的人,全是异血和改造人。只要他出手,任何人都有来无回!”
奇良嘟囔了一句:“有这么恐怖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周宇:“可能因为你性格比较孤僻吧。”
奇良:“?”
周宇:“没有朋友给你传这种道上的八卦。”
“大家都是吃饭喝酒的时候才放松戒心的。你不会没有朋友一起吃饭喝酒吧?”
奇良瞪了周宇一眼。
周宇:“你真的没有朋友?”
“……”奇良说,“你别在这里转移话题。”
周宇:“对不起,伤害到你了。”
这句道歉比之前所有的话加在一起都伤人。
奇良生出一种现在就把他丢进臭水沟的冲动。
他努力扭转回话题:“我相信魏易的实力。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周宇:“嗯嗯。我也相信!”
“你说假话的样子为什么总是这样如出一辙?”
周宇:“……”
腿疼越发严重,严重到将他的懦弱铲空一半,他有一点气急败坏:“没有人能战胜于度,这是垃圾岛的共识,我知道你希望她活着,但很多事情不是希
望就能有好结果的。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当她救我一条命,以后逢年过节,我会去给她上香的。快点把我送上电梯,再不上去,我也得完蛋,她不就白救人了吗?!”
奇良脸色铁青,大概越是孤僻的人,越是容易对接触的人类产生更强烈的情感连接——因为很多人占据一个情感和理智,那么每个人分到的就会很少。但只是突然闯入一个人,即使只是刚接触了没有多久,能够思考的所有情感都会押注在这一个人身上。
死亡是这个岛上不可避免的话题。
它每天都在发生。
大部分人谈论起来毫无芥蒂,因为大部分的死亡都跟他们无关。
正常的社会之中,同一个社区发生了命案,都会引发人的同情和揣测。
因为太近了。
所以无法剥离出来同而为人,或者别的同盟、同类、同伴的联结。
周宇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妙,本来张了张嘴还要补充点什么抗礼的话,但最终把嘴巴闭上,安静地在原地当一个雕塑。
奇良又按了一下电梯。
电梯下来得很快,里面没有人。他抓着周宇进了电梯。
周宇在电梯里接着安静地当一个雕塑。
奇良带着他去了二楼,他去了敲了院长办公室的门,没有人,于是开始打门一侧墙上挂着的院长热线。
周宇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待,他的腿很疼,很着急。
“你随便找个医生治就行了啊,干嘛非要找院长啊,万一人家不来怎么办?你这不是耽误我病情吗……”
电话还在接通中,奇良抽出空回答了他:“不行。一定要找这个医生。”
“为什么?”
“因为只有他免费。”
周宇愣了一下。
奇良接着说:“而且他的医术最好。保证你以后活蹦乱跳。”
枪伤有时候会留下后遗症,抱着以后活蹦乱跳的期待,周宇闭嘴了。
他祈祷院长来得快一点。
根据奇良在电话里的发言,院长好像不是很愿意来,但自他说了“魏易”两个字之后,通话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
奇良没有多费唇舌,院长就答应了要过来——根据奇良最后一句“搞快点”来判断。
院长来得很快,非常快,也许他住得本来就不远。
他脚上还穿着拖鞋。
周宇被送进了手术室,奇良在外面等待。
等待很漫长,漫长到他闭眼小憩了一下,
毕竟已经是夜。
醒过来之后,周宇的腿已经包扎好了。子弹从他的小腿肚一侧擦过,血肉惨不忍睹地爆开,但没有留下子弹,某种程度上,算作“擦伤”。
严重的擦伤。
周宇躺在VVIP病房养伤。
VVIP病房是空着的,岛上很少有人付的起这个价住在这种地方——医疗是一种止损,不是一种享受消费。
奇良守在病房里面,VVIP病房里面有一个半人高的金属书架,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杂志,还有医院的宣传手册,奇良抽了一本出来看。
他看得不算专心,因为每当床上那一位伤患有半点风吹草动,甚至只是咳嗽和抽痛声大了一点,都会引得他从书中将头抬起来。
周宇清楚明白奇良的打算,他半坐在床上,头靠着皮质的床头板,斜着脸看过来,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跑的。这么晚了,你赶紧去睡觉吧。你这样坐着怎么睡?”
奇良瞪他一眼。
周宇:“……”
“放心,我不会跑的。”周宇指了指那条缠好的伤腿,“我现在也跑不掉啊。”
奇良:“我信你的话不如信猪会上树。”
周宇:“你这个人好阴暗哦。”
奇良:“我的阴暗不及你的无耻。”
周宇:“……”
“你以前没有这么不讲理的。”
奇良:“讲理的人在垃圾岛活不下去。”
周宇发现自己撬不开奇良的心房,悻悻地拉起被子缓缓钻进被窝,躺起来比坐起来舒适很多,他发出了一声很低的喟叹。
他刚要闭上眼睛,VVIP的病房就被打开了。
“吱呀”一声,房门又被关上了。
一个小孩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咔嚓。
他往后一伸手。
门就这样被反锁了。
他剪着毫无审美的刘海,两颗又大又黑的眼珠子,皮肤偏白,人比门把手高出一大截,比起儿童,更偏向一个少年,但即便如此,他脸上的神情也很不像这个年纪——他过于的沉静,到一种阴郁的地步。人被房间里的灯一照,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古怪。
周宇转过头看奇良,遇到新奇事物的时候,人们本能地想要跟同伴交换意见。
但奇良的注意力没在他身上,无法回应他的目光,他的脸色在看见小孩的一瞬间变得刷白。
“啪嗒”。
杂志从他手里掉了出来。
小孩从怀里掏出枪,枪口对准奇良的心脏:“我姐姐呢?”
第063章 垃圾岛32
爆炸声和枪声响起之后, 居民楼开始关灯。零星的将屋子照得微黄的几盏灯在此刻不约而同地熄灭了。
没有人想成为黑夜之中的靶子。
枪响会偶尔出现,那种私人恩怨,但都与他们无关。大家都喜欢当局外人——在不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没有人见义勇为, 或者拨打官方热线——当然, 这里根本没有热线。
于是这片区域彻底变成了对垒的舞台。
于度靠在墙的后背已经开始濡湿, 在大冬天,
他安静地在听耳边传过来的一切声音。
风声,虫豸的叫声,很远很远的地方, 传来的鸣笛声——非常细小,不是很熟悉的人, 通常只会将它略过。他太熟悉战斗,他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帮助分析环境的声音。
他唯独没有听见脚步声。
也许那个女人没有想将他杀掉的打算,她只是将他逼进这里面,阻止他去围截那一辆SUV。她现在很可能在楼的另一头, 下楼,离开。她不会再追过来。
时间过去了十五分钟。
于度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 他又觉得烦躁。
任务目标丢失。
今晚白来了。
还死了这么多人。
烦躁的时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地面传来了“轰隆”一声巨响。于度浑身一震。
在巨响之前,有一个庞然的影子从铺面的右侧坠下,于度转过头。
生锈的金属,长条,竖条,网状合并在一起, 至少有半条街道的长度——至少它完全地拦住了右侧的出口。
这是楼顶防坠的金属栏。
陡然间,他想起费尔顿说过的话——“不过她力气特别大”。
“特别大。”
一种前所未有的疑惧上升至他的心口。
她连根拔起了楼顶上的金属防护栏, 从浇筑好的混凝土里面——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金属栏杆的尾端,上面还有被暴力断开的锋利嶙峋。
真的是她做到的吗?
她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前一个问题在此时不够重要,所以很快被后一个问题占据了计算频道。
一道白光带着预警的危险的冲破他的大脑皮层。
于度疯狂往左边的出口冲出。
但已经晚了。
另一面庞大的金属防护栏就在这时从左边的楼顶往下坠下,重量加速度增加了冲击力,它们来得又急又猛,“嗙”的一声巨响之后,烟尘四起,就停在他的脚掌前不足半米的位置。
两侧的护栏没有完全将他的路封死,但是他们太过碍眼和有存在感,如果要跨过护栏,那么耽误的时间很难讲会不会是更致命的危机,如果只在被护栏裹紧的小范围内移动——根本不可能快速的移动。
他被限制了速度、视野和移动范围。
愤怒占据了他的身心,前所未有,如狂袭的巨浪,将他整个人倾覆。
呼吸仿佛是溺水的挣扎。
他现在必须要做一个选择,跨过护栏,或者在那一条被护栏截断出的新的狭路中缓步缓行。
他无法再待在这里面。因为通常情况下,堵住敌人的去路,目的只有一个。
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冰冷。
但很快,他又笑了。
他有第三条路。
对有的人来说,选择和行动有时候只需要1秒不到,但在一秒的时间之内,也足以发生很多的事情。
脚步声没有从他的耳边响起,但枪声依然响起了。
枪声来自头顶。
他就站在门口靠外一点的位置,他的手臂被击中,他生理性地叫了一声,人开始往金属栏的方向倾斜,但他完美地控制住了倾斜,他抬起头。
天空之上,有人身披幽冷寂白的月光,抓着墙外的金属管道垂直墙壁滑行而下。
从天上往地下看,一切事物都会变得渺小,从地上往天上看,一切事物都会变得庞大。由于视角的畸变,他仰起头时,会感觉那人背后蓝黑色的天格外的远,因为这幅画重点着墨在中心的人物,她不断地变大,身后的天也被她盖得渺小。
她的脸被那一盏不知死活立在原地的路灯柱照亮。
瞳孔之中,闪过一点铄金。
好像深海之中突然潜伏上来的怪兽,神秘,古怪,危险。
人们天天在海边嬉笑游乐,人们谈起海,有说不完的话题,但是海底之下有什么,一代又一代,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那些怪兽,是不安分的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浮出水面,轰隆一声,将这安静的画面撕碎。
在被怪兽吃掉之前,你无法摸清怪兽的底细。
“砰”。
又是一枪。
打在了金属栏杆上,于度躲了过去。
“操!”
他掏出枪准备回击,但从天而下的那一位不速之客不停地朝他打出子弹。
他无法从集中的火力之中突围。
他只能够逃。
可她的枪在逼近的距离之下命中率越来越高。
他被击中了小腿,右手臂,左肩。
他差点就要坠落在地,一滩软泥。
他手中的枪被打甩了出去。
章驰已经滑落到了2楼的位置,目标变得更加显眼,目标在动。
在动的目标,通常需要一点预判。
她又打了一枪。
预判失败了。
子弹一点也没有挨着目标。
正常情况下,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现在的情况不太正常。
那个男人仿佛一块被吐出来的口香糖似的从地面弹起黏到了最近的一面墙上。他的手和脚都长出了突触,夜色太黑,从地上掠到墙面的时候,突触只在昏黄的路灯下显眼了一次,很多的突触,淡黄色的头——也可能是白色,只是被路灯照黄了,他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张开手脚趴在墙面。
章驰怔了一瞬。
异血。
子弹就在这时从于度的肩膀、小臂、小腿缓缓掉落。地面被砸出起伏的“叮当”声,非常细微,顽皮的子弹跳动两下,跟着突兀的背景音沉寂了。
破裂成血窟窿的伤口开始一点点愈合,一开始最快,炸开的血肉一点点往中间开始挤压,最终在中间留下指头大小的不均匀小孔——有一些人体组织在子弹的高速冲击下被打掉了,修复速度减缓,血肉凭空开始生长,最终填平了那些凹陷进去的小孔。
最后一步是皮肤,裸露在外的鲜红被黄白的肌肤一点点覆盖,这一步又开始变快。好像冲过来的什么染料,铺上去,立刻成型透色。
他的身体上没有留下任何受伤的痕迹。
炸开破损的皮夹克外套是刚才混乱的唯一见证。
这一幕太过骇人,类似于在跑步的时候一举超过第一,结果发现人家会飞。
你吭哧吭哧跑过的路就在他起飞的一瞬间被拉平差距。
章驰接着举起枪。
她的枪口对准于度的脑袋。
不知道脑袋会不会也重新长出来。
“砰”。
没打中。
他在墙壁上的行进速度更快。快到生出了残影。子弹在墙壁上打出一个孔,很快掉了下来。
“咚”。章驰落到地面。
她双手举枪——这样可以瞄得更准。
高速行进的物体是很难锁定的,她皱了皱眉头。掌根被后坐力震得发麻,她将枪握紧了一点。
“砰!”
不是她开的枪。
是……有人朝她开的枪。
子弹击中她的右臂上侧,巨大的冲击力将血肉如猪肚一样小范围爆开,她的枪被直接震落在地。
章驰朝子弹射来的方向看去。
黝黑的枪口对准她,那个人也在瞄准。
瞄准结束。
他的食指又要扣下板机。
章驰扑着滚进了铺面。
子弹击在了几米之距的金属栏杆上——这个庞然巨物现在成了保护她不被瞄准的障碍。
宋宏盛懊恼地跺了一下脚。
他将枪从右手换到左手,又从左手换到右手。
他的肢体太僵硬了。不得不活动。
于度没有跟着他出来。
他听见了巷子里面的枪声,他还看见了那一辆自己驾驶过的SUV目中无人地窜逃。
车在宽敞的主干道上跑得尤为的快,他举起枪刚要瞄准,车就已经遥遥地将他甩在身后。
他接着等待。
等待了很久很久。于度依然没有出现。
按理说不应该那么久。
目标已经劫车逃跑,他有什么理由不出来?
他想了很久。
得出了一个不可置信的结论。
于度已经死在了里面。
但不应该。
于度从来没有输过,从来只有别人输给他。被他杀掉的人不计其数。他不可能会输。
但……万一呢?
那个女人能杀掉白鲨,为什么就不能够杀掉于度呢?也许,白鲨和其他死在改造营的红章,不是她的上限。
她还没有展露过自己的上限。
宋宏盛在原地站了很久。
如果于度真的死了,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至少要带上他的尸体回总部。
当人们在紧张的时候,思路总是会比其他时候更加缜密。
他忽然联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也许于度没死,他只是待在里面没有出来,情况是跟刚才一样,有未知的枪口正等待着将他瞄准。
他不敢轻举妄动。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猜想似的,枪声很快接二连三响起。
没有那么的响亮,因为他已经出来有一些远了。他们追进去的巷子,穿过贯通的铺面,还有一条相似的更窄的只能令人通行的小巷,两条夹心外面是三排居民楼,居民楼很多都关了灯,夜色之中,仿佛经年持久隔岸对视的幽灵。
进入那一条巷子,就是去地狱作客。
驾车离开的不是全部人。
有人留在了巷子里。不会是那个瘸子,他根本无法活动,也不可能是那个年轻的男人,他也没有这个胆量。
是她。
她故意击中车,引他们来这里,也许目的是将他们斩尽杀绝。
这是一个陷阱。
他想要逃,但他不敢逃。
大法官不会宽恕在面临敌人时抛下同伴的孬种。
而且,于度还没有死。
胜负还不一定。
他握紧枪走了进去,等待时机。猎人在狩猎的时候,防御能力反而是最低的,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地落在了猎物之上,所以他在她瞄准的时候出手。
但他失手了。
惶恐从脚底板攀爬到了手心。
他开始颤抖,因为在她发现他的时候,投来了一个很冷的目光,明明很远,明明毫无杀伤力,可他就是不由地恐惧。
“开枪!”于度就在这时将他叫醒。他从墙面攀爬到了五楼的阳台外,双手扒在阳台的栏杆之外,两只脚分列开吸在墙体上,这个姿势比完全趴在墙上的视野更加宽阔,他冲他又喊——
“傻逼!追进去!给我开枪!”
其实他并没有完全地懈怠,他只是在重新瞄准。但于度就是这么着急,宋宏盛不得不听从他的指令往里面冲。
他怕得要死,但她没有枪了。她也不可能跑出来捡枪——那会直接对上他的枪口。所以于度会这样着急。铺面前后贯通,他怕她就这样逃了。
理性来讲,她对上他不可能赢。人类发明的武器,就是为了杀掉比自己更加庞大的敌人。他们朝狮子开枪、老虎开枪、大象开枪,这些他们徒手根本无法在缠斗中有胜算的生物,全都死在他们的枪下。
他们只需要付出几颗子弹的代价。
颤抖很快停止。
宋宏盛朝金属栏杆逼近,他从巷子的另一角过来,越往里面靠拢,障碍物的遮挡面积也就越大,现在金属栏杆横在了他的脚下,要想追踪到躲进去的猎物,他最好翻越这个障碍物。
他抬起脚。
就在这时。
一块有两个拳头大的不规则石块从不远处飞了出来,有一只手露了出来,很快,手收了回去。
石块飞得迅捷,按照它本身的重量来预估,甩出来的力量非常大,大到冲破空气阻力,在短短一秒不到的时间之内,砸到了他的胸口。
“啊!”
他不由自主地侧过身子,但冲击力太强,石头砸地之后,他“咚”的一声倒地,头磕在金属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
“啪嗒”。
另一声清脆的响,遥遥传来。
他的枪掉在了地上,滑动了至少两米。
宋宏盛第一个想法是,她竟然还不逃!她竟然敢守在门外!
“蠢货!”于度在天上大吼,吼声快要将嗓子震破,令人不禁觉得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枪,比起那个女人,他会先崩掉自己。
宋宏盛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他撑着栏杆不顾痛楚惶然起身去找被甩出的枪。
但又一颗石子从前方飞了出来。
这次能看见的不止是手,还有人。
082。
“啊!”
石头击中他的脑门,他又一次对着金属栏杆磕头碰脑。“珰珰”两声。在倒下的瞬间,他看见有人朝他跑来。是那个女人。
疯狂地跑。
“别让她拿到枪!”
于度的怒吼在空中如爆燃弹一样扩散。
宋宏盛浑身一震,赶紧爬起来去捡枪。
有的人会被猛兽拆吃入腹,有的人会将猛兽拆吃入腹,区别在于,他们有没有武器。
捕食者和猎物,有时就好像沙漏,掉转过来。也是一样。
地上有三把枪,一把是于度的枪,一把是章驰的枪,最后一把是宋宏盛的枪。前面两把枪都已经被甩进了巨大的网状隆起护栏底下压着,踩着进去能够够到,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进去。
只有最后一把,就明晃晃地待在地面。
安静地等人摘取。
三个人好像三支从不同方位射出的箭簇,奔往同一个目的地。
于度的始发距离最远,但他在墙上行走得非常快。宋宏盛的始发距离最近,但他的行动迟缓。章驰跑速中等,距离中等。
很难说清楚到底赢家是谁。
如果手|枪也能说话的话,也许它会感叹一句,这辈子还能有这么抢手的时候。
结果来得很快,这场奔驰的游戏没有输家。
三只手几乎同时伸向了地上那一把通体漆黑的手|枪。
下一场游戏就在此刻接踵。
下一场一定会有输家。
第064章 垃圾岛33
在章驰的指尖就要触到枪的时候, 宋宏盛猛然将头往她冲过来的方向一撞。
章驰侧身往左偏了一点点,在高速行进时被人撞开,就好比运动场上摔跤的短跑运动员, 一旦中断, 就很难再捡起来之前的速度。
更危险的是, 他们很容易摔得找不着北。
宋宏盛得寸进尺地将整个身子往章驰的方向倾去。他已经放弃去抢枪了。他现在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于度能够拿到枪。
将宋宏盛推开的时间也会减缓她的速度,她只能拼命地往左边让,伸长左手去够枪。
但一只青筋突出, 指甲剪得格外光滑干净的大手率先一步拿到了枪。
于度笑了一下。
笑的弧度很小,只有他自己能够察觉到。因为他很快就收起了笑。
他“咚”地一声翻身落到地上, 从跟墙壁平行变成了跟地面垂直。
他举起枪。
动作非常迅速,行云流水,好像他曾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次。他将枪口往右手边对去,食指在同一时间往下按压。
在很近的距离之内, 他甚至不需要瞄准。
这一场赌局就是这样惊险刺激。
没有抢到枪的人,就会成为靶子。不会再有逃跑的机会。
宋宏盛大松一口气, 他也禁不住地想笑, 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或者棋高一着的得意,甚至还有一丝轻蔑——人总是在跨过高山之后,自命不凡地觉得从前走过的只是小丘。
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风中。
他的双脚突然离地了。
章驰双手抓住宋宏盛的胳膊,准确一点,小臂的位置,好像在摊开一张面饼, 一个活生生的身高不止一米八的大汉就这样被她扯开在了半空中,他在瞬间化作了一个不能自主的摆锤, 尖叫着在空中从右往左做加速度。
“砰”。
子弹打出。
打在了挡在章驰身前的面饼上。
“呃啊啊啊啊啊啊!”
宋宏盛的肩膀被打了一个巨大的窟窿,血在空中飞洒,落到墙上,安分守己地缓缓下坠。
“咚!”他的腿重重砸在了墙上,他像一滩烂泥一样要从墙上滑落,但他的脚刚刚触地,一阵风就从他的面前拂过。失重感重新袭来,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又到了抛物线的最高点。
“啊啊啊啊啊啊——!”
他的尖叫声刺耳得连自己都头皮发麻。
他像一只布偶娃娃一样被砸给了于度。
他跟于度差不多的身高,但他的体型更大,他早就过了最佳的状态年龄,松垮的皮肉包裹着的肌肉组织变得若隐若现。很大一块。于度往后撤去,宋宏盛在空中被甩出来的速度比他动得更快,人就这样来势汹汹地砸往他的左边胸口。
于度猝不及防被砸到了墙上,宋宏盛变成了一个大锤,砸得他几近对折。
“呃呵!”
枪又从手中飞了出去。
滑出去半米。
宋宏盛终于在此刻得救,抓着他摊饼的那个女人有了新的目标,她释放了她的双手,宋宏盛“砰”地一声砸在了墙角,疼得龇牙咧嘴。
她的目标又成了地上那一把枪。
于度很快反应过来,仿佛抽条的嫩叶一样从墙上拔起,飞射到了地上,他伸手要去拿枪,枪却被一只脚给踢开。
一个拳头在同时砸向了他的脸。
于度侧身躲过,拳头带起来的劲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侧脸,等他回过头时,挥拳的人已经伸手去抢被她踢远的枪了。于度往墙上一跳,四肢黏在墙上,“咻”地一下又从半空俯冲而下,那把枪就这样被他拦截。
重新落进了他的手里。
他的手指灵活得如最丝滑的绸缎,轻而易举就钻进了扣动板机的固定框,他正要往下用力,一只手就在此刻抓住了枪筒,黑色的金属外壳在一瞬之间跳进了燃烧炉,从最外面开始往内凹凸不平的融化,那一把坚硬的枪,就在此刻被捏得成了一个麻花。
子弹再也无法从里面出来了。
于度赶紧抬起手指将枪甩开——扭曲损坏的枪不仅杀不了人,强行开枪还可能伤己。
一只拳头再次砸向他的面门,他张开手脚瞬间跳到墙上紧紧扒住墙壁,拳头落空了,那个女人正在抬头仰视他。
异血的变异情况是比彩票还要难以预测的东西,不是所有的异血变异的方向都是进攻能力,也不是所有的异血在变异之后都能够将身体平衡在一个能够自如操控的点,在本就边缘的异血人中,拳头是决定生存地位的最重要条件,而能够突破人体限制,获得像他这样能力的同时还保留进攻性的,又是万里挑一。
通常情况,能够上墙的动物都体态轻盈——这也意味着无论它们本身的天赋几何,在遇到更庞大生物的时候都有着天堑的进攻差距,大象甚至在自己无法察觉的时候就踩死了一群蚂蚁。
他很稀有。
他保留了壁虎基因的同时,还有非常强的搏杀能力。
“咻”——
于度就在此时从天上张开四肢飞下,他伸出脚,朝着章驰的脑袋踢去,由于速度太快,宋宏盛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还得于度亲自给他发号施令——
“蠢货,杀了她!”
章驰极速后撤,但刚才还是守护神的金属栏杆就在此刻化作了阻碍她速度的最大障碍,她的小腿和背部
都快贴到了拱起的栏杆上,但那一只飞脚依然踢中了她。
但幸好,不是脑袋。
只是肩膀的位置。
一声极重的闷哼之后,她脸上的五官不由自主地挤拢。这一脚太重了,即便在改造营,她也没有遇到过在力量上能够跟他相“媲美”的红章。
宋宏盛终于被那一声痛哼叫醒,他环顾四周,幸而这废弃的铺面里不仅有碎成各种形状的小石块,还有很多一看就资历颇老的金属管,零零散散堆在屋内,尤其是门口和角落位置。他伸出手,挑中一根离他最近的婴儿小臂粗细,一米长的金属管,忘了痛一样地拔地而起,边跑边将管子从半空敲下——
如无意外,这根管子会敲中那个女人的头,她会头破血流。
这是一个极大概率的事情,于度的一脚使她被限制住了走位,她刚刚才被踢中,她应该痛不欲生,她还没有时间反应,她对偷袭招架无能。
可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无法知道赢家是谁。
金属管毫无阻碍地从天上落到了她的面前,但就在快触碰到她鼻尖的时候,一只手将管子握住了。
宋宏盛睁圆了眼。
中空的金属管在她手中发出“砰”的一声响后就开始往内挤压,空气被迅速排出,被她手掌握住的金属管跟着她手指的施力部位一寸寸变形。管子的进攻被横空拦截,冲击力渐渐散掉,终于,她一把将金属管夺了过去——她的力气太大了!他根本无法握住!金属管像条刚上岸的鱼一样声从他的手中滑掉!
半空中出现了一抹身披月光的银白。
那根金属管现在跟他反目成仇,毫不留情地冲他脑门而来。
“梆!”
一声重响。
血从他眉心靠上一点的位置涌了出来,跟刚刚开闸又坏掉的水管一样,止不住地往外倒水。
红色的水。
他感觉天旋地转。
他觉得自己的头一定破了。
也许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不是每个人死之前都能够照镜子,所以通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人会带着遗憾死去。
他大概知道自己的死因,却在猜测自己的死相时,彻底地陷入黑暗。
“咚”。
一股热流从脚底升起,温暖,熟悉,又久违。
刚才被重脚踢得快要碎裂的骨头和肌腱在这一刻重新链接,它们互相耳语,垂询这具身体的主人,最终自在地在血肉当中交融,复生。
她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
左肩还有一点淤青程度的牵扯痛,但已经完全活动自如。于度滚落地面,很快又重新爬上了墙——他满脸都是骇然。
她能够操控金属,并且力大无穷。他的肌肉爆发力已经算是姣姣,但正面对上很难讲吃亏的会是谁,经常战斗的人,第一时间应该想到的是自己的优势。也许缠斗会赢,但他不想挨没有必要的拳头。
他能够上墙,她不能。除非她能飞,否则她打不到他。她弄坏了枪,现在谁都没有能够带来绝对优势的杀伤性武器。
他只需要躲过她的进攻,就有无数次进攻的机会。
章驰站起身,她看于度的视角又变成了仰视。
她大概猜到他想做什么了。
还挺聪明。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他没有给她留太多的思考时间,最佳的进攻时机是敌人刚刚起身或者结束战斗的时机,在此时,他们对危险刚松了一口气。
但很显然,以己度人,总是错漏百出。
那位在地上伫立的麻烦伸拳往天空一顶——她竟然猜中了他的进攻意图!于度惊慌失措往她身旁侧去。他想进攻的目标是她的头,即使没能把头拧下来,也可以缠住她的眼睛,失去视野的人在分秒必争的战斗之中近乎会失掉一半的优势。
但她预判了他的进攻路线,他的速度太快,他也不能挨她的拳头。
“砰”!
于度砸到了金属栏杆上。
疼痛从各处关节传来,他禁不住叫了一声,余光看见章驰捡起地上的金属管朝他走来,于度忙不迭从地上弹起,这是他身为异血的优势,但他飞到半空,“砰”的一声,吃了当头一棒。
他急速下坠。
人的反应速度不该那么快,从她拿起棍子到敲出,他在空中的弹射速度不允许她做出这样的回应。
她又预判了他的走位!
“咚”。
于度跌落在地。
他感受到小腿传来掩盖身体其他感官的剧烈疼痛,他撑着地试图爬起重新上墙,但就在他双脚刚刚离地的瞬间,一根银白的棍子又敲中了他的另一只腿。
“啊啊啊啊啊啊嗷嗷!”
他低下头。
两条腿都断了。
它们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扭曲,幸好被裤腿包裹,否则直面这样丑陋的冲击,对于受伤的人本身来说也是一种伤害。很少会受伤的人即使见惯了别人稀奇古怪的死状,在这种事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依然会表现出难以接纳的震惊。
因为棍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
章驰一脚踩中于度的腿。
“问你一个问题。”
于度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棍子又势如破竹地敲中了他的膝盖。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敲了一下。
两下。
三下。
现在他软成了一只死虾。
“问你一个问题。”那个女人又说。
他抬起头,很多年都没有感受过的恐惧一寸寸攀爬至心口。
这年头的异血变异的方式多种多样,因为太久没有遇到对手,他竟然会觉得自己是唯一的例外。造物主能造出一个怪物,为什么不能造出另一个呢?
扭曲金属,力大无穷。
人都能变异了,天赋还要讲什么基本法吗?
“什么问题?”他的声音有一点发颤。
“韩戈出狱了吗?”
“韩戈?”于度皱着眉头,犹豫片刻,哑着说,“……没有。”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意图,但在这种事情上撒谎或者遮掩,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更何况……
韩戈死不死,关他什么事?
“哦。”她说。
“那我再等等他吧。”
一道银白就在此刻重新斩下。
“啊——!”
于度手扯着金属杆将身子往上提,幸好她只踩中了他的一只脚,他猛地一推,反作用力又将他往外成弧形推离了半个身子的距离,原本朝着他脑袋而来的棍子就这样敲在了他的肩膀位置。骨头在一瞬间被打碎,疼痛侵蚀了他的大脑,他双目圆睁,牙快要咬碎。
但脚的疼痛渐渐减轻了。
章驰感觉到脚底有东西在动,一种非常轻的蠕动,如果不是她穿的鞋子鞋底太薄,几乎不可能感受到运动的模式,她拉起于度的裤腿。只见已经被敲碎的扭曲变形的膝盖骨正在一点点复原,它们的挪动非常和谐,像是替人搬家的分工明确的蚂蚁,小小的,有序的,最终组合成一块完整的膝盖骨。
骨折也在同时恢复了。
这条腿现在向她踢来。
章驰一棍子再打下。
骨头又碎了。
于度疯狂尖叫。
“有意思,”章驰继续踩住他的脚,“你的身体可以无限复原?”
刚才的子弹掉了出来,现在的骨折也好了,章驰目光挪到刚才被她敲过的肩膀,她一把扯开于度的外套,里面还有一件白色衬衣,扯裂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团隆起的青紫,但现
在那块隆起开始消失,这一次的“蚂蚁”搬动得非常的快,只是一阵子的功夫,隆起就被压平了,骨头的扭曲也在同一时间恢复。
章驰低下头,发现她刚刚敲裂的骨头现在又开始恢复。
没完没了了。
不……
哪里不对。
他第一次被子弹击中后的复原时间没有这么快,他被敲断了腿之后也没有立刻恢复,但现在——章驰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修复的速度在他一次次受伤之后缩短。
于度看见她眼底的震惊,疯狂地笑:“你杀不死我的。没有人能够杀死我!你打吧,你越打,我越不可能死!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话说完,骨折的腿又彻底完好了。
他另一条没有被踩中的腿猛地朝章驰心口袭去,章驰往后一撤,踩着他左腿的脚就在这时泄了力,于度从地上鲤鱼打挺,他四肢张开,浑身肌肉蓬发,立马要向墙壁重新进发。
一根棍子又敲中了他的腿。
他从半空坠落。
“是吗?你不会死?”拿着棍子的女人一边讲话,一边将棍子砸向他另一条腿的膝盖骨——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他身体的发力点全在小腿了,“那你为什么要抢枪?”
于度的脸有一瞬间的变色。
修复的速度持续加快,刚刚将腿敲断,现在地上的腿又开始活蹦乱跳地要弹起来了,章驰踩住于度的腿,握着金属棍的端头,在掌心融成一个近似圆锥的尖。中空的金属管变成了一根长矛,长矛抬至半空,猛地朝他腹部直插而下。
“嗬啊啊啊啊啊啊!”
鲜血从腹部涌出,他面色狰狞,但依然……没有半点要死的迹象。
已经被扯开的衬衫无法吸收他腹部流出的鲜红,它们一点点顺着腰际跌落,最终隐匿到看不见的后背。肌肉组织对着被“长矛”跃跃欲试,它们不断地朝中央聚拢,血流止住,但由于那根障碍物的存在,竭尽全力也无法像之前一样令受损的血肉重生。
“你不会死,刚才就不会怕死。”
女人将金属管一插到底,长矛的尖头从他的后背出来,他眼睁睁看着她按着尖头将长矛扯出一半,接着手指一寸寸抚过光滑的金属管壁,坚硬无比的管体就在顷刻之间变软,它们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
她抓住圆环的两端将他拖行半米,圆环被她扣在了那一面巨大的网状金属栏杆上,她的手指握紧两端的端头,它们听话的开始融合,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镣铐,将他锁在这里的方寸狭地。
那些涌动的修复卫兵们对于这样的流氓行径束手无策,他们只能兢兢业业地维持他的生命体征。他躺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小心翼翼地迈进栏杆的中心地段,弯下腰,用近乎趴着的姿势将一开始被甩进栏杆底下的枪拨了回来。
她拿到枪了。
她走了回来。
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枪身轻轻贴了贴他的侧脸。
枪被晚风吹的冰冷,将他滚烫的颧骨贴得发寒。
“你怕我打中哪里?”
“脑袋?”
她不带感情色彩地垂询,最终捕获了他眼底的一抹惊慌。
“看来是脑袋。”她站起身,“也对,你刚才,好像也很怕我打中你的脑袋。”
她安静的脸终于在此刻有了一点人味,那是他稍微陌生,但不会解读错误的情绪。
她有一点惋惜。
“你很强。”她的声音和缓,像缓缓流动的钢琴曲,“可惜,你遇见的是我。”
枪口抬起。
霓虹在寂静的黑夜不改其乐,在居民楼的外面,还有更高的楼,它们露出了一个缤纷绚烂的头,安静地窥视这半座城市。风吹过手|枪主人的鬓角,几缕原本安之若素的碎发开始在空中挣扎缭乱,路灯照亮了她的瞳孔,迷离的霓虹也插了一脚,折射出斑斓的光。
她居高临下,融成了跟楼宇和天穹一样的巨大。
天神。
魔鬼。
砰。
第065章 垃圾岛34
在看到路雨掏枪的一刹那, 周宇一个挺身就从床上窜了起来,由于行动太过迅猛,拉扯到他本来已经受伤的腿部肌肉, 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路雨的注意力从奇良身上被吸引到了床上的这个半瘫上。
周宇:“!”
他捂住嘴, 人又开始往被子里面缩, 力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垃圾岛上有很多十来岁就开始在道上混的小孩,虽然这里没有未成年保护法让他们不受约束地胡作非为,但这些未来黑邦分子的预备役们从小就表现出了比大多数成年人都难以企及的冷血和残酷。
就好像很多小孩如果没有经受过生命的教育,他们就不知道生命是什么。很多儿童喜欢踩虫捉蚁, 他们将这些渺小的生物一个个碾死在自己手中,只是为了获得一点探索的乐趣。
在他们探索世界的过程之中, 如果没有人为的修正,他们的恶根就会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生机勃勃。
在垃圾岛,没人敢小觑手里拿枪的小孩。
成年人需要计算的得失太多,而小孩的纯粹可以使他们成为一把听话的枪, 听久了杀人的话,他也渐渐学会了自作主张。
不知道这个小孩是哪个黑邦的优秀学员。
路雨的目光收了回来。
他的枪没有改变过方向。
奇良举起双手。
路雨:“问你话呢, 我姐姐呢?”她的声音非常的冰冷, 超出这个年纪的成熟。但她的脸色绷得很紧。她似乎也有一点紧张。
不知道是在紧张举枪的行为,还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奇良冷汗直流。
路雨:“不说打死你。”
奇良:“……”
***
路雨出门的时间是晚上11:20。
下班时间是11点,正常情况下,魏易应该已经到家。
但今天的情况很不正常。
先是一个男人鬼鬼祟祟找上门,紧接着魏易在上班时间带着他回家,她和若拉都被赶出了房间。
好像他们才是这个房子的不速之客。
到晚上的时候,魏易跟着这个男人一起出了门。
她和若拉在屋子里面照常吃饭——晚上那一顿饭, 他们通常自己解决。现在有钱了,他们不再害怕擅自打开食物的包装, 不需要等到魏易回来获得她的开饭首肯。
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过要等她的首肯。
但是她就是这样听话和乖巧。
她力图做到自己能做的最好。
有人上门,她就把坏人赶跑。
今天的情况有一点古怪,但魏易的脸上没有什么紧张和惊慌,看起来她游刃有余。于是她松掉一口气,跟若拉一起在客厅看DVD。
电子产品的倾倒时间是星期五,这是最不腥风血雨的争抢分类。
没有人会为了一部电影或者电视剧大打出手,他们甚至能够和谐地互相询问DVD的适用型号。
这周该去淘点新的DVD了。
不过现在连复古的东西都很少了。
DVD也越来越少。
他们在外面的世界连垃圾都不配了。
DVD看腻了,她开始打扫客厅,连同餐厅一起——这窄小的屋子只能使它们贯通。今天吃了面包,不知道会不会有面包屑掉下来。那东西很招蚂蚁和老鼠。
打扫的时候,她发现连接客厅的门口鞋柜里那一把手|枪不见了。
他们一共有两把手|枪。魏易认为枪交给他们两个人保管非常危险,于是不让他们带进房间。这把枪放在门口的位置。
那是一把好枪。
她回到客厅继续看DVD。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电视里的人物开始变形,有一种丑陋的古怪。
她又起来,接着打扫房间。
若拉这次也跟着她一起。
这是他们的家。
他们要好好维护自己的家。
所以要打扫得特别特别的干净。她接连踩死在墙脚潜行的蚂蚁,把它们的尸体扫进垃圾桶里,再用沾湿的帕子处理掉黏在地板的近乎看不见的黑点。
她生出了一种惶恐。
也许魏易就这样走了,并且永远不会回来。
小孩大概就是这样,面对大人的愤怒、变脸、无奈、焦虑,总是会包揽到自己身上,因为他
们有一种世界围绕着自己转的傲慢,以及由此生出来的卑微。
也许是她哪里做得不好。
她这样想。
于是她更加卖力地打扫,她开始回顾自己今天的表现,也许是她吃饭的时候太过无遮无挡,她嫌弃自己吃得太多,也许是食物的碎渣掉在了地上,也许是她发现这几天的清洁没有从前那样好。
任何可疑的点都被她揪了出来,把那面大锅炒得又红又烫,然后盖到自己的头上,她于是没有睡觉,等到了十一点,又二十分钟。
魏易没有回来。
她跑到魏易的房间,从她的柜子里掏出另一把枪,这把枪要小一点,能装填的子弹更少。
出门的时候,她总是会带上枪。魏易默许。因为垃圾岛没有爱护小孩的传统。
她来到了医院,由于之前生病的缘故,医院的一些医生护士已经脸熟了她,他们都知道她是魏易的妹妹,于是她畅通无阻地上楼,轻而易举地从护士嘴里套出了话。
魏易今天放假,但今天有一个出手阔绰的病人点名找他,那个病人手上擦伤,并不严重,处理好伤口就走了,跟魏易一起。但奇怪的是,他晚上又出现在了医院,在VVIP病房,守着另一个枪伤住院的男人。
明妮摸了摸她的头,顺便还给了她一颗糖吃:“刚刚我去查了房,他应该还在那里。”
“谢谢姐姐。”
明妮又问她:“他是你姐姐的朋友?”
“是呀!我跟他很熟的!”她微笑。
***
很难有人能在枪口下保持冷静,奇良很快交代了今晚发生的事情,隐去了那些复杂的他认为这个小孩不可能听懂的有关周宇、越狱的事情。
他的说法是他们出去玩,遇见了一伙人偷袭。
魏易留了下来,他们回来了。
周宇在床上又探出了头,他的好奇心被这个小孩拉起。
他竖着耳朵。
房间里面有一张很小的圆形方几,很新,至少比隔着方几在两侧对视的椅子新出很多。左边的椅子坐着奇良,右边的椅子坐着路雨,路雨手里举着枪,奇良还是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姿势,因为举得有点久,肌肉酸痛了,他试探着将手缓缓放下。
路雨没有意见。
她的枪口稳定地对准奇良的心脏。
奇良:“小朋友,你的枪能不能拿开一点呀。我真的不是坏蛋,我没有想过害你姐姐的。”
路雨:“不要。”
奇良:“……为什么?”
路雨:“因为不对准心脏打不死人。”
奇良:“……”
路雨看向床上探头的周宇:“他是谁?”
奇良:“我们的一个朋友。”
他说话很有技巧,我们指的是他和魏易,好像他们的关系很熟一样。
周宇在床上拼命点头。
“对对对,我们是朋友。”
路雨:“呵呵。”
她的语气充满了讥讽。
很难想象一个小孩能够在面对两个大人统一的口径时毫不动摇地坚持自我。
路雨:“是朋友的话,怎么就你们回来了?”
她的话问得非常的锋利,即使语调稚嫩,也有避无可避的杀气漫出。
周宇有一种她下一秒就有可能开枪的冲动。
先杀奇良,再杀他。
周宇:“你姐姐是一个好人。”
“她为了救我们,决定跟黑恶势力殊死搏斗。”周宇擦了擦眼角莫须有的眼泪,“我们让她一起走,她偏偏不走。”
“她说,如果她跟着走的话,我们三个人都会死在那里。”
“所以她决定留下来,给我们争取逃生的时间。”
奇良幽幽地看了周宇一眼。
周宇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鄙视,鄙视对于脸皮厚的人来说——
可以无视。
路雨:“呵呵。”
周宇:“你不相信?”
路雨:“你当我是小孩?”
周宇:“……”
路雨:“如果我姐姐今晚没有回来,那我就先杀他,再杀你。”
周宇:“!”
“关我什么事!”周宇欲哭无泪,“我又没有害她!”
路雨:“没说关你的事啊。”
周宇怔了一下,说:“对了嘛……跟我无关的……”
路雨打断了他的话:“只不过你刚才说你们是朋友。”
“把你们打包给我姐姐!”
垃圾岛的小孩文化程度不高,把陪葬也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时间到了11点59——根据墙上挂着的电子钟显示。
魏易没有出现。
如果她安排奇良把自己送到医院,那么她活着回来的话,一定会来医院找他。
她大概率是已经死了。
周宇哑着声音问:“那个,今天晚上,算不算到天亮之前啊?”
路雨的枪举了很久,有时候举累了,她就会换一只手。
现在她把枪换到了左手。
虽然枪口依然对准奇良,但他就在她的左手边。
周宇蓦然心头一寒,还没有等路雨回答,他就快速地道:“什么是晚上呢?晚上就是天黑的意思,12点之后天还黑不黑呢?天当然是黑的。所以呢,其实在正常的语境——也就是说话的环境当中,我们是把天亮之前都叫做晚上的。”
他非常懂得因材施教,对于一个概念掰开揉碎,生怕这个文化程度的小孩无法听懂。
路雨:“哦。”
周宇战战兢兢地想——她肯定是没有听懂。他张了张嘴,准备接着高谈阔论地时候,路雨打断了他——
“你这个人花言巧语,我还是先杀你吧。”
周宇:“!”
小孩的文化程度有时会让大人惊艳——从他们嘴里偶尔蹦出来的成语,都经常能够成为让大人心跳加速。
有的人为小孩的聪慧鼓掌,有的人为小孩的聪慧陪葬。
奇良又幽幽看向了周宇。
那是幸灾乐祸的眼神。
周宇恨恨地剐了奇良一眼。
“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算账,我敢保证,他一定比我责任更大!”周宇伸手指向奇良。
路雨的眼神迷惑地打量起奇良。
这种迷惑也是来自她的文化程度并不足以理解“责任”重大背后的隐喻,也许来自她已经听懂这段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将魏易那样厉害的人物给带进沟里。
到现在还没回来。
周宇:“我受伤这么重,他一点伤都没有。他逃跑得比谁都快!”
周宇不愧是因材施教的专家,一句话就能给人带来无限的遐想。
奇良:“对不起,我刚刚骗了你。”
“我跟你姐姐是朋友。但他不是我们的朋友。”
“他是你姐姐要抓的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抓他。可能以前有仇吧。”
周宇一愣。路雨的枪口终于从奇良的心脏挪动到了周宇的方向,他伸出胳膊的时候身子从被子里面拉出来了一点,刚好能够看见左胸口。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朋友的话,魏易不太可能把人带回家。
反而这个人,看起来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路雨眯了眯眼,开始锁定他心脏的位置。
周宇倒抽一口凉气,就在这时,房间传来“嘎吱”一声。
三个人同时将头转向门口。
圆形的门锁动了一下。
“嘎吱”。又动了一下。
有人在外面拧门。
第066章 垃圾岛35
章驰开了五枪。
于度的脸被她打了稀巴烂。
准确一点, 他的整个头都没有了。比那一次雷领先带回手术室的尸体还要惨烈。
但这样比较保险。
谁也不知道他重要的是整个头,还是某一根神经。
头上的伤口没有再被修复,腹部的修复也停止了。鲜血不停地从他的腰际涌出, 染透了白色的衬衫, 滴落到黑夹克上。虫豸
一样缓缓滑动。
一股极为磅礴的力量贯袭进她的身体, 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开始舒展,刚才肩头被踢过的那一脚瘀痕开始愈合——从它们不断减轻的疼痛感来看。
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被不留余力地修复。
这股力量太过于强大,她完全地没有了疲惫、饥饿、战斗后的肌肉酸疼,甚至连紧张感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抹平。越强的人带给她的收益越是丰厚, 这个人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如果把其他人比作山丘, 他的生命力就宛如极目不可望尽的高山。
他是人类中万里挑一的强者。
章驰的脑袋里猛地窜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好像出自她的意识,又好像……出自别人的什么意识。
她皱了皱眉头。
魏易?
庞大的能量源源不断地身体游走,通常情况下,它们的躁动停止得很快, 但这一次它们过于的活跃,好像刚从水里被捞起来的虾, 蹦出比自己身体十几倍还高, 一伸手就再抓不到。
她能够感受到身体里面有一条通路正在被拓宽,好像如果不把这条路打通,这些能量就会堵在一起,最终汇集成一个可燃的点,将她真正的内核引爆。
三分钟过去。
五分钟过去。
这股不停叫嚣的能量总算安分下来。
但另一股势力又开始分寸不让地在身体游走。
这股新的力量非常的温和、熟悉,好像她的身体是一个咖啡制作机,这个男人的能量是咖啡豆, 刚才正在研磨、加水、烧热,现在开始流出的才是真正的咖啡。
这是她自己的东西。
咖啡开闸了1分钟了, 终于接满。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了。
章驰想了想,跳了一下。
蹦得挺高。
大概比平常高出三分之一。
她看了看这个没有头的男人。
也许是他的能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但也说不通。
因为这不是她第一次杀掉异血。
章驰朝金属栏杆打了一拳。
“哐”。
凹陷了。
像个不会回弹的枕头一样。
她的力量也得到了提升,非常大的提升。她用的自己熟悉的力道,但这股力量爆发出来比从前强了很多。
章驰看着拳头。
也许,还有一种可能。
她的身体存在着某一种储蓄机制,这个男人是最后一瓶倒进来的水,这并不说明之前的水没有用。通常情况下,力量是战斗中最先要满足的天赋点。她之前储蓄的水只能够供给她发展力量属性,现在这个男人倒进储蓄池,水流溢出了。
溢出来的水让她的身体得到一个信号——现在可以发展另一项天赋了。
她于是得到了速度的提升。
根据这具身体展示出来的可发展属性来看,这不能算是什么荒谬的猜测。
不过也不重要。
除了生死,什么都不重要。
章驰掏出终端。
屏幕显示现在是10:50。
还好,赶得上公交。
她蹲下身,往从那具已经不再起伏的尸体的胸口探去。
终端在他的上衣口袋,一个高级的终端,不在就业中心流通——那里买入的都是普货。在这座岛上,普通人和有钱人在自由度上也有着跟外面世界一样的差别。
他们连坐牢都更逍遥自在。
不在就业中心买入终端的好处很多,第一个就是摆脱官方的控制。这座巨大的监狱人手有限,也没有人搞人口普查——像这种今天还活着明天就可能死了的地方,可能报告还没有写完,数据就已经偏离靶心了。
再说,他们连执法警都懒得往这种地方派,怎么可能上门做一对一的深入交流。
章驰忽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许,除了让所有的罪犯感受到了官方的不可琢磨之外,官方远离“市民”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也在害怕。
他们坐在悬浮车里,这样就可以避免跟那些不安分的罪恶们打交道。
官方再怎么差劲,也不是罪犯。他们需要遵守制度,就算他们越过制度,也不会像这些犯人这样,每天都在搏命。他们拥有的太多,需要衡量的也更多。
这些垃圾的命,不值得换他们的命。
这里本质上只是一座监狱,只要没有人能够逃出去,那么在里面发生什么,他们都决定袖手旁观。他们在医院,交通枢纽,大型商超布设摄像头,是为了避免有人袭击这些大型建筑所导致的社会混乱。
在混乱的沸水之中,人们就会格外地想往外跑。
如果他们在这里有食物和房子,还有每天要做的事情,他们有一个疲于奔命的,但不至于令他们立刻倒下的目标,他们就会开始将天平往留下那一面倾斜。
——“挂人的。”
——“挂死人的。示众,知道吗?想要逃出垃圾岛的人,就会被挂在这个上面。以前人挺多的,现在少了。”
——“以前,挂很多人。”
商业从无到有,生活从简至繁。
酒吧、商店、餐馆是他们的镇痛剂,每当他们有出逃的念头,他们就去打一阵镇痛剂,晕晕乎乎喝完酒,今天就算揭过了。
周宇。
章驰在舌尖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将终端收进风衣口袋,接着走到宋宏盛的尸体边,他的身体还有温度,只是今夜的风太冷,流出来的血已经被吹得凝固。章驰掏了掏他的口袋,从他的裤兜里摸出来另一个终端。这个终端屏幕稍小,使用痕迹很明显,外壳还有一点灰尘。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灰尘。
但不关她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死亡为他们的故事画上了终局,他们也不可能再醒过来对好奇他们过去的人做出任何解答了。
她抬起枪,砰砰两枪打掉了他手腕的黑色六角星印记。
她又走回于度的身边。
砰砰又是两枪。
“处理”完尸体,她在墙壁上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粗粝的墙面很快带走了手上多余的鲜红,但还是留下了一点,藏在指甲缝和掌纹之间。混着灰尘,看起来反而比刚才更加斑驳了。
不过也不重要。
洗洗手,什么就都干净了。
章驰掏出终端又看了一眼时间,11点05了。
她往公交车站走。
在刚才从主干道坐车过来的时候,她看见过一个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台到了。
这里等待的人很少,就她一个。这个站的人不是很多。
赶末班车的人也不是很多。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
“哧哧”——
一辆公交车从黑夜中探头,在宽阔的主干道肆无忌惮地打开大灯,闪亮又潇洒地往站台奔袭。
车在要抵达时减速。
猛然减速。
好像司机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停靠站一样。
也许是因为从前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停靠站的客人不是很多,他理所当然地觉得可以忽略,直到在即将跨越的时候看见了那位笔直地立在站台下的女乘客。
车停了下了。刹得太急,好像摇椅一样轻微地晃了晃。
折叠车门缓缓打开。
司机手按在方向盘上,转过头看那位往车门正走的乘客。
——即使刹得及时,但也比原本的停靠点支出来了很多。
章驰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跟司机探出来的目光对上。
司机打量着她。打量得很认真,从上到下。眼神非常的复杂。令章驰自己也忍不住低下头,看看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关注的端倪。
染血的风衣外套,染血的裤子,染血的鞋,染血的手。
“锵”。
车门刚刚打开完全,又开始往中间合拢。
“哧哧”——
公交车射了出去。
在风中接着风驰电掣。
章驰在原地懵逼了三秒。
直到车已经在黑夜中消失得连屁股都看不见了,她才从胸口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操。”
公交车属于司机的私人财产,他们宁愿不赚钱,也不想要留下不安分的因子在他们的车上捣乱。
章驰离开公交站,往灯光明亮的地方接着走。
灯光越亮,有人的可能性就越多。
很快,她来到了一间理发店外。垃圾岛的理发店不少,他们收费公正,手艺也还行——这门行业是真正的技术工种,如果理出来的效果让顾客火冒三丈,他们很可能会对着你的脑袋来上一枪。
经过整顿的行业总是格外的让人安心和满意。
安德森安心和满意地走出了理发店,然后看见了一个熟人。
熟人的定义很广,可以是认识很久的人,也可以是让你印象很深刻的人。他只见过她一次,但印象非常的深刻。
恨比爱深刻。
章驰挑了挑眉:“好巧。”
这是一条狭窄的街,连一条车道的宽度都没有,街的两侧有棋牌室、咖啡馆、理发店,好几间理发店。街道两侧零零散散地停着各式各样的摩托车。
交通流氓们不仅在交通堵塞时能派上用场,也能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
只要能钻得进去,就没有他们不钻进去的理由。
这种轻便的交通工具在垃圾岛的市场保有量很大,他们大部分都是独行侠,别说坐SUV出去郊游,连多两座的轿车都是多余。
安德森:“怎么又是你!”
他吼完,猛地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满身都沾着血——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身上明明还干干净净。安德森悚然白了脸。
章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指了指门外停着的那辆熟悉的镭射摩托车。
安德森:“……”
“我可以拒绝吗?”他的声音在抖。
章驰掏出枪:“一辈子可以拒绝一次。”
第067章 垃圾岛36
摩托车开得飞快。
比公交车更好的是, 他们可以指定地点下车。
章驰没有让他开到医院——毕竟是她的工作单位,最好不要让仇家找上门来。车停在医院对面一条街,垂直距离大概500米外的一条酒吧街的入口。
章驰跳下车。
她挥手跟那位好心的司机正要说再见, 摩托车就逃似地从巷口拐了出去, 车屁股已经看不见了, “轰隆隆”的声音还在耳朵边回响。
章驰往医院赶。
医院夜里的生意挺好,她从一楼的大门进去,上扶梯的时候看见好多浑身是血的病人嗷嗷叫唤着在走廊外面等待。
她的这一身装扮在这里格外的和谐。
倒是碰见一个医生,好奇地问了她一句:“你调班了?”
她该在晚上11点下班。
章驰摇了摇头:“来探病。”
医生点点头。
他看了看章驰的衣服, 说:“搬病人的时候穿防护服,医院报销, 别把自己衣裳给弄脏了。多贵啊。”
防护服其实就是一件白大褂,防泼水不防染色的那种。聊胜于无。
章驰:“嗯。”
她越过医生,到了VVIP病房的门口。
轻轻拧门。
***
门又被拧了两下。
没有很用力,但是响声不断。
路雨看向奇良:“你去开门!”
奇良懵了一下:“为什么是我?”
路雨不耐烦地将枪对准奇良:“快去!”
奇良起身走到门口。
路雨将枪口对准门口的方向。
周宇在床上屏息凝神。
门开了。
***
房间里一共有四个人。一个人躺在床上, 另外三个人站在角落。
这三个人正在互相交流,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床上那个探头探脑意图捕捉点交谈中只言片语的病患。
周宇大概听到了“好”“这样可以吗““抓紧时间”“销毁”这样的词语。
尤其是听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 他忍不住抖了一下。
这个词大概率指向的不是他, 但是一个被架在刀子底下的人就跟被蛇咬过的人害怕看见绳子一样,任何能使他们发散联想的词语都会给他们带来过去记忆中难以忘怀的伤害重演。
他右手支撑在床上,将身子往床的左边拉了一下——这样可以靠得更近。但不知道为何,即使现在能够捕捉到的词句更多,他的心思已经无法再放在分析说话者的意图上了。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这个叫魏易的女人面色红润,神情淡然。
——她身上沾满的血不是她的。
她留下来跟于度周旋,但是她毫发无伤地回来了。于度, 这个垃圾岛上最恐怖的男人,甚至无法跟她打个来回。
至少从表面上看。
她好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杀完人,一点疲劳和惊惧都没有,神采奕奕地跑了回来。
——“魏易更不是什么好人。你知道她在改造营杀了多少人吗?”
——“呵呵,说出来怕你吓死。”
周宇脸刹时白了。
三个人就在此时停止了交流。
奇良走了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迷你电脑,抽出手指的接线连上,说:“报你的声纹密码。”
周宇咽了咽口水:“现在吗?”
章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
周宇:“呃,其实,有一个事情,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奇良看向章驰。
章驰点点头:“讲。”
周宇:“那个,我录入声纹密码的时候,加入了情绪分析的参考项……”
章驰:“讲重点。”
周宇:“就是我如果很恐惧的话,说出来的密码就无效了。”
章驰皱了皱眉头。
很显然,在技术达到的前提下,这种变量并不是不能理解。声纹密码可以保留模拟,加入情绪分析的参考项,能够避免有人通过绑架或者勒索密码的主人获取密码。就好像露出拳头才没有人找你打架,这种东西从逻辑上讲非常有利于保护个人信息安全。
周宇:“还会报警。”
奇良:“报什么警?”
周宇掐着嗓子说:“滴滴滴。”又严肃地说,“会来人把你们都抓起来。”
奇良:“……”
章驰:“所以?”
她淡然的脸色有了一丝不愉,她身体微微前倾,露出了风衣口袋里黑色的枪把。
周宇脸僵了一下,很快,他飞速地说道:“今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现在非常的恐惧,我需要休息一段时间,至少要等我把腿上的枪伤养好。”
章驰:“然后你才会说出准确的声纹密码?”
准确两个字被她重重咬了一下。
周宇硬着头皮道:“嗯……我、我得调理一下心情。不然说错了,不是在害你们吗?”
奇良扯掉了神经接线:“我真想杀了你。”
周宇:“……”
章驰:“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
周宇脸上一喜。
章驰:“但是你最好不要动从医院逃跑的念头。”
周宇的笑容减淡了三分。
章驰:“因为你已经回不去了。”
“A19是大法官的地盘,大法官今晚死了这么多人,酒吧的人给大法官的人带过路,我,奇良,还有你。在他们眼中都是一伙的。你只要一回去,大法官的人就会把你抓走。”
“你会死得很惨。”
周宇的脸彻底垮了。
章驰:“别那么不开心。不然说不出正确的声纹密码,我也不会放过你。“
周宇:“我讨厌你们。”
路雨:“我姐姐也不喜欢你!”
周宇:“……”
他双手捂住脸,人从被子里滑了进去:“苍天啊,我这是倒的什么霉啊。”
奇良:“我呸,我看你是幸运过了头。”
周宇皱眉。
奇良:“你再也不用还大法官的钱了。不好吗?”
周宇:“……”
“谢谢你,你不说我都没想起来,放高利贷的恨我恨到连钱都不要了!”
路雨举起枪:“不准哭!”
周宇:“哭都不准?!”
路雨:“没听到吗,我姐姐让你开心点!”
***
路雨留在房间看人,章驰领着奇良去了停车场,大法官的SUV还摆在这里,二人往车的方向正走,章驰问道:“你开车进来的时候,关了医院附近的电子眼吗?”
奇良走在她身后一点,点头说:“来得太急了,没有时间。等我回去删政务系统的画面记录。放心,岛府不会给黑邦开放系统权限。”
章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奇良紧随其后。他坐在驾驶座,章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汽车启动,但还没有踩上油门。章驰从怀里掏出来两个终端,她将于度的那一个终端先递给了奇良,奇良接过终端看了两眼
,说:“QAK129,高端货。”
他将终端翻了过来,终端背面有一左一右两个圆形的迷你小灯,像眼睛一样,一只眼睛亮着绿灯,一只眼睛亮着红灯。
绿灯是终端开启的提示灯,红灯是生物感应系统的指示灯,如果系统检测到终端的主人在携带终端时生命指数迅速下跌——也就是死亡,那么系统就会锁死终端的支付功能。这是为了预防有人劫财害命。
当然,只能预防先杀人后劫财,先劫财再杀人,那么就管不到了。不过东西都抢到了,似乎也没有杀人的必要了,因而自从这种终端面世,杀人劫财的案发率确实稳步下降了很多。
发展到现在,几乎所有出厂的终端都强制配备生物感应系统。
奇良的目光从红灯划过,抬起头:“人死了?”
就在问完的瞬间,他大概猜到终端是谁的了。
章驰:“嗯。”
“锁死了。”奇良面露难色,“支付系统关闭之后会立刻转账到户主的备用账户上。钱已经没了。”
“不是钱。”章驰指了指那个亮着的绿灯,“我怀疑他们有一个共享频道。你能黑进他们的频道吗?”
***
奇良拿走了两个终端,顺便开走了大法官的车——他需要找一个地方销毁,荒郊野外什么的,离他们几个人住着的位置越远越好。这样可以扰乱大法官的排查时间。
章驰回到医院大楼,她还需要给路雨交代一点事。
穿过走廊的时候,她遇见了雷领先,他从办公室出来,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脸色看上去不太美妙。
两人对面撞来,还有几米距离的时候,雷领先看见了她。他的目光在她沾满血的外套上停留片刻,然后他的脸就更不美妙了。
但他强行装出了一点美妙:“今天不是给你放假了吗?怎么还来上班啊,呵、呵呵呵,真是太努力了。以后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努力的。”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两个面对面走来的人除非是死敌,否则不搭话就是最大的冒犯。他已经拼命寻找无关紧要的废话来处理这一次尴尬的相遇了。
“雷院长幸苦。”章驰说完,顿了顿,“雷院长破费了。”
人走了。
雷领先也到了电梯门口,他按下电梯,就在电梯打开的那一霎那,他转过身,重新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他推开门,关上,走到办公桌前,打开最右侧柜子上面的一个抽屉,从一摞名片里翻出了一张略旧的名片,确认似的拿在手中看了两眼,接着将其他名片又塞回了抽屉,关上。
他掏出终端在名片上扫了一下。
终端上很快映出了号码和拨通对象,甚至还给它加入了通讯录——流氓名片就会在原本的快速拨打功能上自作主张地得寸进尺。
但雷领先并没有在意。
他喷薄而出的情绪已经掩盖了他对细小事物的观察能力。
他深呼吸了一下。
有时候人的勇气并不取决于当下他人的冒犯程度,而是他自我感觉放任自流之后可能会给自己的未来造成的损伤。
留着魏易,就像留着一个定时炸弹。
也许有一天他惹怒了她,她就会爆炸。
他需要找专业的拆弹专家处理掉这个麻烦。
不然很难说清楚,有一天她爆炸之后,会不会将自己带走。
“嘟——”
电话接通了。
“您好,大法官咨询热线为您服务……”
垃圾岛上的医生都会被黑邦“关照”,如果他们遇到麻烦,可以找黑邦处理,这就是道上对医生崇敬的来源——只有得到更暴力的事物首肯,才会让人拥有远离普通暴力的权力。因为他们希望维持岛上的秩序,至少在他们管理的辖区,要让大家都井然有序,有得钱赚,不然他们也没法收保护费。
如果医生没了,那么岛上的生活就会陷入混乱。
没有人敢杀医生,因为他们害怕被黑邦找麻烦。如果医生死了,黑邦会派人找出凶手,杀掉示众。但如果医生还活着,需要让他们铲除潜在的危险,那么他们就要收取代价。
从今往后,他们帮派的人医疗打六折。
雷领先感觉心头滴血。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将终端贴到耳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
终于,他鼓起勇气——
“我是医生,我想让你们帮我杀一个人。”
第068章 垃圾岛37
A区, 大法官总部8楼。
业务热线部。
有别于传统的格子间,这里空间广阔,一共六个工位, 长弧形的办公桌, 桌面上一台电脑, 旁边有一个终端——专门的电话终端,企业使用,只有接通和拨出功能,电话终端是方形的, 除了必要的供电之外,电话的前端左侧还支出了一根线, 线的一头有一个插头,插头接入了电脑。
有时候人工客服并不能够准确记录客户诉求,企业终端就可以很好的解决这个问题。它们接入电脑,将对话内容转化成文字, 以便比对和留档。
这里的电话不经常响起,大部分时候, 大家也都不在工位上, 垃圾岛的地价不算太高,大法官又格外有钱,盖楼之前也不管用不用得上,主打一个上流,办公室咖啡机工学椅精修绿植一应俱全,就是电话终端上一层薄灰,表明一切都只是个摆设。
施鸿是这个点唯一一个待在业务热线部的人。
雅称, 值班。
俗称,看门的。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电话对面那个自称医生的家伙聊着。
“……知道了, 当然,我们就是处理这个问题的。”
“很专业……这个肯定……”
“五天之内派人出去……”
“加急啊……这个我也做不了主,等我给我们领导报一下……什么领导?说了你也不知道啊……”
“什么?在你们医院?”
最后一句话陡然变了调。他吊儿郎当的语气收了起来:“医生可不能杀啊。”
电话那头还在讲着什么。
讲了很久,施鸿听了半天,捋着说:“你是说,她威胁你从你这偷师?”
“哦。”施鸿扣了扣鼻子,一弹指,一团小东西飞出去老远,“那也没办法。”
“谁让人家知识改变命运呢。”
“是个庸医?庸医不也杀啊……我们像是那种没有规矩的人吗?不过你说的这个情况确实复杂,等有空,我给你请示一下我们领导吧。”
“要等多久?嗯……这个我也给不了准话。“
“……为什么?你要不看看现在几点,你当别人都不睡觉的吗?”
施鸿挂了电话。
电脑屏幕上已经一条接一条地弹满了刚才的对话内容,施鸿点了一键存档,在最后的总结栏框里写下了电话拨入人的姓名,地址,以及相关诉求的简短描述。
第二天,他去找了领导。
领导正在办公室里打接电话,他不停地用“嗯”字回答,不自觉地微微点头,他的神情非常凝肃,大概要么这件事非常不妙,要么对面打过来的是一位更高层的领导。
不过无论哪一种情形,他现在最好都保持安静。
施鸿站在门口安静的当个人形标牌,大概过了五分钟,领导挂断了电话,目光转向了在门口等候的他,淡淡问:“怎么?”
施鸿往里头边走边答:“有个叫雷领先的医生,B区城景医院,让我们帮忙处理个人。”
桑达点了点头,他的神情看起来根本不太在乎他说了什么,施鸿话音还没落,他就开口道:“先放一放,现在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施鸿往前倾了倾身子:“什么事?”
“有个大人物从里面出来了。”桑达从座位上站起来,“得给他接风洗尘。”
***
早上10点,城景医院VVIP病房。
周宇一睁眼,发现左边椅子上面还坐着那个女人,她闭着眼,脸微微仰起,神情变得比平时柔和不少,看上去睡得非常香甜。周宇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往床的右侧试探地将脚落地,可他身上的被子随着他的动作滑落的那一霎那,一个声音响起了——
“想死?”
周宇“蹭”地一下将脚收了回来。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刚才还“睡得”香甜的女人眸子半睁,微微仰着下巴,声音带着一点
刚醒时的喑哑,莫名的,比清醒时的她还要危险。
周宇勉力撤出一个笑容:“我、我想倒杯水。”
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周宇忍不住撑着双手往后缩了一下,只见她伸手夺过床头的玻璃杯,走到挂在墙面的饮水机下面,“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玻璃杯被一点点填满,紧接着她走向了床边,伸出手。
周宇颤抖着将杯子接过:“谢、谢谢……”
他抿了一口水,冰冰凉凉的,跟他的心情一样。
就在他要抿第二口的时候,敲门声响起了。
章驰走上前开门,在将门打开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周宇。
周宇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
大概是乱说话就把他弄死的意思。
周宇左手端着玻璃杯,右手将食指和大拇指捏在一起,从嘴巴的左侧划到另一侧,跟拉拉链一样。章驰将头转了回来。
她拧开门。
来的人不是查房的医生或者护士。
是奇良。
***
由于路雨已经回去睡觉的缘故,房间里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看管周宇。
奇良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犹豫着将两个终端掏出来,压低声音:“要在这里说吗?”说完,非常不信任地看了一眼在床上探头探脑的周宇。
接收到奇良的目光,周宇状若无知地仰了仰头,好整以暇地接着喝水。
章驰:“没事。他不会蠢到去给大法官报信的。”
周宇已经惹了大法官,就算他去投诚,大概率也是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奇良:“……也是。”
章驰目光落到周宇身上:“而且,也可以听听他有什么高见。”
周宇放下水杯,只要不是傻子,通过刚才的对话,都能猜到这两人要对大法官搞什么事情,周宇哈哈笑了两下,竭力掩盖慌张:“我能有什么高见?哈、哈哈……哎,怎么刚醒过来,又困了呢?”他将水杯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接着拉起被子钻进了床里。
闭着眼,一副已经五感全闭的样子。
众所周知,参与太多别人密谋的人很容易死得很惨。
因为不管是密谋的人,还是被密谋的人,都会很想要他的命。
奇良将一大一小两个终端放在小茶几的左右两侧,他先是指了指左边那个大的终端:“这个终端一共有两个通用频道。”
他又指了指右侧那一个终端:“这个终端只有一个通用频道。”
“他们有一个频道是一样的,但那个频道昨天到现在都没有被启用过。”
他又指了指那个大的终端:“这个终端独有的那一个频道,今天早上被启用了。”
周宇的眼皮子动了动。
章驰:”嗯。然后?”
奇良:“有人主持会议,大概内容是有人从改造营出来了,周一的事儿,但他一直没有联系总部,昨天晚上他出现了,今天大法官的人要给他办个接风宴。”
章驰:“没有别的了吗?”
奇良:“没了,会议结束,频道就彻底关闭了。这应该是一个通知频道,只有创建或者被移交频道管理权的人有权限打开或者关闭频道。”
章驰点了点头:“有没有说出来的是谁?”
奇良从怀里抽出一张折叠的半个手掌大小的纸片,打开纸片,上面是黑笔写出来的六个字——
“汉个;韩个;哈格”。
奇良:“他们说得太快了,而且只说了一次,我只能记成这样。是这个音。”
章驰接过纸片,看了一下。
舌尖上绕着两个字——“韩戈。”
这一声读得很轻,但几乎没有什么怀疑的口吻。
奇良:“你知道?”
周宇的眼皮子又动了动,当然,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去管他的那些小动作了。他闭着眼睛撑着床往章驰坐着的那一头靠,人移动到了床的边缘,章驰就在这时候发现了什么,她转头看了盖着被子装睡但神情一脸紧张的周宇一眼,蓦地,觉得有点好笑。
大概这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听见秘密就像苍蝇见了屎,即使知道会弄得一身臭味,也要忍不凑上前舔上两口。
好奇心是人类进步的源泉,求知欲旺盛的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好奇心带进沟里。
但也很难改掉,因为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方式,他们生命中营养的来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去想,就好像斩断了他们活着的意义。
那么他们生不如死。
这样的人不太容易被诱惑,因为利益和权势很难满足他们对于未知的追求,贪婪不是他们上钩的理由,不过某种程度上,他们也很容易被控制,只要满足他们的某种渴望,他们就会开始驱使自己行动。
这种渴望可能是别人甩下的饵,也可能是自己甩下的饵。
他会因为什么渴望,害得自己被送进垃圾岛呢?
章驰对了周宇皱了一会眉头,接着转过头,回答了奇良的问题:“认识。”
奇良:“你……在改造营认识的?”
奇良很快意识到自己讲了一句废话。
从里面出来,不就是改造营吗?
章驰:“很熟。我们是朋友。”
奇良注意到章驰脸上罕见的笑容,这笑容看起来十分温和,没有半点攻击性,即使“朋友”两字咬字较重,也没有令奇良察觉到什么古怪,反而,他开起了玩笑。
“你还有大法官的朋友?”
周宇的耳朵动了动。
章驰朝着周宇的方向说:“有。”
她顿了顿,“不过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奇良:“……”
周宇的手抖了一下,人往被子里又缩了两寸。
***
天空下起了雨,童西将门口的自动雨棚撑了起来。
雨棚像一条粗壮的眉毛,连在大门之外,将水往门口逼走。
从天空掉下来的水,砸地之后,很快被水流带走,不断地下来,不断地走,好像约定好了赶赴一场约会,匆匆忙忙,跟外面路过的行人一样,一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韩戈正在店里把弄抢。
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枪,他打开玻璃柜,抽出一把,对准外面从雨棚滴下的雨,抬起枪口,瞄准,然后又任由它们从自己的枪口逃走。
慌慌张张地逃走。
韩戈收起枪。
童西回到店里,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什么时候走?”
“晚上吧,”韩戈将枪放进玻璃展柜,他抬手将玻璃板往中间拉拢,玻璃板在他的手上发出“呼啦啦”的轻响,最终碰在一起,安静下来,“他们让我晚上准时到。”
他从改造营出来,第一时间来了童西这里,下一周周一,大法官的人会接着出来,他们知道他的出狱时间,不能消失太久,久到可以做太多的事。
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猜忌。
童西:“为什么到岛上来?”
韩戈:“犯罪呗。”
童西:“我记得你管的那条线,没有能判到80年以上刑期的事儿。”
越大的黑邦,分工就越是明确,就好像一个大型的公司,每一个部门都对应各自部门的业务,如果窜了频道,那整个公司就会乱作一团。
黑邦里面有杀手,有收保护费的,有放高利贷的,有催收债务的,有司机,有做饭的……
他是收保护费的。
三金市的商户们非常自觉,他们稳定地上缴收入的百分之五,没有人会为了这样一点小钱,选择去起诉连政府都被他们渗透成筛子的大法官敲诈勒索。因为很可能在官司开庭之前,他们人就没了。
在三金市,缴保护费就好像纳税一样,是跟呼吸和喝水一样自然的事,很多很多年,没有人有过异议。
这是一条非常和平的线,每个月就去店里
逛一逛,甚至老板还会让你留下来吃点喝点。
退一万步讲,即便收保护费被抓,只要能够缴清违规收取的钱款,罪都会非常非常轻——至少绝对判不到跟死刑对标的80年以上刑期。
大法官不至于缴不起那么点钱。
韩戈喝了口茶:“帮人顶罪。”
童西:“顶罪?你不做那条线,为什么要推你去顶罪?”
大法官的中层以上的成员很少会流放到垃圾岛,除非他们被抓了个现行,没有可以顶罪的人,他们只能认罪伏法。
底层才会去顶罪。
韩戈噎了一下。
童西:“你当我傻?”
韩戈将茶杯放在最里侧的收银台上,转过身到刚才把玩过的枪支对面的橱窗,拉开玻璃板,从里面掏出一把手|枪,放在手里把玩。
他好像完全忘记刚才的话题了。
童西追到他身前,脸色骤然变厉:“你知道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韩戈手一顿,枪就这样卡在了他的一根食指之上,摇摇晃晃,韩戈将枪取了下来,放回橱窗。
“垃圾岛嘛,我怎么不知道?”
童西深吸了一口气:“疯子。”
“你真的是个疯子。”
韩戈又两手将玻璃板推拢,他垂下手,又抬起来,伸手到童西的脑袋上,轻轻从发丝上面揪出了一个小小的,半片小拇指甲盖都没有的羽绒。
冬天了,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棉絮或者跑出来的羽绒,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搭巢筑窝。
他的手掌很大,显得那片羽绒更小了,他捏起来,羽绒就贴在了他的食指指腹上。
“呼”。
一口气出去,飘远了。
“别想太多。对我来说,在外面和这里,没有什么差别。”
童西的声音发颤,甚至有一些哽咽:“进来之后,永远都出不去了。”
韩戈笑了一下:“永远?”
这个简单的问句之后,他就没有下文了。
童西用手埋住脸,她胸脯剧烈起伏:“你疯了。”
韩戈:“别想太多。”
童西:“你不该来找我。”
韩戈又笑了一下。
“晚了。”
就在这时,他的终端响了一下,在他的胸前,他伸手往胸前的口袋掏,“滋啦”一声响,门口驶来了一辆黑色的SUV,积水被冲上半空。
“骋越”牌的,一个圆圈里面三条波浪。
车窗被摇了下来,驾驶座的男人正拨弄着终端——它被放在了方向盘右侧的架子上,屏幕上面显示的是“正在接通”。
男人转过头,跟在店里站着的韩戈视线对上。
他掐断了电话。
韩戈胸前的终端停止响动。
“走了。”
他说。
***
SUV在滂沱的雨中穿梭。
雨不识时务地在这个时候变大,好在车窗完全地闭紧,来势汹汹的雨滴砸到车顶,有气无力地从车上玻璃上滑落。
风在加速,很快,它们被甩在了身后。
韩戈将目光从玻璃窗外飞速离开的雨滴上收回。
“082死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没有讲话,就这样安静地在后座,安静得好像车里没有这个人似的。
司机顿了一下:“您是说那个从改造营出来的红章?”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征询式问题,它们更重要的功能是帮助说话者自己梳理内容。韩戈没有回答,司机很快就接着说:“我不知道行动的具体内容。不过我们的人派出去过两次。”
“两次?”韩戈神情变得烦躁,“死了吗?”
司机:“不知道。”
“我不是很清楚。您知道的,出任务的时间和内容是不会通知无关人员的。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传出来,什么时候总部少了几个人。”
韩戈:“谁带的队?”
司机:“听说是于老总。”
韩戈:“于度?”
司机:“对。”
韩戈笑了一下。
“竟然是他。”
司机:“是。消息传回来之后,老大很生气。”
很生气,所以派的总部最厉害的杀手。
车转了一个弯,之后笔直地往一栋九层高的拱形建筑驶去。
这种栋楼设计得干净,简练,看上去不算豪华,也没有那样显眼——至少跟其他在A区动辄八九十层楼的高楼作比,除了占地面积不小之后,实在是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但仔细去看,这栋拱形建筑的”外壳“全是最昂贵的防弹玻璃,防卫机器人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从外围绕过,在大门和外围的之间的花园里头伫立着许多一层楼高的大树,树上安装着一个接一个的黑匣子——报警系统。
“听说昨天晚上于老总出去了,”司机目光向前,“还有几个人。慌慌张张的,派了一辆车。那辆车今天早上还没有回来。”
韩戈眉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皱了一下:“没有回来?”
司机说:“没有。至少我出来的时候,没看到那辆车停在回来。”他顿了顿,“不过也说不准,有可能,他们已经回来了,又开车出去了。”
蓦然,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前后摇摆,显得很不靠谱,于是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唇,彻底闭紧了嘴。
韩戈胸前的终端在这时又响了一下。
这个终端是童西从黑市帮他买的,不算昂贵,也非常小,没有太多多余的功能。不过有些人很喜欢这种很原始的终端,因为现在的世界革新太快了,一年两年,就又多出很多新款,冗杂的功能也许很有用,但大部分人都用不上。
他喜欢原始的东西。
因为它们知道怎样为主人服务,而不是让主人绞尽脑汁去探索它们身上的隐藏奥秘。
他讨厌太复杂的东西,太难解的谜。
他掏出终端,按下接听键。
很快,他听完了电话。
他将终端收回了上衣口袋。
车开始减速,最后缓缓驶入车库,司机就在这时看了一眼内后视镜。
司机发现他的脸色很差。
他猝然直接转过了头,韩戈的眼神就在这时跟他对上,他的声音很低,很冷,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颤抖。
“于度死了。”
车猛地打了一个歪摆子。
幸好速度不快,司机赶紧将车拉回来。
“于度死了。”
他又说了一遍。
这一遍说得很轻,近乎只能够让他一个人听见,他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他将脸埋进掌心。
“操。”
第069章 垃圾岛38
晚上的接风宴在一楼大厅。
金碧辉煌的装修风格, 闪瞎眼的水晶吊灯,实木椅,外头一层皮料, 色调金白红, 延续了在三金市的传统。
在这个主张效率和简约的科技时代, 黑邦是唯一坚定的复古时尚捍卫者。
无论潮流是什么,他们都喜欢繁复的内饰。
和乏味一致的西装外套。
跟这个时代的大众好像两个极端。
大众住着简单的房子,每天都酷爱将自己打扮成跟昨天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好像换了风格,他们就能够从沉闷的日常当中脱离, 变成他们向往的该穿上这身衣服的人。
他们张牙舞爪地体现自己的个性,表达着作为个体不甘随流的尊严。
他们想成为不一样的人。
但黑邦不一样。
他们想成为一样的人。
他们想要融入团体。
抛开那一张脸, 他们穿着一样的西装外套,梳着不过长也不过短的头发,摸上发油,精神得好像金融杂志的封面人物。
人大概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 越没有什么,越想要装出什么。
韩戈走上台。
文质彬彬地发言。
发言完了,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韩戈有一点想笑, 垂了垂头,掩盖掉了脸上所有情绪。
大概很难有人可以这么快适应,从改造营那种地方出来,到舞台上跟明星似的接受大家的瞩目。
接风宴其实就是认脸,卫启死了,221也死了,他摇身一变, 从三金市的中层,变成了垃圾
岛的高层。
手底下蓦地多了上百号人。
吃完饭了, 上百号人都跟他打过招呼,然后就去2楼的赌|场开始玩牌了。
他留下了一个带他去看房子的中层,还有那个中层底下的人。
一个叫桑达,一个叫施鸿。
大法官修了很多空房子,一般一两层楼高,就在大楼的后面,绕着弯弯曲曲的小花园过去,就是高层才能住的地方。
看完房子,韩戈又跟着他们去看办公室。
桑达一间接一间地给韩戈介绍,走到最后一间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
韩戈抬起头。
门口的金属标牌上写了五个凹进去的大字——
“业务热线部”。
电话持续在响。
韩戈看了眼施鸿:“不接电话吗?”
大概新领导来了,没谁敢不好好展示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
施鸿飞速奔到办公桌前接起电话。
“又是你啊?”
“哎呀,我说了要跟领导打报告,你找什么急……”
“快了快了……”
“你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们的规矩是不动医生,要不这样,我给你保证,你要是被她弄死了,我们大法官一定给你报仇。”
人都死了,报仇又什么用?
韩戈不咸不淡看了施鸿一眼,也说不清楚是觉得好笑还是不满,反正从他的脸上,施鸿读不出来什么情绪。
施鸿心头一凛,对着电话另一头道:“这个岛上拢共就那么点医生,你们就不能和平共处吗?团结,知道吧?”
他试图做出自己努力解决事情的样子。
韩戈:“怎么回事?”
施鸿按住电话筒,用微低一点的声音向这位新领导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
韩戈听完,冲施鸿伸了伸手,施鸿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将电话筒递到了韩戈手里。
韩戈接起电话:“医生没法杀。”
他把电话挂断了。
施鸿脸色一紧。
桑达带着韩戈接着参观大法官的“办公地点”,业务热线部在8楼的角落,从这里出去,还有一个金碧辉煌的扶梯载人上行。
桑达和韩戈走在前面,韩戈略前一点,施鸿跟在最后面,遥遥拉开距离,就在他刚要走出业务热点部大门的时候,电话声又响起了。
韩戈还在往前走,桑达倒是回头看了他一眼。
电话声持续响起,吵得很有规律,在安静的8楼非常有存在感。
施鸿明白了他的意思,掉过头往工位走。
在他接起电话时,韩戈和桑达的身影就已经从扶梯消失了。
“怎么又是你啊?”
“……你要投诉?”
“服务态度差……”施鸿笑岔了气,“医生,你是不是没搞清楚,是我们大法官的人罩着你,不是你凭本事活得这么滋润的……”
“他是谁?”
“我们领导的领导。”
“脾气大不大我不知道,反正权力挺大的。”
“感谢来电,你就自求多福吧。啊。”
施鸿挂断电话。
***
接风宴结束,大法官还有第二件大事。
给于度办葬礼。
于度死在B区,和他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司机,那天晚上出任务,一共7个人,没有一个人回来。
身份越高的人,葬礼就要办得越隆重,总之一两天是不够的,少计得有三五天,布置会场,安排宾客,还有当天仪式的流程排演。
除了有任务在身的,所有人都要参加。
韩戈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抽烟。
一边抽烟,一边发呆。
她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没有人能够打过于度。
他不能,大法官的所有人都不能,于度来到垃圾岛,是因为他犯下的罪孽人神共愤。他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所有人都怕他,外面的人,自己人。
他那一批因为政府换届被清扫来的重|刑犯。
大法官想要保他,失败了。
三金市的市长立志要扫清黑邦,但他只有了一点成效,后来也失败了。
市长,议员,参与抓捕行动的警长……都死了。
他们两败俱伤。
于度只认了一部分罪,没到红章的刑期程度,来到了这里。
很难说清楚,这里对他这种人来说,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在这里,犯法没有惩罚。
因为关在这里已经是最大的惩罚。
他嚣张跋扈,可也死在了她的手下。
再厉害的屠夫,有一天也会躺在别人的砧板上。
韩戈掐灭烟,起身换衣裳。
对着镜子,他整了整自己的黑色西装外套,扣紧袖口,抻平衣领。
他太高了,普通的镜子离近一点,无法将他装下。
他只能往后靠。
退到一个可以将他整个人装纳进去的距离。
有一点远,远到他觉得自己的脸都开始模糊。
突然间,他不想去这场葬礼了。
他开始分辨不清楚,镜子里的那个人,是他自己,还是于度。
韩戈从桌上拾起终端,拨号。
“有任务,请个假……”
***
下午2:23。
城景医院,院长办公室。
终端响了,打来的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大法官热线部”六个大字——它们私自地被存进了通讯录。
雷领先浑身一震,接着抬头扫了一下四周,站起身将窗帘拉上,门反锁,慌慌张张接起电话。
电话通了5分钟左右。
他放下了电话。
满脸都是狂喜,参杂微微的疑惑。
打电话来的人是施鸿,说的是大法官受理了他的诉求,不过医生不能杀,但可以帮他来镇个场子,让那个医生别对他轻举妄动。
毕竟岛上医生很少,杀了一个就少了一个。
大家和气生财。
大法官的人说他们非常重视这一次行动,所以来的人是高层。
说他走运。
高层愿意管他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雷领先哈哈笑了两声。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在这个岛上,再怎么厉害,谁能厉害得过黑邦?魏易一个流氓,混混,也就能威胁一下他这种“老实巴交”的技术型人才了。
她一定会被吓死。
她以后不会再敢跟他大呼小叫,指手画脚。
她会屁滚尿流,祈求他高抬贵手,原谅她之前的冒犯。
雷领先将终端收进裤兜。
过了一会,他又咧开嘴笑了。
无声地笑。
然后憋不住地大笑。
***
车开得不快,现在是白天,也不是上班高峰,车流量很少。
施鸿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个新高层又突然想管这两个医生的事了。
他安静地开车。
新高层说想要兜风,所以他打开了车顶。
这是一辆四座的敞篷跑车。
很拉风。
反正跑起来的时候风一直在拉。
呼啦啦地刮得他耳朵都疼。
高层说车不要开太快,绕着城市开,他想散散心,然后再出面去帮忙威慑一下那个不长眼的又很上进的“庸医”。
开了一个小时之后,施鸿觉得他应该重点应该不在管那两个医生的纠纷。
因为他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优美的风景而变好。
一般来说,想要散心的前提,就是心头堵着的。
施鸿不知道他心里堵着什么。
突然,高层开口说:“这个城市很大。”
说完,他就没有下文了。施鸿不大理解他什么意思,所以他直接按照字面意思解读:“是啊,绕着外围走,得开很久很久的车,才能回到原地。”
“不过只走主干道的话,去B区没有那么久的时间。”
高层又说:“找一个人应该很难。”
施鸿又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回复会显得没眼力见儿,回复的话——还是回复吧。
“可不是么,于老总带人找了那么久的082,结果还是在酒吧被人给碰见的,他们走得忙,没安排好,要是安排好了……”
要么安排好了,就一定能赢吗?
也不一定。
因为出任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想好了各种突发情况。
他们不
是新手。
施鸿的话止住了。
于度死了,大法官找到那晚上给于度传话的人,得知了当天的行动内容,还有082去过的那一间酒吧。
施鸿抬手往外一指,遥遥地锁定了一间灰扑扑的,在一溜装饰繁丽的酒吧之中,丑得独树一帜的存在。
现在是白天,没有开灯,也没有旋转的投影在门外拉客,店里更没有人——这个点,很少有人。
酒吧被烧得墙面漆黑,但竟然还能完好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店主似乎也没有放弃营业,至少大门打开,里头有人在擦桌子扫地。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店就是这么个风格。”就是这间酒吧。”
韩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施鸿:“她也许就住在这边,我们的人已经在排查了。”
韩戈收回目光。
“倒回去。”
施鸿:“什么?”他感觉自己没听清楚,至少没有从这两个字中拼凑出他完整的内涵。
韩戈往座位后面靠了一下:“没什么好看的。换条街看看。”
施鸿:“哦。”
车就在下一个路口调头。
跟酒吧那一条街背道而驰,很快,远了。
车开了大概2个多小时。
一路上看了很多店,很多楼,很多人。这个岛确实很大,要找一个人,大概跟大海捞针一样。
也许兜风真的有用,因为见到的风景变大了,心胸好像也要跟着变大。
082是在躲于度,这里不是改造营,他们有武器,有人,没有需要遵守的规则。一把枪,可以让胜负在瞬间倒转。
他们有很多人,很多枪,所以082要躲。
她没办法跟他们这么多人抗衡,更不可能不要命地跑到大法官的总部自投罗网。
即使她知道他出来了,那又怎样?
是她在躲大法官。
只要他不主动去撞枪口,她就绝对不会蠢到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还不一定能够换成。
她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瞻前顾后,从不损人不利己。
韩戈闷声笑了一下。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改造营待久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他有组织。没有哪个单独的人,不害怕组织。在三金市是这样,在垃圾岛也是这样。
大法官有眼线抓到她,可她呢?她就自己一个人罢了。
这个城市很大,他大概再也不会遇见她了。
施鸿抬眼看了一下内后视镜,发现那位新高层开始闭目养神,于是减缓了车速,但很快,那位高层就睁开了眼。
“去城景医院,免得人家下班了。”
施鸿想说这里的医院不下班,医院的医生也不会在这个点换班——至少那个叫雷领先的自称院长的人是这么说的。他保证此人晚上11点才下班回家。
但是施鸿没有开口反驳。因为改造营是五点下班。
这个高层才从里面出来,也许是还带着那里头的思考惯性。
刚出狱的人会恍若隔世,因为外面的世界跟里面的世界不一样。这里也差不多,不过外面的世界有时候比里面的世界更残酷。
因为在里面,你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在外面,你不知道谁会成为你的敌人。
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遇见他。
“隆隆”——
“锵”。
车熄火了。
停在城景医院的车库。
施鸿跟韩戈坐电梯上楼。
他们先去了2楼的院长办公室,雷领先已经等候多时。韩戈身材高大,大概比施鸿还要高出一个头,雷领先一见到就觉得他必然是那位赏脸的高层。
他弯腰曲背地给他们泡茶递茶,那位高层没接过茶,只是说:“带路。”
他的声音低沉,说话间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令人不自觉悚然。
黑邦比混混危险。
因为他们令行禁止。说杀你就杀你,说打你就打你,谁惹了谁遭殃。
雷领先吓了一下,自觉是自己冒犯了——也许人家不喜欢喝茶,喜欢喝咖啡来的。
但他也没空去给他换咖啡了。
他慌慌张张地将茶杯搁下,拉开门在前面开始带路,往201手术室的方向走。
“她就在里面练习设备操作……”雷领先在前面一点一边弯腰曲背地引路一边说话,“她这个人阴险狡诈,简直就是我们医生中的毒瘤败类……”
韩戈笑了一下。
这医生说话挺有意思。
还没有走到门口,201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背影从里头缓缓拉出,她手上推着一辆移动担架,从里正往外退。
担架上染了很多脏东西,大概是要推出去替换。
雷领先一下就停住了脚。
他指了指那个穿着白大褂的背影,小声凑韩戈身边说:“就是她。”然后便迅速躲在了韩戈身后。
韩戈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
一个女的。
能把他吓成这样。
但陡然间,他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点熟悉。
章驰就在这时转过了头。
韩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070章 垃圾岛39
雷领先躲在韩戈身后, 看见章驰看向韩戈的目光惊讶又疑惑,生怕她不知道情况似的,指着她鼻子大声道:“魏易, 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惹我。你坏了规矩, 这就是你的下场。”
章驰回过神, 目光落到雷领先脸上:“什么下场?”
雷领先噎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你惹到的是谁吗?”
章驰:“谁?”
雷领先:“大法官。他们就是替我来教训你的。”
韩戈捂住脸。
章驰放下手中的移动担架,无声地看着眼前的三个男人。
护士和病人匆匆忙忙从2楼走廊穿过,但都非常有默契地从他们三个人身边绕开。
有些人长得就很有黑邦的气质。只要你看了第一眼, 就会知道他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就好比在夜晚中陡然从森林中冒出一对绿眼的孤狼。
只是一双眼睛,你就可以判定它绝非善类。
大家都不想惹到这样的人。
像韩戈和施鸿这样的人。
章驰走到韩戈身边。
伸出手掌。
一个握手的姿势。
她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好久不见, 我的‘朋友’。”
***
韩戈和章驰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面喝茶。
准确一点,他看着章驰喝茶。
他好像患者一样忐忑地接受对他病情的诊断。
章驰喝完一口茶,将茶杯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她的动作很轻柔,但是茶杯的特性如此, 他们脆而易碎,磕到任何坚硬的物体表面都会发出响声。
它们的声音很大, 好像在张牙舞爪地反抗比它更坚硬的物体对它的攻击。
可它们发出的声音越大, 碎得也就越快。
韩戈保持安静。
章驰:“你在改造营待得有点久啊。”
韩戈:“……”
章驰:“我之前一段日子过得很穷。”
韩戈:“……”
章驰:“好在找到了这份工作。”
韩戈:“……”
章驰身子前倾:“没有什么感想要发表吗?”
韩戈:“我……”我了半天,没我出个什么来。
章驰脸冷了下来:“我的钱呢?”
韩戈迅速道:“我马上把10万打过来。”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终端——这是大法官给他换的最新的终端,“冒牌”的账号,里面设置有公用频道,还有一定的账户余额。
他是高层,大法官是这个岛上最有钱的组织之一, 他有很多的钱。
“你把账号发给我。”
他说着,心头忽然松了一口气。
这年头, 能用钱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
章驰:“10万?”
“那只是烟的价格。”
韩戈心头猛地一跳。
章驰从办公桌上的笔筒里挑出一支使用痕迹明显的黑笔,玩似的在手上转了一圈,然后猛地往下一扎,笔直冲桌面上的未经使用的病历本而下,“咚”的一声之后,在上面留下了一个穿透性的圆孔。
笔串起病历本,稳稳地插入了桌
面,好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刀,“铮”的轻响了一下。
“现在你要买你的命。”
***
最后的成交价是50万。
一部分是保命钱,一部分是延时支付的利息。
在韩戈转账完成之后,章驰扣下了他的终端。
“我给过你信任,现在你背叛了我的信任。”章驰将终端收进上衣口袋,“终端我会找人改造,我要知道你的定位,如果我出了事,或者发现你私底下动什么手脚,我会通过你终端的频道接入大法官内线,你在改造营做过的一切都会公之于众。”
“你会死得很惨。”
黑邦对待叛徒的手段,有时比他们对待敌人还要残忍。因为巨大的事物往往瓦解于内部,而背叛的人要付出的代价太轻,就免不了源源不断地有人以身试法。
韩戈深吸了一口气。
章驰:“你走吧。明天这个时间来医院,我会把终端还给你的。”
韩戈走了。
走的时候带上了门。
施鸿在一楼的大厅等待。
他等了很久,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位刚从改造营出来的新高层会跟一个偷师学艺的医生是“朋友”。他被叫到了一楼,因为高层好像不太希望他打扰他们两个的叙旧。
时间过去了三十分钟。
医院里面人来人往,盯着人看很累,站得也累,他身子往大门上靠了一点,闭上眼,脑中蓦然浮现出医生的那一张脸。
她穿着普通的白大褂,二十来岁的模样,她非常年轻,但意外的,眼神很沉静。
静得好像多盯一眼,就会整个人都被吸进去。
施鸿猝然睁开眼。
她长得,很像改造营出来的人口述的082的模样。
但口述跟真人总是有一些差别。
如果不是刻意去记,刻意去比对,你甚至根本不会往那处想。
人每天要见那么多人,活生生的都不一定记得清楚,更何况是死板的勾勒呢?
但082的画像是他经手发布的,上班的时候,他很无聊,对着显示器看了又看,觉得这人光从脸,真是看不出任何出奇的地方。
竟然能够杀了白鲨。
现在于度也死在了她的手下。
韩戈刚从改造营出来,082比他先出来,他们可以认识。
他们可以“叙旧”。
施鸿脸色骤然变白。
他靠着大门,手拉在门的硕大把手上,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他抬头看向2楼。
楼很矮,但他蓦然腿软。好像有人将他在放在了上百层的高楼楼顶,他走的不是平地,而是楼顶之上给他架起的钢丝。
韩戈会死吗?他死了,082会追出来,把他也杀掉吗?
他的脑子闪过很多的疑惑和结果,结果淹没了疑惑,将他的情绪往极点上推,在即将达到峰值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从2楼的扶梯上缓缓而下。
是韩戈。
施鸿陡然大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看错了。或者是记错了。那个人根本不是082。但独自经历巨大情绪起伏的人,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倾诉欲,或者一种无法容许自己错过的对于危险的警惕,为了排除这种危险,他必须要再此确认。
他跟着韩戈往停车库走。
车库没有人,下来的电梯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打开的瞬间,他问:“韩哥,那个医生,不会是082吧?”
电梯门彻底打开了,但韩戈只迈出了一条腿,没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在电梯蠢蠢欲动又要合过来时,他终于动了。
他走出电梯,说:“不是。”
“不是她。”
施鸿悬着的心彻底安稳了回去,他跟着韩戈走出电梯,走到车库内的泊车点,给他打开车门,接着自己从车头绕了一圈,走到驾驶室的位置,开门,钻进车。
车启动的瞬间,他听到后座的那一位说——
“先别回去,到A19,刚才没逛过的那一条街。”
岛并不是所有地方都覆盖了居民楼和商业区。
A区和B区是两个人为制造出来的功能性地理区域。实际上,在每一个片区之外,再往外面开,都是很荒芜的地方。
没有铺好的路,长得歪七扭八的草和高低不一的大树,在渐晚的天色下,被风吹成了青面獠牙的活物。
已经开出了日常语义之中A19的范畴了。
施鸿不知道这位高层为什么又突然想逛A19片区了。
也想不到为什么他会想要来这种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兜风。
但有的人就是这么的古怪,黑邦里面有很多古怪的人。黑邦是一个新的开始,就好像有的人从学校走到社会,除了那张文凭给了他们进入另一个平台的资格,其他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他们保持距离,回避过去,不喜欢听人讲心事,也厌恶爱跟别人讲心事的人。
爱关心别人的人,在他们眼里是很可笑的。
不是因为这个举动跟他们的“身份”格格不入,而是关心是很高高在上的东西,它常常带着问话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居高临下。
大家都很讨厌被人冒犯。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问。
他不想显得自己很关心别人的事。
他安静地当一个司机。
在这荒郊野岭又开了5分钟后,坐在后排的那位高层又开口了——
“停在这里。”
“隆隆”——
“锵”。
车停了,没等施鸿给他开车门,韩戈率先下了车,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急匆匆好像要去找什么东西似的,施鸿赶紧打开车门跟上。
韩戈渐渐放缓脚步,施鸿追上了他。
韩戈转过头:“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施鸿停住脚,他就站在韩戈身前一米之外。
这里的路并不平整,他站在一个很小的斜坡上,韩戈在斜坡更上面一点,由于他本身就很高的缘故,施鸿微微仰起了头。
他走在前面带路,好像很迫不及待,也许这里藏了什么宝藏。
但是,这种地方,会藏什么宝藏呢?
很荒谬。
他接着思考其他的可能。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从天上劈了下来。
那只大手的主人太过高大,肌肉快要裂出夹克,掌力从他的后背浩浩然经由肩胛骨传送至整条手臂,长鞭一样的舞动。
“咚。”
千钧之力。
一股剧痛从头顶传来。
献血从他的头流进睫毛。
眼前黑了一下。
他开始摇摇欲坠。
“咚”。
第二鞭拍打在他的后脑勺,他猝然倒地。
他挣扎着要睁开眼皮,天光挤走了一半的黑暗,朦朦胧胧地,他看见那位新来的高层蹲下身,捡起地上一块不规则的有一个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石头,举起来,狠狠掷下。
“咚”。”咚“。”咚“。
一下接着一下。
他的头很痛,然后又开始失去知觉。
他闭上了眼。
韩戈扔掉了石头。
他蹲下身,从兜里掏了一根烟出来点上。
他不停地喘气,大口吸烟,大口吐气,等抽完这一根之后,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将烟丢在地上碾灭,接着在地上刨开一个洞,将烟屁股丢了进去,填土,平整,又从旁边捡了几块大石头压上。
他回到了原地。
捡起那块石头,猛地朝自己额头也来了一下。
血从眼角滑到颧骨。
他走到刚才泊车的位置,坐进驾驶座,启动车,往回开。
——“082出现了。”“在A19片区。”“我们追了她一路。”“她杀掉了施鸿。”“我被她打伤了。”“我开车逃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尝试把这些琐碎的句子组成一段完整的故事。
风吹起了他的头发。
拉风的跑车又开始拉风。
冷冷的风
吹到他炙热的正在往外冒血的额头,神奇地抚平了疼痛。
他感到一些轻松。
血流到了他的唇角。
他舔了一下。
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