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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断绝关系

    是夜。

    当剪烛刀向下一压, 屋内的最后一丝烛火熄灭时,一片宁静。伴随着袅袅银铃声,谢离愁从里头而出,将门阖上, 对守在门两侧的侍从道:“温哥哥已歇下, 无事不得喧哗。”

    “是。”

    谢离愁离开此处, 照旧走在一条僻静小道上,蓦地只闻锐响四声, 四支箭矢分别从不同的方位破空而来。

    他脊背生寒,靠着本能地一个当空鹞子翻身, 躲过这四支箭矢。但紧接着又是数十支利箭,谢离愁避而不及, 有一支擦着他的纤弱脖颈处,一道锋利的血痕陡然而现, 血液向外渗出。

    五个黑衣人立在墨色当中,将谢离愁包围了起来。他并未随身携带任何武器, 赤手空拳难敌五个魁梧娘子的攻势。

    一掌击中谢离愁的脊背薄弱处,他闷哼一声,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上。旋即,他被人反手擒住,按在地上。

    谢离愁抬首, 借着薄弱月光, 墨瞳死死盯着从暗处走来的那个人。

    天青阁断无可能有外来刺客偷袭,除非是此人默许。

    那人蹲了下来,腰间宫绦垂在地上。她伸出手, 虎口大力地钳住谢离愁的下颔,指尖泛白用力地掐着他。

    她面带笑意, 但在这阴寒月光的映照下,阴森得像只恶鬼,“贱人,我顾念你父亲,留你在明珠身边照顾,但你千不该万不该,联合着她人来蒙我。对我使计谋,你真的太自以为是了。”

    那人用力一甩,谢离愁重重砸向地面,鬓角在地上狠狠摩擦,留下一道鲜红血痕。

    谢离愁双手无法动弹,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口中呼出的气在此刻化作茫茫白雾,声音嘶哑,语调断断续续:“温…明…诲,你一定不得善终。”

    温明诲负手而立,“将他带下去,关起来。”

    一个黑衣人得令,一手将谢离愁提起来,箍住他的腰,一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暗夜里拖去。

    温明诲看着那踉跄的背影,嘴里低语咀嚼着:“不得善终?”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手指间染上了刚刚谢离愁嘴角流下的殷红之血,眼前黑影一闪而过之下,恍然觉得两只手的整个手掌都沾满了鲜血,再定睛一看,只是指间有点点血迹。

    温明诲抬头看向那弯明月,道:“不论是谁,百年之后,皆是一抔黄土,我不在乎身后名,我只要得偿所望。善终不善终,又有何妨?”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待看到这座熟悉的院落才停下,眸光掠过靠在门框上,那两个闭眸,身上盖着一张素色毯子睡觉的侍从们。

    感受到有人的目光在身上打量着,一个侍从猛地从梦中惊醒,看见温明诲正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两。侍从赶紧起身,双膝跪地磕头,哆哆嗦嗦:“不知阁主此时来此地是为何?刚刚谢公子已离去……”

    温明诲温和地打断他,“不要再说什么谢公子了,以后谢离愁不会再来此地,你们也不许在明珠身前提起他,知道吗?”

    “……知道了。”

    侍从将头埋在地上,夜晚的寒意一阵又一阵地从地面向上,贴着他的膝盖侵袭。不知道跪了多久,直到膝盖发麻,身体发僵,等他抬头时,眼前已无一人。

    月落日升,天空逐渐翻起鱼肚白,一抹日光溜了进来。

    一只玉手将帷幔撩起,挂在两侧的银钩上。

    裴玉清垂眸看着裹在被子里隆起来的一团,伸出食指往上面戳了戳,紧接着,一颗脑袋就从里头冒了出来。

    贺问寻眼未睁,呓语不清:“这才是深秋,我为何觉得有些冷呢?”手一伸,将裴玉清利索地拉倒在床榻上,被子一裹,将两人蒙住。

    “好裴郎,让我摸一下,取取暖。”

    她的手就像一条滑溜溜的蛇,轻盈地顺着裴玉清宽大的袖子爬了进去,肆意地摸着他的玉臂。她的腿压着他的小腿,贴得更近,极力汲取着裴玉清身上的暖热。

    这样紧密相贴来取暖的方法很快奏效。

    贺问寻抑制不住冲动,手抚着裴玉清的脖颈,感受着那处的温热,脸贴在他的侧颈,那股好闻的梅香一下又一下地挑拨着她的情愫。她埋头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脖颈上印着浅浅的红痕。

    裴玉清躺在那儿,乖乖地承受着她的啃噬:“……有些疼……你轻些……”

    床榻上那一长长的被褥往里侧翻滚几圈,又往外侧滚几圈。

    一只手将被褥扯下。

    裴玉清原本理好的发丝混乱地散落,用来簪发的银簪也已不知去向。他的嘴唇微微肿胀,甚至是嘴角破了个小小的皮,衣领被扯开,露出有一片殷红的锁骨。

    “主君。”有一位少年隔着屏风处站在那儿。

    裴玉清对着铜镜将头发重新簪好,捋平衣领,走到屏风处:“怎么了?”

    “有位自称姓江的娘子说是家主的朋友,现如今已经请进来在花厅里。”

    裴玉清了然,道:“确实是妻主的挚友,切不可怠慢。你同她说,妻主即刻就来。”

    少年点头离去。

    两人的对话从外头飘到里头,贺问寻一听姓江,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在铜镜前。

    裴玉清拿着一套水墨色的襦裙过来,伺候贺问寻穿上,又极为娴熟地拿起木梳为她篦发,最后以一个银扣固定住。他把发丝从里头顺出来,道:“她来找你,指不定又是拉着你去哪儿玩。记得早些归家,我在家等你。”

    “知道。”贺问寻将放在她肩头的手指拉过来,亲了亲。

    贺问寻洗漱一番,用过早饭后,神清气爽地前往花厅。

    江凤缨一身武袍,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悠闲地往后靠着,见贺问寻走过来,站起身,“好你个贺问寻,抛弃我直接开溜,你可知我在你走后又不得不同官府的人多做了些事?”

    贺问寻道:“那是你能者多劳,何必计较。”

    江凤缨爽朗笑了几声,一手拍在贺问寻的肩膀上,“我看你是想你家裴郎想得紧,多在外面待一日都不愿意。走走走,现在是深秋好时节,同我一道打猎去。”

    贺问寻被江凤缨拖着往外走。她无奈,只得回头朝跟着她的少年喊:“和裴郎说一下,今日晚饭不必等我。”

    这句话带到时,裴玉清正坐在书案后,一手执笔,一手用算盘细细捋着府内的一切用度明细,一时之间只有笔墨在纸上沙沙的声音。

    “主君。”原是之前带话的少年复返。

    “何事?”裴玉清并未抬头,依然垂眸在纸上写着。

    “有位娘子在府外候着,自称是您的亲姐姐,裴氏族人,想与您见一面。”

    执笔的手停了,一个豆大般的墨痕点在纸上。裴玉清抬眸,神色清冷,“裴氏族人?亲姐姐?不见。以后凡是自称是我的族人都一律不见,此等事情不必再问我了。”

    少年点头称是,走了出去,一刻钟之后又出现在房内。他语带踟躇:“那位娘子说,她姓裴,二字松雪,会一直等到您出去见她。”

    在裴府时,裴玉清独来独往,不喜与人有过多的交谈,向来在府内与那些个姐妹兄弟疏远淡漠。但在受到家法伺候那日,唯有裴松雪一人站出来为他求情。

    裴玉清将毛笔挂在笔架上,站起身,道:“我去看看。你也随我一道去。”

    已为人夫的郎君,按照礼数来说,不见外女,即使是见娘家人那边来的亲姐妹,亦不可单独会面。

    裴玉清拿出一件月牙白色的披风,拢在肩上,走出贺府门外,见一身量高挑的女郎正立在石狮子旁。

    裴松雪将裴玉清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脸色红润,虽身量依旧清减,但露出的玉骨手腕处洁白无瑕,并未有当时家法残留下的鞭打红痕,可见被照顾得很好。裴松雪道:“玉清弟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裴玉清俯身一礼,语气淡淡:“自被逐出裴府,我已不再是裴氏人,莫要喊我弟弟了。”

    裴松雪讪讪一笑,拱手道:“当日情况危急,我即使是有心也无力,还望玉清弟弟莫怪。” 她手握成拳,轻咳一声,“母亲自从知道你境遇之后,时常牵挂于你。”

    母亲?哪门子的母亲?自从被赶出去,一句话也不问,若要是有心,早就来寻他了,何苦等到现在。

    裴玉清只是很浅很浅地叹了口气,道:“一别两宽快一载,我与母亲的情分已淡,我并不想与她相见。府内还有事,我先告辞。”

    “玉清弟弟,母亲她就在这里,她很想见你一面。”

    裴玉清的身形微微一顿,旋即转过身来,顺着裴松雪的目光望去,只见从此街道延伸出去,在拐角处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亲人之间是没有隔夜仇的,玉清弟弟,去见一见母亲吧。”

    裴玉清与裴松雪四目相对,在长久的沉默中,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随裴松雪走过去,马车帘子撩开,那张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之感的脸映入眼帘。

    “母亲。”

    裴似锦依旧是着一身肃穆的黑色武袍,坐在马车内。她命令道:“你上马车来。”

    裴玉清依言上了马车,静静地坐在坐塌上的一旁,将披风小心拢好,垂首看着自己那双放在膝盖上的手,沉默不语。

    裴似锦的眸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听闻你已嫁了人?”

    马车内的氛围在她这一句开口之下变得有些凝重。

    裴玉清抬眸,道:“是。”

    裴似锦从怀中拿出一包由油纸包裹的药,掷向裴玉清怀中,道:“那场婚事并未经过我的允许,太过草率。你嫁的那人并非你的良人,我也与她的母亲有过节。”

    裴玉清拿起药包,他的喉咙似乎是被堵住了。他看看手中的药包,再看看裴似锦脸上的冷峻神色,第一次为自己是裴家人而感到恶心。

    一股从胃里不断翻江倒海的厌恶感,涌上嘴边,他想吐。

    裴郎尽可能地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制住,他举起手中的药,轻声问:“你这是何意,是想……让我投毒,杀了她吗?”

    裴似锦道:“是。看样子你颇得她的宠爱,你下药给她,她不会不喝的。事成之后,我会接你回裴家,再为你寻一个好人家。”

    裴玉清把药包往马车窗外一扔,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将自己的每根手指都擦拭干净。

    他正视裴似锦,淡淡道:“母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妻主待我不薄,我是不会替你行此卑劣之事。往后,你就当没了我这个儿子。”

    他从怀中拿出一直贴身藏在身上的匕首,这是当时在百里府上,贺问寻给他的那把。他双指拈起一缕秀发,将匕首拔出,寒光乍现,一绺发就这么断落而下,落在他的掌心中。

    身体发肤受之母父,裴玉清此意,是要与裴氏彻底划清关系。

    裴玉清举着那绺发,“情义断绝,各不相干,从今以后,世上再无裴氏子,我们分道扬镳。”

    手掌松开,乌发缓缓落下,落在了马车的坐榻之上。

    裴似锦静默不语,眼看着裴玉清起身欲走,她双目一凛,手掌蓄力,猛地朝他背后打去。

    裴玉清暗感身后劲风来袭,偏身躲过,旋即另一掌又再度朝他袭来,他以刀柄抵之。裴似锦借机五指张开,握住裴玉清的手腕,另一手掌化成刃,迅猛地劈过去。裴玉清手中匕首 “当啷” 一声滑落在塌,他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听见马车内的声响,裴松雪撩开车帘一看车内情景,双眸睁大,“母亲……这……这是?”她本以为母亲来寻裴玉清是为冰释前嫌,谁曾想会是此番情景。

    裴似锦道:“他不听话,只能出此下策。把马车外那个等着的少年也带上马车。”

    ……

    贺问寻是傍晚时分才回到贺府。

    她脚刚跨进门,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府内气氛压抑,几个仆从都垂头站在那儿,神情瑟瑟,两股战战。那位厨娘夫郎红着眼,抿唇,一脸失魂落魄,手死死地拉着另一个少年。

    贺问寻站在她们一干人身前,府里的下人不多,她一眼扫过去就发现少了个少年。她问:“怎么了?”

    负责看门的奴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颤颤:“家主,主君他不见了。”

    短短几个字给贺问寻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就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攥住她那颗在胸腔中跳动的心。

    遇事情,生气、发脾气是最不可取之事。

    她深吸一口气,将怒气往下压,沉声问:“怎么了?”

    家主一贯给人的印象是和睦春风,哪有此刻这般板着脸过。即使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股凛冽。

    其余的奴仆也一道跪了下来。

    “有位自称是裴……裴松雪的娘子今日说要见主君。主君自从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过,就连跟着主君一道出去的春柳也没有回来。”

    春柳,就是今日跟着裴玉清出去的少年。

    贺问寻站在原地,将裴松雪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对了半晌,才想起此人与裴烟雨是亲姐妹,是裴府的二娘子。

    虽不知为何裴松雪会带走裴玉清,但至少,她现下能确认裴郎不会有性命之忧。

    将此情况在脑中理清之后,贺问寻暂平怒气,道:“我已知晓,你们先下去。”

    贺问寻踱步回房,手抚在裴玉清习惯性躺在的软枕上,心中暗自思忖:冥魄节刚结束,裴似锦还未离去,那么,带走裴郎的人其实是由裴似锦授意?为何会如此?她身为裴郎的母亲,念在血脉亲缘,应当是不会对他下手做什么过分之事的才对……

    她微叹一口气,盘腿于上,阖眸沉思。

    香炉上的烟袅袅升起,案上的流沙漏钟一直向下流淌。今夜裴郎不在,怕是会睡不安稳。

    夜色渐晚,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贺问寻睁眼,穿上外袍,走出去一看,原是看门奴仆。

    奴仆道:“今日那位江娘子眼下正在府外,说是有急事。”

    贺问寻拿走奴仆手里的提灯,往外走去,把门打开,就遇见了江凤缨。

    江凤缨显然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衣领处微微敞开还未理好,束着的马尾也是松散杂乱,发丝有几缕垂落在脸颊边。

    她对着贺问寻道:“天青阁出事了。”

    第52章 下套

    “何事?”

    “你可听闻六、七年前危害过江湖的四大恶女, 魑魅魍魉?魑魅逃了出来。”

    现已夜深,道路上没遇见什么人。两人贴着墙一道走,一道说,手里提着的风灯轻微摇曳, 相贴的影子落在斑驳的青瓦墙上。

    “六七年前, 我应当还是被我师傅关在医庐里天天看那些个医术简章, 闻鸡练剑,并不曾听过什么魑魅魍魉。”贺问寻道。

    这句话其实是贺问寻随口找的一个托辞。魑魅魍魉吃人这件事并未在原书中有提及, 她也确实是未曾听闻。

    江凤缨在一旁娓娓道来。

    说是,魑魅魍魉乃是四个结拜金兰姐妹。机缘巧合之下, 魑女获得了一本武功秘籍,四人合练, 结果走火入魔,走访问药许久也无法根治, 且病症有愈加恶化之态。

    意外之下发现饮人血、食人肉可压制病情,故四人合伙在荒郊野岭开了个客栈, 凡住客栈者,皆惨遭其毒手。此事一直持续到这四人吃掉了几位在武林中颇具威望的女子, 其族人察觉后展开探寻,这才东窗事发。

    但四人因练邪功而功力大涨,前去复仇的人都死的死, 伤的伤, 折损了三十名武林高手都没将其捉拿。后来,经由天青阁插手干预,这才将四人降服。

    四人中, 魍魉因在对抗中被一剑封喉致死,魑魅则如今被囚困在天字狱当中。魑女善鞭, 魅女则善使双短剑,善吟唱。

    一顿说完,见旁人未给什么反应,江凤缨胳膊肘一推贺问寻,严肃道:“同你说事,你为何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魑魅逃狱,可是大事,若是她们二人再一度大吃杀戒,该怎么办?”

    贺问寻这才把神游在外的心思收回来,“……啊,我在听,所以你喊我来,是为了做什么?”

    江凤缨道:“阁主喊话,说要全部人去阁里,一同商讨办法。你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和裴公子吵架了吗?”

    贺问寻道:“要是吵架就好了。今日下午,有人趁我不在家,把他给抢走了。”

    明明相比吵架而言,光天化日之下郎君被人抢走更为严重,但贺问寻讲这番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神色如常,未见其波澜。

    江凤缨瞅着贺问寻一脸淡然,很想来一句“你怎么不急你的心肝宝贝裴郎被人抢走?你就不担心他出事?”时,贺问寻扭头看向她,窥破她的心思,道:“你是不是很意外我没有大喊大叫,满大街地发疯般找人?”

    江凤缨呆愣地点点头。

    贺问寻叹了口气,道:“要是急能把人急回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有何妨?虽裴郎不在身边,但我知晓他被何人带走,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就足够了。届时事了,我再把他抢回来就好。”

    “被谁?”江凤缨问。

    “被我的岳母大人,裴似锦。”

    这话一出就更奇怪了。

    ……当初成婚,裴似锦就未曾出席二人婚宴,她就觉得纳闷,但碍于是她人私事,便没过问。现如今直接又把人抢走,她觉得,她的金兰好姐妹好像和裴盟主之间的关系有那么一丝丝微妙呐。

    不对……贺问寻肯定有秘密在瞒着她。

    贺问寻本来一脚都要踏进去天青阁里,江凤缨一手拉着她的肩膀,往外一扯,两人提着的风灯撞到了一起,发出 “叮” 的一声脆响。两个风灯转着圈,系着灯的两条线缠在了一起。

    江凤缨低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瞒着我?你和裴公子、裴盟主之间肯定有什么事。我还是不是你的好姐妹了,居然不告诉我!”

    贺问寻垂眸,用食指将缠绕着的线解开,“你真想听?”

    江凤缨点点头。

    贺问寻伸出食指将江凤缨推开,留下一句“就不告诉你”,转身走了进去。

    “哎……你这……真不够意思。”

    当二人抵达议事厅时,里头灯火通明,温明诲却不在里坐镇。

    “为何魑魅会逃出来?不是说天青阁的天字狱最是森严坚固,里头设有机关重重,凡是被关进去者皆难以逃脱。”有人低声问。

    贺问寻将手里的茶放下,道:“难说。之前那个什么姓程的不也逃了出来吗?看来这个天字狱不过尔尔。”

    那人额了一声,“那这位娘子对魑魅这件事有何看法?”

    贺问寻支着下颔,道:“我觉得,说不定有人故意要这两个犯人逃出来也说不准呢。”

    在一旁的江凤缨听得眼角抽抽,道:“看管的剑士若是让犯人逃脱,是要受罚的,最为严重当以废除武功,踢出天青阁处置。上次程铃逃走一事,便将看管的那二位剑士以鞭打四十示众。此事许多人引以为戒,我看并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此时,幕幕夜色中,温明诲披着外袍走进议事厅来。刚刚还在交头接耳的众人们顿时噤声,正襟危坐,将目光汇集在温明诲的身上。

    “今夜召集诸位来,是有件要紧事要与大家相商。”

    温明诲转身,面向众人,神情肃穆,“魑魅于今日亥时越狱,实乃武林一大祸患矣。二人逃跑时,剑士追踪,射箭围堵,魑魅中箭受伤,往金玉城城外逃窜。”

    此话一出,除了贺问寻这个穿书的在低头摆弄自己的外袍,其余人皆是一脸凝重。

    当即就有人起身,一脸愤懑,拱手而道:“这二人虽武功高强,但既然这二人已受伤,那势必不会跑得太远,现如今我们去追,必能将其擒拿。”

    温明诲颔首,“此言在理。私以为,诸位不如兵分四路,分别从四个方位去搜查。” 她扭头看向江凤缨,一脸郑重,道:“城外西郊清源山地势险要,但凤缨你武功高强,不如你就去那儿搜查。”

    江凤缨领命而去,顺带把贺问寻一道拉走。

    虽指名江凤缨,但并不是只有江、贺两人前往,而是以江、贺为首,再率领十五名天青阁剑士前往清源山。

    从金玉城西门出发,需途径一道密林,才可抵达清源山。

    只闻道上马蹄声阵阵,黑夜中火光星星点点。

    剑士们举着火把,跟在江凤缨、贺问寻的身后。

    江凤缨道:“她二人既受了伤,行动不便,若是在这山中躲藏,那肯定也是寻了个僻静之地,比如说山洞,甚至是树洞里。”

    贺问寻往周边环视一眼,只见山林茂密,灌木丛杂生。又是因在深秋夜里,起雾一片,阴风阵阵,唯有靠火光照亮前路。

    她将身上的外袍拢紧些,道:“她们二人从牢里跑出来,不知是吃了前跑,还是吃了后跑。和剑士们打了一架之后,又拖着伤势,现在如此冷,真的能一口气跑到山上吗?这轻功再好,两条腿怎么也是跑不过四条腿的吧。”

    两人继续一道驱马向前,贺问寻往地上一瞄,手往上一举,后头跟着的剑士皆停了下来。

    贺问寻从马上下来,把一个剑士的火把拿来,往地上一照,只见地上有这四道脚印,其中两道深浅一致,另外两道则一深一浅,旁边还残留着点点血迹。

    江凤缨凑过去一看,与贺问寻对视一眼,当即做了个手势,跟在她们后头的剑士立即下马,往四处奔走搜查,唯有剩下两个还停留在原地。

    贺问寻道:“看样子确实是没跑远。这运气是真好,四个方位,偏偏真的让我们选西边的撞上了。”

    她讲这话时,口中呼出的气变成白雾一团,她便顺着这团气向上看,眼角恰好瞄到东北方处的茂密枝丫里有黑影轻微地抖了一下过。

    就是这么抖了一下,连带着周围的树叶也开始簌簌作响,在这静谧的夜里,顺着风吹到了贺问寻的耳朵旁。

    贺问寻耳朵微动,眼色一使,江凤缨立即会意,握紧手中的掠火长枪。两人默不作声地朝那处走去。

    魑魅两人逃亡过程中,魑女大腿被一只箭矢贯穿,身上也有多处擦箭伤。她将箭矢拔。出后,忍痛一瘸一拐地同魅女一道往清源山跑。闻身后马蹄声,魅女一使轻功,带着魑女躲到树上。

    魅女看着底下的四人逐步逼近,低声道:“大姐,你受了伤,且在此处等候,我将这些人引开后再回来找你。”

    魑女颔首。

    魅女折断一根树枝,大喝一声,破围而出,“你姑奶奶我在此。就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敢来擒我,再多练几年吧。” 语罢,她身姿如电,以手中树枝为剑,朝一行四人猛冲过去。

    江凤缨剑眉一竖,手中长枪一扫,只听 “咔嚓” 一声,那截树枝断了一大半。

    魅女直接脚踩江凤缨的肩膀,一蹬,往后方飞去。原是她借力而逃,直接飞身骑上马,往另一处跑去。

    江凤缨暗骂一声,一跃过去,骑到贺问寻的马上,大喊一声“驾”,疾如旋风,跟了上去。

    一位剑士也一并骑上马,慌忙喊道,“江使者,等等我哎!”

    贺问寻收回视线,对着那棵树高声道:“不知阁下在树上猫着的滋味如何?我数到五,若是阁下不下树,那我就只好亲自去树上捉你了。”

    “一。”

    贺问寻往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枯叶发出嚓嚓声。

    “五!”

    枝干一抖,一只素手将其撇开,露出一张笑意温和的脸,“不知是魑魅中的哪一位前辈?可否随在下到树下面……”

    魑女不等人说完,以手中箭矢为武器,朝贺问寻的额间刺去。贺问寻头一偏,伸出双指夹住箭杆,只觉得手指有些发麻。

    贺问寻道:“嘶……不愧是前辈,内力深不可测。”她指尖微微用力,箭杆从中间裂开了,指尖一动,将箭矢对准魑女的喉结,缓慢逼近,“但是私逃出狱是不对的,和我回去,好吗?”

    魑女冷笑一声:“天字狱看管森严,何来的私逃出狱?分明是温明诲这狗贼私自将我二人放出。”

    贺问寻手上的动作一顿,道:“你这……看在你骂她的份上,我就不用这利刃对着你了。”她将箭矢收回,手一伸,欲直接擒拿魑女。

    魑女多年被关天字狱,指甲长得如同鹰爪。她五指弯曲成爪,朝贺问寻眼睛抓去。贺问寻手指一转,直接将箭矢往魑女的腿伤上狠狠一扎,魑女吃痛叫一声,将手收回。

    只见枝干在经过一阵猛烈的抖动之后,贺问寻擒拿着一个嘴巴合不拢,嘴角流着涎水的人下来了。贺问寻的虎口卡着魑女的下颔,将魑女的脸推得与她自身有一臂距离之远。

    贺问寻道:“这位前辈在树上想要咬我,我把她下巴卸了。赶紧赶紧,把绳子拿来。”

    剑士从怀中拿出绳子,快步走过去。

    蓦地,一阵悠远的吟唱声传来。此声婉转悠扬,悲怆深沉,直勾得人内息大乱,脑海中不由浮现一些人生不如意之事,心中痛苦至极。

    剑士直感内心思绪被牵着走,手中绳子掉落,不由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贺问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吟唱扰乱心神,大意之下,手一松,魑女将其一推,撒开脚丫子一瘸又一瘸地狂奔起来。

    贺问寻手扶额,回想起江凤缨曾和她说过魅女善吟唱,恐怕这就是由此人传来的。她隔这么远听到这歌喉都有些招架不住,想必江凤缨更是身处险境。

    她晃晃脑袋,手中青鸣纱向前一甩,将魑女卷回来,手上连点此人几个大穴,将其扔给剑士之后,立即骑马朝江凤缨赶去。

    隐隐黑暗之中,贺问寻骑马疾驰,模糊中看见有一团发着光的黑影。

    原是那名跟着江凤缨的剑士倒在地上,七窍流血,腰间佩戴的剑已不见踪影,旁边躺着一个火势微弱的火把,马匹不见踪影。

    贺问寻拉缰绳的手一紧,催马疾行。

    夜已深,起大雾。隐约有两个身影若隐若现。

    江凤缨心神大乱,气力渐衰,粗喘连连,持枪之手微微颤抖。她单膝跪地,身上武袍有数道剑痕,深浅各异,鲜血汩汩涌出,顺流而下,浸湿袍角。

    她鬓边额发尽湿,抬眸,双目迷离,眼睁睁看着剑刃朝胸膛刺来。

    三寸。

    二寸。

    一寸。

    江凤缨阖上双眼。

    砰!

    剑刃距她一寸之际,被弹开。

    江凤缨睁开眼眸,一个熟悉身影立于身前,那股硬撑着的气在看到此人的这一刻瞬间消散。

    魅女只觉虎口阵阵发麻,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年轻女郎,心中略有些惊讶。

    贺问寻一脚踩在剑刃上,冷声道:“魑已被我生擒,你也乖乖束手就擒,回牢里接着和她做金兰姐妹。”

    魅女道:“我大姐若不是受伤,怎会被你捉住。你一个小小女郎,莫要得意。”她转身就逃,贺问寻立即跟了上去。

    两人在黑暗之中交手数回合,贺问寻找准时机,将青鸣纱往魅女下肋击去,魅女只觉内府被狠狠一震,身形一凝,那凤鸣纱灵活地化作一条蛇,缠住魅女的腰,将其一抛,魅女在空中转了几圈,栽倒在地上。

    贺问寻朝她走去,正要伸手将其捉拿,忽感头顶阴风阵阵,身后有利刃破空之声,两个黑衣蒙面人突然现身朝她袭来。

    贺问寻翻身躲过。

    此二人来者不善,武功上乘,一个掌法凌厉,一个剑法精妙,贺问寻被打得措手不及。

    倒在地上的魅女见贺问寻被多出来的二人围攻,恨其生擒魑女,便也加入打斗。

    贺问寻原先与魅女苦战,略感疲惫,现又以一敌三,深感力不从心,越打招式越凌乱。

    只闻空中剑声簌簌,寒光一凛,剑刃如闪电般直入贺问寻左肩,另一人一掌袭向贺问寻的腹部。贺问寻腹背受敌,内府震荡,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朝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魅女见局势混乱,转身欲逃,然而持剑的黑衣人却挡在她身前。

    那黑衣人手起剑落,动作利索至极。只见一道寒光闪过,人头滚落,鲜血如水柱一样往上一喷,落了那黑衣人的一身。

    啪嗒。

    人头滚落在地。

    裴似锦一脚将人头踢开,对持剑的那人道:“我还以为你会放这人走。”

    温明诲从怀中拿出帕子,将剑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好歹我也是天青阁阁主,总不能真的放虎归山。”她低头看着躺在另一旁的贺问寻,“裴盟主,你是要立即取她性命,还是?”

    裴似锦摇摇头,道:“未获得那本武功心经,我始终留有遗憾。”

    静夜之中,忽闻脚步声、马蹄声渐近。两人顿时噤声,飞身上树,隐蔽气息。

    江凤缨久见贺问寻不回来,便手拿长枪去寻。她手拿火把往前走,绕过一棵大树,目光所及之处看到两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途径一颗人头,她握着火把的手紧了又紧,将火把凑近,看到的是魅女怒目圆睁,张大嘴巴,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心里放下一大半。

    江凤缨又凑到另外一个躺着的人跟前,发现贺问寻双目紧阖,脸色青紫,嘴角渗血,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剑伤口子。她将手指贴到贺问寻的脖颈处,发现气息微弱,立即抱起贺问寻一同到马上,置于她身前。

    江凤缨本就受了伤,来找贺问寻全凭一股执念撑着。奈何伤势过重,体力渐渐不支,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行了一段路后,她眼一黑,一同倒在了马上。

    ……

    日光大作。

    江凤缨睁眼,只觉全身如被重石碾压,酸痛无比。她艰难地坐起身,见一人手持铁扇一把,正坐在桌边悠然饮茶。

    唐危月扭头一看,道:“这么快就醒了?我还以为你要多躺几天。”

    江凤缨声音嘶哑:“贺问寻呢?”

    唐危月避而不答,“你才刚醒,还是莫要乱动。我这就喊人来给你送点药膳。”

    江凤缨瞥了她一眼,掀开锦被,低头一看,身上的衣衫已换成一套干净的素白中衣,伤口皆已被处理妥当。她又问了一句,“贺问寻呢?”

    唐危月眼神飘忽,“这……”

    江凤缨一脸严肃地盯着她。

    唐危月把手中铁扇一收,握在掌心里,“我和你说真话,你可别动气。”她深吸一口气,“她死了,尸体已经埋在天青阁后山上的衣冠冢里。说是带回来的时候,伤得太重,回天乏术而亡。”

    “现在距离你们回来的那天,已经过了五日了。”

    第53章 风雨欲来

    “那时, 你们二人皆晕倒在马上。与你们一同前往清源山的剑士寻觅良久,直至天光大亮,才将你们寻回。你身上仅有这些剑伤,然而贺问寻的伤势可比你严重得多。”

    “听闻, 她腹部受伤, 内脏受损, 左肩被剑贯穿,血流不止, 送回天青阁时人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这位魅女当真如此厉害?”

    江凤缨嘴唇蠕动:“我与这魅女对战时, 她以吟唱乱我心神,又抢了剑士的剑。她的剑术一般, 但身形实在是灵活,加上当时又是暗夜, 我大意之下被刺了数剑。”

    唐危月将江凤缨按回床榻上,凑过去把她中衣一拉开, 露出里头的绷带缠绕,“这练邪功就是不一样啊, 把你都伤成这样。”

    她又转身倒了杯茶,递给江凤缨,“我一听你俩出事, 就马不停蹄地从唐家赶到这里, 结果就看到天青阁贴在金玉城内的告示,说是使者贺问寻为生擒魑魅二位,不顾自身安危, 勇斗邪魅,身陨道消, 此乃江湖大义之举云云。”

    江凤缨指骨紧绷,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往下一看,雪白的绷带悄然染上了一抹红,应是她刚刚起身的时候伤口崩开了。她嘴唇苍白起皱,但她用手将茶杯拂开,盯着唐危月半晌,无力道:“你是开玩笑的?”

    唐危月将茶杯放下,“生死乃大事,我岂会为此儿戏?”

    江凤缨赫然起身,“我要去后山的衣冠冢那儿看。”

    唐危月手臂一展,拦在江凤缨身前,问:“你要去看?看什么?看她的墓碑?还是要把她的坟墓挖出来看看?人头七都还没过呢,你到底是她的朋友还是仇人?”

    江凤缨神色颓然:“我只是不相信她死了……我只是觉得她不可能就这么死了……”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我也不相信我师妹就这么死了。”

    顾玲珑推门走了进来。她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放在桌子上,从里头拿出来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你先吃药。”

    江凤缨愣怔地看着眼前人,再一次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里并非是她在天青阁的舍房。

    顾玲珑道:“这里是我师妹的府邸上。你受了伤,天青阁的那位蛊医谢公子又不在,我念在你和我师妹情谊非同一般的份上,就擅作主张地把你接到这儿来养伤了。”

    江凤缨神色诧异:“谢离愁不在天青阁?他很少外出离阁。”

    紧接着,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走进来,腰上别的酒葫芦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江凤缨又是一惊:“小姨,你怎么来金玉城了?”

    江多鹤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拍桌子:“我就知道贺问寻没死。昨夜,我遣人去挖她的坟,直接掘地三尺,都没看见尸体。”

    ……

    贺问寻是被疼醒的。

    她睁开双眸,入目是一片陌生的灰暗色,有一股阴凉、潮湿的气息弥漫在四周。

    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她不由自主地想伸手去抚摸伤口,只听见 “哗啦” 一声,一阵滑溜、冰凉的触感滑过小臂,原来她的双手被铐上了镣铐,镣铐上有锁。这两个镣铐分别由两条很长的铁链系着,与墙壁上的铁环相连。

    贺问寻挣扎着坐起来,小腹处很痛,就好像有人在她的腹部里放置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每动一下,小腹内壁就被狠狠割划一下。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已被全部换去,仅着一身朴素的中衣,左肩上的伤口也只是草草包扎一番。

    她的青鸣纱不见了。全身上下剩下的唯一一个物什是属于她的便是用来簪发的银扣。

    贺问寻环视一周。

    她现在正躺在一张石板床上,左右两侧都摆着一个蜡烛架,架上烛火摇曳,墙边抵着个一桌一椅。

    “噗嗤。”

    一股很莫名的气血从腹部迅猛地向上窜,贺问寻猝不及防地往地上吐了一口血,那摊血颜色暗沉,带着丝丝缕缕的腥味。

    左肩刺痛,左臂无力,连带着腹部也疼痛难忍。

    贺问寻盘腿,双手结印,暗自运功,只觉得内力阻滞,气息紊乱,每一股真气往上挪一寸都艰难无比,根本不似平常那般顺畅自如。

    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涌上贺问寻的心头。

    看管着此处的人听闻牢里的动静,探出个头,露出一张十一二岁的小孩脸。她往里瞧了几番,便迅速离去。

    不一会,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听 “咔哒” 一声,牢房门打开了。又听 “叮当” 一声,一个镶嵌着一颗绿宝石、红宝石的银质酒壶并两个银质酒杯放置在桌上。

    贺问寻垂眸看着地上,入目便是一席青衫裙角。

    “你醒的比我预想得还要早一些。”

    那人伸出一只手,手里握着一团青色的绸缎,“或许,你是在找这个?”

    贺问寻呼吸一滞,并没有伸手去拿。她抬眸看向来者,“原来是……温阁主。我不是在清源山附近捉拿魑魅二人吗?我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

    温明诲将青鸣纱收回怀里,面含笑意,语调柔和:“怎么还称呼我为温阁主,不应该唤我一声小姑姑吗?这场戏,你还没演够?”

    她伸出手,将贺问寻鬓边缭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其实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手向下,放在贺问寻的左肩上,指尖用力一按,听见闷哼一声,心情很是愉悦,“十多年过去,没想到长这么大了,武功也是一等一的好。在林里,你居然能与我过那么多招。”

    左肩上钻心的痛丝丝缕缕地刺痛着贺问寻的神经。她忍着痛,道:“原来那位使剑的高手是小姑姑,剩下的那一位便是裴似锦了吧。”

    温明诲道:“你真聪明。其实我啊,应该把那一剑从你的肋骨而穿,透过你的内脏,这样你会伤得更重些。毕竟你在长生观内糊弄我这一事不可原谅。”她轻微摇摇头,“只可惜,我对你很仁慈,就像我对你的父亲一样。”

    “咳、咳、咳。”

    贺问寻猛烈咳嗽了三声,又是一口血喷到地面,脖颈上不由青筋浮起。她仰头看着温明诲,“小姑姑,你这话说的,你既然对我仁慈,就不应该…… 把我武功废掉,关在这个地牢里,还用铁链绑着我。”

    温明诲挑眉,手往下移,掐着贺问寻的双颊,“你本来伤得很重,但是我吩咐人用药吊着你半条命,否则你就是死在那清源山里了。这不是仁慈,是什么?”

    她微叹一口气,“你武功不错,但如果不废掉你的功夫,你到时候将这里掀翻半边天,我该拿你怎么办呢?所以我封住了你的膻中穴、气海穴、肩井穴,截断了你的经脉流转。这件事,我对你的父亲也做过,第二次再做的话明显比第一次趁手很多。”

    贺问寻嘶了一声,“如今我为鱼肉,你为刀俎,只怕哪一天小姑姑一时兴起,就把我一刀了结了。”

    温明诲轻笑两声,由掐改为轻抬贺问寻的下颔,道:“我曾经答应过你父亲不取你性命,曾经的诺言,如今仍旧作数。没办法,我实在是太喜欢明珠了,答应过他的事就要信守承诺。”

    她凑近了许多,气息打在贺问寻的脸上,“该说不说,你的双眸就和明珠的一模一样,你应该感激有这么一副像你父亲的面容。要是你长得更像你母亲的话,我真的会动手把你的脸给毁了。”

    贺问寻听得头皮发麻,把脸移开,心里暗骂一句疯子,开口道:“爱惜我的脸,却不爱惜我的武功,小姑姑你这是意欲何为呐?”

    温明诲转身,朝桌案走去。她挽起袖子,旋转酒壶上的转钮,将壶口对准绿宝石,倒了一杯酒,道:“我今日来,是为了同你说这件喜事。”她将酒杯抵在贺问寻的嘴边,“这一杯是我同你父亲的喜酒,婚宴当日你怕是不能到场,所以特意带来让你也沾沾喜气。”

    贺问寻身子往后仰,“你要同我父亲成亲,我父亲知道吗?”

    温明诲道:“待会我回去找他,他就会知道了。”说着,她又将酒杯贴着贺问寻的嘴,微微倾斜,贺问寻无奈,只得张嘴喝下去。

    身上凡是受了重伤者,皆不可饮用烈酒。这酒一下肚,贺问寻只觉得腹内如火燎一般难受,伤口处更是疼痛加剧。

    温明诲心满意足地将手收回。

    酒劲上涌,贺问寻将头撇过去,又开始低声咳嗽起来。地上的光线被一个走来的人影慢慢覆盖住。

    贺问寻缓缓抬头看去,视线越过温明诲身后那人,道:“不知道小姑姑你成亲,裴盟主是否也有机会喝到这一杯喜酒。”

    恰在此时,裴似锦抬步走了进来。

    “自然,” 温明诲转身,从袖中拿出一张喜帖递给裴似锦,道,“下个月初二,也就是七日后,届时还请裴盟主赏光。”

    裴似锦将头上戴的斗篷摘下,“你传信让我秘密来此处,就是为了同我说你要与温明珠成婚这件事?怎么,你要让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了?”

    “非也,”温明珠将壶口对准红宝石,又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裴似锦,“当年的事,过了今夜,只会尘归尘土归土,再无任何一丝泄露出去的可能。我叫你来,也是为了让你见见她。”

    贺问寻手撑在石塌上,眼睁睁地看着裴似锦把酒咽下,“不知裴盟主来此处又是为何?另外,我想问问,我的夫郎裴玉清如何了?”

    裴似锦冷斥一声:“我的儿子岂是你能觊觎的,你与他再无可能。我今日来,只为那份武功心经。”她手一挥,命令道:“拿笔纸墨砚来。”

    几沓宣纸,一只毛笔,一方砚台很快地摆在贺问寻的石塌另一侧。

    裴似锦道:“你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套武功心经写在这沓纸上。你可以死,但这份武功秘籍应该传承下去。”

    贺问寻伸出手指拨弄着那一沓纸,道:“其实我是个文盲,我不识字。”

    闻言,温明诲笑出声,连眼里都带了些戏谑笑意,“你若不识字,那便口述,我叫人拖来一个会写字的人送给你。”她拍拍手,外面的人得到示意离去。

    一个拖字,外带一个送字,贺问寻的手指一顿,不一会,真的将一个头发缭乱,衣衫上尽是血污的人丢在了石塌上。

    贺问寻细细看过去,此人露出来的手腕肌肤上是殷红未愈的鞭痕,狰狞可怖。贺问寻心漏跳一拍,撩开那人的发,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熟悉面容。

    “小侄女往后怕是要一直住在这暗牢之中了,没有男人伺候可怎么行呢?这谢离愁便当作我这个做小姑姑的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牢门阖上,沉重的铁扣咔哒一声锁紧,两人离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自离开牢房之后,温明诲脸上的笑意一直不减,手指无意识地敲打银质酒壶上。

    裴似锦听着那敲打声,垂眸看向那酒壶,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为何我看这酒壶有些眼熟?”

    “啊……你说这个,”温明诲晃晃手中的酒壶,“因为这是当年你给贺兰若设宴时用的啊。”她嘴角的笑意愈加猖狂,“就是那一夜,你给她下毒用的酒壶。这么多年过去,你这就忘了吗?”

    温明诲举起酒壶,指着上面那一圈银环上的宝石,“壶口对准绿宝石时,倒出来的酒无毒,而对准红宝石,则酒中有毒。你刚刚所喝之酒,乃是壶口对准红宝石时倒出的。”

    “温明诲你!”

    裴似锦勃然大怒,当即一掌运功朝温明诲逼近,温明诲顺势以手中酒壶挡之,只听 “砰” 的一声,酒壶被掌风击中,酒水撒了一地。

    运功越是猛烈,体内的毒越是发作得厉害。

    数十息之间,两人过了数十招。

    裴似锦手捂小腹,嘴角的血不停地渗出,喉咙间的血腥气一阵又一阵的往上涌,在眼前黑影重重之际,只觉心胸口一阵剧痛。她身形一凝,缓缓垂眸往下,一把匕首就这么明晃晃地插在胸口。

    啪嗒一声。喜帖从袖子里掉了出来。

    裴似锦颓然地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满是惊愕。血就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在她的身下肆意地流淌,浸湿了那张喜帖。她愤恨地看着温明诲,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秘密来这儿,自然是为了杀你啊。我本留你性命,但有人告诉我,你的密室里挂有一副明珠的画像,我不论你是否有情与否,但我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你不是问我,如何让当年之事不外传吗?我觉得,只有死人才是最会保守秘密的。来人,把她的血给我抽干,直接埋到树里,做一具干。尸。”

    温明诲将喜帖捡起来,头也不回地上了一辆马车。

    溶溶月色中,有人将门推开。

    负责看守的侍从俯身一礼,手里端着未动过丝毫的膳食退了出去。

    温明珠站起身,直视此人,“你到底将谢离愁弄到何处?你……”

    他瞳孔睁大,在看到温明诲拿出青鸣纱的那刻,顿时语噎。

    温明诲观察着温明珠的神色,缓慢道:“你果然已经和贺兰舟见过面了,是吗?”

    温明珠抿唇,隐在袖子中的手握成拳,竭力控制住嗓子里的颤抖,“谢离愁,还有她……我听到侍人说有位使者为捉人而身死……”

    温明诲很享受看到温明珠此番强硬压下慌乱的神情,勾唇道:“她没死,但是你也见不到她。我答应过你,不杀她,但是要不要让她断手断脚,取决于你。”

    她从怀中拿出一张喜帖,“七日后,你我大婚,你最好不要有别的心思。”

    第54章 劫婚(一)

    当有人将温明诲的喜帖送过来时, 江多鹤正在贺府里对着江凤缨、唐危月两人开始第十五遍解释贺问寻的身世背景。

    其实,在江凤缨醒来的当日下午,江多鹤就娓娓道来一番,从当年她被卖到程家村开始讲起, 跟说书似地, 硬是往里插入一大段温明珠是如何英勇救她的事迹, 直到第六天才堪堪讲到长生观一事。

    唐危月摇着手里的铁扇,一脸惬意吃瓜样, 道:“哎呀,原来威名赫赫的天青阁阁主、武林盟主, 竟然是迫害当年万渊盟盟主的小人,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我就说贺问寻有秘密吧, 嘿嘿,这下我终于是知道了。”

    话才刚说完, 唐危月拿手肘戳戳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江凤缨,道:“也不知道是谁, 从小就老是在我耳边念叨,以后要去天青阁, 成为一名像温明诲那样侠肝义胆的大侠。”

    江凤缨乜了唐危月一眼,道:“我的原话明明是,我要入天青阁, 为江湖纷扰而奔波,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何时说过要向温明诲那般了,你莫要污蔑我。”她又看向江多鹤, “小姨又是何时知晓贺问寻的身世?”

    江多鹤道:“就是同你一道出去剿匪之后,她来找过我。”

    江凤缨恍然大悟:“原来她那日如此急忙, 竟是为这事。”

    这时,一个穿着蓝色衣衫,乌发用一根发带盘成一团。系在脑后的女郎闯了进来。此人面带薄汗,脖颈泛红,衣摆上沾了些尘土。

    此人一观衣着便知是楼外楼的人。

    女郎入门,见到江多鹤,先是俯身拱手一礼,道一声“江楼主”,再道:“现如今楼内事务众多,楼主始终不归楼,怀素只得只身前来叨扰。”

    怀素从怀中拿出一份略显喜庆的红色帖子,递给江多鹤。

    江多鹤接过来,随意道:“这谁的婚宴帖子,你非得从木云城跑过来送到我这里。我都说了我不爱参加这些。”

    她打开一扫里头的内容,脸色顿时铁青,又在心里头默默算了下日子,直接将帖子甩到怀素脸上,“这温明诲这个月初二的喜宴,距离今日也就剩一天了,你现在才给我。”

    怀素将帖子从脸上拿下来,语含委屈:“楼主,您平常也不爱去那些个人武林中人的婚宴,我也没想到这份喜帖对您如此重要。再说了,这温阁主以为您回木云城的楼外楼,就把帖子送到那儿去了。”

    闻言,唐危月伸手将帖子拿过来,将里头的内容一览,若有所思道:“想必这位明日就要与温明诲成婚的便是温明珠了,这到时候我非去不可啊。有这种看热闹的好事我可不能错过。”

    江多鹤嗤笑一声,“成婚?我看是发昏还差不多。”她将帖子一把抢走,对怀素道:“我们楼外楼如今在金玉城的人有多少?”

    怀素在脑中思索片刻后,开口说道:“咱们楼外楼的人遍布整个大周。在金玉城中,其中包括一些经营赌坊、酒楼之人,粗略算来大抵至少有三四十人。”

    江多鹤撸起袖子,面无表情道:“你让楼里的人,一部分伪装成打杂的,一部分伪装成乐师混进去,到时候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的婚宴给砸了。”

    怀素道一声“得令”,扭头就要走,江凤缨心系贺问寻,一把将她拦住,道:“小姨,你真的是一出手就不平凡,直接劫婚是吧?贺问寻还在温明诲手中,你若是贸然出手,温前辈处境堪忧,贺问寻又该当如何是好?”

    江多鹤一顿,眉头紧皱,神色郁郁,喝下一口酒解解心中的闷气,道:“那总不能让她真的成婚吧?我看贺问寻也未必想让温明诲当她的继母。”

    唐危月在一旁添乱,笑嘻嘻道:“如果我是贺问寻的话,要二选一,我肯定选江楼主你来当她的继母啊。”

    江凤缨双指一伸,猛地用力夹住唐危月的嘴,将其抿成一条线,“你闭嘴,这儿没你的事。” 她接着又道:“现在可有贺问寻的确切消息了?如今人被关在何处可曾知晓?”

    江多鹤双手一摊,“温明诲此人行踪诡秘,连我派去的人都无功而返。我也很想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哼哧两声,被人念及的贺问寻忽然打了两个喷嚏,那股子风连带着桌上的烛火也摇曳几下。紧接着,一沓纸朝贺问寻的面上掷去。

    贺问寻将纸拿下,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小孩:“怎么了?你好像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小孩满脸涨红,跺跺脚,“主人让你在纸上写武功心经,你说你吃不到金玉城里柳三婆那家的蒸羊肉,鸣翠楼的金玉羹,城西谢公的菱粉糕,你就没心思写,我特地下山给你买,那可是整整接近一个时辰的山路啊。结果你又不吃……”她一指披着一层被子,抱膝坐在石塌上的谢离愁,“全给他吃了。”

    贺问寻一脸认真,“我吃了,就是吃了一口觉得不好吃,才给他吃的。”

    小孩环胸,横眉怒目,接着控诉:“你说你夜里睡不着,会发冷,要一床被子,我给你拿来了,结果也还是给他。”

    谢离愁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贺问寻,无声闷笑。

    贺问寻依旧一脸认真,“所以我又跟你要了一床被子呀,因为他冷,他要一床,我冷,我也要一床,我总不能和他盖一床被子吧。小妹妹,授受不亲,你可知?”

    小孩更生气了,腮帮子鼓得老高,一把将贺问寻手里的纸抢过来,指着上面画的大猪头,恼怒道:“你的要求我都照做了,可你还是戏弄我!离主人的婚宴就剩一天了,你若还是写不出来,害得我无法去观赏婚宴……”

    她将纸一抛,纸张凌乱地落在地上。把腰上佩戴的剑抽出,一把横在贺问寻的脖颈处,威胁道:“若是你如此冥顽不灵,我就把你杀了,也同样把你的血放干,埋到树里去。”

    语罢,小孩将剑逼近了两分,贺问寻的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贺问寻脸上的温和笑意不减,任由那柄寒冷的剑刃抵在脖颈,道:“小妹妹,现如今我没了武功,已成个废人,你要杀我,我肯定是打不过你的。但是你家主人,只是说关着我,可没说取我性命,你要是擅自做主,我怕到时候我们会在黄泉路上一同作伴。” 她轻叹一声,“我反正破罐子破摔,死不死的倒也无妨,只是你小小年纪就因我殒命,怕是不值得。”

    小孩冷哼一声,“我虽年纪小,但我的武功却是主人亲手教的,我才不弱。你若是不写那武功心经,你照样会死,你唬谁呢?”

    贺问寻咦一声,好奇地问:“为何我会死,不是裴盟主要我的武功心经吗?如果我不写,那她可就拿不到了。”

    小孩血气上涌,思路被贺问寻牵着走,下意识地道:“什么裴盟主,主人还不是已经将她杀……”

    说到这儿,小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说漏了嘴,脸色一变,将剑上移,直至贺问寻的额间,怒声道:“你居然敢套我的话,你看我……”

    贺问寻丝毫未动,就坐在那儿,直直地看着小孩。

    小孩被她激得想动手却又想起温明诲的话。犹豫再三,她将剑一挥,寒光一掠,几缕头发落在了纸上,道:“这次就先饶了你,若你再敢耍什么花样,我定不会轻饶。”

    牢门阖上,锁扣扣上,脚步声渐行渐远。

    贺问寻起身,将每一张纸捡起来,叠好放在桌上。她转身看向谢离愁,“这鬼地方暗无天日,没有日光透进来,没想到竟然已过去六日了。她说我们在山上,下山又需要一个时辰,又能买到金玉城的美食,看来我们呆的地方离城有十几里路。”

    谢离愁拢了拢身上的被子。衣衫滑落,他手臂上的鞭伤依旧泛着红肿,无法痊愈,这是因为温明诲下令用盐洒在他的伤口上,致其溃烂。

    他低声道:“羊肉性温,金玉羹里的山药,菱粉糕里的藕皆是养生之物,有补气血之效,多谢你这几日的照顾。”

    贺问寻道:“你是为了我才遭如此横祸,其实我对你心生愧疚。”她看向谢离愁手臂上的伤,轻声道:“若是能出去,我会特地为你制一副药膏,有祛腐生肌之效。美人好颜色,自然是不会让你留疤的。”

    她的眼眸温润潋滟,犹如春日里的湖水般轻柔。

    谢离愁只觉得,胸腔里的那方池水也被这春风撩得漾起涟漪。他有些无措,又有些难受地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咬着下唇,闷闷道:“这是我自愿的,你无需如此。”

    过了半晌,谢离愁抬头,见贺问寻怔怔地盯着一张纸看,道:“怎么了?”

    贺问寻双指拈起一张纸,面向谢离愁。

    那是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贺问寻道:“其实我是真的将迢月心经的内容写在纸上了,不过是夹在一叠画满猪头的纸中,那位小妹妹太生气却未曾细看。”

    谢离愁闻言,哑然失笑:“看来你确实是写给她了,只是她太过急躁。”

    贺问寻伸出两指搭于脉搏之上,默了半晌,才道:“那温明诲说我的武功尽毁,但这几日来,我却能感受到气海里仍有丝丝真气浮动。”

    谢离愁披着被子从榻上起来,每动一下,粗糙的衣物就会摩挲过身上的伤口,但他硬是没发出任何一声。他坐在贺问寻一侧,道:“手给我,我来探。”

    贺问寻手递过去。

    冰凉指下的肌肤是温热的触感,其脉象平稳,一点也不似武功尽废的残破之相。

    谢离愁下意识地抓着贺问寻的手腕,颤着声道:“你的内力还在,它只是被锁于气海之中。”

    贺问寻的眸光往下,游离在谢离愁的手背上。

    谢离愁轻咳几声,面色不动地将手收回被子里。

    贺问寻一手支着下颔,一手举起纸张,念出来:“致死地而后复生之,神行有实,脉碎星辰影迷离,魂归沧海韵无际,死境逢生灵光觅,江月映辉化神奇。”她将纸放下,道:“这是迢月心经第九层江月映辉的口诀。”

    谢离愁喃喃道:“死境逢生?化神奇?”

    贺问寻道:“迢月心经中正绵长,在我垂危之际,护住了我的经脉,所以这才没有丧失内力。之前我一直难破第九层,难道这里的致死地而后复生之是指我要先自断经脉,才可更上一层?”

    她点点身上的穴位,“虽气息不畅,但只是堵于那儿,我能感知到元气阻塞。看来得需要有内力之人助我冲破禁锢,才可重新流转。”她看向谢离愁,眨眨眼,问:“要不你往我身上打几拳?”

    谢离愁将手抬起,只见腕上淤青未退,嘴角泛起一抹苦笑,“温明诲挑断了我的手筋,莫说打你几拳,便是动一动这只手都疼痛难忍,怕是无法帮你了。”

    “温明诲还真的是禽兽啊,到时候帮你讨回来。”贺问寻站起身,若有所思道:“那我只好向那个小妹妹求助了。”

    当小孩端着饭食准时来看贺问寻时,发现她正靠在牢门边上。

    贺问寻淡淡地扫了一眼食物,道:“你这种东西,给狗都不吃。”她手一拍木栏上,“开门,我要见温明诲这狗贼。”她手一掀托盘,只听 “哐当” 一声,托盘碎了一地,汤汤水水四溢,甚至是浸湿了小孩的武袍下摆。

    果然下一刻,小孩就被激得的火冒三丈,“你!”

    “你什么你?怎么,想杀我?就像温明诲杀了裴似锦那样?你敢吗?”

    贺问寻直接一掌劈过去,小孩灵活翻身一躲。贺问寻一挑眉尾,依旧不管不顾地攻过去,嘴里仍然挑衅着:“回家多练练去吧,你也就这点三脚猫功夫,也敢拿出来丢人现眼,温明诲可真的是会教人。”

    两人即刻缠斗在一刻。

    贺问寻穴位被封,内力施展不出,自然是挨打的比较多。

    小孩一拳又一拳地擂在贺问寻身上。

    贺问寻一边挨打,一边调整身位,让拳头落在穴位上。只听闻她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口暗黑的淤血,软趴趴地倒在地上。

    一通则百通。贺问寻只觉得身上的膻中穴、气海穴、肩井穴微微发热,气海深处的内力犹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在她体内奔腾涌动。

    噗嗤。

    体内原先的那股阻滞已荡然无存。

    全身的经脉像是藤蔓一般,自发地贯通,且比之前愈加坚韧,感觉体内又热又烫。

    贺问寻额间生汗,嘴角滴血,关节紧握泛白,口中又是一声闷哼,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副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喃喃道:“江月映辉化神奇……”轻笑两声,她道:“好一个化神奇。”

    小孩倒是看着有些心软,担心真的把人打死,但又嘴硬道:“活该,谁让你这么放肆。” 她俯下身想去瞧瞧贺问寻的伤势。

    地上的那人蓦然起身,双指一伸,将小孩定住。

    “你……你怎么武功突然恢复了……”小孩瞠目结舌地看着贺问寻。

    贺问寻用衣袖抹走嘴角的血,将小孩腰间的剑取走,温和道:“多谢。”这会换她将剑抵在小孩的脖颈处,“以后不要这么急躁,知道吗?现在我问你,你昨日是不是说裴似锦被温明诲杀了?”

    小孩硬声道:“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不会透露……”脖颈上的剧痛让她止住了话头,她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衣领上的鲜血。

    贺问寻冷声道:“你只需要说是,还是不是。不答就会死,你自己好好想想。我数三声。”

    “一。”

    “二。”

    小孩睫毛发颤,死亡的恐惧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她艰难地开口道:“主人将她杀了,埋在一棵银杏树里。”

    “那棵树在哪?”

    “就在暗牢外。”

    贺问寻手指疾点,将鲜血止住,又将自己身上的中衣撕下一角替小孩包扎好。她摸摸小孩的头,“你是个好孩子。穴道过两个时辰后会解,到时候你可自行离去。”

    只见无人在意的暗处,一人环着另一人的腰施展着轻功溜到马房,偷偷骑着一匹马溜了。

    ……

    金玉城城北温府。

    温府的匾额上、回廊上、窗棂边皆是挂满了红绸,就连府内下人都换上了一身红绸裁制的新衣。

    裴松雪依着府内下人的指引,穿过月洞门,找到温明诲。她恭敬地拱手一礼,“温阁主,自家母上次出门,已七日未归。不知您是否知晓其下落?”

    温明诲着一身鲜艳喜服,上描绘的是金线祥云,发上簪的是流苏金簪。她脸上笑容灿烂,“原来是贤侄女。裴盟主原来不曾归家吗?” 她摇摇头,“我并未知晓她的去向。”

    裴松雪正欲开口,一位下人步履匆匆,俯身对温明诲道:“家主,吉时已到,切莫耽搁。”

    温明诲颔首,往喜堂走去。

    喜堂处已聚集了许多宾客,诸位谈笑欢畅,两侧有乐师手拿锣鼓,吹的是《鸾凤和鸣》,一派喜庆之意。

    “快看,新郎来了。”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头戴喜帕,着一身喜服的人缓缓走来,其身后左右各跟着两个身形魁梧的女郎。

    温明诲看着那人,嘴角噙着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手,蔼声道:“明珠。”

    温明珠看着喜帕底下的那只带着玉扳指的手,脚步像被钉住了一般,迟迟没有动作。

    蓦地,只听耳边风声簌簌,温明诲脸色一变,收手已不及。

    原来是一把利剑从人群后方飞出,直直地擦着温明诲的手腕而过。

    温明诲看着手中的那一道血痕,抬首眯眼看去,只见一个人着一身紫衣立在屋顶上。

    深秋的风瑟瑟吹过,此人乌发飞扬,衣袂飘飘。

    那人动用内力,将声音传遍全场 ——

    “不好意思,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锣鼓声戛然而止,全场静立。

    第55章 劫婚(二)

    此人伫立在高高的屋檐角上。

    日光于她身后倾洒而下, 连她的秀发、衣衫都沾染了点点光华。

    一时之间,不论是敲锣的乐师,还是谈笑的宾客,皆都停驻, 抬头看向她。毕竟大庭广众来搅扰婚宴这件事甚是少见。

    唐危月倒了杯酒, 抿上一口, 手中扇子一展,“我就说这一趟没白来。”

    那人又道:“小姑姑, 虽然我人来了,但是这喜酒就免了, 毕竟小姑姑刺我的那一剑还没好,这酒喝多了伤口怕是要复发。”

    温明珠闻此声, 径直将头上的喜帕摘下。他转身,定定地看着那人从屋檐角上翩翩而下, 手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喜帕握紧。

    新郎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是温……温明珠……是当年万渊盟的盟主温明珠啊!”

    此次宴请的宾客中有人认了出来。

    此言一出,众人皆将目光投向温明珠。

    “……这……今日的新郎是温明珠?可是……温阁主可是温明珠的妹妹啊……这怎么能成婚呢……”有人话都说不利索。

    “那前来搅乱婚宴的又是何人?”

    唐危月凑过去, 手肘搭在旁人肩上,热心讲道:“她唤温明诲小姑姑, 你说她俩是什么关系?她是温明珠的亲生女儿,温明诲的小侄女。真笨,你连这都理不清。”

    那人一听眼发直, 舌头打结:“那……那……亲妹妹娶亲哥哥……亲女儿不乐意……这叫什么事啊……荒唐……荒谬…”

    江多鹤闻言坐不住, 开口解释一番:“非也。这位娘子,你可识得我?我乃楼外楼的楼主江多鹤。你且听我一言,这温明诲与温明珠之间并非亲缘关系, 温明诲实则是当年温铁心收养的义女。”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闭嘴看向从她身前走过的紫衫女郎。

    江凤缨坐在席位上, 眸光静静地看着贺问寻走过,心里头原先揪着的那股气在此刻总算是松弛了。

    温明诲将手收回袖子中,暗自握紧,掌上的伤口受压而鲜血不止。她眸光冰冷地盯着贺问寻,耳畔尽是宾客们的碎碎言语。

    贺问寻停下,与温明珠隔着十五步之远。

    两人四目相对之下,贺问寻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幸好我来的时机恰好,否则就要让父亲陷入两难之中。”

    温明珠摇摇头,神色欣慰:“曾听闻你涉险,现如今你能安然站在我身前,我自当欣喜万分,你做的很好。”

    他手一松,喜帕落地,沾上尘埃。当他正欲转身朝贺问寻走去,一直守在温明珠身旁的四位女郎瞬间眼神一凛,寒光闪闪的长剑 “唰” 地一下从剑鞘中抽出,围在他四周,拦住了他的去路。

    看着眼前此景的宾客们惶恐不已。

    温明诲面色一寒,嘴角的笑早就在看到贺问寻那刻荡然无存,切齿道:“我不是废了你的武功,为何你还能内力传音?”

    “这还得多多感谢母亲的独门心经,将我的内力锁住,这才免去武功被废之灾。”贺问寻神情镇定,面色平常,向前走着,“小姑姑曾感慨自己太过仁慈,我却不这么觉得。”她看向温明珠,“父亲,你觉得是亲手手刃仇人重要些,还是名声重要些?”

    贺问寻此言是在询问,是否要将温明诲囚禁他多年一事公之于众。

    温明珠道:“自然是亲手手刃仇人要紧。你无需顾虑我,我早已无畏人言,当年之事你尽可说出。”

    温明诲眸光一闪,这才意识到些许不同。她低首看着依旧在流血的手掌心,又看着神色无任何异常的温明珠,惊愕道:“为何只有我痛,你不痛?你身上种的同生共死子蛊去哪了?”

    温明珠扭头看向温明诲,神色淡漠,“当年你往我身上种的蛊早已去除。”

    贺问寻微微一笑,“就在冥魄节之际,小姑姑于长生观静修之时,我将父亲接走,为他祛了身上的蛊。是的,就在小姑姑眼皮子底下,我悄无声息地做到了。”

    她缓缓向那四个持剑女郎趋近,高声道:“诸位,我今日前来,一则是为解救我生身父亲,二则是还原当年万渊盟之真相,三则是为了揭露温明诲此人之真面目。”

    “当年,温明诲则伙同裴似锦,对我母亲下毒,后又逼迫我父亲从盟主退位。然,温明诲此人对我父亲心怀不轨,竟然将我父亲囚困于身边多年。”

    “她为了逼迫父亲同她成婚,居然罔顾私心,公然放出曾经危害武林的魑魅二人,在我捕捉二人之际,温明诲重伤我,将我锁于暗牢之中。试问诸位,一位由朝廷任命,掌管江湖武林案件之人,做出此等事来,她还能居此要任吗?”

    “温明诲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曾与她共谋的裴似锦秘密邀至暗牢,并且将其毒杀,埋于树中。是她,让当年的万渊盟不复存在。也是她,为了让当年秘密石沉大海,杀了武林盟主裴似锦。”

    闻此言,众人哗然不已,议论连连。

    裴松雪当即站起了身,怒目而视,愤恨道:“贺问寻,此言当真?我母亲真的被此人谋害?”

    贺问寻扭头看向裴松雪,颔首:“绝无虚言。”

    见多年埋藏的秘密给公之于众,温明诲无心再伪装。她仰头大笑,语调癫狂,“确实是我杀了,你又要拿我如何?”

    贺问寻轻声道:“自然是要你偿命,既为了我的母亲,也为了我的父亲。”

    语罢,贺问寻手腕扣住离她最近的那一人,臂膀用力,直接将人的腕骨卸掉,一举将剑夺过来,剑指直至温明诲,这一举动完成只在须臾之间。她冷声道:“你让我的父亲多年受你掣肘,遭你折磨,今日你就拿命偿还吧。”

    蓦地,众人只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便看到一群侍卫冲入此地。

    在此刻,温府底下的侍卫终于赶来喜堂。

    江多鹤直接把桌一掀,只闻几声清响,瓷盘碎了一地,大声道:“人呢?我楼外楼的人呢?赶紧出来,把这喜堂给我砸了。”

    只见原先在一旁围观的一干乐师、杂役直接摊牌,将手里的扫帚,甚至是敲锣用的鼓槌拿来当武器,和这些个侍卫缠斗在一起。

    顷刻之间,两伙人打得你来我往,斗成一团,桌上摆放的佳肴美酒全都洒落一地,宾客们都各自惊慌而逃。

    唐危月头一偏,接住一个朝她飞来的酒杯,悠哉悠哉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下:“好好好,打架是吧?我最拿手了。” 一把铁扇飞旋过去,直接冲向贺问寻的一人应声倒地。

    温明诲眼底阴鸷骤现,直接伸手,将魔爪伸向温明珠。只见一阵红蝴蝶翩翩起舞,那套红色喜服碎了一地。

    原来是温明珠直接将身上的喜服震碎,内力激荡之下,红色的布料如花瓣般散落开来,一套月白色锦缎长衫现于众人眼前。

    温明珠将头上的金簪取下,一头乌发倾洒而落,指尖一掷,金簪直入一名将要过来擒拿她的女郎喉间。

    “你……”温明诲神色愣怔,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之景,“你……何时恢复了武功?”

    温明诲手一指贺问寻,尖声道:“是你!是不是也是在长生观?”她喃喃道:“这到底是为何?我明明看着明珠日日在我眼前打坐。”

    贺问寻缓缓道:“小姑姑可曾听过易容术?当日在长生观打坐之人,并非是父亲,而是我的夫郎裴玉清。”

    落在贺问寻身边的那人一滞。

    贺问寻转头,对那人说:“待此事了,我带你去寻裴似锦的尸首,你把裴郎还给我,好吗?”

    裴松雪只觉喉间涩然,从齿间挤出一个“好”字。

    贺问寻不再迟疑,化作一头豹子,持剑向温明诲攻去。相比于上次林中对打,温明诲只觉得贺问寻的出招比之前更快、更狠。

    温明诲弯腰,以剑刃抵挡贺问寻的攻势,只闻耳边风声阵阵,一个鹞子翻身,躲过一柄掠火长枪的攻势,但后头另有一柄长剑刺来,挑掉温明诲头上的流苏金簪,只听 “叮当” 一声,金簪在地上滚落。

    温明诲以一人抵挡三人攻势,数回合之下,略显吃力。她乌发缭乱不堪,身上的喜服早已被利刃刺破,血流不止。

    贺问寻找准时机,一脚踹向温明诲左胸房。

    温明诲身如飘落枯叶,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噗嗤一声,一口鲜血吐出。她抬首看着缓步走来的那人,冷笑道:“怎么,你是要亲手了结我?”

    贺问寻摇摇头,“我只是来打败你的,因为要杀你的人……”

    “是我。”

    温明珠接过贺问寻手中染着鲜血的剑,在温明诲的双目惊愕之下,毫不留情地刺入她的胸膛。

    血腥气猛然上涌,温明诲口中鲜血四溢。她身下的鲜血也慢慢流淌开来,将她身上所着的喜服浸染得更加鲜红。

    日光直射下,温明诲的视线逐渐模糊,她的眼神却又能牢牢地锁在那个着一身月牙长衫的人身上。手有千斤重,但她依旧固执地举起来,想去拉住那人的衣角。

    温明珠对身下残躯连一眼都不屑,转身离去,不带任何迟疑。

    ……

    裴玉清自从那日被掳走后,就一直被困于金玉城城郊的一个小院子里。他身上并未带任何镣铐,但有不下七个裴氏侍卫守在那处。

    跟着他的少年春柳并不会武,裴玉清自是不可能撇下他一人离去,故一直未能脱身。

    他想,她会来找他的。

    只听院门外马蹄声阵阵,裴玉清站起身,从窗外望去,见一紫衫女子从马上下来,侍卫欲拦,她从腰上取下一块木牌递过去后,侍卫便侧身让开。

    贺问寻一扭头,就从那只开了一道缝隙的窗边走去。

    裴玉清将窗户大开。

    隔着窗,贺问寻见没人望她们这边看来,便凑过去吻吻裴玉清的嘴角,“回家吗?”

    裴玉清眸光潋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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