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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重逢

    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在苍穹如雷蛇一般一闪而过, 将裴玉清的身后照亮一瞬后又暗下去。

    顾玲珑见他紧蹙眉间、一脸忧心忡忡,知他担心,安慰道:“我知道你和师妹她伉俪情深,所以忧思重重。但是裴公子, 现如今天色这么晚, 外面风雨交加, 再急也只能在房内等着。你且回房安息,待我明日探寻一番。”

    裴玉清抚着胸口, 道:“但我不知为何胸闷异常,我心不安, 如何能休息?自从她不在我身旁,我食欲不振, 时常黯然神伤。”

    顾玲珑道:“我师妹武功那么好,又有一身医术傍身, 出不了什么事。”

    她略一停顿,反复咀嚼“胸闷”, “食欲不振”二词,心里默算了些日子, 当即撸起袖子,建议道:“你和她成婚已有些日子,现在又不思饮食, 依我看, 你这看似忧虑,实则怀孕。来,把手伸出来, 我给你探探,看看是不是喜脉。”

    两片绯红飞上裴玉清的脸, 他眼睫颤动,轻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羞涩,“我不是…我和她之间…应当是还没有这么快的。”

    顾玲珑一脸严肃:“为什么没有,你们两个难道没有行过房事吗?不要忌讳忌医,进来,我给你看看。”

    裴玉清还是被顾玲珑请了进去,坐在软榻上,右手搭于脉枕。

    顾玲珑将一巾帕覆于裴郎手腕上,二指诊脉,其脉象平滑,沉稳有序,并无滑脉之象,原来真的只是思虑过重,不是怀孕。她尴尬地把手收回,眼神闪烁,“啊…这个,你确实不是喜脉,我这就给你熬一碗安神汤,饮用过后再回屋吧。”

    裴玉清将手腕收于袖内,把原本内心的一点期许压下去,心道:这个孩子,来不来的,全在她。都怪她,既没有像答应好的那般早些回来,又害得他魂牵梦萦,坏女人。

    裴郎喝完安神汤之后便回到了房内。他脱下外衣,爬上床榻,躺在贺问寻一直睡的里侧。她睡过的枕头上似还攀附着她的气息与味道。裴玉清将被子蒙过头,昏昏沉沉地再度睡过去。

    等到裴玉清再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似流光,从帷幔处看,像是给地板铺上了一层金色锦帛,看样子已是过了午时。

    裴玉清将窗打开,正巧看到顾玲珑与一袭红衫在树下交谈。他立马洗漱穿衣,收拾妥当后便向两人走去。

    江凤缨神情很是激动,和顾玲珑急切地交谈着,看到由远及近的来者面容,给了顾玲珑一个“你来讲”的眼神,顿时住了嘴。

    顾玲珑看着裴玉清,踌躇莫展,最后开口道:“裴公子,师妹她……嗯,事情是这样的……她回来搭乘的船只在江上遭遇大风浪,翻船了。”

    裴玉清心沉到海底,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顾玲珑,但是眼眶内已有淡淡水意氤氲,带着眼角的泪痣都惨然几分。

    江凤缨出来江湖不久,与男子打交道甚少,哪里见过裴玉清这种美人眼眶泛红的可怜之姿,一时有些不忍。想到她和贺问寻的交情,插嘴道:“吉人自有天相,上回掉悬崖没事,这回掉海里肯定也是没事的。”

    想了想,江凤缨又道:“今早都能找到翻的船、船娘,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这是个好事啊。你知道的,这人不见总比见到尸体要好得多,那船娘都好好的……哎呦!”

    顾玲珑收回掐在江凤缨腰上的手,警告似地瞥了眼她,道:“刚刚有人传话,说师妹是本次大会第一,由唐家少主作保。你且放宽心,我们这就去寻,一定能找到师妹的。”

    裴玉清觉得有片刀子一刀又一刀地在他喉咙处作威作福,胸腔涩然,艰难开口道:“那便有劳二位了。”

    ……

    吉人自有天相的贺问寻被人捞起来了。

    睁眼便看到的是陌生的,用金线绣制的牡丹花帐顶。

    贺问寻眨了眨,残存记忆里的最后一刻,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巨浪,在茫茫昏暗之中,恍若深渊巨口一般将她吞噬掉。

    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只着一身单衣,她的外衣、藏着青鸣纱的腰带、装着药草的香囊全都不见了。

    贺问寻蹬的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了。扭头一看,隔着帷幔,只看到几盏跳跃的烛火。原来此刻是夜间。

    帐内的响动惊到了外面的人。

    两双素手从帘帐的缝隙里伸了进来,将其撩开,挂在两边的银钩上,两位侍从跪立在床边两侧。

    一个俊秀,着一身贵气的墨蓝华服男子从山水玉屏风处信步而来,周身是熟悉的兰草香,坐在榻沿,启唇轻声:“贺姐姐,自我把你打捞上来的第三日起,你如今是终于醒了。”

    贺问寻瞳孔一张,脑袋宕机了。

    “呃……七殿下?”

    刘子玠轻轻嗯了一声,敛眸整理了自己的衣袖,眼里是促狭的笑意,“怎么?觉得是我很惊讶?难不成……你心里想的是其他人?”

    贺问寻道:“我在想,我身上的香囊,原先的衣服都到哪里去了?”

    刘子玠道:“自然是替你收着了。”随手一指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个侍从,吩咐道:“你去把她的东西,还有小厨房里温着的药也一并拿来。”

    侍从起身道一声是,低头小碎步走出去,在去取衣衫等物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行人。廊下风灯摇曳,待看到为首者立马停下,侍从俯身行礼,“五殿下安好。”

    刘子姮特意问道:“榻上躺着的那人醒了?”

    侍从看着眼前的艳红锦绣裙摆,道:“是。”

    刘子姮捏捏鼻梁,觉得脑袋有些疼。刘子玠不过是出门去江上游玩,竟也能把人捡回来,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送走,得赶紧送走,这事没任何商量。她微微往后侧身,淡淡嗯了一下。

    跟在刘子姮的一女郎躬身上前,适时道:“殿下,您上次让奴特意留意的,我已经打听到了。这位女子下榻于梧桐别院,要不奴这就打马前去递个消息。”

    刘子姮点点头,“这如今天色还不算太晚,你速去。”

    当初人还没醒的时候,刘子姮就说要送回去,刘子玠却执意不肯,声称这是救命恩人,需得亲自照顾,当然,也仅仅局限于用巾帕给人擦脸罢了。如今人已苏醒,也到了该叫人将其接走的时候了。

    待一行人行至房门口,守在门口的侍人纷纷都要屈膝弯腰行礼,恭敬地喊一声 “五殿下”时,刘子姮摆摆手,将食指抵在唇部,众人瞬间领会其意思,皆闭嘴低头。刘子姮独自一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掩在屏风后面,正好听到那一句:

    ——“你墓室里救了我一次,再添马场一次,总共两次。现如今水里我把你捞上来,算抵消一回。那么就余下一次,你觉得我该如何谢你好呢?”

    贺问寻神色不变,装作好似没有看到刘子姮悄无声息,彷如做贼一般进来的身影,问:“那日已说过,七殿下不必如此。”

    刘子玠凝视贺问寻如水墨一般的眉眼,心想,女郎如此好颜色,若不能长伴其身侧,会是一种遗憾吧?他本来自那日从球场回来遭皇姐训斥过后,决定封心锁爱,可没想到出去游个船也能碰上,如此一来,又将他内心深处那隐隐的蠢蠢欲动给勾了起来。

    他突然深吸一口气,决定赌一把,把这几日的所思所想一并倒出来:“贺姐姐,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刘子姮在屏风处听得那叫一个瞠目结舌,一口血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半上不下的。她知道她弟弟上头,没想到这么上头。

    跪在床沿处的侍从已经将自己团成一团,状似缩头乌龟一只。

    贺问寻脑袋再度宕机,呃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依着七殿下的意思是,你要嫁过来给我做小?” 最后两个字碍于刘子姮在,她特意说得极为小声。

    薄怒瞬间攀上刘子玠的脸颊,他不假思索地伸手一推,贺问寻便跟个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床上。

    刘子玠两颊鼓起,呵斥道:“我本是大周高高在上的皇子,不论嫁给这世间的任何女子,皆是下嫁,你居然如此戏弄我。”

    贺问寻又坐了起来,“那依七殿下的意思是?”

    刘子玠脸上的红霞蔓延至耳尖,目若星河,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将你的夫郎休了,随我回都城。我父君的母家乃都城高门贺氏一族,你也姓贺,我到时便央求父君让你入贺府,谋个闲散职位,这样子我再求母皇……”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贺问寻已懂了是什么意思。她好半天才道:“七殿下,你思虑得好周全啊。”

    床边的侍从已化身一只千年缩头乌龟活化石。

    刘子姮的脸从红橙黄绿紫黑一路变过去,深感喉咙里的那口血真的已经压不下,不能再往下听了。正欲她要从屏风后现身,把刘子玠拉走时,床榻上的人再度开口——

    贺问寻摇了摇头,并非直接拒绝刘子玠,而是以他的角度款款而谈:“七殿下,难不成你想嫁的是此般无甚道德的女子?”

    “如果我为了所谓的皇权尊荣,奢华富贵,而抛弃对我不离不弃的夫郎,那不就成了一个背信弃义、寡情薄幸之人。”

    论及“夫郎”二字,她有些动容,刹那失神地想,现如今她与裴郎已分离快半个月之久,不知他现下如何。

    贺问寻将神识拉回,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样的女子,七殿下你真的喜欢吗?”

    刘子玠听得怔愣,咬唇,睁着圆溜的墨瞳。

    她说的这一番很对,完全无法令他反驳,可是心里有那么一股浓浓的不甘心、不情愿从心底里升起。

    如果……她们没有成婚,就好了。

    如果……再早点遇见她,就好了。

    刘子玠苦涩道:“你对你的这位夫郎倒是专情得很。”

    刘子姮从屏风后而出,两指一动,两个在外的侍从领命而入,扶着一脸黯然神伤的刘子玠出去了。刘子姮看着贺问寻,神色复杂,沉声道:“你且先将衣衫穿好,本殿下有话要说。”

    正巧,贺问寻的衣物、香囊、药已送到。

    贺问寻将药饮下,穿好衣衫,将香囊挂于腰间,绕过屏风后,直接坐于刘子姮对面。

    刘子姮喝茶的手微微一顿,也并不是很介意贺问寻这种不问就坐的随性之举。她清了清嗓子,道:“论起这人情,我本不想理会,但反复思量后,我七弟的这份情意便由我这个做姐姐的来承担吧,这样你两之间也互不相欠。你想要什么?”

    贺问寻面对着刘子姮那副 “你要多少银两才能离开我弟弟” 的神情,敛眸沉思片刻。如今药草已收集得差不多,既然刘子姮愿给这个机会,于是她直接道:“听闻皇宫内收藏珍贵药草无数,我对这些甚是热衷。我想要戚百草三株。”

    刘子姮一使眼色,笔墨纸砚立即被摆于案上,“你将草药名字、性状写于纸上,我令人快马加鞭取之。”

    与此同时,那前来报信的女郎驾着马车一路疾驰抵达梧桐别院,正巧遇到刚从外边回来的顾玲珑。

    顾玲珑一连几日,奔波于寻人,疲惫不堪,现下见到报信的人,倦意一扫而光。

    两人一道走入院内。

    报信女郎雷厉风行,将贺问寻被捞起的具体日子、时辰以及现如今人在何处等情况,三言两语便讲述得清清楚楚。女郎拱手道:“娘子,我奉我家殿下之名,指名要她的夫郎前去接人,请问该公子在何处?”

    两人停在一漆黑的房前。

    顾玲珑本想带着裴玉清一起去接人,看房内状况,觉得裴郎怕是已入睡,便道:“看来裴公子已入睡。有劳七殿下救我师妹了,我这就随你去接她。”

    自贺问寻下落不明以来,裴玉清日渐消瘦,夜间根本无法入眠。

    此刻房内昏暗,只是他熄了蜡烛,将窗户打开,一动不动地靠着窗边赏月寄托情思罢了。听得外面的言论说是已知晓贺问寻的踪迹,还是七殿下救的,裴郎身随意动,短短距离以轻功跃之房门,将其打开。

    两位转身欲走的女郎听见后头门开的声响,只见一道清冷卓然的身影立在那儿,道:“我随你们一起去接她。”

    再说回贺问寻这边。

    贺问寻将纸交于刘子姮后,又诚恳道:“我如今已耽搁太久,家里人怕是甚为担忧,还请五殿下借我一匹马。”

    刘子姮心说,我本喊了你夫郎来,也罢,你两刚好能在道路上遇到。她道:“你连救我弟弟两次,何须谈借,送你一匹又如何?”

    贺问寻从醒来,也只是喝了一碗药,虽饥肠辘辘,但跟回家的心一比,还是落了下风。

    她骑马驰骋于道上,茫茫夜色里,只有零星几个高悬于苍穹里。夜里有些冷,她骑得很快,凛冽的风带起她的秀发,她的衣袂翻飞,眸子却熠熠生辉。

    前方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

    莫名地,她停了下来,驻足而望着越来越近的马车。

    似心有灵犀一般,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将车帘挑开,那人探出头,抬眸看来。四目相触那一瞬,两颗紧张的、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如今是夜里,月光稀疏,哪里看得清对方的面容是如何。

    裴玉清眸光闪闪,静静凝视着她坐于马背上的身影。

    报信女郎只听见车内传来清寒的一声“麻烦停车”,又感觉到身边一阵冷风带过——原来是坐在马车内的那位公子直接动用轻功,如小猫一般,轻柔、翩然地跃了过去。

    风将他身上的披风轻轻扬起。

    他带着迫切,不假思索地扑到了她的怀里。

    温香软玉抱于怀中。贺问寻手拿缰绳,从后拥住他,将下颔抵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了一声,口中温热的气息落在裴郎的耳畔。

    她轻声道:“半个月不见,甚是想念。你呢?”

    裴玉清扭头回看她,似是有万千星辰落于他明亮的眸中:“听闻你遇水难,我心忧如焚。现如今见你归来,我喜不自胜。”他伸手欲解开对襟系带,“你冷吗?我给你穿。”

    贺问寻按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怀中,我就不冷了。我们一道回去吧。”她双腿向内一夹,马又开始在道上奔驰起来,“师姐呢?”

    “顾娘子说有我接你,她便放心许多,直接休息了。”

    裴玉清微微向后倚靠,聆听着她的心跳声,那一声声沉稳的律动,携着无尽的温暖,将他周身的冷意驱散了许多。

    两人进入房内,贺问寻将香囊放到裴玉清手中:“这是我在岛上寻的药,你且收好。”

    裴玉清依言收好后,敛眸替贺问寻解开腰带,絮絮道:“自从你不见踪影,那些参与比试的人纷纷提议要将你从魁首的名单中划去,好在有你的那两位朋友替你发声。”

    贺问寻道:“比试我倒不担心,我比较担心你。”她的手掌贴住他清瘦的腰身,“好像比之前瘦了些。”

    裴玉清看着她,幽幽道:“我倒是明白了什么叫茶不思饭不想,你呢?在七殿下的院中呆着可好?他那么……看重你,想必一定是贴身照顾的你吧?”

    贺问寻心说,你要是知晓刘子玠和我说的那番原话,估计你得气到你今晚觉都睡不着。

    贺问寻道:“哪有,我刚醒就来见你,什么贴身不贴身,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此时,肠胃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道:“好裴郎,我可是饿着肚子回来的,快些做好吃的给我。”

    待两人一道吃完宵夜,沐浴更衣洗漱后,已至后半夜。

    贺问寻多日未归,如今好不容易躺在温暖的被衾之中,即便刚刚醒来不久,却也不碍她沾枕即睡。

    裴玉清一并躺了下来,伸出手指细细描绘她的眉眼,微叹一口,于她额间轻吻一口,阖上眼眸入睡。多日的失眠在此刻终于得以根治。

    第42章 新家

    一场以是否撤销贺问寻魁首的争论激烈地正在演武台处上演。

    台上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太师椅, 裴似锦坐于此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台下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吵。

    只听有人叫嚷:“我看这贺问寻人不见,十有八九是沉到江底里了。只能说天妒英才,有实力但差点运气, 这魁首她也不必当了。”

    “我说。”一道声音从头顶处悠悠传来。

    众人抬头看向那抹倚靠在凭栏上的慵懒身影, 听唐危月道:“这人要是真溺死, 尸体经水泡过后会成浮肿样,飘荡在江上。这尸体都没见到, 秦无名,你到底在急什么?就算她非此次魁首, 也轮不到你啊,你这个可悲的跳梁小丑。”

    秦无名硬声回道:“即便此荣耀没我之分, 可这都好几日了,那人影都不见一个。让一个失踪之人占着那位置, 有何意义?哼,我看呐——” 她故意拉长语调, 接着道:“她要是没死,早就该现身来认领了。”

    见有人点头附和她, 秦无名直接跃上演武台,朝裴似锦一拱手:“裴盟主,这儿也有好多英武女郎, 武功轻功都尚可, 不如再加比一场,再选出来一个。”

    裴似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不作答, 底下的某几个听了倒是高声认同,武林中人并没有那些什么虚头巴脑招式, 纷纷你一句,我一句,皆表示直接再比武一场即可。

    “裴盟主,再比一场吧!”

    “是啊,那贺问寻定是在江上飘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我们直接再武试一场定第一!”

    秦无名得意一笑,心中暗喜,见众人情绪被她牵着走,一拍胸脯道:“我虽叫无名,但一直有一颗想要在江湖扬名的心,不如就让我打头阵……啊……”

    一颗棕色的药丸从不知名的方向倏地飞入她的口中。

    一柄掠火长枪直直地擦过她的大腿衣衫处,拉开一个口子,带出一道血痕。

    一股熟悉的断骨之疼又从她的脚指头往上蔓延,瞬间席卷而来。

    秦无名直接跪在台上,额头顶地,冷汗迅速浸湿了她的脊背,疼得她牙齿不住地打颤,咯咯咯的声响从牙后跟处传出。

    没一会,秦无名逐渐撑不住,疼得开始打滚,她又咬紧牙关不愿意发出任何一丝丢人的声音。整个人团成一团,咕咚一声滚下了台。

    见此景,台下的人也不吵了,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得到。

    “我倒是觉得……”

    一道清丽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众人纷纷从中间避开,给两人让出一道来。裴似锦一脸冷漠地掀起眼皮,看向走来的两人。

    “不如我先帮你回忆一下那日在岛上,你是如何被我在地上狠狠摩擦的,或许这样会更好些。”

    听到这话,秦无名在台下疼得更厉害了。

    众人纷纷将注意力集中于讲话的这人身上。此人束一高高马尾,脸色红润,脊背如竹一般挺拔笔直,三尺宽的腰带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其矫健腰身,哪里有一副脸色苍白、身材浮肿的溺水样。

    贺问寻直接往台上一跃,将台上的掠火长枪抛给江凤缨,稳当当地立在裴似锦身旁,环视一周后,朗朗道:“真是抱歉诸位娘子在此处辛苦等我了,”她一转身,朝裴似锦拱手道:“听闻魁首的奖品是稀世药材白花蛇舌草,以及裴盟主亲笔荐信一封。现在众人在场,不知何时兑现?”

    话还没说完,贺问寻已经把手伸出去了,明晃晃地一副迫不及待之态。

    裴似锦盯着贺问寻的脸看了片刻,贺问寻正气凛然地直视回去。

    仿佛有那么一刻凝固了。

    在台下看着的众人暗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那股不同寻常的、微妙的暗流。在楼上靠着的唐危月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似锦面容冷峻,语调颇为阴寒:“你这个后生的运气如此好,不知你入了天青阁之后,才华是否也能如此,为江湖出一份力?”

    贺问寻道:“我自是会为江湖扫除阴霾,裴盟主安心即可。”

    裴似锦一摆手,一人则立马从比武台的角落处站出来,将手中的盒子递给贺问寻,当贺问寻接过后,裴似锦一言不发地下台离去。

    既然奖品已递,自是没什么看头了,众人纷纷离去。

    唐危月从楼上直接往下跃,抚摸着下巴,道:“你和这位裴盟主之间好像有什么……”

    贺问寻打了个颤,单手搓着肩膀,不住地道:“好可怕啊,我刚刚被一条毒蛇一直盯着,真的好害怕被咬。”

    唐危月道:“……人堂堂一个武林盟主,是大前辈,还不至于被你说成是一条……”她停了停,回味刚刚两人之间的对峙,点点头,“你说得对,还真有那么几分像毒蛇。所以你和这个裴盟主……”

    江凤缨把唐危月挤开,道:“恭喜恭喜,何时一道启程去金玉城,我这会回去可是有伴了。”

    贺问寻道:“明早启程。裴郎已收拾妥当。今早我师姐已出发去长生观,说起来倒是凑巧,那长生观就在金玉城城郊。”

    连续两次问八卦都被直接打断的唐危月无语问苍天,看着贺问寻一脸事不关己的样,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她哼了一声,“只有无聊的人才会扎堆去天青阁,我回我的唐家去。”

    江凤缨回嘴:“没人在意你,赶紧走。”

    ……

    金玉城。

    未时,马车缓缓停下。

    一只素手撩开车帘,贺问寻从里探出头,瞥了三眼头顶上那块匾额。

    典雅的匾额上,是用楷书写下的三个大字——天青阁。

    江凤缨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道:“进去吗?我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她晃晃腰上的天青阁令牌,眼里写着“快点答应我”。

    贺问寻却是摇摇头:“我倒是想休整一下,明日你再带我好好逛一逛。”

    待江凤缨进去后,贺问寻放下车帘,扣扣车壁,沉声吩咐驾车的车娘继续前行。

    金玉城内道路平坦,车水马龙,摩肩擦踵,街道干净,两旁皆有小贩叫卖,一派富庶之意。

    连着几日的奔波让裴玉清脸上的神色有些困倦。他懒懒地靠在贺问寻的身上,贴着她的耳畔,温声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贺问寻低头,用手指卷曲着裴玉清胸前的秀发,直言道:“去觅宅铺,我打算买个宅子。”语调很平常,说出来的话里头意思却很多。

    裴玉清身上那抹困意骤然而散。他抬起头,直直盯着贺问寻的眼,她的眼睛就好像清澈见底的小潭,真挚又含着几分真诚之意,问:“怎么突然要买宅子?”

    贺问寻道:“总听人说,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我现在夫郎有了,如今又打算在此长住,倒不如买个宅子,做我们两个的新家。”

    裴玉清的心弦被“新家”两个字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这时,马车已缓缓在觅宅铺处停下。

    贺问寻先下马车,转身又扶着裴玉清下来,两人一道手牵手进入里面。

    觅宅铺是用于租赁、购置宅院的地方,而在买主与卖主之间牵线搭桥、促成交易的人称之为中人。

    一位中人见走进来的两人,特地迎上去,恭敬问:“不知二位是买宅子,还是租宅子?”

    贺问寻点明道:“买宅子,最好是大些的。”

    “好的,”中人递过来几张纸,纸上是画着的宅院布局图,“娘子,这些宅院最小的是二进院落,不知可有喜欢的?”

    贺问寻直接将纸递给裴玉清,道:“我想,虽说师傅的医庐在姑苏,那处自可保留,由白芨管着。倘若可行,倒不如在此处再开间医庐,把有意前来的医童接过来。”

    裴玉清在这几张纸反复、仔细地审视过后,从中拿出一张标着三进院落的纸,道:“那便定这套。从纸上看,此宅院错落有致,屋舍甚多。”

    中人瞥一眼裴玉清手中的纸张,道:“公子好眼光,这处宅院的上一位主人为图省事搬迁到都城,家具并未带走,且由于人太多,所以也留了几个奴仆在这宅子中。不如您一道将其买下,倒也不贵,也就多个十几两银子。”

    贺问寻听得一愣,头一次听到原来买宅子还有顺带买仆人一事,旋即一想,三进院子,确实得要有人定时打理、清扫院子,负责膳食。

    见生意来了,中人二话不说,带着贺问寻、裴玉清两人前往东城落花胡同处的一套宅子处。

    此宅子为标准的三进院落四合院式,其为木结构,附有砖墙。入宅门,前院宽敞整洁,地面以青石铺就,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是中院,正对的是厅堂,其两侧则是厢房。顺着廊下徐行,至主院落,一方清澈池水跃入眼帘,碧波荡漾,可见底石。一座石桥横跨于小池上。

    雕梁画栋,楼台亭阁,诗情画意。所到之处,皆有绿植点缀。

    中人所说的奴仆,实则五位。其一负责看门之职;另有一位乃是厨娘,且带着她的夫郎。此外,还有两个不过十二三岁的青葱少年,是厨娘的孩子。

    贺问寻看了看这几位奴仆的面相,女子良善温和,男子清秀质朴,转过头对裴玉清道:“可中意这个地方?”

    裴玉清点点头,又带着几丝怜惜之意扫过地上跪着的清瘦少年,道:“奴仆也一道买下来吧,若是不收,便会给人牙子。你知道的,男子命运多舛,若是被卖,就不知道会到何处了。”

    裴郎的一席话,倒是勾起了贺问寻第一天与他相见的回忆。她微微有些愣神,本应当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命运,现如今人却立在她身边,与她商讨家事。缘,妙不可言。

    贺问寻点头,带着中人去官衙立了文书,留裴玉清在院中打理。

    待贺问寻回来时,裴玉清正指挥着众人打理院中,其语调温和,不带任何苛责之意,语间条理清晰,指挥得当……没想到刚出去一会,裴郎管理家中事务就上手如此快。

    贺问寻就这样静静地立在一旁,目光如水,看了很久,久到少年将窗子擦拭干净,又开始忙于打扫院中落叶时,裴玉清才恍然发觉她的存在。

    裴玉清朝贺问寻走过去,道:“你来了怎么一声不响,倒叫我……”语调一顿,目光落在她手中递过来的房契上,喉结微微一动,“看样子妻主是要完全将家中事务交给我打理了。”

    在大周,虽说男子掌内帷之事,然而像房契这种至关重要的文书,通常仍是家主自行收着的。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意义隐晦而深沉。

    “新家” 这个词,突然从一个含糊、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而明晰。

    他本来以为他是没有家的。

    裴玉清低头看着房契上的字,官府盖下的印,睫毛翕动,遮住了眸内的情绪。

    在寒冷的冬季,他被自小养大的裴家抛弃,阴差阳错被她收留,后又结成连理,在这个稍微带了点凉意的初秋里,他重新有了一个新的家。

    裴玉清拿着纸张的手指无意识弯曲,将房契的一个角给弄皱了。他原本一直澄明的大脑有些晕,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她走,思绪飘得很远,手却已经乖巧地把房契收到怀中。

    贺问寻带着裴玉清穿过月洞门,指了一处地,“倒不如这里空出来种一片红梅林,红梅傲雪凌霜,风姿绰约,最是衬你。”

    裴郎看看她指的地方,又把目光停留在她温柔的脸庞,又看看她一张一合的唇。她在说什么啊…什么红梅…什么衬他。

    贺问寻继而指了指矗立于池水上的小亭,“这儿我倒是想挂上一片纱帘,到时品茶赏景……”

    思绪渐渐回笼,视线聚焦于她的唇上。不管了,什么纱帘不纱帘,他现在只想……

    裴玉清猛地揽抱住贺问寻的腰身,双手紧紧地抓着她后腰的衣衫,贴着她,“这些事先放一放,既然是我们的家,往后有的时间可以明说。只是现在,好妻主,我有些听不进去了,你快帮帮我。”

    贺问寻艰难地从庭院布局跳到裴郎口中的帮帮他。裴郎眸中带了点雾气,那雾气如同朦胧的薄纱,带出了点勾引的滋味,再搭配他口中的帮帮他……贺问寻不由开口道:“在这里?用手吗?……你什么时候这么放浪形骸了?”

    裴玉清摇摇头,吐出一口气,低声道:“什么啊……谁让你突然说这是我们的新家,我着实有些接受不住。你快些亲亲我,安抚安抚我这颗慌乱的心。”

    ……裴郎说情话的能力当真是与日俱增、日趋渐长啊。

    贺问寻从善如流地一手贴住裴玉清纤细的后颈,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她的唇从他的耳畔缓慢地厮磨到他的唇,游鱼出水,纠缠着另一方池子的游鱼。

    津液交换,人如春水,吻慢慢向下。

    裴玉清紧闭双眼,享受着亲近带来的愉悦感。

    贺问寻把他的衣领微微扯松,露出其如玉一般美好的白皙锁骨。她低头咬了一口,再听到呜咽的一声,她又在那处反复舔舐,好一会才离开。

    看着锁骨那小处的殷红,贺问寻微微叹一口气,替他整理好衣襟,喃喃道:“毕竟还是在外边,我的定力也不是这么弱。总不能在自家院子里做对野鸳鸯吧?”

    裴玉清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贺问寻,有些不满就这么停下,当即张嘴去咬她的下唇。在牙齿与唇瓣相触的那刻,背后响起了——

    “家主,我娘亲想问今晚你和主君要吃……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少年那充满惊慌失措的声音,混合着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宛如一声惊雷,惊得裴玉清耳根滴血。

    裴玉清心如擂鼓,浑身僵硬,就好像个木头人,僵滞转身一看,刚刚那问话的少年双手捂着眼睛又重新跑了回来,细声道:“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还请主君不要责罚。”说着说着,带着点啜泣声,少年跪在地上,手还死死地扒在脸上。

    贺问寻把脸撇到一边,肩膀一抖一抖。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竭尽全身力气把脸上的表情绷住,声音微哑道:“不要辛辣的即可,再添一道清淡鲈鱼汤。此事……不得外传,你起来吧。”

    “是。”少年捂着脸跑走了。

    裴玉清羞赧不堪,将头死死地埋在她颈部,恨声道:“都怪你,这下可如何是好。”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不能怪她,分明是他自己欲求不满……一想到是自己欲求不满,他更加不想抬头了。

    贺问寻不笑了,与裴玉清十指相扣,穿过石桥,往主房走去,道:“饮食君卿,人之大欲存焉。这种事情难自抑,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今夜还做吗?”

    “……做。”

    斗转星移,日头初升,照亮了撰写着天青阁三个大字的匾额。

    掌使神色匆匆,从门内急切走出,停在一个紫衫女子身前,问:“可是贺问寻?”

    贺问寻拱手:“正是在下。”她从怀中拿出裴似锦写的推荐信,轻轻抖了抖,“温阁主可在里头?”

    掌使微微颔首:“温阁主正在议事厅等候,阁下随我来。”

    第43章 谋事

    掌使一路领人, 走在鹅卵石铺的石子路上。

    一路上会时不时遇见一些穿着天青色衣衫的侍从。

    两人走过石子路,拐过一个弯沿着廊下走,不期遇到一个熟人。

    谢离愁就微微倚靠在柱子那儿,一手托在胸前, 那只黑蛇盘在他的那只手上蜿蜒爬行, 另一只手灵巧而又轻柔地抚着蛇的脑袋, 眼望着廊外的风景。

    全天青阁的人都知道这位谢公子与众不同,冷面冷心, 不通人情世故,尤其是他养的毒蛇不似寻常物, 平常见了都会特地避开。

    领路的掌使脸色一变,低声道:“这是天青阁的谢公子, 掌医理之事。只是他怀中的蛇颇为狠厉,娘子你靠过来一些, 莫被其咬到。”

    贺问寻飘回一句“哦,这样啊”, 并没有往里挪。

    随着两人逐步靠近,即将擦肩而过之际, 掌使刚道了一句 “谢公子安好”,那只黑蛇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直起身子,窜过去, 张嘴咬了贺问寻一口, 但也没有立马离去,张着血盆大口,似咬非咬, 仿佛含着她的手腕。

    引路的掌使一脸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一边以“你完蛋了你被这蛇咬了”, 一边又强装镇定:“没事的没事的,不过是被这蛇咬了而已……”

    ……没事才怪呢。这蛇剧毒无比,她就没见过有谁能在这蛇的毒噬中活下来的。

    贺问寻甩甩手腕,这蛇还是牢牢地扒在她手臂上。

    掌使一脸惊恐、万分不理解地看着贺问寻的动作。一般正常人被蛇咬不是应该脸色大变,甚至是一声惊叫出声吗?她为什么正常得像个没事人样啊。

    谢离愁好似才刚刚注意到情景,转过脸来,一脸淡漠,敛袖道:“咬了就咬了,我看这新来的脸色红润,身强力壮,不像一时半会就毒发死的,我那儿有药,先随我去药房就死不了。”

    掌使小心翼翼:“这位贺娘子是此次天盛大会魁首,正要带领去见温阁主。谢公子,若不是你这蛇横出事端……”

    谢离愁打断,语气凛冽:“我只不过是站在这儿赏景,这蛇要咬我有何办法?它不懂事,你们就不知道懂事地往里面避开吗?这蛇毒性极强,你要是再啰里啰嗦下去,耽误我救人,你待会可是只能领着个死人了。”

    掌使只得自认倒霉,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边的冷汗,一边用眼神偷瞄贺问寻。

    贺问寻捕捉到她的眼神,“我觉得我的命比见阁主要重要些,你觉得呢?”

    掌使道:“自然是医治要紧……”

    谢离愁道:“我刚刚看见有朝廷的人也去了议事厅,现在不见也没什么。等医好了,我再亲自送她去,你满意了吗?”

    掌使满脸汗颜:“满意满意,谢公子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那就有劳谢公子了。”

    待掌使离去,谢离愁手一伸,那小蛇顺着溜进了他的袖子里,只留条小尾巴在宽大的袖子外边一摆一摆。

    贺问寻的手腕上干干净净,哪里有什么被咬的两个血红印子。她奇道:“你这蛇好聪明,张嘴却未真的咬下,我还以为我又要被咬了。”

    谢离愁道:“这里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两人一同穿过一条窄窄的路,来到一个僻静院落前,只见摆着许多木架子,木架子上又搭着簸箕,里头装的都是晒干的药材,有几个年纪轻轻的侍童在摆弄着。

    房门缓缓打开,入目之处,三四个书架上堆满了以纸装裱成册之书,亦或是用竹简制成的书籍。一个竹屏将房间隔开,另一侧则是常见的有着许多小格子的药柜。

    两人绕过屏风,一道坐下。

    谢离愁抬腕,提起茶壶只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岛上的药可找到了?”

    贺问寻摘下腰间的香囊,一丢,香囊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谢离愁伸手稳当当地接住。

    贺问寻拿起茶杯,小抿一口,“我还在想怎么给你,你倒是自己过来了。不过你刚刚那样,不怕有人告状吗?在你手下被蛇咬过的人真的有人活下来过吗?”

    谢离愁打开香囊,将婆娑花倒在小案上,一朵又一朵放在掌心中仔细检查:“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你不就是其中一个。找你过来,自然是有要事,预计还有七日就是冥魄节了,按照惯例,温明诲、裴似锦都会去长生观进行为期十日的诵经、祈福。”

    冥魄节是大周的一个节日,人们会以祈祷、诵经等来缅怀逝者、追思先人。

    贺问寻微微一愣:“诵经、祈福?她们这是为谁?”

    谢离愁:“上一任万渊盟的盟主温铁心。温盟主对温明诲有抚养之恩,对裴似锦有救命之恩,两位又曾为万渊盟的左右护法。”

    贺问寻语调平静,口吻带有嘲讽之意:“一个囚禁其子,一个助纣为虐,不知这两个人是如何舔着一张脸去的,到底是何居心。”

    谢离愁颔首,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诸多事宜,宜早不宜迟,我以为冥魄节恰是一个良机。”

    贺问寻与他对视一眼,开口:“我料想,冥魄节之时,人来人往,可借助障眼法。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引开温明诲,从而施行去蛊之事吧。”

    谢离愁皱眉:“去蛊并非须臾,需至少一个半时辰,行针时需得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之人为其护体,这个人自然是你。只是,要寻谁来假扮温哥哥,又有谁来引开温明诲?”

    他的思路十分清晰。

    便是找一个人引开温明诲,再找一个人假扮成温明珠,营造出他一直在道观中打坐祈福的假象。

    贺问寻垂首,手指止不住地在小案上慢慢敲打。她缓慢道:“裴郎精通易容术。到时候由他于道观中假扮父亲祈福即可。有裴郎在,我很放心。”

    时间、地点都有了,只是到底要找谁来引开温明诲?

    这个人选很关键。其一,得在江湖上有一定威望,能够和温明诲说得上话;其二,能保证绝对不会走漏这件事的风声;其三,此人要么是从这件事获益,要么是心甘情愿为其倾力相助。

    贺问寻、谢离愁两人所坐的软榻正位于窗下。

    如今窗户大开,贺问寻一扭头,从此处看去,居然能看到一只洁白如雪的鹤静静地伫立在湖边。那鹤煽动翅膀,仰脖吐息,那气息在日光下犹如淡淡白雾。

    贺问寻支起下颔,凝神敛思,灵光一闪,一个放荡不羁的醉酒身影浮现于眼前。她勾起嘴角,“这个人选,我现在已有想法,你放心,我到时候请她过来相助。”

    谢离愁:“是谁?”

    贺问寻手指沾水,在小案上写了个“鹤”字。她微微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肯定:“这位前辈与父亲颇有些渊源,想必她应该很愿意帮助我们。”

    谢离愁认清案上的字,细细思索,道:“她与温哥哥之间有什么故事?此人我接触也不多,只知其做事无利不起早,你真的能保证她是绝佳人选吗?”

    贺问寻若有所思道:“大概也就是,多年前,这位前辈欠了父亲一个人情吧。我看看是否能把她请来。”

    两人又针对假扮之事稍作讨论,又确定好裴玉清潜入天青阁一事。当贺问寻起身准备离开之际,她又顺手拿走了一条绷带,随后在手腕上熟练地缠绕起来,并打了个结,佯装已对伤口做过处理。

    待贺问寻找到议事厅时,里头正在议论纷纷。

    贺问寻坐到一席红衫旁,低声问:“这是怎么了?”

    江凤缨一看是贺问寻,两眼放光,手一伸直接握住她的肩膀,兴奋之色溢于言表:“看到围在温阁主前面的那几个人没?”她手指点点,“那是官府来的人,说是有那么一群盗贼猖狂至极,但是缺点人手,在问我们借呢。”说完,她又多看了几眼贺问寻。

    贺问寻读懂她眼睛里闪着的“跃跃欲试”,以及“我要去,好希望你也要跟着我一起去”的光,立即附和道:“你是不是很想去,我也很想去,一起吗?”

    江凤缨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围着的人散开,露出温明诲的面容。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着一身青衫,坐于书案后,抬眸,缓缓地扫视坐在下面的每一位,到贺问寻时微微有些凝滞,旋即收回目光。

    温明诲语调温和:“想必各位知道,现有一群盗贼为非作歹,此中也有些江湖中人,不知有谁意欲前往?”

    江凤缨正义凌然地站起来,“此等恶贼横行,我等江湖女郎岂能坐视不管?温阁主,此事我自当挺身而出。”

    贺问寻适时站起来,“此事吾辈义不容辞,我也愿与凤缨一同前往。”

    官府中一人站起,拱手道:“多谢两位女郎。温阁主,我观两位女郎身强力壮,极为适合参与此次的剿贼行动。不如两位明日便随我们出发?”

    温明诲没有立马同意,而是将目光移到贺问寻衣袖上的手腕处,“刚刚给你引路的掌使说,你手腕被阁里蛊医所饲养的毒蛇咬了一口,可是已经处理妥当?”

    贺问寻道:“多谢阁主关心,已无大碍。”她拿出怀中的信笺,提步向前,双手将其递过去,“这是裴盟主的推荐信。如此,晚辈也终于是入了天青阁的门了。”

    温明诲伸手接住,与贺问寻那平静的目光交织片刻,眼中仍含着温和的笑意,道:“入天青阁只是为了在江湖上伸张正义?难道就没有其他所求吗?”

    贺问寻面色不变:“别无所求。”

    温明诲拿起书案上放置已久的腰牌,放置在贺问寻手中,“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了。”

    语罢,温明诲站起身,朝官府的人道:“那就这两位随官府的人前往剿匪吧,还望两位不辱使命。”

    待此处议事了结,江凤缨尽地主之谊,带着贺问寻从演武场开始,将天青阁探了个遍,又一同约定好明日在城郊集合。

    ……

    夜间。

    裴玉清正亲自为贺问寻处理行囊,一阵的敲门声传来,有人在门外喊了一声:“主君。”

    他将门打开,奴仆将手中的包裹恭敬地递上给他,道:“主君,刚刚有人往宅子的后门放了一个包裹。家主今日吩咐过,说有包裹便交给您。”

    裴玉清接过之后,将门关上,拆开里头发现是一套天青色的特制衣衫,还有一张字条,上写着“巳时一刻”。

    贺问寻从一旁靠过去,将字条卷起,凑近烛火将其点燃,落在地上成了一团灰烬。她道:“看来是要你明日伪装成天青阁的侍从进入了。明日记得易容进去,万事小心。”

    裴玉清颔首:“剿匪时刀剑无眼,你也要小心。”

    贺问寻将手放在裴玉清的手背上,略微按了按他的掌心,“见到父亲时,记得替我问好。”

    翌日上午。

    一辆马车安静地停在落花胡同处,一处三进院的后门处。

    裴玉清着一身天青色衣衫,提着个小木箱,抬步上了那辆马车,他敛敛衣袖,端正地坐在榻上。

    谢离愁已坐在马车内等候多时。他的目光在裴玉清的脸上游离良久,道:“不知道你用了什么东西,在你脸上竟真的瞧不出半点原本的模样。”

    裴玉清手指轻抚脸颊,“蒙谢公子夸奖,一点雕虫小技而已。”

    马车在天青阁处停下,两人一道下了马车,进入大门,裴玉清跟在谢离愁身后,神色恭顺。一路上,那些见到他们二人的人,皆下意识地认为是谢离愁带着某位侍从,丝毫没有起疑心。

    两人走了许久,多是一些偏僻的、罕有人走过的小道,穿过一道廊桥,却是模样大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清丽景观。

    翠竹凉亭,假山石点缀,雅致院子,一派闲适。隐隐有琴声从院内而出。

    院门只有两个侍从守着,见谢离愁来,都低头行礼。

    谢离愁微微颔首,像往常一样走入室内。裴玉清将打量的目光收回,神色自若,一道跟了进去。

    两人走进室内后,谢离愁将门关上,却不上前,只是停留在原地,道:“你一人进去便可,我就在此处。”

    裴玉清点头,转身只能看到半拉竹帘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架琴上轻轻拨弄。

    琴声悠悠,似溪水潺潺,携带着一种空灵澄澈的气息。

    裴玉清将竹帘撩起,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只在人口中听到过的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那人静静坐在琴案之后,身着一袭素色长袍,长发如墨随意地散落在肩头,眉眼清冷如霜,就好似开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的一朵冰莲。

    一曲终了,指尖在弦上停住,温明珠抬眸,与来者四目相对。

    温明珠只是略看几眼,便直言道:“既然已经见面,就不必如此遮掩其面目了。你的面容虽普通,但双眸澄澈如星,身姿俊秀,两者并不相符。”

    裴玉清将脸上的面具摘下,行礼道:“女婿裴玉清见过父亲。”

    第44章 谈心

    在听到“女婿”二字, 温明珠呼吸微顿,在这一刻,他才重新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年轻儿郎。

    此人即使着一身朴素的天青色袍子,也掩盖不了身上那股钟灵毓秀的气息。身形鹤骨松姿, 提着木箱的手指修长且有力, 看样子不似那种只会在内帷中绣花、娇怯羸弱的男子。

    温明珠缓缓而道:“离愁那孩子早已同我说, 今日会来一个小郎君,我没想到会是你。”他站起身, “你姓裴是吗?”

    裴玉清提着木箱的手指一紧,清瘦的手背上的青筋突显, 低声道:“是。”

    温明珠朝裴玉清走去,“玉清玉清, 玉之温润,清之澄澈, 是个好名字。”

    两人的距离近一尺之差,温明珠冷不丁地抓住裴玉清的右手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的按了下,“你的腕处蕴含劲道”, 他的手指再慢慢摩挲过裴玉清的指腹,“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指尖处有一层薄茧,这是长年累月习剑之人才会有的。”

    “你又姓裴……所以, 你是裴似锦的儿子?”

    语气淡淡, 但让裴玉清的心弦紧绷起来。

    裴玉清抬眸,他的手掌心却沁出些冷汗,他隐隐有些担心温明珠是否介意他来自裴家。他再一次低声道:“是。”

    温明珠淡然一笑, 换另一只手拉住裴玉清的手腕,朝软榻走去, 轻声道:“见了你才知何为秋水为神玉为骨,裴家真的是出了个好郎君。有你这般的男子陪在她身边,我也就放心许多了。”

    紧绷的那根弦松了。裴玉清温顺地被温明珠拉着一同坐下来,内心的紧张顿时卸去了一大半。

    裴玉清将木箱放到身后一旁,双手恭顺地叠放在大腿上,道:“若无妻主当日的援手之德,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清。其实,能陪伴在她身侧,实乃我之万幸。”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一段故事,说来我听听。”

    温明珠挽起袖子,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裴玉清身侧。茶香、雾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这其实也是温明珠以一种隐晦的方式在旁敲侧击。没有从小陪伴在孩子身边,始终是为人父亲的一种遗憾,也只能暂时地从旁人口中探寻一二。

    裴玉清的眸光逡巡在温明珠的眉眼处,千年雪山上的雪莲在此刻染上了柔光,不复初见时的清冷疏离。他以一种寒暄的方式,讲了两人如何在姑苏医庐相识,外出游历,相助她人捉贼,当讲到哀牢山下墓时,见温明珠神色不变,这才继续。

    裴玉清谈吐有致、条理清晰,讲话间有轻有重,把重点放在贺问寻身上,足足讲了一刻钟,才将这段故事讲完。

    “很好,很好,很好,你们两个都很好。”

    温明珠一连低声说了三个 “很好”,几滴小水珠在他垂眸那刻掉在他的手背上。

    裴玉清抿唇不语,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双手恭敬地递过去。

    温明珠接过手帕,将脸微微撇过去,以袖子捂面,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眼角,待衣袖放下,面上平静如水,并无任何泪痕湿意。

    他抬手饮下一杯茶,待温润的茶水将喉咙里涩意压下后,开口道:“听你此番描述,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夜间不能安眠时,我时常想她会长成如何,会不会怪我从小不在她身边。”

    “那日……在马球场后方的院子里,我与她遥遥见了一眼,却没有立即同她相认,也不知她是否会埋怨于我?”

    “妻主从未表露过任何一丝怨恨之意,父亲莫要忧心。”

    裴玉清转身,打开小木箱,从中拿出一封信,上书写着“父亲亲启”,道:“这是妻主亲笔书信,妻主也很想念父亲。妻主说,如今已知对方的存在,相认一事自然会水到渠成。”

    温明珠接过书信,封页上四字,墨色如漆,笔迹飘逸若云,遒劲有力,字如其人,桂花树下的绰约身影也一同跃然纸上。

    他的指腹划过刚劲的字迹,在右下方的一竖列小字停下,喃喃道:“原来她给她自己取了个新名字,贺…问…寻。”

    问心之所向,寻梦之归处。

    温明珠起身,踱步走到梳妆台前,伸手从台上拿起一个妆奁。

    他将妆奁打开,把里头仅有的几支簪子拿出来,将妆奁翻转,以簪子的一头对准上面的一个小孔,往右旋转三下,再往左旋转三下,只听“咔嚓”一声,底部被取下,原来这妆奁中部镂空。

    他极为小心翼翼地把书信放入其中,而后又将一切恢复如初,最后把妆奁妥善放好。

    裴玉清已将小木箱里待会所要用的用具、瓶罐拿出来,道:“事不宜迟,父亲不如就躺在软榻上,我这就为父亲制作几副易。容。面。具。”

    温明珠颔首,依言躺在那处。

    裴玉清将袖子挽起,将手浸湿在铜盆处,反复清洗干净,用手巾擦干后,用一根小巧、极细的扁平银杆沾上秘制的糊状物,将其涂抹在温明珠的脸上。

    不消一个半时辰,面具已做好,裴玉清将其收入小木箱中。

    谢离愁百无聊赖地靠坐在门上,竹帘内的对话若有若无地飘过来,他垂首与袖中的小蛇逗弄用以排遣时光。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离愁的耳朵微动,听到外面传来侍从的声音:“阁主好。”谢离愁立即一掌隔空拍去,掌力带着竹帘微动,发出细微响声。

    裴玉清一见异状,立即将摘下的面具复又带上,将用具收于小木箱中,将身上因坐姿起的褶皱捋平后,退后并隐到一旁。此诸动作,完成只在十息之间。

    温明诲走进来,透过竹帘,一眼撇过去,正巧看到谢离愁扶着温明珠从软榻上起身,旁站着一个低头的侍从,一切犹如寻常那般。

    温明珠发丝有些乱,几缕从玉簪别的发中跑了出来,衣领上沾了些异样的斑点。

    温明诲停在那儿,看到谢离愁在这,以为只是简单的理疗治理。这些年,温明珠时常不能安睡,乃是心郁气结之症,都是经谢离愁之手来调理。

    谢离愁又俯下身,细心地为其整理衣领,用帕子将斑点抹去,道:“刚刚一番扎针,经络已疏通些许,温哥哥你好生歇息,晚间再来看你。”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随即又往后瞥了一眼那个侍从,道:“你也随我一同去,药房里的那些药材还未整理完。”

    那个侍从声音含糊地道一声是,跟在谢离愁身后,经过温明诲身旁时,两人一同行礼后,这才离开。

    温明诲撩开竹帘,走过去,很是自然地坐下来,看到矮桌上的两杯茶,目光微沉。她伸手去触碰茶杯,都是冷的,看来放置已经很久了。她道:“两杯茶?明珠,谢离愁何时有喝茶的习惯了?”

    谢离愁有个习惯,天蒙蒙亮时,会前往山间采集露水,故他喝得最多的也是山间清露,而非茶。即使他来这里几个时辰,也都是自备水囊,很少喝茶。

    这方,温明珠已将自己收拾妥当,重新坐回琴案后。闻言,他连头都没抬,手上已经开始拨弄琴弦,语气清冷:“只是偶然一次邀他饮茶罢了。怎么,你这也要管?”

    温明诲将两个茶杯移开,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支着头看着温明珠抚琴的身影,“冤枉呀,明珠哥哥,我只是随口一问。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说一下冥魄节的事。”

    “你的身体不好,冥魄节又需十日住在道观中,道观膳食又粗陋,以往你都是待个三四日便下山。我看这次,你不如……”

    琴音戛然而止。

    温明珠看向她的眼神幽深、寂静,扯动着嘴角:“以往每次不过待个三四日,你就急着催我下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日子久了,去道观的香客会多起来,你怕有人看到我罢了。还说什么担忧我的身体,真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你这种小人,替母亲祈福、上香,母亲在地下也只会觉得作呕。”

    温明诲面对温明珠的夹枪带棒怡然不动,“秋季,寒霜渐起,山上湿气重,我是真的担心你的身体。以往每次谢离愁都会跟在你身边,这次也让他陪着你吧。”

    她起身,走过去,目光游离于他的腰部。

    这些年来,自从武功被废,温明珠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这宽大的衣袍仅是被一根丝带系着,显得他的腰清瘦单薄,整个人形销骨立。但即使如此,也不败他的遗世独立之姿。

    不废他武功,他就会乱跑,就会反抗于她。但废了他的武功,就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两相权衡之下,她觉得,还是后者更好,即使他的身体会一日又一日、慢慢地垮掉,但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就好。

    温明诲伸手,想要去握他弹琴的手腕,温明珠将手缩回去,往后挪了三大步,将两人的距离尽最大拉得最远。

    温明珠像是在躲什么洪水猛兽,哑声道:“我宁愿受尽苦楚也不愿受你半分虚情假意。”

    她将手收回,对温明珠的话置若罔闻:“马上冥魄节,对于祈福、诵经一事,你需要静心静养,我就不叨扰你了,你就在此处好生休息。长生观一事,我会替你安排好,这次你想待满十日便十日,我都随你。”

    快要走到门口时,温明诲驻足回首,看着他,道:“明珠,再让我选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人的一生,不过百来年,我只想顺从我心,你若是就范于我最好不过,若是不从,你就会像这样吃无尽的苦头。人有的时候,脊梁不必如此倔强,为你好,也是为我好。”

    等温明诲走了许久,久到窗外斜在条上的光逐渐变得黯淡,在矮桌上撒下一片昏黄,室内的烛火被侍人点亮。

    温明珠起身走到矮桌旁,他不假思索地把桌子一掀,顷刻之间,桌上摆放着的茶具被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在地上闪烁着冷冽的光。

    端着饭菜进来的侍人正巧看到这一幕,手一抖,又赶紧将重心稳住,这才避免地上再多一场突如其来的狼藉。

    温明珠道:“将地上收拾干净,再拿一副新的茶具过来。”

    其实,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司空见惯。只要是温明诲触碰过的任何器具,往往都会在她离开之后化为一地的残渣碎骸。

    侍从道一声“是”,熟稔地收拾地上的残局。

    温明珠用叉竿完全将窗户撑起。明月高悬天际,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似是给他披了一层银白披风。

    他靠在那儿,抬首失神地望了一会,抬手捋了捋额边的发,闭眼深吸,今年的秋冬似乎比往常多了些盼头。

    将叉竿拿开,合上窗户,温明珠走向梳妆台,将妆奁里藏着的书信拿起,于烛火照耀下,他将书信拆开,字里行间并无任何一丝苛责之意,皆是一些如同家常般的言语。

    信上最后一句写着——“山巅雪莲,昔颓靡不振,当于冬际,获己之绽放。”

    今夜里的另一处,倒有些不平常。

    霸占着此处山头的匪寇,被一个人搅得人仰马翻。

    这群匪寇占着地势山险,时常下山把独自或结伴成群走山路的儿郎给捋上山。当地的县官孱弱无能,有心管过几次,但养着的那些兵丁又不是那么能打,次次无功而返。打听到匪寇中有些江湖人士,只得求助天青阁。

    天青阁派了两位能人过来。

    两位女郎一听占据山头的匪寇也就区区七十来号人,又干着打儿郎主意的腌臜行径,其中那位穿红衫的女郎豪气言道:“我们待到夜里偷袭,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两眼一睁就是干。”

    另一位穿紫衣的女郎则急忙将一脸兴奋的红衫女郎用力按住,道:“人家七十多号人,我们加上兵丁也就三十号人,还是不要如此莽撞,我们要智取。”

    众人问:“何为智取?”

    紫衣女郎:“找一个人办成儿郎,找机会把迷药下到饭菜里,待夜里时,你们再冲上去。”

    江凤缨嘶了一声,“这个方法听起来好熟悉啊……”

    于是在下午,贺问寻头戴帷帽,穿上男装,孤身一人在山脚走着,自然被人盯上,自然被人请到山头里的寨子里。

    只见贺问寻掀开帷帽一角,把其中一个二当家迷得神魂颠倒,当即就带着回了房。一声痛叫还未出口,便被贺问寻割喉殒命。

    贺问寻再伺机溜到厨房,将迷药下到众饭菜里。待寨子里的人吃菜、把酒言欢、睡得酣畅淋漓时,一声口哨声后,兵丁们立马上山。

    被药得软成一滩烂泥的匪寇们被兵丁们五花大绑,一个串一个,跟串粽子似地捆在一起。

    剩下几个机灵点的已经从寨子后方处偷偷溜下山。

    “爹的,我就说那个不能带回来,身姿气度那个样能是普通人吗?老二死了也是活该,色字头上一把刀,以后你们都警醒点。”一个骂骂咧咧。

    “这谁知道那个美人是个女人假扮的啊……啊!”

    朦胧月色下,山路崎岖,人在狂奔时并不会眼盯脚下,而是只会目视前方。一个粗绳从地上猛地被拉起来,没看脚下路的匪人直接被绳绊倒,摔了个大跟头。

    夜风袭来,宽大的紫衫衣袍猎猎作响。

    头戴帷帽的女子转身,风吹起她的薄纱,露出她眼含笑意的漆黑瞳仁。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将其拔。出,月光照耀下的刀刃似雪,但上沾染的血迹却怵目惊心。

    贺问寻笑意很是和蔼:“今夜,我就是用这把匕首,将你们的二当家斩于刃下。”她的指腹划过利刃,“看到上面的血迹了吗?这就是她的血。若你们再妄图逃跑,我亦会用你们的血来滋养我的匕首。”

    另一个咬牙突起,抽出腰间的佩刀朝贺问寻砍去。一柄烈火长枪于夜里突显,一贯穿胸,匪人直直倒地,血从她的身下蔓延开来,在月光下殷红刺目。

    江凤缨从树后出来,将长枪收回。

    贺问寻道:“现在还有谁要负隅顽抗?”

    见众人一副偃旗息鼓、毫无斗志的衰败样,贺问寻点头,“很好。”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簿册,其中夹着一只毛笔,“现在你们每个人依次排队,将自己掳走多少良家男子,干这一勾当多久全都如实招来。”

    将每一个记录在簿册后,江凤缨将每个人都捆好,一条绳牵起众人,就拉着往山下走。

    贺问寻将簿册往江凤缨怀里一塞,道:“这件事就留给你善后,我有事先走,届时再联系。”

    江凤缨手拿簿册,先是看看这浓得如墨的夜色,接着一脸呆滞地看着贺问寻已经骑上马、遥遥离去的背影。她挠挠头:“啥事啊……这人……都不用休息的吗?”

    直奔楼外楼可能过于明显,但若是借剿匪之名,途径楼外楼,便显得顺理成章许多。

    天色蒙蒙亮,一位小郎从内开门,好巧不巧,正是上一次领着贺问寻进楼外楼的郎君。

    小郎看见一带着帷帽的紫衣女郎牵着马立于门外,这女郎的肩上还遗落着清晨的露珠,不知她在此等候有多久。他有些愣怔:“娘子,可是有急事?我家楼主此时此刻应当还在睡梦之中。”

    贺问寻将腰间的玉玦摘下,递给小郎:“上回与江多鹤前辈曾有一面之缘,此事略有些急迫,如今还请郎君为我通传一声。”

    薄纱微动,掀起贺问寻的面容。

    小郎认出了贺问寻是上次的人。

    他只是抚摸着手中玉玦的凤凰纹,看了看贺问寻两袖清风、两手空空,道:“娘子,这恐怕有些难。我家楼主比较……”他琢磨了好久,才接着往下道,“比较势利。上次有玉玦为你开道,只是一招不能用第二次,我家楼主怕是不会见你。”

    贺问寻拱手道:“还请郎君领我进去,我自有江楼主想要知道的消息。”

    小郎点头,乖巧地领着贺问寻进去。

    尽管夜里行路不曾休息,但贺问寻上楼时身姿挺拔,脸上也未见疲惫之色,脚步沉稳,随着小郎停在江多鹤的房前。

    小郎先是于门上扣三下,见没有动静,便推门进去。不多时,一道慵懒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谁啊?”

    江多鹤发丝缭乱得像个鸡窝子,脸颊绯红,整个人往外散发着一股浓郁酒味。她依旧只着一身中衣,衣领大开,露出其锁骨旁松垮的衣衫模样。她一手抵在门框上,勉强地将眼睛睁开一丝缝隙,上下打量了一下贺问寻。

    这边贺问寻才刚刚双手抱拳行拱手礼,江多鹤一挥衣袖,不耐烦道:“哪里来的不懂礼数之人?一点礼都不带还来我这儿,给我把她叉出去。”

    第45章 道观

    江多鹤挥一挥衣袖, 没有恐吓走贺问寻,倒是因用力过猛,脚被门槛绊倒,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往前倒。

    贺问寻手一伸, 抱稳江多鹤。江多鹤一双脚还在门槛那儿卡着, 整个人斜斜地就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贺问寻身上。

    江多鹤手撑在贺问寻的肩上, 口齿不清,“谁让你扶我了?即便你扶了我, 我也不会与你做交易,快放手。”

    “好的。”

    贺问寻扶在江多鹤背上的手一松, 江多鹤吧唧一下,面朝地板, 直直地往下一栽,“咚” 一声闷响传来。

    听见这响声, 小郎急忙从房内而出,只见江多鹤姿态不雅地趴在地上, 他赶忙上前将其扶起来。

    小郎看着地上的点点血迹,身形微凝, 沉默不语地拿出一帕子给江多鹤擦拭鼻血,又用一种“你完了”的眼神看向贺问寻。

    “你完了……”江多鹤的酒意被这一摔激得干净,手指着贺问寻, “我这会彻底记起来了, 是你!上次让你从墓室里带的《仕男图》可找到了?没找到就走开,我不会让你进这楼外楼半步,凤缨这崽子真是交友不慎, 玉玦随随便便给人。”

    贺问寻对江多鹤的一番话不为所动,“江楼主, 晚辈虽未携画前来,但有一内幕消息,我相信你一定感兴趣,特地前来相告。”

    “还有我楼外楼不知道的消息?你走开。”江多鹤伸手一推贺问寻,发现纹丝不动,一丝尴尬浮现脸上。她又伸手推了一下,贺问寻巍然不动,瞪了一眼贺问寻,嘟囔一句:“怎么跟个石头似的。”

    贺问寻将江多鹤的手移开,道:“晚辈这有一消息,是关于温前辈,不知楼主可否让我进去,让我们详谈一番?”

    温前辈?

    江多鹤眼睛一眯,狐疑地看多几眼贺问寻。她把身子板正,对着小郎吩咐:“你把我房里的灯都点上,再端来一份醒酒汤来。”

    她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醉鬼样,特意道:“你知道要是向楼外楼递假消息是什么后果吧。就算你和凤缨相识一场,我也是会公事公办。进来说话。”

    “绝无虚言。”

    屋内的摆置就像贺问寻上次来的那样,地上依旧是杂乱地堆放各类书籍、书册,一旁是几个已开封的酒壶。

    小郎先是将房内的蜡烛一一点亮,再朝墙上立着的竹筒走去,以手掩盖唇部,低声朝里说了几句话。

    不多时,几个年轻小郎依次进入房内,将地上的散乱酒壶拿走,又将一碗醒酒汤放置于书案上。等一切收拾妥当,小郎们皆离去。

    江多鹤一仰头,将醒酒汤一灌而尽,拿起一烛台,凑上前去照亮贺问寻的眉眼,“哪个温前辈?莫不是温铁心前辈,此人早已驾鹤西去,你要是说她的坟在哪里,大可不必。还是你要告诉我温明诲的什么私事?”

    “正是和温明诲有关。”

    江多鹤毫不在意地低头摆弄书案上的书册,“说吧,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

    “我曾向凤缨借阅过一本由你所编纂的一书,其关于万渊盟,中有一句是‘温明珠自此退隐江湖’一事并非属实。”

    江多鹤翻阅书册的手一顿,原本倾斜靠在书案上的身子微微坐正,稍稍来了点兴趣,“接着说。”

    贺问寻语调清寒,掷地有声,“温前辈是被温明诲被迫退隐江湖的。”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的内容属实过于丰富。

    原本还一脸无甚所谓的江多鹤,却是蹭地一下把手里的书册往地上一甩,“当年万渊盟分崩离析,我早就怀疑是这个道貌岸然的崽。种干的好事了,这件事定然也少不了裴似锦参与一手,这两个人是一丘之貉。但苦于我一直没任何确切消息……不过,为什么是你来向我传递?”

    江多鹤面无表情,道:“你来找我并不是仅止于此吧?”

    贺问寻道:“今日前来确实不只是递消息一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需要江楼主的帮助。”

    闻言,江多鹤笑了笑。她倏地靠近贺问寻,道:“你说的这消息只是证实了我多年的猜想,并没能够达到让我为你出力的预期。”

    烛火晃了晃,贺问寻的眉眼在此刻愈发的深邃,她浓密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就好像……好像是他一样。

    ……等等?

    在此刻,尘封般的记忆犹如潮水,向江多鹤涌来。

    当年她那时才九岁,是被人用一个麻袋直接装着扛在肩上带走的。她武功学得个半吊子,毫无还手之力,只会吱吱呜呜地发出细弱的微声。

    等醒来的时候,她被人反手捆住关在柴房里。此处没有烛灯,一片昏暗,口中还被一团发臭的汗巾塞着。

    突然间,天穹之上划过一道如小白龙般迅猛的闪电,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清脆的雨声。

    “砰” 的一声,在她紧张地睁大眼眸紧盯之下,柴房的门被人猛地拍开。

    她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身影,其身量高挑,三千青丝垂于腰间,血从他手握的剑刃上一滴一滴落下。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血腥之气。

    少年靠近,用剑斩断束缚她的绳索,在为她取出嘴里的汗巾时,又数道白龙般的闪电划过,将柴房映了个通亮,少年的面容也被照得清晰无比。

    他漂亮的眉眼犹如一根纤细却极具穿透力的银针,深深地扎在了她心里。

    她努力地咽下一口唾沫:“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是来救你们全部人的,从现在起,你安全了,快回家吧。”

    江多鹤愣了楞,将眸光逡巡在贺问寻的眉眼处。

    她又用烛台凑近贺问寻。上一次她没多注意,这一次多看几眼,倒是有些熟悉感……欸?熟悉感?她是不是酒还没醒?

    一口气突然有点顺不过来。

    江多鹤一转身,在角落里堆砌的卷轴画册翻来翻去。一展开,她看一眼画卷上的人物,再扭头看一眼贺问寻,觉得有些不确定,多次对照看了之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多鹤深吸一口气,索性再一次走到贺问寻身前,拿着画像开始比对。

    贺问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问:“前辈好像发现了什么?”

    江多鹤“咻”地一下将画卷收起,道:“别装了。你分明就是有备而来,吃准了我会帮你。”

    她手按在贺问寻的肩膀处,将其按在椅子上,她也一并坐下来,“温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事我自然会帮你。”她沉吟片刻,身上此前的那股浪荡之气在此刻消散殆尽,“温明诲此人表里不一,戕害同族兄长。念在温前辈的情分上,我定会帮你除掉她,还有裴似锦,这二人一个都不能留。”

    贺问寻轻叹道:“然而,人若死了,当年的一切就会随之入土,烟消云散。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只是温明诲的性命,更想要的是她的身败名裂,让她为一己私欲囚禁父亲之事公诸于众,成为众矢之的。”

    她口中的称呼已经从温前辈,默默变成了父亲。

    江多鹤眉峰皱起:“现如今,江湖每月会出一份江湖月报,此报由我楼外楼承办。但纸上的事,倒不如由本人亲口说出更具说服力,而我也不能贸然就将这件事传播出去。”

    贺问寻颔首:“私以为此事不能以温裴二人的死亡而告终。”她话锋一转,问:“不知道温明诲、裴似锦二人关系如何?”

    江多鹤道:“自从万渊盟解散后,虽不知道私底下有无经常通信,但她二人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你问这个作甚?”

    贺问寻缓缓而道:“我想……若是能够先瓦解她二人合作的纽带,亦或是让其中一人生疑另一人,会让这整件事变得更轻松些。”

    江多鹤摸索着下巴:“我接触过这两人,若说谁心眼子多,那必然是温明诲多些。多疑之人,终不会信任任何人。”

    她起身,从一堆杂乱无章的书册中翻出一本,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蘸砚台里的墨,“从现在起,你一五一十地把你和裴、温两人的接触通通都告诉我,我来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贺问寻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喝下一口,从潜入姑苏裴府里的藏宝阁那夜说起。待她说到温明诲下蛊之事,江多鹤气得一拍桌子,毛笔直接从手中飞了出去,口中怒喝道:“非人哉啊!狗东西!丧心病狂!到时候我一定要在江湖月报上刊登这两个混账玩意做的事!”待气性稍稍压制,江多鹤又重新从书案上拿起一支毛笔,道:“接着往下说。”

    江多鹤笔不停,以极快的速度将贺问寻所说的每个字记录在案。待一刻钟过后,她已全部记录在案,凝神细思下,用笔杆不停地敲打其下唇。

    “……画册……藏宝阁……”江多鹤用笔杆一敲脑门,连连道:“有了有了,就从那里开始。”

    江多鹤起身,负手踱步几下,口中喃喃自语:“攻其软肋,只有先让其生疑,那事情就有眉目了。”

    贺问寻听得似懂非懂,问:“敢问江楼主有何高招?”

    江多鹤微微一笑,道:“你别问,我自有妙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定能让温明诲、裴似锦两人出现关系破裂。”

    贺问寻被江多鹤这一笑,心里有些发毛,再次问:“真的吗?”

    江多鹤斩钉截铁:“真的,你信我就对了。”

    贺问寻道:“那就有劳江楼主了。还请冥魄节时,楼主随我去一趟金玉城,届时会给你一粒假死药,将温明诲引开,使其服下,我好为父亲行护体去蛊之事。”

    江多鹤惊道:“你们居然还会配假死药。既然如此神通,可否还有些药令其神魂不清、甚至是致幻的药物?”

    贺问寻微微一顿,想起那日在小岛上所采的药,道:“那自然是有的。” 她自腰间解下一香囊,放置于桌上,道:“香囊中装有一些我曾采撷的蘑菇,可食用,食之者会有致幻乃至梦魇之功效。”

    江多鹤这下更自信了,一拍胸脯:“这事包在我身上。”

    冥魄节如期而至。

    一辆马车从天青阁的侧门而出,一赶车娘子坐于前方,眼都不敢带眨一下,甩鞭的姿态也较往常谨小慎微了许多,只因为旁边坐了位正在玩蛇的冷面貌美男子,那蛇还时不时探出脑袋朝她吐蛇信子。赶车娘子生怕一个不小心鞭子挥过去,就被这恐怖如斯的小蛇咬上那么一口。

    马车穿过街道,驶出城门,行于城郊道路上。

    此时不过辰时,在路上遇见的同往长生观的香客寥寥无几。

    待马车停稳,谢离愁从马车上下来,撩起车帘,一个头戴帷帽的素色长衫男子从里头先下来。

    温明诲下马车后,对赶车娘子道:“这十日我会在长生观打坐,你不必在此等候,十日之后再来。”

    通往长生观的是一道有着足足三百六十阶的阶梯山路。

    待行至阶梯尽头之处,一位道长正于道门口静静洒扫。抬眸间,见两位翩翩儿郎拾阶而上。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头戴帷帽,彬彬有礼地行礼,道:“仙姑有礼。我每逢此时,皆会来长生观打坐、祈福,以祭拜家母,烦请仙姑引路。”

    道长微微颔首,行了个子午诀回礼,轻声道:“已有道长告知。已提前为公子准备好了打坐、祈福所用的道袍,还有届时休息用的房间。二位公子,请随我来。”

    二人跟随道长踏入道观。

    只见道观内清幽宁静,古木参天,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在石板路上形成斑驳的光影。红墙灰瓦,飞檐斗拱,殿堂前摆放的香炉中升腾着袅袅青烟,里头焚着檀香。

    道长引着他们走过庭院,停在一间房前。房内布置简单,一张木床,一方书桌,一张椅子,桌上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道袍和一些祈福用的物品。

    道长开口:“公子,这便是为你准备的房间,可在此稍作休息。待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来请你去祈福、打坐。”又对谢离愁道:“这位公子的房间就在隔壁。”

    谢离愁点头,行礼道谢。

    道长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有位长相清秀的男冠敲了敲门,门从里处被打开。

    男冠行礼,道:“还请公子随我来。”

    一听熟悉的声音,温明珠心照不宣地笑了笑,道:“劳烦小道长带路。”

    谢离愁换好道袍,从隔壁的屋子里出来。三人缓缓前行,不多时便来到了祈福、打坐的殿堂。

    朱红色大门敞开,壁上是道家壁画,立柱上刻着道家符文。正中央摆放着一尊巨大的后土皇地祇神像,前摆着香案,地上摆着蒲团。

    温明珠和谢离愁走上前,各自拿着三枚香对着神像拜了三拜,将其插在香炉中。

    随后,温明珠选了一个最左边的蒲团,坐于其上,双手呈子午诀放置于双膝上,闭上双眼,开始打坐。

    谢离愁却并没有任何打坐的意图,他瞥了眼刚刚引路的男冠,与其交换一下眼神,便从殿中离去。

    打坐从辰时三刻开始,到正午时结束。继而,香客们自行前往观内膳堂用膳,稍作休憩,约为半个时辰。女宾客与男宾客之用餐处,自是分开而设。

    温明诲睁开双眸,从蒲团上起来,脚刚踏出殿门一步,不远处一道慵懒的声音传来,“哎呀,我这刚来没多久,就恰好赶上饭食。温阁主,要一起吗?”

    江多鹤也没换上道袍,腰间别着个醒目的酒葫芦,笑眯眯地走过来,拱手行礼:“我这第一次来长生观,你每年都来,你这不得好好带带我。”

    温明诲神色淡淡,提醒道:“道观打坐期间,不可饮酒。江楼主怕是找错了人。”

    江多鹤道:“没事,我又不打坐,我就是刚好路过此地,又恰逢冥魄节,来观中拜拜罢了,这喝不喝酒的约束不到我。”她自来熟地用手臂碰了碰温明诲。

    温明诲道:“那江楼主便同温某一道去膳堂。”

    江多鹤挑了一下眉,晃晃腰间的酒葫芦,道:“我这人吃饭就好喝酒,你带我去膳堂正大光明地吃,我不得被那群道长数落。换个地儿可好?”

    温明诲素来知道江多鹤此人放荡不羁,行事张狂,不遵循礼法,说喝酒那便真的是会喝酒。想到此,她揉了揉额角,便领着江多鹤来到膳堂旁的一个小房间内用膳。

    江多鹤以辛苦温明诲领路为由,主动去膳堂内拿了些饭菜过来,又顺带了一壶茶,一个茶杯过来。

    温明诲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道盛着黑木耳拌些许波点红蘑菇的菜上,蹙起眉头:“这道菜看着能吃吗?”

    “当然能吃,我吃给你看,这可是从膳堂里拿出来的。”江多鹤一夹红蘑菇,伴着早就藏在舌头底下的药丸一道吞了下去。

    温明诲看着江多鹤吞咽的神情,眉梢微微一动,避开了那道菜,倒了杯茶,独自品饮。

    江多鹤喝几口酒,又吃几口菜,开始聊天聊地起来,从哪家小公子配了哪家女郎悠悠说起。

    温明诲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却又不得不应和几声,直到聊到一个小贼潜入裴府的藏宝阁时,温明诲执箸的手一顿,“哦?”

    酒劲上来,江多鹤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显然是喝到尽兴的点。

    这人啊,一旦聊起八卦来,就颇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江多鹤道:“有一小贼偷偷潜入那裴府内,结果误入藏宝阁。但这贼命好,居然发现藏宝阁内另有一道暗门。暗室内,居然挂着一幅美人图。”饮一口酒,她刻意压低声音道:“你猜猜是谁?居然是你之前那个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

    温明诲的眸光清寒透彻:“然后呢?”

    江多鹤道:“那有什么然后,那小贼欣赏了画好一阵后,就离开了。之后就往我楼外楼递了一封匿名信,我这不就知道了。”

    摇了摇头,江多鹤又道:“我这不就当八卦讲了。不过,谁没事在密室里挂着一幅别人的美人图呢,八成……是别有心思吧。”

    贺问寻屏住气息,悄然隐在房梁暗处。听闻此言,她不禁无语地抬头望向房梁之上那昏暗的虚空处。

    ……原来这个就是所谓的妙招。真脏啊。

    第46章 去蛊

    贺问寻觉得, 江多鹤在拱火方面很是有天赋的。

    江多鹤懒散地用手支着头,拿着酒葫芦在案上时不时敲着,摇头晃脑地道:“这英雌爱美人,常见, 实乃常见得很, 更何况是温明珠前辈此等的绝佳美人, 即使是裴盟主这种已有家室的女子,就算心里有他, 也只能将此情深藏于心里,不教她人知晓半分。”

    “但真情流露这件事, 就像是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 怎么能藏得住呢?悄咪咪地在密室里挂了副画,却叫一个小贼知道。她这件秘事被我知道, 我可要找个机会挤兑一下她。”

    “只可惜温前辈已成她人夫,但十余年前莫名其妙遣散万渊盟, 这件事不知是否与其妻主有关。我猜,这两人莫不是退隐江湖, 一道隐姓埋名地独自逍遥去了?若真的是这样,这两位当真是一对逍遥伴侣,惹人羡煞也。”

    区区几句话, 就把不在场的裴似锦安了个“爱而不得”的痴情人设, 顺带夸了一下贺兰若和温明珠的鹣鲽情深。

    不说能真的气到温明诲,但确实会化身成数根银针,在温明诲的心上扎了许多小洞。

    江多鹤长长地 “哎” 了一声, 状似好奇地问:“温阁主,你身为温前辈的弟弟, 可曾收到两人云游在外寄回来的家书呀?要不透露几下,我这楼外楼也好得个独家秘闻。”

    温明诲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筷子忽然间松了劲,眉眼之间流露出一抹笑意,“原来江楼主是想从我这里打探消息。但温某怕是要让江楼主失望了,我这里并未收到任何一封来自家兄的家信,家兄至今下落不明,想必家兄也不想受她人打扰。”

    江多鹤道:“啧……你这做妹妹的有失恪责啊。来,喝酒吃饭。”

    语罢,江多鹤先是夹了块煎饺送到嘴里,嚼了嚼,说了几句好吃,特意把碟子推了推,口中嚷着让温明诲尝尝。

    温明诲被刚刚那几番话弄得有些心猿意马,下意识地便顺着江多鹤的话去夹了那块离她最近的煎饺。只见她咬下一口,喉咙滚动,真的吞了下去。

    此药效用甚速。

    江多鹤絮絮道:“温阁主待会是不是还要回到殿堂去打坐,那我们赶紧吃,吃完……”

    这话在温明诲的脑海里就像几只嗡嗡的蜜蜂叫,听不清却又一直盘旋不去。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天旋地转,她手上的筷子一松,吃了一半的煎饺顺势往下掉,咕咚咕咚地滚落一旁,她整个人往旁边栽去。

    兔起鹘落间,贺问寻从房梁上下来,扶住了温明诲摇摇欲坠的身体。

    贺问寻瞥了眼地上的煎饺,只见煎饺里的馅中有那么一丝红色的蘑菇、混着点白色粉末搅和在里面。

    江多鹤仰起头,满脸得意之色,道:“我早便料到,专门指着一盘有蘑菇的菜,她定不会吃,可若是作为馅料藏在另一道菜中,她便会吃了。先引起她的注意,再从旁另辟蹊径,此乃声东击西之计。”

    贺问寻道:“晚辈佩服。我这就带温明诲回殿内打坐去,江楼主记得将这盘饺子吃完,粮食可别浪费。”

    贺问寻一手捞起温明诲,跃到屋顶,几个纵跃就落在道观特意留给女香客打坐的殿堂上方。

    殿内空无一人,现下还是在用膳、休憩之时。

    贺问寻将温明诲放在曾经坐过的蒲团上,将其双腿盘起,双手摆成子午诀式置于膝上,又在其脊背上点上几处穴道,使其呈挺直状况,任谁来都只会觉得此人只是在静心打坐。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贺问寻迅速从殿内的窗户翻身出去。

    她的动作很快,又在屋顶上飞掠而过,十息之间来到一处厢房上。她翻身下来时,顺手从树上摘取一片叶子夹于指缝间,手腕一甩,这片软趴趴的叶子化作一柄利刃,直直地卡在门缝里。见树叶稳当当地不掉,她立马飞身而离,朝道观内的东北方疾驰而去。

    过了一会,两名男子袅袅地从远处踱步而来。

    那男冠眼尖地发现门缝里的树叶,神色微动,拉了拉温明珠的衣袖,低声道:“看样子妻主已经将一切事情都准备妥当了,父亲即刻就前去吧。”

    温明珠点头:“你们有心了,那就麻烦你在殿内替我打坐了。”

    裴玉清道:“只盼一切顺遂。”

    两人进入厢房,将发饰、所穿的道袍都更换过后,再一度出来,只见一人朝东北方去,另一人则朝殿堂处走去。

    路上遇到那位今早替人引路的道长。

    道长掐着子午诀,朝这位公子道:“公子午好,不知今日午膳用得可称心?”

    裴玉清颔首,行礼道:“饭食清淡可口,颇得我心。我还需到殿内打坐,道长慢行。”

    语罢,裴玉清步入殿内,坐在温明珠之前坐的蒲团上,闭眼调息,开始打坐。

    今日午后的阳光正好,好像连带着身上缠绵已久的阴凉都被驱散了些。

    通往东北方向,只有一条小道,许是午时休憩,又许是此径向来幽静,走过来时并没有碰到任何人。

    温明珠目视前方,步调适中,渐渐地,他停了下来,盯着那一处僻静院前的紫色身影。

    此女子着一身紫衣,外套一件雾霾蓝外纱,其身量高挑,腰间以三尺宽的腰带勒出其窄劲腰身,以一银扣别在乌发上。她面对着门扉,一手横于胸前,另一手肘则抵于上,手虚握成拳抵于鼻下,垂眸凝思,似是在思索什么。

    温明珠紧抿着唇,胸腔响起了雷鸣般的震动,却努力绷着脸上的神色。

    自上次马场一别,距今日碰面,已有半个月之久。

    秋风乍起,带起贺问寻鬓边的发丝,遮住了她眼前的视线。似有所感,她转身过去,一直心心念念的、想见的亲生父亲如今就站在她身前,两人之间不过十五步之遥。

    昔日分离之时,不过三四岁的懵懂稚童,如今却已出落成为一位俊逸非凡的美丽女郎。

    温明珠隐在袖中的手微微缩紧,眼眶处好像有些发涩。往事苍茫,当时只道是寻常。

    ——明珠,我和你生的孩子,便叫兰舟,贺兰舟。

    ——兰棹泛寒塘,舟行水云乡,妻主,这个名字真好。

    ——爹爹,你快看我刚刚上树抓的小鸟,我厉不厉害呀?

    ——爹爹,兰舟肚子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桃花羹。

    ——爹爹,娘亲的武功真好,我也要像娘亲一样,我还要把娘亲手中的武器抢过来呢,你说好不好呀。

    ——爹爹,兰舟今天累了,可以不去塾师那里念书吗?

    贺问寻嘴唇翕动,看着眼前的男子,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处,踌躇再三,只是道:“父亲安好。”

    那日临窗一瞥,远没有此刻的久久对视来得刻骨铭心。

    温明珠今年已三十有余,身上的蓬勃少年气已在多年的郁郁中消失殆尽。他就好像是一朵本欲傲然绽放的孤傲雪莲,活生生地被人捂住,几条锁链困住其花茎,按在冰冷的水中,不得盛放。

    温明珠嘴唇蠕动着,轻轻地念了声:“舟儿。”

    贺问寻从袖中拿出手帕,走上前去,递给温明珠,道:“此时正是午时,日头太大,晒得父亲眼睛都红了,我们不如先进去房内吧。”

    温明珠接过手帕,擦拭眼角,点点头,两人一同走入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从窗户处飘进来。

    贺问寻道:“谢离愁正在屋后面煎药,大抵不过一刻钟便能开始去蛊。”

    温明珠坐到软榻上,又将目光落在贺问寻的脸上。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目光温柔如水。他很想让贺问寻上去坐到他身旁,只是多年的分离令他踟蹰不定,不知如何开口。

    但思念始终是占据了上风。

    温明珠道:“舟儿,你坐到我身旁来,让我好好地看看你。你小的时候……是很喜欢坐在我身旁的。”

    贺问寻依言坐过去。

    爱意如同藤蔓,在此刻肆意生长。

    温明珠忍不住地伸出手,抚摸着贺问寻的脸颊,轻轻叹了声,语气淡淡:“你离开我的时候还那么小,眨眼间就这么大了。舟儿,你可曾有怨恨过我?”

    他的手很凉,丝丝冷意透入肌肤。

    谢离愁曾和她说,父亲的身体受蛊虫、武功被废之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容乐观。

    有一股很淡,却又难以言说的痛彻心扉从胸中弥漫开来。

    贺问寻眼睫颤了颤,温声道:“身为女儿,断不会对父亲有任何怨恨之意,更何况这并非是父亲本意。”

    顿了顿,她又道:“只是遗憾离开之时太小,连自己叫什么都毫无印象。刚刚父亲喊我舟儿,不知我原本的名字是何?”

    温明珠道:“贺兰舟,你母亲给你取的。”

    贺问寻道:“兰舟,兰姿玉质,舟楫之利,母亲真是给我取了个好名字。不论我是叫贺兰舟,亦或是贺问寻,我都是父亲的好孩子。”

    短短几句话就将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温明珠的手顺势往上,将贺问寻鬓发别到耳后,又怜爱地摸了摸她的乌发,“你如此懂事,我心甚慰。你娶的那位裴公子也很出色,我也很喜欢他。”

    贺问寻道:“裴郎温文尔雅,谦逊有礼,我知道他定能得父亲喜爱。”

    虚掩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温明珠将手收了回去,抬眸看向来人。

    谢离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放在案上晾着。他从衣袖中拿出布帛袋子,将其展开,里头是一套精致的银针,道:“温哥哥,可以行去蛊之事了。”

    温明珠颔首。

    谢离愁将两层薄纱搭在贺问寻和温明珠之间,然后一把将贺问寻拉到一旁,低声说:“去蛊需得解衣至锁骨处扎针。”

    贺问寻了然于心地从怀中拿出一条黑布,“你且放心,我早有准备。”

    谢离愁道:“去蛊之事痛苦异常,你一定要盯紧了。虽然温明诲已服假死药,但我就怕她那儿还出什么事。”

    贺问寻道:“江楼主会在一旁盯着。”

    谢离愁点点头,转身朝软榻处走去。他将温明珠的衣衫扯开一些,随即将银针扎入气户、中府、灵虚等穴道,口中念念有词:“温哥哥,起针时,内息只走任脉,以此将蛊逼出。贺娘子,你用内力将温哥哥的奇经七脉封住即可。”

    贺问寻将黑布蒙上双眼,隔着那两层纱帘,双腿盘坐于温明珠身后,双掌运功,将阵阵热流传入温明珠体内。

    谢离愁一撩衣摆,盘腿坐于温明珠前方,开始运功逼迫体内蛊虫走势。

    当蛊虫开始运作,温明珠只觉得那股熟悉的绞痛感再一次席卷全身而来。他眉头紧锁,咬紧下唇,唇瓣在齿间微微发白,额上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身上渗出层层冷汗,微微打湿最贴近皮肤的中衣。

    谢离愁道:“温哥哥,蛊虫躁动,疼痛难忍,此时切不可分心,务必稳住心神。”

    温明珠点点头,重新聚气凝神,感受着体内的蛊虫在脉中的走势。

    须臾之间,对于温明珠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前、身后来自两股不同的内力在体内运转,蛊虫的走势愈加疯狂,温明珠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胸口处横冲乱撞。

    蓦地,身上的银针被内力一激而出,温明珠只感一股腥甜从深处涌向喉咙。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直直地往前倒去。

    贺问寻将黑布摘下,看着地上那一口血中蠕动的蛊虫,问:“如此就去蛊成功了?”

    谢离愁将温明珠抱在怀里,捋好他的衣衫,点点头:“你去把桌上那碗药拿来,给温哥哥服下,便万事大吉了。”

    殿堂内,一丝鲜血顺着温明诲的嘴角向下,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并没有人注意她的异常。

    江多鹤歪了歪头,从怀中拿出一块脏布,随意地把温明诲嘴角的血迹抹去。

    第47章 斗殴

    在地上的一滩血液里, 一只虫子仍在诡异地扭动着,血珠因它的动势往外溅了几滴。

    贺问寻垂眸凝视着这只虫子。

    在她眼中,这只蛊虫更像是一只吸人精气的毒蛇,盘踞在温明珠的躯体内, 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精神与血液, 让这朵本该傲然挺立的雪莲颓败不已。

    她神色冷峻地抬起脚踩上去, 用力将地上的虫子碾碎。

    “兰舟。”

    一个半时辰的去蛊过程太过漫长,耗费了温明珠大量的气力。如今, 他也只能有气无力地唤着贺问寻的名字。

    贺问寻端起桌上的药,坐到温明珠身旁, 手臂扶住他虚弱的脊柱,“父亲, 我喂你喝药吧。”

    隔着衣衫,贺问寻也能察觉到温明珠脊柱上突起的骨节。他太瘦了, 瘦得令人心疼。

    温明珠鬓发微乱,靠在贺问寻的身上, 微微低头,顺从地张嘴, 小口而缓慢地喝着药,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

    光是闻着药味都知道很苦,温明珠喝起来却眉都不皱一下, 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 贺问寻只是略微扫了几眼,便在这一头如墨般的乌发中,瞧见了几根格外扎眼的银发。

    贺问寻默不作声地伸出手, 将这几缕银发小心翼翼地捋进这乌发中,又将他头上有些歪的簪子摆正。

    一碗药逐步见了底。

    谢离愁将药碗放在一旁, 让温明珠靠在他身上,用手帕替他擦拭嘴角的药汁,道:“此番去蛊,怕是温哥哥身上出了些汗。他如今气力不济,应当换身衣裳之后再好好休息一番。”

    贺问寻颔首,道:“有劳你了。”

    语罢,她起身走了出去。

    贺问寻立于屏风一侧,自香囊中取出一颗安沉香丸,放置于隔火之上。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起,不多时,室内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此安沉香丸由裴玉清所制,有安神之效。

    待屋内细细索索的换衣声停下,贺问寻从屏风一侧绕进去,很自然地伸手,搀扶住温明珠,一同往床榻走去。

    温明珠躺在床榻上,脸庞微微向里侧转去。他的嘴唇,因刚刚饮过茶水以压制苦药之味,而染上了一抹淡淡的血色。但脸上疲惫之态尽显,他的下眼脸处泛着鸦青色,这是常年不能安眠之症。

    贺问寻俯下身去,整理了下他额角的鬓发,为其掖好被角,又将帷幔落下。

    安沉香的纯净香气一缕又一缕地灌入温明珠的肺腑里,他阖上双眸,周围甚是安静,未几便香甜入睡。

    这是数十年来,他第一次能够如此安稳地入眠,积压在心头的沉疴在此时散去了大半。

    贺问寻隔着帷幔望了片刻,转身走出去。须臾,谢离愁也跟着出来。

    谢离愁道:“现如今蛊虫已去,温哥哥已不再受温明诲牵制。你可以动手了。”

    窗户开了个小缝,贺问寻透着这条缝隙,盯着香炉上升起的白烟,道:“父亲受温明诲多年的挟制,要杀她的人不该是我,应该是父亲才对。唯有自己亲手手刃仇人,才是最解气的。”

    谢离愁苦笑:“温明诲的武功亦是当年温铁心前辈亲手所教,颇为不俗,要温哥哥如何杀?温哥哥武功如今已被废,他……”

    贺问寻打断谢离愁,蓦地扭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我的师傅曾传授过我以针灸之法续接经脉。我这便教你此套独门针灸之法,这件事由你来做。”

    谢离愁眸光微动,道:“温哥哥现如今的武功只剩下一二成,这件事你可有把握?”

    贺问寻道:“很多事情不试试怎么知道?裴郎的武功曾也被废过,是我帮他医治好的,所需日子也不过六七日。”

    “如今父亲在道观能待十日,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勉力一试。母亲留给我的迢月心经温和醇厚,最是适合为她人疏通奇经八脉,届时便由我来已内力帮父亲恢复功力。”

    谢离愁道:“好,我信你。那便要拜托裴公子这些时日在道观里多多打坐了。”

    “至于杀温明诲这件事,”贺问寻叹了一声,道:“有些难。杀裴似锦,也有些难。一个是天青阁阁主,一个是武林盟主,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随随便便就将其诛杀。杀了,要是追究起来,那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贺问寻手虚握成拳,抵在眉间,轻轻敲打,道:“所以我在想,如果有人能帮我杀了裴似锦那是最好不过了……这个人要是温明诲,那就更好了。”

    谢离愁面露不解。

    随即,贺问寻就将刚刚在膳堂内江多鹤与温明诲的对话,悉数告诉了谢离愁。

    谢离愁听完,略感无语,道:“江楼主是不是话本看太多了,如此在背后肆意编排温哥哥。况且,我并不觉得这样就能挑动她二人之间的联手。”

    贺问寻不言语,她只是看着谢离愁。

    谢离愁看着贺问寻那股子耐人寻味的眼神,眼皮一跳,劝诫道:“裴似锦这人,并不好男色,这数十年来也很少主动提起温哥哥,此路行不通。”

    贺问寻道:“罢了……我也只是提一嘴而已。虽如今还没有确切的法子,但总不能这么算了,我总得还回去。”

    谢离愁道:“你要做什么?”

    贺问寻道:“这裴似锦多次派人对我进行刺杀,我得找时机把她打一顿,要把场子找回来。”

    谢离愁轻咳一声:“裴似锦一般都是第一日的夜间才姗姗来迟,而且还是孤身一人,你可以在那个时候去特意蹲她。”

    ……

    一粒药丸入口即化,温明诲却没有即刻醒来的迹象。

    殿堂内的一隅,江多鹤低声问:“怎么没醒?不会真的死了吧?”

    贺问寻摇摇头:“不,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那蘑菇食之会产生幻觉,梦魇。她当时是一道服下假死药和蘑菇的,虽气息暂闭,但神识已开始神游。”

    江多鹤道:“那她幻想的是什么?”

    贺问寻瞥了一眼江多鹤,道:“还能梦见什么?大概在梦里,她又在恬不知耻地纠缠着我父亲吧。”

    语调顿了顿,贺问寻直接伸手戳了戳温明诲,见其仍然毫无反应,接着道:“医书上曾有言,入梦魇者,五感皆闭,无法识清外物变化,形如呆滞。诺,就像她此刻一般。”

    江多鹤好奇地看向贺问寻,道:“你怎么知道她梦里的一定是温明珠前辈?”

    贺问寻面带微笑:“那还得多多感谢楼主之前在温明诲前的那番言论。人越是对什么有执念,那这份执念便越容易在梦里出现,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温明诲确实是梦见了温明珠。

    她怔怔地看着这熟悉的一草一木,这是万渊盟的内景。她有多久未曾梦见过这些了?

    温明珠缓缓走进去,遇见的手下脸上皆洋溢着喜气,各自怀中都抱着物件,有红绸、喜帖、彩花等。她一眼扫过去,乃是成亲时所用之物。

    她手一伸,拦住一个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侍从,道:“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急色?”

    侍从托着怀里的红绸行礼,道:“北护法,今日可是盟主的大喜之日呀,自然整个盟里上上下下皆为此忙碌筹备。”

    温明诲心一紧,竭力维持着面上神色,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梦到了这一日,这个令她十分厌恶的日子。

    温明诲走进去,满目皆是刺眼的红色,廊下挂满了鲜艳的红绸,窗上是贴着的大红囍字,耳边是聒噪的嘹亮唢呐声。

    她就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忙活。

    一个身着喜服的女人从远处走来。

    温明诲扭头看过去。

    此人身量颀长,面容美丽英气,双眸澄澈如水,嘴角因今日是大喜之日而噙着一抹笑。那身喜服红得热烈,上面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图案。

    这是贺兰若。

    “明珠。”

    温明诲看着贺兰若朝她走来,目不斜视地擦过她,与她身后的温明珠执手相扣。

    今日的温明珠难得一见地用金簪别发,那一袭红色喜服着于他身,真真衬得他愈发娇艳夺目。其唇上罕见地用了胭脂,恰与脸颊上那一抹绯色相映成趣。

    两人身上的喜服极为相称,真的是好一对璧人。

    她们当着温明诲的面,一同迈入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则妻夫对拜。

    有喝得上头,起哄喧闹的众人嚷嚷着要盟主亲自分发喜糖,贺兰若便真的同温明珠一道走向众人,给刚刚鼓噪喧哗的每一位发了份喜糖。

    有位拿了喜糖的人笑道:“望娘子与盟主百年好合,恩爱不移。”

    温明珠微微点头,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轻轻拉扯了下贺兰若的衣袖。

    贺兰若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温明珠要把手收回去的那时,猛地抓住了他,两人的掌心紧紧相贴,十指相扣,温热而又旖旎,拉着温明珠告别众人,一同回喜房去。

    温明诲隐入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跟在两人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们相牵的手。

    她飞身到树上,屈膝坐在枝干上。透过枝丫的间隙,她看到纸窗上那鸳鸯交颈的亲热剪影,怨恨、嫉妒犹如枝蔓,在她的身躯里疯狂生长。

    “为什么……你要和别人成亲……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贺问寻凑过去,听到了这一声犹如呓语一般的嗫嚅,便知晓了温明诲的梦中情景。

    江多鹤站在一旁,看着贺问寻俯下身,凑近温明诲的耳边,眼中带着些许恶劣的笑意,悠悠道:“温明珠绝非你的家人,他不会要你,你不过是只只能躲在阴暗处窥视她人的老鼠罢了。”

    日光逐渐暗淡,殿堂内变得朦胧起来,架子上的烛火摇曳。

    温明诲是被一个小道长摇醒的。

    她缓缓睁开双眸,鬓边已被冷汗浸湿。

    道长开口道:“温阁主,你在此处打坐已有许久,现已夜阑,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

    温明诲腿上的麻痹感还未消去,道:“我竟然在此地打坐如此长吗?”

    她抬眸茫然地看向四周,脑子里弥漫着一股混沌之意,深感周遭还是刺目的红色,晕眩而又恍惚。

    道长一指神像旁的香炉,道:“此香是给在此处打坐的香客准备的,有舒缓心绪之效,但若打坐太长,则会有意识混沌之患。温阁主,可需贫道为你引路?”

    温明诲扭头看向道长,只觉得她的五官扭曲在了一块,眼睛和嘴巴黏合在一起,在模糊的烛火照耀下影影绰绰,像只话本里才会出现的妖怪。

    她闭眼调息,待不适感强压下去,再度睁眼,道:“有劳道长,我自行回去即可。不知道长可否看到与我一同来的公子?”

    道长回:“那位公子用过晚膳后,便回去寮房歇息了。”

    温明诲迟缓地站起身,觉得眼前的道长分成了五个影子。

    她揉着鬓角,脑中那股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耳边依旧是梦中婚宴时的唢呐声,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戌时五刻。”

    裴似锦因为一些事耽误,戌时五刻才堪堪抵达长生观。

    她顺着阶梯山路走上去,远处有一个朦胧身影站在那儿。夜风带起此人的秀发,袅袅拂动,一身玄衣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裴似锦微微眯起双眼,这个人的头上似乎长着两个角。

    “来者可是裴似锦?”

    那人转过身来,月光下的一张鬼脸面具很是别具一格,面具上的两只眼睛大如铜铃,一张大嘴里尽是可怖的獠牙,血腥红的两个角突兀地立在头顶上方。

    裴似锦停在那儿,道:“阁下可是?”

    隐在面具下的那道声音有些低沉:“放肆,连我的名讳都不知晓。吾乃阎王娘子座下的千面鬼手。”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将剑刃从剑鞘抽中,一挥,直指裴似锦:“今夜,我是来索你的命。”

    自任武林盟主以来,裴似锦还是第一次遇见讲话如此张狂之人。

    裴似锦这会总算是掀起眼皮,看了眼前那人一眼,道:“阁下还是莫要信口开河,怕是待会要见阎王娘子的人是你。”

    “废话少说,看剑。”

    此人来的速度很快,一柄寒剑从上方刺来,疾如流星,直直冲着裴似锦的额间而来。

    裴似锦一个侧身躲过,当即一掌蓄力,朝那人的面门拍去。虚拍,实则想借机将此人的面具一招夺下来。

    贺问寻见招拆招,立即后退一步,屈膝以矮身躲过。随即,她以一招“仙人抚顶”朝裴似锦的下颚刺去。

    裴似锦见机甚快,头一偏,直接两指稳当当地夹住剑刃。

    贺问寻旋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丢剑,手握成拳,狠狠地朝裴似锦的右眼擂了过去。

    裴似锦第一次见有人打架可以丢兵器的,一时大意之下直直地接下了这刚猛的右拳攻势,顿时颇有些眼冒金星的茫然之感。

    一个乌青眼顿时立显。

    有人忍不住笑了出声,看样子这一拳是给她打爽了。

    右眼的疼痛感,再加上那面具下的沉闷笑声,熊熊怒火瞬间席卷裴似锦全身。

    趁裴似锦被打得恍惚之际,贺问寻立即把剑重新夺了回来,然后她以流星之势,攻向裴似锦的右胸。

    裴似锦立马一挥衣袖,一个翻身躲过,紧接着便听到 “撕拉” 一声,原来是贺问寻声东击西,表面上攻其右胸,实则剑刃向下一划,直接将裴似锦的腰带一剑斩断,腰带顿时裂成了两段,贺问寻伸手将腰带抢了过来,裴似锦的衣衫大开,凉凉的夜风灌了进去。

    ……怎么会有人打架又是打脸,又是割人腰带?这人并非索命,而是肆意挑衅。

    被戏弄之态,再添上此人的嚣张气焰,裴似锦愈感恼怒,自任武林盟主以来,何曾被人如此戏耍过。她当即怒喝一声 “宵小放肆”,怒发冲冠,攻了过去。

    短短二十息之间,两人又过了二十来招。

    “啪——!”

    原来是贺问寻在对招时,瞄准时机,当即又是不讲套路,一巴掌往裴似锦的脸上直直呼去,清脆而又响亮的巴掌声在夜间很是刺耳。

    像贺问寻这种不讲武德,打架看似瞄准命门,实则只是为了羞辱人而出招真的是打得裴似锦出其不意,眼前一黑又一黑。

    过招之间,贺问寻又用剑刃往裴似锦的衣衫上划破几个大口,道一声 “裴盟主,你的武功也不过如此,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便跃身往道观里飞去。

    裴似锦抬首看起身影,恨得牙根痒,脸上的乌青和红指印隐隐发烫,也动用轻功一道跟了进去。

    此时道观因夜深,两人在观内飞驰而行,并未碰到什么人。

    贺问寻轻功很快,在枝丫上飞行,裴似锦紧跟其后。

    温明诲走在小道上,地上树影斑驳,只闻头上风声簌簌,两道黑色的身影转瞬即逝。

    这又是幻觉,还是什么?

    温明诲脚踩在几枚枯叶上,只闻沙沙两声。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贺问寻知道裴似锦在后头跟着她,特意选在屋檐上飞,让裴似锦看得到她的身影。只见她站在檐角上,扭头,朝裴似锦挥了挥手中的腰带,便旋即飞身向下。

    一路左窜右奔,看见眼前有两间屋子,一间亮着,另一间暗着。

    贺问寻飞身进去那间黝黑的屋子里,裴似锦紧随其后。

    裴玉清此时正坐在软榻上盘腿打坐,他紧阖双眼,耳朵微动,只闻隔壁屋子内的打斗声响时不时传来。

    裴似锦一掌拍过去,正中那人左背,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她冷斥一声:“区区鼠辈,也敢放肆。”

    正待她俯下身去擒拿此人,一枚银针入掌,半边身子直接一麻。

    贺问寻立马翻身,又往裴似锦脸上、腹上来了几拳,往她身上连点几个穴道。把抢来的腰带分成两部分,一截用以反手捆住裴似锦双手,一截揉成一团塞进裴似锦的嘴巴里。

    她笑了几声,倒是与她佩戴的张着大口的面具相得益彰,“区区盟主,也敢嚣张。”

    裴似锦死盯着此人,眼里的神色像是要杀人一般。

    有人利索地从窗户处翻进来,衣袂翻飞声簌簌,带动着案上的火苗跳动了一下。

    裴玉清闻此声,不做他想,立即抽出腰间软剑,寒光一闪,疾速朝此人命门刺去。

    但翻进来的此人却分外熟悉他的出招套路。

    只见她一个转身,恰如其分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手中的剑夺去,另一只手朝他腰间章门穴一点,嘴已经贴着他的耳畔,道:“裴郎,你好狠的心啊,居然想着谋杀你的好妻主。”

    裴玉清只觉得腰侧一麻,听着那人吐气若兰的声音,道:“轻佻!你怎么这个时辰翻身进来?”

    鬼差面具上的獠牙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颇为狰狞可怖,尤其是那张血盆大口似是能看到喉舌处。

    裴玉清沉默一瞬地看了看,再淡定自若地伸出手,将此人的面具摘了下来,一张面若桃花的脸显露了出来。

    贺问寻轻笑两声:“好些时日不见,你就拿剑刺我,这笔账怎么算?”

    裴玉清语带恼意:“我怎会真的伤你?你怎么不说你带着一个面具,翻窗进来吓唬我。”顿了顿,他道:“刚刚打斗的声音是你发出来的?你可有伤到哪里?”

    贺问寻凑过去,语带委屈:“她打我左肩了,好疼呐。但是我也打了她几拳,打得我手好疼。”

    她伸出手,贴上裴玉清的胸膛,隔着衣衫轻摸两下,道:“你让我来摸摸,我的手就不疼了。”

    手往下滑,熟稔地扣住裴郎的腰,贺问寻与他额头相抵:“一日不亲,如隔三秋。好裴郎,让我亲亲,好不好?亲了,我就好得更快了。”

    刚刚还在和别人打架,现在就来他这里求安慰,这人还真的是没个正形。

    可是裴玉清偏偏吃贺问寻这一套。

    其实本已成亲,两人再亲密的事也做过,本没什么害羞的。但偏偏这儿是温明珠曾经待过的寮房,裴玉清颇有些不自在。

    他将贺问寻的手撇开,伏在她的肩上,细如蚊呐:“这儿是道观,又是专门安排给父亲的歇处,还是不要了。你刚刚是不是左肩疼,把衣裳脱了我来看看。”

    “小伤而已,何足挂齿。”

    贺问寻双眼弯起,眼中带了些促狭的笑意,道:“父亲如今又不在这里安歇,你不说,我也不说,又有何人能够得知?你难道就不想抱抱我,亲亲我?裴郎,我都在这儿了,你怎么能忍得了的呀?”

    绯红肆起,染透整个耳尖,裴玉清没有说话,依然抵在她的肩上,但紧紧搂住她的腰的手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内心。

    裴玉清从她的肩膀处抬起头,道:“那好吧,我们就亲一下……唔……”

    贺问寻五指穿过裴玉清柔顺的发,按在他的后脑勺处,吻上了他的唇瓣,听着他喉间不断发出的愉悦低哼声。

    但亲,是不可能只亲一下的。

    贺问寻灵活地绞住裴玉清的舌尖,舌尖上的麻意像细密的丝线缠绕。深吻之下,两人之间贴得严丝合缝。裴郎的气息、神识全都在这个吻下被他的妻主牢牢掌控着。

    两人之间的气息缠绵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闭上双眼,承受着这一切。

    她的手向下移,轻轻地抚着他的修长脖颈,一边吻着,一边压着裴郎慢慢后退,直至将他抵在门框上。

    烛火摇曳,两人相拥接吻的剪影就这么印在门上。

    顺着小道走过来的温明诲看着这一幕,寒意从脚底向上迅速蔓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梦里的场景在此刻重新上演。

    这儿是道观给温明珠安排的寮房。那么,在他房中的剪影是……还是又只是她的幻觉?

    一阵银铃声骤起,温明诲扭头看去。

    谢离愁双手置于广袖中,朝温明诲微微行礼,道:“这么晚了,阁主怎么会到这?今日打坐一日,阁主想必也是累了。夜深露重,阁主还是早日回房休息。”

    温明诲未答话,当再扭头看向门时,屋内的烛火已经熄灭,一片漆黑。

    谢离愁顺着温明诲的眼神看过去,语气平淡:“温哥哥今日疲累不堪,已然就寝,现下恐已沉睡。”

    门内,裴玉清在听到那熟悉的银铃声,腿下意识地有些发软。他紧紧地拽着贺问寻的衣衫,这才没有倒下去。

    贺问寻搂着裴玉清的腰,把他带到屋内另一侧。

    裴玉清深吸一口气,紧咬下唇,嘴唇蠕动,贴着贺问寻的耳畔,用气音问:“为何温明诲这么晚会在此处?”

    贺问寻笑眯眯地回他:“我又不会读心术,怎会知道她会来男香客休息的居所?”

    裴玉清握住贺问寻的手,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低声道:“……那她岂不是看到了?怎么办?”

    贺问寻摇摇头:“你且放心,药效未过,她只会以为是幻觉。”

    两人不再说话,一道静心听外面的交谈。

    温明诲捏捏额间,道:“今日打坐许久,我也有累了,只不过夜间随处走走,不经意间便到此处来了而已。”

    蓦地,一阵巨大的“轰”声传来。

    一扇门,被直愣愣地拍飞出去,在空中翻滚几圈后重重砸落在地。

    夜晚寂静,整个道观像是被这一声巨响给震醒了。

    温明诲、谢离愁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空荡荡的门框处似乎站了一个人。

    裴似锦没了腰带,衣衫大开,其臂膀处也有几处刮痕。

    她从房内缓缓走出来。

    借着月光照耀下,再仔细看上去,好像她的右眼有点乌青,左脸上有一个五指红印,而她脸上的神色青得就像是冬日寒霜覆盖的青石一样,一眼看过去极为狼狈。

    谢离愁默了默,不由地道:“为何裴盟主会从我的房内出来?”

    他与温明诲面面相觑,接着道:“……还不好好穿衣服?”

    第48章 生女秘方

    淡淡星光, 月笼寒夜。

    谢离愁看着裴似锦朝他走来。

    这些年,他对于裴似锦的印象,也仅仅限于凶狠、鲁莽。在他看来,若温明诲是一只隐于暗处, 却始终阴森注视着你, 乘机咬你的老鼠, 那裴似锦便是一只凶悍无比的猛虎。

    他捋捋衣袖,朝站在他正前方的裴似锦行礼, 眸光扫过她青红交映的脸色,语调淡淡:“裴盟主夜安。不知你为何会从道观给我安排的寮房中出来?”

    裴似锦冷冷地瞥了一眼谢离愁, 紧紧拽着手里发皱的两截腰带,语调森寒:“今夜有一狂妄小贼在道观面前特意堵我, 与我打斗,特地引我至此。”

    谢离愁闻言, 却是咦了一声,再道:“怎地会有小贼在道观行凶?莫不是此人蓄意而为?”

    裴似锦满目阴鸷, 阴恻恻地道:“那人脸上带一副鬼差面具,我料想今夜她铁定还在道观当中。若是现在叫人搜索一番, 定能将此人找出来。”她一侧身,手一伸,直接指向一间屋子, “不如就从这间开始搜起。”

    屋外的对话声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裴玉清伸出食指,在纸窗上戳了一个小洞,透过洞隙看到裴似锦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 心下顿时明了刚刚和贺问寻打架的人是谁了。

    他扭过头去,正见别人口中的狂妄小贼正神色怡然地侧躺在软榻上。

    贺问寻用茶盖拨了拨水, 轻押几口,再将茶盏放到小案上,一手支着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

    裴玉清走过去,手伸向贺问寻的腰带,刚摸到她的紧致后腰处,手就被按住。

    贺问寻一把将裴玉清拉过来,裴郎就像一个纸糊的人偶,直直地倒入她怀中。她双指捏着裴郎的下颔,低声问:“你在做甚?刚刚我亲你还推三阻四,现下就要解我的腰带,这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裴玉清的手指在她的腰侧慢慢打滑,语含关切:“你怎么不说是她伤的你?她的掌下威力有多大,我最是清楚不过了。你将衣裳脱了,我好好看看。应当是留淤青了,这可不好,要用药膏,按摩将其散开才行。”

    贺问寻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现下,裴玉清既不想称呼她为母亲,但也不想直呼那人的姓名。

    她道:“真的没事,我的武功你还不相信吗?”

    裴玉清眨了眨眼,慢慢地凑过去,温热带着香味的气息喷散在贺问寻的脸上。他软糯的唇覆在贺问寻的唇上,用舌尖撬开她的齿关,反复品尝她唇内的茶叶香气,再轻啄一口,蹭了蹭她的鼻尖,道:“给我看看,好不好?”

    贺问寻喟叹一声“我这该死的好男色”,深感裴郎的美人计太有效,真的是受不住。她把手松开,让裴玉清对她上下其手,为所欲为。

    裴玉清垂首,解开贺问寻腰带中间的系绳,再双手环住她的腰腹,伸到腰后侧,轻轻一扯,便将腰带解下了。

    他冰凉的手伸入贺问寻的衣衫内,拉下左边一角,露出圆润的肩头,借着窗柩透进来的清辉,仔细查看着后背肩胛处的斑驳青紫瘀痕,受伤边缘处泛着红肿。

    他的指腹在瘀痕上轻柔打转,道:“这么重的痕迹,你也不知道说?”

    贺问寻道:“若是没有吐血,未伤及内府,则不算受伤。习武之人,身上磕磕碰碰,有些淤青倒也正常。”

    裴郎闻言,眉梢轻轻一挑,指腹重重往下一按,如愿以偿地听到贺问寻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贺问寻伸手抓住裴玉清的指尖,“你竟然学坏了。小猫咪现在这么坏,以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裴玉清冰凉的手指反扣回去,“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这是和你学的。”

    他环住贺问寻,将下颔搭在她的肩上,吻了吻那道青紫:“作为你的夫郎,我要对我妻主的身体负责。顾神医如今正好在长生观内,待会便去找她要点草药,或是药酒。”

    贺问寻幽幽地看着他:“……那师姐岂不是要知道我做的坏事了。”

    裴玉清认真道:“怎会?那我到时候骗顾神医说,是我不小心摔倒了,这样就好了。”

    屋外,谢离愁顺着裴似锦的手指看过去,那是道观原本安排给温明珠留宿的寮房。

    他摇摇头,道:“不可,此处皆是安排给儿郎的居所,怎么肆意探查?裴盟主,虽说在此处留宿的男儿郎少,但若此时贸然闯入,误了人清誉,叫他人可怎么办?”语罢,他侧头看向温明诲,道:“不知温阁主意下如何?”

    这是温明珠的寮房,温明诲怎会同意。

    温明诲的眸光反复游离在谢离愁的神色与那间寮房之中,反问裴似锦:“且不说搜屋,你刚刚追那人的时候,可有看到那间屋子是亮着的?”

    谢离愁心一紧,指尖下意识地摩挲衣袖的边缘,轻颤了下睫毛。

    裴似锦脸上阴霾不散,口吻不耐:“我刚刚只顾追人,并未留意什么亮不亮的,你就说现在要不要去搜那间屋吧。”

    谢离愁提起的心悄然地放下了,他垂眸,轻吐出一口气。

    温明珠面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我觉得,这件事欠妥。这里是道观,要搜也得询问过此处的道长。再者,这儿是男儿郎的居所,切不可如此贸然行事。更何况,我觉得此小贼已逃之夭夭,现下怕是追也追不到了。”

    裴似锦的提议遭到温明诲的拒绝,心肺里的那股郁气难以消散,感觉刚刚腹部被多次重击之下隐隐作痛,有一股血腥气从喉咙处往上顶,当即一掌拍向身侧大树的树干,枝丫抖了抖,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刚刚没入掌中的银针此刻发作,裴似锦只觉得掌心蓦地发作出一股如万蚁噬咬般钻心的疼痛,下意识嘶了一声,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指节发出咯吱的响声。

    远处,有亮光在夜晚中闪烁。

    一行人由远及近,原来是几个道长手持火把赶了过来。

    为首的道长一甩怀中的拂尘,目光先是落在裴似锦脸上的挂彩之处、身上的口子之上,微微愣怔,不太确定堂堂武林盟主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又多看了几眼。

    接着,道长又看向那横陈于地如躺尸般的木门,更是诧异不已,道:“无量天尊。不知裴盟主所遇何事?”

    裴似锦冷着一张脸将刚才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道长听闻,内心里暗戳戳地感慨一番此贼肆行无忌,但也是委婉地拒绝了搜查男香客居所的提议,才道:“如此说来,此贼怕也是不见踪影。此等情况,我等也是第一次见。现下观内住着一位顾神医,不如让其为盟主诊治一番,可好?”

    裴似锦垂眸,凝视着掌中那一丝多出来的诡异黑线,点头应答。

    谢离愁转身向道长示意,道:“福生无量。道长,方才裴盟主破门而出的那间寮房原本是安排给我居住的,现门已坏,还请道长重新为我安排一间房。多谢。”

    道长颔首,指着另一个小道长引着谢离愁去另一间寮房。

    温明诲道:“既然事已了,我便回房了。”

    这厢,顾玲珑才刚刚洗漱完,已经在被窝里躺着了,硬是被一个小道长强行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小道长看着顾玲珑缭乱的鬓发,满脸愧色,语速很快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又主动地将衣桁上挂着的外衫拿下来,亲自伺候顾玲珑穿衣。

    顾玲珑双眼朦胧,听完顿觉有些诧异,来了些许精神,问:“不知是何等的贼人会对裴盟主下手?”

    小道长摇摇头:“听裴盟主所言,那贼人脸戴面具,无法窥见其真容。且那贼人竟能伤到裴盟主,想来武功定是不俗。”

    顾玲珑道:“天底下武功高强之人不少,可见江湖风云名人榜上的高手并未完全涵盖其中。”

    谈话间,小道长领着顾玲珑行在青石路上,一阵凉凉夜风扑面而来,顾玲珑脑中的瞌睡意消散不少,行走间,衣衫上已带了些水雾。

    两人来到裴似锦所在的寮房,小道长向顾玲珑行礼后离去。

    顾玲珑挎着个小医箱进去,略过屏风一侧,就看到裴似锦着一身道袍,盘腿打坐于软榻之上,其面容破损,额间发黑,一看就是怒火攻心,有郁气结于心胸之中。

    裴似锦睁眼下榻,对顾玲珑行礼:“有劳顾神医了。”

    顾玲珑将医箱放置于软榻上,将其打开,从里头拿出一包银针,问:“不知裴盟主除却脸上有伤,还有何处不适?”

    裴似锦道:“我腹部微微隐痛,掌心中针,有黑线浮出。”

    顾玲珑道:“还请裴盟主褪去上衣。”

    顾玲珑以针灸之法,将裴似锦刚刚因打斗而产生的腹部淤血疏导顺畅。接着,她从小木箱中拿出一枚月牙形的玉石,按在裴似锦的掌心,缓慢地刮动着,直至一枚银针自裴似锦食指尖冒出。

    她拿起这枚银针,置于烛火下仔细端详。此银针针头发黑,上面涂有毒药,不过并非致命之毒,而是慢性毒药。

    顾玲珑又拿起毒针细细闻了下,这熟悉的药草味让她的心咯噔一下。

    为何这枚银针,以及上涂抹的毒药都与她的小师妹所用如此相似?

    回味起道长所说的话,此人脸带面具,武功高强,且善用剑与暗器银针。

    她记得,她的小师妹剑术由师傅亲手传授,那自然是极为出色的,再加上又会使用一手银针。

    而她的小师妹又特地在临行捕贼之前,来长生观溜达过好几圈,嘴上说没来过道观要逛逛,实则每一处都仔细侦查一番,自称是裴郎要来道观小住一段时日,特地先替他探探路,还顺带问她东北角的那个院子是否可以特意空出来给她用。

    顾玲珑觉得,这个贼人很有可能就是她的小师妹啊。

    她心说:“师傅临终前曾交代我过要好好地看管师妹。可是,她的小师妹好像在偷偷做一件很坏的事,啊……师傅若是泉下有知,她肯定是要怪我的。”

    瞟了眼裴似锦手掌上的黑色毒印,她又想:“为何师妹要用那个院子?为何师妹要袭击裴盟主?师妹不是在外出协助官府剿匪吗?难不成师妹和这裴盟主有什么仇?不对啊……裴公子的母亲是裴盟主,这儿媳和岳母之间居然有仇?”

    一时之间,千回百转,思绪纷纷化作一团迷云,沉甸甸地飘在顾玲珑的头上。

    她将银针放下,从木箱中拿出一个小盒,用一根扁长的竹片,蘸取盒中的清毒膏,涂抹在裴似锦手掌上,又用绷带缠好,“此膏能解此毒,裴盟主无需担心。”

    裴似锦道:“多谢神医。”语罢,她起身特地送顾玲珑离开。

    顾玲珑踱步回去,发现一抹长身玉立的身影正伫立在她的门外。

    听到脚步声,裴玉清转过身来,恭敬行礼,道:“顾神医夜安。夜间叨扰,多有冒犯,只是玉清今夜不小心摔落,膝盖上有些淤青,特地想要些药草以疗治。”

    “原来是裴公子,我们进去说话。”

    顾玲珑将药箱放好,拿出一个小巧的瓷罐,递过去:“这是专治淤青所用的药膏,每日需涂抹三次,可轻轻按摩伤处周围,以助药力渗透,打散淤青。”

    裴玉清道一声多谢,伸手欲拿,顾玲珑却将手收回,反问道:“当真是你要用的?”

    裴郎颔首。

    顾玲珑道:“我这独门药膏不随便给人。那你向我起誓,这药膏是给你自用的,你若是撒谎,你就给师妹生不出女孩。”

    裴玉清面露惊愕:“…………”

    无数个黑色小点在裴玉清的头顶上冒着。

    ……这么恶毒的誓言谁敢发?

    裴玉清神色一滞,艰难地开口:“其实,我要来的这药膏虽不是自用,但给的也绝对是可信之人,并不会将这药膏秘方泄露出去。”

    顾玲珑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神情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道:“顾神医,这誓言事关与妻主的传宗接代大事,我不能发。”

    顾玲珑绷着一张没有神色的脸,依旧盯着裴玉清。

    裴玉清叹了口气,屈服承认道:“我是为妻主拿药膏的。”

    顾玲珑神色严肃:“前脚还有人请我去为裴盟主看伤病,后脚你就来我这儿要药膏。刚刚偷袭裴盟主的人,就是师妹吧?”

    裴玉清移开眼神:“……是。”

    “师妹剿匪提前回来了?”

    裴玉清垂首看地:“……是。”

    顾玲珑将药膏塞到裴玉清手里,“裴公子如此实诚,我相信你和师妹的第一胎一定是个女儿。”她转身,拿出一张纸,倒水研墨后,用狼毫笔蘸蘸墨水,垂首在纸上刷刷写着。

    裴玉清凑过去看,待看清纸上的字,瞳孔微微颤动。

    顾玲珑把纸对折,递给裴玉清,道:“此乃一道生女秘方,裴公子当收好。在每次阴阳调和之前,你先服下此汤药,更有助于一举得女。”

    裴玉清双手接过,将药方收入袖中,“多谢顾神医。”

    顾玲珑啪地一声把药箱一关,直言道:“还请裴公子替我把师妹喊来,我有话要问她。”

    第49章 前尘旧事

    贺问寻站在房门口, 盯着窗柩处泄出来的烛光好一会,揉把脸,手拉着裴玉清就要推门进去。

    裴玉清反常地伫立在原地,脚未挪动一分。他轻轻地拂开贺问寻的手, 道:“顾神医看样子只想与你一人说话, 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贺问寻却道:“你真的不想同我一道进去?夜深露重, 小郎君就算有内功护体,怕是也难以抵挡深秋的寒凉。你只需要陪在我身旁即可。”

    裴玉清摇摇头:“不了, 我就站在房外等你。”

    贺问寻独自一人走进去,只见顾玲珑负手而立, 正站于屏风上所悬挂的一副画前。贺问寻微微侧身,扫了一眼画, 画上之人鹤发童颜,面色肃穆, 身形挺拔,双目有神, 手上握着一卷竹简,此人正是她们二人的师傅龙姥姥。

    听闻背后脚步声, 顾玲珑转过身来,紧抿双唇盯着贺问寻好一会,才道:“我对你很失望。”

    顾玲珑与贺问寻一道长大, 情非一般, 早已将贺问寻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故,自从龙姥姥逝世后,顾玲珑深感有照顾、看管贺问寻之责。

    贺问寻道:“其实……”

    顾玲珑道:“若是师傅在世, 像先前你拿活人试毒一事,就会打得你断两条腿, 一年都下不来塌。师傅授你一身本事,绝不是让你以此祸害武林。”

    贺问寻道:“其实,我并非……”

    顾玲珑道:“你今夜袭击裴似锦,对她下毒,这是为何?你可知裴似锦是朝廷钦定的武林盟主,若她贸然出了事,查起来,牵连到你,你会被朝廷关押起来,遭天下人唾弃,知道吗?”

    贺问寻瞥了眼顾玲珑下垂的嘴角,把后面的话补充完整:“其实,我并非仅仅想要杀裴似锦,我还想杀温明诲。”

    短短的一句话,让顾玲珑沉默了。她觉得,眼前站着的小师妹有些陌生。

    顾玲珑道:“你认真的?”

    贺问寻点点头,“我很认真。”

    顾玲珑眼角瞄到房门上的影子动了下,紧盯着贺问寻那张神情淡漠的脸,道:“为何?”

    贺问寻不答反问:“师姐可曾记得,当初师傅收我为徒时的场景?”

    顾玲珑微微思索,沉声道:“当时,师傅是在街上的乞丐窝里将你挑出来的。那时候,你全身脏污,衣衫褴褛,与几个乞丐争抢着地上的馒头。”

    “你虽身板弱小,却能以此为机,灵活地穿梭在众人之中,抢到半个馒头,一口吞了下去。那几个看着身形比你大的乞丐却将你围在墙角,对你大打出手,甚至是扯破了你的衣衫,但你双手抱头,硬是一声不吭。”

    “师傅不忍,将你从中救出。替你把脉时,发现你骨骼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又见你双目澄澈,便将你带了回去,收你为徒。”

    贺问寻双手合掌,对着画像虔诚一拜:“多谢师傅当日救命之恩,问寻永生难忘。”她转身面向顾玲珑,道:“师姐觉得我的相貌如何,可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哪个好人家会抛弃自己生养的女童?”

    顾玲珑抿唇不语,小师妹此言正确。当时,她亲手替师妹净面,见她牙齿整齐,洁白如玉,不像是寻常人家不要的孩子,若说是哪家世家大族走丢的女郎到还差不多。

    但大周国泰民安,世族极为看重血脉传承,怎会有女童走丢现象,哪家人贩子会胆大包天地拐走世家女郎。

    贺问寻道:“因为我并非走丢,而是有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有家不能回。这两个人就是在江湖上威名有望的温明诲,裴似锦。”

    “我本应家庭和乐美满,在母父庇佑下安然长大,但有两个人为一己私欲褫夺这一切。”

    她略微一顿,一字一句地咬着牙吐出:“敢问师姐,此仇,我当报否?”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的呼吸都统一地滞住了。夜风从窗柩缝隙里钻了进来,架子上的烛火晃动,连带着墙上印着的两人剪影都微微摇曳。

    贺问寻道:“师姐,当年师傅曾私下里赠我一本武功心经,说是此为我母亲的传物,可见师傅是母亲的旧相识。私以为,若是师傅泉下有知,也赞同我之后的做法。”

    顾玲珑双唇颤动,喉咙蓦地干涩不已,原先准备好的一箩筐训斥贺问寻的话,是一个字都冒不出来,尽数吞在了肚子里。

    原来师傅当日收小师妹,并非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贺问寻道:“师姐若是担心我会因此出什么事,把自己搭进去,叫我收手,还是免了吧。不经她人苦,莫劝她人善。”

    顾玲珑闭眸再睁,一边努力地消化这些话,一边细细思索,缓慢道:“这两人原是万渊盟的护法,其盟主温明珠已经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很久了……难道,你是温明珠的孩子?”

    贺问寻颔首:“正是。我父亲现如今借冥魄节之由,正住在道观东北角的那个院子里。他受温明诲制约多年,苦不堪言,身体渐趋虚弱。此仇不报,我怕是寝食难安。”

    顾玲珑扯动着嘴角:“你是我师妹,我们一同长大,我又怎能对这些事坐视不管?我明日随你去一趟,论医术什么的,还是我比你更精通些。”她微叹一口,“刚刚是师姐的不是,不问清楚就唯你是问,你我师出同门,我委实是不该对你唐突。”

    贺问寻抬手行礼致谢:“多谢师姐大义。”

    顾玲珑问:“这件事……除了我,还有谁知晓?”

    贺问寻道:“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的谢离愁,是天青阁的蛊医,此人对父亲有愧,可信。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此人曾受过父亲的救命之恩,亦可信。最后一位,便是裴郎了。”

    “前面二位,听你之言,乃利益攸关者,自是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但……”顾玲珑再一次瞥了眼门上的黑影,道:“这位裴公子,即使是你的枕边人,但与裴似锦有着亲缘关系,这份血脉亲情难以割舍……”

    贺问寻直言:“我相信裴郎不会。他若是为难,我会亲自拟一份和离书……”

    砰。

    门被人粗鲁地推开了。

    下一刻,裴玉清不顾儿郎教养地直接破门而入。

    站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他。

    站在门外太久,他的脸被夜风吹得有些苍白。他不由握紧掩在袖中的手,又缓慢松开,带着一丝幽怨看向贺问寻:“……自从被裴家赶出,名字从族谱上被划去的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裴家人。”

    裴玉清喉结一梗,极力克制在听到“和离书”那一刻翻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眼眶里已经有水波在流转:“即使她对我有养育之恩,但我被抛弃时,她并未对我有过一丝怜悯之意,我已不能再视她为我的母亲。”

    这是贺问寻第一次见他如此急切,又夹杂几丝黯然的神情。

    贺问寻道:“……这些我都懂,你也早就对我说过,你莫急。”她只是顺着师姐的话往下说而已,从未有过和离的心思。

    顾玲珑在一旁听得却有些无语,深感她师妹就是太宠她的夫郎,这等事若不能敞开来、掰碎了说,若是后面这位裴公子反水,那又如何是好。她道:“那你起誓。”

    贺问寻有些疑惑,这怎么就突然到了要起誓的地步。

    裴玉清双手撩起衣摆,咚地一声,双膝跪于地上。他脊背挺直,伸出三指立于头顶,字字铿锵有力:“我裴玉清发誓,若有朝一日背叛妻主,遭万箭穿心之罚。我将堕入阿鼻地狱,受那业火焚烧之苦,永世不得解脱。”

    语罢,裴郎又磕三个响头,声声响亮,额间因叩拜而泛红。

    ……万箭穿心,业火焚烧,这是很沉重的誓言了。

    顾玲珑放心了:“裴公子快起来吧。”

    贺问寻伸手过去,裴玉清将手放上去,他的手指冰凉,在无意识地颤抖着。她握紧了裴郎的手,道:“夜已深,我们先回去了,师姐保重。”

    两人十指紧扣,走在一条僻静的小道上。

    夜色朦胧,在细弱清辉的照耀下,贺问寻捕捉到裴玉清的眼睛嫣红,他紧抿着唇线,墨眉蹙在一起,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四个字 ——“我好委屈”。

    贺问寻停了下来,“刚刚是不是磕疼了,给我看看。你也不用那么急,说那么重的誓言做什么,你的心意我都知道。”

    她低声说着这一串的话,声调柔和,颇有种哄小孩之意。她从两人紧握的手中抽出,伸出食指抵上他的下颔,慢慢靠近他,另一只手缱绻地揉着他的泪痣,“又要哭了是不是?你是小哭包吗?”

    裴玉清侧过头去,不让贺问寻看他的神色,声线颤抖:“还不是你欺人太甚……给了我新家和希望,却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和离书……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这般寡情薄义……”越说越委屈,他语带哽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贺问寻解释:“我说的那是如果,并不是真的。”

    裴玉清声调稍稍升高:“如果也不行。”他倏地转过头来,扑到贺问寻的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刚刚拼死压抑的情绪终于在此刻爆发了。他哭了,泪珠一颗又一颗地落在她的肩头上,打湿了那一块。

    但裴玉清又不敢哭得太大声,夜间幽寂,任何一点小小的声音都会被无限扩开。

    他只好死死地咬着下唇,但呜咽的声音还是从齿间溜了出来。贺问寻抬手抚摸着他的乌发,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背,安慰道:“哭吧哭吧,我的衣衫多,不怕裴郎湿。”

    怀中的人抖得更厉害了。

    好一会,裴郎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已布满了水泽,发丝缭乱地被泪珠黏在脸上,唇上也缠上了几缕乌发。他的眼被泪一洗而过,润润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细看之下,还有几撮睫毛被泪黏在了一起。他的下唇上有着深深的齿印,有一小片唇肉都被他咬肿了。

    真的是好楚楚可怜的裴郎呐。

    贺问寻不由地道:“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以前读这诗时不以为意,现在总算是领悟到了。”

    裴玉清抽噎一声,从衣袖中抽出一方帕子,递给贺问寻。

    贺问寻接过来,细细地给他擦脸上的泪,又替他捋好乌发,重新牵起他的手,一道走着,“待会回去洗洗脸。要是还是觉得委屈,你就趴在我怀里多哭会。”

    裴玉清捏紧了她的手指,“我不哭了……明天还要早起替父亲打坐祈福,不能再这般失态了。”

    ……

    静夜之中,裴似锦躺在床塌上,将缠满绷带的手高高举着。她凝视着掌心,脑海中不断浮现刚刚与她过招的小贼身影,以及被制服时,那个小贼高高在上看向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和贺兰若一样。

    就和当初在万渊盟的演武台上,她被贺兰若打败,贺兰若睥睨她的眼神如出一辙。

    那日午后,阳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裴似锦被那段青绸猛地一击,正中胸口,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两下,手抵在演武台的边缘,这才没有狼狈地掉落下去。

    围观的众人小声议论着。

    “不是吧,堂堂万渊盟南护法居然被一个刚来没几天的无名小卒给打趴下了……”

    “你刚刚看到她招式了没?她这一手缎绸使得真好。”

    “这南护法好说歹说在江湖风云榜上排得上号啊,怎么就败了?”

    “败一次能说是意外,都手下败将好几次了,这应该算技不如人了。”

    胸口处隐隐作痛,裴似锦闷哼一声,将喉咙处的血腥气强压下去,她眯着眼,看着贺兰若朝她信步走来。

    贺兰若淡然一笑,将缎绸收回衣衫中,朝裴似锦伸手:“可有事无?我扶你起来。”

    裴似锦冷嗤一声,自己踉跄着起来,冷冷地瞥了几眼刚刚那几个聒噪的人,走时故意拿肩膀撞了一下贺兰若,“少在这里假惺惺。”

    “真可怜啊。”

    裴似锦脚步一顿,抬首看向掩在枝丫间的人。

    那人利索从树上跳下来,道:“你怎么又输给她了?真的是可怜人呐。”

    裴似锦面无表情,沉声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不恼,反倒是挂起一张笑脸,温和道:“本在万渊盟颇有威望,自从她来了,你便一直饱受非议,受人指点,你就不恨她?”她凑过来,低声道:“反正不是盟内人,我替你谋划,杀了她如何?”

    裴似锦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是在拉家常一般,接着道:“她若是死了,你就少了一个对手,说不定还能把她的独门武功秘籍抢过来,武功更上一层楼,这门买卖你完全不亏呀。”

    裴似锦不理睬,越过那人径直离开。

    那人依旧在她身后,那道声音犹如鬼魂一般纠缠不休:“你回去好好想想。杀了她,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我也能拿到我想要的,各得其利。”

    外面的天雾蒙蒙地亮了。

    裴似锦一夜未睡,眼白处尽是红血丝。她穿好道袍,推开门走了出去,顺着青石路走,穿过拱门,斜前方有两人在一棵大树底下站着。

    其中一位便是曾经向她提议的人。

    温明诲双手相扣,朝道长行了个礼,一脸恭敬:“敢问道长,为何这棵大树的树枝上挂满了用红绳穿着的小木牌?”

    第50章 脱胎换骨

    晨光穿过枝丫, 映照在每块木牌上。这些木牌正方两面都镌刻着文字,最上方有一颗小洞,由编制的红绳穿过,系在这些枝干上。

    温明诲抬首, 略过每一块木牌, 对道长说:“这些木牌上的文字, 好像都是人名。将人的名字刻在这些木牌上,这是何意?”

    道长回:“无量天尊。此乃长生树, 所挂之牌名为长生牌,上面的名字皆是良缘妻夫。凡名字刻于其上者, 其皆能长相厮守,缘定三生。”

    闻言, 温明诲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了那个人的身影,那个这辈子只会对她横眉冷对的明珠哥哥。

    她向来都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 只相信握在手中的真实。但此时此刻,她心里陡然地想将她们二人的名字共同刻在这一块小木牌上。

    温明诲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道:“我心有所属,但心上人却始终不肯与我心意相通, 更谈何成婚,刻字于木牌上呢?”

    当说到 “成婚” 二字时,温明诲的呼吸窒了下。

    本来温明珠就是从她人手中抢来的, 那为何不继而强娶他呢?他既然能和贺兰若成婚, 那和她成婚又有何区别?反正她不顾他意愿做的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

    她又问:“敢问道长,这长生树是否会对一段强扭的姻缘进行祝福呢?”

    道长语噎梗住了, 下意识地张嘴就想来一句“施主,强扭的瓜不甜, 回头是岸”,但看着温明诲这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硬生生地把话改成:“感情之事可以慢慢培养,时间久了,待到两人真心相待之时,再挂牌也不迟。”

    一片枯叶落了下来,叶片泛黄,叶尾卷曲,温明诲伸手接住,将其揉搓,碎叶从她的指缝间坠下。她道:“他对我的情犹如这片叶子,枯黄苍老,携他一同到此地挂牌怕是遥遥无期。”

    但成婚这件事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只消宴请宾客,将红盖头覆于温明珠头上,与他一同妻夫对拜,再遣人送他回喜房便好。此间,一则无需将温明珠的真容示于众人,二则温明珠本人自持身份,自是不愿宾客知晓他就是那日成婚的新人,毕竟此事着实折辱其名声。

    待婚事毕,她单独再来此地挂牌,那她与明珠之间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一想到这里,温明诲不由地轻笑出声。她真的是对温明珠太仁慈了,本早就应该成婚了,何苦非得拖到现在。

    温明诲双手合十,对着道长极为虔诚行了一礼,道:“道长今日所言,明诲多有体会,甚是感激,多谢道长。”

    道长念一声善哉善哉,便即刻离去。

    温明诲转身,看向朝她走来的此人。目光落在那人缠绕绷带的手上,温明诲道:“看来盟主的小伤已被医治好。为何不多在房内歇息会?打坐祈福一事尚有几日,并不用急于一时。”

    裴似锦盯着温明诲的眼眸:“我昨夜想起了贺兰若。”

    温明诲挂着笑意的嘴角凝滞了片刻,才低声道:“此处并非谈话之地,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越过一条长廊,途穿一条石桥,来到一座幽静僻远的亭子处。温明诲一撩道袍,坐在石椅上,抬手斟了两杯茶,茶气氤氲。她将其中一杯推向裴似锦,道:“裴盟主请坐。”

    裴似锦坐下,只是稍稍扭头,就能将殿堂内打坐的景象一览无遗。那鹤骨松姿的儿郎,正盘坐于蒲团之上。

    她拿起茶杯,看着水上浮着的几片茶叶,实在是忍不住嗤笑几声,道:“温明诲,你可真的是会挑地方,此处幽僻偏远,甚少有人来,但又能窥到温明珠打坐的情形……多少年了,你还是这么不放心他。”

    裴似锦向来是看不上温明诲这等为一介小小儿郎而如此荒唐不羁的作风。

    当初温明诲诱她入局,她本以为温明诲是不满温铁心传位于一男子,欲夺万渊盟,没想到是情根深种,坏了脑子,只单单地将自己的哥哥作为禁。脔。如此为情所困,迟早也是要折在情之一字。

    温明诲脸色不变,对裴似锦的嘲讽恍然未觉,垂眸抿了口茶,抬首已是挂上一副温和的笑意:“想起贺兰若了?她死了这么多年,连张画像都未曾留下,我已记不清她是何模样了。”

    裴似锦道:“昨夜那小贼,她的出招路数,她的眼神神韵,不知为何让我有种贺兰若重现之感。”未缠绷带的手紧握成拳,重重一拍石桌,她愠怒道:“你就是对温明珠太过宽容,竟放了他女儿。昨夜那贼定是贺问寻,不过是顾忌我的身份,不敢贸然出手罢了。”

    温明诲指腹摩挲着茶杯,道:“贺问寻、江凤缨两人已被我派去支援官府剿匪,现如今二人还未归来,金玉城内也无她二人的消息。不过……”她起身,腰上系着的道袍宫绦也随之晃动,“有的人要是不听话,偷偷跑回来,也是有可能的。”

    她伸出手抚摸石柱上的纹路,道:“我原本是不想对她动手的,但眼下我要做一件事,唯恐她跳出来坏了我的计划,那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她微叹一口气,好似是迫不得已一般,“小侄女,你小姑姑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

    裴似锦抬眸看向温明诲,她的下颔紧绷,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其实细看她的眼底便能发现,无任何一丝温情。

    温明诲转身,双手十指交叉合并,启唇道:“朝廷有规定,凡是入天青阁者,皆需拟一份名单交上去。现如今她入了天青阁,便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去。一则是要给朝廷一个交代,二则她与江凤缨情分匪浅,若是贸然身死,这位长极山庄的少庄主怕是不肯罢休。所以,若要让她死得理所当然,且不引起她人怀疑……”

    “我有两条计谋。一条,从她的夫郎入手。盟主可知,你的小儿子裴玉清现如今是她的结发夫郎,仇人之女娶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知道盟主下手当日,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裴似锦手握茶杯的手猛地一紧,力气之大,杯盏瞬间破碎,茶水、碎片以及鲜血从她手中汩汩流出,一滴又一滴浸透了她膝盖上的道袍。她望向温明诲的眼眸幽深如潭,“自从他被我内人逐出裴家,我便不知其去向,你又是如何得知?你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温明诲伸出食指,轻点额边:“自从贺问寻在金玉城内购置了一套新宅,我便知晓了。这便是我的第一条计谋,你作为他的母亲,看看是否能与他寻个时间好好谈谈,让他给贺问寻下毒,不费一兵一卒,此乃上策。若要是后头查起来,就说是她夫郎与她不和,又是她强娶而来,故而特意投毒致死,这就有了合理的说法。”

    紧接着,温明诲又道:“若是这位裴公子与你交谈后,太过爱护他的妻主,抵死不从,还请盟主届时出手的时候不要留情。”

    很莫名地,一股冷气从裴似锦脚底向上窜。她是一贯知道温明诲此人阴险狡诈,善于利用人的恶欲来做事,当年在万渊盟时便是如此。论心狠,还是温明诲更胜一筹。

    ……但她有一种预感,如果再放纵贺问寻如此上蹿下跳下去,迟早有一日,万渊盟当年覆灭的真相会公之于众,她在江湖上的盟主英名将要毁于一旦。

    裴似锦闭眼又睁,眸光微颤,缓慢道:“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不会对他下手。若他不从,为避免事情败露,我会将他……罢了。你的另一策是什么?”

    温明诲阴恻恻一笑,道:“那就故意生事,让贺问寻死于外出任务之中,但这就需要特意布置一番了,得费些功夫,不过这也算是让她死得其所了。毕竟她是为守护江湖而亡,会留下个好名声的。”

    她哎呀一声,唇边笑意更甚,道:“小侄女,我这个小姑姑做的,可算是仁至义尽了。”

    ……

    道观东北角的院落内。

    院落前,谢离愁蹲在地上,用扇子掌控着药炉火候,火光跳跃的颜色映在他的脸上。他一脸怔然,眼里盯着不断向上蒸腾的雾气,耳朵一直留心背后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有人从里头走出来。

    贺问寻朝谢离愁走去,道:“师姐的医术远在我之上,她说,可以勉力一试,助父亲恢复至少五成武功。但介于女男有别,需得你进去来行针灸,师姐会在屏风处相助。”

    谢离愁站起身,连道三声好,走时因太过急切而不小心脚踝一歪,整个人往旁倒下。贺问寻一手接住他,手掌抵在他脊背上,他脚上的银铃声玲玲响了两声。

    贺问寻道:“你小心些,还要靠你施针呢。”

    谢离愁的耳垂上染上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淡粉。他一把用力地推开贺问寻,丢下一句 “知道了”,径直走了进去。

    靠在墙角一直喝酒的江多鹤,猫着步子,也想跟着谢离愁的身后溜进去。贺问寻伸出两根手指挂在她的腰带后处,一用力,硬生生地把她往后拽。

    江多鹤有些生气地一拍贺问寻的手,不满地道:“你做什么!我就想看一眼温前辈,干什么!有你这么……” 酒意上头,她措辞好一会儿才道:“有你这么不尊老爱幼……不懂得礼数的吗?”

    贺问寻道:“师姐在里头施针时,切不可有外人打扰。”

    江多鹤道:“……我才不是外人,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大家庭的。”想到什么,江多鹤顿时安静了,看看院子紧闭的窗户,又看看贺问寻,欲言又止,小声道:“我有一个朋友,她……”

    贺问寻打断:“不要说什么朋友了,楼主只管畅言。”

    江多鹤饮下一口酒,酒壮怂人胆,开门见山:“那我就直说了,贺问寻,若是温前辈此后获得自由,我可否……”

    贺问寻一听,头皮一麻,不待江多鹤说完,直接打断,拒绝三连:“不行,不可以,我不同意。”

    江多鹤恼得一甩手中的酒葫芦,只见葫芦口中洒出一道弧线般的酒液,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她不死心地再问:“真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问寻果断地摇摇头。

    江多鹤气得轻功一跃,直接跳到树上,躲在里头喝起了闷酒。

    日头逐渐移到正头上,又往西边滑落。

    顾玲珑推开门,走了出来,肩上依然是挎着个医箱,道:“温前辈的经脉已全部续上,剩下的就是你助他打坐练功了。”

    贺问寻错愕地一挑眉尾,“之前我用了好几天才帮裴郎续接好经脉,师姐你一个下午就……”

    顾玲珑拿出帕子擦拭额角的汗,刚刚施针虽非她亲力亲为,但隔空指导,更需全神贯注,长久下来,便深感疲惫。她道:“那是你学艺不精,我早就说了,我的医术在你之上。”

    贺问寻拱手道:“师姐医术高明,问寻自愧不如。”

    待顾玲珑走后,贺问寻走进房内,室内的药味还久久弥漫不散,窗户只开了一个小口,用以透气。

    谢离愁正伺候着温明珠穿上道袍。他将外袍盖住的乌发理出,从怀中拿出一把玉梳将温明珠凌乱的发丝缓缓梳理平顺,将衣领捋平。

    温明珠扭头看向贺问寻,嘴角噙笑,伸手,“兰舟,快来为父身边。”

    贺问寻细细地打量温明珠。虽双颊依旧苍白,但双眸明亮有神,原先压在他身上的一股很沉的病郁气消散了大半。就连此刻朝她伸出的手,也比之前都刚劲有力不少。

    不愧是在原书中有 “妙手神医” 之称,顾师姐一出手果然就是非同一般。贺问寻心想。

    贺问寻走过去,握住温明珠的手,其指骨清瘦,指腹温热,原先的寒凉之气已散透。那个病弱、不堪一击的温明珠已经逝去了,即使是着一身朴素的灰青色道袍,也无法掩盖他身上的那股清姿卓绝之韵。

    谢离愁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温明珠柔软的手掌覆在贺问寻的手背上,问:“那本《迢月心经》你如今练到第几重了? ”

    贺问寻道:“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心经,我目前还停留在第七层踏月寻芳,不知何时能突破练到第九层江月映辉。”

    温明珠道:“练功一事,成在机遇,切不可急功近利,那便会有堕入走火入魔之危。你不过十九岁,便练到第七层,如今这般卓越不凡,我很开心。”默了默,他又轻声道:“妻主也会很开心的。”

    贺问寻道:“若是母亲知道,我会用这心经每日助爹爹打坐练功,她会更开心。”

    一晃九日过去,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男子从院中走出,其步履沉稳,腰腹挺直,光是闻呼吸之意甚是觉得均匀有力。

    温明珠走向贺问寻,张开双臂抱住她。凉风带起他的帷幔,贺问寻只觉眼前白蒙蒙一片,耳边是父亲的清润声音:“这几日的练功打坐,已让我非从前之态。”

    他偏过头,隔着帷幔亲昵地贴了贴贺问寻的脸颊,手扣紧了她的肩胛处:“然,温明诲此人狡诈非常,你需得注意。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很多东西,其中有……我为妻主所画的肖像,还有很多很多,我需要回去找到它们。你离家的时候很小,应当不记得她是何模样了吧。”

    贺问寻温声道:“父亲此次回去,多加小心。母亲的样子,到时候等真正的阖家团圆之时,父亲再描绘给我看就好了。”

    温明珠松开贺问寻,又抬起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强忍内心的不舍,转身离去。

    谢离愁跟在温明珠身后,途径贺问寻时,俯身一礼,轻轻道一声“保重”,便快步跟上。

    温明诲站在阶梯山路的最下方,她沉默不言地看着温明珠,谢离愁一同上了马车。忽然,她察觉到有一道极为强烈的、充满敌意的目光紧紧锁定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太阳穴灼烧出一个洞来。

    她偏过头去看,却只能看到在微微晃动的树枝,连带着上面摇摇欲坠的叶子也一并摇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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