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薄破旧的日记本上, 娟秀的字体密密麻麻排布,无声陈述着一段被不幸拥抱的灰暗人生。
【1月3日,晴。总编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我知道他还在对上周我拒绝他的事情介怀。他很严厉地指出我的工作状态不好、已经无法胜任时政板块编辑的职位了。他要求我主动离职, 我没有办法不同意。真是不幸的一天……不过、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加油,优酱!】
【1月14日,小雨。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我真的毫无准备……我真的不敢相信,他会背叛我们之间五年的时光、去选择另一个哪里都不如我的女人。是因为她比我更年轻吗?还是因为她比我更健康呢?今天还真是不幸……算了,不想太多了, 优酱加油,不可以放弃!】
【1月27日,阴。楼上的邻居总是在深夜聚会,弄出的嘈杂响声让我十分烦躁……天知道我已经有十几个晚上无法正常入睡了!我想要找他理论,但他却推倒了我,并且扬言让我晚上回家的时候小心一些!天!他是在威胁我吗?好可怕……我好像有点骨折,但并不太想要去医院呢……没关系, 不幸的生活就快要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2月2日,阴。今天外出采购了一些食物。不过, 在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躲藏在暗处,正在偷偷注视着我……我不知道那是谁, 但那种目光让我感觉很不舒服。我有些害怕,也许我明天应该去找管理员谈谈这件事。晚安。】
再往后翻, 矢目久司只得到了大片的空白、以及被撕掉了内容的破碎纸页。
戴着手套的手将日记本合拢,矢目久司将它传递给了旁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伙伴们:“这是从哪里找到的?”
“书房电脑桌的夹层里, ”长岛警官略微回忆了一下,伸手在半空中比划着,“就在搁置键盘的抽拉托板下方。托板下面有一个非常不起眼的隔层,日记本就放在那里面。”
将围巾往上拉了拉,矢目久司有些不解地问:“所以,前两次搜查,你们为什么没有发现它呢?”
之所以会这么说,倒也不是在阴阳怪气……矢目久司是真的感觉很疑惑。
——都搜查了两次了,为什么前两次会忽略掉这么重要的线索呢?
长岛警官哽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稍微有些尴尬。
几乎是想都没想地,他“啪”地一个立正,随后猛地弯腰来了个90度鞠躬:“那个……非常抱歉,是我的工作出现了疏漏!我之后会督促鉴识课全体更加仔细地完成搜查工作的!”
被对方的反应吓了一跳,矢目久司有些莫名其妙地瞥了长岛警官一眼:“我只是随口一说……长岛警官,你们警方的工作状态,还是不要随便向外人透露会比较好。”
“!!非常抱歉——”
深紫色的眸子微微眯起,萩原研二眼里飞快掠过一丝精芒:“听起来,这本日记藏得很隐秘啊——长岛君,这一次,你们是怎么发现它的呢?”
听到这话,长岛警官微微愣了愣,随后很快回答道:“在进行第三次搜查的时候,我的队员在对电脑桌上的指纹进行采集取证时,发现电脑主机突然开始运作,随后便完成了开机的操作。”
“考虑到现在有不少年轻人组建有部落格、经常会在上面实时分享自己的生活状态,为了更进一步获取案件相关信息,我的队员便尝试着登录死者的部落格,于是拉开了放置有键盘的抽拉托板,”长岛警官举起手,模拟着抽出托板的动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的队员发现托板重量不对劲,在经过进一步的拆解后,这才从里面找到了那本日记。”
翻了翻传阅到自己手上的日记本,安室透捏着下巴,神情若有所思:“这么听起来,难不成一切都出自一场巧合吗?”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我倒觉得,这个结果恐怕是有人有心算计。”松田阵平将日记本递还给长岛警官,“事实上,如果那台电脑没有自动开机的话,再来一次,你们也还是找不到这本日记,是这样没错吧?”
萩原研二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小阵平,你的意思是——”
“嗯。”松田阵平将目光转向正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矢目久司,“喂,矢目——这种电脑,应该可以设置自动开机的吧?”
突然被人从沉思中唤醒,矢目久司有些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嗯?大部分电脑都是可以的,只要编写好自动开关机的脚本就行。”
“复杂吗?”专业性稍强一些的计算机知识,对松田阵平来说稍微有些超出能力范围。
“还好,如果有其他人已经编写好的话,是可以直接照搬来用的。”
刚刚回答完对方的问题,矢目久司便立刻理解了松田阵平的意思,转头看向长岛警官:“那台电脑,我能打开看看吗?”
阳台外边,目暮十三还在一脸凝重地打着电话,似乎是在吩咐着什么事。长岛警官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打扰,只是点了点头:“可以的,但我需要全程录像,还请矢目先生见谅。”
针对这一点,矢目久司也没有什么疑义。很快,一行人就进入了书房,环绕在电脑椅周围,围观矢目久司操作着电脑。
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键盘声里,安室透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那个日记本里的内容,你们不觉得哪里怪怪的吗?”
“哪里?”松田阵平拧起了眉,回忆了一下,“你是说日期?在仅有的四篇日记中间,根据日记记录的时间来看,每篇之间似乎的确是跳了不少的日期,日记本上也有纸张被撕去后留下的残页作为证据。”
指尖摩挲着电脑椅背,萩原研二思索了一阵,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
“——是遣词,对吧?”
安室透点了一下头。
迎着长岛警官一头雾水的表情,萩原研二弯起眸子,轻轻一笑:“每篇日记末尾那样的话,放在整段文字里面,与前文的内容显得很不搭调哦?”
伸出一根食指抵在脸侧,萩原研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思路:“日记的主人一直在强调自己的「不幸」啊……如果说,一开始的「加油」,可以当做是她对于运气不好的自己的的鼓励,那么后来的「不要放弃」、「快要结束了」之类的话,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而且,小阵平提到的事,也让我很在意。”
“从日记本的前面被撕毁、遗留下的残页可以看出,在1月3日之前,日记的主人似乎还曾记录过不少日记,但那些内容却都无一例外地被主人撕掉了,这很奇怪。”
“日记这样私密且记录性很强的东西,如无必要,怎么会有人想要把它撕毁呢?”
“——除非里面记录的早期内容,在后期的日记主人看起来,并不符合自己的预期。或者说:”话到此处,萩原研二微微顿了一下,语气很快变得严肃起来,“她在刻意销毁它们。”
“她……”
安室透想要说些什么,但刚起了个头,下一秒,电脑前便传出矢目久司的招呼声。
“——死者的确设置了自动开关机。”矢目久司指了一下屏幕左下角小窗口里密密麻麻的代码,“除此之外,我还在她的本地隐藏文档里,找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你们一起来看看吧。”
房间里,四个人登时精神一震,连忙你推我搡地把脑袋凑到了电脑面前。
在四双眼睛直勾勾的凝视下,矢目久司率先打开了一份图片存档。
很快,一组类似生活照的图片出现在了五人的视线之中。
看清照片上其中一人的面容后,长岛警官瞳孔微缩。
“——这是?!”
“四方堂优,也就是本案的死者。”
浅蓝色的光标在照片里那名女性的脸上画了个圈,矢目久司很谨慎的,将剩下的图片内容做了马赛克处理。
“这个被命名为「蛇的秘密」的隐藏文件里,储存有十几张涉及到四方堂小姐隐私部位的图片,看角度,应该全部都是被人偷拍的。”
“……「蛇的秘密」?”安室透微微皱眉,“这个表达太奇怪了……是想表达四方堂小姐像蛇类一样善于伪装、冷酷狠毒吗?偷拍者和死者之间,难道还有着怎么不为人知的恩怨吗?”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矢目久司略微沉吟,片刻后,忽然出声:“或许——你们听过伊甸园的故事吗?”
萩原研二很快举起了手:“是圣经里的那个故事吗?啊、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伊甸园里,那个诱惑夏娃偷吃了禁果的,似乎就是一条蛇吧?这个文件夹的名字,是想表达「一切都是死者引诱自己的错」……是这个意思吗?”
“真要是因为这个来命名的话,这个文件的作用,恐怕是偷拍者故意发送给死者、试图以此来要挟死者付出一定代价吧?”松田阵平的神色沉了下来,“——这种手段,还真下作啊!”
“除此之外,”不置可否地,矢目久司转开目光,淡淡地补充道,“看照片边角显示的背景、以及四方堂小姐的衣着打扮来看,对方应该正在较为公开、且有着桌椅遮挡的地方。”
几乎不需要思考,松田阵平下意识接道:“——矢目,你的意思是,四方堂小姐是在报社工作时被人偷拍的?”
“嗯。”
矢目久司找长岛警官要了一枚U盘,将这个文件夹拷贝进了U盘里、然后递还给对方。
他紧接着提醒道:“按照拍摄角度,去四方堂小姐生前工作过的报社都查一下吧。也许你们可以在她的办公桌下发现一些针孔摄像头。”
安室透脸色有些阴沉,一脸厌恶地拧起了眉:“结合死者四方堂小姐的日记来看,这个文件夹,应该是她的上司、那位报社总编逼迫她就范、偷拍了她的隐私照片,然后故意发送给她的吧?”
“日期差不多能对上。”看了眼详细属性,矢目久司点了点头。
一边,萩原研二抻着脖子凑了过来:“还有吗,小矢目?我看你刚才好像破解了好几个文件夹哎——”
“有的。”矢目久司很快又打开了另一份文档。
文档全是黑白的,没有花边,没有艺术字,总之一切都显得那样冷硬无情。
【谋杀指南】
一行加大加粗的文字,就这样出现在了文档的第一行。
第182章
“这是完全由四方堂小姐亲自撰写的, 谋杀对象为「自己的前男友」、以及楼上那位性格恶劣且刻薄的「邻居」的【谋杀指南】。”
指尖轻点着屏幕上属于「谋杀环节」的文字部分,矢目久司的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她想要杀了他们, 哪怕手法并不如何巧妙。”
拨弄了一下散在颈侧的半长黑发, 萩原研二试图透过这份残酷的谋杀指南,来揣摩写下它的人当时的心理状态。
“一般而言,一个人会想要通过精心策划的谋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除去极端的仇恨与愤怒之外,大多数人都是走投无路、认为没有更好的方法来解决眼前的困境,所以才会铤而走险去杀人。”
他的眉目沉凝, 思索着,语速不疾不徐地尝试着理顺自己的思路:“根据日记提供的信息来看,他们之间的关系……至少四方堂小姐与那位邻居之间的关系,应该,并没有恶劣到非要杀了对方不可的程度吧?”
“四方堂小姐还那么年轻,未来有无限的可能,怎么会想到要通过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报复对方呢?”萩原研二向来是很能够共情的人, 他的情绪总是热烈且敏感的,“尤其是,根据日记上清秀的字迹、与以及细腻的遣词造句来看, 这位四方堂小姐,似乎并不是个性格鲁莽。冲动的人。”
“这一点确实很奇怪。”安室透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一下——有没有一种可能,在日记本那些被人撕掉的页面上, 或许曾经记录有四方堂小姐与这两人之间的、无法调和的矛盾纠葛?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那样尖锐到无法原谅的激烈冲突, 这才导致了四方堂小姐最终计划着、想要对他们痛下杀手。”
眼下一片暗色,松田阵平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将手臂挂在幼驯染肩头,有些懒洋洋地“哈”了一声。
“哈——?你没在开玩笑吧?”看着安室透一脸严肃的表情,松田阵平不太能理解地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就算真的是这样,那死者又为什么要把记录有他们之间矛盾的日记内容全部销毁?难道那里面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东西吗?我很好奇,究竟什么样的矛盾,才会让被伤害的人主动为对方隐瞒?”
在一遍遍的论证与推翻中,很快,几人便梳理出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
没有加入进四人的讨论组,矢目久司在确定电脑上本地存储的文件全部读取成功后,很快便将页面切换到了四方堂优的部落格,默默滑动着鼠标滚轮,飞快浏览着对方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一条条生活动态。
【今天早起挤地铁的时候,差点摔倒进列车轨道里,吓得腿都软了。这突如其来的疼痛……难道我年纪轻轻,就要跟风湿相伴了吗?(T T)……嗯?等下、风湿不都是出现在关节吗?所以原来大腿也算关节吗?(思考)】
【不是说有了男朋友就可以有效避免职场骚扰吗?(怒而掀桌)这谣言到底是从哪个博主嘴里传出来的?你出来,我保证不骂你!!!】
【啊啊、休息日的早上可不可以不要敲门推销保险呢?拜托——真的真的很需要充足的睡眠zzz……好吧,看在推销员小姐非常可爱的份上,原谅你了~^ ^】
【不知道怎么说……但,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来的太突然了,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疲惫)我想我必须要请一段时间的假,好好调整一下心态了。】
【分手了,还真是荒谬的命运啊……不管怎么说,庆祝优酱自由自在的单身生活即将开启吧!(撒花)(撒花)】
【不太和睦的邻里关系还真是叫人头疼……啊啊、失眠绝对是人类最大的敌人!】
【存款告急,危!】
【……左腿已经开始肿了。】
【我养的月季开花啦!很意外,没想到是漂亮得仿佛富士山顶的雪花一样的纯白月季![图片][图片]如果可以的话,还真想当一盆无忧无虑的月季啊^ ^】
【妈妈给我打了电话,她哭的很伤心,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无助的样子。我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爸爸在之前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已经在医院住了小半年了……】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降临,心好累。】
【月季的花期很短吗?怎么觉得它快要死掉了……(难过)】
【……我不会原谅他们的!绝不!来吧,跟这个世界说再见!】
【……】
鼠标拖动着页面,矢目久司沉默地浏览着部落格上的一条条留言,不断将网页向后翻。
越到后面,四方堂优写下的留言里,语句就越崩坏、混乱。一直到最后几条里,甚至出现了大量意味不明的感叹词——看得出来,四方堂优的精神状态,似乎正在一步步走向不详的低谷。
注视着一行行被绝望充斥的文字,矢目久司的眸子缓缓眯起。
——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这种异样的感觉,从矢目久司进入案发现场的卧室开始就隐隐约约蒙在了他的心头,让他感觉,仿佛身边时刻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轻轻将他的心脏栓起,使得他的每一次呼吸起搏都会勾连起丝线,牵扯出一阵阵无法忽视的悸动。
这种感觉好奇怪……
忽略掉身边仍在争辩中的三人,矢目久司朝着长岛警官招了招手,两人一同走出了书房。
“把你拍摄的尸表细节的照片,再调出来给我看看。”
没有任何疑义地,几乎就在矢目久司话音落下的瞬间,长岛警官便取下了挂在胸前的数字单反相机,很快就调出了先前固定证据时拍摄的照片,随后举着相机贴到了矢目久司的身边。
两人凑在一起,找了个采光良好的阳台角落,仔仔细细地,再一次审视着一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
长岛警官翻动照片的速度不算太快,每一张照片大概会停顿一分钟左右、然后切换到下一张,在没有得到矢目久司的指令前,一直兢兢业业、来回反复翻动着这十几张照片。
一直到他第四遍,调出那张位于正面拍摄的、死者四方堂优颈侧创口的照片时,冷不防地,矢目久司喊了声“停”。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长岛警官的视线紧盯着这张相片,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半天后,最终有些沮丧地叹气,“是我太粗心了吗?感觉不管怎么看,都只能分析出矢目先生先前得出过的结论呢……”
“那样的结论,的确是一眼望去、最容易发现的。”简单安慰了一声,随后,矢目久司便要求长岛警官将照片放大,锐利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在照片之上缓慢爬动着。
终于,在某个时刻。
“长岛警官。”
“是——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矢目久司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死者颈前的一小块皮肤:“这里。”
长岛警官连忙将脸贴近相机,一顿猛瞧。
半晌后,他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有什么问题吗?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还请您明示!”
“没看错的话,这里的伤口,似乎不止一条。”
此言一出,长岛警官整个人都呆住了。
“什么——不、不止一条?!”
“嗯,”矢目久司的指尖,在创口周围、顺着伤口走势上下比划着,“看到了吗?这些伤口是从后往前、并且方向略微朝下的。”
又盯着照片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长岛警官这才点头,有些敬佩地冲矢目久司竖了个大拇指:“确实是这样!这种细微、而且被附近更大的创口遮掩了大半的伤处,一般都需要在医科大学进行尸检的时候才能够确定。能仅凭照片发现这一处轻微伤,矢目先生,您的眼力可真好啊!”
“这不是重点,”矢目久司再次点了点照片上显示的伤口末端,“你没发现吗?这三条细浅的伤口,几乎都是平行排布的。”
经此提醒,长岛警官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他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有些奇怪地说:“这不符合持刀伤人的一般规律啊……”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两人身后,便听见“哗啦”一声,却是阳台的玻璃拉门被人一下子拉开了。
“——你们在说什么规律?”脸色不太好看地,目暮十三你这暖融融的春光走进屋里,不算高大的身影遮挡了一部分投射到相机屏幕上的阳光。
长岛警官慌忙从小板凳上站起身,打了个立正:“目暮警官——我们在研究死者四方堂小姐颈部的伤口,矢目先生刚才有了一些惊人的发现!”
如此这般地将两人刚才的发现与目暮十三一一细说之后,长岛警官将相机递给目暮十三,脸上浮出一抹疑惑的神情。
“——一般来说,我们发现死者的时候,她的口鼻部贴着一张略宽的透明胶带,这是很明显的约束行为。并且,在之后进一步的勘查中,我的鉴识课队员发现,这间出租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屋内摆设也很凌乱。因此,我们判定,这很可能是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
目暮十三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
“但是,问题就出在了这里——”长岛警官竖起右掌,做出一副用刀劈砍的假动作,“会造成那么严重的砍伤,凶手攻击被害人的动作应该会十分明显才对。这样一来,被害人不可能会一动不动地任由凶手对自己进行多次伤害,而没有任何闪避、防护的条件反射行为。”
“一旦出现闪避行为,那么凶手落在被害人身上的刀伤,就不可能会是照片里显示的这样,呈现出非常规律的平行排布,这不符合常理。”
将照片放到最大,凝视着屏幕上那鲜血淋漓的伤口表面,目暮十三观察了好一阵,这才点头:“你说得对,这确实很不符合常理。”
受到上司的鼓励,长岛警官的情绪明显高涨了一些。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说出自己的判断:“如果说,被害人是因为被凶手死死限制住身体、导致根本无力做出有效的闪避或者抵抗动作的话,在被害人的身体表面,应该会留下明显的约束伤。但除了那块透明胶布之外,我们几乎没有在死者的四肢等常见约束点位置,找到任何可疑的淤青、或是表皮损伤。”
“这很矛盾,”长岛警官补充,“既没有遭到严重的约束捆绑、却又没有在遭到伤害时有任何反抗动作,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可以合理怀疑,被害人当时失去了反抗能力、很可能是被凶手用药物迷晕了。”
“综上所述,我建议,应该立刻将被害人的血液样本送往科搜研,进行毒理化检验。”
第183章
目暮十三很快便采纳了部下的建议。刚结束完通话的他, 拿着微微有些发烫的手机,再一次地,跨进了洒满金灿灿阳光的小阳台。
长岛警官明显有些兴奋, 他看向矢目久司:“矢目先生, 我的推理还可以吧?”
鼻腔微微震动,矢目久司淡淡地“嗯”了一声,却是话题一转, 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
“——你刚才说,你怀疑这是一起「入室盗窃杀人案」。为什么会这样判断?”
长岛警官愣了愣。
“这个……很明显了吧?”他有些迟疑,眼球不自觉地往左上方转动, 仿佛陷入了回忆,“屋子里被翻得很乱……”
“有可能是屋主自己的卫生习惯不好。”
“几乎没什么值钱的家电或者首饰……”
“这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对方原本的生活就很拮据。”
“不!”迄今为止,长岛警官第一次提高了嗓门,出言反驳了矢目久司的推论,语气里透着百分百的肯定,“您说的不对!”
矢目久司默默看着他, 薄绿色的眼珠融进了浅金色的阳光里,看上去像是一潭清澈到透明的春湖。
“我和我的队员们仔细检查过屋内,”握着再次回到自己手里的数字单反相机, 长岛警官飞快按动着翻页键,直到翻到某一张照片时,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 “这是我们在进入现场后、第一视线拍摄的公寓客厅景象。”
他指了指照片上的某个角落:“可以看到,在这个矮柜里, 储存了不少录像带、碟片、以及CD。由此可以看得出来,作为屋主人的四方堂小姐, 应该曾经有着收看电视、并且录制自己喜爱的节目的习惯!”
仔细看去,矢目久司发现,那个红木矮柜里面,的确码放着满满当当的各类碟片盒子。
“——会有这些东西存在,说明四方堂小姐曾经应该至少拥有一台电视、或者录影机才对!”长岛警官很快又按动起翻页键,向矢目久司展示了接下来他拍摄到公寓各个不起眼的角落的照片,“很奇怪的,我们在这间公寓里,几乎没有找到除开那台电脑之外、任何的数码家电……我觉得,入室盗窃的凶手,应该不可能会在杀完人后,还把这屋里值钱的家电全部抗走吧?”
“真要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们应该考虑集团作案的可能性了。”
“所以呢?”矢目久司思考了一下,微微点头,但很快又提出了自己的疑虑,“你的表达很混乱。你说这起案子是一桩入室盗窃引发的杀人案,但你自己又紧接着否认了这些离奇失踪的家电、系被凶手行凶后搬运走的可能……那么,你有什么其他的证据,能够证明你的推断吗?”
长岛警官闻言,整个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只拿怔愣的眼神呆呆望着矢目久司,嘴角开开合合,半晌过去,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的确,他的推理乍一听没有什么漏洞,但其中的逻辑却压根串联不上,因果关系也叙述得颠三倒四的,这让听众很难立刻跟上他的脑回路。
回过头审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达,长岛警官有些挫败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但他没有要放弃推理的意思。一片安静中,他只是沉默着,再一次翻动相机里的照片,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一边缓慢地组织着语言。
“我们在卧室也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但并没有找到类似现金、钱包、手表或者首饰之类值钱的东西。如果说大型的家电不可能会被凶手带走,那么这些值钱的小件物品,凶手不可能会拿不动……死者的出租屋里被搜刮的如此干净,我怀疑,应该是入室盗窃的凶手拿走了这些值钱的小东西!”
一口气说完上述论断,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自信过头了,长岛警官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开口询问:“您觉得呢?矢目先生?”
矢目久司没有否定,但也没有要认可的意思,只是再一次淡淡地从鼻腔挤出个“嗯”字,很突然地嘱咐:“去查一下四方堂小姐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她名下银行卡存款的变动情况吧。”
犹豫了一下,长岛警官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矢目先生——我是隶属于鉴识课的警察,主管刑侦的搜查一课的同事,跟我不是一个部门的,我……恐怕没有办法指挥他们。”
微微怔了怔,沐浴着长岛警官那愧疚感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眼神,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伸手轻轻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随后便很是自然地招呼了一位正在现场忙碌的刑警,将之前嘱咐长岛警官的话,又再次说了一遍。
目送着那名警员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长岛警官思考了片刻,迟疑道:“矢目先生,您怀疑四方堂小姐的死,跟经济纠纷有关吗?”
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
“是,也不是。”
“啊?”长岛警官一头雾水地抓挠着后脑勺,再一次地,开始陷入了「智商焦虑」之中去。
矢目久司提醒:“之前在书房,你有注意看我调出的,四方堂小姐在部落格上留下的发言记录吗?”
“有的,但是……”
未尽的话语哽在了喉间,但,哪怕只看长岛警官脸上的为难神色,矢目久司也几乎是瞬间便懂了。
他尽可能耐心地向对方解释:“根据四方堂小姐的记录,她曾经在两个月前,收到了自己父亲因伤住院的消息,并且一住就是小半年。”
“以目前国内的医疗收费水平来看,长达半年的住院治疗,所产生的高额医疗费,很有可能会直接拖垮一个普通收入水平的家庭。”
听到这话,长岛警官的脸上很快便浮现出了一抹同情:“确实是这样的,我之前去医院治疗蛀牙,仅仅只是一颗,就花费了好几万円……不过,如果四方堂小姐的父亲有购买健康险的话,他个人,应该只需要承担20%-30%的医疗费用吧?这样一来,他的家庭需要承担的压力,应该会减轻不少。”
两人正说着,忽然,书房里传来了萩原研二的招呼声。
“小矢目——”
从小板凳上站起身,矢目久司丢下仍处在感慨之中的长岛警官,快步走回了书房里。
“什么事?”
“你来看这个!”
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握着一叠文件,萩原研二冲矢目久司晃了晃右手:“这是我们刚才在书架下方的暗格里找到的——唔,看来鉴识课警官们的搜查工作,稍微有一些粗心啊~”
接过那叠文件,矢目久司简单扫了一眼,有些惊讶:“保险?”
“嗯嗯~”萩原研二指了一下电脑,“我看过了,这份保险的生效日期就在那条吐槽保险推销员的部落格留言后面。我想,四方堂小姐,很可能就是在这位保险推销员小姐的推荐下,购买了这份保险。”
手里不断翻看着保险内容,矢目久司的眉心逐渐皱了起来。
“人身意外险……?”
“对。而且你注意看,保险合同纸质凭证的最后面,还有附贴批单。”松田阵平不知何时从旁边探了个头出来,接过矢目久司手里的保险合同,飞快地往后翻了几页,然后把合同重新塞回小伙伴手里。期间,他那一头看上去支楞巴翘的卷发不小心蹭到了矢目久司的脸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忍不住地,矢目久司往旁边歪了歪头,试图避开毛茸茸的攻击。
但,他很快又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手里的保单上。
经过松田阵平的一番提醒,矢目久司眉目微凝,再一次,仔细审读了一遍条款最后附贴的批单。
“——保险受益人,似乎发生了变更啊。”
“变更?!”一惊一乍的声音从房间门口传出。
四人齐齐回头,却见反应慢了半拍、追着矢目久司的脚步跑回书房的长岛警官,正有些尴尬地抱着相机,满脸智慧地望向矢目久司的方向。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
指尖捏起那张批单,矢目久司又确认了一遍上面的姓名和签字:“四方堂小姐,在1月15日的时候,通知了保险人,将这份人身意外险的受益人,从男友山田旭,变更为了自己的母亲。”
实现扫到了批单的末尾,矢目久司忽然发现了一个小细节。
“等一下——保险人怎么也换了?”
“bingo~”萩原研二打了个响指,“这就是我想要告诉你的哦,小矢目~”
萩原研二凑到了矢目久司的另一边,伸出一根食指,指尖轻轻点了下批单最后、保险人位置的签名。
“之前,在1月11日时,四方堂小姐购买保险并且签署保单合同的时候,留下签名的保险人还是「河内惠子」。但在这份附贴批单上,保险人却换成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长岛警官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安室透没忍住,向对方投去了一个关怀……的眼神,尽可能细致地解释:“通常来说,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从保单生效的那一刻起,保险人都不会无故更换的。这不仅省去了保单交接的麻烦,也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被保险人的利益。”
感觉自己的CPU略有些发热,长岛警官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这么说,安室先生,您的意思是……四方堂小姐在签订完保单之后,跟自己的保险人河内惠子小姐发生了争执,于是一怒之下,在1月15日前往保险公司,神情更换了自己的保险人……是这样吗?”
这一次,不只是安室透,房间里剩下的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长岛警官投去了关爱智障的眼神。
第184章
“重点……明显不是这个吧?”
萩原研二捂脸, 对这位同事稀碎的推理能力,稍微有些不忍直视。
他正准备继续尽职尽责充当答疑工具人,下一秒, 却听到书房门口, 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屋内几人循声望去,却见目暮十三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
甫一进屋,目暮十三的目光, 就准确定格在了矢目久司的脸上。
“矢目老弟,”目暮十三压低了嗓音,脸上表情很是凝重, “与这起案子有关、且并没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的四名关系人,警方已经全部通知到了。他们现在已经全部抵达现场了,目前就站在公寓门外。”
“四名?”
矢目久司的眸色微微动了动。
目暮十三点了下头:“对,一共四人,分别是在被害人生前涉嫌利用职权偷拍、骚扰被害人的报社主编,合原拓真先生;曾经上门推销保险、并在之后为被害人办理了保险相关事宜的保险经理人,河内惠子小姐;曾与被害人在生前交往过的前男友山田旭;以及因为半夜聚会扰民、被被害人多次投诉过的1502住户, 道中健次先生。”
“根据四人的表述,在昨晚凌晨3-4点期间,合原先生在自己家喝酒, 酒醉后直接睡在了客厅沙发上,但没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
“河内小姐与山田先生则表示两人整夜都待在一起,不过考虑到涉案人员互相之间的供词无效, 两人昨晚的行踪尚且存疑。”
“最后,道中先生的话, 他自称昨晚去了一间酒吧狂欢,并且彻夜未归, 直到我们打电话时,人还在酒吧的卡座里呼呼大睡……因为夜里的酒吧太过混乱、管理松懈的关系,我们一时找不到能够证明道中先生未曾离开酒吧的证明,因此他也没有合理的不在场证明。”
“——等下、身为四方堂小姐前任保险人的河内小姐,整晚都跟四方堂小姐的前男友待在一起?”
安室透发现了盲点。
微微皱眉,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奇怪:“……好混乱的关系。”
另一边。
听完这段话,松田阵平的眉梢微微扬起,眼眸微眯,目光里透着一股子若有所思的意味。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的表情便被在场众人尽收眼底。
“……怎么了吗,松田?”目暮十三忍不住问。他额角的汗水已经在往下淌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摘下头上那顶土黄色的小圆帽。
下意识抬手、在眼前往上虚推了一下,等指尖落了个空,松田阵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戴墨镜。
他默了默,尽可能保持语气的淡定从容:“只有四个关系人吗?”
目暮十三点头:“被害人四方堂优小姐生前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每天公司——家两点一线,几乎没有其他任何外出的娱乐时间。经过排查我们可以确认,在她生前的最后三个月里,她所接触的人中,就只有以上四个人,在昨夜的案发时间前后,并没有有效的不在场证明。”
“正好四个?”
眸光深邃,松田阵平扯了一下一边的嘴角,像是在提问,又好像根本不需要人回答。
与他最有默契的萩原研二,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正好四个人啊……”萩原研二的目光下意识瞥向了长岛警官,“——跟之前,鉴识课的警官们,发现的被害人的日记所显示的内容,几乎完美吻合呢。”
经此提醒,目暮十三的脸色也微微变化了一下。
“是巧合吗?”
松田阵平耸了一下肩:“不确定,但现在最好先跟关系人接触一下,然后才好下定论。”
这个提议得到了房间内几人的一致赞同。在目暮十三的示意下,很快,门外站着的四人,就被把守现场的警员放进了公寓里。
未见人,先闻声。几乎就在四人被放进公寓的瞬间,一到稍微有些尖细的男声,就在公寓里面响了起来。
“——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你们这些无能的警察才能相信我的话?!”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客厅里传来一阵“砰砰砰”的拍击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有人正在用手掌,疯狂拍打着坚硬的桌面。
“我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女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倒霉蛋了!”男人尖细的咆哮声响彻整间公寓,听起来异常的刺耳,“我昨天一整个晚上都呆在酒吧里喝酒!我根本就没有回家!你们到底还想要我怎么证明才行?!”
隐隐约约的,在男人的咆哮声里,夹杂了一道绵软的、尾音甜甜上扬的女声。声音的主人在小声啜泣着,但那哭声不管怎么听,都给人一种连呼带喘的古怪感觉,仿佛上不来气似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对方是否下一秒就会吊不上最后一口气、活活把自己给憋死。
女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明显的哭腔,拖着甜到齁人的尾音,嗲声嗲气地询问身边的同伴:“山田君,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带来这里?我真的好害怕……你说,警官先生们该不会怀疑,四方堂小姐的事情跟我们有关吧?”
“这种事情……”说着说着,她突然抽噎了一声,紧接着长长地泄出了一口气音,仿佛就剩了半口气吊在嗓子眼里似的,含怨带愁地哭诉,“呜呜呜、这种事情……怎么会……”
幽幽的啜泣声渐渐低落下去,就好像声音的主人将脸埋在了什么东西上、将声音遮挡住了一样,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再一次变得若隐若现起来。
站在原地,与萩原研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矢目久司听着客厅里传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脑仁从心理到生理,都开始生生抽痛起来。
——这几位关系人,似乎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的啊……
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矢目久司开始感到有些心累。
然而,还不等矢目久司做好心理建设,下一秒,听到客厅传来嘈杂异响的目暮十三,就快步走到了书房门边,一把便拉开了书房的木门。
有人开了头,实在无法,被留在书房里的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到底还是收敛好了各自的心思,紧跟在目暮十三身后,一个接一个的,自书房之中鱼贯而出。
“怎么回事?”挺着初见雏形的将军肚,目暮十三的眼神凌厉,一一刮过在场的四位关系人的脸,猛地提高了声音,冷声呵斥道,“——你们知不知道?在命案现场,禁止大声喧哗!”
听到这含怒的呵责声,有三个人很快就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安静下来。但四人中,那个个子最为高瘦、面色蜡黄、眼下一片浮肿青黑的中年男人,却根本不吃这一套,依然瞪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大声吵嚷。
“你谁啊你?我怎么样轮得到你管吗?”
他伸出了一根手指,极其冒犯地冲着目暮十三的鼻尖指指点点,嘴里的唾沫星子几乎都要崩到目暮十三的脸上了。
“我告诉你,你们这些没用的条子别以为这就算完了!我好好地在酒吧里喝着酒,接过突然被你们的人关押进警车、然后又把我当成什么危险的嫌疑犯似的,一路严加看守——就凭这些,如果不能给我足够的补偿的话,我绝对会起诉你们的!别以为我会怕你们!我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侵犯了我的名——”
猖狂的话音还没落下,男人的话头便忽然被毫不客气地打断。
目暮十三沉沉地凝视着他,那眼神冷得吓人,就好像在打量什么没有生命的死物一样。
“你要不要起诉,那是你的事。”目暮十三的个子,比起道中健次来说,显得稍有些矮小,这使得他不得不高高抬起下巴,如此,才能正正好将视线落在对方的脸上。
但,就算是这样屈居下位的姿态,也仿佛完全无法削减目暮十三周身的气势——身为常在奔波在一线的刑警,他身上似乎自带一些能够镇压混乱的气场。只消默默站在那里、用阴沉的目光绕着场内环视一圈,被目暮十三的目光所触及到的人们,就会下意识垂下眼背过身,怯怯躲避他的凝视。
“——我不管你打算投诉些什么,但在这一刻,我是刑警,而你是案件关系人!配合我们的问询,这就是你目前阶段最需要做的事情,道中健次先生。”
怒斥完嚣张的案件关系人,目暮十三也没去管对方怔愣的模样,只是微微偏了偏脑袋,示意跟在身后的老弟们——到你们登场的时间了。
接收到了目暮十三的明示,矢目久司默了默,却罕见地,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问话。
沉默之中,他只是微微眯着那双春湖般明澈的薄绿色眼眸,目光一瞬不瞬地审视着道中健次脸庞上的细微表情变换。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就好像正在评估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似的。
半晌没有人搭腔,萩原研二左右看了看身边,随后便惊诧地发现,自己这帮不靠谱的小伙伴们,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约而同地挂上了一脸「与我无关」的疏远表情,各自望天,完全没有要开口接茬的意思。
沉默了一下,萩原研二只好有些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摸索着,十分生涩地挑起了询问口供的大梁。
“——道中健次先生,经过调查我们得知,您曾经跟本案的死者四方堂优小姐,发生过不少次口角,最近的一次,听说还爆发了肢体冲突。对于这件事,您有什么要说的吗?”
萩原研二的用语还算客气。
毕竟,虽然对方并没有任何有效的不在场证明,但只要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支持、从而将道中健次钉死在名为「杀人犯」的这根耻辱柱上,那么不管再怎么可疑,警方都要尊重“疑罪从无”的法律精神。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不过,很可惜,哪怕是对于如此客气的态度,道中健次仍然感到不满意。
他挑起眉毛,斜着眼睛,用高高吊起的眼角斜睨着萩原研二:“哦,是你啊!我认识你,长头发的警官,你是住在那个女人对门的警官先生,对吧?”
“至于……冲突?”
男人恶劣地歪了歪嘴角,笑的不怀好意:“我跟这栋楼里的很多人,都发生过冲突,跟四方堂那个倒霉的女人也是一样的。”
“我说,警官——你接下来该不会要说,只要我跟他们有矛盾,那么这栋楼里未来发生的一切事故、他们受到的一切伤害,都是我蓄意谋害的吧?”
第185章
他这话问的不怀好意, 话音落下的瞬间,便让在场的几人眸色都微微冷沉。
气氛迅速降至了零点。
正在目暮十三的怒气读条快要达到顶峰的时候,一道清甜柔婉的女声, 忽然间从刚进门的那四人之中传出。
“——那个, 警官先生……我们可是听说这间公寓的主人、我的前客户四方堂小姐出事了,才会专程推掉工作赶过来的欸……”
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视野之中, 矢目久司看到了一位穿着黑色职业套装、脚下踩着一双十公分高跟鞋的女人,正用手指卷着鬓角的碎发,神情怯怯地依偎在身边、一名穿着薄款修身风衣的年轻男人身边。
也许是见有人关注自己, 女人轻轻咬了一下唇,微垂下头,披散在肩膀上的长发滑落,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颈子:“很抱歉,但……如果方便的话,我可以知道四方堂小姐出了什么事吗?警官先生们,又为什么会把我们都叫来这里呢?”
被她挽着的男人, 闻言也附和了一句:“是啊,这么突然地把我们叫过来,优、四方堂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过分亲昵的称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从男人的嘴边顺口溜出。但很快, 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似的,男人面部表情僵硬了瞬间, 连忙将涌到嘴边的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的动作很小, 却一点不落地被矢目久司几人尽收眼底。
“她去世了。”萩原研二用尽可能委婉的措辞,客观阐述着事情的经过,“今天早上的时候,我和我的同伴们发现她的房门大开,进去查看时,便发现四方堂小姐倒在床上,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
“去、去世了?”女人捂住嘴,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悲伤:“怎么会这样——突然发生了这种事……四方堂小姐好可怜……”
这样说着,她仿佛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一转头,扭头便扑进了身边男人的怀里,同时嘤嘤地小声啜泣起来。
男人见在场的人都将视线扫向自己,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惠子性格比较敏感。”
眨巴了两下眼睛,长岛警官没有再去摆弄他那个宝贝的单反相机,目光在男人,以及埋在男人怀里、那位被称作「惠子」的女人之间来回打转,很是好奇地询问了一句:“先生,你们是伴侣关系吗?”
男人迟疑了一下,感受到抓在自己胸口的纤细手指忽然收紧后,连忙点头:“是的、是的——我是惠子的男朋友,我的名字叫做山田旭!”
“山田旭?”人群之后,松田阵平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拐了拐旁边的好友,压低声音,“喂,矢目,「山田旭」这个名字,你听着是不是有点耳熟?我好像在死者的部落格上看到过这个名字……这个人人,好像是死者那个出轨的前男友吧?”
矢目久司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看着萩原研二周旋在那关系微妙的四人中间、却仍然保持了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稍微有些同情,又有些敬佩。
两人窃窃私语的动作引起了安室透的注意,他很快凑了过来,加入了这场悄悄话。
“之前目暮警官介绍的时候,我还觉得很奇怪——那位前保险人河内惠子小姐,为什么会跟死者的前男友山田旭整夜待在一起。不过,现在,单看两人之前亲密暧昧的互动,他们之间那种暧昧的关系,似乎已经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松田阵平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死者日记里面提到的,前男友山田的出轨对象,就是这个河内惠子吗?”
“很有可能。”
松田阵平瞥了眼正旁若无人地秀着恩爱的一男一女,有些嫌恶地嗤了一声:“看上去很得意嘛,那家伙……满脸享受的表情,还真让人不适。”
“居然在前女友遇害的地方、做出这种让人不齿的事,那家伙是真的不感觉亏心吗?”
他还在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和不满,但却并没有人来接话。他的身边,矢目久司和安室透默默对视了一眼。
很是不爽地吐槽完,松田阵平一抬眼,就对上了两个小伙伴略显古怪的眼神。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脸问号。
“——你们两个,干嘛这副表情看我?”
默默收回目光,矢目久司很自然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了萩原研二身边,帮着对方一起控制略显混乱的录口供的场面。
原地,只剩下安室透一个人,跟松田阵平大眼瞪小眼。
“……你什么毛病?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真的?那我可说了。”
脸上浮现出一抹恶趣味的笑,就在松田阵平脑海里狂拉警报的同时,安室透微笑着开口,话语里却透着一股子奇怪的味道。
“——没想到,松田警官,居然是个纯爱战神啊。”
“???”
——————
视线在咄咄逼人的道中健次、大秀恩爱的河内惠子和山田旭、以及自从进入房间后便一直沉默着,一副温文尔雅模样的主编合原拓真身上流转了一圈,冷不防地,矢目久司忽然出声。
“——这位先生。”
唰——
客厅内的几人,齐刷刷地将目光顺着矢目久司所看的方向落去。在数道视线交织的中央,身穿修身薄款风衣、面容俊俏的山田旭迟疑了下,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是在说我吗?”
“对。”
薄绿色的眸子紧紧盯着山田旭,矢目久司的话音中带着笑,仿佛只是在表达善意与关怀:“从进门开始,我就有注意到,您似乎一直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猝不及防的关切,让山田旭微微愣了一下。他张开嘴、刚准备说点什么作为回应,下一秒,脸色却骤然狂变。
“唔、——”
猛地一把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山田旭喉结快速滚动,整个腰背瞬间躬成了虾仁状。
一手掩唇,一手按住胸口,山田旭的目光在室内飞快地逡巡着,似乎是在焦急寻找着什么东西。他的脸色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越来越差、越来越苍白。
一直到某一刻。
注意到摆放在茶几旁边的垃圾桶,山田旭的眼睛一亮,猛地便朝着垃圾桶扑了过去。
“呕——”
激烈的干呕声从垃圾桶所在的方向传出。
矢目久司将围巾拉得更高了一些,薄绿色的眸子里逐渐漫上一抹深沉的暗色。跟身边的萩原研二对视了一眼,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接过萩原研二递过来的一包面巾纸,矢目久司屏住呼吸,面色如常地靠近到了这个俊俏男人的身边,将刚拆封的纸巾塞进了山田旭的手里。
“——给,擦擦吧。”
特别的声线里,仿佛自带了一种温柔斯文的气场,矢目久司含着笑的声音,很轻易便能蛊惑住那些对他了解不深的陌生人。
他状似十分担忧地关切道:“你还好吗,山田先生?需要喝点热水吗?”
听到身边传来的声音,山田旭刚想要抬头,但下一刻,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只好摆了一下手,再次抱着垃圾桶埋下头去。
泛着些刺鼻酸味的气息逐渐从他抱着的垃圾桶里弥散开来,熏得人略微有些睁不开眼。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稍了一步,矢目久司的嗓音仍然十分柔和。
“——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你的状况似乎很糟糕啊,山田先生。”
“呕、咳咳咳——不、我想我暂时还不需呕、要,谢谢您……”
最后吐了些清水出来,山田旭有些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从纸巾包里抽了两张纸,叠了叠后按在了自己的唇角上。他的面色瞧着不怎么好看,眉眼间带了些痛楚的神色,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虚脱的气息。
“真的没关系吗?”
很贴心地,矢目久司弯腰将人从地面上扶了起来:“人还是不要讳疾忌医比较好,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
山田旭摇了摇头,捏着纸巾擦了擦嘴。在光线明亮的室内,矢目久司能够很清晰地看到,在山田旭按着自己唇角的左手无名指上,隐约露出了一道浅白色的印痕。
“没问题的……”山田旭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说话的时候,喉结还在不停地上下滚动,“老毛病……经常这样,我都已经习惯了。”
眼瞅着山田旭突然虚弱到就连站都站不稳的程度,松田阵平索性走了过来,跟矢目久司一人一边,架着这位虚弱的山田先生坐到了公寓沙发上。
“——你这是什么病啊?”松田阵平上下打量着他,“吐得这么厉害——你应该没有在发烧吧?”
山田旭很轻地摇了一下头。
眼看着对方神色恹恹的,明显一副不愿意多做交谈的样子、仿佛就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似的,矢目久司暗暗拽了一把松田阵平的衣袖,又给萩原研二使了个眼色后,两人便一起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远离了那群麻烦精之后,松田阵平的脸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一些。
仍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他直接照搬了自己幼驯染的习惯性动作,一展胳膊,懒洋洋地挂在了矢目久司的肩头,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小卷毛,整个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的。
“什么事啊……值得你专门把我叫出来?”
矢目久司望着他,忽然伸手。
“——西咪替丁……阵平,你对这种药物,有多少了解?”
在他的掌心之上,赫然出现了两只白色的小药瓶。
第186章
松田阵平一脸愕然。
他跟楼道里正在取证的鉴识课警员要了一双乳胶手套, 戴上后,谨慎地接过其中一个小药瓶:“这东西,你是从哪找到的?”
矢目久司指了一下松田阵平手里, 那被撕掉了瓶身标签、用红色的水笔歪歪斜斜写着「维生素C」的药瓶:“这个, 是在垃圾桶旁边,茶几跟沙发的缝隙里找到的。”
转动着写有「维生素C」的小药瓶,松田阵平摇晃了一下瓶身, 只能听到稀稀拉拉的一点点药片碰撞声。
“已经吃掉很多了啊。”
拧开瓶盖,松田阵平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一枚白色的小药片,捏在眼前仔细观察。
“嗯。”矢目久司也跟着晃了晃自己手里的药瓶, 药片碰撞瓶壁,发出一阵阵清脆细密的“哗哗”声,“至于这个,是我从山田旭的衣服口袋里顺的。”
“……顺的?”
松田阵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脸震惊地看向浑然不觉的小伙伴:“矢目,你是真刑啊!”
“还好。”
矢目久司很谦虚。他学着松田阵平的模样,戴着乳胶手套, 拧开瓶口,从药瓶里面倒了一枚小小圆圆的药片出来。
两枚药片被两人放到了一起对比,那几乎没有任何差异的大小和形状, 让两人面面相觑,直接陷入了沉默。
“这是……同一种药?”
有些迟疑地,松田阵平接过矢目久司手里的药瓶, 瞅了一眼上面的标签:“「西咪替丁」——你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指的就是这个药啊?”
“嗯。”
等松田阵平观察完, 矢目久司便将两枚药片全部塞回了对应的瓶子,随后便带着药瓶找上了一名正举着紫红外相机、朝楼道里的各处脚印变换着角度拍照取证的鉴识课警员。
警员似乎很忙的样子, 矢目久司凑近看了看,发现对方正在拿紫光灯照射公寓大门的门锁处。
“有什么发现吗?”两人很自觉地凑了过去,熟练发言,试图触发一些隐藏线索。
成功了。
鉴识人员指了指门锁:“你看,这上面有很多很细碎的刮擦痕迹,看着应该是铁丝或者什么尖锐金属擦蹭出来的。”
松田阵平半蹲下身子,将脸凑近了些:“啊、的确,看起来很像是撬锁留下的痕迹啊——”
伸手扶住好友的脑壳往后扒拉了一下、让对方的眼睛远离紫光灯光线,矢目久司问:“内部呢?也有吗?”
“都有,”鉴识人员指了下锁芯缝隙,然后想了想,又道,“我记得……卧室房门也有的吧?真的很难理解啊,这户人家的主人,是出门从来不带钥匙的吗?这乱七八糟的刮痕,都快赶上我们技能培训课的开锁教具了!”
矢目久司跟松田阵平对视了一眼,仿佛从对方眼里确定了自己的某种猜测。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矢目久司打断了鉴识人员接下来的絮叨,将药瓶递给对方,“麻烦您帮忙查一下这两瓶药的成分。”
停下手里的活计,眯起眼睛,鉴识人员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眼标注出来的药的名称:“「西咪替丁」?这是抑制胃酸分泌的抑酸药啊,一般用它来治疗反流性食管炎、或者消化性溃疡——怎么,二位也有胃病的烦恼吗?”
矢目久司微微一怔:“……抑酸药?”
鉴识人员笑着点了点头:“是啊,抑酸药,通常用来治疗反流性食管炎,最主要的作用是抑制胃酸分泌,从而促使胃内酸度降低,这样会让病人在反流呕吐时,能够最大限度保护食道和口腔。”
“不过嘛,话说回来,反流性食管炎这种消化道疾病还挺常见的,一般来说,发病的群体多见于男性。实不相瞒,我早些年也有过这样的困扰,坚持治疗了好几年吧,现在很少再复发了。”
很是感慨地,鉴识人员像是回忆起了曾经病情反复时候的痛苦情景。
“——这个病,你说它严重吧,它的相关死亡率却很低;但,你要说它不严重吧,它又是个慢性复发病,发作的时候,胸口疼得你一点都喘不过气,还动不动就吐,根本控制不住。”
神情微微变化,矢目久司跟松田阵平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药、嗯……就是西咪替丁,”矢目久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鉴识人员,“它有什么不良反应吗?或者说,服用过量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呢?”
鉴识人员回忆了一下,遗憾摇头:“都过去好多年了,我实在是记不太清了欸……啊、不过,既然是消化系统的话,吃了药之后比较常见的反应,应该就是腹胀腹泻之类的吧?”
“只有这些吗?”
努力思考了半天,鉴识人员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矢目先生,我已经停药很多年了,对这些东西有点记不太清了……但我隐约记得,当年医生给我开药的时候,似乎是嘱咐了很多注意事项,可惜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没得到想要的答案,矢目久司稍微有一点沮丧,但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个意外之喜了,因此他倒也没有特别失望,“请问一下,警官先生,鉴定这两瓶药的成分,大概需要多久呢?”
“这得看您需要做哪种鉴定。”
看着矢目久司疑惑的表情,鉴识人员笑着解释:“我刚才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你们的谈话——如果需要详细鉴定药物成分、确认药品的种类与功效的话,大概要花4-6个小时不等。但,如果只是简单比对这两瓶药的成分的话,半个小时就足够了。”
略微沉吟,矢目久司与松田阵平对视了一眼,直接选择了后者:“只做比对吧,麻烦您了。只要能确定两瓶药其实是同一种,应该就可以确定,贴着「维生素C」标签的瓶子里,放置的也是「西咪替丁」了。”
鉴识人员点了点头,招手叫来另一名同事接替自己的工作,随后便将两个小药瓶分别放进了物证袋里,脚步匆匆地走了。
等到鉴识人员的身影消失在电梯轿厢里后,松田阵平这才收回目光,问:“矢目,你是觉得,那瓶维C,被人动过手脚吗?”
“嗯。我怀疑,那瓶维C里装的,应该也是西咪替丁。也就是说,为了达成某种目的,死者的前男友山田旭,曾经将自己服用的这种药替换给了死者四方堂优,并谎称那是维C片。”
松田阵平缓缓眯起了眼睛,眼神变得锐利:“所以说,刚才在客厅里,山田那家伙的表现……果然就是所谓的「反流性食管炎」发作啊——又是吐,又是捂胸口的,要说是感冒发烧也太夸张了点。”
“嗯,而且他的呕吐物里也带着很浓重的胃酸气息。结合这瓶从他包里摸出来的西咪替丁来看,我觉得有很大可能是这样。”
松田阵平的眉头越皱越深,语气里对山田旭的不满几乎毫不掩饰。
“——活着的时候换药出轨,死了还要在前女友的尸体边上大秀恩爱……山田那家伙,说他是个混蛋都便宜他了!”
没有回应。
松田阵平一扭头,就见小伙伴靠在了楼道的墙上,整张脸苍白的有些吓人,嘴唇也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喂——你怎么了,矢目!”
短暂吃惊之后,松田阵平连忙冲了过去,一把便将人架在了自己肩膀上,看着对方略微有些发直的眼睛,伸手在眼前晃了晃。
——瞳孔没有丝毫变化。
这下他是真的慌了。
“矢目?矢目!你现在还清醒吗?还认识我是谁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啊?!”大力拍打着矢目久司的脸侧,松田阵平的卷发都快被吓炸毛了。
眼瞅着小伙伴一脸放空、仿佛下一秒就能安详闭眼告别人世的样子,松田阵平只感觉自己的心率骤然失齐。
“——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话一出口,还没来得及等他弯腰去捞,矢目久司便一把按住了松田阵平的手。
嘴唇不断翕动着,好一会儿,矢目久司那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这才从喉间艰难挤出。
“……不用,我没事。”
很明显,面对这番苍白且无力的拒绝,松田阵平是一个字都不信。
直接无情镇压了小伙伴软手软脚的抵抗,在短暂衡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差后,松田阵平决定直接用抗的方式,连拖带拽地想要把人弄下楼。
眼瞅马上就要双脚离地了,矢目久司开始奋力挣扎,一边推拒着,一边尝试转移小伙伴的注意力:“别、等一下,我真的没事……阵平,你不觉得那个人很可疑吗?”
“什么可疑?”
很敷衍地应着声,松田阵平还是没有要把人放下来的意思,直接扛着人直奔电梯间的方向。
“——那个人,那个住在1502、据说曾经跟四方堂小姐发生过矛盾的男人。阵平,你不觉得他说过的话有问题吗?”
不太舒服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矢目久司就像一条失去灵魂的猫毯,柔弱无力地挂在了自家好友的肩膀上,随风摇晃。
松田阵平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短暂迟疑后,他把半死不活的猫毯版小伙伴放了下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矢目?”
理顺被蹭得穗子都差点打结的围巾,矢目久司靠着墙站直身子:“你应该也听到了吧?我们还在书房的时候,那个人曾说出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松田阵平摇了摇头。他那个时候的注意力完全没有分给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上。在那个时间,他正在努力思考着这四个人与死者日记之间存在的隐性联系。
“——「我昨天一整个晚上都呆在酒吧里喝酒我根本就没有回家」。我记得很清楚,那个男人当时,是这么说的。”
松田阵平思索了一会儿,片刻后,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阴沉下去。
“你的意思是——”
“嗯。他很刻意的提到了「昨晚」这个时间点,阵平,你不觉得这很突兀吗?”
将围巾上褶皱的部分捋平整,矢目久司的表情逐渐恢复平静,语气也回到了之前那种寡淡疏冷的样子,“可是,据我所知,在正常情况下,警方是不可能会向嫌疑人透露案件的关键信息的。更别提那个时候,作为现场最高负责人的目暮警官并不在场。”
眼眸微眯,矢目久司薄绿色的眼睛对上松田阵平的,他一字一顿地轻轻说:“你真的不好奇吗,阵平?关于这位道中先生,在无人透露的情况下,到底是如何知道,四方堂小姐于昨晚的准确死亡时间这件事。”
第187章
两人相互对视着, 谁也没有开口,身周气压低到楼道上的警员们都不堪忍受,远远避开了这一片区域。
沉默了好半晌, 松田阵平直勾勾注视着矢目久司, 语气很是严肃。
“——你这是违规搜查。”
“我知道。”
“可你甚至不是警察!”
矢目久司默默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空气再度沉寂。
片刻后, 松田阵平长舒了一口气。
他突然往上抢了一步,一拳擂在了矢目久司的左肩膀上,一丝余力都没留。
“得了, 我跟你装什么呢!”自嘲般的低笑了一声,松田阵平有些烦躁地撸了一把额发,“反正我从来也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眸光跳动了一下,矢目久司竭力控制住下意识绷紧的肌肉,苍白的唇角微微牵动,似乎是想要露出个笑,但最终只是很轻很轻地抽动了一下。
“我自己去。”
“不可能!”松田阵平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眉目柔和, 矢目久司那双薄绿色的眼里仿佛荡起涟漪的春湖,潋滟且带着溺人的温度:“刚才叫你出来,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想要拜托给你, 阵平。”
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松田阵平故作不耐地催促:“别吞吞吐吐的!你能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啊,矢目?”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矢目久司微垂下眼帘, 指尖一下下揉捏着围巾的吊穗,“一开始发现公寓里没有家电的时候, 我下意识觉得,那是因为四方堂小姐缺钱, 所以把过去购置的所有家电全部变卖了。但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想得有些太过简单了。”
“根据死者的人际关系调查报告来看,如果缺钱,在已经被公司辞退的情况下,四方堂小姐完全可以变卖掉一些很值钱的家具——就比如卧室里,那组价格不菲的纯木衣柜,甚至是那台她之前用来工作的电脑……对于已经被报社辞退的四方堂小姐来说,电脑,已经不再是她生活和工作的必备品了。”
“可最终,鉴识课的警官们根据存留的灰尘痕迹推定,公寓里缺少的那些家居摆件,恰巧都是些电子产品。”
“——阵平,你知道你这意味着什么吗?”
松田阵平掩唇、刚想要打呵欠的手,忽然顿住了。
“电子产品?”
眉心紧锁,松田阵平思考了好一会儿:“……总不能是担心漏电吧?或者担心辐射危害身体健康?”
“——等下!”
像是瞬间想起了什么,松田阵平的脸色“唰”地一下沉了下去。
“与其说它们都有辐射,换一种思路来看——不管是电视机、录影机,又或者电话答录机,它们都具备最基本的信号交换功能。”
“如果原本就存在一定程度的信号转换行为,那么依附在载体上面、进行更小规模的信号传输,就很难被人察觉了!”
“矢目,你是想说,死者公寓里,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电子设备上,可能都偷偷被人装设了窃听、或者偷拍设备,是这个意思吗?”
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
“之前那位鉴识人员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吧?这间公寓里几乎所有的门锁都被撬动过,”略微回忆了下之前在鉴识人员紫光灯照射下的卧室房门细节,矢目久司很肯定地说,“如果就连一个人独自在家休息时,卧室的房门都要上锁,那四方堂小姐的安全感,该有多么的低?”
“并且,这是不是能够说明,她至少曾经经历过不明人士侵入房间的可怕事件?把以上猜测,跟消失的电子设备联系起来,很容易能够得出这个结论——四方堂小姐生前,很可能遭遇了入室偷窥狂的迫害。”
“——所以,你想要我找到那些偷拍设备存在的痕迹?”松田阵平陷入沉思,“如果能找回那些电子设备,应该问题不大……”
“不!”很快地,似乎想起了什么,松田阵平眼睛一亮,“如果是那种造型精巧的偷拍设备,通常是不会自带记忆卡的!”
大脑飞速运转着,松田阵平的语速逐渐变快:“为了能够准确获取偷拍的视频录像,这个偷拍设备肯定需要连接室内的网络、以便于将那些偷拍到的视频传送回安装设备的变态偷窥狂手里!这样一来,我们只要查看室内的网路曾经接入的设备名称,再与那些消失的电子设备进行对比和筛查,如此很快就可以确定偷拍装置是否存在了!”
跟松田阵平搭档实在太省心了,很多事情,矢目久司甚至只需要起个头,剩下的几乎就不需要操心,对方自己就可以推理出原貌、并拟定出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计划。
这可比之前跟那些带不动的警官先生们搭档来的轻松。
十分欣慰地,矢目久司用慈祥的目光凝视着面前干劲满满的松田警官,很温和地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么——一切就拜托你了,阵平。电脑的功能锁定我已经破解,里面的所有内容你都可以调阅查看,只要注意不泄露出去就没问题了。”
“这还用你教?”松田阵平“傲慢”地抬起下巴,用眼角斜睨了小伙伴一眼,“轮起警察的职业素养,我可是在警校专门进修过的,比你这样的普通公民专业一大截,好吧?”
薄绿色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凝固。
半晌后,注视着松田阵平仿佛燃着火苗转回公寓之内的背影,矢目久司沉默了很久,最终什么都没说,借调了几位把守在楼道里的警员,便进入了消防通道,朝着楼上的1502房间行去。
1502的房间格局,几乎与死者四方堂小姐家完全一致,除了细节方面的装潢有所差距外,这个房间几乎复刻了1402房间的全部摆设。
仰头注视着客厅墙面上悬挂着的、在1402里是马克·罗斯科的《白色中心》,在1502却变成了死者四方堂优的私密照片,矢目久司的身后,一众警员纷纷变了脸色。
“——矢目先生,这、”
面色平静,矢目久司偏了偏头,示意跟随自己一起上来的鉴识人员:“拍照固定。接下来分散搜索吧。”
长岛警官稍微有些犹豫:“这……会不会不太好啊?我们没有搜查令,这算是非法入侵吧——”
矢目久司的表情很费解,眼底含着纯然的疑惑。
“非法入侵这种事……公安能干,你们警视厅干不了?”。
“……”
好、好像也是欸……?
长岛警官蚊香眼。
他直觉这里面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那满腔不服输的警视厅社畜之魂,就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熊熊燃烧了起来。
——绝对不可以输给那群混蛋公安!
气势汹汹地,长岛警官一摆手,带着自己麾下的几名鉴识人员,雄赳赳气昂昂地分散开来,在1502展开了地毯式搜索。
视线在客厅里环视了一周,矢目久司的目光,缓缓停留在了沙发对面、那台摆放在矮柜上的超大屏电视上。
再矮柜里翻找了几下,矢目久司很快便找出了电视遥控器,简单捣鼓了几下后,便顺利启动了电视。
雪花闪烁了两下后,画面忽然一闪,跳到了一个文件夹里。矢目久司简单扫了两眼,发现文件夹是按照日期排布的,从最近的去年12月23日,再到更久之前,每一天,都存放有一个独立的文件夹。
按动遥控器打开了其中一个文件,矢目久司的目光在几个衣着暴露的视频封面上一扫而过,随后仿佛被烫到了一样,手忙脚乱地快速将视频关闭。
仅仅通过刚才仓促的一瞥,矢目久司便可以断定,视频里正在洗漱的主角,绝对就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四方堂优。
“视频只持续到12月23日……”矢目久司捏着围巾穗子,陷入沉思,“只拍摄到了这里,是因为在23日之后,四方堂小姐就意识到自己的房间里可能存在有偷拍设备,随后便将所有电器都清空了的关系吗?”
“这么说起来,部落格上似乎的确有显示,在去年12月月末前后,四方堂小姐曾经发布了数条、类似「邻里关系不太和睦」之类的发言啊……所谓的邻里关系不和谐,很可能是指四方堂小姐因为偷拍事件与楼上的道中健次发生过争吵、从此结怨的事。”
“在那之后,四方堂小姐的日记里所说,自己跟道中健次频发矛盾、甚至被对方推了一个跟头,也很可能是因为偷拍被揭穿后,对方恼羞成怒所致。”
一边自言自语着,矢目久司熟练地唤来一名鉴识人员存证,随后便循着记忆,直接朝着1502的卧室方向走去。
刚一进门,矢目久司整个人便僵在了卧室门口。
紧跟在他身后进屋的长岛警官,险些一头撞在矢目久司的脊背上。
“!!”摸了摸自己的宝贝相机、确定摄像头没有被撞到,长岛警官有些惊魂未定地探头,“怎么了吗,矢目先生?为什么突然停下——”
未尽的话语直接哽在了喉间。
长岛警官的瞳孔猛地开始剧烈颤动。
“这、这——”他的手有些抖,指着挂了一屋子的花花绿绿的文胸和内衣,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些……都是哪来的啊?!”
让开门,矢目久司尽可能保持声线的稳定。
“——很显然,是屋主道中健次,偷偷撬门潜入其他女性住户家里偷窃的。”
长岛警官脸都绿了:“这么多……他得是偷了多少家啊?”
对于这个问题,矢目久司沉默了。
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精神攻击,矢目久司扒拉了一把僵立在原地的长岛警官,示意对方快点拍照固定证据后,便率先从这间几乎成为了内衣陈列室的卧室里退了出去。
接下来是书房。
当矢目久司复刻了鉴识课警员在1402房间找出日记本的方法、从1502的书房桌子下方暗格里,搜出**中健次的日记时,矢目久司感到很是意外。
虽然感觉对方不像是会认真写日记记录生活的人,但为了不错过线索,矢目久司还是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了过去。
【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为她着迷……她好像一朵纯白的百合,清纯、天真、楚楚动人。我不能自拔地爱上了她……我要让她出现在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优酱、我的优酱……】
【她原来有男朋友了啊。不过没关系,只要优酱没有拒绝,就说明她是同意我这样做的吧?优酱的气味……好香……】
【终于,没忍住在她的床上来了一次……发现那些东西很难清理干净,于是我打开了优酱的电脑,想要查询清理它的办法……等下、这是什么?!这些照片、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受到了启发。果然,要让优酱填满我的生活,只通过她的气味,是远远不够的啊……想要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她……】
【啊啊、被拒绝了……原来她和其他那些狠心又恶毒的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她亵渎了我的爱!!我恨她!】
【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远离了我的生活,但我还是无可自拔地想要关注她,无时无刻。她最近似乎心情很不好,好几天没出门了,今天看到她的时候,她眼睛很肿。发生了什么?】
【该死……又被骂了。不理解,我明明就只是想帮帮她!为什么老是哭?就算分手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究竟发生了什么啊?可恶、根本没办法装摄像头、这让我怎么帮她!】
【没忍住,今天去翻了她丢掉的垃圾。我在里面找到了奇怪的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带回了家。】
……
后面的日记,差不多都是道中健次自说自话的奇怪发言了,矢目久司没有再继续看下去。
按照日记本上记录的位置,他顺利从书架侧边的暗格里找出了一叠皱巴巴的文件。草草浏览了一遍后,沉默了一会儿,矢目久司默默叫来了鉴识人员,对文件进行拍照取证,随即将它塞进了透明的物证袋里。
走出书房,环绕着整间公寓转了一圈,矢目久司始终感觉自己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一直到他听到两名把守着大门的警员小声聊天。
“晚上去吃点什么?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烧鸟店,味道很赞哦——”
“去居酒屋吧,我们少喝点,小酌一杯,不会误事的。”
“行,明天刚好轮休,我们不醉不归!”
“……”
矢目久司的眼睛瞬间睁大。
——那个家伙、那个昨天夜里在外面躲了一整个晚上的家伙,他究竟是怎么得知,昨天夜里,就在自己的楼下,发生了这起惨绝人寰的命案的?!
第188章
——1402室, 绝对还有摄像头!
既然身在数公里之外的酒吧,道中健次都能知道公寓里发生了什么。那么,只要警方能够找到它, 或者退一步, 只要警方能从道中健次手里拿到录像,这起案件就可以顺利结案了!
视线最后在室内环绕了一圈,确认没有遗漏的地方后, 矢目久司便和长岛警官一起,带着几名警员,又匆匆赶回案发现场。
进入1402大门的时候, 松田阵平已经从书房里走出来了,看他轻松的神色、以及道中健次满脸冷汗的模样,看来对方的进展很顺利。
“——现在,已经有警察去你家里搜查取证了。道中健次,你别以为沉默就可以免予刑责!在证据面前,我倒要看你还能怎么狡辩!”松田阵平厉声呵斥,身旁闻讯赶来的几名高大刑警正按着腰间的手铐, 虎视眈眈地瞪着两腿直打摆子的道中健次。
“矢目!”松田阵平的眼睛很尖,矢目久司还没进门,他就看见了大门外摇晃的人影, 举手招了一下,“我这边搞定了!”
矢目久司看了过去。原本眼里还残存有一丝侥幸的道中健次,在看到跟在矢目久司身后的鉴识人员手里捧着的大盒碟片的瞬间, 整个人就瘫坐在地,抵抗的情绪顷刻间土崩瓦解。
“对不起……”
脸色蜡黄、声音尖细的中年男人, 就好像失去了魂魄一样,喃喃自语:“我只是……我只是太爱她了……对, 我太爱她了……”
“爱情是无罪的啊……”
松田阵平脸色难看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揍人,在被自家幼驯染好说歹说按在了沙发上后,仍然面目不善地瞪着被拷走的道中健次。
在两名刑警推搡着道中健次、即将走出门的时候,矢目久司忽然出声,叫住了对方。
“——道中健次。”
三人一起扭头,连着余下坐在沙发上的几个小伙伴,也一起转头看向他。
矢目久司面色微动,只是淡淡地问:“你在这里,还安装了一枚摄像头,是吗?它在哪里。”
分明是在询问,可他的语气却十分笃信。
道中健次呆滞的面庞动了动。
“——我再问一次,它在哪里?你现在说出来,还可以算你积极配合调查,在之后量刑裁定的时候可以视情况减轻刑责。你仔细想想,它在哪里。”
一阵沉默。
半晌后,男人尖细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
“没有……”
安室透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他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自己就是情报专业户,按理来说,安室透对于镜头应该会格外敏感才对。但在这个房间里呆了小半天,他却愣是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如果矢目久司不提,他或许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很难说到底是自己感官变迟钝,还是压根没有摄像头这种东西。犹豫了片刻,安室透到底还是选择相信矢目久司的判断。
“如果它被警方找出来的话,”安室透阴沉沉地盯着道中健次,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标准的波本式冷笑,“那么,它应该是最有利的证据,能够证明你偷偷在无辜国民住宅内安装非法窃听设备——这样的行为,严重一点的话……也许会被判处构成「危害国家安全罪」,也不一定哦?”
在他身边,萩原研二很有默契的配合搭腔:“「危害国家安全罪」?这可是近些年少数会被判处‘死刑’的犯罪类别啊!”
很是刻意的,萩原研二把「死刑」两个字咬的很重。
道中健次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惨白。
他的目光,不自觉向着卧室所在的方向飘了飘。
异常敏锐的,几乎就在对方脸色出现变化的瞬间,松田阵平便捕捉到了这一细微的眼神闪烁。他看向目暮十三,在得到了对方的颔首后,立刻戴上手套,身后跟着几名鉴识人员,几人一起快步走进了卧室,开始了不知道第几轮的搜索。
卧室里一片安静,外面的众人等了很久,也没等到那些进入卧室的警员、在找到摄像头后发出的欢呼。
空气一点点开始凝结,无形的压力在客厅内寸寸蔓延。
沉思了良久,矢目久司紧盯着深深埋着头,被两名刑警夹在中间、一动不敢动的道中健次,冷不丁开口。
“——她把家里的电器全部卖掉了。”
道中健次的肩膀哆嗦了一下。
“没有电器,那些摄像头连通电源发出的微弱红光、还有那些异常的信号,就全都无从遮掩了。”
“你不会把它安装在明显的地方,而它也顺利躲过了之前阵平的搜查,甚至于……你一直到被带走的时候,仍然不打算说出它所在的位置。”
“你对此似乎很有自信。”
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道中健次,矢目久司的眼神仍然很平静,甚至语气里也带着笑,却莫名给人一种危险至极的错觉,仿佛下一秒,身上的肌肤就会被眼神的主人持刀,一片片刮成白骨似的。
“甚至能避开金属探测仪……”
目光在客厅内缓慢转动,渐渐地,矢目久司的目光停顿在了一个墙角。
“——是插座孔……对吗?”
在男人猛然抬头的瞬间,卧室里传出一声惊喜的低呼。
“找到了!针孔摄像头藏在插座孔里!快断电!”
目暮十三的面色很快便放松下来。目光转动,他随意点了一名警员(拜托对方去外面找到电闸断电,好方便松田阵平他们拆掉插座孔、从那里面取出针孔摄像头。
很快,在短暂的明暗交替后,一小段缠绕着深色胶线圈的、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物体,被装在物证袋里,由松田阵平拎在手里,递给了目暮十三。
“有记忆卡吗?”很有眼力见地,长岛警官立刻冷着脸讯问。
经历了大起大落后,道中健次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溃败。他呆呆地抬起头,有些恍惚:“没有了、都没有了……一片红色扑过来,然后什么都没有了……是谁杀了她?是谁杀了她?!我要杀了他!!!”
越说,道中健次的情绪越激动,整个人面部扭曲成了恶鬼的样子。到最后,那两名高大的刑警不得不出手把人按下、推搡着把他押送进了警车里。
客厅里一片安静。
沉默了一会儿,安室透忽然开口道:“我看过卧室——如果是在左侧床头的插座孔里找到的摄像机,那么,刚才那个男人说的红色,很有可能是四方堂小姐颈部血管被切开后、动脉血飞溅到插座上,因此糊满了镜头。”
“就算没有被血液糊住,摄像头安置在那个位置,也基本不太可能拍摄到床上发生的命案现场。”
也就是说……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很有可能是无用功。
环视了一圈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不语的警察,以及混在警察群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冰酒,安室透面不改色地,神情沉稳道:“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先弄清楚死者四方堂优真正的死亡原因。”
“其实我之前就想说,”松田阵平腰身后仰,靠在了柔软的沙发靠垫上,抬起胳膊肘架在了幼驯染的肩头,微歪着脑袋,神情若有所思,“——不觉得很矛盾吗?明明位于公寓大门处的监控,只拍摄到了矢目一个人进出的记录,我们却强行把这四个「据说没有充分不在场证明的关系人」弄过来讯问,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如果真要在这些人里找出案件嫌疑人,我认为,我们首先要做的,恐怕是要先弄明白,对方究竟是用什么方式避开监控、进入公寓楼的。更何况,除此之外——你们真的认为,这起案子的死者,是死于他杀吗?”
“你是想说,这起案子,很可能是自杀吗?”目暮十三很快理解了松田阵平的意思,他的眉毛拧成一团,“……但是,那几乎快要把脖子砍断的暴力砍击伤,怎么可能是死者自己留下来的呢?真要是这样,那她未免对自己也太狠心了吧?”
“但鉴识课在现场的卧室里,确实没找到任何可以的物证。就连卧室衣柜上那枚指纹,刚才也已经证明了,是道中健次之前安装摄像头时不慎沾上的。”
松田阵平的表述很客观,被他靠着的萩原研二没说话,但看表情,却很明显地在表达着,他同意松田阵平的意见。
几人将目光转向了矢目久司。
沉默了一阵,矢目久司抬手,示意长岛警官将东西拿出来。
“——我在道中健次家里,找到了一份体检报告单。”接过被透明物证袋包裹着的皱皱巴巴的文件,矢目久司率先把它递给了目暮十三,“根据道中健次的日记显示,他是在偷翻四方堂小姐丢掉的垃圾的时候,从垃圾袋里找到的。”
目暮十三戴上手套,取出报告单,简单翻阅了一下。
“……骨癌、晚期?”他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讶,“患者名字——四方堂优。这是死者生前的体检报告单啊?”
“嗯。”
目暮十三略作沉吟:“这样一来,如果判定为自杀的话,就连自杀的动机都有了——因为无法忍耐疾病带来的折磨,四方堂小姐在意识到自己身患癌症无法治愈、无奈之下,选择自杀来逃避痛苦。逻辑清晰,证据也很明显——死者脖子上那几道平行的试切创,很明显是自杀的人自己留下的吧?”
他的推理的确有理有据,但沉默了一会儿后,安室透却第一个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的。”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安室透将散乱搭在眉眼间的碎发捋到脑后,沉声道:“别忘记了,今天是2月4日,就在不到一个月前,四方堂小姐才刚购买了一份意外险——如果是自杀的话,保险公司是不可能赔偿这笔保险额的。这样一来,刚刚购买完保险的四方堂小姐,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目暮十三闻言一愣:“啊、这……说的也是啊,安室老弟!那你的意思是——?”
“有件事,我想在座的大家都把它忽略了——”环视了一圈,安室透的表情很是严肃,“正常来说,当血液呈现出喷溅状时,如果有遮挡物存在,那么血液将会被遮挡物阻拦、导致遮挡物后方出现大片空白的无血迹区。”
“但是,在这起案件中,作为第一案发现场的公寓卧室,却没有任何空白区,大片大片的血迹几乎铺满了整个房间——这也就是说,当死者死亡的时候,她的身前,没有任何遮挡物。换句话说,凶手当时身处的位置,远离了血液能够飞溅到地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凶手,究竟是怎么做到,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用如此巨大的力道,精准砍杀四方堂小姐的呢?”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在一片寂静之中,矢目久司缓缓眯起了眸子。
——的确,在刚刚进入那间卧室的时候,他就察觉到有地方很不自然,但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现在想想,可不就是在床边,自己没有找到任何一片无血迹的空白区吗?
“这的确是个疑点。”目暮十三颔首,示意安室透继续。
“还有一点,这是松田警官发现的,那就是所有死者遗留给我们的线索,几乎都明确指向了三个人——死者的前男友山田旭、死者楼上的邻居道中健次、以及死者的上司合原拓真。在这其中,还夹带了一名与死者关联感并不强的,死者前男友的出轨对象、同时也是死者的前任保险经理人,河内惠子。”
“这样几乎一一对应的关系,给我一种感觉——死者四方堂小姐,似乎是在督促我们做出选择题。”
第189章
“你什么意思?”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目暮十三的面色逐渐凝重——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紫灰色的眼里掠过一抹深色,安室透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唇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我是想说……说不定, 我们看到的、找到的一切线索, 都只是某个人想要我们看到的。”
死寂,死一样的寂静。
无形之中,似乎有大片苍蓝色的霜花, 顺着客厅里几人的小腿缓缓向上攀爬、随后蔓延至整个空间。
目暮十三的脸色很难看,连带着客厅里那些同样听到了刚才那番对话的搜查一课警员们,脸色也很不好看。
——对方这嚣张的行径, 不仅仅昭示了他们工作的缺漏和失误,更是在把整个警方的脸面按到了耻辱柱上、抽得啪啪作响。
“查……”
短促的音节,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样,目暮十三颌部咬肌飞快扭曲蠕动着着,面色阴沉到了极点。
“去查!”
“砰”地一声,他戴着手套的手掌重重拍在了茶几上,整个人瞬间从沙发上弹起。
“一个小时, 把那四个人过往的详细经历,都给我查一遍!附近街区正对雨山公寓的监视摄影机,也都给我查一遍!我倒要看看, 到底是谁手段这么高明、敢涮着警方玩!!”
“是!”
整齐的应和声自客厅各个角落响起。很快,便有数名警员沉着脸,抓着笔记本匆匆朝着门外小跑着离去。
矢目久司环视了一眼客厅:“那几名关系人呢?”
余怒未消, 目暮十三胸口剧烈起伏,但听到矢目久司的问话后, 还是尽力克制住了胸中的怒火,答道:“在1403。松田和萩原把自己的公寓暂时借给警方来安置那几个人。”
矢目久司点了一下头, 然后继续道:“我想要找一个人问话,跟您报备一声。”
“谁啊?”随口问了一声,目暮十三不怎么在意地摆了下手,“你我还信不过吗?尽管去问,矢目老弟,有什么线索告诉我一声就行!”
答应了一声,视线转动,矢目久司看向萩原研二,邀请自家小伙伴:“要一起吗,研二?”
虽然有些疑惑,但萩原研二还是答应了一声,把幼驯染挂在自己肩头的手臂抖落掉,站起身,笑吟吟地跟上了矢目久司。
走出门外,萩原研二问:“你心里好像已经有想法了——是想要问谁呢,小矢目?”
“本案死者四方堂优的上司,报社主编,合原拓真。”
“哎?”听到这个答案,萩原研二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比较好奇那位前保险经理人,河内惠子小姐。”
脚步微顿,矢目久司转过目光,薄绿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着萩原研二的眼睛。
“你有什么发现?”
一手勾住矢目久司的肩膀,萩原研二饶有深意地笑。
“——在国内,我很少会看到,穿着西装裤的职业女性呢。”
矢目久司微微一怔。
“怎么这样看着我?”萩原研二笑了一下,微微偏转过头,深紫色的下垂眼在楼道里把守的刑警们身上一一转过,“你不知道吗,小矢目?在工作场合穿裙装,这在国内算是一种默认的职场礼仪,就连警察也不例外哦~”
这个说法,矢目久司还真没听说过。
“警察穿裙装……不会到影响工作吗?”
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萩原研二笑吟吟的:“完全不会哦~事实上,我之前就有听说过——就在去年,警视厅搜查一课那边,新进了一位非常非常优秀的女警,据说在柔道方面很有一手。”
“那位美丽的警官小姐,似乎就经常穿着修身的西服裙和高跟鞋,把企图逃逸,或者正在逃逸的案件嫌疑人当场按下、痛扁一顿,随后铐上手铐带走。据传,原本对她以女性的身份、破格加入强行犯三系颇有微词的警官们,经过去年一年的相处,已经对她推崇备至了~”
“听你这么说,这位警官小姐还真是厉害啊。”
“嗯嗯,”萩原研二很赞同的点头,站在自己家的门前,注视着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面色各异的三个人,笑意微深,“所以说,真的不好奇吗,小矢目?那位原本身高就超过了170、却还坚持穿着十公分高跟鞋的河内惠子小姐……我总觉得,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名为秘密的薄雾呢。”
“……”有些一言难尽地瞥了萩原研二一眼,矢目久司无语道,“正常点,平时少看点中二漫画。”
萩原研二歪了歪头:“好哦~那我看少女漫画可以吗?”
绑——!!
“嗷、好痛——!”
无视了坏心眼小伙伴的痛呼,矢目久司目不斜视地越过萩原研二,大步跨入了1403的房门。
他进门的时候,河内惠子正努力勾着腰依靠在山田旭的肩膀上,捂着嘴,小声抽噎着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注意到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厅,沙发上坐着的三个人,表情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其中,要以山田旭的面色最为紧绷。
下意识伸手按了一下风衣的口袋,山田旭闭了闭眼,稍微定了下神后,很客气地出声询问道:“警官先生,现在过来找我们,是犯人已经抓到了吗?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离开了?”
挤到矢目久司的身边,萩原研二的目光在山田旭紧按着胸口的右手上一扫而过,笑着关切:“警方这边的调查工作还在循序渐进中。倒是您,山田先生,您的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多谢关心,我现在好多了……”眼神闪烁着,山田旭的视线却是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矢目久司身上,“还没有感谢这位先生之前的帮助。”
被小伙伴搭住的肩膀微微一僵,矢目久司面不改色地冲男人点了下头:“没事就好,您好好休息——合原先生,能麻烦您来一下书房吗?”
众人闻声,齐齐朝着落座在左侧单人沙发上的中年男人望去。
理了理胸口西装的褶皱,男人好脾气地点头应允,站起身,跟在矢目久司和萩原研二两人身后,进入了书房。而原地,被留在客厅沙发上、一脸僵硬的山田旭狠狠咬牙,却也无可奈何,只能颓然靠在了沙发背上,掌心一下下按揉着自己的胸口,喉结快速滚动,一个没忍住,险些再次吐出来。
——————
书房。
“根据调查显示,死者四方堂小姐生前,曾经在您的手下工作过不短的时间。您对于四方堂小姐,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特别的印象吗?”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摘掉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上镜架留下的压痕,“四方堂小姐啊,她工作能力很强、同时也很有事业心,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总的来说,是个很有朝气、很富有创造性的年轻人。”
萩原研二给了旁边坐在小板凳上的警员一个眼神,示意对方抓紧记录。
“能具体说说吗?”
“抱歉,这涉及到了我们行业内部的机密,不太方便透露。这位警察先生,或许您可以问我一些别的东西,我会把我知道的、能说的内容,全部都告诉给你们的。”
合原拓真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不管是眼神还是语气,都十分诚恳,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一言未发的矢目久司——他好像很准确地分辨出了,在这个书房里,最难搞定的人到底是谁。
果然,矢目久司没有辜负他的“信任”。
“那就说说您和四方堂小姐、你们之间的感情纠葛吧。据我所知,您似乎非常了解四方堂小姐。”
“……感情纠葛?”合原拓真重复了一遍,然后很快就矢口否认了,“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感情纠葛,警察先生。事实上,不瞒您说,我之前一直在单方面追求四方堂小姐。”
“??”
这个回答太出乎意料了。矢目久司跟萩原研二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萩原研二很疑惑,“您不知道四方堂小姐有男朋友吗?据我们了解,在您「单方面追求」四方堂小姐的期间,四方堂小姐正与山田旭先生保持着恋爱关系,而您却在那个时候,对四方堂小姐的私人生活进行了不正当的打扰——有这回事吧,合原先生?”
萩原研二的本意是想诈一诈,看看合原拓真在秘密被人发现后、惊慌之下,会不会不慎抖露出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但,让书房里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答案出现了。
“——知道啊。”
合原拓真一脸坦然:“我当然知道这件事,毕竟之前报社团建聚餐的时候,四方堂小姐还带着男朋友一起出席了聚会。那个年轻人似乎肠胃不太好,一晚上几乎什么都没吃,我对这件事很有印象。”
这一幅理直气壮的态度,直接把萩原研二整不会了,睁大眼睛,嘴唇开合了好一会儿,愣是没组织出来任何合适的措辞将话题继续下去。
一旁,负责记录的警员也惊呆了。
“您、您知道她有男朋友……还对她做出那种事?”
合原拓真瞥了小警员一眼:“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那样子做,是得到过她男朋友许可的、好吗?”
又是一记重磅炸弹。
“怎么?很意外吗?”合原拓真仿佛能看懂他们在想写什么,松了松颈口的领带,放松身体靠在了转椅上,很短促的笑了两声,“山田啊,那个年轻人很缺钱的……你们看不出来吗?昂贵的名牌服饰、不间断的治疗费、还有经常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形成的开销,这些账目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他就算是不眠不休、一天打三份工都承担不起。”
“他很需要钱,而我能提供给他钱,那么这笔交易就此达成——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吗?”
合原拓真似乎是想学着那些财经频道常驻的金融大鳄、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微笑,但他扯动面部肌肉笑起来的时候,却。只给人一种衣冠禽兽的虚伪感,叫人只看一眼,就忍不住拳头梆硬。
沉默的气氛在书房之中渐渐蔓延。
没忍住地,萩原研二有些无法理解地看向合原拓真:“您和山田先生达成这种协议,有知会过正主、或者考虑过四方堂小姐的感受吗?”
“没有啊。”合原拓真转了转椅子,很是轻蔑地笑了一下,“需要吗?我又不是打算要跟四方堂结婚,只是玩玩、满足一下我个人的兴趣爱好罢了。”
“就像山田对河内惠子一样。从本质上来说,男人就是追逐刺激与征服欲的生物,仅此而已。”
“你、——!”负责记录的小警员一阵火大,猛地站起身、重重合上笔记本,指着合原拓真的鼻尖就要开骂,但话还未出口,便被矢目久司按在了身后。
“您刚才……说什么?”
默默给了萩原研二一个眼神,眼看着萩原研二将手缩回衣服口袋里,仿佛没听清一样,矢目久司拉了拉略微有些褶皱的围巾边边,薄绿色的眸子直勾勾地扫向合原拓真。
“什么?”合原拓真愣了一下,“「男人的本质就是追寻——」”
“上一句。”
盯着矢目久司看了一会儿,合原拓真忽然笑了起来。
“哦,警察先生,看来你们不知道这件事啊——”仰靠在转椅上,合原拓真歪着头扫了一眼或坐或站的三人,眯起眼睛笑,“不过,这也挺正常的。毕竟你们的工作这么忙,应该也不会去查这些有趣的小八卦。”
“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矢目久司轻声道,柔滑的嗓音好像随时都含着笑,但落入合原拓真耳中时,却好像某种大型猛兽正藏在暗处舔舐獠牙、砥磨利爪,随时可能扑上来将自己撕碎一般。
不由自主地,他迅速直起了腰身,两手搁在了膝盖上,老老实实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你们应该是知道的吧,河内惠子是东京一家上市保险公司的销售经理人。”
注意到萩原研二悄悄给自己比了个“OK”的手势,矢目久司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淡淡地抬了抬下巴。
“嗯,继续。”
“一般来说,会从事这份职业的人,大学进修的学科应该与金融挂钩,不过那女人不一样。”
“——她毕业于日本体育大学。”
“日本体育大学?”笔尖微顿,负责记录的小警员有些惊讶地抬起头,“那是全日本唯一的国立体育大学吧?没记错的话,体育专业里最权威的学校就是它了!”
“对的。”
短暂思索,矢目久司问:“既然这么专业,为什么毕业后河内小姐没有再从事与体育相关的职业、改做保险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警察先生,我只知道,山田似乎对这类很有力量的女性非常着迷,我打给他的钱,有不少都被他花在了那个女人的身上。我之前那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就像山田跟河内玩玩一样,我跟四方堂小姐,也就只是玩玩而已,并没有想要正式确认关系的意思。”
“关于河内小姐的消息,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合原拓真连连摇头:“没了、真没了!我是个正经的报社主编,又不是什么八卦记者,我哪知道那么多东西啊!”
点了下头,矢目久司站起身:“非常感谢您的配合,合原先生。如果您之后有想起来什么线索,可以让警员过来联系我们,我们就在隔壁1402。”
第190章
等到两人走出1403, 矢目久司转头看向萩原研二:“怎么样了?”
圈起食指和拇指,萩原研二再次比了一个“OK”的手势:“你问的时候,我就已经拨通了电话, 目暮警官他们应该已经听到了全程, 现在正安排人手调查河内惠子的详细资料呢~”
淡淡地“嗯”了一声,矢目久司却不急着进门,目光注视着萩原研二:“之前我不在的时候, 你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研二?”
“嗯?没有哦~”
没有开口,矢目久司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萩原研二的笑脸。
一分钟后。
“……好啦好啦, 我承认刚刚那句是在开玩笑的啦!”一脸沮丧地,萩原研二不得不宣布承认自己的坏心眼,嘴里却在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还真是敏锐啊,小矢目——”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啦,”伸出左手, 萩原研二将手指伸直,竖在在矢目久司的面前,左右晃了晃,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小矢目,山田旭左手的中指上, 有一圈很明显的浅色印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经常佩戴戒指、被戒指遮挡住的位置因为较少接触到紫外线, 所留下的晒痕。”
“中指?”矢目久司眨了眨眼,沉吟道, “会把戒指戴在那个位置,应该是想要展示自己正处在热恋中的意思吧?”
“没错~”
萩原研二又冲着小伙伴晃了晃手掌,努力展示自己空空荡荡的指节:“可是,之前你不在的时候,我就仔细观察过了,不管是作为前任女友的四方堂小姐、还是现任女友的河内惠子小姐,她们的手指上,都没有类似那样子的浅色晒痕哦?”
“不是她们……你是想说,山田旭曾经,跟另一位神秘女性保持了长期的暧昧关系、并且佩戴了很长时间的情侣对戒?”
叉起腰,萩原研二一副“终于被我抓到了吧”的嘚瑟表情,得意地冲小伙伴挑眉:“小矢目——这次你可说错啦!”
“如果是紫外线晒出来的印痕,那么,只要摘掉戒指、正常沐浴阳光,那道指节上的浅色印痕,很快就会重新被晒得跟周遭肤色一致。”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矢目久司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对劲:“你的意思是——那个山田旭,在近期仍然佩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戒指,也因此导致那道戒指印痕来不及恢复到正常颜色……”
“这也就是说,他在跟河内惠子小姐交往前,也许无缝、甚至同时交往了另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
萩原研二的脑袋点的跟小鸡啄米一样:“嗯嗯——不愧是小矢目,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啦~”
“……道德感堪忧,”竭尽全力挤出一句还算客观的评价,随后矢目久司又有些无语地拍掉对方在自己面前晃啊晃的手掌,“但这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吗?还是说你也跟阵平一样,想要竞争上岗、成为新一代「东京纯爱战士」啊,研二?”
竖起一根食指,萩原研二神秘兮兮地冲矢目久司摇了一下:“我这才刚夸完你敏锐呢——可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小矢目~”
“说不说?不说我可就进去向目暮警官汇报线索了——”
“!!说的说的QAQ!小矢目你好凶啊……”极其浮夸地嘤嘤嘤了两声,萩原研二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小声说,“你仔细想想嘛,小矢目——如果在不久前,山田旭还在跟那位神秘的热恋对象密切交往,甚至亲昵到想要通过佩戴情侣对戒、以此来展示两人之间的甜蜜情意,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在短时间内甩掉了对方,摘掉对戒,转眼间便与河内惠子小姐坠入爱河呢?”
“你不觉得……这有点太突然了吗,小矢目?”
太、突然……?
这话让矢目久司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随即猛地睁大眼眸:“所以说……山田旭和河内惠子、他们两个忽然开始交往,这也是被人算计好的一环吗?!”
“bingo~”打了声清脆的响指,萩原研二弯起眸子,低声笑了起来,“那名身份神秘的山田旭先生前热恋对象……她与本案的关系的确不大,但是,河内惠子小姐可就不一样了啊——”
“我记得很清楚,之前搜出来的那份保险合同上,可是明确表明了,河内惠子小姐曾经担任过死者四方堂小姐的保险经理人,但在之后不久,却又因为某种原因被公司换掉。而很有趣的是,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也正好是在最近半个月内。”
“——如果……我是说如果,河内惠子小姐被换掉,并不是因为工作上出现了什么纰漏、又或者是与自己的客户产生了矛盾纠纷的话,你猜猜看,小矢目,最终导致这个结果的最大可能性,是什么?”
根本不必细想,矢目久司很果断地答:“她们商量好了。”
“不管是接近山田旭、还是更换保险经理人。或者,换一个说法——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她们两个人一手策划的。有人在以爱为名,编织一张以谎言作为底色的蛛网,试图捕捉一只风流且花心的蝴蝶……你是这个意思吗,研二?”
“……”
笑容威顿,眼神很是微妙地,萩原研二盯着自家小伙伴,清了清嗓子,放柔语气,“阴阳怪气”地念出了一段似曾相识的对话。
“「正常点,平时少看点中二漫画~」”
“……闭嘴,你打扰到我思考了。”
乖乖伸手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萩原研二好整以暇地靠在墙上,看着自家嘴比墙硬的小伙伴陷入头脑风暴,静候对方的下文。
“如果四方堂小姐想要找人合作密谋一件事,那这个人,为什么一定要是河内惠子呢?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喉结滚动,下意识地,萩原研二就想要接话作答。但话都涌到了嘴边,他这才想起自己正处于禁言状态,只好悻悻闭嘴,安静听小伙伴的推理。
“因为她的职业?因为她是一个保险经理人?”
“但全东京有那么多家保险公司,其下从业者不知凡几,为什么四方堂小姐偏偏挑中了这个并不是金融专业毕业的业余经理人呢?”
“她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
再次张了张嘴,然而,还不等萩原研二发出声音,矢目久司便继续。
“——她毕业于体育大学、她是个体育系的高材生。”
“年轻,美丽、身上充满了一般女性所不具备的力量,这一定就是四方堂小姐找上河内惠子小姐的原因。”
“四方堂小姐需要这份力量,这份她所不具备的力量。她要用这份力量来完成一件事,而这件事,或许就与那份保险、那份检查报告、以及那个仿佛选择题一样一一对应的日记本,有着莫大的联系。”
被禁言让萩原研二抓心抓肝地难受,他的嘴巴张了合,合了张,眼巴巴看着真相在小伙伴的口中变得越来越清晰,一时间,心里既骄傲又无奈。
“这些联系到一起,结合四方堂小姐部落格上的留言……”
“——她们达成了协议,两人合作,把自杀伪造成他杀,以此来骗保。”
“你觉得呢,研二?”
眨巴了两下眼睛,萩原研二指了指自己抿紧的嘴唇。
“……你说吧。”
“不会打扰到你思考吗?”
矢目久司转身就想要走。
“哎哎哎——”一把拉住小伙伴的胳膊,萩原研二笑嘻嘻地凑过去贴了贴,“我也是这样想的嘛~而且,我总觉得,那笔意外险的赔付额度,恐怕河内惠子也会分一杯羹。”
挂在小伙伴肩头,陌生又有些苦涩的香味再一次钻进鼻腔,萩原研二抽了抽鼻子,笑:“毕竟是杀人这样的重罪,河内惠子不可能什么报酬都不收,就替四方堂小姐伪造现场、杀人骗保。通常来说,要想按照自己的遗嘱去分配死后遗产,都需要找律师公证,我想,也许可以查查河内惠子的通讯记录,看看她最近是否有联络律师。”
矢目久司进门的脚步微顿:“我现在就去联系——”
“早就已经拜托高木警官去查啦~”松开手,紧跟着矢目久司走进1402的房门,萩原研二晃了晃手机,脸上那略显轻浮的笑容在这一刻看上去异常可靠。
他看了眼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儿也该出结果了……不管是之前采样送去科搜研化验的血迹、还是那几个人更详细的个人资料,现在,应该差不多有结果了,我们进去等吧~”
果然不出他所料。
还没等矢目久司介绍完自己发现的最新线索,下一秒,房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目暮警官,我是高木!现在有很重要的发现要向您汇报——!”
“进!”
很快,穿着一身铅灰色西服的高木涉就夹着一叠文件、脚步匆匆地小跑进客厅:“这是科搜研的检验报告、还有安室先生和萩原警官吩咐我调查的东西,我一并带过来了!”
环视了客厅一圈,目暮十三欣慰的发现,自己的小(工)老(具)弟(人)数量,正在以稳定的趋势逐日上升,看起来,很快自己就会迎来“仅需投喂线索、即可坐收业绩”的光明未来。
颇为满意地,目暮十三和蔼地看向高木涉:“说说吧,高木老弟,你都查到了什么重要的情报?”
下意识打了个立正,高木涉飞快翻动手里的文件:“根据科搜研出具的报告,鉴识课在案发现场采集到的541份血液样本中,确认为人血的仅有198份,其余红褐色液体经分析,均为人造假血浆!”
这个结论让安室透面上的表情舒缓了些,他双腿交叠。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公寓楼外墙的擦拭物,做过生物分析了吗?”
“是的!”高木警官一阵猛猛翻文件,终于找到了相关报告所在的页码,大声念出上面的结论,“「经化验可以确定,该擦拭物中含有人类汗液成分、以及部分皮肤组织碎屑,据分析,其碎屑系足部皮肤经擦蹭后导致脱落的角质细胞层,即人们日常所说的死皮。」”
长岛警官下意识看向矢目久司,表情很是兴奋:“完全吻合!之前矢目先生有推理过,说凶手很可能在行凶后翻窗逃离现场——如果说那份在安室先生的帮助下、在外墙上提取到的生物检材能做DNA鉴定的话,是不是就能够锁定本案的真凶了?!”
客厅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看了一眼同样满脸喜色、直愣愣地杵在客厅中央的高木涉,萩原研二轻咳一声,小声提醒:“别停下,继续汇报。关于一楼门窗……”
“噢噢噢——”
快速回神,高木涉连忙继续将文件往后翻:“经过鉴识课的搜查取证,我们发现,在雨山公寓的1502房间外窗、0103的门窗锁孔处,均有人为撬锁痕迹。同时,我们在0103房的垃圾桶里,还提取到了两团十分可疑的保鲜膜。”
“经检验,在保鲜膜内侧同样发现了人体汗液成分。但令人吃惊的是,在保鲜膜的外侧,科搜研意外提取到了人体血液成分,经化验,得出的结论是……与死者四方堂优的血液成分吻合!”
注意到矢目久司落向自己脸上的惊讶目光,萩原研二轻轻拐了一下小伙伴的手臂,得意洋洋地朝对方抛了个萩式wink:“怎么这样看着我呀,小矢目?就许你和小阵平瞒着我们偷跑,不许我和小、咳,安室先生也努力一把吗?”
“——除此之外,根据长岛警官的要求,我们还拜托了接手尸检工作的医科大学,对死者的胃内容物、血液和尿液等成分进行毒理化检测。根据对方传回的报告显示,死者血液里含有浓度非常高的乙/醚成分,足以导致人体陷入深度昏迷。”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矢目久司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我记得——吸入过多乙/醚,也会导致人体出现胃部灼痛、恶心、呕吐之类的情况吧?”
目暮十三很快点头:“是的,之前我和我的部下解救过一名被犯人用乙/醚迷晕的人质,对方醒来后就出现了你所说的反应。”
抚平围巾的褶皱,矢目久司的眸子缓缓眯起:“这么说,那位山田先生的反应,似乎更可疑了啊……”
他还在思考着什么,对面沙发上坐着的松田阵平却是突然插话:“矢目,刚才你跟hagi去问话的时候,你……找到的那两个药瓶,里面内容物的分析报告出来了——的确是西咪替丁,一种治疗反流性食管炎的抑酸药。我找人查了山田旭的医疗记录,发现对方也的确患有这种胃病,不过情况并没有特别严重。”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长岛警官在松田阵平话音落下后,也看向矢目久司的方向,出言补充道:“之前松田警官来问过我,我也去查过了,服用西咪替丁后,除去会引起消化道的一系列不良反应外,还有一种特别的副作用——它可以透过血脑屏障,引发服用者的一系列精神方面的障碍,比如头晕、嗜睡、感官迟钝、出现幻觉等情况。”
听到这话,安室透缓缓皱起了眉头,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药,是山田旭的?”
“准确来说两瓶药,一瓶是矢目从山田哪里弄到的,还有一瓶已经吃了大半的,是从这间属于死者的公寓里找到的。”
松田阵平将胳膊横搭在沙发靠背上,上半身往后靠,坐姿看上去很有极道大佬的气场。
“——我之后也专门查看过,在这间公寓里,没有男性居住过的痕迹,说明在交往期间,死者并没有带山田那家伙回自己的公寓留宿过。”
“这也就是说,那瓶药,不可能是山田遗落在这里的。这么一来,答案就很明显了。”
第191章
客厅很快陷入了一阵静默。
飞快运转着隐隐有些发热的CPU, 目暮十三思考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开口:“松田老弟,你的意思是说——山田旭把能够致幻的药物替换给死者四方堂优, 想要让死者因为精神恍惚发生意外、以此来谋害对方?”
“嗯。”松田阵平点了一下头, 抬手挡在唇边,神态懒散地打了个呵欠,嘴里很随意地道, “从这里到报社,通勤时间还蛮长的……在换乘地铁的途中突然精神不济,导致头晕、失足掉落到轨道上, 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听明白了松田阵平话里的意思,目暮十三“霍”地一下站起身,表情异常沉肃:“这样一来——本案的凶手,果然就是那个山田旭、没错了吧!”一边这样说着,他一边给了站在客厅里角落里待命的几名刑警一个眼神,对方点了点头,很快便气势汹汹地出门, 直奔隔壁1403的房门。
在几人临出门前,萩原研二忽然出声,提醒了一句:“既然要传唤关系人, 不如就把剩下的三个人一起叫过来吧,省的等下还要再跑一趟。”
刑警转回过身子,在得到目暮十三的许可后, 便点了点头,随后带着同事匆匆离开了。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寂。
察觉到身旁气氛有些不对, 萩原研二一扭头,就看见矢目久司垂着眼帘、一副思绪飘远的放空模样, 便伸手推了推他。
“小矢目?”
他小声呼唤小伙伴:“你怎么了?还有什么疑点不清楚吗?”
没有回音。
矢目久司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声音,仍然垂着眼皮静静端坐在身侧,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整个人从发丝、到睫毛,全部都纹丝不动,像是忽然变成了一座石膏塑像似的。
坐的近些的安室透也很快发现了这边气氛的不对劲。他抬起头,跟萩原研二对视了一眼,却只得到了一个一头雾水的茫然眼神。
“怎么了……?”安室透有些迟疑,将腿放下,撑着身子探到矢目久司的面前,伸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矢目君,是证据链有什么问题吗?”
一片沉默。
就在安室透以为自己同样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的时候,矢目久司的嗓音轻轻地响起,带了一些隐隐的干涩。
“——不、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萩原研二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他伸手勾过矢目久司的肩膀,轻声问:“能说吗?”
沉默。
他于是懂了,跟另外两位好友隐晦的打了个眼色,便不再询问,转而谈论起了另一件事。
“——说起来,那个保鲜膜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会同时沾染到汗水和血液、还被丢弃在0103室的垃圾桶里……”
“凶手,该不会是用它来隔绝血迹、以防止留下任何证据吧?”
从善如流地转移开注意力,安室透思索了一下:“嗯。而且比起隔绝指纹和掌印,我认为,那两团保鲜膜,更有可能是凶手包裹在自己赤/裸的足底、等到作完案后再撕下,以此来避免留下任何血脚印。”
萩原研二很感慨:“还真是聪明啊……会选择将撕下的保鲜膜扔进0103的家里、而不是丢弃在现场或者公寓楼外,这位凶手,似乎是个对于反侦查手段有所了解的人啊。”
稍远一些的沙发上,皱眉思索了好片刻,松田阵平这才有些犹豫地问:“你们真的认为,凶手就是那个人吗?比起换药的行为,那位——”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下一秒,1402的房门就被人大力敲响。
“——目暮警官!关系人已经带来了!”
松田阵平顿了一下,默默将那个涌到了嘴边的名字,又咽了回去。
“进!”提高嗓门,目暮十三很快应声道。
在得到目暮十三的许可后,很快,三个面熟的本案关系人,就在警员们的看管下,满脸忐忑地走进了1402的客厅里,萩原研二几人也都纷纷站起身走到一旁。
“山田先生。”
视线落在满面病容的山田旭身上,目暮十三率先发难,“我们在1402房间里发现了一瓶被标注为「维生素C」的药瓶。经过检验,里面剩下的药物,确认为「西咪替丁」,与你经常服用的、用以治疗反流性食管炎的药物一致——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肩膀震颤了一下,山田旭的面色显得更加苍白,一脸惊慌的否认道:“不、不是我啊!我没有换她的药啊!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警官先生,你们要相信我啊!”
“哦?”站在目暮警官身后,安室透似乎很是疑惑地问道,“可是……目暮警官刚才,似乎也没有提到说你「换药」这种事吧?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旁边的萩原研二上下打量了一番哆嗦个不停的山田旭,默契接话:“穿着一身的奢侈品牌、还因为生病需要不断往医院砸钱……你应该很缺钱吧,山田先生?”
“一笔巨额的保险赔付款,能够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你的经济压力。因此,你在得知四方堂小姐购买了那笔意外险后,便动了心思,想要让她因为服用药物精神恍惚、增加她发生意外的可能性,以此企图谋夺她的保险赔付款,是吗?”
眼瞅着山田旭面白如纸、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松田阵平微微挑起嘴角,再补一刀,半是提醒半是嘲讽地抬起下巴,慢慢道:“不过……很遗憾啊,山田,看来你对保险行业了解的并不多——在没有明确指定的前提下,在被保人意外去世后,保险赔付金的继承顺序应该是配偶、子女、父母。”
停顿了一下,等对方稍微消化了了些,松田阵平这才继续道。
“——考虑到你和死者之间并没有婚姻届、也即并不存在法律认可的伴侣关系,山田,就算她意外去世,你也根本领不到半毛钱的赔偿金。”
双眼徒劳地瞪大,山田旭后退了两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我……”语无伦次地,山田旭眼带仓惶,视线无助地环绕着众人转了一圈,“我欠了借贷公司很多钱……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
“如果能拿到那笔钱,我就再也不需要过这样的、一听到来电铃声就吓得浑身颤抖的日子了……”
两手撑在地面上,山田旭趴在地上哭号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双目通红,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末路赌徒。
“等一下、警官先生,你们该不会怀疑……四方堂的死跟我有关吧?”
目暮十三没有说话,只是用严厉的目光逼视着跪趴在地上的山田旭。
“我只是换了药、我并没有动手杀她啊!这是真的!她的死绝对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警官先生,你们要相信我啊!!”很是惊惶地,山田旭疯狂往墙边退缩,忙不迭地摆着手,“除了换药、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凶手绝对不是我!你们说的那个时间,我正跟女友一起待在租住的公寓里休息……我根本就没有时间跑来杀人啊!!”
微微一愣,目暮十三皱眉:“根据回避原则,你与河内惠子之间具有亲密关系,她的证词不能——”
“——你们真的,一整夜都呆在一起吗?”
安室透突然出声,打断了山田旭急切的辩白。
话语被打断,山田旭呆了一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整个夜晚,都没有合眼休息吗?”
努力回忆了片刻,山田旭有些迟疑地道:“是、是吧?我们一直在家里播放录制的影片,几乎……”
“几乎?”
山田旭忽然就不说话了。
“你睡着了。”松田阵平凝视着他,目光很凌厉,“你根本就不能证明,在你睡着之后,河内惠子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站在电视机旁边,神色茫然、身材高挑的河内惠子的身上。
萩原研二扬起唇角,对着满脸柔弱怯懦的河内惠子微笑了一下:“脚掌,还痛吗?”
“您、您在说什么……?”河内惠子瑟缩着肩膀,怯怯地反问,清甜的尾音微微颤抖着。
萩原研二的面色依旧温和:“我一向是不愿意难为可爱的女性的,河内小姐。但你要知道一件事——没有证据的话,警方是不会把你也叫过来的。”
他看着仍旧一脸迷茫的河内惠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
“分明穿着西装裤,却选择了后跟如此之高的高跟鞋,这样的搭配还真是特别啊,你说呢,河内小姐?”
“——会选择高跟鞋,是想要暗示自己体质柔弱、不擅长运动;选择西装裤,则是为了遮掩你的小腿吧——那双因为长期运动、而导致肌肉线条十分明显的,属于体育专业毕业生的,肌肉饱满的小腿。”
下意识伸出手,河内惠子似乎是想要遮挡一下自己的腿,但很快又将手放下。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目暮十三有些措手不及,他回头望着面色沉重的萩原研二,再看看一直沉默着、没有出声的矢目久司,张了张嘴,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默默往旁边站了站,把空间留给自己可靠的老弟们。
“我……”河内惠子缓缓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楚楚可怜,“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警官先生……”
萩原研二深紫色的眸子紧紧锁定着她:“一定要让我来说吗,河内小姐?如果你愿意主动承认的话,情节——”
茫然地摇头,河内惠子在这一刻看上去,就像个被警察冤枉的无辜民众,整个人无助又怯弱地瑟缩成了一团。
无声地叹了口气,萩原研二没有再出言相劝,给幼驯染使了个眼神、让对方按住面色微冷、似乎下一秒就要参与进推理中的安室透,这才沉声继续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河内小姐,你应该曾经与死者四方堂优达成过某种协议,协助她达成意外死亡的结局、以此来骗取高额的保金。”
“你们在事前商量好了一切计划,决定将这件事推到与四方堂小计素有矛盾的上司、前男友、以及楼上邻居的身上,为此四方堂小姐撕毁了曾经的日记,伪造了几篇十分可疑的、能够让警方迅速锁定上那三个人的日记内容。”
“2月3日,也就是昨天晚上,你按照计划,用乙/醚弄晕了与自己待在一起的男友山田旭,带好了作案道具,随后只身前往雨山公寓。”
“为了避免被公寓大门处的监控探头拍摄到自己曾经出入过现场的影像,你并没有选择走大门进入公寓,而是撬开了常年无人居住的0103室窗户,翻窗入内,从室内打开房门,由此顺利避开监控、进入了公寓。”
“在进入1402室后,你脱掉了鞋子,放进背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保鲜膜缠绕在自己的赤足上,避免沾染到血液、留下血足印。在这之后,你先用乙/醚将已经做好准备的四方堂小姐迷晕,随后拿起对方提前准备好的菜刀,对准靠坐在床头的四方堂小姐挥下了刀子。”
萩原研二深深注视着河内惠子:“但你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你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你的手几乎握不稳刀,因此仅仅只在四方堂小姐的颈间留下了数道轻浅的试切创,却始终没能顺利杀死对方。眼看着时间逐渐流逝,回想起独自待在公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来的山田先生,你一狠心,闭上眼睛,握着刀重重砍向了昏迷中的四方堂小姐。”
河内惠子的肩膀颤抖着,垂下头,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甜美的嗓音在这一刻微微有些沙哑:“……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警官先生。”
一旁,安室透的脸上略过一抹明显的怒意,他注视着还在装作无辜模样的河内惠子,嘴唇张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边的松田阵平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
——少出风头。松田阵平瞪着他,随后目光便往旁边的矢目久司身上飘了飘,那意思很明显。
还没确定对方的立场,自己的确不宜在冰酒面前光明正大地协助警方破案……安室透扒拉掉怨种同期捂得死死的、几乎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的爪子,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另一边,萩原研二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这一次你顺利杀死了四方堂小姐。把刀丢回到床上,为了避免自己留下的血迹空白区被警方发现、由此推断出你的身高和体型,你从随身携带的工具里,拿出了准备好的假血浆,站在窗前,疯狂朝着卧室四周泼洒。”
“做完这一切后,你撕掉了缠在脚上的保鲜膜,推开窗,身手矫健地顺着窗户翻到楼上1502的窗边,然后故技重施,撬窗进入室内,穿上鞋子,从室内打开房门、出门后将门关上。因为四方堂小姐曾经告诉过你,1502的主人道中先生,经常会在夜里外出享乐,所以你的行为几乎没被任何人察觉到。”
“你顺着消防通道再次进入了预留门缝的0103室,关上门,将两团保鲜膜丢弃在室内的垃圾桶里后,再次从窗户翻出公寓楼,关上窗户后,匆匆返回自己与山田先生同居的公寓,处理好自己染血的衣物后,便装作从未离开过的样子,与山田先生相拥睡去,一直到第二天,警方打电话联系你们,你便与山田先生一起赶到现场,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接受了警方的问讯。”
“——关于以上内容,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河内小姐?”
一眨不眨地直视着河内惠子,萩原研二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对于刚才的那番推理,显得笃定且自信。
但,在他的注视下,河内惠子没有说话,只是抽噎着、轻轻摇着头。
萩原研二的眉心蹙了起来。
“河内小姐,我再提醒你一次,如果没有掌握切实的证据的话,警方是不会把你也叫过来的,在证据面前,你就算不想承认也没用。”
微微抬起头,河内惠子怯怯地瞥了萩原研二一眼:“你们掌握了什么证据,能认定我就是凶手呢?”
听到这话,目暮十三总算从惊讶中回过神,冲着高木涉使了个眼色。高木涉会意,很快便将刚才汇报过的报告,又再次念了一遍。
河内惠子捋了捋鬓边的头发,表情拘谨,语气却很轻松:“可是,你们并没有在卧室里采集到任何我的指纹或者脚印,不是吗?”
“楼体的擦拭物——”
“那不是还没有确定吗?”河内惠子冲说话的高木涉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没有经历过DNA比对,它应该不能证明我有罪吧?”
客厅里,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沉默中,从很久之前就没有再开口说过话的矢目久司,忽然抬起了头。
“——高木警官。”
“啊?是、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高木涉猛地打了个立正、挺胸抬头,看向开口的矢目久司,随后很快意识到不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表情很是局促。
“你不是还调查了河内小姐的通讯记录吗?”久未开口,嗓音略微沙哑地,矢目久司出言提醒。
“……啊?”高木涉一愣,随后一拍脑门,“噢噢、对!我把这事给忘了!”
盯着上司一脸无语的表情,高木涉低下头,飞快翻阅着手里那叠报告,一直翻到了文件最后:“经查,河内小姐曾经在1月16日,与业内一名对于遗产继承方面非常专业的律师有过联系。在那之后,该名律师很快便起草了一份遗产继承协议,协议指明,「赠与人四方堂优自愿将其母名下的资金划分出3000万円,在自己死后,赠送给自己的好友,也即本协议受赠人,河内惠子。」”
原本清透如湖面的薄绿色眸子,不知何时变得暗沉,矢目久司直勾勾地凝视着河内惠子,嘴里还在继续问着:“你去查过四方堂优母亲的账户吗?确认那里面有这样一笔巨额资金吗?”
高木涉很肯定地点了下头:“关于这点,我查过了,确认死者父母账户下,不存在这样一笔数额极高的存款!事实上,不仅没有存款,为了凑足其父的医疗费,死者的母亲还欠下了不少债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面上逐渐泛起一抹同情。
“四方堂家,还真是不容易啊……”
矢目久司没有说话,目光却一直落在河内惠子的脸上,未曾转移。河内惠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垂着头,也一直没有吭声。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目暮十三再也忍受不住,开口,本就十分严厉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沉沉地注视着一言不发的河内惠子:“——河内小姐,对于上述内容,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
“河内小姐!”目暮十三眼里的怒气几乎要满溢而出,“不管你与当事人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但这都不是你夺走一个无辜的人的生命的理由!”
“你究竟有没有意识到——四方堂优死去,她卧病在床的父亲的治疗费,就会压在瘦弱的四方堂夫人肩头!他们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走出负债的阴影,而因为无力支付医疗费,她的父亲四方堂先生,也很可能无法接受有效的治疗、最终拖着病体死去!”
“你以为你只是跟四方堂优达成了互助协议,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同意帮忙杀死她、以此骗保的行为,彻底摧毁了一个家庭最后的希望?!”
愤怒而沉痛的责问声在客厅里回荡,仿佛触动到了什么,缓缓地,河内惠子抬起了头。
“……如果你们不查下去,”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里却没有泪水,甚至没有泪痕,就好像刚才的抽泣根本没有发生过,“如果你们按照她的想法结案,判定山田、道中、甚至合原为凶手,她的母亲就能顺利得到那笔钱。”
不知道是痛苦还是仇恨,河内惠子那好像沁了毒似的目光,在萩原研二等人的脸上缓缓流转,最后停留在了矢目久司的脸上。
她看着矢目久司,忽然勾起了唇角。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警官先生?”
目暮十三皱起眉,沉声道。
“他不是警察。”
“是吗?不过也无所谓了,”河内惠子笑了起来,“我承认啊,就像这位长发警官说的那样,是我杀死了四方堂。我和她达成了协议,我需要那笔钱。至于过程……一切都如这位警官先生所推理的那样,我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现在可以抓我了。”
她将手腕并在了一起,笑盈盈地伸向了目暮十三。
话音落下,很快便有两名刑警走了过来,沉默着,摸出了挂在腰间的手铐。
在被戴上手铐、即将被押走的前一刻,河内惠子忽然顿住了脚步,转头看向矢目久司的方向:“你知道吗?那位胖警官说的很对。”
“我毁掉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她无法克制地笑着,一直笑到有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但是你呢?”
“你呢?”
一遍又一遍固执的问着,河内惠子站直了身体,踢掉那双碍事的高跟鞋,半是挑衅半是得意地看向矢目久司:“如果不追寻真相,那么以她的死亡为代价,一切都会朝着万般不幸中、那唯一还算不错的未来前进。”
“我毁掉了四方堂家的希望,但你呢?”押送她的警员意识到不妙,连忙伸手试图把她退出房间,但一推之下,却没推得动。
“你呢?你是……我的帮凶啊——”
疯狂大笑着,她的被两名刑警强行扣住肩膀、推出了门外。
砰——!
公寓大门重重闭合。伴随着房门的颤动,摆放在1402客厅茶几上的花盆里,即将枯萎的纯白色月季,花梗上的最后一片花瓣,缓缓飘落在地。
第192章
密密麻麻排列在案发现场的物证牌、现场痕迹固定线、以及架设在场外的警戒带, 挨个被负责善后的人员逐一收捡规整。
提着各色工具,警员们神色匆匆,来来去去地忙碌着, 不一会儿, 就将遍地狼藉的1402室收拾的干干净净,甚至于,那些被弄得到处都是、由真假血浆混杂在一起、从而形成的红褐色污垢, 也被尽可能地擦拭和处理干净了。
1402室最终变回了曾经那干净整洁的模样,但很可惜,它的主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望着房门紧闭的卧室, 目暮十三沉默了很久。
他是刑警,他见惯了生死。就算面对再血腥残酷的现场,他也理应保持平静和理智。
但……
每每想起那份受益人为四方堂夫人的保单,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创伤,还有四方堂优那因为沾染着大片血液、而显得诡谲却又靡丽的面庞……目暮十三又会遏制不住自己想要叹息的欲望。
——贫穷是一种病。
它无药可医,时时刻刻啮咬着患病的人的心尖尖,带来无法排遣、无从消解的剧烈痛苦。有时候, 就算是是鲜活的生命摆在它的面前,也往往会迅速枯萎、凋敝。
生命与金钱历来常被人挂在天平两侧进行衡量,这一次也不例外。但有所不同的是, 这一次登上天平的四方堂优,试图出卖自己的生命来换取金钱,只为给另一个人的生命之火添柴加薪。
目暮十三很难评价这种行为是对是错——他不是当事人, 他没有资格对此做出任何评价。
在一切尘埃落地的现在,他只能看着这件寂寞的空房子, 努力按耐那从心底翻涌上来的、无从排遣的惋惜与无力。
默默地叹了口气,他按住帽子朝门边走去。在经过矢目久司发身边时, 目暮十三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矢目老弟……”他犹豫着、迟疑着,似乎是在努力试图组织出一套更加贴切的措辞,“河内小姐刚才说的话……”
他想说“你别当真”。
但,看着眼前这张苍白且平静的面容,目暮十三的嘴唇蠕动了好几下,努力震动着声带、想要说点什么,却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一时间,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
矢目久司有些迟钝地眨动了一下眼睛,缓缓开口,声音哑的厉害:“……啊,怎么了吗?”
四目相对,望着那双死水般沉寂无波的薄绿色眸子,目暮十三沉默了良久,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收紧了搁在矢目久司肩上的手掌,重重攥了一把对方的肩膀,用力拍了拍。
“好好休息一下吧,矢目老弟……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矢目久司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半垂着眼帘,视线久久停留在茶几上,那朵已然完全凋零、仅剩一根孤零零的花梗屹立在花盆中的纯白色月季,神色很是怔忪,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室内强烈的灯光映照着他那双薄绿色的眼眸,不显清亮,只余黯淡。
一直没有等到矢目老弟的回应,目暮十三注视着对方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心下暗叹:“矢目老弟……待一会儿就离开吧,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记得别乱动屋里的东西,走的时候把门关好,这间公寓需要保持封存状态、一直等到裁判所那边完成诉讼和刑事裁定才能解封。”
也不知矢目久司到底听见了没,目暮十三瞅着对方那囫囵点头的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按住头顶的小圆帽、转身离开了。
很快,警员们陆陆续续撤走。二十分钟,偌大的1402室内,就只剩了四道颀长的身影,默默伫立在光线逐渐昏暗的客厅里。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转动着,原本因为警方隔离而显得格外安静的公寓楼里,逐渐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东西不慎掉落磕碰地板发出的撞击声、还有房门被大力关合发出的砰砰声。
整栋公寓楼,好像在某一个时刻活了过来。在一片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之中,只有1402,安静得好像一头死去的蓝鲸,缓缓地、缓缓地朝着身下那片幽邃黑暗的深海坠落而去。
有些担心地,萩原研二给幼驯染使了个眼色。
陪着矢目久司在1402室的客厅里站了好半天、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有合眼的松田阵平,已经困到闭上眼就能原地睡死过去。接收到萩原研二的示意,他打了个呵欠,环着手臂、很随意地往墙边一靠,伸腿,轻轻踢了一下矢目久司的鞋面。
“——喂,矢目,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多久?”抬头看了眼表,松田阵平懒洋洋地开口,分明是在关心小伙伴,但脱口而出的话,却有些欠欠的味道,“你该不会是打算要在凶案现场过夜吧?这种事情听上去,很像是DK之间流行的,那种无聊且幼稚的试胆大会哎——?”
“……嗯?”迟钝地眨了眨微感酸涩的眼睛,像是才意识到这片安静的空间里还有其他人在场,矢目久司回过神来,视线缓缓在四人身上流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萩原研二的脸上。
“恭喜——”
下意识想要弯眸,但那个笑容最终没有成功出现在矢目久司的脸上。他淡淡地扯了扯干裂起皮的嘴唇,冲萩原研二点了点头。
“刚才的推理,很精彩。”
深紫色的眸子飞快掠过了一抹担忧,下一秒,萩原研二便笑眯眯地凑了过来,拍拍小伙伴的肩膀,又一把拽过了靠在墙上、一副快要睡着模样的幼驯染,用非常浮夸的语气,左拥右抱,满脸感动地致辞:“我的成功离不开你们的鼓励和支持!在这里,我要隆重感谢我的朋友们,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如今成就斐然的我!谢谢你们的陪伴和帮助!”
“……”
矢目久司推了突然发癫的小伙伴一把,试图挣脱对方的锁喉。
……挣脱无果。
垮起个小猫批脸,矢目久司不情不愿地被萩原研二虚握的“话筒”怼到了唇边,然后被迫看向旁边松田阵平手里,那个极其敷衍的、用拇指和食指圈出的“摄影机”的手势。
“——在这里,我想要邀请给了我极大帮助的朋友、矢目久司先生致辞,与大家一同欢庆这美好的一刻!”
很是深情地说完这一席话,萩原研二把“话筒”递给矢目久司,带头,“呱唧呱唧”地鼓起了掌,然后用那双亮晶晶的下垂眼,直直瞅着矢目久司,脸上写满了期待和崇拜。
“……”
矢目久司呆呆地环视着三个怨种小伙伴,整个人都仿佛灵魂出窍了似的,眼神呆滞又迷茫。
不是……
研二你……
——才是阵平说的幼稚又无聊的DK吧?
而且……为什么就连波本那家伙也参与进来了啊?你打开手机电筒晃我是什么意思?人工光追是吧?
等下致辞结束,是不是还得意思意思颁个奖啊?
很难理解的,矢目久司被三个沙雕小伙伴包围在了正中间,三只肤色不同的手纷纷虚握着“话筒”,直接怼到了矢目久司的面前。
“矢目先生~”萩原研二很造作地掐着嗓子,向小伙伴发射了星星眼攻击,“跟大家说两句吧~”
安室透一脸正经:“一般来说,这种案件结束之后都有分享经验地复盘讨论会的吧?我觉得,我们也有必要搞一个。”
仍旧呵欠连天地,松田阵平松开“话筒”、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往自家幼驯染背上一挂,同时还要手欠地去揪旁边矢目久司的围巾穗穗:“矢目——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
任由松田阵平把自己梳理整齐的围巾穗子拨弄得绞成一团,矢目久司沉默了很久,眉目间的郁色缓缓退散了些。
“……谢谢。”
很轻很浅的声音。要不是身处在安静的室内,萩原研二三人几乎就要错过这声低低的呢喃。
松田阵平“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矫情”,随即偏过头不去看矢目久司。在室内明亮的灯光下,隐约能看见半只红透了的耳尖。
“走吧。”
四人结伴朝着玄关处走去。一直到出门前,安室透偶然回身,正好看见走在最后的矢目久司,正回过头、直勾勾盯着客厅的方向,不知道在张望些什么。
“——在看什么呢?”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睛:“……啊、没事。”
安室透顺着对方的视线,朝着客厅里瞟了一眼:“你喜欢那个花盆?小狗形状的花盆,的确很特别——要买一个类似的摆在家里吗?”
“不用。”
走在最后,矢目久司轻轻关上了房门,视线在门边贴着的「1402 四方堂家」门牌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开视线。
萩原研二拖着困到快要昏迷的松田阵平,把两个小伙伴送下了电梯。临别的时候,他忽然叫了一声矢目久司。
“小矢目——”
“嗯?怎么、唔——”
嘴里被塞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呆呆地叼着露在外面的小棍子,过了一会儿,一直到听见“咔嚓”声从旁边响起,矢目久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萩原研二塞了一根棒棒糖。
“牛奶味的,这可是最新口味哦~”
望着小伙伴难得反应迟钝的样子,萩原研二眯起眼睛笑,像是只打翻了铲屎官水杯、恶作剧得逞的小狗,飞快摇晃着身后那条无形的大尾巴。
“……谢谢。”
“嘛,不客气~一会儿回到家后,小矢目一定要记得吃晚饭哦?”
“知道了。”
“之后要去警视厅补笔录的话,别忘记叫上我们哦?”
“好。”
“你没有做错哦~”
“我明白——”
随口敷衍的应答,在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的瞬间,忽然就哽在了嘴边。
弯起眸子,萩原研二伸出手,坏心眼地扑乱了小伙伴打理的一丝不苟的发型,然后拍了拍小伙伴的脑袋瓜。
“——你没有错。”
他强调。
“你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小矢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对方究竟有什么苦衷,都不能成为一个人触犯法律的借口。”
公寓楼门口,松田阵平已经因为嫌弃幼驯染动作太慢、先一步乘坐电梯上楼了,原本与矢目久司并肩而行的安室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远了,挺拔的身躯在路灯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沉默着,矢目久司微微垂下了头。先前在长野被燎缺了一块的额发搭在眉眼间,再昏黄的灯光下,透出一小片意味不明的阴影。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哦,小矢目~”萩原研二帮着对方去解自家幼驯染手欠弄打结的围巾穗穗,“你已经很努力了。”
“我们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小矢目,我们只是芸芸众生里最渺小的一粒尘埃,我们无法根除罪恶,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对于渺小者来说,能做到无愧于心、做到忠诚于真理,就已经非常值得骄傲了哦~”
“伟大不是一种成就,恰恰相反,它应该是一种选择。”深紫色的眸子直直凝视着矢目久司的,萩原研二温和地说,“你只是选择了捍卫真理,这是一个伟大的选择,会做出这样选择的小矢目,本身就已经是一个伟大的人了。”
“所以,不要再难过了。”
矢目久司好一阵没有说话。
过了半晌,他那沙哑干涩、不复丝毫柔润的嗓音,这才在夜风中缓缓响起。
“……我没有在难过,研二。”
他垂眸看着萩原研二忙碌个不停的指尖:“我只是在想。”
“有的时候,是不是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最优解。”
微微抬起头,拨开萩原研二按在自己围巾上的手,矢目久司的表情,在某个瞬间,显得极不真实。
他像是在求知,但眼里的神色却平静得近乎麻木。原本是那样鲜活而清新的眸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好像一潭濒临枯萎的春湖,再没泛起过任何波澜。
“——研二,在你眼里,死亡,意味着什么呢?”
第193章
夜风不知疲倦地在树梢间盘旋。
路边的灌丛里, 偶尔会有三两只野猫飞快窜过,如同幽灵一般在草叶间游荡,间或回头, 用泛着绿油油冷光的猫眼, 谨慎地打量着道旁的行人。
昏黄的路灯缄默地伫立在道路两旁,但带来的,却好像并不是光明。
时间不算太晚, 正好是许多上班族下班回家的点。雨山公寓的大门口,不断有提着公文包的男女行色匆匆地推门而入。偶尔也会有吃完晚饭的老人和孩子,说说笑笑地结伴走出大门, 朝附近的公园漫步而去。
在人来人往的公寓楼前,沉默着相互对视的两名青年,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安静的气氛一直在向外蔓延,有什么难言的东西在沉默中不断发酵。
不知是过了几分钟、亦或是更久,萩原研二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紧接着,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另一支棒棒糖, 剥掉糖纸后,塞进了自己嘴里,望着对面双眼紧盯着自己的小伙伴, 痞痞地挑起了唇角。
“——小矢目,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揍你~”
叼着棒棒糖,萩原研二看着对面矢目久司那略显怔忪的神色, 笑眯眯凑近,毫无边界感地伸出手, 戳了一下小伙伴含着糖块那侧的鼓鼓囊囊的腮帮。
“关于这个问题,我说不好。”
因为嘴里多了一支棒棒糖, 萩原研二的声音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命运赋予每个人完全不同的经历。就像没有两朵花会长得完全一样,除了自己,其他每一个人对一件事物的理解,都会因为不同的人生经历,而有所不同。”
“小矢目,我不是她,我也不是你。不管你询问我多少遍,对于这个问题,我都没办法给你准确的答案。”
萩原研二看着自己的小伙伴,表情很是认真。
“我不能代替任何人,给出你任何一份答案。那样对你来说太不负责、也太不公平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小矢目?”
“……”矢目久司敛眸,将颈间那条灰粉色的围巾拉高了些,遮住了自己的小半张脸,“嗯。”
询问落空,他似乎也并不很失望,只是神情平淡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便没有了下文。
高处的树影投落在矢目久司的肩膀上,大片的深色阴影,就好像在衣物上氤氲开的海水,漫过腰腹、漫过肩膀,仿佛下一刻便要漫过他的脖颈、漫过他的口鼻。
短暂沉默了一阵,再抬起眼时,矢目久司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嗓音虽然还有些喑哑,却带上了惯有的笑意。
“很晚了,回去吧。”
他风轻云淡地冲萩原研二摆了摆手,薄绿色的眸子倒映着路灯星星点点的光亮,但细看之下,却又好像空荡荡一片,什么都映不出。
“我还有约,就先走了。”
萩原研二没有说话。一直到矢目久司转过身,背影即将没入路灯照不到的黑暗中时,他忽然开口,叫住了矢目久司。
“——小矢目。”
脚步微顿,矢目久司没有回头:“……嗯?还有什么事吗?”
“我说了,我不能代表任何人给你答案。”
“我刚才听见了。”
“但,如果是我的话,”萩原研二的嗓音依旧轻快,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事感到烦恼,“——如果是我的话,小矢目,死亡对我来说,意味着与你、与小阵平,与我认识的所有朋友们,做出最后一次无法回头的道别。”
矢目久司没有转身,因此也无法去分辨萩原研二面上的表情,他只能听到对方温和含笑的声音。
“如果有的选,那么,我永远不会主动选择这条路的,永远不会——我啊,可是还有好多有趣的事,没和你们一起去做过呢~”
“……”
“小矢目?”
“……我知道了。”
抬起手,矢目久司似乎很是随意地摆了两下:“走了。”
身后,萩原研二絮絮叨叨的呼唤声被他冷酷地抛弃在夜风里。
“哎哎哎——小矢目!电影票要好好保存哦!那天晚上你想吃什……”
马自达边,安室透看了眼朝着自己走来的便宜上司,唇角轻扬,露出个优雅的笑。
“谈完了?”
“嗯。”
帮对方拉开车门,等到对方坐进车里、关上车门之后,安室透这才钻进驾驶座,熟练打火:“去哪?回家吗?”
“……”
安室透转过头,看向副驾:“矢目君……是有什么心事吗?今天的你,话似乎很少。”
微微一怔,矢目久司很意外地指了指自己:“我?话少?”
忍着笑,安室透点了点头:“是啊,你的嘴很少能闲下来的……平时在安全屋休息的时候,你就连街角的流浪猫好几天没出现、楼下便利店的便当比之前难吃了,都会念叨好久的。”
——言下之意是:你平时话多不多,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
薄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窘迫,矢目久司抿了抿唇,转头去看窗外的夜景,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从后视镜里悄悄打量了一眼便宜上司的表情,安室透试探性地开口:“是还在记挂那个小狗花盆吗,矢目君?如果真的很喜欢的话,我一会儿去超市转转,找找看有没有差不多的,然后买一个放家里?”
“……”
“是想要养花吗?对于新手来说,我听说似乎养多肉会比较简单。矢目君对多肉品种有什么偏好吗?要不然,我等下——”
“……闭嘴,开车。”
眼瞅着上司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善,很有危机感地,安室透立刻选择了闭嘴,依言发动了车子:“你要去哪?”
矢目久司报了一个地名。
“商业街?”有些惊讶地,安室透调转车头驶上公路,“是要去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陪你一起吗?”
“与你无关。”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过分冷酷,矢目久司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在组织里,最好不要随便打听干部的行踪,波本。我之前似乎告诫过你,好奇心太强对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安室透很乖巧地点头:“是,我知道了。”
白色的马自达在公路上以安全的车速行驶着,四十分钟后,准时停在了一处商业街的路口。
轻轻关上车门,矢目久司敲了敲驾驶座半开的车窗玻璃:“今晚不回去吃饭了。还有——”
“你的演技,还挺烂的。”
安室透的身躯猛地一僵,面上却不动声色,似乎很是疑惑地道:“演技?你是指什么?”
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矢目久司转过身,很快便消失在商业街汹涌的人流之中。,徒留被惊出一身冷汗的安室透坐在车里、面色不断变化。
——————
等矢目久司找到矢木雅人的时候,对方正满目阴沉地坐在男装店里,瞪着店员递给自己的衣服,语气很不友好,脸色也不太好看,蔚蓝色的眼眸仿佛酝酿着风暴的大海,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心情很糟糕的样子。
“我要那种一眼看上去就像警察的衣服,你给我找的——这是什么?”
店员小哥一脸懵逼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捧着的、明显是动漫里某个饰演警察角色的cosplay服装,迟疑:“这个……不算吗?”
听到这话,矢木雅人的脸色更差劲了。
眼瞅着顾客就要发飙,店员小哥缩了缩脖子,认命地连声道歉,准备去给这位难搞的客人再换一件。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不好意思,麻烦您把架子上那件深灰色格子风衣拿过来。”
店员小哥有些为难:“抱歉,能不能请您稍等一下呢?我先去为这位先生——”
然而那道陌生的声音,却没有丝毫要放弃的意思,含着笑,又重复了一遍:“麻烦您帮忙拿一下,谢谢。”
……这是又遇到另一位同样难搞的客人了吗?今天运气还真差啊。
很是无奈地,店员小哥抱着C服转过身,刚要跟那位非要买「一看就能认出是警察」衣服的客人告罪,一抬头,就看到那位原本怒气冲冲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主、唔——”
……被手动闭麦了。
死死堵住矢木雅人的嘴、把人按到自己身后去,矢目久司看向一脸懵逼的店员小哥,唇畔浮起一个礼貌的弧度,温和地冲对方笑了笑:“——不好意思,麻烦您帮我拿一下那件深灰色的风衣可以吗?拜托了。”
店员小哥迟疑了一下,看了看一瞬间眼神都清澈了不少的矢木雅人:“……二位,是朋友吗?”
“是的,”矢目久司轻轻点头,“我刚才有点事,就让我的朋友先来这里等我——希望他没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没有!”忙不迭地摆着手,店员小哥连忙将手里的C服随意搭在旁边的柜台上,小跑到衣架旁边,踮起脚尖去够挂在最上方的那件深灰色风衣。
无情镇压了坏脾气小狗的反抗,矢目久司脸上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趁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边,猛地一下贴近矢目雅人的耳畔,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警告对方:“在外面,不、允、许——用那个奇怪的称呼叫我。”
矢木雅人眨巴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很不情愿。
“不然现在就送你回去。”
“……!”
矢木雅人慌忙点头,连带着捂在他嘴上的矢目久司的手一起疯狂上下摆动。
眼瞅着店员取下了衣服,矢目久司松开手,替对方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衣领:“直接叫我的名字吧,你应该是知道的。”
“好的……矢目大人!”
“?”
来不及解释,矢目久司眼睁睁看着捧着衣服走到近前的店员小哥,眼神从疑惑、震惊,逐渐转变为恍然大悟,视线在自己和矢木雅人身上来回扫视着,最后定格在“不用说了,我都懂”的神色上,露出了一个热情而不失分寸感的微笑,整个人都沉默了。
毫无察觉地,矢木雅人高高兴兴地接过店员小哥递过来的衣服,沐浴着对方“尊重,理解并祝福”的目光,摇着尾巴走进了试衣间。
“……”
针对眼前这种情况,店员小哥表示非常理解,体贴地转移了话题:“这位先生,您要看看其他的内搭吗?我们这里还有腿环款衬衫夹、商务袖环、外穿腰封、以及各种款式的战术背带,您看看,您的朋友有什么需要的吗?”
“……谢谢,但不用了,他不需要这些。”
店员小哥很懂,立马换了个方向:“那么,需要为您的朋友搭配内衬吗?我看您刚才选的只是外套,天气马上要转暖了,是否需要为您的朋友挑选一些轻薄的衣物呢?”
啊,这倒是很有必要……
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矢目久司沉稳道:“那就拜托你了。帮我挑一些风格成熟严谨的款式吧,衬衣和下装都要。”
店员小哥的眼神,顿时更加微妙了。
挂着一脸奇怪的微笑,店员小哥冲矢目久司欠了欠身,看起来非常可靠:“好的,成熟风是吗?我这就去帮您取过来!”说完,便小跑着,一头扎进了排布紧密的一行行展示架里。
被留在原地的矢目久司,缓缓地,打出了一个问号。
第194章
矢目久司并不是很想去深思……关于店员小哥专程提醒的, 「这款衬衣的纽扣不太结实」这番话,究竟有什么深层含义。他甚至已经没心情去追究,为什么对方帮忙挑选的那几件衬衫, 胸围会比正常尺码小上一圈。
仓促结完账后, 矢目久司火速拎上购物袋,揪着自家的怨种部下飞快地离开了这家店,背影看上去十分狼狈。
临走之际, 店员小哥还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对两人九十度鞠躬,超大声地说了一声“欢迎下次光临”。
脚底一个踉跄, 矢目久司逃离的速度更快了两分。
——虽然对方是这样说了……
但,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十年内,矢目久司觉得自己大概都不会主动踏进这家服装店了。
发生了这种意料之外的事,矢目久司也没心情吃饭了,一心只想快点把给自己造成精神污染的罪魁祸首打包送走。
可他刚透露出一点心意,一转眼, 就对上了一双委屈巴巴的蔚蓝色狗狗眼。
“矢目大人……是还有事要忙吗?”
蓝眼睛的小狗看上去很失落,但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是之前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吗?那您先去处理吧,我可以自己打车回家的……”
这样说着, 他朝矢目久司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接过对方拎在手里的,那几个装的满满当当的购物袋。
他的指尖搭在袋子的挂绳上, 微一使力,却并没有拽动。短暂僵持后, 矢木雅人缓缓抬起眼,微红的眼角便直直落进了矢目久司的眼底。
“……?”
在双方目光接触到的一瞬间, 矢目久司一把捂住了胸口,感觉自己遭到了所剩无几的良心的沉痛谴责。
——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那种欺骗单纯懂事小狗、明明说好要带对方出门玩,最后却故意找各种理由放对方鸽子的无良饲主。
“……”
两人对视了几秒,很快,矢木雅人又把脸重新垂了下去。之前长及肩膀的乱发被修成了清爽的寸头,他那原本被乱发遮盖住的后颈,便也完整地暴露在了空气里,一枚枚尖锐凸起的骨珠镶嵌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无比刺眼。
矢目久司的眸色,微微一顿。
——与记忆中那张属于BND谍报员白川的照片相比,现在的矢木雅人,清减得厉害,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且支离,只有那双如同破碎过的蓝宝石一般、遍布裂痕的蔚蓝色眼眸,一如曾经那样热切而赤诚。
“……”将右手提着的购物袋换到左手,矢目久司叹了口气,微凉的掌心落在了对面青年那毛剌剌的寸头上,轻轻拍了拍,“想吃什么?”
叮——!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矢木雅人猛地抬起头,那双水雾弥漫的蓝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里是纯然的惊喜。他的唇线快乐地向上扬起,随着笑容一起浮现的,是左侧嘴角边上的一枚深深的梨涡。
“什么都可以!”轻轻歪头,矢木雅人温驯地蹭了蹭按在自己头顶的手掌,蔚蓝色的眼眸子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眼底无比清晰地倒映出了矢目久司的身影,“您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话听得矢目久司心里一阵熨帖。不合时宜地,他的脑海里回想起某个满脑子都是拆家打架、爆破队友,精神状态时常剧烈波动的某个不省心部下。
有了对照组,矢目久司注视着矢木雅人的目光,柔和得近乎慈祥。
再次揉了一把部下有些扎手的寸头,矢目久司温声提醒:“想吃什么?你可以随便选的。”
他刚才的提问并不是随意的客套——常年不是在出任务、就是关在家里画漫画,再不就是出没在各种命案现场客串目击证人、嫌疑人、以及协助警方破案的私家侦探,对于周边西图澜娅餐厅的味道,矢目久司可以说是一点了解都没有。
见对方一脸茫然的样子,后知后觉地,矢目久司想起对方之前、似乎并不是常驻东京的组织成员。略微思忖,矢目久司把购物袋塞进了对方的怀里,很快便抓着人来到了一处广告牌下方,指了指广告牌上五花八门的西图澜娅餐厅:“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好好选,如果你不想吃便利店的话。”
十分钟后。
坐在街边一家装潢老旧、就连灯牌都灭了一半的拉面馆里,矢目久司跟对面的矢木雅人面面相觑。
稍作酝酿,矢目久司看向自家部下。
“确定不选一家高级西图澜娅餐厅吗?”他似乎是在开玩笑,但眼神中却又带了几分认真的神色,“毕竟……再过两天,我们恐怕就没有机会一起去吃了。”
沉默了一会儿,矢木雅人轻轻摇头:“这家就可以。”
“「好吃的要死的拉面店?」”指尖在一尘不染的陈旧桌面上抹过,矢目久司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很特别的名字,不知道口味是否能名副其实。”
“我看过了,这家店的口碑还不错,价格也很实惠。”
眨了眨眼睛,矢目久司稍微有些惊讶。
——这么勤俭持家的吗?
跟潘诺这种人形自走经费燃烧机相比起来,黑方……还真是朴素得别具一格啊。
……
等下。
矢目久司眼眸微眯——如果自己记得没错的话,之前马提尼交给他的那份资料里,似乎是有提到过,BND优秀谍报员白川,早年所处的生活环境,貌似并不太好的样子。
注视着对方指尖在菜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了「普通酱油拉面」之上,矢目久司什么也没说,示意服务生给自己一份跟对方同样的拉面,按住想要去买单的矢木雅人、自己去前台结了账,随后便做回角落里,安静等待服务生送餐。
四目相对,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矢木雅人主动开始汇报起了自己的工作进度。
“矢目大人,您给我的那份资料,我目前已经背得差不多了。”
“嗯,做得不错。”
略微思索,矢目久司出言嘱咐道:“进入新的环境,那些人大概会冷你一段时间、以此作为入职重要部门的考察期。不必担心,也不要冒进,在这段时间里,你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联络,务必做到谨言慎行,别让那些只会苛责自己人的家伙,抓到你的把柄。”
矢木雅人默不作声地点头,似乎是在认真听讲,但那双蔚蓝色的眸子,却是直勾勾地注视着矢目久司的面容,一眨不眨地,一副很是专注的样子。
在他的眼底,凝聚着一片宛如海洋一般的蔚蓝色。那片蔚蓝,原本可以容纳成群的海鸟,容纳远游的鲸群,容纳一艘艘扬帆的轮渡,容纳仿佛无边无际的天海尽头。它曾经那样宽广,但如今,却显得一片荒芜。
在那片仿佛破碎过、但最终被人重新拼接、黏贴起来的蔚蓝,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狭窄,狭窄到仅仅只够装下一个人的影子。
望着那双专注的蔚蓝色眸子,矢目久司沉默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他们点的拉面被端上桌、两人各自取了筷子低头搅拌时,冷不丁的,矢目久司那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在这处角落里响起。
“——怨恨过我吗?”
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滞,似乎是用力过猛,一大滴汤汁瞬间从矢木雅人的碗里飞溅出来,精准滴落到了矢目久司的围巾下摆上。
有些无措地搁下筷子,矢木雅人连忙抽了好几张纸巾叠在一起,试图按在被弄脏的围巾上、把油污吸走。
但矢目久司却推开了他的手:“擦不干净的。”
“擦不干净的。”
矢目久司重复着,薄绿色的眸子像是氤氲着一团雾霭,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的色彩。
“你怨恨过我吗?——在曾经的过往与姓名都被剥夺的时候。”
轻轻的询问声,几乎要被店里热闹的气氛湮没——这家拉面店的口碑的确很好,哪怕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生意好得如同正值通勤高峰期那样。
手臂肌肉微微忽然僵住,矢木雅人握着纸巾的手悬停在半空,面上神色显得窘迫且局促。
他望向矢目久司,嘴唇张了合、合了张,半晌,却没有泄出半分喉音。沉默地凝视着矢目久司,好半天,他才很慢很慢地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没有……您信吗?”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一顿,矢目久司似乎有些诧异。
矢木雅人扯了扯唇角:“相比起怨恨,我想,我更应该感谢您——不管是把我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刑讯室里弄出来,还是告诉我关于……的事。”
“我是矢木雅人,之后也只会是矢木雅人。”
宣誓一般的话音落下,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仿佛深冬雪风中一片默默凋零的枯叶,无人把它接入掌心,亦无人将它弯腰拾起,那样无声无息、且又落寞寂寥。
不知道对这个答案是否满意,矢目久司没有说话,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垂着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翻搅着碗里的配菜和面条,显得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矢目久司神色未明的面容,矢木雅人踌躇了好半晌,到底是缓缓开口。
“——我从不为自己的任何选择感到后悔。”
拨动面条的筷子微微一顿。
“我记得,我之前有跟您提起过——当我认为一件事是正确的,我就会去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坦然接受。”
“曾经,我认可BND的那群家伙,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正确的,所以我替他们卖命。”矢木雅人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眉目间一片认真与肃穆,这让他的脸与「矢木雅人」证件照上的脸,有了几分微妙的重合,“现在我选择臣服您,所以我尊重您的每一个决定、同样也会认可您的每一个想法。”
“所以,在我这里,您永远是正确的,而我也永远不会去怨恨您。”
说完这些话,矢木雅人似乎是已经词穷,又仿佛有些疲倦,很快就埋下头,挑起一筷子拉面送入嘴里,大口咀嚼了起来。
他吃面的速度很快,也很不讲究,“呼噜呼噜”几口下去,那碗老板给盛得满满当当的拉面,就几乎见了底。
似乎是饿极了,又像是害怕被人抢走手里的食物,分明嘴里的还没有完全吞咽下去,矢木雅人却仿佛毫无所觉一般地,双手捧起了面碗,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面汤下肚。
一大碗拉面,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被矢木雅人消灭得干干净净。
“……”看了眼对面那只空荡荡的面碗,矢目久司抬手,冲正在附近帮其他客人点单的服务生示意了下,“再来一份招牌拉面——你吃辣吗?”
腮帮鼓鼓囊囊地,矢木雅人摇了摇头,努力吞咽下去了一些后,一手挡在自己的嘴边,小声回答道:“……我不太能吃辣。”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冲已经走到桌边的服务生道:“一份招牌拉面,少加辣。”
“好的,请问您是要一碗「招牌阎魔大王拉面」,少辣,对吗?”服务生小姐在小本本上飞快记录着,抽空抬眼看了下餐桌,好意提醒,“这位先生,您的拉面汤底,似乎已经被面条吸干了哦~需要再帮您添一些高汤吗?”
跟自己碗里糊成一坨的拉面对视了一眼,矢目久司默默点头:“……好的,麻烦您了。”
等餐过程中,矢目久司不紧不慢地吸着碗里的拉面,没什么特殊的表示,反而是坐在对面的矢木雅人有些手足无措,偷偷抬眼打量了矢目久司好几次。
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地,矢木雅人小声冲自家上司道谢。
“我之后会找机会请回来的……”
眉梢微挑,矢目久司抬起头,瞥了满脸窘迫的矢木雅人一眼,想了想,却也没拒绝。
“那你帮我做一件事,就当是还这顿饭的人情吧,怎么样?”
矢木雅人犹豫了一下:“这……不太好吧?我原本就应该替您做事的,这个条件……”
指节轻轻在桌面上叩了叩,矢目久司用眼神示意对方闭嘴,等到来上餐的服务生小姐走远后,这才继续道:“不一样。这件事,我要你用「矢木雅人」的身份去做。”
听明白了矢目久司的意思,矢木雅人的表情逐渐变得认真,压低声音,沉声道:“请您吩咐,我会尽力做好的!”
“你先吃吧,边吃边听我说。”
拉面碗上氤氲的热气在两人身周缭绕,矢目久司开口,微微沙哑的声音仿佛与白雾缠在了一起。
“我记得,属于「矢木雅人」的账户,有不少是在国外开的户,经手的都是我们的人,不怕警方查。”
“……是的。”竭力眼下嘴里的食物,矢木雅人点头。
“我之后会给「矢木雅人」的户头打一笔钱。”
微垂着眸子,矢目久司的眉目隐在额发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明暗不定:“等你正式入职之后,在整理到近期发生的、死者姓名为「四方堂优」的女性的骗保案时,我要你以「矢木雅人」的身份,对死者家属表达慰问。然后,把那笔钱,通过官方渠道捐助给他们,听明白了吗?”
“官方……?”矢木雅人愣了愣,眉心微微拧起,“但是,按您的说法,我入职之后是会经历一段时间的冷遇。在这种前提下,那些日本警察,真的会配合我吗?”
“不用担心,他们会配合你的。”
薄绿色的眸子微微眯起,矢目久司的语气透着几分莫名的意味:“而且,是心甘情愿地配合。”
第195章
和朋友出门玩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斜倚在卧室门边, 安室透有些无奈地看着矢目久司一边碎碎念、一边转着圈收拾包包,终于在亲眼目睹对方试图往胸包里塞薯片的时候,没忍住, 露出一对半月眼吐槽。
“——矢目君, 你们确定只是在附近的商场看电影,而不是要出一趟远门吗……?”
“嗯。”
眼瞅着造型简约利落的包包被撑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皮球,安室透感觉自己的审美, 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矢目君,要不……你换一个双肩包吧……?”
——这个包难道是什么异次元口袋吗??为什么能装进这么多明显体积大于包包的零食啊?难道说组织黑科技又有突破了吗?
“双肩包吗……?”
矢目久司觉得室友说的很有道理。
沉思片刻,他把包里的东西又一件一件拿出来, 转头从衣柜里拎出一只黑色的双肩背包。
眼瞅着零零散散撒了一床的各色物品,安室透表情逐渐麻木。
“还来得及吗?”他看了眼表,“没记错的话,你们约定的是下午四点的电影场次吧?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哎。两个人一起收拾会快一点——矢目君,需要帮忙吗?”
时间确实有点来不及了。看了眼满目狼藉的床面,矢目久司果断点头:“拜托了。”
“你……为什么要带这么多零食啊?”得到了对方许可,安室透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要乱飘、快步走进了自家上司的卧室, 开始帮着自家上司收拾散落一床的各种物品,“怎么还有酸奶?巧克力可以带,但饼干是真的装不下了, 会被挤碎的……等等、弹/簧/刀什么的就别往里塞了啊喂!那可是管制刀具,绝对会被商场安保拦下的!”
十分遗憾地,矢目久司停下了试图往包里塞刀片和指虎的手。
迎着安室透充满震惊的表情, 他沉稳解释:“为了防止意外。”
“意外……?”
矢目久司的表情很平静,似乎针对这种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了。
“我出门的时候经常会遇见一些奇怪的事, 准备这些是为了以防万一。”
“……”
就是说,萩原他们两个……真的不是把冰酒拐去荒野求生的吗??
安室透不理解。下一秒, 当他看到冰酒把常穿的黑色大衣丢到床上、直接震得床垫重重颤抖了两下,随后便有几枚纽扣炸弹从大衣口袋里蹦出来之后,直接陷入了瞳孔地震。
——你们几个、一会儿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啊???
“背包的事就交给你了,把那些都装进去就好了,”指了指床上还没来得及塞进包里的各种零食,矢目久司给了自家部下一个非常信任的眼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后,转头走进了衣帽间。
无奈之下,安室透只好认命地捡起零食袋,开始一袋一袋往背包里塞:“你们只是去看个电影啊……两个小时,真的能吃完吗?”
矢目久司很愉快的声音从衣帽间里飘了出来:“吃不完的话,我今晚就不回来住了。”
“啊?”安室透愣了一下,随即心念电转,“——上面又有新任务交给你了吗?”
“不是,我是想说,如果吃不完的话,我就带着它们去研二、阵平家借宿一晚,开个夜话会~”
“……”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安室透仍然在笑,语气里却带了些许耐人寻味:“冰酒,你跟那两个警察……你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很好的样子啊。”
“嗯?”
整理着颈间那条全新的雪青色围巾,矢目久司从衣帽间里走了出来,一边穿大衣,一边低着头,很随意地笑了笑:“是吗?还好吧。我倒是感觉,你和他们关系,也挺不错的哦。”
“……”
没去注意安室透的面色,伸手接过安室透递过来的背包,矢目久司拎着一边的肩带将它甩到背上,转头去拿藏在枕头下的手/枪,手腕一翻,下一秒,手/枪就消失在了他的掌中。
“麻烦你了哦~如果回来早的话,我会记得给你带点心的。听研二说那附近有家超好吃的和果子店!”
“……好的。”抿了抿唇,安室透眸色微微闪烁,“所以,你——”
“——真是的,如果不是朗姆那家伙又去跟BOSS打小报告,我才不会被BOSS叫走、一直聊到这会儿才放我出来。”
嘴里嘀嘀咕咕地,矢目久司又开始了日常唾弃朗姆的环节:“那个该死的独眼,早晚有一天把他的另一只眼睛也挖了。”
安室透面色微顿。
试探性地,他状似不经意的问:“矢目君,你好像对朗姆的意见很大。”
矢目久司哼了一声,穿戴完整后,半蹲在玄关处系鞋带。
“那个没品的家伙,在组织里也就只有库拉索还愿意忠心耿耿地跟着他了吧。”
“库拉索?”
瞥了安室透一眼,矢目久司又垂下头,给鞋带系了个双扣的蝴蝶结:“是啊,天天捣鼓那些恶心的实验,有时候我都担心下一个被送上实验台的会是库拉索——哦,不对,那个女人好像已经上过了。”
嘴唇蠕动了下,安室透还想再问,就见矢目久司已经拎上背包,开开心心地推门出去了。
“——啊、对了,安室君,如果有侦探找上门的话,别承认漫画家「春山」住这里哦。之前断更太久了,我的编辑好像已经在找侦探查我住址、打算上门催更了。”
“……”原本沉重的气氛被打破,安室透抹了把脸,无奈叹气,“知道了,我会帮你保密的。”
“谢啦~”
——————
商场大门口,松田阵平低头看了下表,不耐烦地推了推快要滑落到鼻尖的墨镜:“矢目那家伙,也太慢了吧!电影都快要开始了啊!”
“嘛,应该是有什么要紧事耽误了吧?小矢目可是答应过,保证不会放我们鸽子的耶~”握着杯壁上沁出水汽的冰镇饮料,萩原研二笑嘻嘻地把它往幼驯染脸上贴了贴,冻得松田阵平打了个激灵,“小阵平,消消气消消气~”
无语地拐了恶作剧的幼驯染一肘子,松田阵平推开饮料:“喝什么喝,你买的三杯口味都不一样,等那家伙来了自己挑。”
“哦~”拖着尾音,萩原研二意味深长地睨了幼驯染一眼,“虽然你这样说了,但我也可以喝两杯、等下单独给小矢目买一份他喜欢的口味哦?”
“……啰嗦!”
松田阵平撇过头,彻底不想搭理坏心眼的幼驯染了。
正在两人打闹间,大老远地,眼尖的松田阵平忽然瞅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两人冲来。
“喂、搞什么——”
那道身影略显眼熟,松田阵平眼里的警惕散去,嘴角微勾,光速后退,完全没有要提醒自家背对着那个方向的幼驯染的意思。
砰——!
两个身形修长的青年撞在了一起,萩原研二握在手里的饮料也脱手飞出、朝着不远处的地面抛飞出去。
“唔、!”
不算轻的冲力直接把萩原研二撞了一个趔趄,重心不稳,脚下一滑,就朝着地面摔了下去。
——被接住了。
晕晕乎乎地从这个略显硌人的怀抱里抬起头,萩原研二刚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就感觉嘴里多出了一块散发着香醇气味的东西。
“surprise——!”
吓了自家小伙伴一跳,矢目久司跟小伙伴贴了贴,然后心满意足地把人放开:“是冰岛特产的海盐太妃糖巧克力哦~”
他转过头,看到旁边的松田阵平手疾眼快地接住了差点摔到地上的饮料、正略带不爽地盯着自己,连忙凑了过去,试图顺毛。
“巧克力~”剥开糖纸,矢目久司往松田阵平的嘴里也塞了一颗,“不好意思,今天临时有点事耽误了。这个,可以当做是赔礼吗?”
哼了一声,松田阵平很粗鲁地把三杯饮料怼到对方面前,含着巧克力,声音显得有点模糊道:“……要哪个?”
矢目久司接过标记着草莓气泡水的那一杯:“谢谢啦——等很久了吗?”
“你说呢?”松田阵平白了他一眼,“今天气温有点高,买的时候hagi特意让店员加了很多冰。你自己看hagi的手吧。”
拉过试图躲避的萩原研二,矢目久司看了看对方被冻红的手掌心,表情有些愧疚:“对不起啊……早知道我就先给你们打个电话了。”
犹豫了一下,很是留恋地,矢目久司拉开背包拉链,摸出里面装着的唯一一袋干脆面,依依不舍地塞到了萩原研二的怀里:“赔你,这个牌子超好吃的,这是最后一袋。”
“……”
“怎么了吗?”矢目久司疑惑脸。
旁边围观的松田阵平顿时乐了。
“我以为只有hagi会像小学生春游一样、带一大堆零食出门,没想到矢目你也这样啊!”
顶着小伙伴迷茫的眼神,略显尴尬地,萩原研二微微转过身,露出自己斜跨在背上的包包。
默默接过萩原研二分享过来的爆米花,矢目久司嘬了一口汽水,看了下时间:“快要检票了哎,我们先进去吧。”
“啊、对了,”三个人并肩走着,矢目久司把爆米花递向了松田阵平,“刚刚过来的路上,我看到有一家烤肉店刚刚开业,生意好像很不错的样子,等下看完电影要一起去吃个晚饭吗?”
“好哦~”
“没意见。”
走进影院,临检票前,矢目久司忽然将饮料和零食递给小伙伴拿着:“抱歉抱歉,我想先去一下洗手间,东西可以拜托阵平帮忙拿一下吗?你们可以先检票入场,我等下会自己进去的!”
接过水杯和爆米花,还没来得及反应,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就眼睁睁看着小伙伴飞快闪进了一扇侧门、消失不见。
“……这么急吗?”
注视着小伙伴匆匆离场的身影,萩原研二疑惑地看向身边的幼驯染:“但是——影院的洗手间,不是在右边吗?那个方向,没记得错的话,似乎是出影院的路。吧?”
松田阵平摘掉墨镜,两口炫完小份的爆米花,然后把空盒东西丢进了垃圾箱:“跟上去看看。”
第196章
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跟踪技术还算好, 加之商场内人流密集,矢目久司几乎是毫无所觉地带着两条小尾巴,就这样径直走出电影院、目的明确地下到更加热闹混乱的二楼购物区。
面色平静中隐含着一股子冷意, 矢目久司在人群中飞快穿梭着, 时不时来个拐弯或是急刹。虽然没有回头看,但他的动作,很明显是在尝试使用反追踪手段, 甩开身后的某个人。
这个发现让萩原研二吓了一跳。
“我们……该不会是被发现了吧?”鼻梁上架着从松田阵平那里顺来的墨镜,萩原研二随手从衣帽架上取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对着镜子比了比后, 反手扣在了幼驯染的脑袋瓜上,“小矢目这是要去做什么?”
松田阵平压了下帽檐:“不能吧?他要是发现跟踪的是我们,肯定就直接过来问了。”
面色微微一顿,萩原研二皱起了眉:“小阵平,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在跟着小矢目吗?”
“不知道,我猜的。”
随手拿起货架上的一条围巾, 松田阵平装模作样地查看着面料,目光却是在附近的各处镜面上来回扫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毕竟是那个危险组织的一员, 那家伙会遇到这种危险的状况,也很正常吧。”
“说的也是……”萩原研二捏了一根造型很可爱的草芽发卡,指尖拨弄着细长的草茎, 看着两瓣叶片在发夹上来回摇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果断把它丢进了购物篮里,“喂, 小阵平,你看那个人——”
“哪个?”
“三点钟方向,那个大热天还穿着黑色夹克,长发,戴针织帽的男人,”转动着面前柜台上的小方镜,萩原研二指了指映在镜面上的长发针织帽男人,小声提醒幼驯染,“——就是他!刚才我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偷看小矢目好多次了。”
“那种衣着打扮,看着就很可疑……等一下,矢目好像发现他——不是、矢目那家伙怎么直接走过去了啊?!”
“!!”
在两位警官先生大惊失色的注视下,被他们重点关注的矢目久司脚步一转,就那样不带丝毫闪躲地、径直走向了那个可疑的长发男。
“不、不会打起来吧……?”
转动镜面,眼瞅着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萩原研二开始感觉到不妙:“你看——小矢目的脸色,好像不怎么好看耶……等下如果真的打起来的话,小阵平,你去按那个男人,我去拦着小矢目,怎么样?”
“行。”松田阵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镜面,一脸凝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忽视了旁边行人投来的异样的眼神。
在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越来越紧张的注视之下,矢目久司终于来到了长发男人的身边。
四目相对。
短暂停顿后,矢目久司忽然抬起手,直接伸向了那个长发男人的脸。
“!!”
——要打起来了吗?!
“小阵平!”萩原研二低喝一声。
“明白!”
很果断的,两人扔掉正在把玩的小商品,飞速转身,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不远处的小伙伴扑了过去。
就在两人距离矢目久司越来越近的时候,冷不丁的,一道含着温雅笑意的声音,就这样穿过人群,落入两人耳中。
“——你的审美,还真够老土的啊。”
“习惯了。”
“所以,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
有来有回的对话,似乎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至少,从语气上来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还算和睦。
正正好将这段对话收入耳中的萩原研二,眼皮狂跳,立刻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连忙伸手去拉身边猛猛冲刺的幼驯染。
同样意识到不对劲的松田阵平也想要急刹,但为时已晚。
一阵踉跄,两个人就这样毫无帅气可言地一记滑铲、跌跌撞撞地闪现在了自家小伙伴的面前。
“……!”
“??”
矢目久司和长发男人齐齐回头,看着两个互相搀扶着、勉勉强强稳住身形的狼狈青年,脸上满是惊诧与愕然。
场面一度陷入了凝固。
半晌后。
“哈、哈哈,小矢目你也在啊,好巧……”墨镜滑落,萩原研二的眼神略显尴尬地闪烁着,望天望地,就是不太敢回望小伙伴充满震惊的面色。
被萩原研二抓着肩膀,松田阵平僵硬了好半天,忽然急中生智,从套在萩原研二手腕上的购物篮里、摸出了一根草芽状发卡。
“——我们是下来给你挑礼物的。”
他的面色沉稳,语气诚恳,跟自家幼驯染比起来,简直不带一丁点的心虚。
“……”
维持着一手抓着从长发男人头上拽下来的针织帽,另一手握着一个造型可笑的向日葵头套、正要把它往长发男人头上安的诡异造型,矢目久司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沉默了好一会儿,矢目久司缓缓放下握着向日葵头套的手,把那个可笑的头套随手丢进了旁边的货柜里。
在商场暖黄色灯光照耀下泛起奇异的浊绿色的眸子微微眨动,矢目久司的嘴角向上浮起,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下一秒,身形却是忽然一晃。
长发男人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 ,想要去扶矢目久司,但在接触的瞬间,手却被对方重重拍开。
“又是你啊……”
缓缓站直身体,注视着身侧那个从自己进入商城开始、便一直悄悄跟在自己身后的长发男人,矢目久司薄绿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神色不明的暗光。
“我应该有警告过你的吧?”
“——想要体验独眼的生活,就尽管过来找我好了。”
原本以为虚惊一场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听见这话,当场就不淡定了。
“别吵别吵——”把自家小伙伴往身后推,萩原研二看向长发男人的眼神充满了警惕,“这位先生,为了避免误会,是否能够麻烦您解释一下——在这之前,您为什么要悄悄跟踪我的朋友呢?”
“虽然都是男人,这种奇怪的跟踪行为无法判定为尾随罪。”
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那个可疑的长发男,松田阵平“嘎巴嘎巴”地捏动着指骨,脸上表情很不友善:“但……如果因此把你这家伙揍进医院的话,是可以算作正当防卫的吧?”
有些意外的,莱伊望着对面那三双眸色不同、但眼里含义却一模一样的眼睛,饶有趣味地挑了一下眉。
——离他们/他远点。
对面那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在试图用眼神传递这个意思。
若有所思地,莱伊转动目光,对上了那双薄绿色的眸子:“你似乎过得还不错。”
矢目久司没有接话,只是眼底的神色更冷了几分。
[滚。]
悄无声息地,他翕动唇瓣,做出了这样一个唇形,似乎是在警告,看向对方的眼神像是闪着寒光的刀锋,带着彻骨的凉意。
“你好像有点紧张?”置若罔闻一般,莱伊墨绿色的狼眸停留在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脸上,“这是你的朋友吗?不介绍一下?”
咔——!
四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结出了冰渣,死寂与阴冷的气息,飞快地在这一小片区域内蔓延开来。
像是感受到了危险似的,周边的人群无意识向两边散开。很快,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白区。
一把两将个小伙伴拽向身后,矢目久司扯了扯唇角:“不管他们是谁,都与你无关,能理解吗?”
温雅的嗓音又轻又柔,矢目久司紧盯着莱伊:“今天的事,我会如实告知你的上司——比起打听我的事,你最好想想要怎么跟他解释,关于你在工作时间跑来这里跟踪我的这件事。”
莱伊耸了耸肩:“只是好奇罢了。”说完,他最后看了一眼被矢目久司挡在身后的两个人,转身快步离开。
停留在原地,看着自家小伙伴略显阴沉的面色,萩原研二迟疑了一下,凑上去,伸手戳了戳小伙伴的脸颊。
“小矢目,那个……再不快点的话,电影就要开始了哦?”
——小伙伴的脸好软www!
“你的水。”
刚刚帮小伙伴撑完腰,松田阵平转头就十分嫌弃地把饮料塞进矢目久司怀里:“快点喝,放映厅不让自己带饮料进去。”
从沉思中惊醒,矢目久司眨了眨眼,接过饮料,连灌了自己几大口后,将杯子捏扁,丢进附近的垃圾桶里。
“……走吧。”
“小矢目先出去吧~”萩原研二冲小伙伴wink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购物篮、以及松田阵平头上还带着标签的鸭舌帽,“我和小阵平还要先去结个账~”
“好。”
一直目送着矢目久司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外,萩原研二这才捅了捅幼驯染的肋下:“哎,小阵平,面对刚才那个男人,小矢目的反应好奇怪哦。”
松田阵平瞥了萩原研二一眼,无语地拎过对方手里的篮子:“先结账,有什么事等晚上回去再说。”
“好嘛好嘛~”
——————
矢目久司不是很想评价小伙伴挑选电影的品味。
据松田阵平所说,警视厅发放的电影票,实际上是一张任意电影的兑换券,可以兑换指定影院的任意一部电影。
原本矢目久司以为,他们三个成年男性凑在一起,大概率是会进入播放最近新上映的悬疑推理片的影厅,又或者是放映着国外的某部科幻大片的影厅。
但……
听着欢快的前奏响起,矢目久司和荧幕上蹦蹦跳跳的神奇宝贝对上了眼,一时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直到看完电影走出影厅,看着手里被影院工作人员套上的啪啪环周边,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会儿,平静转头,取下啪啪环,拍在了据说全权负责挑选电影的萩原研二手腕上:“送给你,不用谢。”
看着一手一个、颜色款式各不相同的啪啪环,萩原研二完全没有不好意思,很开心地贴了贴小伙伴:“我超喜欢这个的耶~小矢目万岁!”
“……是吗,那就好。”
扔掉手里吃完的零食包装袋,三人走出商场,商量了一下后,愉快地决定去矢目久司先前提到的那家烤肉店解决晚餐。
在路过街心的中央投屏时,三个人还在讨论着等下要点些什么。
【……一起为这个不幸的家庭,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吧!】
“嗯?”萩原研二抬起头,“今天终于不是楼盘的廉价出售广告了吗?看来这段时间,日本的经济终于开始回暖了啊。”
【现在插播一条消息,根据警方发言人矢木警官透露,日前,在我市发生的一起恶意骗保事件已经结案。在这起案件中,我们不得不认识到一件沉痛的事实——我国的国民保障制度,根本无法……】
听到女主持人重复播报的新闻,松田阵平微微一愣,眉心皱起:“这不是前段时间、我们几个都参与进去的「204骗保案」吗?那些媒体,怎么这么快就拿到一手消息了?”
三人就此驻足,与其他同样一脸惊讶的行人一起,抬头眺望着楼体外墙上的巨大投屏。
十分钟后。
仿佛瞬间炸开了锅似的,站在街心的路人纷纷开始气愤地指责不作为的政客、以及乱作为的警视厅,无数类似「河内惠子无罪,四方堂优是被日本冷酷制度逼死的!」之类不负责任的言论,开始在大街上响起,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摸了摸下巴,萩原研二面色稍微有点凝重:“根据新闻来看,似乎是警视厅总务课那边新上任的一名同事、整理到了这起案件的卷宗。出于不忍,这名警官私下用自己的积蓄为四方堂家捐款,但这件事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媒体发现了。”
“收到这种警视厅的黑料,那些媒体肯定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至,围围在警视厅门口吧?”松田阵平冷哼了一声。
“真要是这样,这起舆论风波的源头、那个总务课新上任的警察,恐怕是被那群老家伙们推出来应付媒体的炮灰吧?还真是倒霉啊。”
萩原研二点头,有些同情地道:“被推到聚光灯下为这种事发言,稍有不慎就会身败名裂,未来的职业之路也会毁于一旦的。”
他转过头去看身侧的矢目久司,很是感慨地叹了口气:“既然事情已经发酵,不如我们也去——小矢目?你在听吗?”
眨了眨眼,矢目久司熄灭手机屏幕:“嗯?我有听的。捐款是吗?我查了一下,网路上似乎有人为此成立了专门的基金会,接收到的善款将全部用于捐助四方堂家、以及与四方堂家有类似境遇的家庭。”
松田阵平也摸出了手机,一阵捣鼓过后,道:“投资创建、并且发表了声明,表示会承担起基金会后续资金运作和管理的企业,叫做——”
“「周润医药株式会社」。”
“对,就是这个!”松田阵平一巴掌拍在小伙伴的肩膀上,“你也看见那条声明了吗,矢目?我查了一下,那家会社设立的最近一家捐助点,就在距离这里不太远的米花町二丁目。”
愉快地一砸掌心,萩原研二揽着小伙伴的肩膀摇晃了一下:“现在过去的话,结束之后,应该还来得及赶回那家店吃烤肉耶~要一起去吗,小矢目?”
矢目久司刚要点头,下一秒,两道相似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同时摸向自己装着手机的口袋,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对视了一眼,面色均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松田阵平把没吃完的薯片袋塞给矢目久司:“可能是工作电话,矢目你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很快回来。”
眉眼微弯,矢目久司很体贴地点头:“工作比较重要,你们快接吧。”说完,便朝着远处的长椅走去。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按下接听键。
“——萩原/松田队长,你们现在在哪里?这次舆论导向有疑点,管理官们怀疑是有内部人员泄密,现在正在紧急召回与204案件相关的人员自查,你们抓紧回一趟警视厅吧!”
第197章
【……在这起事件中, 我们看到了日本警方对于犯罪行为监管的不力,同时也看到了普通阶层的民众在面对灾难时的无助。我们无法想象,当一条年轻的生命平静走向死亡时, 她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这让我们不禁感到疑惑——无法真正帮助到民众的……】
极富煽动性的话语, 一字一句地从大荧幕上女主持的口中说出,说出的内容矢目久司无比熟悉,但在他真正听到的那一瞬间, 心里却没觉得有多高兴,一时间只感觉乏味极了。
的确,消息, 确实是他找人散出去的。甚至就连这份新闻稿,也是手底下人交给他过目过的。
矢目久司仰靠在坚硬的木制椅背上,耳边,周遭行人们义愤填膺的讨论声、喧哗声源源不断地在街头回响。
——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他原本该高兴才是的。
但……轻而易举就能被舆论裹挟的舆情、不作为的警视厅高层、还有无辜被推出来当替罪羔羊的新人警察,却又让矢目久司心底感到一阵空虚。
他不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只是……看着大荧幕上,被导播切换到发布会现场的镜头,看着西装革履、满脸严肃可靠的新人警官矢木雅人, 矢目久司沉默了良久,到底是找到了借口来说服自己。
“他们会给他补偿的……”低着头,清瘦的青年靠坐在木质长椅上, 喃喃自语,“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为了维护高层的脸面, 他们一定会给一定的补偿……”
“这样一来,就能更快地……”
细如蚊蝇的低语, 在这处群情激奋的街头,微弱得几乎就要飘散在风里。
忽然, 矢目久司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位置,冷不丁落下了一个熟悉的重量。与此同时,一个含着笑的轻快男音,蓦地在自己耳边响起。
“——更快地什么?”
双眼猛地睁大,矢目久司一个激灵回过神,一扭头,就见之前还在远处打电话的两位警官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两侧。
熟稔地挂靠在小伙伴肩膀上,萩原研二拖长了尾音,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叹气:“又有临时工作派发下来了,看来没办法和小矢目一起去新开的烤肉店吃晚餐了——呜……研二酱超难过的!”
另一边,松田阵平也跟着道:“抱歉啊,矢目,确实是临时通知有事,不是故意要放你鸽子的。”
眨了眨眼睛,矢目久司伸手,拍了拍萩原研二拱在自己颈边的脑袋瓜:“没关系的,还是那句话,工作重要。我理解。”
说完,他站起身,推了一把就势歪倒在长椅上的萩原研二,把对方软趴趴的身体从椅背上拽起来:“——好啦,起来了,研二。既然是临时工作,那还是抓紧回去报道比较好,我给你们叫个计程车吧。”
“噢……”
不情不愿地,萩原研二被自家幼驯染和小伙伴联手从椅子上架了起来。看着矢目久司自觉去街边打车的背影,忍不住地,萩原研二转头又挂到了自家幼驯染肩上,小声道。
“今天发生的事,还真多啊……”
“确实。”虽然在生活中大大咧咧惯了,但松田阵平本质上是个很敏锐的人,“而且,这个时间也让我有些在意。”
“嗯?”萩原研二眨巴了一下眼睛,稍微从幼驯染肩膀上支起身子,“时间?小阵平,你是指那位矢木警官私下捐款被曝光这件事吗?”
“啊。”
“正好赶上我们跟小矢目出来玩,然后就发生这种事,这也的确挺倒霉的……”萩原研二还在惦记那顿遗憾错失的烤肉,以及小伙伴包包里那些产地稀奇古怪、但味道又很不错的没吃完的零食,“现在还要临时被叫回去接受审查,估计晚饭只能吃警视厅食堂了……我可以带一些零食一起回去吗?”
松田阵平无语了。
“hagi,你的脑髓是跟着酸奶一起喝下去了吗??都这个时候了,能不能别惦记吃了!”
萩原研二撇了撇嘴:“少说我了,小阵平,一共三盒酸奶,你自己就喝了两盒吧?你可是把小矢目的那份也一起喝掉了哎——”
邦——!
眼泪汪汪地,萩原研二默默捂住被敲出一个包的脑袋瓜,蹲在长椅边,整个人都仿佛陷入自闭了。
“喂——”跟着坐到长椅上,松田阵平晃了下大腿,用膝盖撞了一下幼驯染的脊背,力道没掌握好,差点把人撞摔了个屁股蹲,“认真点,hagi,你有没有觉得,这起舆论风波的时间,把握的很巧?这真的……是一个巧合吗?”
幽怨地瞪了幼驯染一眼,萩原研二默默起身、翻身爬上长椅,想了想:“正好卡在我们跟小矢目出来玩的时候发生这种事……这样一来,我们两个都有了完美的人证,能表明自己跟泄露案情的事无关——这对于亲身参与了204案件的我们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好事吧?”
松田阵平看了他一眼:“你真这么想?”
“……”沉默了一会儿,萩原研二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接着说点什么,但下一刻,不远处的街边,就传来了矢目久司的呼唤声。
“——研二、阵平,我打到车了,快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双双起身,快步朝着街边小跑过去。
“来啦来啦——今天还真是麻烦小矢目了~”
跑到车边,刚拉开车门坐进去,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萩原研二摇下车窗,从后座探出个脑袋,很抱歉地看向矢目久司:“今天的「完美假日约会」泡汤了……对不起哦,小矢目。”
“——不过,我听说,下个礼拜的周末,附近有一家游乐园会开办春日特别活动,据说会很热闹。为了补偿这次的扫兴,下周日,我想邀请小矢目跟我们一起去那家游乐园玩,可以吗?”
“……这种时候就别想着玩了啊,”矢目久司无奈,一把将小伙伴的脑袋按回了车里,“注意安全。下周末的话——我尽量空出时间吧,确认之后,我会给你和阵平发简讯的。”
“好耶!”
还不等萩原研二再说点什么,很突然地,一只黑色的双肩包就被从大开的车窗处塞进了计程车后座。
“这个点回去加班,你们可能没时间吃晚饭,”站在车窗外,矢目久司冲小伙伴挥了挥手,又冲司机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可以开车了,“都是些零食,记得抽空垫垫肚子。”
目送车辆汇入主路,矢目久司摸了摸刚从背包转移到大衣口袋里的各种违禁品,转身,找了家尚在营业的咖啡厅入座。
从口袋里翻出一副耳机,点好餐后,矢目久司挑选了个靠墙角的偏僻位置,摸出手机,打开了拨号界面。
嘟、嘟——
忙音只响了两声,随后很快接通。
“冰酒大人——!”
一道清越的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是在吃东西,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但语气却显得很是兴奋。
“反舌鸟。”等服务生端上咖啡、转身离开后,矢目久司这才开口,“上次交代你的事,进展如何了?”
“……”
这阵安静显然不是矢目久司想要的答案。
“说,我不怪你。”
平淡且短促的一句话,反舌鸟却仿佛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力似的,连嘴里的东西都顾不上咽下,慌忙开口。
“很抱歉,冰酒大人!那份药物的分析报告,他们还没做出来……”
听到这个答案,矢目久司似乎并不意外。握着咖啡匙,他缓慢搅动着被子里深褐色的液体,语气轻缓柔慢:“什么原因。”
“我、唔唔——”
“……咽下去再说话。”
也不知道反舌鸟是在吃什么,吞咽的很是艰难的样子,隔着电话矢目久司都能听到一阵阵艰难的咀嚼和呜咽声。等到反舌鸟说话的声音终于清晰起来后,很突然地,在电话里,她忽然打出了一个响亮的嗝。
“嗝、抱歉,冰酒大人——是这样的,您交给我的那份药嗝、物里,有不少从没见过的成分……嗝、!”
“经过初步推断,那些成分嗝、应该是从未公开申请过专利的、经由私人提炼萃取的嗝、未知提取物,所以我嗝、们……唔——yue——!!”
“……”
——这是打嗝打吐了吗?
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内田才会被噎成这个样子啊……
一时无话,沉默了好半天,矢目久司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默默地说:“喝点水。不着急,你歇一会儿再继续。”
过了好半天,等到反舌鸟打嗝的频率稍微降低了一些、勉强能够正常讲话的时候,对话这才继续下去。
“……抱歉,冰酒大人,我刚才失态了。”竭力保持语气的平静,反舌鸟的语速比之前显得稍微急促了一些,“因为那些成分从未被公开过,考虑到任何一点温差或者材料的诧异都会导致提取到的成分天差地别,我找的那些人,目前暂时还没有办法对那瓶药作出进一步的解析、嗝。”
“那瓶药还剩多少?”
反舌鸟回忆了一下:“如果把实验过程中不小心污染的部分排除……还剩差不多三分之二吧。”
“把剩下的分一半出来,我马上过去拿。”
“哎?”反舌鸟微微一怔,“您、……”
她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句“冰酒大人”在唇齿边反复研磨了五六遍,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最后脱口而出的话,却是与上文毫不相干。
“——让我来吃吧,冰酒大人!”
“……?”
“我是接触它最久的人,我对它了解最多……让我来试药吧,冰酒大人,我会给您最忠实的反馈的!”
好半天,矢目久司都没发出任何声音。
又过了半晌,在听到反舌鸟第三遍主动请缨的时候,矢目久司这才缓过劲,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你那个脑袋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啊?”
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矢目久司微微弯眸,浅啜了一口温热的咖啡:“我只是找了另一家信得过的实验室,来接手这件事。”
反舌鸟立刻就坐不住了:“另一家?可靠吗?您对这批人的效率不满意吗?需要我把他们——”
“——好了。”
矢目久司打断她的话,语气淡淡的:“我供你念大学,可不是让你跟潘诺他们学着打打杀杀的。你找的那批人不用管,经费我之后也会继续打给你,让他们继续研究吧。之后,如果再拿到新的药,我也会分成两份的,让两边一起研究吧,我倒要看看,哪边能最先拿出成果。”
“是!但、您怎么会突然……”
“反舌鸟,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养狗,不能只养一条;鸡蛋,也不能全部装进同一个篮子里。”
第198章
挂断电话, 谈完了正事,矢目久司不紧不慢地啜饮着咖啡,思索了一阵, 发现自己好久没去看望月食了。
虽然有安排人定期上门照料, 但没有主人长期的陪伴、陷入情绪低落的小狗,除了身体素质可能全方位退化外,性格还有很大的可能变得敏感抑郁, 连带着对主人的服从度也会下降。
这可不行。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月食也算是在组织里挂了名的正式成员, 冰酒行动组每个季度的活动经费里,可还有一笔注明了打给月食的营养费呢。
唔……没开车的话,似乎不太方便带月食出门散步。那么,不如就在公寓里给月食制作一顿爱心狗饭吧~
心里有了计较,很愉快地,矢目久司招手截停一辆计程车,正跟司机报地址呢, 却感觉到大衣口袋传来一阵手机振动声。
摸出手机、看清来电显示,矢目久司稍微有些意外。
快速报完地址,他很快就接通了电话。
“喂, 安室君,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过了一会儿,一阵男人哭天抢地的声音就很突然地爆发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春山太太!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春山太太!春山太太你去哪里了呜呜呜呜呜!你带我走吧春山太太!!!”
“……”
有些呆滞地, 矢目久司将电话拿远,揉了揉差点被那一声石破天惊的哭喊震失聪的耳朵。
等到嗡嗡作响的脑袋瓜子稍微清醒了一些后, 他看了看手机的来电提示,确定这个号码的确是室友安室透、而不是某个被他拉进黑名单的编辑的。
……等下、电话里传来那个不详的声音, 不就说明——
矢目久司的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不太妙的预感。
也许是听得这边迟迟没有回音,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哭嚎,但那哭嚎很快又平息下去,似乎是被人手动闭麦了。
一阵窸窣声响起,很快,安室透那清亮磁性的嗓音便在电话里响起。
“喂,是矢目君吗?”
矢目久司下意识点头,但很快意识到对面听不见,于是小声应了下:“是我……安室君,你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啊?”
——该不会是被自己的责编先生上门堵了吧??
一本正经地,矢目久司开始思考连夜搬家的可能性。
安室透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
“我现在正在打工的店里,马上就要下班了。事情是这样的,”安室透顿了顿,很快,电话那边又传出一阵心碎欲裂的哭泣声,“……呃,这位西城编辑,据说是你的朋友,是这样吗?”
“……”听到那个特别的名字,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心里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浓烈,“算……是吧。”
“呜呜呜呜、唔——!”
西城编辑的读条施法被安室透强行打断。很快,电话那头陷入了绝对的安静,安室透似乎是进入到了一个密闭的环境继续接听电话。
“……现在是什么情况?”
安室透压低声音,语气无奈中带了一丝凝重:“这位西城编辑不知道是从哪里打听到我认识你这件事,据说因为联系不上你,所以偷偷摸到了我打工的咖啡厅里,来堵我了。”
“……”矢目久司稍显心虚,“他去找你,有什么事吗?”
“你要不要来猜猜看?”
似乎是终于调整好了心态,好整以。暇地,安室透声音里透着笑:“——他是来找你的,至于什么事,我猜你肯定知道。”
邦邦邦——!!
急促的拍门,忽然在电话那边响起。
“安室先生!你不要躲在厕所里不出来啊安室先生!安室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告诉你,除非你躲进隔壁的女士洗手间,否则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跟着你的!你一定知道春山太太在哪里的对不对!你快点把门打开带我去找春山太太啊可恶——!”
“呜呜呜呜呜太太!太太您还记得您还有一部正在连载中的漫画吗?您已经整整一个半月没有更新了啊春山太太!呜呜呜我知道您有在听电话,我是不会向苹果煎饼屈服的春山太太!您别以为我收到了伴手礼就不会催更了啊啊啊啊!!!如果您今天还不更新,我就吊死在您朋友的咖啡店门口、然后变成厉鬼,晚上去您的梦里催更!春山太太您听见了吗!!”
“……”
“……事情就是这样,”事发突然,这个时候再想去按住收音孔已经来不及了,安室透看着面前那扇被拍得不断震颤的隔间门板,叹了口气,“总之,为了不把他带回家里,我现在还跟他耗在绿屋咖啡厅呢。”
“矢目君,你看你现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感觉,西城编辑他已经快哭晕在店里了呢……”
矢目久司努力回忆了下自己的存稿,声音里透着些底气不足,弱弱地小声开口:“……可是,就算我现在就回去画,还需要做校对、扫描、补色之类的工作,短时间之内,应该不可能——”
“——都在公司里了!!!”
洗手间隔间外,传来西城编辑声嘶力竭的声音。
“春山太太!相关的工作人员都在公司等着您了!!只要您画完、今晚之内就能出刊!!”
“……”
默默地,矢目久司挂断了电话,拍了拍前座司机的椅背:“麻烦一下,不去那里了,米花町二丁目附近,到了之后麻烦您在路边等我一下,我上楼拿个东西,很快下来。”
——————
夜里的写字楼,藤明出版社所在的那一层,近乎灯火通明。
揉捏着酸痛的鼻梁,负责校对的工作人员捧着稿子飘到了春山太太的工作台边。
“春山老师,您这里的用语习惯,是不是有些奇怪?”
矢目久司通宵出任务仍然精神充沛,但通宵画稿、眼下却挂起了薛定谔的黑眼圈,此时听到问话,便探了个头看向底稿。
“哪里?”
工作人员指了指漫画第二格分镜:“这里,在面对好友询问自己是否已经有了恋人,尤妮丝小姐的回答。”
“——「确实如此」,漫画里是这样说的。虽然这种措辞很有古语的风韵,但考虑到整体画风偏向西幻,再加上尤妮丝和安吉拉都是很年轻的少女,这样子说未免也太老气横秋了一些……这句话,是不是可以修改成「被你发现了」,或者「我就说瞒不过安吉拉酱」之类,更加通俗可爱的表达呢?”
瞥了一眼对方指出的位置,矢目久司慢条斯理地擦净指腹上沾染到的墨渍:“哦,这里啊。”
“「这句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工作人员眨巴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熬夜过度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弯,完全没有get到太太的意思:“……啊?噢噢噢!我明白的,漫画都是画给读者看的嘛!春山老师,我理解您的意思!不过,我是想说,这个地方的用语,可能会让部分读者有出戏的可能,所以我——”
“「也不是说给读者听的。」”
为了确保漫画不会出现奇怪的色差,出版社工作室里的灯光调到了最强的一档,雪亮的光打在人脸上,几乎能把一个正常人的面色都照得苍白如纸。
在这样明亮的灯光下,工作人员揉了揉眼睛,有些诧异地发现,自家老师那双美丽清透的薄绿色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混浊的暗绿色。
“——?!!”
“啊啊啊啊老师您没事吧??是不是工作太辛苦累到了?!!西城桑你快来!春山老师的瞳孔都变浑浊了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声惨叫,原本好好趴在旁边工作台上,正抱着电脑辛勤调色、帮忙平衡色差的西城编辑顿时坐不住了,火烧屁股似的从工位上窜起,三步并两步冲到了自家珍贵的鸽子精太太面前,开始来回摇晃太太的肩膀。
“太太!太太您哪里不舒服啊太太?呜呜呜我不该催您催得这么急的!太太你喝口热水、我这就帮您联系医生——”
在两人焦虑又惊恐的注视下,西城编辑和校对人员眼睁睁看着,春山太太/老师眼里那抹古怪的浊绿色,在西城编辑持续不懈的摇晃下,仿佛被加过什么絮凝剂似的,就那样一点一点沉淀、然后消失。
一分钟后,被一群工作人员簇拥在沙发上的矢目久司,缓缓睁开了眼,薄绿色的眸子里闪烁着肉眼可见的迷惑。
他看向自己被西城编辑紧紧抓着、还在不断大力摇晃的肩膀,虽然很不理解,但还是稳定了一下情绪,平静出言。
“——不要再晃了,西城编辑。我的脑花已经快要被你摇匀了。”
西城编辑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抹了一把眼泪,经历了突发事件之后,忽然就对自家的鸽子精太太充满了宽容:“太太,今晚画了这么多,还真是辛苦您了!接下来的工作就请放心交给我们吧,您先回家休息、好好调理身体!”
——不就是鸽吗?没关系,就让太太鸽吧!只要我活的够久,只要太太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总是能看到太太画出大结局的(心平气和jpg)
矢目久司眨了眨眼睛,虽然不太能理解对方的态度转变,但……如果能早退的话,有谁会不愿意远离公司这个是非之地呢?
很愉快地,他跟被连夜叫来加班、正在工作室里挑灯夜战的同事们友好道别。临走之前,他忽然叫住了那个重新投入校对工作中的工作人员,两人一起走出了工作室。
“我之前——”
“没关系的老师!”像是猜到矢目久司想要说什么似的,校对人员抢先一步接过话,很体谅地笑了笑,“我又仔细想了一下,虽然故事背景是西幻,但受众毕竟还是国内的读者,使用到一些古法用语也没关系,这也许会让尤妮丝小姐的形象变得更加神秘而富有魅力呢!”
矢目久司盯着工作人员,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把对方盯得有些浑身不自在,这才扯了扯唇角:“是吗?您看着来就好,毕竟您才是校对。”
“我刚才是想说——之前,我有对您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啊?”工作人员挠了挠后脑勺,“您不记得了吗?其实也没有很奇怪吧……就是讨论了一下漫画第二个分镜,全文第二处对话泡的内容。然后我可能是有点眼花,突然发现您的眼睛颜色变了,还以为您生病了或者是佩戴了美瞳……总之,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说着,工作人员微微弯腰,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着矢目久司鞠了一躬。
“啊,您言重了。”一闪身,矢目久司避让开了对方的正面,突然指了指校对人员手里拿着的复印稿,“这个,可以给我一份吗?我想要拿回去收藏。”
“这是未完成的底稿,体感可能不如出版刊,您确定吗?之后完成所有工作后,西城编辑那边应该也会给您寄一份出版刊的。”
“嗯,我对原版比较有兴趣。”
有些不明所以地,工作人员很快点了点头:“可以啊,不过我这份还没调过色差,您稍等,我去给您找一份完成度更高的!”
脚步声匆匆远去。
独自静静地站在无人的办公室里,矢目久司望着窗明几净的玻璃,看着其上清晰印出的自己的身影,缓缓地、眯起了眸子。
“看来,是该催催中原先生那边了啊……”
第199章
原本, 考虑到隔壁友商的工作强度也不低,为了保住中原干部那头靓丽的橙发,矢目久司打算放这位友商の劳模第一人睡个好觉, 等到第二天白天再打电话询问。
但。
计划赶不上变化。
盯着挂在路边秋千架子上, 某个略显眼熟的、正在随风摇晃的身影,矢目久司缓缓驻足,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 一直到看到对方摇晃幅度逐渐减弱、甚至微弱到快要消失的时候,矢目久司这才回忆起了自己看对方眼熟的原因。
随手把手里画稿团吧团吧塞进怀里,矢目久司一个箭步, 飞快地冲到了秋千下方,掌心微翻,屈膝跃起,“哧”地一声,抬手迅速割断了悬挂在秋千横杆上的绳索。
收起刀刃,矢目久司一展手臂,接住了软趴趴歪倒向地面的青年, 屈指按在颈侧,屏息探了探对方的呼吸。
……还有气。
眼瞅着对方一副奄奄一息、仿佛下一秒就要奔赴遥远彼岸的模样,矢目久司刚准备采取急救措施, 脑海里,却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上一次两人相遇的场面。
那一声荡气回肠的“yue——”,让矢目久司久久无法释怀。
于是他沉默了两秒, 默默低头,在怀里站都站不直、仿佛已然陷入昏厥状态的绷带青年耳畔, 轻轻开口。
“——死了的话,那上次欠你的两顿蟹肉料理, 我就请别人——”
呲溜一声,刚才还一副命不久矣模样的绷带青年,猛地一个滑步窜出矢目久司的怀里,开始在秋千面前的空地上摆出各种广播体操的伸展动作,整个人精神焕发、动作标准而有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秋千上挂了好半天、险些窒息而死的人,
“啊、我很好!我现在非常健康!”绷带青年活动着腰胯,手臂甩得好像水母随着海波荡漾起伏的触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来兑现你的承诺吧、薄绿君!我知道附近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海鲜西图澜娅餐厅,那里的蟹肉煲味道绝赞!带我去带我去!”
“……”
见对方久久没有应声,绷带青年眼里忽然流露出警觉的神情,目露狐疑地盯着矢目久司:“你应该不会言而无信的吧?一定不会的吧!?”
也许是因为在绳子上悬挂太久关系,青年的声带仿佛受到了压迫,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但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就让矢目久司条件反射地绷紧了神经,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上次的空耳震撼,矢目久司完全不想再体验一次,尤其现在还是在露天的室外。
如果再复刻一次,他真的很担心,自己明天会以“两名可疑男子疑似酗酒过度、在深夜的公园里展示行为艺术”登上新闻头条。
好在今天的太宰治看上去,似乎精神状态非常稳定。
在确认对方不会做出某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后,矢目久司松了口气,看着对方bulingbuling眨动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头应下了。
“带路吧。”
太宰治欢呼了一声,理了理被绳索扯得的乱七八糟的衣领,开开心心地蹦跶在前面,一边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边还在嘴里哼着古怪的小调。
“一只染黑的小鸟~嗯哼哼……要藏好染色的秘密哦~嗯哼哼……要小心~别让它褪色然后被发现~”
“……”
脚步停下,矢目久司等到对方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后,这才遥遥缀在太宰治后方好几十米远的地方,垂着头,慢吞吞地跟在对方身后。
没走出多远,矢目久司跟着太宰治七拐八绕地,找到了一家开设在偏僻巷口里的海鲜料理店。
说是料理店,其实也不太准确,矢目久司走进店门后四下打量了一圈,发现店里一个服务生都没有,只有一位胖胖的老板,正靠在料理台边上,聚精会神地收听着深夜情感电台。
进入店里后,太宰治一副很熟稔的模样,笑嘻嘻地趴在了取餐窗口,冲着里面招呼了一声:“老板~我又来啦~”
老板调小了电台声音,转过头:“喔——是太宰先生啊!”
他看向正在四下打量着店内情况的高个青年:“这位是你的朋友吗?今天怎么想到带朋友来光顾小店呢?”
太宰治嘴皮子超级利索地报出了一连串蟹肉料理,随后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拖着嗓音,懒洋洋地笑:“才不是朋友呢~我啊,可是他的债主呢~”
这样说着,他竖起大拇指,比了一下矢目久司。
刚找了个宽敞的位置落座的矢目久司:“……债主?”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欠了一顿蟹肉料理,又怎么不算欠债呢?”太宰治歪过脑袋,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对似笑非笑的鸢色眸子,“而且,我可是帮了薄绿君一个大忙哦~在你不知道地方~”
“好吧,”也不知到底是否接受了对方这个说辞,矢目久司点了下头,忽然想是想起了什么,看着慢吞吞走到自己面前落座的太宰治,“太宰先生,我记得你之前是有提到过,之前会来东京这边,是接受到了大原翔太先生的求助信。”
“嗯嗯~”仿佛没有骨头一样,太宰治趴在桌上,伸出缠绕着绷带的手臂,一下下拨弄着桌上的胡椒罐,“超可惜的哎——因为委托人死掉,所以信里说好的委托金也打了水漂。导致我回去之后,还被搭档狠狠地怀疑了一通职业素养。”
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你应该没有对委托人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过分的话也算!」国木田君,是这样质问我的。还真是严厉啊……”
“……”
对于这位搭档先生致以最深沉的同情后,矢目久司随口问:“意思是已经回去横滨了吗?那这次过来东京,是要做些什么呢?”
“做些什么吗?”
太宰治眨巴了一下眼睛,盯着矢目久司看了一会儿,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没有啊~只是想起薄绿君还欠着一顿蟹肉料理,想着就这样走掉、不管怎么说都太可惜了,所以才会专程过来找你嘛~”
“是吗?”
“就是这样~”煞有介事地,太宰治枕着手臂,上下晃动着脑袋,柔软的脸颊被手臂挤压成了奇怪的模样。
矢目久司俯视着太宰治,薄绿色的眸子直勾勾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是想要从那片鸢色中搜寻到某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终于移开目光。
“这顿饭,算我请你。就当是答谢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帮过我的忙。”
“哎~”太宰治一下子就坐直了身体,鸢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意思是——之后还可以请我吃一顿蟹肉大餐吗?”
“可以。”
“是想要用蟹肉料理撑死我吗?”一本正经地,太宰治掰着手指做出回忆状,“唔……这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完全自杀手册》上好像完全没有记载过哎?薄绿君果然对这方面很有一套!”
看到矢目久司一脸无语凝噎的表情,太宰治顿了几秒,这才爆发出一阵六亲不认的笑声:“啊哈哈哈哈哈哈、是开玩笑的啦!薄绿君不要这么严肃嘛!”
他看着矢目久司,笑嘻嘻地伸出两根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嘴角边,往上提了一下:“要多笑笑嘛~明明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超级开朗的,完全不像现在这么无趣哎~”
“小孩子老是板着脸的话,可是会被深林里的巫师抓走的哦?”太宰治盯着矢目久司,笑眯眯地吓唬道。
“哦,差点忘记了,薄绿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他忽然不怀好意地笑,“嗯嗯,那就这样吧——总是板着脸的话,可是会被初恋pass掉的哦?”
这样说完,还不等矢目久司有什么反应,太宰治就先捧着肚子,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
矢目久司算是发现了,面前这名青年的嘴里,根本蹦不出半句正经话。甚至于,就连真话,也往往掺杂着虚假的杜撰一起倾倒向聆听者,如果不花费心思去分辨的话,很容易就会把对方不着调的言论全部打为虚构。
这很奇怪,也很矛盾。
在某个瞬间,矢目久司从太宰治身上看到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影子,但仔细去分辨时,那些似像非像的影子又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身上好像有很多人的缩影。但仔细看时,又会让人觉得,太宰治永远只会是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矛盾聚合体。
太宰治……还真是个神奇的人啊。
两个人没有在继续聊下去,因为老板很快就从取餐口探了个脑袋出来,招呼两人过去取餐。
“走吧~”太宰治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家店是需要自己取餐的哦,据说是为了让客人认真对待自己点的食物,不可以浪费。这可是老板的创意,很有意思,不是吗?”
跟着太宰治一起取了双防滑隔热手套,矢目久司从窗口端起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蟹粉蒸,沉默着点了一下头。
等到菜品全部上齐,注视着在昏黄的吊灯映照下、袅袅盘旋的白色热气,矢目久司按了按小腹,忽然也感觉到了一丝饥饿。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分明仅有两面之缘的两个人,一边吃着老板精心烹制的蟹肉料理,一边如同经年未见的老友一般,很随意地闲聊着。
“——这么晚了,太宰先生为什么还没有回住宿的地方休息、在公园里……呢?”
举着一只拆开的蟹腿,太宰治边啃,边含含糊糊地说:“……因为那里最近嘛~”
……最近?
——距离住处最近?还是距离某个特殊的地方最近?
矢目久司眉心微蹙。
没记错的话,那个地方,的确距离藤明出版社所在的办公大楼最近。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从正门进出那栋大楼的,在那座公园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眸色微深,矢目久司低头、摘掉了那条灰调的雪青色围巾,漫不经心地将其叠好、搁到旁边空着的椅背上。
“是来找我的吗?”
“嗯嗯——嗯?”太宰治拆蟹的手顿了一下,“哎呀,居然被发现了吗?还真是敏锐啊~”
“为什么?”
“很好奇这个吗?”
再次拆下一只蟹钳,一边吃着,太宰治的目光一边上下打量着矢目久司:“比起这个,我对薄绿君的好奇可是更多哎~”
“——比如,你究竟用了什么作为筹码,才会让森先生再一次地,把那个危险的孩子释放出来呢?”
第200章
盯着太宰治似笑非笑的眸子, 矢目久司沉默了好一阵。
半晌后。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唔……是吗?”拆开蟹壳,太宰治挖了一勺蟹黄,满足的眯了眯眼睛, “那看来, 薄绿君近期没有跟那只蛞蝓联系过啊。”
“没关系,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这样说着,太宰治三两口炫完剩下的蟹黄, 歪了一下头,眼睛亮闪闪地看向矢目久司……面前的餐碟。
“——薄绿君,你的那份蟹酿橙还吃吗?”
“……”
矢目久司默默将碟子推了过去。
“好耶!薄绿君是大好人——!”
迅速把装着蟹酿橙的碟子移到自己面前, 太宰治举起勺子,浑身飘着小花花,满脸幸福地取下了盖在最上面的橙片。
就在他挖出第一勺蟹肉的时候,冷不丁地,太宰治抬眼望向矢目久司,忽然笑了一声。
“——看在这份蟹酿橙的份上,我可以附送给你一个小秘密哦, 薄绿君~”
“那个孩子的能力的确很特别,但你最好不要寄托太大的希望。毕竟,比起治愈, 那孩子更擅长的,是摧毁一个人仅存的希望啊。”
说完这句话,太宰治就不再开口, 埋头在摆满了一整张桌子的蟹肉料理中大快朵颐。
一顿蟹肉宵夜,很快就在太宰治一人吃掉了两人份食物、扶着肚子瘫软在座椅上哼唧个不停作为结束。
两人结伴走出那家小店是, 天边已然浮出了一抹熹微的晨光。
矢目久司低头看了眼时间。
——早上5点了。
“你现在要去哪儿?”他转头看向身边捂着肚子、满脸痛苦,一副游荡幽魂模样的太宰治, “……都说了,不要一次吃那么多啊。”
太宰治挥了挥手,踢踢踏踏地拖着脚步:“唯有美食与美人不可辜负——”
矢目久司“……”了一下,果断放弃了劝说:“你的住处在哪?夜里路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哈?”
太宰治看矢目久司的眼神带着些许的微妙。
他哼笑了一声,笑吟吟地摆了摆手:“谢谢你的好意哦,薄绿君。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来横滨做客。作为你请我吃蟹肉的回礼,我会带你感受一下横滨独有的风土人情的。”
这样说着,他也没有去看矢目久司的反应,拖着六亲不认的脚步紧走两步,飘到了矢目久司的前面,摇摇晃晃地游荡在米花町空旷的街头:“——不用再试探啦,薄绿君~我来东京可是有正经事的,才不是专门来看你的哦?”
“至于你欠的那顿蟹肉料理……唔,先欠着吧,需要的时候,我会来找你~”
轻飘飘的话语散落在风里,哼着歌,太宰治披着沙色风衣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
目送对方离开,站在原地,矢目久司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朝着反方向走去。
——时间还早,先去看看月食吧。
——————
借着微亮的晨光,矢目久司从口袋里摸出钥匙,熟练地打开了公寓房门。
几乎就在门开的同一时刻,一个温热的躯体便热情地贴到了矢目久司的大腿边,亲昵地来回磨蹭着。
矢目久司弯了一下眼睛,伸手拍了拍爱犬的小脑袋瓜:“好孩子。”
等到关好门、带着月食在客厅绒毯上坐下,矢目久司翻开了月食的颈毛,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的恢复程度。
原本那条几乎撕裂了小半颈皮的伤疤,现在已经完全愈合。矢目久司的指尖在肉粉色的疤痕上摸索了一下,发现就连坚硬的痂皮也都完全脱落了。
看来这段时间,月食恢复得很好。
捧住小狗的脑袋瓜,矢目久司恶狠狠地暴风吸入了一大口,然后呸呸呸地吐掉糊了一嘴的毛毛,满足地喟叹了一声,松开月食,丢了个骨头玩具让小狗自己玩,随即转身去给月食准备营养狗饭了。
该说不说,虽然矢目久司在厨艺方面的水平堪称天灾级别,根据基安蒂的说法,属于是连路过的狗都会嫌弃的程度。
但事实证明,月食本狗是不嫌弃的。
不仅不嫌弃,它吃的还喷香,一边吧唧嘴,一边把毛茸茸的大尾巴摇到飞起。
——对照组这不就出现了吗?
基安蒂,一个不懂得透过食物奇怪的表皮、欣赏其内在的美好口感与灵魂的女人(确信)
等到月食把食盆底部都舔得干干净净后,矢目久司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带月食卧到沙发边,一边消食,一边拿过一把小梳子,梳理月食背上的浮毛。
梳下来的废毛有很多,矢目久司想了想,也没扔,而是找了个小盒子好好保存了起来,准备再攒一攒,然后给月食戳个缩小版“月食”玩偶,让它在自己不在的时候,留在公寓里跟月食作伴。
天色渐亮,一人一犬之间的气氛温馨到几乎能冒出小爱心的泡泡。
月食的性格好到离谱,在矢目久司面前几乎没有半点脾气。
翻着肚子,它笑眯眯地用小脑袋瓜一下下拱着主人的手,嘤嘤呜呜地哄着主人撸撸自己的头毛,然后还不满足,蜷缩着身体转了个面,把肚子送到了矢目久司手边,还想让主人摸摸肚子。
不厌其烦地帮爱犬梳完全身的毛毛,矢目久司松了口气,随后脱掉大衣和围巾,毫无形象可言地,一个猛子,扑在了月食毛茸茸的肚子上,一人一犬顿时滚做了一团,嘻嘻哈哈地玩闹了起来。
正在矢目久司被爱犬糊了一脸口水、不服气地试图把口水蹭到月食厚重华丽的颈毛上时,他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忽然滋滋地震动了起来。
……有电话?
晃了一下脑袋、甩掉粘在头发上的毛毛,矢目久司从地毯上爬起来,对着月食发出了“卧”的口令后,便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喂?”
“冰酒。”
低沉阴冷的声音,仿佛自带冷气一般,冻得矢目久司微微皱眉,迅速从与爱犬玩闹的愉快情绪中脱离出来。
“琴酒?你找我什么事。”
“你那条狗——”
“它叫月食。”矢目久司忍不住纠正,随即眉头皱更深了。
仔细回忆了一番,他确定自己根本就没有在这附近发现跟踪自己的可疑人员……所以,琴酒是怎么知道自己过来月食这里的?
安置月食的公寓,他从没跟组织报备过,就连偶尔上门投喂和打扫卫生的人员,也是让马提尼找的信得过的人来代劳。那些家伙有把柄落在马提尼手里,按说不应该出卖自己才对……
“我不管它叫什么。我对一条狗的名字没有兴趣知道。”
琴酒冷笑了一声。
“你那条狗,现在还活着吧?上次的伤养好了没?”
垂眸看了眼一脸温柔和热忱、乖乖趴在地毯上望着自己的月食,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下:“还没有。”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冰酒,明天晚上,我要看到你和你那条狗一起出现在任务现场。”
矢目久司的表情很快就沉了下来。他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就听电话那头,琴酒用充满讥讽的语气继续道。
“你知道的,冰酒,实验室那边长期缺实验体。要么,你亲手把那条狗送去实验室;要么,你就想办法让它快点恢复行动能力,然后参加这一次的任务。你自己选一个吧,组织不需要没有价值的废物。”
“……”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任务?”
“不要多问。”琴酒的声音很冷酷。如果两人面对面交谈的话,这会儿,他的伯/莱/塔恐怕就已经顶在了矢目久司的额头上。
矢目久司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同样冷冷道:“我总得知道,是战斗任务还是搜查任务吧?”
琴酒的声音顿了一下。
“搜查任务。”
“我知道了。我会准时到,详细信息你邮件发我。”
说完,不等对方做出任何回应,矢目久司就直接挂断了电话。
迎着月食充满信任的目光,矢目久司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想去吗?”
抚摸着月食浓密光滑的颈毛,矢目久司轻轻开口。
他其实不该这么问。
「四年前,在他最开始萌生出饲养一只小狗的念头时,他可以选择体型更小、性格更温顺亲人的宠物犬,但他没有。
在犬市里,他一眼相中了那只蜷缩在狭窄犬笼里、冲着所有试图逗弄自己的人龇牙咧嘴的小伯恩山犬。
狗主人劝过他:“这狗凶得很哩,除了它妈,谁都不给碰的。同窝的小狗被它几乎都被它咬伤过,是条恶犬,不好卖的哩。”」
矢目久司眼神恍惚了一下。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啊。
「“没事,凶点好,我就要会咬人的恶犬。”刚从医疗部出院的矢目久司,弯着一双笑眼,用围巾包裹住手掌、在被小伯恩山犬咬了好几口后,顺利把小狗从笼子里拎了出来,恶劣地晃了晃。
“爱咬人是吧?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咬。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啊,小东西~”」
回忆到此为止。
矢目久司哑然。
——原来,从一开始,他想要养的,就是一条能够扑咬、撕碎敌人的恶犬,是一条能够陪自己在枪林弹雨中一起出任务的战犬。
所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软弱、并且想要月食跟着自己一起变得软弱的呢?
在一片静寂中,窗外天色逐渐大亮。
月食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主人在说什么。它只知道,自己可以无条件信任主人,无条件执。行主人的每一个命令……这样就足够了。
于是它往前走了两步,将柔软的下巴搭在了矢目久司的膝盖上,一双黑润的狗狗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主人,尾巴在身后摇成了螺旋桨。
——这就是它给矢目久司的答案。
静静坐在沙发上,矢目久司没有说话,只是手指一下又一下梳着月食的颈毛,薄绿色的眸子忽明忽暗,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矢目久司捧住月食的脑袋瓜,在对方柔软湿润的鼻尖轻轻落下一个亲亲。
“别担心,我会安排好的。”
他站起身,拉上窗帘,在距离投射进来的阳光最近的角落站定,拨出了一个号码。
两声忙音后,电话很快就被接通。
听着对面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爆炸声、还有人类被痛击发出的惨叫声,矢目久司沉默了半天,愣是没组织好一句简单的开场白。
“喂?这里是中原中也——”青年清朗的声线里带着些不耐烦,但措辞却很礼貌,“请问您有什么事?”
“……我是冰酒。”
“啊?噢噢——矢目君啊,”那边的爆破声暂停了一下,中原中也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带着轻快的笑意,“找我什么事?那个药的最新版本,你已经弄到手了吗?”
“还没有。”
中原中也笑了下:“那也没关系。啊、对了,我们之前说好的交易,那个拥有精神异能的人,我找到了——这段时间我稍微有点忙,所以没顾得上打电话通知你。”
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噎在了嘴边,矢目久司顿了一下,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太宰治意味不明的话语。
“——是什么人?”
“啊,一个破坏力很强的孩子——”一道刺耳的风声传入话筒,中原中也的声音中断了一下,随即,一阵巨大的爆破声再次响起,伴随着有什么东西坍塌的巨大轰鸣声,“那孩子的能力很稀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在横滨,只有他掌握着能够操控人类精神的异能力。不过,比起操控异能进行治疗,那孩子更擅长用自己的异能清除敌人。”
矢目久司微微一怔:“攻击性这么强?”
“是的。不过我已经跟首领汇报过了,目前已经有专人负责、尝试用之前我与你一起研究出的方式来教导那孩子,希望能早日帮助他开发出精神异能的其他用法。”
“如果有成果的话,我也会及时通知你的。”中原中也顿了一下,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模糊的命令声和应和声,“好了,我还有事,先不说了。不过,关于这件事,矢目君——我个人认为,你最好不要对这件事抱太大的希望。”
中原中也的提醒与太宰治几小时前的话重合到了一起,矢目久司眼眸微眯:“怎么说?”
“那孩子的异能是[脑髓地狱],天生就是用来诅咒和破坏的,之前被释放的时候,也的确为战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他的异能是不可控的,连带着那孩子的精神状态,也很难一直保持稳定。”
“要想把那样可怕的异能收拢到可以精确掌控的区间,这中间需要花费的时间,恐怕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你不急的话,以上的话你可以当我没说。但,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还是觉得,你最好再想想别的办法。”
矢目久司沉默了一阵:“没关系,反正A药的开发暂时也没有头绪,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电话那头,不断有男人压低嗓门的汇报声传来,中原中也的语速加快:“首领之前跟我提到过,这桩交易一直有效。我们这边会尽可能教导那孩子,只要你那边能拿得出来成品,随时可以过来横滨找那孩子——当然,这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不涉及组织之间。之前与你们组织的BOSS谈好的价码不会改变,就这样。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抱歉打扰你工作了。”
电话挂断,矢目久司揉了揉乖乖趴在地毯上的月食的脑袋瓜,低声开口,也不知道是说给月食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就像阵平说的那样,「心浮气躁乃是大忌」。”
“再等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