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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垃圾岛50

    周宇摸了摸鼻子, 他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部分事实,一些前置条件, 因为这些前置条件不会对事实造成什么影响, 也无伤大雅。

    是有预谋的背叛, 还是没有预谋的背叛,都不能改变什么。

    “我没

    有骗你,是改革派的人找上的我,但那个人是保守派的卧底。”

    意思是卧底给他和保守派牵线搭桥。

    奇良:“少说有的没的, 你不就想推卸责任吗?”

    周宇:“本来就不是我的责任,怎么能叫推卸责任呢?”

    奇良没话说了, 又看向章驰。

    章驰:“那奥天帝国呢?”

    周宇:“什么?”

    章驰:“这座岛不是奥天帝国和白银共和国合建的吗?听起来,怎么全是你们白银共和国的人在出力?”

    周宇:“因为建岛的事本来就是白银共和国提议的,准确一点,亲海恩科技的改革派的人。奥天帝国负责给钱。帝国穷得只剩钱了。皇室啊, 国库就是私库。哪像我们花一毛半毛都得前前后后投票三四五回。”

    “他们人口少,人力成本高, 找他们的人也不是很划算……”

    章驰拿起桌上的水果篮里的苹果啃了一口。

    苹果是商超货, 有机果园,很甜。

    甜得她有点齁住,于是咬了一口就停下了。

    她皱着眉头,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一个具体的人或事物身上——

    她在思考。

    众人没有说话。

    章驰放下苹果:“你来到了岛上,岛府的人已经知道了,他们为了避免你在改造营泄露机密,提前放你出狱, 但是他们一直都没有找过你。”

    周宇:“呃?”

    章驰:“你拥有管理员密码,你是最可能逃出这里的人。”

    顿了顿, 她说:“也许靠你一个人出不去,但是这个岛上有那么多想要出去的人,他们不会怀疑,你会跟这些人勾结在一起吗?”

    周宇小心翼翼地说:“也许他们觉得我是个聪明人,不会跟那些亡命之徒搅在一起。”

    “亡命之徒”奇良冷冷看了他一眼。

    周宇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我亲自设计的岛,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出去有多难。”

    章驰:“可万一呢?”

    周宇愣了一下,说:“什么意思?”

    章驰:“也许他们会防备你。”

    奇良:“怎么防备?”

    章驰缓慢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密码是对的,所以警报才会响。”

    周宇愣了一下。

    很明显,他完全没有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他于是看向奇良。

    奇良皱着眉头,低头看着那一个被章驰咬掉一口的苹果,非常干脆的一个牙印,红色的果皮没有一点被挤压到淡黄色的果肉上沾粘住,非常新鲜,界限分明。

    他陡然一惊。

    “岛府很可能在密码外面加了套。”

    章驰:“有可能吗?”

    她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但奇良才是真正接触到中控台的人。

    奇良喃喃道:“非常有可能……”

    周宇头一次没有明白他们两个人打的哑谜,他归结于今天他缺席了潜入的行动——带他这个拖油瓶去显然只会增加行动失败的几率,当然,就算他们愿意,他也绝对不会愿意。

    但这个哑谜事关他的审判结果,于是他很迅速地“不耻下问”:“什么叫加了套?”

    奇良:“为了防止你潜入中控台。”

    周宇:“可是我没有潜入中控台。”

    奇良:“——或者告诉其他人管理员密码。”

    周宇:“能不能说明白点?”

    奇良冷冷看了周宇一眼:“笨蛋。”

    周宇:“……”

    周宇:“你好记仇。”

    奇良:“岛府不能更改你的管理员密码,但是他们可以在密码外面加一个防御锁。”奇良伸手在空中比划,太过抽象,没人能看懂他在比划什么,周宇脸上的迷惑更深了。

    ——他同时怀疑奇良是故意比划得让他看不懂的。

    奇良:“一旦接入系统,就会报警。”

    “他们在防你。”

    周宇张口愣了有半分钟,最后重重吐了一口气。

    “有没有搞错,这也太阴险了吧!”

    输入错误的密码,原本的系统会锁定,输入正确的密码,系统可以接入操作,但是大楼会报警。

    无论怎么样,中控系统都不可以被改变。

    岛府的人不拥有这间房子,他们也不拥有钥匙,但是他们可以让钥匙的主人也进不来这间房子。

    奇良开始闭着眼睛回忆,片刻,他睁开眼睛:“一定是这样的。”

    这个时候是一定还是怀疑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好像判断一个人是还剩最后一口气还是凉得透顶——都无法再起死回生了。

    奇良双手插进头发,他的神情非常烦躁,前所未有的烦躁,比猜忌周宇给了错误的密码想要将他害死在岛府大楼的时候还要烦躁。

    “完了。”他喃喃说,“一切都完了。”

    改中控系统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果这一条路被堵死,那么之后的计划都无从谈起。那些日复一日的筹谋和谨慎,唯一的作用就只剩下在失败时给出更会心的一击。

    周宇的神色也很烦躁,烦躁中还带着一丝绝望,因为他度过了被审问和被一枪崩头的危机,来到了第二个没有那么迫在眉睫但也不会来得太慢的危机。

    “完了,岛府的人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他是唯一知道声纹密码的人,他无法在恐惧状态下说出正确的声纹密码,他一定是有预谋的,不是主谋,也是合伙人。

    周宇的脸白了:“我死定了。”

    奇良:“我们都死定了。”

    路雨似乎不明白这两个活蹦乱跳的人为何擅自给自己判下死刑,类似于一个人先把脏水都往自己身上泼了,别人就再没法对他攻击什么了——没什么攻击比他对自己的攻击更加凶猛。

    路雨默默收起了枪,然后看向章驰。

    章驰没有说话。

    奇良往沙发上一倒,他的脸血色全无:“在这里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差别。”

    雅达利叫了一声,陆英摸了摸它的头。

    安静。

    死水一般的安静。

    汹涌的交锋在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大家都成了案板上的鱼,没有人再去计较谁张的口更大,牙齿更加锋利。

    就在此刻,房间传来了“滴”的一声。

    不是很大的声音,但由于太过安静,于是突兀地清晰。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奇良。

    奇良皱着眉头将口袋里的终端拿了出来。

    屏幕发着幽白的光,非常的浅淡,在看了一眼屏幕之后,他的脸比刚才更白了。

    手指开始发抖。

    “完蛋了。”

    周宇:“什么?”

    奇良没有说话,他将终端收进了口袋,又从另一侧的口袋里面掏出来一台迷你电脑,巴掌大小,落在他的掌心,他抽出手指的接线连入电脑,近乎粘合在一起的电脑盖开始缓缓掀起,到一个略大于90度的顿角。

    屏幕非常的小,除了奇良,没有人能看清屏幕上显示的什么。

    只知道上面在不停地打开窗口。

    奇良正在操纵电脑。

    他已经熟悉到不需要观测屏幕的地步了——闪烁的屏幕很快稳定下来,全息影像浮现在电脑上空,完美地投影出电脑屏幕上共存的所有内容。

    时间,登陆用户,以及几段实时影像。

    影像的地点是奇良的家,角度非常多,进门的左上角,右上角,还有房门外,卧室,客厅,一共八个窗口,上面四个,下面四个,全息影像被奇良进一步放大,所有人都仰起头。

    有的画面静止,有的画面中有正在活动的人,他们小心翼翼,弓着背,手里拿着枪,穿着战术背心,训练有序地推开门,一个接一个地往里面涌,像耗子掉进米缸,对着奇良客厅中几十面显示屏乐此不疲地拍照。

    其余七个窗口缩小,客厅的影像被放大,占据了整个画面。

    周宇的声音哑了:“岛府的人……”

    他转过头看向奇良。

    奇良:“入侵留下了痕迹。我被追踪了。”

    影像中一共有六个人,也许是一个小队,也许是两个小队,他们开始搜索起所有的房间。

    画面重新回到了八个窗口上下并行的

    结构。

    他们没有拿任何的东西,打开柜子,关上柜子,打开冰箱,关上冰箱,打开扫地机器人的金属壳——没有人知道他想从里面搜出什么,所有人紧锣密鼓地做完奇怪的事,最后又汇集到客厅。

    奇良家的电子眼装得非常隐蔽,也许他们还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被观察。

    现在出去了两个人,从电梯下去了,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房间里面剩下的四个人藏了起来,卧室、厨房,冰箱背面——这个冰箱太过硕大了,只需要侧面就可以将人完全地遮在角落里面。

    他们在等他回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

    如果等到了,就把他挂在墙上。

    第082章 垃圾岛51

    奇良蓦然觉得背后发寒。

    他的手不自觉地开始抖动, 他躺在沙发上,感觉全身都没了力气。突然间,一只手掌盖到了他的脑袋上, 微微的按压, 他额头上快要盖住眼睛的碎发又被往下拉了一些, 力度消失了,头发回到正常

    的蓬松程度,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他转过头, 发现是陆英在拍他的脑袋。

    像刚才拍狗一样。

    路雨:“不要乱拍别人的头!”

    陆英“咻”地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他是整个沙发上坐着的最高的一个人,腿长脚长胳膊长, 连脖子都比别人长,奇良又软软地“坍塌”在沙发上,在他的视角中,大概跟狗处于同一水平线。

    顺手的事。

    奇良:“……”

    莫名地, 恐惧被一种荒谬感掩盖,他的手抖不起来了。

    家回不去了, 奇良就这么在章驰家里住下了。

    章驰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 三间卧室,她一间,陆英和若拉一间——两张床,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临时购入的,睡客厅的话容易有穿堂风,奇良只能跟周宇挤在一起。

    章驰跟雷领先又请了两天假, 每天在家里跟奇良一起看电子眼传回来的录像——奇良是一个天才,他家的电子眼跟天花板融为了一体, 整整两天,进他家搜查的执法人员依然没有发现他的窥视。

    他们静等在家中,大概最终觉得他不会再回来了,翻箱倒柜将房间里有价值的所有物品都搜刮一空。

    有的装入了证物袋,有的装进了他们自己的荷包——那些便携的有价值的小玩意,还有一些食物,他们将他冰箱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

    这只执法小队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遵守纪律。

    奇良家里的所有设备都被清空了,他日积月累的宝贝,在这座岛上筹谋的所有,都烟消云散了。

    周宇拍了拍奇良的肩膀:“别难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人还活着。

    岛府的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新年第一天的入侵事件,这符合周宇的预期——相比于尽快地抓住他们这群“不法分子”,岛府的人更希望维持岛府的声誉和权威。

    如果告诉所有人有人轻而易举地潜入岛府行政大楼并且毫发无伤地离开,那么就等于亲自证明岛府的无能和防御漏洞的存在,这样不仅不能带来杀鸡儆猴的效果,还会激发源源不断的勇气——

    大概就像稳固已久的登山记录被一个人打破之后,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又会有其他的人接二连三地超越这一个极限,因为他形成了一个够得着的榜样。

    有时候真正阻碍人的不是他们的能力,而是他们的信念,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小孩学不会走路,他们跌倒无数次,还是会被鼓励站起来。

    所以他们毫无怀疑地学会了走路。

    岛府不想让其他人学会走路了。

    即使所有人都会失败,但他们也招架不住前赴后继的殉道之人。

    其实他们才是最不想看到太多的人上墙的人。

    偶有几个,把其他人吓退,就可以了。

    但除了奇良之外,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岛府的人知道是你从中作梗,”章驰坐在餐桌的主位,现在正是吃饭时间,众人围坐在长条形的餐桌两侧,左边那头是周宇,右边那头是章驰,她隔空喊话,不得不声音放大一些,“他们会想要找你。”

    她和奇良都没有露过脸,周宇是一个天选的倒霉蛋,他躲在幕后,岛府的人却看见了他这张脸。

    他是这个岛的设计师,他们从前放任他在这里自由自在,是因为他还没有生出逃跑的异心,现在他立起旗帜要跟岛府唱反调,如果他疯到将这座岛的所有秘密公之于众,那么垃圾岛就会迎来史无前例的混乱。

    岛府的人会迫切地想找到他。

    在这个监狱里面再给他找一个监狱。

    周宇面无表情地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个牛角面包,奇怪的是,相比于第一天知道计划失败时的绝望,现在的他冷静得连章驰都略逊一筹。

    ——在这个家里,她就像是一个掌舵手,风浪再大,乘客都只是雾里观花,他们能够感觉到危险,但本能地依靠最熟悉这片海的人,如果掌舵手开始慌张,那么他们就会慌张,如果掌舵手还老神在在,那么他们就不再散布恐慌。

    章驰心里也没底。

    但她不得不装作很有底。

    路雨和陆英是最信任掌舵手的人,他们在这两天照常吃喝,锻炼身体,认字看报——章驰认为垃圾岛的教育水平很可能赶不上外面世界的平均线,未雨绸缪地要他们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

    这种把戏很容易地糊弄到所有人。

    好像她还有别的退路,好像她依然掌控一切,不然她不敢关注在这些如果被抓到就完全没有意义的小事上。

    牛角面包在周宇的嘴里撕裂,糖分很快将他的多巴胺系统唤醒,他感到好受很多,吃完面包,他说:“我再也不要出门了。”

    众人看着他。

    周宇看向章驰:“可以吗?”

    躲在家里,好像是一个很安全的办法。

    至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需要等待,等到岛府的人这一波被入侵的愤怒代谢完毕,漫长对峙的唤醒无望的疲乏,最终放弃对周宇的寻找,和把他们抓上墙的决心。

    章驰点了点头。

    奇良倒是没有在岛府那里现过身,他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他替换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在那两个特情机动队的人赶来中控间之前,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留给敌人的只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约莫芝麻点大,连枪都放不准,更遑论看清。

    但他也不敢出门。

    他还没有跨过自己心里的槛,岛府的入侵使他成了惊弓之鸟,令他感觉到危机无处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踩进了一个大坑,被吞吃得一干二净。

    只有这个家里稍微安全一点。

    于是路雨在家中看守他们两个,陆英负责出门采买食物,而章驰——

    她要开始上班了。

    医院并没有在新年放假的传统,他们依然跟从前一样,上六休一,有些医生会选择连上十二天,换取除夕夜和初一的休假。

    现在是新年的第四天。

    她的上班时间还是跟从前一样,这是一份她暂时还不能够丢掉的工作。

    医院来往的人很多,二楼的很多伤患都是常年在街头行走的人,他们对于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这里可以探听到很多消息。

    道上的消息,官方的消息。

    消息不一定准确,机密的消息也不会流入一般人的嘴里,消息具有滞后性,有时候甚至从左耳朵到右耳朵,添油加醋够炒一锅新菜了。

    但还是非常重要。

    在垃圾岛,足不出户,是真的有可能变成瞎子和聋子的。

    章驰从人群中缓慢地穿过,正在排队的缺胳膊断腿的伤患们兴致勃勃地聊天,这并不常见——大部分来看病的都没有家属,或者说本来这个岛也不是什么阖家团圆的地方,他们独来独往,唯一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某个值得所有人关注的议题浮出水面。

    比如“六角星”,比如某天在垃圾场把炸弹引爆的傻逼,比如——

    墙。

    “从港口走的?”

    “他们怎么知道港口能够走人?”

    “听说是在工厂干活的。趁乱跑进去的。”

    “胆子可真大啊……”

    “胆子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得死,一群笨蛋。”

    垃圾岛的人不仅素质不高,还很没有同情心。

    在谈论起新鲜的死亡时,他们大多带着不加修饰的幸灾乐祸。

    他们讨论的是前两天刚挂上墙的三个人。

    原来在新年的时候,策划逃跑的人不止她跟奇良,还有其他在道上审时度势,选择这个防御最松懈的区间向岛府的铜墙铁壁发起挑战的人。

    挑战失败了。

    他们上了墙。

    其中一个人是工厂的搬运工,他知道手工编织的货物会被装进集装箱,从港口走,发船时间固定,他们选定了时间,钻进了集装箱里面,但在集装箱过检的时候,他们被发现了。

    奇良是个聪明人,他猜到港口会有报警系统——或者说,他通过蛛丝马迹观察到这条出路有报警系统,他的计划是先潜入中控间修改程序。

    失败了。

    大家都失败了。

    幸运的人还活着。

    不幸的人在墙上挂着。

    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笑料。

    章驰不动声色地听完故事,往办公室的方向走,穿过停尸间的时候,她又听见护士们在谈论医院要招一个新的搬运工,在节假日和周末工作。

    替代查林。

    她上前问了一句:“查林不干了吗?”

    正在讲话的两个护士停下了议论,其中一个回答了她:“魏医生,你不知道吗?”

    他的表情很费解,好像她根本不应该问出这一个问题。

    另一个护士“啊”了一声,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那个回答的人说:“魏医生这几天请假了,她不知道。”

    章驰皱了皱眉头:“知道什么?”

    护士说:“查林死了。”

    第083章 垃圾岛52

    原来查林就是那三个试图藏进集装箱逃走的“笨蛋”当中的一个。

    他在这座岛上过得很好, 打两份工,收入已经远超这个城市的人均水平,他的捡垃圾事业风生水起, 仓库租了一间又一间, 生活蒸蒸日上。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逃的情绪, 也没有任何过去的蛛丝马迹,让人觉得他想要逃。

    没有任何逃跑是临时起意的,至少在这座岛上,每一个人的逃跑都是在跟死神切磋, 他们不会像在赌|场玩老虎机一样将自己的命运轻易投掷进去,袖手旁观命运的出口吐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都是蓄谋已久。

    医院刚给他发放了过年补贴, 据说,在钻进那个集装箱的当天,下班之前,他还跟医院的护士约好明天去新开的烤肉店吃饭。

    他没有一个地方表现得不正常, 连她都看不出来,他到底厌倦这个岛上生活的哪一处。

    章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查林, 他还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自己的业务的范围。

    ——“想要什么货可以提前联系, 我去给你捡,比便利店还便宜,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每一次见面,他的关注点都在钱上。他好像很努力地想要生活得很好,好像要在这个岛上扎根生长,真的安度晚年。

    他太努力,太拼命, 一个连轴转的机器,没有人怀疑过他。

    他是故意的。

    每个人都有可以抱怨的地方, 每一个人都想逃,他们嘴上不说,他们只是在晚上买醉,在公共场所开枪,一点小事,无休止地争吵和斗殴。

    他们是一个炸药桶,通过破坏自己来对抗真正点燃他们的人。

    他很平静。他遵守规则,在规则之内,兢兢业业。

    护士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们讨论的结果是他是被骗了,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哄骗他跟着一起在新年逃跑。

    不然很难解释像查林这样的人会去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章驰将头用双手撑住。

    她忽然觉得,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决定要逃,所以才能日复一日地活成这样的热情和平静。他早就决定叛逆,所以平衡了表面的温良。

    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名片。

    手写的名片,上面只有终端号码和名字。

    查林,D334391019。

    盯着名片三秒,章驰拿起了终端。

    没有输入号码,查林的终端号一直在她的通讯录里面。

    她翻出来,拨打。

    ——“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她再打了一次。

    ——“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章驰放下终端,她拿起名片再看了三秒,最后撕掉了名片。

    丢进垃圾桶里。

    新年期间来医院的人并没有增多,甚至略有减少,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毕竟街头上的人更多了,而通常人越多的时候,发生暴力事件的几率也就越大,但现在,不知道他们是在新年期间突然觉醒了和气生财的信念还是觉得在新年期间上医院颇为晦气。

    他们不来了。

    今天非常清闲,帮几个改造人做了义肢的修复手术,她提前下班了。

    在晚上10点50的时候,她开车路过了“墙”。

    新年的热闹绕过了这一堵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高墙,这里还是跟往常一样,萧索,寒冷,人迹罕见。

    她是唯一一个在此地停留的不速之客。

    底下狂奔直上的灯光照亮了挂在中央的三具尸体,那些凸出的金属柱上绑着婴儿手腕粗细的线,线的另一头缠绕着尸体的手臂和肩膀。

    这里有很多的线,线拧得用力,好像要透过衣服扎进骨肉里。

    三具尸体横放在中间的位置,这一堵墙非常的大,即使这样,两侧仍然留出来很多的余地。

    显得这三具尸体格外的小。

    最左边的是查林。

    他穿着一件连帽衫,一双运动鞋,休闲裤,这是他最喜欢的装扮,很轻便,方便来回搬货。

    不论是尸体还是食物。都不在话下。

    他低着头,脸看不大清楚了,那些不讲道理的线没有将他的头颅绑起来,给观众看看他的正脸。

    谁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他的头发有一些长了,低下头来的时候,完全地遮住了额头,血从他的颧骨一直溜进了脖颈,非常多的血,他身上没有弹孔。

    他的两只脚呈现一种怪异的扭曲,松松垮垮得改造营里手艺最差的新人初次动手的编织娃娃,丑得像人,又不像人。

    他看上去像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章驰仰起头。

    有风从她的脸颊吹过,冬天的风就是这样的冷,刮起来脸疼。她买了一条围巾,品牌货,羊绒的,又宽又大,完美地遮挡住了她的脖子,风无能为力地从领口逃走。

    墙上的风更大,吹得查林的头发摇摇摆摆,小船一样,夜里航行。他的领口什么都没有,风刮过去,他不动声色,像是不怕冷了。

    怕冷是一件好事。

    会怕冷是一件好事。

    章驰开车离开。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人的脸,奇良,周宇,陆英,路雨……

    墙很大,够挂得下他们五个人。横着放。

    ***

    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

    奇良和周宇没有睡觉,他们在客厅下棋,飞行棋,他们特别要求陆英去外面采购回来的。

    路雨和陆英已经去睡觉了,虽然陆英已经长成了完全的成年人,但是他的作息还是

    跟小朋友一样又长又沉。

    他们睡在卧室,没有人能将他们从美梦中吵醒。

    奇良和周宇的飞行棋竞赛很快落下帷幕,他们只是并不是爱玩棋,只是在晚上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他们在等她回家。

    现在她回来了,一颗大石头从所有人心头落了下来。

    所有人都是惊弓之鸟,脑子里的知识太多,就不可能不去面对知识带来的恐惧。智慧是一把双刃剑,在很多的时候,它需要提前捅向自己,才能帮你从别人的刀口逃脱。

    他们害怕她再也回不来了。

    去医院上班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但是危险不是一个绝对标准,就好像真正将人击倒的不是欲望,而是怀疑。只要你的怀疑足够大,你的欲望再小,都不可能坦然迈出成就自我的任何一步。

    危险在他们眼中被放大了,一次的失败之后,他们就会开始怀疑失败是他们的宿命。

    周宇坦然地上床睡觉了。

    奇良被章驰叫住,在客厅,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章驰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听说过DX25吗?”

    ***

    奇良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他不仅听说过,他比雷领先还要了解这种在网络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讲清来龙去脉的东西。

    他说这是至生科技研发的一款植入型炸弹,每一枚炸弹都有编码,编码跟总控系统对应,而总控系统一共有两个,一个掌握在至生科技手里,一个掌握在炸弹购买者手里,通过系统,它们可以操控炸弹爆炸的时间。

    至生科技手里的系统拥有的权限更高,它可以关闭炸弹购买者手里的炸弹控制权限。

    奇良:“这种东西一开始是拿来给动物用的,爆炸的威力很小,装进脑子里面,可以定位和控制爆破——有一些很危险的动物,关在动物园里面,那种大型的人工原生态动物园,他们更加自由,但更容易跑出来,为了防止他们出逃伤人,一旦定位到它们不在动物园里面,管理人员就会考虑引爆炸弹。”

    “不过这种东西非常不人道。反正,要是动物保护组织那帮人知道了肯定要闹个翻天。所以这是一个秘密,网上基本找不到资料,想要看,只能在灰网找。至生科技不会承认自己研发过这个产品,动物园也不会承认自己在动物脑子里面安装这种东西。”

    “退一万步,即使被发现,也好过管理不善造成了死伤事件,他们可能被直接取缔营业资格。”

    “但是这款炸弹的研发水平太高了,它们一样可以装入人脑里面,非常稳定。有一些组织为了控制成员为他们办事,会给他们的大脑植入这种炸弹,连接计时器。”

    “曾经,还有过一个政客被绑架,植入炸弹,被黑邦操纵了投票。”

    听到这,章驰皱了皱眉头。

    “至生科技不想惹上麻烦,所以他们改进了技术,最高权限掌握在他们手里,如果有政客或者知名人士被抓走植入DX25,可以直接找上他们。所有他们卖出的这一款炸弹,最高的控制权限都在他们手里。”

    章驰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说,至生科技手里的权限,可以关闭开启炸弹,也可以关闭开启购入者的权限?”

    奇良点头:“没错。”

    章驰往沙发上靠了一下。

    如果想要摆脱“组织”,最好的办法,显然是去找至生科技,把权限关闭。

    但她问奇良这个问题,并不是想知道怎么通过正规途径让炸弹停止计时,她比较想要知道的是——

    “炸弹真的不能自己拆除吗?”

    奇良摇头:“不可能。除非提前让炸弹进入关闭状态,否则绝对不可能拆除炸弹。”

    也就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总控系统这一关。

    章驰陷入沉思。

    陡然间,奇良意识到了什么——

    她刚才说的“自己拆除”。

    “你……你不会……”

    章驰转过头看向奇良,顺便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戳了戳自己的脑袋:“这里面,有一个炸弹。”

    章驰洗脸去了。

    奇良呆在了原处。

    他人傻了。

    如果魏易被植入了炸弹,侧面证明她不是什么独来独往的人——她的背后有一个组织。有比她还要厉害的人在操控她。

    她一直没有吐露半分跟炸弹有关的事情。

    她似乎知道炸弹的运作方式,但她苦恼怎样才能将炸弹取下来。她之前不说,为什么现在突然提起?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们试图越狱,失败了。

    现在一切回到了起点,制定好的计划全都再派不上用场,他们站在风口浪尖,危机还没有彻底度过。

    她在这时候问起了这个问题,最合理的解释是……她也开始怀疑了。

    在此之前,也许她本来想出去处理这个问题,但现在出不去了。

    她考虑是否能在这里解决这个问题。

    但很显然……没法解决。

    等章驰洗完脸回到客厅的时候,奇良还没有从震惊中醒来。

    章驰走到他身前,说:“在这个岛上待着,我还有几个月可活,多几个月,少几个月,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差别。”

    “但你不一样,也许,靠你的本事,你真的能在这里安享晚年。”

    她的声音温和,比今日的良夜还要温和。

    明明很温和,明明很玩笑,但说出来,让人心里沉甸甸的,难以喘息。

    “我要逃,这是赌命的事,但你还有更多的选择。你好好想想,要继续,还是要停下。”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说完,她就往卧室的方向不偏不倚地扎去了。

    奇良怔在原地。

    第084章 垃圾岛53

    奇良安静地躺在床上。

    他的眼睛对准漆黑的天花板, 窗外城市的灯光混着暗淡的月光照进那一扇双开的小窗,不依不饶地攀在墙垣之上张牙舞爪。

    有一点闪。

    他的目光又对准那半厥局外的月光。

    他两手交叉在后脑勺的位置,脑袋后面枕着两个叠起来的枕头, 周宇的呼噜声在房间里面没有节奏的循环。

    不管是光, 还是人, 都好吵。

    吵得他睡不着觉。

    他闭上眼睛,但很快,又睁开了眼睛。

    他的脑子里一直不停地回溯一句话——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他在床上翻身,从左边翻到右边。

    睡不着。

    还是睡不着。

    周宇就在这时候醒了, 他鼻音浓厚地半闭着眼睛对这个饶人清梦的失眠患者控诉:“你不睡就去客厅玩,好不好?”

    他扯住被奇良的身体带到床左侧最外缘的被子, 五指成爪一抓,压住被子往外头一裹,猝不及防就将被子的主导权抢走了。

    被子在周宇身上完全地裹住,奇良只感觉身上一凉, 回过神来,身上什么盖着的被子都没有了。

    奇良:“……”

    他忍住将周宇打一顿的冲动, 穿上拖鞋, 往卧室门的方向走。

    “啪”。

    他关上房间门,来到了客厅,打开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不自觉地,他又回想起了那一句话。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刚才,她就是在这里跟他说这句话的。

    魏易很少对别人提起自己的事,她是从哪里来的, 是什么人,她过去做过什么, 未来要做什么,她什么都没有提过。

    他们只知道她想越狱。

    但她今天告诉了自己一个天大的秘密。

    在这么久的交往之后,她对他终于有了一点信任。

    好像他登陆了一台电脑,一览无余的空白桌面上突然弹出了一个文件夹。

    他获得了访问权限。

    文件夹里的东西也需要破译,但是她知道他能够破译出来。

    她在问自己要留下,还是要离开。

    散伙。

    奇良深吸了一口气,往沙发上躺倒。

    没有人料想到会在中控间这一步失败,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如果要失败,至少也要失败在逃跑的时候被追上,或者去集装箱的时候遇见了什么意外。

    这不合道理。

    这完全没有道理。

    他们的努力,找到周宇,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最后都化为乌有。

    居然,密码错了。

    他的家没了,周宇也成了岛府的眼中钉。她察觉了他们的退缩。

    但她不想退缩。

    她的情绪结束得很快,今天上班之前,她还在安排陆英在家里照顾好他和周宇这两个“没用”的大人,现在下班回来,她就交出了自己的秘密,问他还敢不敢继续上路。

    她似乎在劝他离开。

    他要不要离开?

    奇良将手插进头发。

    这世上无理的事太多了,老天爷对于努力的人和不努力的人一视同仁,在他们想不到的地方从天而降一块大饼,又在他们满心期待的时候一脚将人踢进深渊。

    有的人能爬起来,有的人爬不起来。

    就死了。

    遇见魏易是一种奖赏,但之后就是老天爷一脚又一脚的戏弄。

    下一次呢?接着做这件事,迎来的是奖赏,还是彻底出不来的深渊?

    他猜不到。

    谁又能猜到?

    他不想赌,命运非要让他上这个赌场。

    现在他有一点困了。

    他决定睡觉。

    ***

    早上9:00,所有人吃完早饭,奇良跟着魏易下了楼,上车。

    魏易开车。

    过节的气氛从新年第一天开始往后逐渐冷淡,街道上的行人变少——当然,还是比以往多出来不少,他们三三两两躺倒在地,不知道昨夜灌了多少酒,犯过多少混,有的人上衣没了,有的人脑袋上破了口,血凝固在额头和发根的交界处,旁边是碎裂的啤酒瓶。

    碎片上面沾着血。

    这里的早晨就好像落幕的电影院,到处都是果皮和纸屑,街头的清洁工正在清理这些毫无道德的观影人留下的垃圾,他们带着手套,蹲下身,挑挑拣拣,有时候遗憾,有时候惊喜。

    他们遗憾那个人还活着,惊喜躺着的混账已经死了。

    还能够拉去卖钱。

    他们在混乱中抵达了B区。

    那一堵墙。

    他们坐在车上,没有开到墙的正面,离得稍有一些远,车与墙面平行,他在右手边的位置,副驾驶座,魏易在方向盘右侧不远的操作面板上轻轻一按,他的车窗就打开了。

    她将手又挪回了方向盘,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这里开走一样。

    安全带没有解下,车子没有熄火。她那边的车窗没有开。

    章驰:“看见了吗?”

    阳光从车窗毫不避讳地闯入,照亮了奇良的眼睛,他熬了大夜,眼皮本来就有一点睁不开,现在更加觉得刺眼,不由得闭了闭眼,有湿润的液体从眼眶轻漫,很快,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一堵三角形的高墙立在他的右侧,隔得有些远,阳光没有完全的被墙挡住。

    足够的远,阳光可以同时将他和那一堵墙照亮。

    墙下有行人路过,有的神色匆匆,抬头扫了一眼那一堵墙上新换的装饰,就低下头揣着手离开。有的闲到发慌,围在墙下,高高仰起头,伸出手,对着那遥远地挂在半空中的人指指点点。

    他们的说话声没能传到他的耳朵里,但他看清了他们脸上的表情。

    嘲笑。

    幸灾乐祸。

    章驰:“什么感觉?”

    看见死亡,该是什么感觉呢?

    像刚才在街头路过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在夜晚将生命挥霍一空的尸体一样没有疑问,没有感叹吗?

    街头的尸体是垃圾岛的涂鸦,每天都来,他见多了,没有感觉了。因为他们都离他太远了。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因为不一样的原因来到这里,他跟这些人不一样。

    可挂在墙上的人却跟他有相似之处。

    他们拥有过同样的勇气,如果运气再差一点,他就会成为跟他们一样的存在。

    奇良收回目光。

    他只看了几秒钟,他不想看了。

    他转过头,看向章驰。

    章驰的目光越过他,穿过车窗,抵达遥远的那一堵三角高墙。

    她伸出手指,隔得太远了,奇良没能看清楚她指着的是墙上的哪一处。

    “最左边那个叫查林,他是医院的搬运工,周末上班,平时就捡垃圾卖,他跟我们一样,也想从集装箱走,新年的第一天,他们跑到港口,被岛府的人抓到了。”

    奇良呼吸一紧。

    章驰:“你还要这样选吗?”

    今天早上,他告诉了魏易自己的选择。

    他选择继续。

    魏易没有多说什么,她带他出门。他听话地跟上。

    章驰:“行动总有很多意外,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包票,任何一次行动不会出现任何计划之外的事情。如果有,那么他肯定是在骗你。”

    “你还年轻,你比墙上挂着的人更厉害。你不用工作,在这个岛上已经能过上很好的生活,除了自由,你什么都有。”

    “你要想清楚,你到底一时冲动想摆脱这种乏味无聊的生活,还是真的觉得,这一点点局外的自由,可以拿命来赌?”

    “赌输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墙底下议论的人离开了。很快,又有人从墙下走过,他抬头看了一眼墙,无动于衷地走了。

    奇良转过头。

    他开始仔细地看那一堵墙。

    墙上一共挂着三个人,最左边那个穿着一件蓝色的卫衣,卡其色的休闲裤,一双老旧的运动鞋,头发没有多余的造型,黑发,看起来比这个岛上大多数的人都要“五好市民”。

    中间那个人梳着莫西干头——他才是这个岛上的主流,耳朵上挂着七八个造型多样的耳饰,有圆形的,有方形的,小的,大的,活活将两个耳朵弄成了饰物架,他穿一件皮夹克,裤子穿得吊儿郎当,两双手上都带着戒指,每一根指头都有,看不清楚是什么材质,反正闪闪发光。

    最右边那个是个光头,头上一根毛没有,太阳打在他脑袋上,好像一个光球。他穿得跟中间那个人差不多,只是身材更壮,至少一米九往上。

    这三个人很普通。

    在垃圾岛上的普通市民。

    其实没有太多跟他们相似的地方。

    首先,他们不是三个人,他们有五个人。其次,他们的着装风格迥然不同。最后,他们有丰富的斗争经验。

    魏易能将大法官的人玩得团团转,周宇躲过了电子眼的窥视,他成功从改造营出逃,成了这座城市的幽灵。

    ——至少在被岛府的人找上门之前,他从无败绩。

    奇良:“我已经说过了,在这里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章驰:“可你明明很怕死。”

    奇良:“……谁不怕死?”

    章驰笑了一下。

    “你很叛逆啊。”

    车子就在这时候重新启动,车窗缓缓往上提起,风从小变大,吹到奇良的头发上,将他额前的碎发往后面拨弄,但很快,车窗完全的关闭了。

    风停了。

    章驰一脚踩足油门。

    奇良抓住车把手,等感觉身体稳定下来,他转过头看向章驰。章驰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但是她什么都没有问,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的问题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冒险家,他们有胆怯之心,有畏难之心,但每一次赌局开盘,他们偏偏就要上场。

    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任何环境都无法扭转的,近乎可以称之为疯狂的热忱。

    看似一样的人,在人生的岔路口,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到最后,他们就真的成为了大相径庭的两个人。

    其实他们从来就不是因为选择而不同。

    他们生来就不同,所以注定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一个人,被什么成就,就会被什么拖累。

    奇良是一个合格的赌手。

    奇良发现章驰心情不错。

    他跟她接触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表情库在他这里也变得丰富,她是一个情绪不太外露的人

    ,她高兴的时候,好像跟平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一点小小的差异。

    他只看向她的侧脸,能够感受到她的神情比开车来看墙的松弛不少。

    阳光穿透前挡风玻璃,轻柔地披洒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的眼瞳是深调的褐,但阳光自作主张地调成了浅褐,融在她的瞳孔里面,借她的眼睛随着奔驰在大道上的轿车冷冷地扫过街道两侧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

    她的目光笔直向前。

    好像谁都挡不住她的脚步。

    陡然间,刚才面对墙的那一股恐慌,在此刻全都消散。他突然觉得,如果他是抛掷骰子的上帝,他会想给她最大的点数。

    如果有一个人要赢,那就应该是她。

    在车拐弯减速的时候,章驰再度开口:“你得想好。”

    奇良:“……”

    章驰:“游戏开始,就不能够再退出了。”

    奇良忍不住笑:“知道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这几天时间,沉积的那些好像永远不会减淡的阴影和后怕,就在此刻,突然一并在阳光之中一点点消融了。

    向死而生。

    大不了就上墙。

    在低下头颅的每一天,还能够亲眼见到灿烂的日辉,从头顶之上升起弥散。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上墙的殊荣。

    章驰转过头看了奇良一样,很显然,奇良开心得不太正常。

    奇良收起笑。

    他发现自己有点像个傻逼。

    于是他试图问一个聪明的问题转移视线——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章驰很痛快地回答了他:“玩游戏。”

    奇良愣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现在更像一个傻逼了——他完全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红绿灯了,车开始减速,最后成为了十字路口前罚站的排头兵。

    章驰将手从方向盘上放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奇良。

    “我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第085章 垃圾岛54

    章驰:“你监控过机场吗?”

    奇良迟疑片刻, 点了点头:“机场是监控最严密的地方。港口专门出货,没有人从那里走,巡逻的大多是机器人, 等他们查到有问题报警, 才会有执法队的人赶来。”

    “机场不一样, 那里头都是活人。从机场出来,新来岛上的犯人会上车去改造营,整个过程都有执法人员监督,他们要防止犯人逃跑。他们有武器, 而且保持高度警惕。想要溜进他们回去的飞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那上面可都是荷枪实弹的押送警。”

    章驰:“我说的不是押运犯人的飞机。”

    奇良愣了一下。

    章驰:“你看到过别的飞机吗?”

    奇良:“别的飞机?”

    章驰:“除了押送犯人之外, 岛府自己的飞机。”

    岛府的人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留守岛上,但跟永远不能出岛的犯人不同,这只是他们的一份工作,他们可以离职, 可以请假,可以调离岗位, 总而言之, 只要他们有合适的理由,他们是可以获批离开垃圾岛的。

    奇良:“有。但我没有过多关注,飞机起飞的时间不是固定的——不像集装箱,全年都往外走货,他们是临时起意,即便上面的警卫比押运犯人的飞机少,也不比潜入押运犯人往来的飞机简单。”

    临时的东西很难让人提前准备, 而且一整年,也没有多少临时的事, 要是人人都能够想出岛就出岛,那岛府还办不办了?

    章驰:“我以前也在医院当过搬运工。”

    奇良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她突然转到另一个话题是什么意思,但能感觉到她还有话要讲,于是安静下来。

    章驰:“雷领先——医院的院长,他让我去机场拿过货。”

    奇良:“拿货?”

    章驰:“很多箱货,从外面来的。我后来去看过,都是医疗用品。”

    奇良:“从机场过来的?”

    奇良:“怎么可能?”

    垃圾岛可以上网,但是岛府拦截了“普通市民”向外传递的信息,雷领先如果要从外面要货,必然要先跟外面的人联系,签订订单。但问题是他没有办法向外传递信息,又怎么可能签订订单。

    除非……

    奇良:“雷领先是通过岛府的网络签下订单的?等等,岛币不能够兑换外面的货币,他拿了货用什么支付?“

    章驰:“这就是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只有岛府自己的网络可以连到外面的世界。”

    “第二个问题,岛币没有价值。但问题是,垃圾岛上有什么外面没有,或者比外面的产品更有竞争价值的东西呢?这里最发达的就是手工编织,轻工业。人力成本低。但雷领先从外面要来的不是便宜货,他不可能拿这种东西去换,他没有那个本事通过个人途径将这些东西运走。”

    奇良:“你的意思是……”

    章驰:“岛府里面有人在帮雷领先的忙,这个人权力不小,普通的工作人员没有这么大的能量。”

    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仔细想一想,又特别的荒谬。

    岛府的人为什么要帮垃圾岛上的罪犯?

    为了钱吗?岛币根本无法在外面消费,他拿了岛币又有什么用?岛府的一切都是专供,他们不需要为生活物资担忧,所有自产的最好一批食品都会优先送进岛府。

    岛币对他们不构成任何诱惑。

    可除了钱之外,他们又能够从雷领先身上获得什么呢?

    有什么东西,能够让他们铤而走险,替他以权谋私呢?

    红绿灯柱闪了一下。

    绿灯了。章驰一脚踩上油门,车子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奇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推背力,他的脑子就在这时候也抖了一下似的,将那些漫无目的的线索汇集到了同一个交叉点。

    “我知道了!”

    章驰:“什么?”

    奇良:“他们是亲戚。”

    章驰:“……”

    奇良:“有可能吗?”

    章驰:“……可能比陨石撞地球的概率要大一点吧。”

    进监狱的犯人遇见狱警是亲戚的概率有多大?

    在垃圾岛的茫茫人海中,找一个跟你对视两秒不会气急败坏问你是不是想打架的人都如海底捞针,更遑论遇见一个看见你坐牢第一时间不是撇清关系而是为你鞍前马后的亲戚。

    章驰:“也许不是钱。雷领先给他提供了金钱之外的好处。”

    “他受贿了,用一种不能用常理去理解的方式。有可能是雷领先找上的他,也有可能是他先找上的雷领先,我倾向于后者。雷领先胆子没有那么大,他不大可能主动去联系这样的人,这是一座监狱,他是罪犯,他有什么资格跟狱警提条件?更何况,他也没有这样的渠道。”

    岛府在A区“遗世独立”,岛府的工作人员都是正常人,没有犯过法,他们没有跟罪犯成为朋友的欲望和需求。那些每天从天空掠过的悬浮车,就是他们跟罪犯最亲密的接触,跟他们相比,改造营那些连工作场所都不愿意进去的狱警甚至可以说得上亲民。

    章驰:“岛府的人没有大部分人想象中那样可怕。”

    “改造营是一个服从性测试,危险的犯人从飞机下来直接送进改造营,那里有最残酷的规则,无处不在的危险,无法退出的无休止的劳动,越危险的犯人,改造的时间越久,因为他们的社会宜人性很低,随便将他们放进岛,他们很可能在岛上胡作非为。”

    “他们要先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和岛府的不可抗衡。”

    “但岛府不是改造营那样的,除了那些执法人员,还有白银共和国派来的精英,他们大多数是普通人。罪犯在畏惧在他们,但他们呢,他们也同样在畏惧这个岛上的犯人。”

    “他们躲在岛府里面,鲜少跟外面的

    人交流。”

    “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份工作。这里的犯人可以赌命,但他们不会为了一份鸡肋的工作赌命。”

    “很多事情,对他们来说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知道这件事的工作人员不少。”章驰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轻点——她在回忆,“我跟医院的司机一起去的机场,地勤甚至帮忙统计了货物清单,我看过一眼,上面什么都没有写,只有箱子的件数。他们被人提前打点过,雷领先做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垃圾岛的规则是不允许跟外界交流。但没有人去管这种事情。”

    奇良:“他们什么都不管。”

    上班而已,谁不想事情越少越好?

    他们知道这是违规的,但是有人吩咐下来,也没有人去抗逆,因为他们人微言轻,没有为维护垃圾岛的规则正义的牺牲精神,只要做得隐蔽一点,不被其他同行发现就好。

    章驰:“我们得找到这个人。”

    奇良怔了一下。

    章驰:“看他还愿不愿意接着受贿。”

    车开到了医院的停车场,下车的时候,奇良漫长的反射弧终于完全触底。

    “如果他不愿意接着受贿呢?”

    “啪”,章驰解开安全带。

    “那我们就揭发他。”

    ***

    在医院闲逛到夜里十点,奇良跟着章驰一起潜进了雷领先的办公室。

    雷领先下班很早,大概下午就走了,但做坏事最好还是要在晚上,晚上来医院的病人更少,医生们昏昏欲睡,没有闲心去观察和猜测别人的事情。

    这样稍微安全一点。

    但其实本身也没有什么风险。这里不是岛府,即便雷领先中途回来,大概率也不能够把他们怎么办。

    只是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章驰走到窗户边将窗帘彻底拉上,又将房门锁好,身子抵靠在门框一侧的墙上,这里能够听到走廊外面的动静,轻微的脚步声,很快过去了。

    章驰压低声音:“查到了吗?”

    奇良坐在雷领先的办公桌前,电脑打开,他聚精会神看着屏幕。

    奇良:“还没。有密码。”

    过了一会儿,大概五分钟的时间,他又说:“进去了。”

    电脑屏幕的微光照亮了他的脸颊,他的眼睛不停在闪动,闪动得太快点,看得章驰有点头晕。她将头偏了过去,又等了大概十分钟,奇良抬起头。

    “找到了。”

    章驰走到电脑桌前,她依靠在桌子前,奇良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位置。

    屏幕上显示的是雷领先去年所有手术的记录——现在已经是新年了,有章驰没有来之前的,有她来了之后的,即使在她来了之后,雷领先也不是所有手术都要将她带上观摩,通常情况下,有教学价值的,她才会上场在旁边当助手。

    一开始的手术都有教学价值,到后面,她出现的频率就降低了。

    但雷领先瞒着她做过几场手术。

    一次是给她放假的时候,一次是明妮成为污染源的时候。

    雷领先宁愿违反异血管理条例也要将那个男人放走,是因为那个男人如果不走,他会面临的麻烦比违反条例还要大。

    来的是应急管理中心的人,官方的人。

    最大的可能,这个男人也是官方的人,他不能够撞见他们。

    他有可能就是替雷领先打点一切的那一个大人物。

    章驰手指触到屏幕上,一点一点将记录表往后拉,终于抵达记忆中的日期。

    没有手术记录。

    章驰:“查缴费记录。”

    奇良听话照办。

    缴费记录很快出来,跟手术记录一样,没有那一天,那个时间段的符合筛选条件的项目。

    雷领先抠门到家,竟然会替人免费做手术。

    这个男人是他的私人关系,他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唯一现行的就是那一片匆忙的衣角。

    章驰闭上眼睛回忆。

    他的身材高大——从那一片衣角所处的位置来看,脚步很快——很奇怪,他明明刚刚才做完手术,手术室内还有他的人体组织,但他就是这样健步如飞。

    铁骨铮铮。

    又也许他并没有被开膛破肚,伤着的也不是腿脚。

    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能够判断的东西了。

    他离他们好像很近,又好像远得永远都不可能再抓住他。

    奇良:“现在怎么办?”

    章驰想了想,说:“把记录拷贝下来。带回去研究。”

    晚上十一点,章驰下班。

    奇良跟着她一起到家。

    周宇在客厅一个人百无聊赖地玩着飞行棋,他一个人玩了四个位置,红黄蓝绿,每扔骰子一次,他就换一个座位,将人格分裂玩到了极致。

    看见奇良回来,他放下了手中正在走的棋,抬起头:“你们去哪里了?”

    奇良脱下鞋子往客厅走:“墙。”

    周宇愣了一下。

    奇良:“上面的风景很好,想跟你一起去看看,你挂在左边,我挂在右边。”

    周宇:“神经病。”

    他收起棋盘和骰子,用一种格外奇怪的目光看着奇良:“你不会真的吓疯了吧?”

    奇良:“开个玩笑。”

    周宇:“哪里好笑?”

    奇良:“看你被吓着很好笑。”

    周宇:“……”

    周宇懒得理他,跑回房间睡觉了。奇良在客厅继续研究从雷领先电脑上拷贝下来的数据,但很遗憾的是,这里头扒拉不出来有关那一个极有可能替他以权谋私的那位官方人士的半点信息。

    第二天,章驰带着奇良又去了医院,这一次的目标不是电脑,而是雷领先身上的终端。

    她提前给雷领先的杯子倒入了强效安眠成分的饮料——医院专供,等雷领先在办公室睡过去,再把奇良找了过来。

    奇良很快黑入了雷领先的终端,章驰提前写下了遇见雷领先鬼鬼祟祟使用过终端的时间,但奇良没有找到匹配的通话记录。

    通话记录被他删除了。

    雷领先做得很干净。

    章驰皱紧了眉头。

    章驰:“查他的资金账户。”

    “从这部终端的启用时间开始查起。”

    按照救护车司机的说法,雷领先从改造营出来之后开了这家医院,他获得了一大笔资金,资金汇入的是他的个人账户。

    雷领先在垃圾岛没有除了医院以外的社会关系,他不需要太多的社交——这个岛上的人跟他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没有人会这样无私帮助他。

    也许这就他们两个人搭上线的开始。是那个人找上的雷领先,而他没有拒绝。

    奇良:“查到了!”

    第一笔大额资金汇入的时间是五年前,准确的说,巨额资金。在此之后陆陆续续进账的汇款都相形见绌。

    上面显示了汇款人的名字和汇款时间。

    “项景……”奇良低声将名字念了出来,他抬头看了章驰一眼,她也皱着眉头。

    大家都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章驰:“把数据导出来,拍照也行,晚上拿回去给周宇看看。”

    奇良点点头。

    周宇是这个岛的设计师,他对官方人士的了解比所有人都多——当然,希望也不算很大,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是他们能找到唯一的线索了。

    他将数据导出,同时拍照放便查阅,然后抹掉了所有的访问记录,将终端小心翼翼放回了雷领先的兜里,跟着章驰一起出了他的办公室。

    晚上下班回家,路雨和路英已经睡下,只有周宇一个人,跟昨天一样,一人扮演四角,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奇良走上前,开门见山。

    周宇懒懒扫了奇良一眼,伸出手——

    “拿来我看。”

    “哐当”。

    飞行棋被周宇的胳膊往下一带,悉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微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地上摔得东倒西歪的棋子,因为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奇良的终端上。

    汇款人名称那一栏。

    “项景?!”

    第086章 垃圾岛55

    章驰和奇良对视一眼。

    很显然, 周宇知道什么。

    周宇

    :“你们确定是这个汇款人?”

    奇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周宇:“我觉得你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周宇跟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知道他们所有的行动,他只是在家里蹲着, 然后等待他们每天回来传递新的消息, 帮他们分析其中有用的能够帮助他们摆脱困境的线索——

    他跟奇良不一样, 他已经没有办法下船了。

    章驰:“你好像很害怕。”

    周宇:“害怕是人之常情,如果你们知道他是谁,你们也会害怕的。”

    奇良:“他是谁?”

    周宇:“说出来怕把你们吓死。”

    奇良隐隐觉得这个话有一点耳熟。他乜了周宇一眼。

    周宇也乜了他一眼。

    奇良:“……”

    章驰:“说吧,看看能不能把我们吓死。”

    周宇咬了咬唇:“要不, 你们还是再确认一下吧?”

    章驰也乜了周宇一眼。

    很显然,他非常不希望这个汇款人的名字是这个项景。

    章驰:“他是什么人?”

    周宇:“一个男人。”

    奇良:“说什么废话!”奇良作势要去掐周宇的脖子, 周宇赶紧拉着椅子往后面一撤,同时举起双手。

    周宇:“好吧好吧,其实这个人你们都认识。”

    章驰:“哦?”

    周宇:“监狱长啊。”

    奇良人傻了。

    他看向章驰。

    章驰也愣了一下。

    她猜到这个人位高权重,但这也……太位高权重了吧!

    奇良:“不是, 这雷领先后台这么硬的吗?”

    周宇:“也不叫后台吧,他那个人, 怎么说呢……”

    周宇捏着下巴砸吧嘴半天, 最后说:“脾气不好。没有朋友,没见他跟谁走得近过。不太会为别人挺身而出。雷领先在他眼里恐怕连个屁都算不上。”

    奇良:“可他帮雷领先办事。”

    周宇:“你们说了啊,各取所需嘛。”

    奇良:“可是他会需要雷领先帮他做什么呢?”

    周宇:“我怎么知道。”

    沉默。

    事情陷入了焦灼,找到这个人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但这个人的身份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找监狱长开门出狱,差不多等于打游戏的时候跑到BOSS面前问他可不可以自爆然后把装备送到玩家手里。

    扯淡!

    章驰:“说说这个人吧。”

    周宇:“监狱长?”

    章驰:“嗯,你对他有什么了解。”

    “以前在外面的时候, 我跟他见过面,那时候我还年轻……”

    奇良打断道:“你现在多少岁?”

    周宇:“快五十了吧。”

    奇良意味不明地说:“保养挺好啊。”

    意思是说他老。

    周宇:“那是, 都能给你当爹了。”

    奇良冲上去又要掐周宇的脖子,周宇赶紧一闪,接着拉回正题:“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他来拜访我,官方的人提前给我打过招呼,说他是新的监狱长,来找我了解情况。”

    奇良住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然后?”

    周宇:“然后了解完情况,他就走了。后来没过多久,我就进来了。我听说,他是自愿来垃圾岛的。没有人想来垃圾岛,大家都不喜欢跟犯人打交道,他很有勇气,监狱长必须要在这里待满15年。他是改革派的人,跟海恩科技走得很近,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不过也听说海恩科技的人也不喜欢他。反正,谁都不喜欢他。”

    “但领导喜欢。碍不着人家升官发财。来了垃圾岛,他直接官升一级。”

    “监狱长是垃圾岛的最高首领,他不仅管改造营,也管岛府,他拥有这个岛的最高权限。他想什么时候离开就什么时候离开,别人需要审批,他不需要。因为他就是负责审批的那一个人。”

    奇良:“你觉得他会放我们离开吗?”

    周宇:“他宽宏大量的话,会放我们的尸体从海里走,飘个十万八千里,说不定一年就能到家了!”

    奇良:“……”

    这条路走不通了,大家兴致缺缺地散伙。

    晚上睡觉的时候,章驰将之前在医院搜集来的两份“线索”拿在手里细看。

    她坐靠在床上,可伸缩的台灯从床头柜支了出来,善解人意地打在她的手掌心,照亮了透明口袋里面一根粗硬的短发,以及一片带血的片状人体组织。

    看了两眼,她将短发放在了床头柜上,只留下了那一片人体组织。

    这片“血肉”一直被她保存在冰箱里面,用吃完饼干的铁盒子装着,吩咐路雨不要让其他人靠近,于是每一个伸手到这个饼干盒子上的人都会被她无情地一爪子挠开。

    周宇被挠得最多,差点有了冰箱ptsd。

    灯光照亮了上面的纹理,纵然拥有这样多的医学知识和实践经验,她依然无法判断出这样的肉该属于哪一个部位。

    很奇怪。

    一片就算了,还是很多片。小小的,有厚有薄,不知道从哪里取下来的,也不知道取下来是要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找上雷领先?

    雷领先能提供给他多大的好处,令他心甘情愿地给他大额汇款,并且利用来往垃圾岛的飞机运输药品。

    钱倒也罢了,岛币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但后者的风险比前者更大。

    他是监狱长,但他依然被很多双眼睛盯着,他的权威来自于这个岛的权威,他不可以明目张胆地违反规则。周宇说他不会将雷领先这种人放在眼里,雷领先之前的种种行为,也能够看出他对项景这个人的惧怕和谨慎,他找黑邦办事,都没有敢去让监狱长替他办事。

    他就是一个听话的棋子。

    但监狱长却愿意替他运输药品。

    一个人愿意替另一个人担风险,要么是交情好到绝无仅有的地步,要么是……

    利益相关。

    也许这些药品中有他需要的东西。

    这是最有可能的答案。雷领先替他做手术,他不喜欢垃圾岛这些二手的淘汰的产品,他顺手帮忙,也是为了自己考量。

    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找上雷领先呢?A区有那么多医院,岛府内部也有私人医生,他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给雷领先资金,还躲躲藏藏,跑到B区来,定期接受手术……

    这么危险的事情,要获得怎样的回报,才能够值得他这样奋不顾身……

    章驰脑中有什么闪过。

    闪电一样,霹雳的火花带起之前所有的疑点,串联在空中燃爆。

    ——定期……

    ——“他是自愿来垃圾岛的。”

    ——“没有朋友,没见他跟谁走得近过。”

    她举起手中的那一片被透明口袋包裹起来的片状人体组织,每一个方向都转了一遍,最后停在了倒过来的角度。

    上面大,下面小。

    一个不甚规则,但很明显的扇形。

    让人们主动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最大的可能是,不做这件事,会面临更大的危险。

    “抓住你了。”她不自觉喃喃。

    ***

    雷领先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流年不利过。

    新年第一天,车坏掉了,他跑到修理店,被敲了一大笔钱,结果,车又坏掉了,重新找了一家店修车,人家说他车上的零件被替换掉一半。

    他跑回去找人算账,修理店的老板拿着枪问他想怎么算账。

    他只能忍气吞声。

    他讨厌垃圾岛。

    这里每一个人都那么讨厌,魏易,监狱长,大法官,包括医院的员工——他们一点也不忠诚、刻苦、勤奋,选择了医生这样一份伟大的职业,还要为一点点绩效和年终奖斤斤计较,一分一毛都跟他算得清清楚楚。

    不懂得感恩。

    明明是他养了这一帮懒汉。

    他这么聪明,这么专

    业,在这个岛上,要被一帮笨蛋和莽夫欺负,现在,监狱长又让他摆正自己的身份。

    不要试图跟他拉关系。

    什么叫拉关系?分明是他先找上门的啊。他不就是过年的时候发了一条祝福短信吗。

    他怎么能那样恶意地揣测别人呢,他也没有开口要钱要好处……

    好吧,他确实抱着这个目的。

    真是油盐不进。

    下车的时候,雷领先狠狠地将车门砸了回去。

    真是油盐不进。

    车停在离电梯最近的一个车位——这是他的专属车位,当然,地库有很多他的专属车位,他想停哪一个车位就停哪一个车位。

    不过他通常还是喜欢停这一个车位。

    能坐车,他就不会想要走路。

    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来得很快,快到他还没有反映过来从哪里过来的,后脑勺就被顶上一个冰凉又坚硬的东西。

    枪。

    流年不利!

    他迅速地举起双手:“我给钱!不要杀我!”

    然后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要钱,要你帮一个小忙。”

    魏易。

    魏易!

    他缓缓地转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帮什么忙啊?”

    这个女人跟大法官的人交情匪浅,跟黑邦混在一起的能有什么好人?一个不高兴,可能就喂人吃了枪子,想到这里,他又放缓了语气。

    “大家都是熟人,干嘛动刀动枪的,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了,我还能不帮忙的嘛,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章驰:“想要观摩你的手术。”

    神经病!

    雷领先默默骂了一句,然后笑着说:“当然可以!”

    章驰:“你给项景做的那一场。”

    雷领先愣了一下:“项景?”好像听过,又突然想不起来了。

    章驰:“监狱长。”

    雷领先怔在原地。

    他白了脸,用干到不能再干的嗓子说:“监狱长?你在说什么啊?”

    章驰:“你给他做过手术。”

    雷领先:“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监狱长做手术,监狱长,那、那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吗?而且我谁啊,监狱长怎么可能来找我做手术,呵、呵呵……”

    章驰将枪从雷领先的头上放了下来。

    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他的脸更白了。

    因为魏易一枪打在了他刚修好的跑车上。

    子弹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挡风玻璃,在上面炸开一个丑陋的玻璃蜘蛛网。

    弹壳在地上骨碌碌正滚。

    章驰:“我不喜欢听废话。”

    雷领先:“!”

    章驰:“项景给你汇过款,那天污染源事件,他就是从电梯逃走的那个人,是不是?”

    雷领先绷紧了脸。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监狱长是垃圾岛这条食物链顶端的顶端,他要杀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不能背叛他。

    砰。

    子弹又击中了那一辆饱受挫折的跑车,这一次挨枪子的前左轮胎,“扑哧”一声泄了气。

    车瘸了,歪到一边。

    章驰:“是,还是不是?”

    雷领先差点跪在地上:“是,是是是是!”

    章驰:“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死在我的枪下,二,带我去观摩你的手术。”

    雷领先崩溃了。

    “监狱长会杀了我的!”

    章驰:“我也会杀了你。比他更快。”

    雷领先:“……”

    章驰:“不过,大家都是熟人。我也不会送你去死。我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可以将你从这件事中摘出去,你要听一下吗?”

    第087章 垃圾岛56

    星期一。

    晴, 湿度58%,实时温度15°C,气压1011hPa, 空气质量:优, 紫外线强度:中。

    早晨7点半, 天空上还溢散着朦胧的薄雾,班车已经抵达到宿舍大楼门口,三栋方方正正的矮楼里陆陆续续钻出来百八十号人,有男有女, 有老有少,穿着统一的上下分离式灰蓝色制服, 长及鞋面的长裤,衬衫,西装外套,在最外面, 有的人披了长款的羊毛大衣,肩膀处被里头板正的西装制服顶了出来, 看起来“雄伟壮观”极了。

    爱这么穿的一般就两种人, 一种人,上了年纪,另一种……

    也不能叫种,也就那么一个。

    监狱长。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到了冬天,会这么怕冷。

    但也有人在背后揣测, 他并不是因为怕冷才这么叠搭,这个冷酷的男人也拥有跟许多普通男人一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

    装帅。

    不过话说回来, 像他那样的人,倒格外适合这样装束。身材高大,长款大衣也只到他的小腿位置,留出一双皮鞋的展示位,等他走起路来,不会拖沓。当然,最关键的是,他不常跑动,跑动是他们这种办事人员的专属物,穿这种外套跑起来,一点也不酷,看起来蠢极了。

    比如他现在就蠢极了。

    鬼知道他是为什么在即将赶不上班车的时候选择披上这身羊毛大衣,作为上班不积极第一名,他战绩彪炳,已经连续三个月踩点上班车,踩点到办公室,只差几秒的时间,就可能被当作典型批评教育。

    但他从来没有失手过。

    在规则的范围之内,他从来无可指摘。

    有很多人很好奇他为什么坚持这种举动,毕竟很显然,提前几分钟比踩点到要轻松很多。踩点才是真正磨人的游戏,你需要计算步率和时间,压力的逼近会让你心跳加速,一旦遇到计划之外的拖延,你就功亏一篑。

    这样看上去像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

    但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他们宁愿在自己的时间之内心惊胆战,也不愿意在卖给别人的时间里岁月静好。

    柏知行跳上车。

    车头上面一个手臂长的电子屏上蓝色的数字从3跳到2,又很快从2跳到1。

    “滴”——

    数字清空了。现在是0。

    车门“锵”地一声彻底闭拢,车内响起了没有起伏的机械音——

    “发车时间到。”

    “请所有人系好安全带。”

    即使穿着累赘的大衣,他依然赶上了班车。

    柏知行咧开嘴,他坐在最后一排,左侧靠窗的位置,转过脸往玻璃窗里一看,看到自己凌乱的头发,他的笑容僵住了。

    他不是早起困难户,他每天在家里捱着不肯出来,就是捯饬发型。

    现在他精心打理的头发被风吹成了鸡窝。

    偷鸡不成蚀把米。

    今天早上的风也太大了。

    新年假期结束,这是上班的第一天,本来就不是什么吉利的日子。

    风还这么大。

    旁边坐着的那位同僚跟他打招呼:“柏助理,你听说了吗?”

    他转过头:“听说什么?”

    同僚:“新年期间,发生了两起越狱事件。监狱长大发雷霆,直接来行政大楼指挥行动,一半休假的人都被喊了回来。”

    柏知行:“所以?”

    同僚:“可是你没来。”

    “监狱长没找到你。”

    “你的终端休眠了。”

    柏知行:“……”

    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天穿得很有范。”

    “不知道监狱长会不会因为认可你的品味,对你网开一面。”

    柏知行双手插进头发。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是监狱长的助理,两个助理当中的一个,职责是替监狱长过滤递交上来的文件以及下发通知和决议。垃圾岛的政务并不多,他的工作也很轻松。监狱长的办公室和两个助理的办公室隔得并不算近,跟外人想象的不同,他并没有那么多接触到监狱长的机会。

    未经允许,谁都不可以进入监狱长的办公室。

    他也并非时刻都待在办公室里,有时候他会去改造营,有时候他会直接在家里办公。

    反正这座岛也没有比他更大的领导了。

    他想在哪里办公就在哪里办公。

    他很少跟下属走在一起,他独来独往,大家也并不想离他太近。

    但很奇怪的是,离大家越远的人,越容易获得大家最多的议论。每个人都将自己跟他的接触、了解,拼图一样地递了出来,让流言把所有的拼图汇聚一堂,建立起一个看似真实,又无法检验的形象。

    他很在意规则,袖口衣领永远没有褶皱,有洁癖,常年戴一副白手

    套,好像哪哪都是要人性命的细菌,他说一不二,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

    听说,他是自愿来垃圾岛的。

    他在改造营里杀过人。

    不论是前一条还是后一条,都可以佐证他心理变态。

    同僚:“哎呀,这么快就到了。”

    柏知行抬起头,果然,已经抵达了行政大楼。

    人陆陆续续从车上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魂都已经飘走了,司机催促他下车,他回过神来,跳下车,急急忙忙往办公室赶。

    助理办公室一共有两张办公桌,一张在南面,一张在北面,中间是门,南面坐着的是塞娅——另一个助理,南面的桌子更大,塞娅是他的领导,他是小助理,她是大助理。她的权力更大,甚至可以直接代表监狱长给出处理意见。

    他打开电脑,从终端里找出几个常联系的同僚号码,让他们把所有有关越狱事件的资料发过来。

    资料传输很快。

    大家都对他很同情。

    第一个越狱事件发生在港口,三名犯人试图潜入集装箱离开,但在扫描的时候被发现了,自动报警,执法队的人很快就过去处理了。三个人都已经上了墙。

    第二个越狱——也许更准确说是入侵,入侵事件发生在行政大楼。跟港口的案子是同一天,新年的第一天。

    也是晚上,六七点钟。

    一共两个人,一个女人,另一个不清楚是什么人,可能是女人,也可能是男人,报告是由雷克斯递交的。他是白银共和国特情机动队的人,负责看守中控间。他跟女人交了手,她跑得非常快,戴着连到脖子的头套,只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头套上有各种凌乱的线条,曲线,直线,圆圈,混合着颜料铺上去的涂鸦,故意干扰人的视觉重点。他连她的眼部特征都无法回忆出来了。

    在交手的时候,另外一个人潜入了中控间,用管理员密码登入了中控系统。

    大楼报警了。

    两个人逃掉了。

    大楼的电子眼全部失效,电梯和中控间的锁都遭到了入侵,将近两个小时的监控录像被全部覆盖。

    他们在数据的世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监狱长很快赶来行政大楼,半数放假的人被喊回来加班,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对方知道岛府什么时候的防御最为薄弱,也知道岛府的内部结构,不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中控间的位置——电梯记录他们直接来的六楼,并且逃离得这样迅速。

    他们被监视了。

    这就是内部监控最大的弊端,它们可以用来防御入侵,也可以用来给敌人通风报信。数据不在乎谁是主人,谁能连入网络,谁就会获得它们献上的衷心。

    网络中心的人紧急排查,找到了政务系统的伪装登入记录。

    还在连接当中。

    他们追踪到了地址。执法队的人很快出发,但他们扑了个空。除了几十个显示器和一个扫地机器人,他们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都没有带回来。

    报告就到这里结束。

    传回来的文件下方,还有同僚发来的问候。

    “祝你平安。”

    柏知行:“……”

    早上十点,监狱长把他叫进了办公室。

    监狱长的办公室很大,侧面是落地窗,阳光很好,岛府的楼层不高,但好在四周没有什么遮挡物,房间开着的日光灯跟阳光相形见绌,但在这样好的天气里,房间中央坐着的人心情却似乎并不怎么曼妙。

    从他板着的脸来看。

    柏知行小心翼翼地先回头把门关上。

    他身子还没有转回来,就听见监狱长问——

    “休假愉快吗?”

    柏知行:“……”

    他转过头,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摆出什么表情,于是将头低下,低到能看见自己的脚尖。

    项景:“想好借口了吗?”

    其实这种事完全不需要借口。因为它是非常正当的。没有任何人应该在休假的时候被差遣,他只是为了避免被办公消息打扰关掉了终端。

    新年根本就不应该上班,这是他自己的时间,他美好的假期。

    他凭什么要接受谴责?

    柏知行:“我错了。”

    项景:“本来想把你停职,但停职对你这种人来说,反而是一种奖励。”

    柏知行:“……”

    项景:“降职的话,也一时很难找到替代,一群废物里面,你只是懒了一点,还称得上有用。”

    柏知行:“……”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扣三个月工资,以及值班三个月。

    命保住了。至少。

    其实他本就不应该那么害怕,再怎么说,他们也是同事,他们是自己人,他杀的都是犯人,不一样的概念。他怎么可能会杀掉同事。

    大概一开始的预期降得太低,这样坏的结果,竟然听到耳朵里,还觉得有些高兴。

    柏知行轻快地往办公室走。

    塞娅抱着文件与他擦肩而过。

    他侧过头看了塞娅一眼。

    塞娅走远了。

    现在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方向是监狱长的办公室。

    监狱长办公室的内线电话可以准确到每一个工位。也许在他刚离开之后,监狱长就打了她的电话。

    她是一个真正敬业的人。对监狱长的命令随叫随到,她的工作很繁忙,而且从来不让他帮忙分担。

    这是一个何其伟大的领导和同僚。

    柏知行哼着歌接着往办公室的房间走,走到快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张静静躺在地上的文件纸。

    他回过头,塞娅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

    是她不小心弄掉的吗?

    柏知行捡起地上的文件纸。

    犹豫片刻,他追了上去。

    在塞娅即将叩响监狱长办公室门的时候,他伸出一只手臂,及时拦住了她。

    “组长,东西掉了。”

    塞娅回过头,接过柏知行手里的文件纸,很快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接着,她看了柏知行一眼。

    审视的眼神。

    柏知行:“不是你的吗?”

    塞娅微笑:“是我的。谢谢。”

    她拿过文件纸。

    柏知行:“不客气。”

    塞娅:“你看过这上面写的东西吗?”

    柏知行:“啊?”

    塞娅:“没什么。”

    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看到。看到了,也不能够解读出什么。

    他是一个懒鬼,别说别人的工作,他连自己的都懒得管。

    塞娅想。

    她叩响了监狱长办公室的门。

    第088章 垃圾岛57

    项景扫完文件的内容, 抬起头。

    “他们疯了?”

    塞娅:“……”

    项景:“以后这种东西不要再送到我面前来。”

    话音落下,文件就这样被扔进了碎纸机里。

    “嘎渣嘎渣”——

    伫立在地面的碎纸机不动如山地吞吃这些黑白垃圾,声音很快停下, 它们静静地躺在它透明的胃袋里, 再也看不出来前世今生。

    塞娅:“是他们说一定要让您过目的。”

    项景:“你是岛府的人, 还是他们的人?”

    塞娅低下头。

    项景:“先要让岛府出面抓人,现在还要再建一所医院,我还没发话呢,连址都给选好了, 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

    塞娅:“他们说上面已经同意了。”

    项景冷笑了一声:“上面?这个岛现在是我在管,有本事让上面的人把我调走, 否则一切免谈。”

    很显然,上面的人手伸不到这里,至于调走更是无稽之谈,垃圾岛的15年任期没满, 他不主动离职,又没有足够拉他下台的丑闻——都到垃圾岛了, 记者都没有, 哪里来的丑闻?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调离岗位。

    更何况,就算调走,又有谁会来呢?

    脑子被驴踢了的同级才会愿意到这里当“岛主”。

    塞娅默默想。

    塞娅:“您说的对。海恩科技简直得寸进尺。”

    在这里搞人体实验就算了,小孩跑丢了,还要让岛府出面去找,是嫌事情知道的人太少吗?现在又说要搞新的实验,场地不够, 一所医院还不够惹眼吗?

    项景:“一帮自以为是的蠢货。”

    塞娅:“您说得太对了。”

    项景皱了皱眉:“还有别的事吗?”

    塞娅:“还有周宇的事。”

    项景往椅子上一靠:“抓到人了?”

    塞娅:“没有。他就没在摄像头里出现过。执法队的人问要不要进行地毯式搜索。”

    项

    景:“地毯式搜索?”

    塞娅:“没错。”

    “哦,”项景捏了捏笔帽, “他们要入户走访,还是要热心群众提供消息线索啊?”

    塞娅:“……”

    “哐当”!。

    圆柱形的黑色笔筒猝不及防被扫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桌角,“啪”的一声终止运动,笔哗啦散落满地,不讲纪律地往四面八方滚去。

    项景猝然站起身:“一群蠢货!”

    他本就长了一张冷毅的脸,生气起来更显得戾气十足,塞娅喉咙发干,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他们要让岛府被入侵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吗?!”

    塞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想方队长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咨询一下您的意见而已。他们大概也认为这样做不妥,所以不敢擅自行动。”

    项景目光扫到她的脸上,项景太高了,比她高出不少,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等人一站起来,就感觉连光都挡着了几分。

    给人造成了严重的阴影。

    项景:“你好像跟执法队的人走得很近。”

    塞娅:“……”

    项景:“我不喜欢听到你帮别人说话。”

    塞娅哑声说:“是。以后不会了。”

    项景坐回了座位。

    “没有别的事要交代的了吗?”

    这话问得很不寻常,因为“交代”两个字本身就不是什么和善的词语。好像她隐瞒了什么似的。

    塞娅:“没有了。”

    项景的眼色沉了两分,他握住鼠标点了几下,操纵完毕后,伸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一个对角线。办公的电脑即使是感触模式依然会配备鼠标,鼠标比手指更加精准和省力——手指在屏幕上运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遮挡一部分内容。

    塞娅心头一跳,她站在办公桌的正对面,项景人窝在椅子里面,长臂一伸,桌上的显示器就被他调转了个,180度,正正好到她的眼前。

    显示器上是一段全屏的监控内容,走廊的,时间不是很长,专门被截取出来的,从柏知行捡到文件纸,再到她叩响他办公室的门。

    短短几分钟。

    项景:“我猜,他捡到的那张纸,就是你刚刚交上来给我的东西。”

    塞娅呼吸一窒。

    她刚才给她过目了很多文件,但唯有这份文件,没有被装订起来。

    因为它只有一张。

    所以那样轻易地从她的文件夹中溜了出去,那样显眼地让人看出来,它就是刚才柏知行捡到的那份文件。

    项景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游走:“看来我猜对了。”

    塞娅:“他没有看到上面写的什么……他对工作从来不上心……我刚才问过他了……而且,他也许还没来得及分析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嗓子前所未有的干,说出来的话一点起伏都没有。

    项景:“他就算看到了,会承认自己偷看了文件内容吗?”

    塞娅:“他不是那种人,他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

    项景:“每个人都有好奇心。”

    塞娅深吸了一口气。

    项景:“这是你的错。是你害死了他。”

    塞娅感觉脚有一点软,她有一点想倒在沙发上,但她没有被允许坐在沙发上,而且沙发还要走过去,她现在有点走不动路了。

    项景:“你对工作不太上心。”

    塞娅:“对不起。”

    项景:“处理掉他。”

    塞娅:“可是……”

    项景:“没有可是。”

    “他要是在外面把这件事捅了出去,海恩科技和我,和改革派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是天大的丑闻。你想让记者把这座岛包围吗?你想让共和国因为这件事蒙羞吗?”

    海恩科技绑上了改革派的船,改革派扯着共和国的大旗,无论他们再讨厌海恩科技,也不得不给他们做的事情善后。

    塞娅沉默片刻,哑道:“是。”

    项景:“别在家里杀他,容易把宿舍楼弄得人心惶惶,大家都住一起,免不了议论,死得太近,被看出来的端倪就多。反而将事态扩大。”

    项景将显示器转了回来,他伸手翻了两下塞娅递上来的文件,抽出来其中一份,一手拿着,另一只手掸了掸,半念半讲:“在外面杀,找个背锅的,盖棺定论,免得执法队的人对凶手纠缠不休。”

    “这个六角星不是挺出名的吗,推到他头上。”

    很多人并不知道的是,岛府其实有安插在酒吧和餐饮业的线,他们定期为岛府提供消息换取岛币,岛府离犯人太远了,他们也要提防底下涌动的暗潮有朝一日冲出水面——不过现在看来,所有犯人都不成气候。

    最出名的也不过一个杀人狂魔。

    流言有传,他在短短几个月内有闻的就杀了上百个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人都有,死法千奇百怪,唯一固定的是,他的杀人时间通常是在晚上。

    一个完美的背锅对象。

    只要在晚上杀人,手上盖个章,就能够把罪名安插在他的身上。

    塞娅:“是。”

    塞娅走了。

    “咔嚓”一声,门关上了。

    房间骤然变得安静。

    岛府周围没有在建设施,也没有娱乐场所,没有音乐和鸣笛声,这里非常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好像一切东西,都本来不应该发出声音。

    叽叽喳喳的海恩科技,叽叽喳喳的上面的人,叽叽喳喳的入侵者。

    项景闭上眼。

    小憩了片刻,胸前的终端突然震了一下。

    又震了一下。

    他将手伸到上衣的内侧口袋,两根手指夹住终端往外面扯动,他的手指很长,有力,终端被稳稳地带了出来,轻轻滑进了他的掌心。

    他不耐烦地睁开眼皮,忍耐着困意阅读终端上面的弹窗。

    “提示:日程安排。”

    他点了一下。

    阅读。

    很快读完,终端又被他收了回去。

    他闭上眼接着休息。

    但这次再难入睡了。

    他只能又睁开眼。

    日程安排提醒他明天有一台手术。

    那个贪得无厌的医生,是他在这座岛上的救命稻草。

    海恩科技,雷领先,岛府……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秘密,他不会申请来到这个岛上,陪这群杂碎浪费人生。

    那个秘密。

    他伸出右手,洁净无尘的白手套包裹着修长的手指,阳光穿透窗户,扫过书页和文件,最终抵达了他的掌心,一部分光落在手指上,一部分顺着指缝坠落在他的西装裤上。

    他把手往上抬了一下。

    指腹上有几处灰尘留下的印记。

    非常浅,如果不是阳光太亮,手套太白,恐怕就彻底隐匿了去。”啧。”

    他拉开办公桌右手边第一格抽屉,抽屉里是一大堆叠好的白手套,同样的款式、大小,排着队一样的在里面静候光临。

    他抽掉脏污的手套,伸手从里面取了一副新的手套出来,这个动作非常的熟练,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套被带出来。它们依然安静地躺在抽屉柜里,“哐当”一声轻响,它们就又陷入了黑暗的沉睡之中。

    抽屉被合拢了。

    他食指和大拇指夹起之前那一副手套,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在垃圾桶里,躺着许多跟它同宗同源的兄弟姐妹。

    他又抬起手。

    现在的手套不染纤尘了。

    他扯了扯嘴角。

    第089章 垃圾岛58

    新年第

    二天, 晚上6:20,项景开车从家里前往医院。

    手术预约在晚上,新年之后, 要处理的事情太多, 他白天没有办法抽出时间去B区。即便有时间, 白天也不是一个最优选项。

    白天的人太多了,人多,意味着风险也会增多。但晚上也并不是全无风险,夜里的B区非常不安宁, 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酒鬼,车子开过去, 只是一条商业街,就不下两伙人在打架。

    打的什么也不知道,你推过来,我推过去, 人越来越多,呼朋唤友, 气势汹汹地要决一死战。

    项景停下车。

    倒车。

    绕过这条街开走。

    他是这个城市人人噤若寒蝉的存在, 但龙游浅滩,容易遭虾戏。虾不长眼,不自量力,遇见什么都敢往上面凑热闹。他不想在这种地方现身。

    说不清楚。

    晚7:00,绕了大概三五条环形路之后,项景终于抵达了城景医院。

    车停在地库里面,还没有熄火, 他也还没有下车。

    项景掏出终端发了一条消息。

    ——“我到了。”

    医院的电梯内装有监控,一般情况下, 等他抵达之后,雷领先会直接关掉监控器,到地库来接他。

    “滴。”

    终端很快传回了消息。

    发件人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编码——他从来没有存过雷领先的名字进手机通讯录,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

    ——“抽不开身,您直接到手术室吧,我马上就过来。”

    项景将信息弹窗关掉,终端放进上衣口袋。

    车子熄火,他解开安全带。

    “啪”地一声之后,他顿住了,紧接着,他从上衣口袋重新拿出终端,翻开收件箱,点进刚才阅读过的那一条信息。

    ——“抽不开身,您直接到手术室吧,我马上就过来。”

    雷领先从来没有抽不开身过,他很少有排满的手术安排,更甚至于,他非常的清闲,这家医院的医生里面就属他最清闲,无论什么时候找,随叫随到。

    这不太像他。

    雷领先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自己忙。即使真的忙,遇见他,也不应该忙。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他怕他怕得要死。

    项景看着屏幕上的信息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伸出手指,滑动到联系人的那一栏。快捷拨打键。

    “嘟——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他又打了一次。

    “嘟——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但这一次传回来一条短信。

    ——“实在抽不开身,您先上来吧,等我做完这一台手术立刻来找您。”

    项景回复过去一条短信——“三分钟之内还不下楼,你就死定了。”

    这条短信如果是朋友之间发,会充满玩笑的意味,但他们俩不是朋友,他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开玩笑的人,至少雷领先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就完全能够意识到这一条短信的分量。

    他的性命真的有可能维系在这三分钟的时间之内。

    但那一串数字和字母构成的发件人不知死活地彻底销声匿迹了。

    整整五分钟,没有任何回信。

    项景重新系上安全带,脚踩上油门,车子很快从地库冲了出去,从小道汇入大道,撒开脚丫子在暮色之中疯狂奔驰。

    这是一个陷阱。

    在外面的世界,有一些足够厉害的且不怕死的黑客可以绑架终端——如果被政府抓到,他们会被判非法窃取信息罪,但这里已经是一座监狱,犯罪在这里才是日常,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怕死,什么都可以做。

    不怕死。

    雷领先没有办法露面,他的终端到了另一个人手里,那个人通过雷领先的终端跟他联系,他在催他上楼?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手术室里等待?

    他跟雷领先的联系一贯很小心,雷领先不可能主动告诉任何人他的秘密——除非他不想活了,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污染事件吗?不,不太可能。他走得很及时,应急管理中心的人没有看到他。

    项景在脑海中回忆起自己跟雷领先联系的所有细节,几乎所有地方都没有问题,但仔细一想,又所有地方都可以出现纰漏——人就是最大的纰漏。这个岛上的人太多了,岛府的人,罪犯,只要行动,就不可能完全的悄无声息。

    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雷领先被劫持了,他有可能告诉了那个人自己的秘密——一个满脑子都是钱的人不值得信赖,但他不会为了钱出卖他,雷领先知道他的手段,他如果背叛了他,他绝对不会放过他。

    劫持他的人也许表达了更高更紧迫的死亡威胁。

    否则无法解释现在的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着急催促他去手术室……他是为了抓他的现行。

    他想要亲眼看到他的秘密。或者,录下来他的秘密。

    守株待兔。

    房间里面很可能有电子眼。

    是谁呢?

    岛府的人?海恩科技的人?这个岛上的罪犯?

    最大可能是海恩科技,他的存在影响了他们的利益,他们想要他下台,他们一直在找他的把柄,现在他们找到了。

    如果那个秘密公之于众,他的人生就彻底毁掉了。

    “刺啦”——

    黑夜中奔驰的轿车猝不及防往左边扭了一下,擦着在道路左侧尽忠职守的白漆红绿灯柱而过,留下了灰白色的几条长短不均的划痕后,“嘭”地一声撞在了绿化带上。

    撞得不是很严重,因为在轿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失控”的时候,车子就已经开始减速,刹车踩得及时,车头只是被撞凹进去了一点,车子耸了一下,跟个煮沸之后在锅里跳动的水泡一样,很快平息下去。

    这里已经是A区,现在是红灯,所有在这辆轿车之后的车子都安静地等待着半空中宛如长臂横支出来的红绿灯柱端头的显示器上的数字一秒一秒下调,在他们之中,有一些好事的车主伸出了脑袋,幸灾乐祸地对这辆轿车吹起了口哨。

    “兄弟,你完蛋了!”

    车主似乎没有听到,因为他并没有从车里面探出头来回应什么,车子就这样停着,暂时不动了。

    天空中的悬浮执法车将探照大灯对准了他,夜色降临,被淡黄色的灯光照亮的这一辆歪在绿化带的车成了唯一瞩目的明星,车主大概意识到了自己在走红毯,挨着时间等压轴位置,迟迟不肯出来。

    A区不允许开枪,不允许违反交通秩序。

    这是A区的两条红线,违反交通秩序的人一旦被执法警抓到,甚至可能被直接击毙。后者听上去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但大家都不是因为遵纪守法而来到的这里,他们无视一切社会规章,追车,撞车,赛车,酒驾,要不是有红绿灯,有执法警,这座城市的交通将被他们搞得一塌糊涂。

    岛府的人不喜欢有人危害公共秩序。

    “车牌号D24221,车主立刻下车!”

    “车牌号D24221,车主立刻下车!”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将头伸出车窗,看着执法警的悬浮车往那辆车的方向迅速挪动,最终下降到距离地面大概2米的位置,悬浮车的侧腹打开,两个持枪的执法警一左一右攀在悬浮车车门的位置。

    喇叭还在车头的位置大张旗鼓地呐喊——

    “车牌号D24221,车主立刻下车!”

    口哨声接着响起。

    这座城市的人没有一点同理心,他们欢呼别人的死亡。

    人们迫不及待地看见他被一枪爆头了。

    那一辆歪在绿化带的黑色轿车车主,终于在包裹的车流和叫嚣的喇叭声中打开了驾驶室的车门。

    先出来的是一条腿,一双锃亮的皮鞋,裤腿刚好在脚踝的位置,等他站起来,就落在了脚面之上——看起来非常的体面。

    不过A区嘛,体面人总是很多。

    他身材健硕,身姿挺拔,像一棵树一样仰起头看准悬浮车车头的位置。

    准确的说,是电子眼的位置。

    执法车通过电子眼从地面传输回来的图像锁定犯罪分子,现在犯罪分子靠在车子旁边,好像故意让人看清楚他的脸一样,静静就这么站着,保持这个姿势,至少十秒之久。

    红绿灯早在执法警开车门的时候停止了调整——在确定需要逮捕违反交规的不法分子时,执法警会让红绿灯处于禁止通行状态,以免混乱的车流干扰视线,也防止被锁定的违规车辆混入同时启动的轿车之中逃离,那会增加他们的追

    捕难度。

    在后面被塞住的车越来越多,没有人轻举妄动,大家都各怀心思地等待着这一场行刑。

    方见霖擦了擦自己眼睛,又擦了擦操作台前的显示器屏幕。

    眼睛没有问题,显示器也没有问题,底下站着的那个男人是监狱长。

    在门口扛着抢的一名队员迟迟没有等到命令,回过头冲里头喊——

    “方队长,要击毙吗?”

    “击你个大头鬼的毙!”方见霖大吼。

    ***

    闯祸的轿车主人不仅没有被执法警打成筛子,那一辆撞坏的车甚至还在他们的护送之下明晃晃地往主干道离开了。

    方见霖战战兢兢地在悬浮车里跟项景通着电话——

    “手下的人实在是不懂事,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但是这个事儿吧,我们也不是主观故意……”

    “确实,您这辆车也没有登记,系统它查不到啊……”

    电话挂断,方见霖松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面一靠,两个刚才持枪的队员跑上来问情况如何。

    方见霖:“没事儿,监狱长他老人家心情好,这事就这么揭过了,还有,监狱长交代,今天的事别往外传。”

    两个队员如蒙大赦,满口答应。

    方见霖顺手将终端收入右侧的裤袋。

    三秒钟之后,他又将终端拿了出来,对着刚才打过的那一通电话记录皱眉。

    项景竟然还有一辆没在岛府登记的车……

    岛府的工作人员都有自己的专用车牌,虽然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岛府自建的生活区域内活动,但有时,他们也会需要出行,普通车牌是蓝底白号,岛府的车牌是黑色的,号码也比普通车牌短。垃圾岛上的犯罪分子懂得避让这种车牌,他们不会找挂这种车牌的车主抢劫或出言不逊,因为他们从来只欺负弱小,不会蠢到给自己找大麻烦。

    惹了岛府的人,他们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这是岛府工作人员的保命符,执法队的人也根据车牌区分敌我,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危险,挂普通车牌,对岛府的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项景为什么要开一辆普通车牌的车?

    深入敌营刺探情报?

    方见霖想了想,没想明白。

    还把自己给逗笑了。

    大人物,可能就是这么特立独行吧。

    ***

    项景回了办公楼。

    他坐在办公室里面,拿起内线电话,有好几次,想要打电话给网络中心的人追踪移动路经。

    但他还没有傻到那种地步。

    他窝在座椅里面,用尽全部力气闭眼,又睁开,雷领先的号码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好像那个人知道他不会再来了,好像他彻底放弃对他的诱捕了。

    但这反而不正常。即使他们没抓到现行,现在掌握的东西,也已经足够跟他开条件了。

    建医院,抓逃走的实验体,甚至打着他的旗号为所欲为。

    他等了一个晚上,终端都没有再响起。

    第二天也是一样。

    第三天,依然沉寂。

    那个人好像就这样彻底消失了。

    但被人暗处窥伺的阴影依然缠绕在他的心头,他怀疑了所有可以怀疑的人选,将自己变得疑神疑鬼,陡然间,他发现——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陷阱。

    如果是,那陷阱就是让他驱车离开。

    那个人既然已经劫持了雷领先,完全可以让雷领先跟他通话,或者指示雷领先把他带进手术室,一切悄无声息,手术室里的电子眼会替他搜集所有的证据。

    但是他没有那样做。

    证据本身就是多余的。

    因为太好查验。

    那个人故意说着不对版的话,让他警觉,让他离开,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现在他心惊胆战地过了好多天,恐惧没有减淡,反而日渐加深。因为他有了充足的时间,设想这件事可能给自己带来的所有负面的后果,以及自己为了挽救这件事,能够开出的最大筹码。

    在发现被人冒犯和窥伺时,愤怒会达到顶峰,复仇的快感甚至可以使人做出损害个人利益的选择。

    理性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重新占领高地。

    项景紧紧握住终端。

    如果那个人是这样想的话,那么他一定还会找上门来。

    更可笑的是,他真的已经计算了自己能够给出的最大筹码。

    第五天的时候,“雷领先”终于发来了消息。

    很简短的一条消息。

    ——“你好,我们想越狱,可以帮一下忙吗?”

    第090章 垃圾岛59

    奇良:“我们这样, 会不会太嚣张了?”

    周宇:“难道我们之前不嚣张吗?”

    从改造营越狱,黑入政务系统,闯进中控间, 确实每一件拎出来, 都值得执法警把他们的头打成筛子。

    章驰:“好了, 现在就等他回复了。”

    众人都聚在客厅之中,客厅的沙发是一个“L”状的长沙发配一个独座沙发,上回审问周宇,就是把那把独座搬到了长沙发对面。现在独座被搬到了长沙发旁边, 所有人坐成一排——包括那一条狗,中间坐着的是章驰, 茶几上放着雷领先的终端,除了那一条狗外,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盯住终端屏幕。

    周宇从客厅茶几上掏出一个苹果,喀嚓咬了一大口, 声音含混:“放心,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肯定会答应的。”

    章驰:“怎么说?”

    周宇将苹果咽下, 一板一眼说:“因为他很聪明。”

    奇良:“聪明?”

    周宇:“聪明人不会逞一时之快。”

    奇良:“哦?”

    周宇:“比如我敢保证,他现在恨不得将我们碎尸万段,但绝对不会把消息走漏半分。”

    确实,如果这个秘密对他来说不重要,他根本就不会费那么多周折让雷领先替他动手术。

    章驰举起手中那一片被透明袋子包裹着的蹼肉:“谁能想到,岛府的最高管理人竟然是个异血。”

    异血是社会边缘中的边缘,他们不能报考生物、法律、刑侦、武器研发等专业, 不能够进入国家机关任职,如果项景被查到是异血, 那么他不仅会被撤职,还会因为瞒报并危害公共安全罪被送上法庭。

    没人知道异血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感染性。

    幸运的话,一辈子都是稳定态。

    不幸的,就像明妮,可能才感染成异血没多久,自己就变成了污染源。

    没有人愿意赌,一个藏在政府部门,藏在军队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他们不欢迎这样的人加入队伍。

    周宇略有些感叹地耸了耸肩:“难以想象,他以前还支持过剿杀异血的法案。”

    奇良:“剿杀?”

    周宇:“一直有这样的声音。阻止异血污染人类基因库。但是太不人道了,没浮到水面上,都是内部商议,否决。”

    奇良:“那你怎么知道的?”

    周宇:“我有朋友。”

    奇良:“……我觉得你又在讽刺什么。”

    “有吗?”周宇微微蹙眉,有一些无辜,“啊,你不会是觉得我在……”

    奇良伸手又要去掐周宇的脖子,周宇“咻”地一下从拿一把独坐沙发上站了起来,喊了一声“我给去给大家拿喝的!”,飞奔去冰箱了。奇良扑了个空,慢半拍地坐了回来。

    很快,周宇拿着五罐菠萝汁回来了。

    他率先给自己开了一罐,咕噜噜的果汁顺着他的喉咙滑进胃袋,他好像也得了跟奇良一样的毛病,沾了糖分之后就容光焕发起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奇良:“你好像很幸灾乐祸。”

    周宇:“你真聪明。被你发现了。”

    周宇:“很多人都很恨他。”

    奇良:“你也是?”

    周宇:“只要进过改造营,我想没有几个不恨他的。”

    在改造营那种地方,他甚至不要做什么,只是存在,在食堂吃着专供的食物,在一帮每天战战兢兢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明天太阳的人面前招摇过市,他就能轻而易举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奇良大概觉得很有道理,没有发言了。

    客厅顿时安静下来,周宇似乎是觉得自己刚才的发言“小心眼”极了,于是又找补道:“怎么说呢,其实在来改造营之前,我个人还是很佩服他的。”

    章驰和奇良都看向他。

    周宇:“他去过前线,是白银共和国荣耀勋章的获得者。”

    奇良:“啊,我知道,那个很厉害的。”

    周宇幽幽看了奇良一眼。

    奇良不明所以:“看我干嘛?”

    章驰:“怎么厉害?”

    周宇:“很多人是死后追授的。”

    话很简短,但很轻易地让人理解了。

    周宇:“活着的,大部分断胳膊断腿,政府负责给他们‘善后’,有的人加入了改造人部队继续服役,有的人退役了,拿着政府补贴,但是补贴很有限,义肢的维护费用很高昂,很多人入不敷出,不去做升级或者维护,也是赛博神经症的来源,他们的成分比较复杂,很难说清楚是义肢的问题,还是战后PTSD。“

    “反正,新闻报出来,多半都有战后PTSD。”

    奇良:“我看监狱长也没有缺胳膊断腿啊。”

    周宇:“幸运儿嘛。”

    “人有时候就是要沾点运气。”

    “他活出来了,死了的人,也是他勋章的一部分。要不是有军功在身,以他的年纪,不可能升到这个职位——哦,他二十六岁就从军队转职了。他上面也有人,军队出身的议员,他们喜欢照顾自己人。”

    章驰:“你知道的好像很多。”

    周宇:“我有很多朋友的。” 说完,他还意味不明地看了奇良一眼。

    奇良:“……”

    为了避免周宇在这个话题上持续深入,奇良赶紧将话题拉回:“那他今年多大?”

    周宇:“三十好几吧。”

    奇良皱眉头:“可你说你年轻的时候见过他。”

    周宇:“是啊,我四十出头的时候。”

    一直沉默的路雨终于发言了:“那也叫年轻吗?”

    在垃圾岛,五十出头的人都算是稀有动物。

    奇良:“那也叫年轻吗?”

    周宇:“四十五岁之前都叫青年。”顿了顿,“不信你们可以去查白银共和国的官方人口划分标准。”

    除了像周宇这样年纪的人,没有人在意青年和中年的划分标准是什么。就好像小孩不理解姐姐和阿姨,哥哥和叔叔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有的“阿姨”和“叔叔”非要揪着这样的字眼不放。

    奇良不是很理解他在执着什么,连过去业已发生的事情都要擅自加以粉饰。

    章驰目光越过奇良和路雨看向独坐的周宇:“你是这个岛的设计师。”

    周宇愣了一下:“啊?”

    章驰:“奥天帝国是第一届岛府,十五年任期结束,现在是第二届岛府。按照你的说法,你在项景来这里任职之前见过他,那时候你四十出头,现在你五十了——”

    周宇纠正道:“还没五十呢,准确一点,四十八岁。”

    章驰:“四十八岁。”

    “你四十出头见过他,就算你是四十五岁的时候见过他,现在也已经过了三年,第二届岛府至少存在了三年,加起来十八年,也就是说,你在三十岁不到的时候被聘为了这个岛的设计师。”

    周宇又愣了一下。

    奇良也跟着愣了一下。

    路雨没有愣,她很茫然。陆英倒是没有茫然,他一直神游天外地摸着狗头。

    客厅安静了片刻。

    章驰:“年少有为啊。”

    奇良很快地懂了章驰的意思。

    白银共和国竟然会聘请一个三十岁不到的人当垃圾岛的总设计师!

    奇良看周宇的目光变得有一些复杂。

    周宇:“有时候你要允许像我这样的天才的存在的。”

    奇良的目光变成了鄙视。

    章驰倒是饶有兴致地再看了周宇两眼。

    很显然,周宇这么说就是只是为了阻止他们继续问下去——一个人一旦开始自吹自擂,就很少有人再愿意当他的捧哏。

    周宇又将话题拉回:“我很佩服他。”

    “我很惋惜,像他那样的人会成为异血。”

    垃圾岛上群魔乱舞,无论异血还是改造人,都可以称做普通市民,但在外面的世界,在政府内部,成为异血就等于被判决了政治生涯上的死刑。

    “怪不得他会申请来垃圾岛。”

    垃圾岛与世隔绝,他深居简出,没人挑战他的权威,也没有人那么多眼睛可以看清楚他这张人皮下面的异心。

    周宇:“我其实觉得这样很不合理。他也不是自愿的——他肯定不是自愿的。如果他能够把在战场上的幸运分到异化的表症上,他其实不必要走到这一步。”

    “没有人想要被感染。政府入职之前,会做统一的感染测试。他应该是通过的——除非他贿赂了检测的官员。他被感染的年限应该不会太久。很荒谬。他竟然会成为异血。”

    周宇的目光落到桌子上面的那一片蹼肉上。

    “天鹅……哎……”

    根据雷领先的交代,项景在改造营的时候就已经盯上了他,出狱之后,项景找到了他——定期为他切除手掌上长出来的蹼肉。

    他没有像陆英那样幸运,可以自由地切换形态,维持完整的人形。

    每隔一段时间,切掉的蹼肉又会长出来一截。

    他不停地接受手术。

    他根本没有洁癖,那一双白手套,是为了遮盖蠢蠢欲动的新生的蹼肉,以及切除之后的手术痕迹。

    但他为这个洁癖编造了有条有理的证据。

    遮盖一个问题,就用另一个更突出的问题抢夺目光。

    章驰:“他骗过了很多人。”

    周宇:“他肯定很想要我们的命。”

    周宇一口喝完了菠萝汁,空掉的易拉罐被他随手丢向了身前两米远的垃圾桶,“啪嗒”一声,易拉罐砸在垃圾桶边缘,调皮地往上弹了一下,紧接着砸在了地板上,咕噜噜从快到慢地往客厅角落里滚,拖曳出三五条不甚规则的淡黄色水痕。

    路雨看向周宇。

    周宇:“……”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到客厅一角将易拉罐捡起来重新丢进垃圾桶里,顺便扯过桌上的湿纸巾,将地上的果汁擦了个干干净净,干完这一切,他窝进沙发,擦了擦额头的汗,余光瞥见“一家之主”路雨掏出来的枪又收了回去,终于大松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我不可怜他了,我可怜我自己。”

    时间又过去十分钟。终端没有收到任何新的信息。

    周宇:“他可能还在思考吧。或者忙着呢,没看到。再等他一下。”

    又十分钟。

    无事发生。

    奇良拿起终端,在章驰的首肯下,重新编辑了一条信息——

    “你好,监狱长先生,我们保证,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们越狱,你的秘密将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但相反,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会通过黑客技术,将这件事广而告之。我想,即使被查出来你私放犯人离岛,也好过被别人知道你的秘密。您是一个聪明人,您知道该怎么选的。”

    周宇凑过来看了一眼屏幕:“好了,现在是真的很嚣张了。”

    信息发出去之后,终端很快收到了回复。

    很简短的回复,只有一行字,在屏幕上安静地躺着。

    ——“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章驰皱了皱眉。

    很快,终端又来了第二条回复。

    ——“我要见你。周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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