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已经在黑暗死寂的天牢里关了很久,当他被人从天牢里拖出来,他看到墙上亮着的灯盏时,竟觉得烛光刺眼,忍不住用脏污的手遮了遮眼睛。
“周怀济,离岩国人,曾游历南乡、南胥、长列等近十个国家。”太子府詹事翻阅着手中的资料:“第一次进入大隆是在二十八年前,我说得可对?”
中年男人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刺目的烛光,战战兢兢道:“求大人明鉴,小的只是想来大隆谋生。不知为何得罪了京中的贵族小姐,她仗势欺人,把小的陷害至此。”
太子府詹事见他一副吓破胆的书生模样,没有接话,而是把手中厚厚一叠纸呈给岁庭衡。
这叠纸里记录着中年男人的生平,他进入大隆后,与何人有过接触。
贵族小姐指的是云郡主?
詹事小声道:“殿下,此人说的是云……”
“孤知道。”岁庭衡抬手制止詹事未说完的话,“此事孤与父皇都知晓。”
詹事心头大震,原来云郡主是陛下与太子的心腹,难怪如此受信任。
中年男人比詹事还要惊讶,他抬头看着太子,似乎不相信皇家对一个曾经与宁王交好的女人如此信任。
刹那间,他脑中浮现出无数种猜测,面白如纸。
两王造反,先帝被气死,曾贵妃葬身火海,宁王失去皇位,这些事情的背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曾经默默无闻的理王,也就是当今的大隆皇帝。
难怪当年云家不愿意支持宁王,甚至还在朝堂上处处与曾贵妃作对,说不定他们早就是理王的人!
想明白这一点,中年男人浑身生机都泄了下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理王这个心机深沉的渔翁实在能忍,竟然骗了全天下所有人。
詹事见周怀济突然变得颓唐,仿佛整个人都失了活力,连看太子殿下的眼神,也变得惊恐绝望,有些疑惑地看向太子。
他们什么都还没说,连刑都没上,这人怎么就先开始怕了?
就这点胆量,跑来大隆做什么奸细?
“你不愿意说,孤也不强求。”岁庭衡把这叠纸随意扔在桌上,仿佛周怀济自以为算无遗策的一生,在他心中毫无价值。
“无论你是哪国派来的,一个只知道向其他国家使用这种阴损手段的国王,注定不能成为一位明君。”岁庭衡站起身对詹事道:“他若不愿意多说,以后就不用再问他,不过是个偷银钱被抓的小偷,不值得费神。”
对一个骄傲的人而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得无声无息,甚至是背着被人唾弃的骂名。
中年男人抬起头,看向岁庭衡的眼神中满是恨意与不甘。
“我死了自然不足惜,只可惜大隆的朝堂上,不知又有多少人真正忠心于皇帝?”中年男人哈哈大笑:“上任皇帝弄出来的那些烂摊子,你们慢慢去修补吧!”
“沽名钓誉、故作高深。”岁庭衡停下脚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庸俗浅薄之辈,杀。”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朝中老臣的秘密?”被这句“故作高深”刺激,中年男人不甘心让岁庭衡就这么离开:“还有宁王背后的势力……”
他以为自己说的这些话能够引起岁庭衡心动,谁知对方脚下不停,已经快要走到拐角处消失不见。
“回来,我是算无遗策的谋士,你们大隆不能这么对我!”
他应该死得轰轰烈烈,应该死在所有人的怀念与敬仰中,而不是以小偷的名义,死得无声无息。
“殿下,此人如何处理?”
“杖杀。”
提着灯的岁庭衡,是长长甬道上唯一的光明。这里空荡又安静,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臭味。
天牢大门打开的瞬间,他抬起头看到了漫天的星辰,夜风送来了同心花的浓香,掩住了天牢里溢出的味道。
“殿下!”等在外面的金吾卫与内侍们见岁庭衡终于出来,莫闻连忙提着灯上前,为他照亮脚下的路:“殿下,陛下与皇后娘娘见你还未回宫,已经派人来问过两次了。”
“先回宸玺宫换身衣服,孤再去拜见父皇母后。”岁庭衡把手里的灯递给旁边的内侍,坐上步辇:“莫闻,明日你与莫语去云府与刘府走一趟,他们受了委屈,孤应该安抚一二。”
“是。”
第二天早上,莫闻看着两份礼单,心里对云家更加恭敬。
两份礼单看似价值一样,但云家这份礼单是殿下亲自手拟,每样赏赐都由殿下亲自看过,心意自然也就不同。
他把去刘家送赏的差事给了莫语,自己去了云府。
云家是清贵人家,府邸的一草一木也讲究风雅而不是富丽。最难得的是,云家虽是文臣,对他们阉人却并无傲慢。
“有劳莫闻公公辛苦走这一趟。”柳琼枝把莫闻迎进正堂,请他入座品茶:“外子在户部衙门还没回府,妾身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公公海涵。”
“夫人您客气了。”莫闻殷切客气道:“昨夜目睹贵府被歹人污蔑,殿下整夜难眠,今儿一早就催着在下来贵府拜访。”
“多谢陛下与殿下的关爱。”柳琼枝叹息一声:“是鄙府御下不严,倒是累得殿下与陛下担心。”
“云大人一心为民,对陛下忠心耿耿。柳夫人您治家有道,在充州受无数百姓爱戴,贵府何错之有,错的是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莫闻话音刚落,听到外面几个年轻女子的笑闹声。
他站起身,看到云郡主与安郡主、林县主说说笑笑从旁边经过,与她们一起的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宁王妃?
宁王妃怎么会来云家?
他把手中的拂尘递给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作揖行礼问安。
“莫闻公公?”拂衣没料到莫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整理了一下身上歪歪夸夸的轻纱披肩:“可是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
莫闻把目光从宁王妃身上收回来,把来意给拂衣解释了一遍。
“多谢陛下与殿下关心。”拂衣朝皇宫方向行了一礼,与莫闻寒暄几句后,就带着姐妹们去自己的院子。
出了云家大门,莫闻笑了笑,对身后的小太监道:“云郡主是个聪明人。”
小太监有些不明白。
莫闻也没解释,回到宸玺宫后,他把云拂衣邀宁王妃入府的事告诉了太子殿下。
“下奴以为,这是云郡主有意为之。”莫闻主动为云拂衣解释:“她把宁王妃带到下奴面前,就是想让殿下知道她与宁王妃交好。”
“她行事向来磊落,不会因为一些闲言碎语就让身边人受委屈。”岁庭衡轻笑一声:“孤相信她,以后这种事不必特意禀告给孤。”
莫闻欲言又止,您与云郡主也没多少来往,怎么就知道她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太子殿下,陆太傅来了。”
岁庭衡把桌上看了一半的书合拢,对进屋的陆太傅抬手:“先生不必多礼,不知先生今日来,有何要事?”
“太子殿下。”陆太傅开门见山道:“臣是为了殿下大事而来。”
岁庭衡示意陆太傅坐下喝茶慢慢说,陆太傅却没有用茶的心情:“殿下,您现在虽已入朝,但还未协理六部事宜,臣认为您应该到六部轮值了。”
岁庭衡没有说话。
“殿下若无意见,臣愿意上书陛下,请陛下定夺。”陆太傅只差没有直说,他想帮太子争夺朝中实权。
“先生,孤还年轻,朝中事宜不急着插手。”岁庭衡垂下眼睑,端起桌上的茶盏。
明知太子已经端茶送客,陆太傅却假装没有看见,执意道:“殿下,不仅是六部轮值,您的婚姻大事也该提上议程……”
“先生。”岁庭衡放下茶杯,杯子磕在桌面发出声响:“一切自有父皇为孤安排,先生礼部事务繁忙,日后少来东宫。”
“莫闻,送客。”
“殿下!”陆太傅面色苍白,这两年以来,太子从未对他如此不客气过。他分明处处都在替殿下着想,为何殿下会如此动怒?
天下哪有不想掌握朝政大权的太子?
想到太子向来温仁和蔼,他却惹了太子的厌弃,陆太傅回到家中时,已经大汗淋漓面如土色,面对家中妻儿关切的眼神,却不敢说出此事。
“父亲,您请用茶。”陆妍把安神茶端到陆太傅面前:“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朝中之事,不是你一个姑娘家操心的。”陆太傅正是心神不宁之时,对小女儿也没了平日的耐心:“我听说你前些日子遇到云拂衣那几个纨绔,还跟她闲聊了?”
陆妍垂着头不做声。
“我早跟你说过,离这些游手好闲的浪荡纨绔远一些,别被她们影响了名声。”陆太傅十分不喜京中纨绔子弟:“你跟她们不一样。”
“可是云郡主前些日子还在国宴上十箭十中,为我朝赢得了脸面。”陆妍鼓足勇气反驳:“就连陛下都夸赞她,她并非一无是处的纨绔。”
“放肆,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态度?”陆太傅怒道:“回房间去,以后你若再敢跟云拂衣这种纨绔来往,就家法伺候。”
陆妍闷闷的回到自己院子,她看着高高的院墙,望着墙角的芙蓉树出神,若是拂衣被关进院子里,一定能够顺着树爬出去吧。
“啪嗒。”
一粒小石子砸进她的院子。
她神情一喜,忍不住跑到芙蓉树下,仰头望着围墙上。
“你家的院墙真高,我差点爬不上来。”拂衣的上半身从围墙后弹出,她手里还拎着几包小食:“刚才看到有人卖你喜欢吃的小食,顺路给你买了点。”
把小食扔进陆妍怀里,拂衣见她眼眶有些红,小声问:“你怎么了?”
“没事,昨夜没怎么睡好。”陆妍也没有撒谎,昨夜听到云家与刘家出了事,她担心得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
“在担心我?”拂衣吭哧吭哧爬过院墙,顺着芙蓉树跳到院子里,拉着陆妍躲在院子角落里安慰她:“放心吧,刘家跟我们家都没有事,今天早上太子还派人给我们家送赏呢。”
陆妍拆开一个小食包装,里面是个大酱肘子,她馋得眼睛放光,捧着肘子就啃了起来。
拂衣怜悯地摸了摸她的脑瓜子,可怜孩子,吃个肘子都要偷偷摸摸。
等陆妍把这些小食吃完,拂衣把骨头与油纸包收拾好,准备带出去消灭“罪证”。
“拂衣。”陆妍叫住她:“你……有时间一定要来看我。”
“放心吧,下次再给你带好吃的。”拂衣听到院外传来脚步声,利索地爬上芙蓉树,眨眼间便消失在院墙后。
陆妍用帕子擦干净嘴角,盯着拂衣离去的方向,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夫人站在院门外忧心忡忡,这孩子被她爹骂了,怎么还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笑?
难道是被她爹逼出了毛病?
陆夫人越想越气,越想越对陆太傅不满,转身回到主院,把陆太傅喜欢的书砸了一地。
“夫人……”
“派人来抓野猫,猫把老爷的书全挠了。”
陆夫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转身准备走时,顺手捡起陆太傅最喜欢的几本书,扔进了府中荷花池。
整天看书,把脑子都看迂腐了,还看个屁!
“主人,陆绅私通离岩的罪证,属下已经藏进了他的书房里。他是太子的老师,今日还去鼓动太子从皇帝手中夺权,他的罪名一旦坐实,太子也脱不了干系。”
“很好。”坐在上首的人戴着斗笠,声音沙哑,分不清是男是女:“父子相残的戏码,最是惹人喜欢。”
“那此事什么时候揭露为妙?”
“宜早不宜迟,离岩国的人还在京城,这出戏可不能少了他们?”上首的人冷笑:“夜长梦多,今晚就安排人去揭发吧。”
“我就不信,陆绅能有云望归与刘子贺的好运气,也能逃过一劫。”
就算云拂衣真有什么好运道,也不可能帮陆家躲过这一劫。世人皆知陆绅极为讨厌纨绔子弟,陆家与云拂衣无交情可言。
第42章 请罪
“简直不知所谓!”
陆绅让小厮把书房整理好,见自己珍藏的孤本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孩子越来越不像样,就是你惯出来的。”
“怎么就是我惯出来的,妍儿还不乖巧吗?”陆夫人挥手让小厮丫鬟都退出去,指着陆绅鼻子大骂道:“好好一个孩子,被你逼成什么样子了,你就知道规矩,就知道体统,你怎么不跟规矩体统过一辈子?”
“真是无知妇孺之言!”陆绅心疼得气都喘不过来,抖着手问:“你把我的书扔哪了,赶紧给我找回来。”
“找不回来了。”陆夫人冷笑,书已经在池子里泡了几个时辰,早就沉底了。
“你你你……”陆绅浑身无力地坐在木椅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陆夫人恼道:“你知不知道下午我去看妍儿时,她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陆绅见夫人神情悲愤,意识到了不妙,连忙站起身:“孩子该不会想不开……”
“父亲,母亲!”
书房门被人推开,陆妍急匆匆地跑进来:“都是女儿不好,你们不要争吵。”
“妍儿,此事与你无关。”陆夫人见陆妍跑得头发都乱了,把她拉到自己身后,瞪着陆绅道:“现在知道关心孩子了?我还以为,你要跟规矩体面过一辈子。”
陆绅被挤兑得面色赤红,又拉不下脸说自己的不是,支支吾吾道:“我只是不想她跟那些纨绔子弟走得太近,又没有其他的意思……”
“人家就算是纨绔,也有救驾之功,还在国宴上挫了离岩国的威风。”陆夫人冷笑:“更何况人家还是郡主,你这么讲究规矩,按理该尊称人家云郡主。君子从不背后中伤他人,你这样的行为,与那些街头说人闲话的大爷有什么差别?”
“我都是为了孩子好……”
见二老又吵了起来,陆妍连忙打断他们:“都是女儿不好,你们别吵了。”
“你没错,是你爹老糊涂了。”陆夫人抓着陆妍的手,眼眶发红:“妍儿,你有什么心事都告诉娘,不要憋在心里,你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是在剜我的心啊。”
“娘,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若是没事,为何下午会独自站在院子里傻笑,晚膳也不吃?”
“我……”陆妍不敢告诉陆夫人,她不是对着院子傻笑,而是对着拂衣笑,也不敢告诉她,不吃晚膳是因为下午吃撑了。
“我都懂,你受委屈了。”陆夫人拉着她往外走:“走,为娘带你回外祖父家去住。”
“夫人!”陆绅没料到事情会闹到这一步,赶忙起身去拦。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无数脚步声,他神情大变,把陆夫人与陆妍挡在身后,神情戒备地看着院门外。
“陆大人,得罪了。”禁卫军统领走进院子,朝陆绅拱手行礼:“有人举报你私通离岩国,并且藏匿通敌信件在书房中,末将奉命搜查,请大人不要与末将为难。”
与禁卫军一起来的还有大理寺与刑部的人。
“下官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会做通敌卖国之事!”陆绅怒道:“这定是小人污蔑。”
“陆大人,陛下也相信你,只是举报你的人,已经在大理寺撞柱身亡,围观者众。为了证明您的清白,陛下才不得不让末将走这一趟。”见陆绅如此愤怒,禁卫军统领叹了口气。
初闻此事时,陛下也震怒非常。陆绅是太子的老师,陆绅若是通敌卖国,对太子十分不利。
听到举报者撞柱而亡,陆绅心底一凉,他即使是个蠢货,也知道此事是有人借着他算计太子。
究竟是谁?
宗室其他王爷?
宁王?
亦或是恭平侯?
他侧过身,把书房门让出来:“请。”
陛下派禁卫军来搜查书房,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有人趁机栽赃陷害,到时候他就算有再多的嘴,也说不清楚。
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猜到陛下的心思,他们站在书房中间,只看着禁卫军动手搜检,并不靠近任何东西。
禁卫军搜得很仔细,不仅把每一本书都翻开检查,就连地砖、墙壁与屋顶都一寸寸查过。
陆夫人看着这一幕幕,手心渗出无数冷汗,却不敢多问。
“母亲。”陆妍扶着她的手臂:“您不要担心,父亲不会做这样的事。”
陆夫人闻言苦笑,这根本不是陆绅做没做的事,而是有人在算计陆绅。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举报者撞死在大理寺门前,临死前还能说出通敌卖国的信件放在哪,这分明就是没打算放过他们家。
“回禀诸位大人,书籍里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信件。”
“启禀诸位大人,墙与地板皆无隔层,没有藏匿物件的可能。”
“房顶也没有。”几个禁卫军从房顶上跳下来,手里捏着一个发黑的荷包:“不过发现了一包铜板与碎银子。”
诸位大人眼神微妙地看着陆绅,把私房钱藏在房顶上,陆大人腿脚真好,爬房顶也不累。
陆绅面色赤红,假装看不懂同僚们的眼神,拱手道:“诸位若是不放心,去其他地方也查一查,本官坐得端行得正,不怕被查。”
大理寺与刑部的官员没有说话,禁卫军统领知道他们还没彻底放下对陆绅的怀疑,转身对陆绅道:“在下得罪了。”
大理寺、刑部与禁卫军在陆家忙碌了一宿,通敌卖国的证据一个没找到,倒是找到几坛陆绅偷藏的美酒与私房钱。
等到上朝时,大理寺卿与刑部左右两位尚书,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究竟是谁这么缺德,搞出这样的阴谋诡计,害得他们一宿都没睡。
皇帝在龙椅上哭得十分伤心,说自己登基以来,处处谨慎小心,勤政爱民,没想到竟有人算计朝中忠臣,一定是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好,才会让心腹爱臣们受到此种算计与羞辱。
“都是朕无能啊!”皇帝哭得十分伤心,仿佛被冤枉的人不是陆绅,而是他自己一般。
同样折腾了一夜的陆绅,感动得眼睛都红了。下朝的时候,袖子都被眼泪打湿了半边,看向云望归与刘家官员的眼神,颇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感。
“云大人。”陆绅声音哽咽,主动向云望归见礼:“你也不容易。”
云望归挑了挑眉,这还是陆绅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同为太子太傅,他并未教授太子任何东西,但陆绅对他似乎格外排斥,平日在朝堂上,两人也仅仅是点头之交。
他给陆绅回了一个礼,瞥了眼他袖子上的眼泪:“请陆大人保重身体。”
“陛下待我如此好,我当以热血相报。”说完,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热泪:“云大人留步,我要去礼部准备秋闱之事,告辞!”
云望归:“……”
望着陆绅风风火火的背影,他揣着手,心里有些疑惑。
算计陆绅的人,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难道没有提前在陆家安排某些可疑的证据?
哪有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阴谋手段?
“说好的信件呢,禁卫军把陆家书房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有发现,你现在跟我说,信件早就放了?!”
“主人,属下真的安排人放进去了。”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放进书房的东西,为何会不翼而飞。
“照你这么说,是禁卫军与刑部、大理寺一起帮着陆绅掩埋罪证?”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冷笑:“陆绅若有这个本事,又怎么还待在礼部不动弹?”
“来人,拖下去。”
“求主人饶命,属下真的把东西……唔!”
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干脆利落地用匕首扎破了他的喉咙。
殷红的血顺着地板,流到黑衣人的脚底下。
“多好看的血。”黑衣人站起身,踩在尸体的头上:“敢欺骗我的人,怎么还有胆子留在这个世上?”
“主人。”杀手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自从周怀济被关进大理寺后,我们的人就再也查不到他任何踪迹,属下怀疑他已经死在了隆朝人手中。”
黑衣人没有说话,一脚踹开脚下的尸体,对杀手道:“不必再管他,他不会背叛我们。”
“是。”
“有一个人,必须除掉。”黑衣人把一幅肖像放到杀手手中:“云拂衣必须死。”
“是。”
“动手时一定要小心。”黑衣人再度开口:“云拂衣这个女人有些邪门,三年前多方势力追杀云家,她身中几箭落入悬崖还能捡回一条命,想要杀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请主人放心。”杀手单膝跪在黑衣人面前:“属下愿为我王付出生命。”
黑衣人满意地伸出手,把杀手扶了起来:“你的忠心,王兄从不怀疑。”
杀手看到黑衣人袖子下那双狰狞的手,连忙收回视线,怕惹得主人大怒。
“母亲,您已经在荷花池旁坐大半天了。”陆妍撑着伞,替陆夫人遮住空中的烈日:“父亲已经无事,你不要担心。”
在太阳下坐了这么久,陆夫人的手却冰凉无比,她看了眼四周,对陆妍道:“昨日我与你父亲置气,扔了几本他最爱的书到这个荷花池里。”
陆妍立刻明白过来:“母亲,您的意思是……”
父亲通敌卖国的证据,有可能就在那几本书里。
“你老实告诉我,昨天为何独自在院中傻笑?”陆夫人心中一阵后怕,若不是昨天她生气闹出这一出,恐怕陆家上下此刻全部成了阶下囚。
“女儿并没有傻笑,是因为……”涉及这么大的事,陆妍不敢再隐瞒:“是拂衣来看女儿,女儿才笑的。”
“拂衣?”陆夫人提高声音:“你说的是云拂衣?!”
陆妍怕陆夫人误会云拂衣,连忙解释云拂衣当初是怎么帮她的,又是怎么照顾她的。
“她怕其他姐妹介意我跟她玩,从不在人前与我亲近,就连给女儿送东西,也都是偷偷爬围墙,她从来都舍不得我为难。”陆妍把伞扔到一边,紧紧握住陆夫人的手:“母亲,拂衣真的很好,她跟那些讨人厌的纨绔不一样。”
陆夫人看着被女儿拼命握住的手,苦笑道:“无论她是好是坏,有件事为娘必须要向你承认,她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什么救命恩人?”陆绅走进院子,一改昨日的颓唐,显得意气风发。
陆夫人招手让他过来,把昨日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的猜测,跟他说了一遍。
听完陆夫人的话,陆绅如遭雷击,愣愣地扭头看着荷花池,许久后才喃喃自语道:“我陆绅竟然瞧不起救命恩人,我可真是个畜生啊……”
“母亲,父亲怎么了?”
“不必管他,你跟我去云家走一趟。”
云拂衣正躲在院子里吃冰酥山,听到下人传话,说是陆太傅一家上门拜访,还特意想见她,她扒冰碗的动作顿住。
难道她偷偷投喂陆妍酱肘子的事,被陆太傅发现了?
她擦干净嘴,连忙跑向前院,希望陆家双亲不要因此迁怒可怜的陆妍。
跑到前院大门口,她就看到陆妍低着头乖乖坐着,一副不敢抬头的模样,她赶紧跨进门:“晚辈见陆大人,陆夫……”
“云郡主!”陆绅见到拂衣进来,拱手朝她深揖:“老夫鼠目寸光,狭隘无礼,特来向郡主请罪。”
云拂衣吓得原地起跳,三两步蹦到陆妍身边,小声问她:“令尊该不会是被我气疯了吧?”
他是太子的老师,若是被她气疯,她该怎么向太子殿下交待?
“陆大人,你这是作甚?”柳琼枝也被陆绅此举吓了一跳,起身道:“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并无误会,是老夫目中无人,狭隘偏颇,行事不端。”陆绅再次向拂衣作揖:“老夫心中有愧。”
拂衣连连屈膝回礼:“陆大人,您折煞晚辈了。”
她见陆绅长揖不起,只好也维持着屈膝的模样:“您学富五车,品德高尚,忠贞爱国,又是太子殿下的老师,为何如此诋毁自己?”
听到拂衣夸自己,陆绅以袖掩面痛哭:“郡主大义,老夫无颜面对郡主啊!”
他天天嫌弃云郡主是纨绔,人云郡主却觉得他品德高尚,他真畜生啊!
拂衣:“……”
文臣都这么情感充沛吗,不过夸他几句,怎么哭成这样?
第43章 失态
拂衣第一次知道,原来读书人想夸一个人时,能说出这么多优美的词汇。
虽然她并不知道陆绅为什么对她突然态度大变。
陆家带来的礼物,她不敢不收,因为她怕开口拒绝,陆绅又会掩面哭泣,她实在有些怕了。
把陆家三口送到门口,拂衣想对陆妍多说两句话,又怕惹得陆绅对陆妍不满,偷偷朝她眨了眨眼,示意她安心回家。
陆妍笑眯眯地点头,注意到这一幕的陆绅默默扭开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也许,偏见才是最大的山。
御书房。
皇帝批折子批累了,对帮他整理奏折的岁庭衡道:“离岩国使臣还没说离开的话?”
“离岩近两年频频出现天灾,粮食欠收,他们还没在我们大隆讨到好处,怎么舍得离开?”岁庭衡熟练地批着一些问安折子,头也不抬道:“若非他们接连两年粮食欠收,怕打起仗来军心不稳,恐怕早就趁机进犯我朝边境了。”
“饿狼不敢轻易攻击敌人,但是饿疯的狼,却能不管不顾。”皇帝叹息,这两年老百姓的日子好不容易好过一些,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
“暂时还饿不疯,儿臣昨日接到线报,离岩国君下令南胥、南乡等国上贡。”他一目十行,在满是废话的奏折上打了一个圈:“柿子挑软的捏,离岩见我朝对他们态度强势,又不敢冒着兵败的风险发动战争,倒霉的自然是周边小国。”
他们不敢打大隆,揍南胥这种弱小国家,却是顺手的事。
大隆是个体面国家,只要周边小国服从王化,就不会特意刁难他们。连先帝那种完蛋玩意儿,也只是喜欢让他们写吹捧自己的文章,不像离岩国,心情不好就让人家上贡。
在不要脸这件事上,离岩堪称天下无敌。
“若不是先帝……”皇帝哼哼唧唧,在儿子面前毫不掩饰对先帝的厌弃。
若不是先帝把国库耗空,他带兵攻打离岩还不是顺手的事?
“天气越来越热了。”岁庭衡早就听腻了皇帝想御驾亲征的抱怨,直接打断皇帝的话:“父皇什么时候去长央行宫避暑?”
皇帝有些惊讶地看了岁庭衡一眼,去年这个时候,衡儿可没提过这件事,今年难得见他主动开口。
“钦天监看过了,五日后就是出行的好日子。”皇帝把随行名单扔给他:“你若有想要增添的人员,就把名字写上去。”
岁庭衡翻开名单卷轴,发现上面只有官员的名单:“朝中重臣的家眷也应该随行,我们要在行宫住两个月,怎好让他们与家人分别这么久?”
“自然也有女眷随行,不过女眷名单在你母后那里。”皇帝随口回了一句,低下头继续批奏折,御书房里安静下来。
一盏茶后,他突然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地盯着岁庭衡:“好小子,你老实跟爹交待,想要哪个女眷随行?”
“什么?”岁庭衡平静抬头,眉梢微皱:“父皇,你在说什么?”
皇帝见儿子平静的模样,发现是自己想多了,有些失望道:“为父还以为你喜欢上了哪家姑娘,想把她也带去长央行宫,原来是我想多了。”
“父皇,儿臣的奏折已经批完了。”岁庭衡把折子整理好,放到御案上:“剩下的您自己慢慢批,儿臣告退。”
“哎!”皇帝赶紧伸手抓住他袖子:“为父不过是跟你说笑,你别当真嘛。”
他对儿子讨好一笑,把一堆没批的折子放进儿子怀里:“江山虽然是朕的,但早晚也是你的,你帮着治理是天经地义的事。”
“唉。”想到去行宫要花不少银子,皇帝就叹息连连,拿过随行名单看了又看,又删去一些名字。
六部有左右两尚书,每部门留一个尚书驻守京城。
宗亲里,爵位低于郡王的也别去了。
能减就减,能省就省,坚决不能浪费。
等皇帝在名单上涂涂抹抹完毕,把名单下发给礼部后,岁庭衡把朱笔一放:“父皇,天色不早,儿臣该回去休息了。”
皇帝看了眼还很亮堂的天色,他的崽睡这么早吗?
岁庭衡回宸玺宫的路上,刚好遇到殿中省的掌印女官捧着女眷随行名单,叫住掌印女官,翻开了这份名册。
看到郡主一栏里,写着云拂衣的名字后,指腹轻轻摩挲过“衣”字,把名册递还给女官。
“殿下。”女官小心问道:“可是这份名册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母后行事向来妥帖。”岁庭衡抬头看了眼仍挂在天空的烈日,长央行宫空气凉爽,还有跑马场与蹴鞠场,她若是去了,一定能玩得很开心。
官员与家眷随行的名单,在第二天就下发到了各府,云家一家四口有三个人能去行宫,只剩下云照白一个小可怜留守家中。
“没事,哥,虽然你不能感受行宫的凉爽,但是能继续体会家里的炎热。”拂衣啃完井水浸泡过的凉甜瓜,一边擦嘴一边笑得幸灾乐祸:“林小五约我去逛街,等我回来给你带酥山。”
云照白气得要去拧她的脸,拂衣提着裙摆就跑,带着夏雨与秋霜嘻嘻哈哈跑出了云家大门。
“这么热的天,他们两兄妹也不怕热。”柳琼枝摇着扇子,吩咐下人收拾去行宫要带的行礼。
“夫人,奴婢瞧着小姐与公子的感情再好不过,别人家的兄妹,可没小姐与公子感情好。”
“都没个正形。”柳琼枝无奈一笑,继续整理行礼。
拂衣陪林小五逛了半个时辰的街后,奄奄一息坐在首饰铺子的木椅上,这么热的天,林小五逛起街来怎么一点都不怕热。
“我不行了。”在林小五无数次问她哪个首饰更好看时,她站起身道:“姐妹,你先慢慢挑着,我去旁边甜饮铺子买酥山。”
“再过几日就要去长央行宫,到时候咱们未出阁的女眷会安排住在临近的院子,你不多准备点首饰?”林小五晃了晃手中的步摇:“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么随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拂衣摇着扇子:“现在的我,已经有了更高的追求。”
林小五:“什么追求?”
“追求国泰民安。”拂衣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捏了捏她的脸蛋:“你先挑着,我等会就回来。”
“明明就是想偷懒。”林小五揉了揉脸蛋:“你去吧,等会再来找我。”
拂衣掏出帕子,帮林小五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等着,我给你带冰饮回来。”
走出首饰铺,因为太过炎热,连路上的行人都比往日少,拂衣来到常去的甜水铺,发现铺子里多了一个帮忙的伙计。
“掌柜,又请帮手了?”
“云姑娘来啦,还是老规矩?”掌柜看到拂衣,笑得挤开伙计,亲自为她制作酥山。
“还是老规矩。”拂衣摇着扇子:“多冰少糖。”
“好嘞。”掌柜把碎冰装了满满一竹筒,在上面淋上甜汁与果肉,怕果肉多了装不下,他还使劲往下摁了摁。
新伙计看着掌柜殷勤的举动,主动把竹吸管放进冰碗中。
“云姑娘,欢迎下次再来。”掌柜把酥山递给拂衣。
“下次来就要两月后了。”拂衣把钱递给掌柜:“最近两个月我不在京城。”
“那我给您留些冰,等你回来再给您做。”掌柜愣了愣,随后笑道:“那时候山楂正好成熟,酸酸甜甜的酥山最是开胃解渴。”
“谢谢掌柜。”拂衣笑眯了眼:“我一回京就来找你。”她注意到新伙计似乎对她好奇,频频偷望自己。
“唉。”掌柜连连点头:“好嘞。”
新伙计也跟着笑,似乎心情很好。
拂衣用竹吸管戳了两下竹筒中的碎冰,没有立刻饮用,那新伙计的目光,也跟着拂衣的动作,转来转去。
“掌柜,你家新伙计什么时候来的?”
“近来天热生意好,我忙不过来,他已经来了三四日了。”掌柜以为拂衣对新伙计好奇,多说了几句:“他手脚麻利,还会算账。”
拂衣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一个小孩窜出来撞在她身上,手里的酥山也被打翻在地。
见自己打翻了贵人的酥山,小孩吓得坐在地上不敢说话。
储藏冰十分不易,酥山这种小食对普通人来说是昂贵之物,普通人家很少有舍得花钱买来吃的。
“现在知道怕了?地上烫,起来吧。”拂衣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下次走路小心些,早些回家去。”
“谢谢漂亮姐姐。”小孩见拂衣没有责怪他,对拂衣感激一笑,蹦蹦跳跳离开。
这小屁孩虽然冒失,但为人很诚实嘛。
她转身看向新伙计,对方在低头擦拭桌面,连细小的角落也没放过,看起来确实是个勤劳小伙。
她作势欲重新买一份,就听到有人唤她。
“拂衣。”
拂衣回头,看到太子殿下高坐在马背上,刺目烈日下,他的皮肤白得仿佛在发光。在这个瞬间,拂衣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山间清爽,连夏季的炎热都忘记了。
“天气这么热,你怎么不在府中?”岁庭衡注意到拂衣额头上满是汗,细碎的头发粘在她的耳侧,白皙的脸蛋透着淡粉,看起来有几分可怜巴巴。
他翻身下马,从内侍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遮在拂衣头顶:“身边伺候的人怎么也没带?”
“夏雨与秋霜帮我买东西去了,我在首饰铺坐得难受,就来买酥山。”拂衣看了眼地上已经化了大半的酥山,凑近看岁庭衡的脸。
岁庭衡撑伞的手僵住,努力不让自己显出异样,任由拂衣打量自己。
“殿下,这么热的天你骑在马背上,竟然不出汗?”拂衣惊叹,不愧是如玉似的人物,无论时候都如此不染尘埃。
“我不太容易出汗。”见拂衣好奇,岁庭衡解释道:“即使是夏天,手也偏凉。”
拂衣盯着岁庭衡撑伞的手,这只手离她仅半臂距离,白润如玉,五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殿下,臣女有个不情之请。”拂衣的伸出食指:“臣女能摸一下你的手背么?”
岁庭衡沉默片刻:“可。”
夏蝉不知躲在什么地方鸣叫,吱吱哇哇吵得他心乱如麻。
软软的指腹,如云朵般碰触到他的手背,又风一般消散,他甚至来不及感受云朵的温度。
“真是凉的哎。”拂衣忍不住再摸了一下岁庭衡的手背:“殿下,你果然有天人之姿。”
手长得这么漂亮,还这里清爽凉快,牵起来一定很舒服。
未来的太子妃有福了。
遮挡在拂衣头顶的伞晃了晃,岁庭衡侧过头,深吸一口气,夏蝉怎么越来越吵了,吵得他脑子都开始犯糊涂。
他低下头,不敢让拂衣看到自己眼中翻涌的情绪,地上已经化开的冰水,吸引了他全部注意,仿佛这样他就不会再慌乱。
地上的蚂蚁嗅到了甜水的味道,爬到了竹筒与吸管上,岁庭衡甚至在想,会有多少蚂蚁爬到竹吸管上。
“殿下,难得这么巧,臣女先请您去茶……”
“拂衣!”岁庭衡突然紧紧拽住拂衣的手臂,力道大得拂衣有些生疼。
她诧异地看着岁庭衡,见他出尘如仙的脸上,出现了恐慌与无助。
“传御医。”他丢了伞,手指不小心碰到拂衣的手背,拂衣恍惚以为自己碰到是地窖冰块。
“传御医!”岁庭衡抖着声音对身后的金吾卫道:“即刻去传!”
金吾卫意识到不妙,连忙把四周团团围住,还有人快马加鞭去请御医。
“殿下?”拂衣见岁庭衡手抖得厉害,以为是他身体出了问题,顾不上规矩礼仪,扶住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谁知下一刻她就被岁庭衡揽住了肩,他似乎怕吓着她,极力想要声音变得温柔,却控制不住的颤抖:“酥山有毒,你、你吃了多少?”
“别怕,别怕。”他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御医马上就来了,你一点事都不会有。”
拂衣怔怔地看着太子,她从未想过谪仙般的太子,会对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那年她落下悬崖时,爹爹与娘亲似乎也这样看着她,眼中只有无边的痛苦与恐惧。
“殿下。”她往后退开一步,连忙开口:“您别担心,臣女还没来得及碰它,它就打翻了。”
地上的蚂蚁还在舔食化开的冰水,吸管上的蚂蚁已经跌落在冰水中,已经没了性命。
她回头看向甜水铺,新伙计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身就跑。
岁庭衡看着他奔跑的背影,飞身取下马背上的弓箭,拉弦一射,箭羽直直对着新伙计穿背而过。
他扔掉弓箭,指腹仍颤抖着。
“我失态了。”炎炎烈日,他侧过苍白的脸,对拂衣笑了笑,笑容一如既往的优雅温柔:“你无事就好。”
第44章 利用工具
他的视线只是短暂停留在她身上,随后便飞快移开,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拂衣看着地上那团黏腻的冰水,弯腰准备捡起掉在地上的伞,岁庭衡的动作却比她快一步。
他撑着伞再度遮在她头顶,所有目光都放在前方被箭射中的刺客身上,不再看她一眼。
这一箭力道极大,把刺客射了个对穿,金吾卫把他拖过来时,他痛苦地抽搐着。
甜饮铺的掌柜已经吓得瘫坐在地,浑身哆嗦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谁派你来暗杀云郡主?”岁庭衡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个出气多进气少的刺客:“熟悉云郡主的生活习惯,甚至连她有可能出现在什么地方都知道,所以这条街上的刺客肯定不止你一人。”
他抬起没有撑伞的手,食指轻晃:“查,但凡云郡主常去的商铺,全部彻查。”
“是!”金吾卫四散开来,一些隐在暗处的侍卫也都闪身离开。短短片刻间,街道上变得安静下来,无人敢轻易走动。
“掌柜,你先回铺子里等着。”拂衣见甜水铺掌柜吓得不成人样,开口道:“不要害怕,只要查明与你无关,你就不会有事。”
“谢谢云姑娘。”掌柜忙不迭点头,他吓得站不起身,连滚带爬回了铺子里。
“殿下。”拂衣看着脚下的影子,忍不住开口:“殿下?”
握伞的手紧了紧,岁庭衡神情平静地回头看她:“怎么了?”
拂衣从他手中拿过伞,把伞举高:“日头大,你没遮住自己。”
岁庭衡避开她的视线:“没事,我不热。”
拂衣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把伞移开。
“拂衣!拂衣!”
安静街头响起林小五撕心裂肺的叫声,她提着裙摆从一家铺子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金吾卫,林家的丫鬟远远跟在后面,跑得龇牙咧嘴。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她抓住拂衣的手,满脑门都是汗:“我听说有刺客要杀你?!”
“我没事。”拂衣见林小五满脸恐惧,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有太子殿下在,我不会有事的。”
在拂衣眼神示意下,林小五才注意到站在拂衣旁边的岁庭衡,屈膝给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表妹不必多礼。”太子微微颔首。
林小五愣住,她外祖母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姐姐,所以她母亲是当今陛下的表姐,论理她确实可以算作太子的远房表妹,但这是太子第一次称她为表妹,她感觉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被突如其来的“表妹”称呼惊到后,林小五发现几步远的地方,金吾卫还架着一个胸口插着箭的人,他的脚下滴滴答答流着血,吓得她头皮发麻。
“别怕,是活人。”拂衣遮住她的眼睛,对岁庭衡道:“殿下,麻烦你派人送林县主回府。”
“不行,我要陪着你……”
“别闹,你从小就见不得这些。”拂衣没有松开她的眼睛,“过几日我们在行宫慢慢玩,这两日乖乖待在府里,不要出来。”
“可是……”
“别可是,太子殿下还在这里呢,有他在你不用担心。”拂衣抬头见夏雨与秋霜也回来了,叫来秋霜,让她跟金吾卫一起陪林小五跟她的丫鬟回府。
“表妹放心,孤一定会把云郡主平安送回家。”岁庭衡开口:“你先早些回去,免得郡主担心。”
见太子也开了口,林小五不再坚持,老老实实由金吾卫护送着离开。
“夏雨,你回府跑一趟,让爹爹与娘亲不要担心。”拂衣笑了一声:“有太子殿下在,再稳妥不过了。”
“是。”夏雨朝太子福了福身,躬身退了下去。
或许是天太热,岁庭衡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他见拂衣一直高高举着伞,开口道:“让我来吧。”
他本就比拂衣高大半个头,拂衣为了照顾他的身高,就要一直举高胳膊,这样太累了。
正准备上前替云郡主撑伞的莫闻听到太子殿下这句话,轻手轻脚退到三步之外,把头低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怀疑自己脑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不然怎么会觉得,太子殿下心仪云郡主呢?
太子也不过是经常给云家送赏,不过是邀请云郡主到宸玺宫做客,不过是把那几箱从不让人碰的话本都送给了云郡主,不过是……
莫闻身体晃了晃,天太热,蝉太吵,他的脑子也太乱。
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殿下与郡主以往从无来往。
他实在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是何时对云郡主起了这种心思?
几名御医被金吾卫从马背上扶下来时,胳膊腿儿都在打颤,看到殿下还好好站着一点事也没有,他们齐齐松口气:“微臣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是哪位身子出了毛病?”
“几位大人来得正好,烦请几位大人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毒。”拂衣主动开口,指向脚边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冰水,地面只剩一层黏腻的糖霜混合着泥灰,看起来十分恶心。
几位御医看了眼浑身血呼啦差的刺客,聪明的没有多问,全都围到了那团干涸的冰水旁。
做皇家大夫的,医术好就行了,不能多嘴。
“殿下,天气这么热,我们先去茶楼里坐着等吧。”拂衣看了眼岁庭衡红得发透的耳朵:“臣女有些热了。”
“好。”岁庭衡转过身收起伞,跨过茶楼台阶时,把手伸手拂衣手腕旁,又飞快收了回来。
太子身边不缺能人,拂衣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端来了冰盆与清茶,那个中箭的刺客被金吾卫押在外间,他努力抬起头,用满怀恨意的眼神盯着拂衣。
拂衣若有所思,他为何不恨用箭射他的太子,反而更恨她?
外间时不时传出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血落下的声音。
岁庭衡没有下令给这个刺客止血,拂衣也没有动作,她甚至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半个时辰后,金吾卫又押着三个普通人打扮的男女进来,他们原本还在大声喊冤,见到浑身是血的刺客后,都安静下来。
“看来你交待的没有问题,他们果然是刺客。”拂衣放下茶盏,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殿下,看在他举报有功的份上,先带他下去止血吧。”
刺客本就奄奄一息,听到拂衣的话以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这个女人为何污蔑他?!
他想要跟同伴解释,可是金吾卫碰到了插在他身体里箭,他痛得彻底晕了过去。
“他虽然暂时保住了命,你们可还没有。”拂衣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眼被拖出去的刺客背影,对另外两男一女道:“只要你们也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我可以替你们求情,保你们一条命。”
“少假惺惺的,要杀就杀,我们不吃你这一套。”为首的刺客面无表情开口道:“早晚有一日,会有人取你首级……”
哐当!
一个茶盏砸在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对郡主妄言,”岁庭衡用手帕擦着指尖,缓缓开口:“拖下去凌迟处死。”
剩下的两名刺客瞳孔巨颤,他们没有想到,传言中温和的太子开口就是凌迟极刑。
什么仁德君子,都是骗人的话。
“孤知道你们是死士,即使是处以极刑也不会说出幕后主使。”岁庭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孤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们还不愿意说,也判凌迟。”
“不必等一个时辰。”女刺客苍白着脸道:“你现在就可以处死我们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只是不知道你今日凌迟了我们,明日还有何人夸你是仁德君子?”
“孤只对大隆百姓仁慈,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刺客,不值得孤半分怜悯。”岁庭衡没有看身边的拂衣,他神情冰冷:“别人如何看待孤,孤不在乎。”
“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沟老鼠,有什么资格说我朝太子?”拂衣站起身,走到这两名刺客面前:“俗话说,小人畏威不畏德,你们这种只知阴谋手段的小人,配得上我朝殿下的仁德吗?”
她低着头,在女刺客耳边小声道:“更何况谁会知道是太子下令凌迟的你们呢?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云拂衣是个睚眦必报的纨绔,就凭你们想给太子泼脏水,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女刺客愤怒地瞪着拂衣,她张开嘴准备咬向拂衣,被拂衣一把捏住下巴。
“你们这么恨我,不顾一切都要杀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
刺客眼睑颤了颤。
拂衣笑了:“当年的曾贵妃也曾数次派人追杀我,可惜那时候她即使大权在握都杀不了我,现在就凭你们这些废物,也想要我的命?!”
她把刺客推到一边,用手帕擦干净手:“殿下,臣女求殿下即刻处死他们。”
“好。”
岁庭衡让人端来水,伺候拂衣净手。
听着哗哗的水声,岁庭衡看了眼拂衣在水中搅动的手指,又飞快移开眼睛:“当年追杀云家的刺客,有两拨人是逆王所派。”
水声顿时停了下来,拂衣接过莫闻呈来的布帕擦干手,转身看坐在桌边的岁庭衡,沉默片刻后道:“多谢殿下告知。”
她走回桌边坐下:“当年二王爷拉拢家父,家父见二王爷行事残暴,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不愿与二王爷同流合污,那时候他便开始对我们云家不满。”
“还有他的儿子,也派过一次人。”
“二王府的世子贪花好色,有次在宫中醉了酒,想拉宫女强行生事,我把宫女救了下来。”拂衣对这些恩怨记得还算清楚:“有好几次他在宫里欺负人,都被我阻拦,他对我怀恨在心也不奇怪。”
这种品行不端的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宽广的胸襟?
“虽然他们已死,但至少殿下让我知道,他们对云家动过手。”拂衣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明天她就去给这对父子“上坟”。
“殿下从何处得知的此事?”拂衣有些好奇,她回京半年,也只查到十七波刺客中,有些与二王府有关,并不清楚二王府一家究竟派了多少人。
“当年两位王爷造反的案子,在父皇登基后,是由我来查的。”岁庭衡低下头,看着茶杯上的花纹:“无意间就查到此事。”
“原来如此。”拂衣笑了笑:“多谢殿下。”
“郡主如果还想查当年与刺客有关的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岁庭衡开口道:“云家世代忠良,本不该遭此磨难。”
她也不该遭受那样的痛苦与折磨。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许久后,屋子里传出一声拂衣的轻笑。
“多谢太子殿下大恩。”拂衣站起身,对岁庭衡深深一福。
夕阳爬过窗棂,橘色的阳光晕染了她的衣衫,岁庭衡看着光晕中的她,他很想知道,此刻低着头的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
“我送你回去吧。”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起身扶起她道:“长央行宫风景优美,是个读书作画的好地方,令兄若不嫌弃,让他也到长央行宫待一段时日吧。”
“多谢殿下,家兄若是知道能去行宫伴驾,肯定会很高兴。”拂衣顺势站起身,“臣女回去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看着她唇边的笑容,岁庭衡眉眼也跟着温柔下来。
拂衣遇刺的消息传到各府,就连宁王府都得到了消息。
宁王怔怔地看着被墨毁掉的画,放下笔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远远能看见云府的大门。
当雕刻着金龙纹的马车停在云家大门口,岁庭衡在晚霞中扶着云拂衣走下马车时,宁王终于在恍惚中回了神。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岁庭衡脸上温柔的笑,看着他把云拂衣扶进云家大门,仿佛在看一场可笑的闹剧。
“殿下。”拂衣站在云家门槛后面:“你放心,臣女已经没事了,这点小惊吓,臣女习惯了。”
岁庭衡温柔浅笑:“哪有习惯的惊吓,放心回去吧,我已经让莫闻去传过话,今日的事不是你的错,令尊与令慈不会责骂你。”
拂衣看着岁庭衡,低头取下腰间的玉坠儿,放到他的掌心:“这个给殿下压惊。”
冰冰凉凉的玉坠儿在岁庭衡掌心滚了滚,他望着拂衣跑走的背影,合拢五指,把玉珠紧紧握在了手心。
这是拂衣第一次没有恭敬的守在门口,等他离开后再回府。
他把玉坠用荷包装好,放在了胸口衣襟里,侧首望向远处,嘴角浮起了笑容。
“皇叔。”岁庭衡逆着光走到岁瑞璟面前:“你为何在这里?”
岁瑞璟看着他,良久后嗤笑一声:“本王听闻云郡主一直在找当年刺杀云家的幕后主使,看来太子就是她找到的好帮手。”
岁庭衡没有说话。
“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又是未来的大隆皇帝,当然是她心目中最合适最有用的人选。”岁瑞璟嘲讽道:“我的好侄儿,可不要随随便便成为一个女人的利用工具。”
“皇叔。”等他说完这些,岁庭衡徐徐开口:“你只是郡王,见到孤为何不拜?”
第45章 桃干
“见过……”岁瑞璟双手交握作揖,僵硬地弯下腰:“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岁庭衡时,如此郑重的行礼。
屈辱与羞耻,还有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全都归于了平静。
在他记忆里,岁庭衡的样子是模糊的。
被欺负的,沉默无声的,坐在角落无人搭理的……
唯独没有高高在上的。
岁庭衡转身上了马车,夕阳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后,岁瑞璟站直身体,愣怔地看着云家大门出神,许久后转身离开。
天空中夕阳很美,热了一天的人从屋里钻了出来,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岁瑞璟挥退跟在他身后的长随,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
“宁王殿下。”一辆马车停在他旁边,南淮从马车上下来,主动向他示好。
“南胥国的王孙?”岁瑞璟打量他一眼,迈开脚绕开南淮继续往前走。
“在下见王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不如由在下做东,请王爷……”
“你一个弹丸小国的王孙,有何资格邀请本王?”岁瑞璟不屑冷笑,他确实是落魄了,但还轮不到这种玩意儿在他面前献殷勤。
说完他看也不看南淮,傲慢地转身离开。
被岁瑞璟当街瞧不起,南淮怎么也没有料到,宁王的态度如此恶劣。他在大街上愣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来。
早就听说宁王任性张扬,没想到这么不客气。
皇后听说有人想要害拂衣,第二天一早就把她接进宫里。皇帝下了朝以后,带着太子也来了昭阳宫。
“不用行礼,好好坐着。”皇帝没让拂衣起身给他行礼,开口道:“此事我已经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办理,定让这些刺客有来无回。”
“陛下,大理寺与刑部终究人手有限,京城这么大,歹人扮作普通人,大理寺与刑部的人也不能全部认出来。”拂衣抬头对岁庭衡笑了笑,继续对皇帝道:“臣女有个好主意,就算抓不住幕后主使,也能让他们损失惨重。”
“什么办法?”皇帝对拂衣满脑子的小手段十分好奇。
“没有人能比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更熟悉身边的人了。”拂衣眨了眨眼:“陛下,我们何不从此处下手?”
“你是说……”皇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朕明白了!”
当天下午,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听说了一件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最近有敌国派人潜伏到我们京城,扮作普通人杀我们大隆人。”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是外国的国师算出我们大隆国运昌隆,他们想趁机坏我们的国运。杀人放火,盗人祖坟,无恶不作。”
“昨天下午好多穿盔甲的人在商铺查找犯人,难道找的就是他们?”
“难怪我昨天晾在外面的萝卜干没了,说不定也是这些人偷的。”
短短两三日,京城百姓人人自危,还真帮官府的揪出不少形迹可疑的人,举报的人也得了赏银。
这下百姓更积极了,看谁都像行走的银子。
一时间京城里小偷小摸的行为都变少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牢里。
“果然还是群众的力量大。”皇帝坐在前往长央行宫的马车里,翻阅着手中的抓捕名单,笑得十分高兴:“连逃窜十多年的江洋大盗都被抓了出来,咱们大隆的百姓,各个都是人才啊。”
岁庭衡正在研究棋盘上的棋局,没接皇帝的话茬。
“朕看着这黑黑白白的玩意儿就头疼。”皇帝摆手:“要不你回自己马车上慢慢研究?”
“儿臣的马车上热。”
“热?”皇帝惊讶:“殿中省如此大胆,竟然敢克扣你的冰?”
“没有克扣。”岁庭衡翻了一页棋谱:“儿臣见一路上又闷又热,把冰分给几位随行大臣家的女眷,女子家娇弱,热出毛病来不好。”
皇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天才啧了一声。
“父皇有异议?”岁庭衡指尖夹着棋子,抬头看着皇帝:“送赏的人还没走远,要不儿臣把他们叫回来?”
“算了,帝王车架这么宽敞,多你一个也不算多。”皇帝扯了一下身上的龙袍,毫无仪态地擦汗:“钦天监说明夜有雨,等雨下来,京城里应该能凉爽不少。”
他看了看儿子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丝不乱的头发,把冰盆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儿子不怕热,他怕啊。
拂衣抱着太监送来的冰盆,舒服得叹息一声:“娘亲,我们快把水果放进来冰镇一会儿。”
“不要贪凉。”柳琼枝见她抱着冰盆不放,把她怀里的冰盆拿走:“别抱在怀里。”
云家今年才回京,所以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提前在地窖中存冰。马车里又闷又热,太监送来的这盆冰当真是及时雨。
陛下向来节省,今日倒是难得大方。
“你住的地方离陛下皇后很近,府中的下人不方便过去伺候,你要多加注意。”
“放心吧,娘亲,女儿对行宫熟悉得很。”
马车在路上行了七八个时辰,直到后半夜才抵达长央行宫。
长央行宫灯火辉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拂衣这次仍旧住进了怡安居。
这是她以往来长央宫常住的地方,风景优美,位置极佳,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时隔三年再住进这个地方,拂衣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屋里摆设已经大变样,但是她曾经用过的弓与佩剑却还挂在墙上,就连她玩耍时亲手扎的纸鸢,也好好保留着。
只是纸鸢褪了色,不复三年前的绚烂多彩。
她伸手去取纸鸢,褪色的纸清脆易碎,被她手指戳出一个洞。
“贵人。”伺候的宫女见纸鸢坏了,吓得变了脸色。
“别怕。”拂衣见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把坏掉的纸鸢递给她:“这是我三年前做的纸鸢,坏了也没关系,你拿下去处理了吧。”
宫女小心接过纸鸢,什么都不敢多问,躬身后退。
“等等。”拂衣叫住她:“以前在这里伺候的三宝、三福呢?”
三宝三福两个太监是亲兄弟,她初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才七八岁大,这些年她来怡安居,他们总是早早就候在大门口,今年却没见到他们。
“贵人,奴婢未曾听过这两个名字。”宫女怕自己的答复会惹得贵人不满,胆怯道:“奴婢在怡安居当差不久,请贵人稍等,奴婢请管事来。”
“好。”拂衣脑子已经很困,但她怎么都睡不着,单手托着腮望着门口发呆。
管事听说住进怡安居的贵人要见他时,健步如飞,恨不能立刻赶到怡安居。
那可是怡安居,一般人能住进去?
可是当他跨进怡安居,看清里面坐着的人是谁后,脚下一软,直直朝她跪了下来。
谁能想到,被先帝厌弃的人,时隔三年还能回来,并且住进这个尊贵地方。
“下奴拜见贵人。”
“我记得你以前是怡安居的扫地太监。”拂衣打量着这个神情不安的管事:“三宝与三福去了何处?”
“您离开京城的第二年,三福与三宝得罪了贵人,被罚去了扫秽司当差。”管事没想到云郡主第一件事就是问三福与三宝,心里对这两人又妒又嫉,真是好运道,时隔这么多年,还能得贵人惦记。
“自我五岁到行宫避暑,都有三福、三宝在怡安居伺候,现在他们不在这里,我倒是有些不自在了。”拂衣见管事面色越来越白:“不知公公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让我见到两人?”
“能。”管事不敢得罪这位大小姐,连忙道:“下奴立刻去请三宝、三福两位公公。”
他走出怡安居,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四年前,曾贵妃身边的一个太监得罪了云郡主,云郡主连曾贵妃的脸面都不给,直接罚了那个太监三十杖。
宠冠六宫的曾贵妃都拿这位大小姐没办法,他算什么牌面上的人?
三宝与三福刚打扫完恭房回来,听着远处传来的喧闹声,三宝忍不住道:“如果云小姐能来就好了。”
三福脱下身上又脏又臭的袍子没有说话,就算云小姐真的能来,又能做什么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云小姐若是聪明人,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随意调用行宫的人。
更何况三年过去,云小姐不一定还能记得他们……
“三宝公公,三福公公。”扫秽司的管事满脸是笑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热水,捧着新衣的太监:“我是来为两位哥哥道喜的。”
三福心中一动,却不敢显露半分喜色。
“有贵人要见两位哥哥,你们赶紧沐浴更衣,别让贵人等得太久。”
“可是云小姐要见我们?”三宝抓住扫秽司管事的手,激动得问:“可是云小姐?”
被三宝脏兮兮的手握住,管事仍旧笑得一脸讨好:“贵人的身份哪是弟弟这样的人能打听的,不过两位哥哥可要打紧,等到了贵人面前,也替我们美言几句。”
扫秽司这种地方,但凡有点门路的,谁又愿意待呢?
三宝与三福把身上搓洗得干干净净,管事怕他们身上的味熏到贵人,还特意点了一支熏香,才七手八脚的把他们送出扫秽司。
眼看着脚下的路离怡安居越来越近,三宝再也控制不住脸上的笑。
是云小姐,一定是云小姐!
绕过回廊,他们看到了站在怡安居门口的女子。
“云小姐。”三宝与三福眼眶一红,哽咽着跪在她的面前。
“没出息。”拂衣弯腰在他们每人的肩膀上拍了拍:“都起来,哭什么哭。”
听到她的声音,三宝与三福哭得更厉害了。
这让拂衣想到了十三年前夏天,她在角落发现了两个饿得直哭的小太监,于是把他们带回了怡安居。
从此她上树抓鸟他们递梯子,她去撵狗他们帮着堵门,她去捣乱他们帮着望风。
可惜她只是外臣之女,不能带他们离开行宫。
“起来吃糕点。”拂衣把两盘糕点塞他们手里:“我吃不完,给你们了。”
兄弟二人抱着盘子,泪眼朦胧地看着拂衣,虽然三年没见,小姐对他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吃完糕点就去睡觉,以后你们还是在怡安居当差。”拂衣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回屋睡觉。
“小姐。”三福叫住拂衣:“小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我们不能给小姐惹麻烦……”
“才三年不见,你们就不听我话了?”拂衣笑了笑:“你们放心,这只是小事一桩,不会有人找我麻烦。”
三福抱着盘子乖乖点头,他咽下点心,感觉喉咙有些堵。
云小姐还好好的,他们还能再见到云小姐,已经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殿下。”一名老嬷嬷捧着纸走到岁庭衡面前:“不知这个纸鸢,该如何处置?”
“是云郡主让人拿出来的?”岁庭衡注意到纸鸢上多了一个破洞,伸手把破洞抚平,找来东西把这个破洞小心补好。
“是。”老嬷嬷看了眼用画笔小心描着纸鸢翅膀的太子:“云郡主还从扫秽司调了两名太监到怡安居伺候。”
“太监?”岁庭衡看她。
“一人叫三福,一人叫三宝。”老嬷嬷解释:“云郡主五岁时就把他们带到了怡安居,就连他们的名字,也是云郡主取的。”
“既然是云郡主用惯的太监,到她身边伺候也是应该。”岁庭衡放下画笔,叫人把纸鸢拿到后厢房放好:“怡安居一切都以云郡主喜乐为主。”
第二天早上,拂衣带着三宝与三福出门晃悠,才知道太子殿下曾到怡安居住过一段时间。
“你们怎么没告诉我?”拂衣扭头看三宝与三福。
三宝与三福齐齐摇头:“小姐,我们在三年前就被罚去了扫秽司,哪里能知道这些事。”
“那倒是。”拂衣点了点头,他们俩脑瓜子本来就不太好,问他们这些事是为难他们了。
三宝:“小姐,你这样算不算抢了太子殿下的住处?”
拂衣:“……”
“拂衣。”林小五拎着一筐桃跑过来,从里面挑出一个最大最红的给她:“我记得你最喜欢行宫里的桃子,三年没吃,是不是特别馋?”
拂衣掏出帕子擦了擦,就直接啃了起来:“也不算三年没吃,你这两年不是还托商队给我送来了桃干?”
“桃干虽然比不上新鲜的桃子,不过也聊胜于无嘛。”拂衣准备带三宝与三福也去摘桃子。
“桃干?什么桃干?”林小五满脸疑惑:“陛下登基的这两年都没让我们来行宫避暑,我上哪给你弄桃干?”
不是林小五?可是给她送来东西的商队,说他们是受林小五所托,而且送来的东西,也都是她平日喜欢的。
拂衣低头看着手中啃了几口的桃子,皱起了眉头:“可能是商队的人记错了。”
“不可能,我让商队送来的东西里,绝对没有桃干。”林小五斩钉截铁:“是你记错了。”
“什么记错了?”
拂衣回头,看到树荫下长身玉立的岁庭衡,他看着她手中的桃子,眼中溢出丝丝浅笑。
第46章 花相似
“参见太子殿下。”林小五放下手中的桃,屈膝给太子行礼。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半年见太子殿下的次数,比前面两年还要多。
“不必多礼。”岁庭衡道:“我见桃园的桃子熟了,想亲手摘几个回去给父皇与母后尝尝。只是我夏日很少来行宫,不知拂衣能不能陪我走一趟?”
听到这话,拂衣就想起先帝不待见理王府,来长央行宫避暑时,肯定也想不起理王府一家三口,太子在长央行宫住的时间,恐怕还比不上她的零头。
这让拂衣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她转头准备林小五要不要同行,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小五已经提着桃子匆匆开口:“太子殿下,臣女还有事要做,告退。”
她可是见过太子狼狈模样的人,她怕太子看到她,就想起三年前他被先帝砸得头破血流的狼狈,因此而迁怒她。
看着林小五慌慌张张的背影,拂衣干笑一声:“林县主向来不拘小节,但她对殿下十分敬仰。”
跑得这么鬼祟,她怎么帮她圆场?
“嗯。”太子点了点头,并不在意林小五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带着拂衣往行宫桃林走。
长央行宫占地面积大,里面的建筑涵盖了各种风格,亭台楼榭,江南水乡,住起来比皇宫舒适太多。
看守桃园的宫女太监知道贵人们会来摘果子,早就在果园洒了驱蚊的药粉,连杂草都拔得干干净净。
桃子已经熟透,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拂衣用襻膊把宽大的袖子系起来,转头见太子也绑好了袖子,露出了结实的小臂,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太子殿下看起来斯斯文文,小臂看起来却很有力。
岁庭衡长得高,踮着脚就能摘到高处的桃子,他摘了一颗又大又红的桃子,用手帕反复擦净,递到拂衣面前:“尝尝?”
“谢谢殿下。”刚吃完一个桃子不久,拂衣其实并不是太想吃,可是面对太子期待的眼神,她还是接过桃子咬了一口:“很甜,很好吃。”
“那等会多摘一些,你带几筐给家人。”
拂衣笑着道谢,太子似乎是个做事很认真的人,即使是玩闹性质的摘桃,他也一个个认真挑过,整整齐齐摆放在箩筐里。
或许是优雅的人做什么动作都好看,拂衣甚至觉得,太子摘桃子的模样,也有几分风度翩翩。
吃完手中的桃,她用手帕擦了擦手,开始挑大的摘。
“小姐,这个大。”三宝爬到树上,把树枝压下来,方便拂衣动手。
“还有这里。”三福不知从何处找了个竹钩,恨不得把所有大桃子都让拂衣摘走。
等岁庭衡摘好几筐桃时,拂衣与三宝三福已经坐在树荫下啃桃子,一副力气耗尽的模样。
见太子过来,三宝三福连忙站起身退到一边。
“殿下,你也坐着休息一下吧。”拂衣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几根细软的绒发被汗水打湿,软塌塌地贴在额头上,眼睛亮晶晶地望向岁庭衡。
岁庭衡走到旁边,掀着袍角坐下。
“最大的一个桃。”拂衣把藏在身后的大桃子拿出来摇了摇,笑眯眯地递到他面前:“特意给殿下留着,都没放进筐里。”
这个桃子确实很大,几乎能遮住拂衣大半张脸。
于是宸玺宫的太监们就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没有给桃削皮,也没有洗,用帕子擦了擦就捧着整个桃啃起来。
莫闻觉得天都要塌了,太子殿下何时做过这么粗鲁的动作?
“是不是特别甜?”拂衣有些好奇。
“嗯。”岁庭衡紧紧捏着这个桃,认真点头:“特别好吃。”
最好吃的桃子。
“还是新鲜的桃好吃。”拂衣把吃剩的桃核扔到泥土中:“这两年商队送来的各种果干,都比不上新鲜的果子可口。”
岁庭衡吃桃的动作停下,转头看拂衣:“充州的水果多吗?”
“有很多。”拂衣擦干净嘴角:“充州多高山,白天与黑夜的冷热反差很大,结出来的果子很好吃,每年我们都有吃不完的果子。”
岁庭衡沉默片刻:“商队送去的果干,应该比不上充州的水果吧。”
“味道虽然比不上,心意却难得。”拂衣抱着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所以那些从京城送来的果干,都被我跟家人吃完了。”
岁庭衡继续啃桃。
“臣女听闻殿下曾在怡安居住过?”拂衣偏着头看他:“这么说来,臣女岂不是霸占了您的住所?”
“我在怡安居侧院住过几日,你住的屋子,我没让人动过。”岁庭衡看着她:“自父皇登基后,你住的屋子就空着。”
不知哪棵桃树上的夏蝉突然鸣叫起来,拂衣蓦地抬头,望进了岁庭衡的双目中。
恍惚间,她觉得岁庭衡的眼睛,仿佛冬日化不开的浓雾。只是他的视线很快移开,再看她时,仍是那克制温柔的君子。
“多谢殿下。”拂衣抠了抠裙摆上的绣纹,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可是听着连绵不断的蝉叫声,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就这样听着蝉鸣,在树荫下吹着凉风也挺好。
岁庭衡吃完了一个桃,拂衣额头上的汗已经干了,那几根细绒碎发在风中摇摇晃晃,他突然很想摸一摸那几根绒发。
可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偷偷把沾着桃汁的桃核藏进袖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蝉鸣声突然停了下来,整座桃园变得安静。
“上河园的荷花开了。”
“嗯?”拂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要不要去泛舟?”岁庭衡开口:“等晚上月色好,我让莫闻来接你,可好?”
拂衣眼神落到岁庭衡腰间,那里挂着她前两日送给他的玉坠。
“好啊。”拂衣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沾着的草叶:“殿下早点来,到时候我们还能在湖上边垂钓边用晚膳,臣女钓鱼也很厉害。”
“好。”岁庭衡面上染上点点笑意:“等日头小一点,我就来接你。”
“就这样说定了。”拂衣笑眯眯道:“臣女先把桃给爹爹娘亲送去。”
路过太子摘的桃时,拂衣还捡了几个桃放进自己箩筐中:“殿下亲手摘的桃子,臣女要拿回去给家人尝尝。”
岁庭衡笑着任由她拿,还帮她多挑了几个又大又漂亮的放进去,才派人陪着拂衣离开。
官员与家眷住在长央行宫的西面,想要进入东面,不仅要有令牌,还要经过重重搜检。
下职的官员捧着几个陛下赏赐、太子亲手采摘的桃子,满脸都是感动。
云望归看着自己手里的这几个桃子,不知道是不是他想多了,他总觉得自己手里这几个比其他人的大。
等回到住的院子,他看着屋里满得快要溢出来的两大筐桃,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这几个,果然是他想得太多,这几个可没这两个筐子的桃大。
“你怎么也拿桃回来了?”柳琼枝指了指屋子里的两筐桃:“这是拂衣大半个时辰前送来的。”
“这是陛下赏的。”云望归恭敬地把皇帝赏的桃放到上首位置,随后压低声音道:“我们家闺女,该不会把行宫里最好的桃给挑走了?”
“这边上面那些是太子亲手摘的。”柳琼枝指了指左边的箩筐,似笑非笑道:“你闺女说,这是太子亲手摘的桃,你多吃几个。”
云望归看了一眼,很好,也比陛下赏给他的大。
“也不知拂衣何时与太子关系变得这般好。”云望归怀疑太子与拂衣把最大的桃,都挑来了他们家:“拂衣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怕她……”
“不要多想。”柳琼枝把桃塞进他嘴里:“那孩子虽然贪玩好耍,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比谁都清楚。”
“衡儿啊。”皇帝啃着桃,忍无可忍地开口:“吃完午膳还不到一个时辰,你已经往窗外看了十几眼了,外面究竟有什么吸引你?”
“儿臣困了,想要回去休息一会儿。”岁庭衡站起身,多看了几眼桌上的桃:“父皇,您这里的桃为什么这么大?”
“拂衣送来的。”皇帝嫌弃地瞥了眼儿子:“她摘的桃比你摘的大。”
岁庭衡嘴角轻轻上扬:“嗯。”
“嗯?”皇帝怀疑地盯着儿子离去的背影,三五口把桃子啃完,朝御前总管张福招了招手:“张福,你有没有觉得太子有些不对劲?”
张福摇头:“老奴并未发现。”
真要说太子不对劲,陛下肯定第一个不乐意。
“不对,不对。”皇帝把奏折扔到一边,起身道:“朕要去找皇后聊聊。”
一到长央行宫,就跑去摘什么桃子,坐在他这里也心神不宁的模样,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临华别苑。
莫闻看着太子殿下把一枚桃核种进花盆,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种什么神草仙药,心中的那个猜测越来越清晰了。
洗干净手,岁庭衡取来一本书坐在窗前。今日的太阳走得实在太慢,他看了很久,它仍旧高悬在空中。
也许等了半个时辰,也许是一个时辰,岁庭衡放下书:“莫闻,孤要沐浴更衣。”
离傍晚还有很久很久,他已经开始期待与她的相见。
太阳渐渐西移,拂衣听到外面传来宫女太监请安的声音,她起身走到门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太子。
他穿着一身皎月色的缎袍,腰间只挂着她送的玉坠,美好得让她忍不住失神了片刻。
“画舫已经准备好了。”岁庭衡笑看着拂衣:“我会不会来得早了一些?”
“殿下来得刚刚好。”拂衣回过神,小跑到他身边:“臣女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上河园,不知道里面的荷花,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好看?”
她在太子身上,闻到很淡的竹叶清香,很好闻的味道。
“花儿总是相似的。”跨过门槛时,岁庭衡伸手扶拂衣的手腕,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
他手指颤了颤,拂衣没有察觉,摇着团扇对他道谢:“多谢殿下。”
岁庭衡把手指蜷了起来,缓缓摇头:“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臣女觉得,我已经对殿下够不客气了。”拂衣把手背在身后,倒退着走:“殿下难道没发现,臣女近来都不怎么给你行礼了?”
“小心!”岁庭衡快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这里有盏石灯。”
拂衣回头,落地石灯离她还有两三步的距离,见太子担心,她不再倒着走路,在离太子半步的地方站定:“多谢殿下。”
“不必道谢。”岁庭衡看了眼离自己极近的拂衣,避开她的视线往前走。
“殿下。”拂衣见岁庭衡带着她往左边小道走,忍不住开口提醒:“上河园在右边。”
岁庭衡闻言停下脚步,对拂衣笑了笑:“对不住,孤第一次来上河园,对路不太熟悉。”
拂衣摇扇子的动作顿住,她走到岁庭衡身边与他并肩:“恕臣女僭越,殿下与臣女一道走吧。”
跟在两人身后的莫闻放缓脚步,他看了眼殿下与郡主碰在一起的袖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女太监们,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
在这种时候,他们可以不用存在的,因为存在的意义不大。
上河园,里面有个很大的湖,湖边浅水处种着荷花。先帝在时,最喜欢带着曾贵妃在湖上欢乐。
所以无论拂衣什么时候来,上河园都有无数的宫人伺候着。
再次来到这个地方,园子里清冷了很多,就连挂在树上的绸花也都消失不见。
一艘漂亮的画舫停在湖边,几艘小船护在四周,上面站着皇家带刀护卫。
“殿下说得没错,花儿年年都是相似的。”拂衣看着湖边开得极好的荷花,忍不住笑了。
应该说,没了先帝时不时的折腾,这里的荷花开得更美了。
岁庭衡站在船舷边,摘下一朵荷花,朝站在岸边的拂衣伸出手:“小心。”
拂衣看着自己面前的手,沉默地把手递给了他。
微凉的手掌,轻轻把她的手包裹,晚风卷着荷香拂面而来。
她抬起头,看到了太子嘴角温柔的笑。
“这朵开得好看。”等拂衣在船上站稳,岁庭衡把荷花放到她手中:“我会划船,我带你去湖中心去。”
“好呀。”拂衣捧着荷花,盘腿在旁边坐下,饶有兴致道:“臣女也想见一见殿下划舟的样子。”
然后她就看到,太子当真拿起船桨坐在了船头,小小的画舫晃了晃,慢悠悠离开了岸边。
刚走到上河园门口的皇后,看着远处的画舫,毫无仪态地揉了揉眼睛,瞪大眼睛继续看了又看。
啊,她儿无愧文武双全的美名,靠着自己都能划动画舫。
半晌后,她终于回过神来,猛地连连后退好几步,压低声音对身后伺候的人道:“赶紧离开这里,谁也不要出声。”
她的好大儿需要安静,而她可能需要静静。
第47章 可怕
画舫慢悠悠地在湖面飘荡着,拂衣用手指轻轻拨弄水面,几只胖嘟嘟的锦鲤围过来,半点也不怕人。
“这些鱼只要敲船舷发出声响,就会循声游过来讨食。”拂衣把一块点心捏碎投进水中,她看了眼吭哧吭哧划船的太子,端起一盘点心走到他旁边:“殿下,你要不要试试?”
岁庭衡放下船桨,尝试着敲了敲船舷,果然有鱼儿开始向他这边游。橙红金黄一大片,在夕阳余晖中仿佛是一大团被捏碎的金光。
“殿下,快给它们喂食,不能让它们白来。”拂衣把点心递到岁庭衡面前,突然一条鱼从水里跃出,落下时溅起的水全拍在了岁庭衡脸上。
“噗!”看到向来温润优雅的太子露出懵懂的表情,拂衣再也忍不住,趴在船舷边大笑起来。
岁庭衡抹去脸上的水,他看着云霞漫天下笑得开心的少女,也跟着笑了起来。
长长的披帛被晚风吹着垂落在水面,漂游起伏,成为了水中一道绚烂的色彩。
喂过锦鲤,岁庭衡甚至还摸到了一条胖头鱼的背脊。
“真好看啊。”拂衣望着倒映在湖面上的晚霞,有些失神。
宫人驱舟把晚膳送上了画舫,岁庭衡没有留人伺候,他为拂衣倒了一杯酒,静静地望着拂衣没有出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赏景了。”拂衣把目光转到岁庭衡身上,“谢谢殿下陪我欣赏这场美景。”
“是你陪我。”岁庭衡把筷子递给拂衣:“今日若没有你,我不会知道,原来连鱼都这么有趣。”
“那么我们就感谢彼此。”拂衣接过筷子,笑眯眯地举起酒杯:“这杯酒敬今日的美景。”
美酒入喉,是熟悉的味道。
“这是我埋在桃花树下的酒?”
岁庭衡点头:“答应过帮你收好,下次再一起喝。”
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太子就把这种小事记了这么久,拂衣伸手去拿酒壶,不小心与太子伸出的手碰触在一起。
她收回手,岁庭衡握住酒壶,为她倒酒。
拂衣的目光扫过太子的手,微微移开视线:“这里的鱼可能不太适合钓。”
“嗯。”岁庭衡放下酒壶:“问清园养了很多食用的鱼,明日我们去那里钓?”
拂衣见太子忘了替他自己倒酒,端起酒壶为他倒满。
没有听到拂衣的回答,岁庭衡道:“若是明日不方便,也可以后……”
“好呀。”拂衣端起酒杯,与他碰了碰:“明日殿下还来接我?”
“还来。”岁庭衡手抖了抖,杯中的酒晃到手背上,滴落在了小桌上。
“月亮快出来了。”拂衣看着天际,晚霞已经渐渐黯淡,只剩下西边一丝丝亮光。
岁庭衡起身把画舫中的灯全部点燃,拂衣才发现画舫上挂着的灯笼,点燃后会在船上洒下明明灭灭的光点,好像是天上的星星。
“我不知道今夜的星星会不会璀璨夺目,所以提前让人准备这些灯。”岁庭衡把一盏琉璃灯放到他们用膳的小桌上,烛火下他的面色越发温柔:“特意邀你赏景,总不好让你败兴而归。”
偶有鱼儿从船边游过,似乎也想看一看满船的星辰。
“殿下有心了。”拂衣望着画舫上的点点星光,星光不仅在船上,也在太子的眼睛里。
她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些星星很漂亮。”
“好漂亮的画舫。”
卢似月见上河园湖中漂着一艘画舫,画舫上璀璨的灯火,让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走在她前面的岁瑞璟没有说话,他们就连出来游园,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面子情,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夫妻情分。
这个时候还敢在上河园湖中泛舟的人,除了皇帝一家三口,就只有几个受皇帝信任的宗室。
无论是谁,他都不想与他们见面。
“下奴见过宁郡王,见过王妃。”莫闻从角落里走出来,拦在岁瑞璟面前:“太子殿下喜静,麻烦二位换个地方游玩。”
“多谢公公提醒,我们这便离开。”听说画舫上的是太子,卢似月转身就准备离开。
难怪一路上有这么多禁卫军巡逻,原来是在保护太子。
岁瑞璟没有继续往前走,他望着湖中的画舫,依稀能看到船上有两道人影。
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子趴在船舷边摘下一片荷叶,递给了身边的男人。两人坐得很近,远远瞧着仿佛两人已是亲密无间。
岁瑞璟眼中的情绪明明灭灭,死死地盯着画舫,不愿意移开视线。
仅仅一眼他就已经认出,与岁庭衡在画舫上的是云拂衣。
“宁郡王?”莫闻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您请。”
岁瑞璟看了他一眼,缓缓转身离开上河园。
这条路与三年前并没有多少差别,可这是他走得最狼狈的一次。
“今夜的星星还没出来。”卢似月慢悠悠望天,看也没看前面的岁瑞璟,打算过两日去找拂衣玩,也与她一起泛舟湖上。
此刻皇帝正与皇后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你真看见衡儿与拂衣一起游湖了?”皇帝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真是拂衣,你没看错?”
皇后见他质疑自己有些生气:“你怀疑我?”
皇帝怕皇后拧自己,吓得往旁边挪了挪:“我只是有些意外。”
做老子的,对孩子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衡儿会对拂衣有心思。
难怪他不愿意选太子妃,对那些才华横溢的女子也不动心,原来是早就有心仪的姑娘。
“拂衣这么好的姑娘,他喜欢就喜欢呗,怎么还藏着掖着?”皇帝想不明白:“难道他还怕我们棒打鸳鸯?”
皇后沉吟片刻:“可能就是因为喜欢,才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吧。”
“为何?”皇帝不解。
“在乎一个人,就舍不得让她为难。”皇后叹息道:“他怕我们知道他的心意后,会不顾拂衣的意愿,让她做太子妃。”
皇权之下,太子心仪的女子,除了与太子在一起,便再无其他选择。
“我突然想起,云望归前些日子还特意跟朕提过,他没有嫁女儿的心思。”皇帝有些愁:“这可怎么弄?”
“云大人还提过这事?”
“就是前些日子,刘子贺差点出意外后,我随口问起刘家差点向云家提亲那件事。”皇帝愁得眉头紧皱:“当时云望归却说,自从拂衣坠崖后,他就只想女儿过无忧无虑的日子。他还说世人对男子总是包容大度,女子在婚嫁上总是委屈的,所以他无意嫁女。”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齐齐叹息:“麻烦啊。”
皇后振作精神,推了推皇帝胳膊:“要不明天我们偷偷去给祖宗上几炷香,让他们保佑保佑咱们衡儿。”
皇帝的祖宗与外祖家,还有她的祖宗与外祖家,四家子老祖宗,总有个起作用的吧?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哗哗的雨声。
“坏了,拂衣跟衡儿这会儿说不定还在画舫上。”皇后起身走到窗边:“这雨怎么说来就来了?”
泛舟湖上,赏月赏星多好,这大雨一下,还有什么意境可言?
“钦天监昨天就说了,今夜有雨。”皇帝疑惑:“昨日我在马车上就跟衡儿说过此事,难道他忘了?”
“下雨了?”拂衣坐在画舫里,雨水把画舫的顶篷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也不知道这雨会下多久。”岁庭衡把纱帐放下来,对拂衣道:“你先在里面坐一会儿,我去把船划到岸边。”
“殿下。”拂衣拽住岁庭衡的袖子:“外面雨这么大,我们先坐一会儿,等雨小了我们再回去。”
“都怪我。”岁庭衡听着外面的雨声,在旁边坐下:“昨日父皇跟我提过,钦天监预测今夜有雨,可我忘了。”
“难道殿下不觉得,在湖上听雨声也很有意思?”拂衣注意到船上有棋盘,“我们先下两局棋?”
“好。”岁庭衡摆好棋盘,把白子给了拂衣。
白先黑后,拂衣知道太子这是让她先走。
平日家里人都不爱跟拂衣下棋,现在难得遇到愿意陪她下棋的人,拂衣顿时来了精神。
这一局下得有来有往,尤其是自己设的陷阱成功时,拂衣紧紧盯着棋盘,生怕太子发现自己做的局。
“啪嗒。”
等黑子落定,拂衣松了口气,太好了,没有发现!
“我下这里。”拂衣喜滋滋地收走好几粒黑子,美得眉飞色舞:“殿下,该你了。”
“嗯……”岁庭衡沉思许久,把棋下在右边角落。
“哈哈!”拂衣赶忙拿白棋堵上,生怕太子悔棋:“殿下,这几枚棋子又是我的了。”
看着拂衣开开心心捡棋子的样子,岁庭衡闻声一笑:“嗯,是你的。”
画舫远处的小舟上,金吾卫们撑着伞,望着画舫方向,表情十分为难。
“莫闻公公,现在雨这么大,真不用我们去帮殿下把船划回来?”
“不用。”莫闻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湿哒哒的拂尘插在腰间:“殿下自有打算,你们不用操心。”
画舫上的鱼尾灯没有点亮,说明殿下不需要他们。
看着雨幕中那艘孤孤单单的画舫,莫闻在心底叹息,雨大才好啊,雨大了在船里一起躲雨,等会还能同打一把伞,同淋一场雨……
嗯,怎么不算是美事呢?
拂衣与太子连下三局棋,每局都下得险象环生,趣味不断。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下棋如此有意思。
“雨还这么大。”她打了个哈欠,望桌上一趴:“殿下,我先趴一会,雨小了你再叫我。”
“到榻上睡一会儿吧。”岁庭衡收好棋子棋盘,指了指拂衣身后的软榻,起身帮拂衣放下纱帐:“我在旁边看一会儿书。”
“好。”拂衣取下鬓间的发钗,合衣躺在了软榻上,拉过薄被盖在身上。
大概是雨打在水面与船顶的声音太过催眠,又或是太子君子形象过于深入人心,拂衣看了眼纱帐外端坐着看书的太子,闭上眼睛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画舫安静下来,岁庭衡不敢望向身后,怕自己的视线冒犯她对自己的信任。
书上的字入了他的眼,却进不了他的心。
他无意识地翻了几页书,却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
或许是雨声太过悦耳,他甚至生出了一丝妄念,妄想能与她相伴一生。
他摸了摸嘴角,才发现这里上扬着,也不知上扬了多久。
一开始,他只想她能活着,后来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再后来,他又想着,能与她说几句话就好。
可是每一次的相处,只会让他更加期待下一次的相遇。
人心贪婪不知足。
即使他读再多的圣贤书,也无法控制内心深处的渴求。
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上河园外,岁瑞璟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毫无动静的路口,没有挪动脚步。
“王爷。”岑楚担忧道:“这里不方便久留,我们回去吧。”
现在理王才是天下之主,王爷深夜在这个地方出现,十分的不合适。
“岑楚,你说云拂衣究竟有多恨我?”岁瑞璟执拗地盯着能够出入上河园的大门:“为了报复我,她处处与我作对,甚至故意接近太子。”
都是男人,他又怎么看不出岁庭衡对云拂衣的心思。
岑楚道:“可是王爷,您已经有了王妃。”
应该说,早在贵妃娘娘求先皇下旨斩杀云家人时,王爷与云姑娘就再无可能了。
轰!
天上响起一阵惊雷,雷光下,岁瑞璟面色惨白一片。
“殿下?!”拂衣被惊雷吓醒,她坐起身看向纱帐外,岁庭衡仍旧规规矩矩坐在外面,背对着纱帐的方向。
“你醒了?”听到拂衣的声音,岁庭衡起身举着灯走到纱帐旁:“外面响了雷,没什么事。”
拂衣披着被子坐起身,发现外面雨下了一些,画舫也不知何时被划到了岸边。
“雨小了,我们先回去。”拂衣把发簪收拾好,披散着头发直接走出纱帐:“快走快走,等会雨又要下大了。”
“好。”岁庭衡撑开伞,扶着拂衣走下画舫。
莫闻带着宫人与侍卫远远缀在后面,不敢离得太近。
快要到怡安居时,雨果然又大了起来,拂衣躲在岁庭衡撑着的伞下,略有些狼狈地跑回怡安居。
“你早些休息。”岁庭衡站在门外没有进去,他撑着伞站在雨中:“明日再见。”
“等等。”拂衣看着瓢泼般的大雨,叫住转身准备离开的岁庭衡:“殿下,你住的临华别苑离这里太远了。”
岁庭衡眉目温柔地看她。
“你不是在怡安居侧院住过吗?”被这双温柔多情的眼睛看着,即使心冷如铁也会生出几分软意:“如果你不嫌弃,今晚暂时住侧院吧,等明日雨停了再走。”
“会不会打扰到你?”
“怡安居这么大,怎么会打扰。”拂衣的心更加软了:“殿下,你觉得如何?”
“那我……就叨扰拂衣了。”
妄念是看不见底的深海,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只要一点点风浪,便会悸动不已。
雨下了一夜,天亮时才停。
林小五与岁安盈踩着满地的落花,手里拎着纸鸢冲进怡安居。林小五看了眼安静的院子,就知道拂衣还没起床,扯着嗓子喊:“拂衣,别睡了,快起来跟我们去放纸鸢!”
“拜见安郡主,林县主。”三福匆匆跑出来,死命给林小五使眼色:“林县主,小姐她还没起来,请您小声些。”
别喊了,再喊太子就要出来了!
“小声还怎么把她叫醒。”林小五声音更大了:“拂衣,拂……”
她声音一顿,看着侧院房门里走出来的人,脚底下一个打晃。
“太、太子殿下?”
岁安盈与林小五的眼神,在顷刻间变得清澈与震惊。
谁能告诉她们一下,太子为什么会从怡安居侧院钻出来?
可怕得很!
第48章 很好的人
太子一出现,林小五便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声。
岁安盈比林小五好一点,她给太子见过礼后,嘴上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睛已经偷偷把太子从头到脚看了好多遍。
“大清早的,林小五你干什么?”拂衣披散着头发开门出来,脸上还带着倦意。
见林小五与岁安盈手上拿着纸鸢,她打了个哈欠:“我还没梳妆,你们吃早膳没有,没吃的话跟我们一起吃?”
“我们已经吃过了。”林小五还有些恍惚。
“那你跟安盈坐着等我们一会儿。”拂衣转头对太子笑了笑:“不知殿下可否赏脸陪臣女一起用膳?”
“我们一个时辰后再来。”林小五终于回过神,她看了眼太子,太子正对着拂衣微笑,她拉着岁安盈匆匆离开怡安居,一口气跑出半里远。
“吓死我了。”她靠着树喘气,观察了一下四周,确定没其他人靠近才敢小声问:“太子怎么会在拂衣的院子?”
“你问我?”岁安盈瞪大眼:“难道你觉得我会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想不通。
“安郡主,林县主!”三宝手里捧着两个盒子追过来:“小的给两位贵人请安,这是小姐给两位贵人送来的桃汁甜饼,甜饼要趁热吃,请贵人们尝尝。”
“拂衣还记得我们喜欢这个呢。”林小五高兴地接过,她打量了三宝几眼:“我瞧着你有些眼熟,以前在拂衣身边伺候过?”
“回林县主,小的与兄长七岁起就在怡安居当差,前几年被调去了扫秽司,小姐回来以后,又把小的要回了怡安居。”三宝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十分讨喜。
听到三宝这么说,林小五才想起来,以前拂衣来长央行宫,身边总跟着两个听话的小太监,后来云家失势,又是两王造反,再是理王登基。
牵连进造反案的宗室死的死,被治罪的治罪,没参与进去的也都吓破了胆。
这两个太监能在拂衣失势后保住性命,已算是幸运。
“回去替我们道声谢,我们一个时辰后再去找她。”岁安盈赏了三宝几粒银花生。
“谢贵人的赏赐。”三宝喜滋滋地揣起银花生,连背影都透着欢快劲儿。
“这么多年了,拂衣还把这两个笨太监留在身边伺候。”林小五咬了口桃汁甜饼,被里面的馅儿烫得直抽气。
“记得小时候拂衣跟刘小胖在上河园打架,这两个太监也傻乎乎跟在拂衣身后冲上去,他们也没想过,拂衣受先帝宠爱,打了公主的嫡孙自然不会有事,他们只是小太监,也不怕公主记恨他们。”岁安盈也挑了一个饼吃:“不过他们傻,拂衣也愿意护着他们,倒也没什么不好。”
拂衣不是皇室宗亲,也不是皇家媳妇,就算再受皇帝看重,也没有留太监一直在身边伺候的资格。这两个小太监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但他们仍旧对拂衣忠心耿耿,可见各人的缘法是无法用常理来形容。
天气热,拂衣梳了简易方便的单螺髻,与太子一起坐在餐桌旁。
待试膳太监查验过后,拂衣对岁庭衡道:“殿下,这些都是怡安居小厨房做出来的,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岁庭衡吃过怡安居小厨房的饭菜,那时候父皇刚刚登基,云拂衣已经失踪一年,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死了,而且因为找不到尸首安葬,连灵魂都无法得到安宁。
也有人说,灵魂得不到安宁的人,会在曾经住过的地方飘荡。
可他在怡安居侧院住了整整三日,里面一点响动都没有。
那时候他就想,也许她如同话本里的主人翁那般,落入悬崖被高人所救,再等个三五年就会在万众瞩目下回来。
他找来了许多主人翁坠崖未亡的话本,期盼着任何一种可能的发生。
记忆中怡安居的饭菜,是苦涩难以下咽的。
“殿下,怡安居做蟹黄包的老太监,手艺乃是一绝。”一个蟹黄包被拂衣夹到岁庭衡碗中:“你尝尝?”
岁庭衡尝了一口,发现这个蟹黄包果然美味无比,他在拂衣期待的眼神中点头:“很好吃。”
他抬了抬手:“莫闻,赏怡安居的厨子。”
“是。”莫闻看得出殿下心情极好,笑着上前替太子与云郡主舀好粥:“殿下,下奴见今日的天气好,您近来日日帮着陛下处理政事,也该好好歇息歇息。”
岁庭衡没有说话。
“云郡主,下奴斗胆请郡主劝劝殿下。”莫闻朝拂衣讨好一笑,连连作揖。
“莫闻公公说得没错,殿下也要注意劳逸结合。”拂衣喝了一口莫闻舀的粥:“等会臣女要去放纸鸢,殿下陪臣女一道去吧。”
“我不太会放纸鸢。”岁庭衡一脸为难,甚至显得有些局促:“我怕扰了你们的兴致。”
拂衣察觉到他眼中的期待与小心翼翼,想起幼时的他被关在理王府,成为太子后恐怕又整日跟着太傅学文习武,心再次软了下来:“没关系,臣女教你。”
“那就有劳拂衣了。”
莫闻捧着拂尘,笑着退到一边,不再打扰殿下与郡主用膳。
懂事的太监,永远要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口,什么时候该降低存在感。
等林小五与岁安盈再次登门,看到换了一身束袖锦袍,手里还提着纸鸢的太子,用惊恐的眼神望着拂衣。
姐妹,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带着太子去玩乐?
“要不,我还是下次再去吧。”岁庭衡垂下眼睑,把纸鸢也藏在了身后:“你们……”
“什么下次。”拂衣看着此刻的太子,莫名觉得他像一只落水的潦草小狗。她一拽他的袖子:“跟我走!”
被拂衣拖着往外走的太子回过头,对岁安盈与林小五友好一笑。
林小五与岁安盈一声不吭地跟上,无端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天地元合殿。
皇帝拿着朱笔批着好像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频频往门外看。
张福替陛下换了一盏凉茶,低着头没作声。
半个时辰后,皇帝还是没忍住:“张福,你安排人去临华别苑看看,太子今日还没过来。”
“陛下。”张福把热茶撤走,小声对皇帝道:“太子殿下这会儿不在临华别苑。”
“那他在哪里?”皇帝把奏折推到一边,端起凉茶喝了两口,起身走到殿外透气。
凉风徐徐,皇帝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仰头往天上看了看,眉梢一挑:“哟,是哪些人在行宫里放纸鸢?”
张福腰弯得更低了:“回陛下,是太子殿下与几位郡主县主。”
皇帝住在行宫里,禁卫军发现有人放纸鸢,早就去查过了。
“你说太子在陪着几个小姑娘放纸鸢?”皇帝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是不是云郡主也在?”
“陛下神机妙算,云郡主确实陪伴在太子殿下身旁。”
“那就不奇怪了。”皇帝把手背在身后:“走,朕也瞧瞧去。”
难得见到衡儿玩乐,他实在有些好奇。
穿过九曲回廊,皇帝远远就看到平日连坐姿都讲究板正的儿子,正拉着一根风筝线跑得两腿都抡出残影,拂衣站在树荫下,拍着手掌笑声不断。
“殿下,继续跑不要停,风筝已经飞高了。”
风声把岁庭衡的笑声传到了皇帝耳中,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些年他几乎从未听过儿子如此畅快的笑声,在此时此刻,他在儿子身上终于看到了年轻人的模样。
他往柱子后面躲了躲,有些不想上前打扰这份快乐。
“殿下,你看,飞好高。”
树荫下的少女拎着裙摆跑到他儿子身边,两人仰着头望着天空,笑得无忧无虑,连他都要忍不住跟着笑。
皇帝静静看着这一幕,对身后的张福道:“明日朕也陪皇后来这里放纸鸢。”
“是,老奴记下了。”张福抬头间,看到太子殿下伸手扶了一下云郡主的肩膀。
有些东西能够掩藏,而有些东西就算装作漫不经心,也会从眼神中透露出来。
张福就算已经做了二三十年的太监,也在太子殿下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对云郡主的在意与小心翼翼。
“殿下果然做什么都厉害。”拂衣指着空中飞翔的纸鸢:“小小纸鸢,根本难不住你,看来世间真的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世间变幻,我也有很多无能为力的事。”岁庭衡看了眼拂衣,仰头拉纸鸢线,调整着它在空中的角度,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下投下大片阴影。
“ 殿下是人,而不是神,世间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拂衣仰头看着自己的纸鸢:“殿下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做得很好。”
生为皇孙,却因为父亲被爷爷厌弃而遭到其他宗室子弟欺负,自幼没有名师教导却凭借自身毅力学得文武艺,遭受过苦难却没有因此变得愤世嫉俗,对平民百姓怀抱着仁爱之心。
“在你的眼里,我真的很好?”岁庭衡看着她。
“当然。”拂衣笑了:“殿下是个很好的太子。”
岁庭衡觉得自己应该开心,可是他发现自己似乎更想听到另一种答案。
他只是一个很好的太子,而不是别的。
“殿下,你看。”拂衣指着天空,那里有一团很白的云:“你看那朵云好白。”
看着她亮晶晶的双眸,岁庭衡释然一笑,能够与她在一片天空下放纸鸢,已是他曾经不敢想的事。
他的妄念,不该成为让她不快乐的理由。
她应该是快乐的,应该是自由的。
“嗯,很白。”岁庭衡笑道:“小时候我最喜欢坐在理王府院子里看天上的白云。”
“殿下小时候的性子一定很安静。”拂衣揉了揉仰得有些酸的脖颈:“我小时候坐不住,就爱偷偷往外跑。娘亲说,我像是曹将军家的闺女,没个消停的时候。”
“其实我小时候也偷偷溜出过理王府。”岁庭衡见拂衣累了,拉着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把纸鸢交给了宫人:“那时候我十二岁,因为从未单独出过王府,所以出门没走多远,就迷路了。”
先帝听信修士的谗言,说是理王八字克父,所以平日除了骂理王,其他时候从不见他,还派兵看守着理王府。
“后来怎么样了?”拂衣没想到太子也做过这种事。
“我不仅不认识路,还没有带钱。”太子轻笑出声,似乎这段经历对他而言十分快乐:“后来我遇到一个好心的人,她见我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中十分可怜,不仅带我挤进人群看盒子灯,还请我吃东西。”
“殿下是遇到好心人啦。”拂衣失笑:“不过殿下那时候胆子真大,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还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没出过门的小孩子,胆子就是大啊。
“嗯,那时候她也这么说,让我以后出门不要随便跟别人走,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岁庭衡笑看着她,笑容一点点散去:“后来我偷出门的事被曾贵妃发现,连累父皇与母后被先帝责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偷偷去过民间。”
“先帝那老登……”拂衣干咳一声:“老、老毛病了,喜欢猜忌别人。”
好险,幸好脑子追到了她的嘴,差点就直接当着太子的面骂先帝了。
拂衣怕太子反应过来,赶紧岔开话题:“殿下后来还见过那个好心人吗?”
“见过。”岁庭衡望着她:“见过,见过很多次,只是她早就不记得我了。”
她带他见了民间的热闹,还曾把他从冰寒的荷花池中救出来,甚至为他与岁徇等人打过架,可她全都不记得了。
他铭刻于心的大事,于她只是顺手为之的小事,所以她从不记得。
“可能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做了好事不留名也不留心。”拂衣捧着脸笑:“说明殿下是个很幸运的人,所以遇到的是个好人。”
“嗯。”岁庭衡笑着点头:“她确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太阳越来越大了。”林小五拉了拉岁安盈的袖子,望着坐在太阳下的两人:“我们要不要去提醒拂衣到这边坐,这边晒不着太阳。”
“我不去。”岁安盈猛地摇头:“要去你去。”
“我也不敢。”林小五见太子对拂衣笑得那么开心,眼神也那么温柔,忍不住道:“你说,太子会不会是对……”
“别瞎说。”岁安盈捂住林小五的嘴:“太子长着一双桃花眼,这种眼睛好看的男人,看狗都深情。”
“那倒也是。”林小五恍然大悟:“全京城想跟拂衣一起玩的男男女女多了去了,太子想跟拂衣一起玩也不奇怪,我就是怕这事传到那几位太傅耳中,他们会说拂衣带坏太子。”
云拂衣几位纨绔带着太子在长央行宫玩纸鸢的事,在当天中午传进了几位太傅的耳中。
几位太傅正准备上书劝诫太子,一直沉默不言的陆绅突然开口了。
“放纸鸢怎么了?”陆绅绷着脸道:“太子想放纸鸢,难道云郡主能拒绝?太子是君,云郡主是臣,她能有什么错?!”
几位太傅用震惊的眼神看着陆绅,仿佛看到一条恶狗突然变成一只大蚂蚱。
第49章 汤圆
在座诸位谁不知道,陆绅最讨厌纨绔子弟,每次纨绔子弟犯了错,陆绅弹劾他们的劲头比御史还要足。
这样一个讨厌纨绔的人,突然帮着云拂衣说话,实在令他们感到疑惑。
“放个纸鸢,怎么就玩物丧志了。”陆绅性格倔强,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改变:“太子殿下是个年轻人,在座诸位年轻的时候,难道从未有过清闲?”
“太子殿下已经做得很好,陆某认为大家实在不该吹毛求疵。”
不过有了陆绅这次打岔,原本正准备上书责备太子与云拂衣的人停下了笔。不写吧,担心太子受不纨绔蛊惑,继续写吧,又显得有些小题大做。
陆绅说完就走,留他们在这里不尴不尬的。
好半晌后,才有一位大人问:“陆大人这是怎么了?”
其他人没有作声,能把官位做到现在这个地位,大家都不是傻子,没人愿意为了这点事,与陆绅闹得不愉快。
主要是陆绅实在太能说,谁要是跟他吵架,他能连夜写十几页奏折跟人当朝对骂。
太子府的官员没有反应,朝堂上的官员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与陛下闹得不愉快,经历过先帝那样的皇帝以后,大家对明君的标准已经很低了。
唯一受到惊吓的人只有云望归,因为赏赐他了,而且赏的还是真金白银,不是陛下那些毫无艺术造诣的墨宝。
“云卿家,你与拂衣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皇帝和颜悦色道:“天色这么晚,云卿家留下来与朕用一顿午膳。”
“多谢陛下赏膳。”云望归恭敬谢恩,假装没有看见陛下脸上过于灿烂的笑。
皇帝在饮食方面并不讲究,与先帝动辄六七十道菜相比,皇帝面前的十几道菜显得过于简朴了。
云望归以为陛下留他用膳,是有要事与他相商,谁知直到用完膳食,还饮尽两杯茶,皇上也没安排他什么机密要务,反而时不时提起太子。
只要他夸太子,陛下就眉开眼笑,似乎吃这顿饭,就是为了听他的这些夸赞之言。
“看来云爱卿对太子很是满意。”等云望归离开,皇帝摸着下巴:“看来我们家衡儿也不是没机会。”
张福:“……”
哪个朝臣会当着皇帝的面,说太子的不好?
“如果云望归真的对太子有所不满,或是太子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即便他不会当着朕的面说他不是,也绝对不会昧着良心夸他。”皇帝笑了笑:“云家人不是谄媚之辈。”
当年先帝厌恶他,朝中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讨好皇帝,对理王府不理不睬,甚至是落井下石。
唯有云望归曾当众夸他心胸开阔,有君子之德。
愿意夸太子,就说明他对太子很满意。
四舍五入就是太子还有做云家女婿的希望。
“陛下,离岩国使臣求见。”
离岩国在京城留了这么多日,就是想在大隆借粮食回国。大隆一直没有松口,他们就不愿意走。
皇帝不愿意跟这些人耍嘴皮子,只好派人去请太子过来。
御前的人前脚把太子叫走,岁安盈后脚就围住了拂衣。
“姐妹,你快跟我说说怎么回事?”林小五挺直的背脊终于放松下来:“你怎么会留太子在怡安居?”
“太子怎么会陪我们一起放纸鸢?”放了半天纸鸢,岁安盈早就渴了,碍着太子在场,一直小口小口的抿茶,这会儿连灌三大杯茶水下肚:“大清早看到太子侧院出来,我魂都差点吓飞了。”
“昨夜大雨,我就留太子在侧院暂住。”拂衣给岁安盈与林小五各倒了一杯茶:“这事你们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拂衣。”林小五期期艾艾开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可以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替你想办法。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满朝上下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不要给自己惹来麻烦。”
岁安盈没有说话,但她脸上也有掩盖不住的担忧。
当年那么多人刺杀云家人,以拂衣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拂衣笑了:“难道是担心我故意靠近太子?”
“你们不要多想,我从未想过利用任何无辜的人。会跟太子在一起,是因为……”拂衣语气一顿,想起昨夜太子背对着纱帐的模糊身影。
“是因为太子本身就很好。”拂衣站起身:“你们方才不是说,行宫外面开了很多小吃摊,我们出去看看 。”
长央行宫里住进这么多人,有胆子大的老百姓在行宫外面支起了小摊,见行宫的卫兵并不驱赶他们,短短一两日,外面就形成了小吃一条街。
“隆朝皇帝对这些贱民实在太过纵容。”仲将军翻身下马,看着不远处的各种小摊,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些百姓的嫌弃:“若是在离岩,哪有这么大胆的贱民。”
“仲将军,这里是隆国行宫,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闻到空气中传来的食物味道,六王子抬起手掩住鼻子:“无论这次隆国皇帝愿不愿意借粮,我们都不能在隆国继续逗留了。”
他没有借到粮,父皇已经对他心生不满,若他还不回去讨父皇欢心,朝中哪还有他的位置。
近些年离岩在隆国习惯了耀武扬威,进京前他们从未想过,新帝会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殿下,隆国如此不识抬举,等末将回国,必会让他们后悔。”仲将军对隆朝的不满已经到了顶点,恨不能明日就回国领兵攻打隆朝。
他们在门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有太监来接他们进行宫。更让他们感到耻辱的是,隆朝卫兵要他们卸下身上一切武器,连小小的匕首都要取下来。
“我家殿下是离岩王子,这把黄金匕首是他身份的标志,你们此举是在侮辱我们离岩尊贵的王子殿下。”
“诸位使臣,这是我们隆朝的规矩,诸位若是不愿意,那就请回吧。”引路的太监皮笑肉不笑道:“这样我们大家都不用为难。”
“你一个阉人,有什么资格对本将军无礼?”仲将军掏出腰间的匕首,“信不信本将军杀了你,你们的皇帝也不敢追究?”
“仲将军这是做什么?”拂衣从汉白玉阶上下来,见仲将军掏出了匕首,对四周侍卫道:“胆敢在行宫前亮刃,还不把他围起来?”
侍卫们早就忍了许久,听到拂衣这话,当下便拔出腰间佩刀,把离岩国的使臣们团团围住。
“云郡主这是何意?”六王子目光扫过这些侍卫手中闪烁着寒光的刀剑,最后落到拂衣身上:“你是想代表隆国与我们离岩为敌?”
“六王子怎么能冤枉人?”拂衣瞪大眼睛:“我们所有人都看到贵国的仲将军持刀准备闯入行宫,为了守卫陛下的安全,我们才不得不拔刀相向,怎么就成了我们大隆想与离岩为敌?”
“我们大家都看得真真的,对不对?”
“对!”林小五与岁安盈跟着点头。
“郡主好胆量。”六王子冷笑,他拿过仲将军手中的匕首,把它插回刀鞘中。
“护卫陛下安全义不容辞,算不得好胆量。”拂衣等六王子把匕首交给守门的护卫,才抬手示意众人收起佩剑。
“在我们大隆地界,自有大隆的规矩。”拂衣挑眉:“若是诸位不愿意遵守,会让我们大隆人以为,你们有意与我们大隆为敌。”
“多谢云郡主提醒。”六王子把自己腰间的匕首也取了下来,直接扔给隆朝护卫:“郡主如此咄咄逼人,千万不要再失势了,不然……”
“我也多谢王子的提醒。”拂衣走过六王子身边,“不过王子还是多管管自己,在下如何就不用你多操心了。”
“小王确实不该多操心,毕竟想要郡主性命的人不少,轮不到小王多管闲事。”六王子嗤笑道:“你们隆朝的事与我们离岩无关,别把我们牵扯进来。”
说完,他拂袖便走。
“他是什么意思?”林小五瞅着六王子气急败坏的模样,嘀咕道:“他看起来好像斗败的秃毛鸡。”
“他的意思是想告诉我,前几日的刺杀事件与他们离岩无关。”拂衣转身朝众护卫拱手道:“多谢各位兄弟方才帮我助阵。”
“郡主客气。”众护卫笑着回礼,“我们早就看他们嚣张的样子不顺眼了。”
现在看到离岩国不得不把匕首交出来,他们心里畅快得仿佛喝了几碗烈酒。
离岩国使臣还没到天地元合殿,发生在行宫大门的事已经先传到了皇帝与岁庭衡耳中。
皇帝偷偷瞥了眼儿子,见儿子垂眸敛脸,就站起身道:“衡儿,朕突然觉得有些不适,离岩国的事交由你全权处理。”
岁庭衡看着皇帝面色红润的脸:“……”
“不用顾忌,离岩现在没我们有底气。”皇帝道:“云爱卿在户部任职的半年以来,不少宗室勋贵开始归还户部的欠款,还有南边拖欠几年的盐税银也已经收缴了上来,国库现在有钱了。”
还是云望归有手段啊,短短半年不仅让宗室老实还银子,还把盐商收拾得服服帖帖。
看到国库盈余的银子,他半夜睡着了都忍不住乐醒。
“父皇。”岁庭衡看了眼门外:“你身体不适,回屋去休息。”
皇帝:“……”
就是嫌他话多的意思呗。
离岩国使臣走进天地元合殿,发现坐在御案前的不是皇帝,而是隆朝的太子殿下。
仲将军面上露出难堪,大隆皇帝竟然如此欺辱他们,让太子代君接见他们。
“小王参见尊贵的太子殿下。”六王子神情几经变换,弯腰给岁庭衡行礼。
“免礼。”岁庭衡开门见山道:“若诸位要提借粮一事,孤劝尔等免开尊口。”
殿中气氛凝滞,六王子没想到隆国太子会对他们如此强硬与不客气。
“这些年贵国隔三岔五向我们借银借粮,从未归还过一粒半钱,我们大隆日子也甚是艰难。”岁庭衡翻开一本账册,里面整整齐齐记录着离岩近三十年在大隆“借”走的东西。
“贵国近两年天灾不断,孤本欲明年再向贵国讨回欠款,只是诸位屡次对我朝云郡主不敬,又对我国百姓耀武扬威,孤只好替我朝的郡主及百姓讨回公道。”岁庭衡把账册扔到六王子怀里:“六王子是自己归还欠款,还是由孤派人来取?”
六王子没有翻开账本,他面色很是难看:“太子殿下宅心仁厚,难道能眼睁睁看着离岩饿殍遍地?”
“让离岩饿殍遍地的人是诸位,并非我大隆。”岁庭衡神情平淡:“孤是大隆百姓的太子,想庇护的自然也是大隆百姓与大隆郡主。”
“你……”仲将军正欲发作,被六王子一把按住手臂。
“是小王御下不严,冒犯了云郡主。”六王子深吸一口气,双手高举账册:“在下愿意向云郡主请罪,请太子殿下原谅我等无心之失。”
现在的离岩,根本无力与大隆发动战争,他也承担不起这份责任。
所以现在的他们,只能像曾经的大隆人一样,把所有的愤怒都忍下来。
“退下吧。”岁庭衡没有说行不行,轻飘飘地挥手让离岩国使臣退下,仿佛再多看他们一眼,就是对他们的恩赐。
明明都是皇子,岁庭衡就那样坐在雕刻着龙纹的椅子上,而他只能被动接受他的羞辱。
六王子对远在离岩的国王生出些许不满,都是皇子,为何岁庭衡能够代替君王下命令,而他却要在父王跟前处处小心忍让?
拂衣跟姐妹们在小吃街走了一圈,把肚子吃得八分饱后,忆起她跟太子约好晚上一起钓鱼,转身就准备回去。
“姑娘,老婆子的汤圆又甜又糯,您要不要尝尝?”
“明日再来。”拂衣脚下一顿,扭头看向汤圆摊老板:“婆婆瞧着有些眼熟。”
“姑娘还记得老婆子?”老婆婆乐呵呵道:“老婆子在京城卖了十多年的汤圆,姑娘每年元宵都会来老婆子这里来吃汤圆,前几年老婆子回乡下照顾生病的丈夫,去年才回到京城,没想到还能见到姑娘。”
她没有替生病的丈夫如何了,只是那双干裂憔悴的手,诉说出了她近些年的苦难。
“原来是你。”拂衣想起自己幼时确实去过好几次老婆婆的汤圆铺,但是记忆里老婆婆是个中年女子,仅仅几年不见,她看起来苍老了很多:“你还认得我?”
拂衣看到她的手,语气温和道:“刚好我有些饿了,麻烦你给我煮两碗,我带回去吃。”
“姑娘长得好看,老婆子哪能不认得。”老婆婆笑了:“记得姑娘你小时候,带了个不爱说话的小男孩来我的摊子上,那个小孩长得也俊。去年我回京城重新摆摊,他还来吃过好几次汤圆呢。”
第50章 神仙降临
“不爱说话的小男孩?”拂衣寻思着,跟她能玩到一块的,也没有不爱说话的。
“对,那孩子长得瘦瘦高高的,吃东西也斯文。”老婆婆把汤圆倒进沸水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衰老的容颜:“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公子。”
拂衣经常带着朋友在京城里晃荡,有时候善心大发,也会请路边的小孩吃东西。能跟她玩到一起的,都是不拘小节的纨绔子弟,瘦瘦高高公子哥……
难道指的是她哥?
可是去年哥哥跟她还在充州呢。
汤圆煮好,拂衣让三宝三福各分了一碗,偷偷往老婆婆布兜里扔了一粒碎银子。
“我记起来了。”等进了行宫,林小五才突然道:“刚才那位卖汤圆的婆婆,你以前带我们去吃过她家的汤圆。”
她回头看了眼外面大门外,声音有些低落:“才几年没见,她就老了这么多,要不我们回去多吃几碗,照顾她生意?”
“你别担心,我刚才看到拂衣偷偷给老婆婆塞银子了。”岁安盈拽住林小五的袖子:“你现在也吃不下,下次再来吧。”
“好吧。”林小五看向走在前面的拂衣:“拂衣,你走这么快干嘛?”
“我跟太子殿下约好去钓鱼,眼看就要迟到了。”拂衣看了眼已经快要落山的太阳,“等会我直接回怡安居,你们俩慢慢玩。”
“跟太子……钓鱼?”岁安盈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钓鱼怎么了?”拂衣以为她还在担心自己,笑着道:“放心吧,就是单纯去钓鱼,你们别又瞎想。”
“可是太子殿下从小就不爱靠近水边啊。”岁安盈忍不住道:“太子殿下六岁时到崇文馆上学,身边伺候的人不尽心,让他不小心跌进荷花池里,从那以后太子殿下就不爱靠近水深的地方。”
“后来两位逆王的孩子知道太子殿下怕水以后,就故意把他的书本或是鞋袜丢进水里。”说起这些过往,岁安盈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这些皇家的脏事,我不想告诉你,可是陛下只有太子一个孩子,你别犯了皇家的忌讳。”
拂衣沉默许久,她再次想起昨晚那个雨夜中,太子殿下安静的背影。
“难怪岁徇现在躲在府中不敢出来。”林小五冷哼:“两位逆王的孩子,只有他还活着,他现在看到太子殿下,恐怕连腿都站不直,真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拂衣,当年他们欺负人时被你发现,你把他们揍得跟个狗似的,他们也只敢在你离京后……”
“安盈,小五,我先回去了。”拂衣提着裙角,匆匆与两人道别,小跑着奔向怡安居方向。
三宝与三福见状,连忙捧着吃了一半的汤圆跟上。
“太子殿下,云郡主与友人外出,还未回来。”
岁庭衡站在怡安居的院子里,院子角落的九重葛开得热烈艳丽。他不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殿下。”拂衣手扶着门框,轻轻喘着气:“臣女让殿下久等了。”
“是我来得太早。”太子走到她面前:“怎么走得这么急?”
“怕殿下等太久。”拂衣目光扫过太监们手里捧着的渔具,把气喘匀后道:“殿下,夏夜蚊虫多,要不今夜我们不钓鱼了吧。”
岁庭衡眼神微微黯淡,很快又恢复常态:“也好,昨夜我们睡得晚,今晚早些入睡。等你想去钓鱼时,我再陪你一起去。”
“殿下昨夜没有睡好?”拂衣想了想:“行宫外面有很多有趣的小摊子,臣女原本还打算带殿下到外面走走,既然你……”
“那我们去走走。”不等拂衣把话说完,岁庭衡开口道:“我还从未看过行宫外的小摊,他们都卖什么?”
拂衣笑着看他,等他耳朵尖都开始泛红后,才笑眯眯道:“殿下请随我来。”
“有劳拂衣。”岁庭衡也知道自己出尔反尔被拂衣发现,但他舍不得错过这个机会。
清凉的晚风拂面,岁庭衡忍不住侧首看走在身边的拂衣,又快速收回视线。
“诸位,你们看前面的人像不像太子殿下?”几位刚从天地元合殿出来的官员远远看到一个像太子的人,与一名女子走在一起,齐齐停下了脚步。
“陆大人。”一位官员用手肘撞了撞陆绅:“你看看,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殿下怎么会往行宫外面走?”
“跟殿下在一起的女子是谁?”
“你们看错了,殿下喜穿素色袍衣,此人衣着华丽,怎么可能是殿下。”陆绅把手背在身后,满脸严肃:“诸位不要认错了。”
“连陆大人都说不是,肯定是我们看错了。”几位大人连忙改口。
“对嘛,太子殿下勤政好学,这个时候怎么会出来跟女子玩耍。”
陆绅看着远处离去的背影,没有再吭声。
他做了太子两年的老师,虽然太子今日穿着异常的华丽,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位与女子同行的人就是太子殿下。
而那位带着太子出行宫的女子还是……云拂衣。
他本该去劝诫太子的,不知为何下意识地选择了帮太子与云拂衣掩饰。
难道……这就是救命之恩的力量?
“快走,快走。”拂衣往后望了一眼,拽着岁庭衡就跑。
莫闻看着殿下躬着腰,学着云郡主的模样,狗狗祟祟往外跑的模样,在那个瞬间有种说不出话的荒诞感。
没想到太子殿下也有这么……活泼的模样。
“殿下,你怎么问也不问也跟着我跑?”拂衣拉着太子躲到回廊后面,见太子乖乖跟着自己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为何要问?”岁庭衡跟着笑:“我相信你。”
“你看那边。”拂衣把他往后拉了拉,指着远处几个走过的官员:“若是被他们发现你出去玩,你又要被骂了。”
两人挨得很近,岁庭衡甚至闻到她发顶的清香。
“被他们看见了也没关系。”岁庭衡回过神,让自己离拂衣远一些:“只是出去走走,不必顾及他们。”
“这几个都是朝中肱骨,虽然很多时候烦人了些,但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闹得不愉快。”等这几位官员走远以后,拂衣才带着太子走出来:“有几位大人年纪也不小了,经常生气对他们身体不好。”
“拂衣的胸襟,很多人都不及。”岁庭衡跟在拂衣身后,神情温柔。
“臣女也这样觉得。”拂衣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太子出了行宫大门。
傍晚正是护卫换值的时候,一些小吃摊旁围着下值的护卫,食物的香气缭绕在四周,汇成一股有些奇怪的食物味道。
有护卫认出岁庭衡,惊慌失措下准备行礼,全都被岁庭衡抬手阻止了。
“这几家店的东西又好吃又干净。”拂衣把食物递给随行的试食太监:“今天下午我提前尝过了。”
原来下午她来了这里。
“殿下……”见太子殿下真打算吃试食太监呈上的食物,莫闻有些担心。
“能摆在这里的食物,早就被金吾卫查过很多次。”岁庭衡把竹签上的小食吃进嘴里,舌尖尝到了民间的烟火味。
“姑娘,你怎么又回来了?”卖汤圆的老婆婆见到拂衣,脸上挤出笑容:“您先请坐,我先把锅里的汤圆煮好。”
“多谢婆婆。”拂衣注意到这里已经坐着好几个吃汤圆的人,拉着岁庭衡在角落僻静的地方坐下。
“下午跟姑娘提及公子,姑娘这会儿就把您带了过来。”婆婆看向拂衣身边的岁庭衡:“公子还是吃芝麻花生馅儿的汤圆?”
岁庭衡转头看了拂衣一眼,微微颔首。
小吃街很喧闹,但莫闻觉得太子殿下与云郡主之间很安静。
直到老婆婆把热腾腾的汤圆端到两人面前,拂衣按住岁庭衡的手腕,才打破两人之间的寂静。
“殿下,先让试食太监尝尝。”
莫闻用勺子取走一个汤圆,莫名觉得太子此刻似乎有些忐忑不安。
“殿下对这位婆婆很信任,婆婆也认识你。”拂衣搅动着碗里的汤圆:“殿下以前吃过婆婆煮的汤圆?”
“吃过。”片刻沉默后,岁庭衡垂着眼眸:“第一次吃,是在我十二岁那年。”
“殿下……”拂衣放下勺子,把身体转向岁庭衡:“对不起,臣女忘了当年的事。”
岁庭衡抬起眼眸看她,眼神灿烂如火。
“是臣女的错,忘了当年与殿下一起吃过婆婆家的汤圆。”
难怪当初在彩音坊与太子初遇,太子会对她如此和颜悦色,也难怪太子待她总是耐心又温柔。
她一直以为是父亲的功劳,没想到两人早就相识。
只是她早把事情抛在了脑后,太子殿下还记得。
想到太子牢牢记得这件事,还把她当做一个大好人,而她早就忘了这件事,也不记得跟太子见过,拂衣心底就升起几缕难言的愧疚。
颇有几分负心汉的心虚感。
“不是你的错。”岁庭衡摇头:“你帮过很多人,身边也有很多小伙伴,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忘记了很正常。”
“我幼时没有玩伴,也从未感受过陌生人的善意。当你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带我去吃的那碗汤圆时,我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友好。”
拂衣难受得吃不下汤圆了。
当年太子殿下日子那么艰难,她不仅没有好好关心他,还把他给抛之脑后,忘得干干净净?
她真是个冷血无情的女人啊。
“我们一家被先帝厌弃,所以我一直不敢主动找你,所以这都是我的错。”岁庭衡看着拂衣:“你在寒冷的元宵夜帮了我,从没想过让我回报你,所以你才会不记得我,一切皆因你太好,你从未有过任何错。”
拂衣恍然,当年如果太子真的主动与她相认,以她的性子大概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
太子从不在她面前出现,是担心她受到牵连,遭到先帝厌弃?
“殿下后来真的见过我很多次?”
“嗯。”岁庭衡点头:“曾贵妃的千秋宴上,你坐在先帝右手边第三个位置,我坐在宗室席最后面。宁王的诞辰礼上,你与宁王路过崇文馆时,我正好在草丛里找笔,抬头就看到了你。”
“还有每年的年宴、万寿、中秋宴,我都能见到你。”
从他的十二岁到十七岁,他每年都能在宫中无数次遇见她,只不过她的身边永远都有宫人簇拥着,而他待在小小的角落里,无人在意,也不敢引起任何人注意。
他害怕别人知道他认识拂衣,连每一次抬头都小心翼翼。
皇宫里四处都充满着她的身影与笑声,他与她有无数的相遇,只是这无数次相遇,她毫不知情而已。
拂衣怔怔地看着太子,他的笑容温柔又包容,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很好的回忆。
在那些她不知道的,他被欺负的岁月中,原来她已经无数次路过他,却从未看过他一眼。
“殿下。”拂衣心里堵得有些难受:“等回到京城,我再帮你把岁徇揍一顿吧。”
“你已经帮我揍过他。”岁庭衡的笑容越发温柔:“那年先帝万寿宴上,有位堂兄的玉佩掉进荷花池,他们把我推进荷花池,让我把玉佩捞起来。”
“我不识水性,是你拽住我的手,把我从荷花池里拉了出来,还把他们全部揍了一顿。”岁庭衡见拂衣神情茫然,“只是那时候我浑身狼狈,脸上还沾着荷花池的淤泥,你大概也不记得了。”
拂衣记得夏雨跟她提过,她曾在先帝万寿上醉酒,把岁徇等人揍了一顿。
难道就是那次?
“荷花池的水很凉,但你拉住我时的手很暖和。”岁庭衡看向拂衣身上的裙摆:“那天你穿的裙子很漂亮,可惜被我身上溅下来的泥点弄脏了。”
她把他挡在身后,不让别人靠近他半分,抬脚就把岁徇踹进了荷花池时,他真的以为,她是神仙降临人间,专门救他于水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