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的月影在某一刻被曦光Ɩ 代替了。
乌篷船摇着桨, 划开一尾一尾的涟漪,还在不断往前行。
黎明寂寂,两岸柳枝相迎。
船板上, 白发交缠着青丝。少年拥揽着少女, 靡丽的脸贴着她的额鬓。
水汽氤氲,日光温柔。
一道突兀的婴孩啼哭彻底撕破了天际遮日的云。
开门阖窗,燃柴泼水,一系列窸窸窣窣的生活气息填满了这个本就普通的清晨。
方别霜意识渐醒, 发现自己的脸正枕着少年的肩膀。后腰是他的手臂,两腿则叠放在了他的腰侧。
整个人不知是何时窝进他怀里的。
她还未坐直身, 便看到一对年轻夫妻跑上桥来, 为着锅碗瓢盆争吵。一老人抱着哇哇哭嚎的婴孩赶来, 哄也不及, 拉架也不及。
岸边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吵吵嚷嚷。
原本轻盈明朗的心境像是突然被泼进来一汪黏腻发黑的油污。越挣扎,沾的油污越黏。
随船头破出桥面, 岸上人的视线朝他们投了过来。
不能在此地过多停留了。
方别霜包握左手,刚摸到护心鳞, 身前少年略收手臂,轻扣了她的后背, 依偎着再次将她拥紧了。
转瞬间, 身下摇晃的小舟成了平稳柔软的床榻。
熟悉的纱帐遮住了从窗棂处透进来的阳光。
少年还赖在她的颈间。
他轻嗅着她的气息,黏糊道:“不想离开你。”
场景变化得太快, 方别霜恍恍惚惚的,犹感身在梦中。
她下意识安抚地摸了摸少年宽阔的脊背。片刻后, 忽然反应过来他们这样太过亲昵了。
芙雁领人端着洗脸水和早食进来了。
见方别霜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芙雁边收拾边问:“小姐起这么早?怎么不喊我。”
洒扫的婆子们出去后, 芙雁跟她说起了打首饰的事:“刚才夫人差人把银子送到银楼去了,听管家婆子说,送了足有千两,没一会儿那婆子又带回来这么厚厚一沓子的图纸。真吓人。我说怎么昨儿不见动静,还以为她是要跟老爷商量呢。唉,咱挑的样式哪值得起那个价?”
言外之意,吴氏肯定是要以给她打添妆的由头为方问雪打新首饰。
方别霜梳拢着头发,任芙雁替自己簪来绒花,抬眸看向镜子。镜子里少年正坐在窗边,捧腮一眨不眨地望她。
他白得透光,光一照,耳垂与鼻梁都透出了玉质般的血粉色。
“……大小姐有的真的够多了。”说完,芙雁又叹气,“不过吧,她是要嫁进高门的,确实不能薄了嫁妆。”
“嗯。”方别霜捋着头发道,“凭心说,这都无可厚非。别计较了。”
“好,不管啦不管啦!等过了明年,小姐你就有自己的家了,咱多攒体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方别霜骤然收回视线,凝固般地落在了桌面。
自己的家。
桌上堆满了盒盒罐罐的胭脂水粉。
自己的家,自己的日子。
她的家,她的日子……
她想到刚在河水之畔听到的婴啼。尖锐聒耳,足以刺穿她所有关于月亮,船,夜晚的想象。
人生本该如此吧。
明年她会成为姚方氏,后年她会抱起一个同样嚎哭不止的婴孩,守在后宅里,为她或他绣衣服绣鞋子,看着他们长大,等着自己变老,如此过完安稳的一生。
她早长大了,早知道自己该要什么了。
她一直很坚定。
方别霜放下发丝,抬眉回望镜子。
窗边却已没了少年的身影。
不等她想他是去了哪里,老虬龙的声音竟出现在了屋中。
“方别霜,方别霜!”
方别霜回头四望。怎么他来了都没人知会她。
还没寻见老虬龙,芙雁突然拍她肩膀,拿着缠了断发的玉簪给她看:“您先别动呀,这不疼嘛。”
她没听见?
“大惊小怪什么,俺在跟你隔空传音!”
老虬龙又叫了一句。
方别霜皱起眉。原来如此。
老虬龙的作风实在太讨厌了。招呼不打一声就贸然使法术向她传音,还一副命令口吻。
“你在心里掐这个诀就能跟俺说话了。”老虬龙没好气地教她个诀语,“会了没?”
方别霜不想搭理,梳弄好头发,直接坐到桌前用饭了。
“你说话呀!”老虬龙气得跳脚,“你以为俺很想跟你说话啊?”
难道她就想?少女还是不理。
老虬龙抓狂地揪住自己头上的两角,深吸气,逼自己好声好语道:“俺求你了,理理俺吧,俺真的求你了!”
“有话直说。”少女清冷疏离的声音传了过去。
老虬龙低哼一声,嘟嘟囔囔地问:“你上次说你无意间发现了什么?你有办法用护心鳞给小神君治伤?”
方别霜慢搅着碗里的粥。
又不说话。
老虬龙更加泄气,语气跟着情绪一道变得低迷了:“俺请你救救他吧。”
瓷勺碰在碗沿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方别霜的脑海里闪过那粒落在少年长睫上的轻灰,心跳窒了一瞬。
他果然很不好。
她的感觉没有错。
他肯定很不好。他那么干净的人,法力那么高超的人,睫毛上竟然会沾灰。
还变得嗜睡。一睡,能睡到分不清白天黑夜。
额纹也不见了。
“俺求你救他!”老虬龙以为她又故意不理人,气急道,“这已经是……”
“我不知道怎么救。”少女语气平静,“你总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明知道我只是个凡人。”
这次轮到老虬龙沉默了。
芙雁见她对着一碗粥失了神,提醒道:“小姐,您最近怎么老发呆,再不吃要凉啦。”
方别霜眨动两下眼睛:“我没胃口。”
她推开碗勺,起身径直朝门外走去。
芙雁一惊,连忙跟上:“诶,您要去哪啊?”
“我去找师婆。”
“找她,找她作什么?”
……
门“吱”地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了。
老虬龙吓一跳,扭头一看,刚还与他隔空说话的少女,竟亭亭立在了他门前。
她走进来,垂视着慢慢站起来的老虬龙:“你说吧。”
“你,你怎么过来了,”老虬龙满脸惊讶,见她神情不改,抱臂不悦道,“……有什么好说的,不是你说的你有办法吗?”
本以为少女会同往常一样跟他呛声,没想到她只沉默片刻,开口问:“他那些伤究竟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因为没有护心鳞,才一直好不了。好不了,是不是会一直疼下去。这些你总知道。”
她一副冷静姿态,老虬龙拉不下脸和她吵了。
他重新坐回去,压着情绪道:“伤的来处,当然和你有关。其他的,你猜的没错。”
“他会死吗。”
老虬龙一言不发,很久后道:“不会的,他死了你也会死,他怎么可能让你死。原因你不要问,问了俺也不能说。”
方别霜不纠结这个问题,转而问:“他是又去山湖了么,什么时候回来。”
老虬龙拿鼻孔瞥她:“哼。你竟然还会主动问起他的行踪。我以为你巴不得他走了永远不回来。”
“是。这难道不好。难道你希望他永远赖着我?”
老虬龙撇撇嘴,无话可说。
方别霜走到他面前:“我要看到他真实的样子,他身上所有伤。这你有办法吧。”
“有啊。你呢?你看到了能怎样?你有办法救他吗?哼!你这坏女人,肯定会嫌弃他,扭头就跑!你以为他为什么不把真实样子露给你看,时刻掩藏伤口,要耗费多少神息你知道吗?”
怕她嫌弃他,所以一直藏着?
“不知道。”方别霜面色坦然,“我不聪明,你们什么都不跟我说,指望我猜得出什么?你要想让我知道,请你直接说。”
她越是坦直,越是气人。总想寻个由头讽刺她的老虬龙又碰了壁,憋屈道:“你又不在乎!说了有啥意思。”
方别霜不语。
过会儿,他问:“你要看他的伤干啥?”
“总要看得到,才能给他治吧。”
“……你是真心实意要救他吗。”
“我从来都不想他受伤。”
“伤他最多的就是你!”
“算了!气死俺了,一见你俺肺都疼,你还非要跑到俺面前来气俺!”老虬龙站起身,来回运息压制怒气。压制不住,抬起两脚踹烂了桌椅。
他勉强镇定下来,将一道仙法拂到了她眼前。
方别霜顿觉双目清凉无比,睁眼视物,却与平时无异。
“行了。等见了他,你嫌弃的话,麻烦也演好点,低头按两下太阳穴,别被他发现。”
“按了就能演好了?”少女摸着眼睛。
“什么呀!按了这仙法就没了!再看不到他的伤了。”老虬龙再度强调,“你装好点,不准被他发现!”
“知道了。”
方别霜转身要走,老虬龙追了两步:“能不能救,你都要及时传音给俺!”
回去后,方别霜照常请安,做女红,消遣时光。直到月升日落,院灯亮起。
下人们收拾完退了出去。
屋里有些暗。
她还不困,想看会儿书,拾了灯芯钩挑灯。
灯烛“哔剥”轻响,火光旺了。
一道长影出现在了绣花鸟的屏风上。
影子淌过屏风、帘子,开始变短。
方别霜握着钩子,看到不远处暗赤色的长袍下,一双冷白色赤足缓缓步来。
足背与偶尔露出的足弓上,纵横着几道醒目的伤。
她略屏呼吸,抬起脸,目光照过少年劲窄的腰,挺括的胸膛,和系铃的脖颈。
最终定定地停在他的脸上。
少年已走到了她面前。
衔烛望了望她的眼睛,血瞳里漾起清亮的笑。
他因她长久的注视而感到欢喜和害羞。唇角微抿,两边各凹下去一个小点。
“主人。”
他俯下身,轻轻地拥进了她怀中。
脸颊依赖地挨紧她,鼻尖轻触着她的耳廓。
方别霜感觉到了他鼻梁骨与脸颊处的伤,和他紧拥她腰背的手臂一样,衣袖滑落,瓷白紧致的皮肉上便露出道道尖锐刺目的伤口。
清晰而淋漓。
他声音轻而软,递到她耳中,寻常温柔:“好想你。”
少女轻手搁下了铁钩。
铁钩碰在桌面上,颤音阵阵。
腰际胸膛,脸庞脖颈,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是伤。
第42章 第 42 章
方别霜眸光怔沉。
他整日顶着满身伤, 与她说笑玩乐。
少年转过脸来,乖乖地望向她的眼睛:“主人今夜想去哪里?”
方别霜淡扫他一眼。
他眼尾处有道指甲长的细口,翻出的血肉是与他双瞳一样深的血色。
这几道指痕, 显然还是她那日抓出来的。
少年貌美, 伤非但不能减其色,反将他衬出了一抹凌厉惨淡的美韵。
她敛了眸:“你不累么。是不是该先睡一觉。”
衔烛想了一想:“都听主人的。”
“那先睡吧。”
少女直接探身吹灭了灯。
少年似乎察觉到她情绪有异,紧了紧手臂。
两人都在黑暗中沉默着。
他轻声问:“可以抱着我么?”
黑暗一涌而来,方别霜藏匿其中, 人有些木木的,眨不动眼睛。
她轻捏下他的肩膀:“睡吧。”
衔烛很快接受这个回答, 松了手臂。
方别霜不再管他, 轻推开他, 拾被朝里卧下, 盖紧自己,咬咬指节闭上了眼。
没一会儿,发根微痒。她猜出是少年握了她的发丝。
有关他的感知因此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连带着那些无法排解的汹涌情绪, 也由着发丝传递,一一冲袭进她的脑中。
方别霜难受地往里挪了挪。
发丝被轻轻放下了。
腰背一麻, 身子凉软的幼蛇缠上她的腰肢,爬过来, 趴到了她怀里。
少女眼睫发颤, 别了别脸。小蛇贴过来蹭,用圆脑袋轻轻地顶碰她的下颌。
这是她极熟悉的动作。之前每每她心情不好, 小蛇都会这样安抚她。
他知道她心情不好。
方别霜抑着情绪,习惯性地想摸摸他。
但手指刚一触上, 她表情一僵,惘然无措地收回了手。
——柔软的幼蛇蛇身上, 随便一碰,都能碰到断鳞残伤。
小蛇趴在她的脸侧,轻嘶着吐信子。
方别霜再次闭紧眼,声线还维持着基本的平稳:“你睡吧。你睡你的,好好休息。我们明晚出去玩。”
小蛇卷卷尾巴,一时未动。
他感觉到主人是因为自己才情绪不好的。但他辨别不出是因为厌恶他,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如果厌恶,她该像之前那样把他甩开、扔掉。这次她没有。
不过他听她的话、如她的愿。
小蛇爬走了。
方别霜僵卧着,开始哄自己快点睡着。一切事情都可以等睡醒后再想解决之法。睡醒后,她的思维和情绪也都会变得正常。
快点睡着吧。
她又疑心他是否走了。
少女睁开眼,慢慢偏过头,瞥向身侧。
少年躺卧在那里,半蜷身体,安静地闭着两目,同那晚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今晚夜色格外昏沉。
格外昏沉,却将他身上无数狰狞或细微的伤口,照得分毫毕现、道道可数,全数投进了她的眸中。
方别霜感受到一股无路而来、无名可宣的痛苦。
她坐起身。
眼睛对着虚无黑暗渐渐失焦,又重新聚焦。
问题出在哪里。
以往她处理情绪的方式,总是压制。只要压得下,她便可以理智地处理所有事。
而最有效的压制方法,是避开一切让她稳不住情绪的存在。不去看、不去想,专顾自己。
近来这方法总不够用。
问题出在哪里。
她沉沉地垂下眸,凝向身侧已然入眠的少年。
与其这样糊涂地煎熬着,她宁肯直面。
她要弄明白自己为何会痛苦。
她朝少年伸出手。
乌浓散发从少女肩头淋落下来,半笼了少年的脸。
她静静看他许久,落下手指,摸了摸他。
是因为愧疚吗。
都说他是因为她才伤成这样的。所谓因果。
她不想纠结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也不想猜。从前是从前,至少今世自有记忆始,她的人生并没多少真正后悔的时刻。
可是抛却那些朦胧未知的往事,她得了他的护心鳞是真。赶他、撵他、斥他,都是真。
当初的确是她自己非要捡他的。护心鳞虽非她索求得来,其惠却真真切切皆由她所受。
她无力偿还这一切。
不止是愧疚。是她还不起。
少年依然安睡着。
方别霜的目光睇向他搁在枕上的手。
她想起昨晚和他前后走在月下。她忽然觉得好笑。
长手的蛇。
哪有蛇会长手。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一切失控情绪的源头或许就在于此。
她不能再将他当作从前的小蛇看待。可事实与她的认知太割裂,她无法做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受现实。所以她情绪崩溃,口不择言,只想躲开他让自己恢复正常。
她真的很讨厌连自我都无法掌控的自己。大到生死,小到理智和眼泪都不能完全掌控的自己。崩溃起来无法思考,无法正常表达的自己。
方别霜靠回迎枕,视线移回黑暗。
那股痛苦开始绞她的心。
呼吸愈艰,咽喉哽塞。连黑暗都变得热烫模糊了。
所有痛苦归根究底,都源于她的无能。
当蛇宠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着强大能力,能反过来决定她生死的鬼神。破坏她生活秩序的同时,也毁坏了她的内心秩序。
纵使他真的很好。
但连在面对他的时候,她都是无能的人了。
对恶,她无能抵挡;对善,她无能回报。
她接受不了。
眼泪越涌越凶,少女从枕下抽出帕子,咽着声把脸收拾干净。
她又看一眼少年,确保他没醒,重新面墙躺卧下来。
一切都会结束的。
会的。
她会脱离这个让她无能为力的家,会把这个带来意外的少年安然送走。这些她都会做到。
天越来越凉了。
少女裹紧了被子。
隔日午后,管家婆子送来一篮子新鲜瓜果。方别霜挑出部分,剩下的让芙雁洗了,分给底下人吃。
下人们分到瓜果,欢天喜地地谢过赏,继续扫洒做活计。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床帐被褥今日都给扯下了,半掌厚的棉绒被替下了单薄的蚕丝被。院子里阳光很暖,芙雁也在帮忙洗晾。
方别霜翻过一页书,窗下浮尘游动。
一只痩长直挺的手轻覆上了她将要看下去的纸页。关节透粉,指背有伤。
少女的思绪立刻从与老虬龙的意念交流里抽离出来。
“主人。”
她淡然抬脸。
少年半伏在她膝上,仰着伤面望她,血眸潋滟。
唤她的声音有些含糊。
方别霜的视线从他眉宇间的伤怔怔下移,看到他半含在唇间的一颗青枣。枣皮清透,裹着一点湿黏。
衔烛切切地关注着她的神情。
少女很快垂下了拢雾般清冷的眉眼。唇角一丝笑弧也无。
他了然,收起了捉她书页的手指。
下一刻,书却被她搁下了。
那只捧书的手伸到他颌下,轻捧起了他的脸。
少年睁大晶润的血眸,眸子再度映下了她的眉眼,咽喉在她温热的指上一紧再紧。
方别霜摘下他扎在尖牙上的青枣,丢进篓子,默默擦手。
少年盯她拿在掌中不断翻动的锦帕,好像再忍不住要问了,语调轻轻的:“主人在为什么不开心?”
他思忖片刻:“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方别霜快速看他一眼。
“没有。”
手指早擦干净了,但她丢不开帕子了,攥在手里来回地抠扯。
她知道如果是常人,说完这句没有后,就该接着解释自己不开心的真正原因,以此印证他真的没有错处。
可是她低着眼睛想很久,都没想到该如何解释。
甚至不愿直视他。
“都可以告诉我的,”衔烛温和道,“我是你的。”
她不能说。
方别霜把堆满枣的盘子塞到他面前。
她不能让他知道她一抬眼就会看到他血淋淋的伤。
她生硬地转过话题:“这还有很多,都给你吃。”
衔烛接下盘子,却轻手放回了案几。
他意识到很多事。
她永远不能像待小蛇那样待他。
但她能装到这般地步,已经很为难了。
这般地步,其实刚刚好。
不至于让他过分沉溺。
“你不爱吃吗?”方别霜偏着脸看案几上水露晶莹的青枣。
她亲眼看到某颗青枣上一粒极小的水珠被透窗的光晒干不见了。
“我想要主人开心。”他握住了她的小臂,这动作在他们之间意味着央求。
她知道他此刻望向她的目光应该和他的声调一样,是柔且乖顺的:“带我出去吧,去能让主人开心的地方。”
水露被一粒一粒地晒干。
方别霜盯得双目干涩。
院子里,丫鬟们在拿捣衣杵拍打晾在衣杆上的被子,利落而沉闷的响动。
她将视线移回面前的少年。
在看清他的那一瞬,外面又一阵“砰,砰,砰”的动静。年纪小的丫鬟被呛得直咳,说被子里好多死灰都被拍出来了。
年纪大的怨小的碍事,说她怎么专站在面阳的位置找灰吃。她们就这样吵了起来。
一通热闹。
方别霜没有感觉到这些热闹。
她对少年脱口而出了:“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外面很吵。
衔烛望着她:“什么?”
方别霜看着他的眼睛。
太吵了。都在吵什么?她分了心,听半天,却听不清楚内容。
她还是决定向他一字不落地重复一遍:“我说,我想知道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开心。 ”
衔烛两次都听得很清楚。
第43章 第 43 章
这不该是主人问他的问题。
但她这样问了, 问两遍,不改口。她关心他开心与否。
她知道他不开心。
他不开心有什么关系,她不该这样关心一条蛇。
但她这样问了。
她这样问, 是为了哄他吧。
她真会哄。
衔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没有办法不爱她。
如果照实回答, 他想说若她能开心起来,他便能开心。
不过他曾经有过另一种比这更深刻,更浓烈,能使他每一枚尾鳞都贲张发颤的开心。至今回想仍觉十分幸福。
如今他已知道那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以为的爱和喜欢其实从来不曾存在。没有办法, 他真的很笨。他会以为长久的注视是一种爱。
他不想回答这些。
他愿意笨下去,被她哄着、骗着, 梦幻泡影也没关系。他贪心, 想要那样幸福地死掉。
所以他仰望她, 随意说:“我想以我本来的样子陪着你。陪在你身边, 不怕被任何人看见。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方别霜愣了片刻。
她即刻想到他的世界。在妖神鬼怪的世界里,他这样的相貌一定不稀奇吧。可是她有点害怕,有点难以想象自己去了那种人人都能拿捏她生死的地方后会如何狼狈。
她不情愿。
她实话说了。
衔烛反应一会儿, 笑了一下:“衔烛也没有想去。那些地方会让主人不自在,不舒服。人间没有那样的地方, 便没有,不要紧的。我想一想而已。”
方别霜能透过臂上衣料感觉到他手掌与指腹的温度。冰凉冰凉的。
那么多伤, 唇角扯动一下都是可以想见的疼痛。他怎么笑得那么轻松, 仿佛那些伤真的都不存在。
人间有那样的地方吗。
每次与他这双眼睛对视,她的脑子里都只剩下漂亮二字。
只是漂亮得太过分, 反而会吓住太多人。
哪有人长红色的眼睛,白色的头发。
没办法。
她提议还是等晚上再出门, 他若想去有人的地方,可以戴上幕离, 或者变幻样貌。
衔烛不置可否。他都听她的。
方别霜继续看书。
意念一沉,老虬龙的问话铺天盖地地怼了进来,不是问她昨晚有无行动,就是问她关于那晚的各种细节。明明都回答过好多遍了。方别霜不耐烦地回复完,直接把他赶出了自己的念识。
她乱翻几页书,看不下去。想丢开,又不知道丢开后还能做点什么。少年一直捧腮趴在案几旁看她。
她奇奇怪怪地想到商纣王和妲己。
毫无根由的联想。她不想了。
她合上书,眼神放空,看到柜面上有被妆奁台的镜子折射来的光斑。她顺着去看镜子,想起方问雪那面碎成片的琉璃镜。
琉璃镜……
前年西域贡使团做客姑苏城考看织造局时,方仕承曾借机接待过他们。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让对方直叹与他相见恨晚,临走前赠予他不少难得的宝物,诸如各色香膏香料,上上等的赤狐皮、犀牛角,皆为有价无市的宝贝。
方别霜心念微动。
她看向身侧摩挲她衣袖的少年。
西域人的长相很有意思的。卷发碧眼,高鼻深目,与中原人大不相同。衔烛的相貌气质虽与异域风情关联不上,但这样的瞳色发色,相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人或许更能接受一些?
不如试试呢。
她从前倒真的好奇过究竟是怎样的山川养出了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人。诗里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而且,远隔千里之外,没有人认识她。就算吓到了人,他们可以及时回来,闯不出祸。
闯了也没关系。
她直直腰,心跳随思绪飘远而变得蓬勃。
衔烛看见少女乌润沉静的眸子出现了一丝罕见的光芒。这双灵气充溢的眼睛上一次这样亮,还是她决定要去偷方仕承文书的那晚。
与那晚的沉冷紧张不同,此刻的她浑身散发着轻盈。
他心由之,眸子弯起了:“主人想到要去哪里玩了么?”
“想到了。”
直接去自然是不行的。方别霜想耐心等到天黑以后,免得惊动了人。
丫鬟婆子们晾晒好被褥床帐,又去挑水浇花。一二个时辰后,端来了晚饭。
方别霜把闺阁里为数不多的几本书都翻了个遍,还拿出绣绷绣花,最后又都给收起放了回去。她竟觉得时光慢得有些难熬。
有点像小时候知道第二天要出门了,心里便一直惦记着,做什么事都不能静下心。
还有点忐忑。也许事情会偏不依她的设想,异邦人同样害怕红眼睛白头发的少年。
所以她没说要去哪,省得他要失望。
少年比她会取乐得多。
她不与他说话,他便认真地玩她袖子,扯出丝线,又复原。还会把她丢到一边的帕子摊放在脸上,朝上一下一下地吹。轻薄的丝帕被吹鼓起,现出底下少年卷浓的睫毛与水亮的眸。
方别霜没留神,等洗漱完回来,少年已侧仰在长榻上睡着了。
半透明的白色手帕还覆在脸上,熨着他分明的轮廓。呼吸间,帕子微起微伏。
被洇潮的那块儿雾化了他艳红的唇色。
方别霜秉灯轻脚走过来,看了一会儿。
她拍拍他肩膀,本想他若睡得熟便算了的,他却醒了。
少年迷迷糊糊地捉住她的袖子,脸上凉柔的帕子被他眨动的睫毛和粗重起来的呼吸抖落了,露出一双惺忪的眉眼。
他朝她笑:“要走吗?”
烛火幽暗。
方别霜问:“你困不困,困的话明晚再去。”
“不困呀。”他坐起来,这只手还捉着她的袖子,那只手却凭空抓出了一只幕离,“不要管我,主人想去一定要去。带我去吧。”
方别霜想了下。他昨晚已经睡过了,刚才也睡得不深,应当真的没太困吧。
那便去吧。
她搁下灯烛,回头时,看到少年已戴上了幕离。他隔着纱俯望她,含笑的目光若隐若现。
她恍然想起七夕那夜。
他那时也这样透着幕离看她,视线中藏有不尽的话意。
故意在祈愿的红纸上写那样四个字,他是想告诉她自己就是衔烛吧。
离开的那一个月,他经历了什么?
为什么再出现在她面前,就伤成了这样。
前些天她没有余力思索太多,现在再想,他拖着伤尾冲破她的房门,应该是重伤后意外的失控行径。
那天是意外的话,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又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意外?
提前给她护心鳞,提前透露出他们之间另有渊源……
他的心思分明很缜密。
而且,他很了解她。非常、非常了解她。
他知道她接受得了什么、接受不了什么。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牵我,主人。”
方别霜回了神。
少年将手指碰上她的手心,要她握住。
他又说:“不想被你弄丢。”
方别霜瞥眼他的手。
她的思绪仍未停止。她感觉到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就在万千丝绦之中游走,她想抓住。
她一边想,一边扶了他的手臂。
少年的身体因她主动的触碰变得有点僵。
她略踮脚尖,仰头摘下了他的幕离。
“我……”他神情有一丝茫然。
方别霜捋捋幕离的纱,叠两下放至榻上:“不戴了,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她包握左掌,直接对护心鳞说了地名。
下一瞬,天乍然大亮。
光线直刺双目,干涩的热浪迎面滚来。
方别霜抬袖捂脸,张口吸气,没吸到多少稀薄空气,倒猝不及防吃进一口发烫的沙子。
风烈如刀割,裹挟着粗粝的沙土。
她万料不到会这样,转脸要躲,那只刚被她松开的手臂却忽然扣至她身后,将她拥进了怀抱。
他抱紧了她。
风沙骤然自少年周身浪滚浪般歇去了。
远处沙声赫赫。
方别霜本还咳嗽得厉害,经他抚拍两下,咽喉口鼻顿时干净了。
少年轻揉她的后颈,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
方别霜擦掉眼角逼出的泪,抬手想扶着他自己站稳,手却被少年包握住,由他带着重新合起了。
他一边将她额角颊畔被风吹散的碎发轻别至耳后,一边将一股充盈的力量由与她合握的手掌渡给她。
她尚且凌乱,自不能拒绝。
他徐徐引导,要她抚摩护心鳞:“要握紧。控制、使用它。以后不论遇到何种情形,它都会更好地保护你。”
她若不有心使用,再遇上他不曾见过或设想过的情况,护心鳞便如方才一样,无法在第一时间内自主挥发出应有的力量。
周围风已平歇,厚云蔽日。
方别霜没分太多神在他的话上。
她还在因眼前之景惊异不已。
天不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彻底黑透了吗?
怎么这儿瞧着才刚到傍晚。
她站稳脚,四下一看,漫天黄沙浩瀚无垠,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狗不行鸟不拉的地方。
方别霜看眼少年,抠着鳞片:“兴许我弄错了,我们回去吧。”
衔烛注视她良久,才看向天地:“这里挺好的,只是与家里不一样。不要怕。”
他自然而然地领她迈出脚步,语气平和道:“阿霜本就为不一样的景色才想来这里的。虽然因为没有做足准备,有些意外,但不用害怕的Ɩ 。我在你身边。”
他微顿,眼睑轻垂,声音仍然温和,然后有了些许笑意:“……我在主人身边呢。”
第44章 第 44 章
黄沙踩在脚下, “吱吱”地响。
方才快速聚拢来的云层一片片地飘远了,浑圆的红日沉沉地往地平线坠,天与地正无限接近同一种浓稠的颜色。
原本粗犷的风服帖地团在他们袖间, 周围沙丘却被刮得沙沙作响。
荒芜, 广阔,寂寥。
原来西域是这样的。
方别霜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不是满意,但也与失望无关。
她的一生本连这里的一粒沙都不可能触碰到的。
现在,她就行走在这片遥远的沙地上。
这也本该是一个让她感到害怕的地方。
明明早该落山的太阳、望不到一点绿意的天地、异常灼热的空气……她目前的心境竟算得上坦然。
这就是非凡力量的好处。
由她牵着往前走的少年步伐一顿。
方别霜思绪回笼, 跟着停步,目光随他投向远处:“怎么了。”
“有人。”衔烛继续走, 却在几次提步落步间, 领她向前瞬移了数十丈的距离。
眼前出现一块汩汩往下陷的流沙地。
旋涡中间, 一个半大孩子正哭喊着挣扎, 身子已陷进去了大半。
旁边一头两峰凹软的骆驼正在原地绝望地打转。
男孩看见他们,喊声更加急促。
“救命,救命啊!”
一口西域话落进耳中, 竟自然转成了中原话。方别霜看向衔烛。
衔烛神情无澜,指尖略一上抬, 立刻有一股凉气化风袭去,刹那间流沙停滞, 卷出了满身沙的男孩。
那股令人绝望的恐怖挤压力突然从身体四周消失了。男孩来不及激动, 发现自己竟被一团凉风轻柔地包裹着,悬在半空。
直至送他轻缓落地, 凉风才悠然散去。
他瘫坐在实地上,愣瞪着眼前二人。
白发红眸宛若天人的少年垂视他片刻, 握着少女的手,仍然提步往前。
男孩眼睁睁看这对不似凡人的少年男女消失了。
他回神, 惊慌四顾,竟惊喜地在自己身后发现了他们越行越远的身影,赶紧起身追去:“恩人,等一等,等一等!”
“他在喊你。”方别霜不走了,“他不怕你。”
胆子很大的孩子。
衔烛也停步,弯弯血眸:“我不可怕么。”
方别霜不言。
她听得出来,他是有意点她。
那男孩快追上来了。她回道:“两码事。别人怕不怕你,与我怕不怕你无关。”
少年轻探上身,歪首看她,红瞳懵懂:“我真的很可怕?”
方别霜说不出话了。
她盯他一二刻,往后退了半步。
“恩恩,恩人!”男孩气喘吁吁地停下脚,对着他们“噗通”跪下,“感谢您救我!”
方别霜推了把衔烛。
衔烛没有兴趣理会其他人。
他想问主人为何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主人却只想借外人回避,推着他,示意他看看男孩。
恩人终于回头了,男孩立刻兴奋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又迅速介绍自己的名字叫巴图尔,最后说希望能做点什么报答他们,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他都能胜任。
不知是不是两地语言习惯不同的缘故,方别霜觉得巴图尔说话很有趣,听到后面都不得不咬住唇忍笑。
男孩却大汗淋漓地将目光移向她。
方别霜奇怪地往身侧看,却撞上少年红色眼眸。
他这样看着她许久,眸光深沉,涩然。直至她要开口的前一刻,少年才垂睫扣紧她的虎口,转身道:“继续带我走吧。”
“恩人恩人!”
方别霜不解,揪了下他的手指:“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想要去没人怕你的地方。他不怕你啊。”
衔烛稍稍松了她的手。
他逼迫自己在心里默默重复她的话,从铺天盖地的委屈里镇定情绪。
她在乎他的。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总之,她记了他的愿望。
他说他想不避人地站在她身边,她记住了。为此来到这里。她来这,原来不止是为看风景,还为了他的愿望。
几分真,几分假?
她那么不爱笑。他怎么哄都哄不笑。随便一个人……随便一个人,却能轻易地让她笑出来。她刚才难忍的笑一定是真的。
衔烛觉得这样的自己很烦。很烦很烦很烦。太烦了。
为什么要纠结这些。没头没脑,琐碎零落。没有道理,没有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倒是很可笑。
巴图尔很聪明,看出恩人原来只听这位女郎的话,开始对着方别霜一顿请求,说希望能邀请他们去一趟他父母商队的驻扎之所,请他们喝碗葡萄酒,以聊表感恩。
方别霜拉拉少年:“你想不想去?”
这里的太阳也慢慢落山了。不久前还颇为灼热的风竟变得干冷起来。
他们跟随牵骆驼的男孩,不紧不慢地寻路,终于遥遥看到一团团的火堆,找到了他口中的商队。
商队中人远远看到三两人影,妇幼悄然躲进帐篷,青壮戒备地拿起了弓弩短匕,直到看见男孩跑来的熟悉身影,众人才渐次放松。
几个长辈围着男孩笑骂他闯完祸跑去了哪里,何至于为与父母赌气逗留到天黑才回来,万一遇上危险怎么办。巴图尔无所谓地吹起牛来,吹到一半,毕恭毕敬地将自己身后的恩人介绍给他们。
听说他竟真的遇到了危险,还是不小心跌进了流沙里,众人惊而色变,旋即对护送男孩回来的方别霜少年男女弯腰拜谢,感激不已。
方别霜本还忐忑这些人是否会被衔烛的容貌吓到,没想到众人只是围着他们夸赞他们人美心善,对于衔烛的眸色发色,似乎只是觉得罕见难得、夺目美丽,不觉得可怕。
对于巴图尔所说的仙法神力,这些人并不相信。在他们眼中,巴图尔从呱呱落地时就会吹牛,说的话听听就好。不过人家能将他们的孩子在天黑前安然护送回来,怎么都该认真感激一番。
没多久巴图尔的父母、哥哥姐姐们听到消息回来了,了解完事情缘由,几人先是拎起巴图尔轮流一顿揍,接着便令人杀羊宰牛隆重款待他的恩人们。
夜里热闹的宴会开始了。
方别霜被拉着在火堆前坐下,听他们拉胡琴,看他们转圈跳舞。
巴图尔为他们抱来了一条厚厚的羊绒毯。这里的夜晚格外冷。
衔烛撑腮坐着,一言不发。
方别霜为氛围所感,心情愉悦地接过巴图尔姐姐罕古丽递来的酒杯,微笑着道谢。
美丽的异邦姑娘飞速看一眼她身侧英英玉姿却始终神思不属的少年,向她打趣着夸赞道:“你的夫君实在太好看了。他是中原人?”
方别霜噎住,笑容僵硬:“他,我……”
怎么解释?
少女很快镇静地想,过不了几个时辰他们就会离开,他们是谁、之间是何关系,其实没有生硬解释的必要。像刚才被打听来处,她随口乱编,并没有人追问,也没有人求证。
没人真的在意这些,萍水相逢而已。
在她长久而犹豫的停顿里,旁边忽地传出少年没有起伏的声音:“她是我的主人。”
罕古丽惊讶地看向少女。
少女没有反驳。
罕古丽又多看一眼少年,高兴地跑走了。
广袤辽阔的沙漠上,驼铃叮当,胡笳与歌声不断。星空璀璨,天地相接,仿佛触手可及。
热闹依然热闹,方别霜觉得有些冷了。
她裹了裹膝上的羊绒毯。
一簇仅她可见的粉色小火焰“啵”地一声在她手边绽亮,无限暖意自焰心往她周身盈来。
方别霜盯着火焰,从容问:“你不开心么。”
少年眨眼。
“有点累。”衔烛捧着脸,看着无趣的火堆,微微弯眸,“走很远的路,所以累了。”
方别霜喝了两口葡萄酒。这酒烈度不低,但香气馥郁,滑入口腔浸得五官百感都是清醇甘冽的果香味。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异邦人。她却有胆子贪杯。
“你不可怕。”她想,有些话直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胆小。”
先前屡次被他吓哭。
衔烛抬眸望她,眸中光焰轻跃。
少女吃着肉,喝着酒,隔着火堆笑看巴图尔被他的父母揪住辫子教训。
衔烛也看了一会儿。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却在热闹中愈发浓烈。
“我想和主人单独待着。”
方别霜转过头。
光影在少年脸上明明灭灭,晦暗无声。
见她看过来,他低下眉眼。
颈上铃铛随风发出细微的清脆响动。
方别霜猜想也许他并不喜欢和人相处,所以从刚才开始,一直不开心。
为何不说?
她以为他遇到不怕他的人,是会高兴的。
她拿下毯子,拎起酒壶酒盏,站起了身。
衔烛意外地掀起眸。
他们一路走到不远处空荡矮小的沙坪顶上。
离开篝火后,也离开了热闹。曲乐声变得朦胧轻渺,夜空的宁静反被听得清晰。
方别霜随便铺两下毯子,坐下来,倒酒推盏,看迢迢银汉。
很美。
和她以往见到的,完全不一样。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条星河。
她又喝几口酒,身子渐暖。
这里太广阔,显得人太渺小。少女心里有了空荡的忧愁。她隐约明白为何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文人墨客要对同一片天空、同一轮月亮写诗。
人生短暂,而寂寞常有。
“六千年。”她摆弄着酒杯,“你都在睡觉吗?”
否则怎么……
衔烛隔了片刻,才轻“嗯”一声。
酒盏一指长。方别霜捻着杯脚,一下一下转着杯身:“都用来睡觉,太可惜了。”
她又说:“如果我是你。我想不到我还能有什么烦恼。”
底下弹胡琴的姑娘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曲。
少女随意说着,倒酒、呷酒。
衔烛望着她,不怎么说话。
方别霜想象不到六千年是怎样长的一段岁月,更想象不到鬼神究竟会全知全能到何种地步。她意识到她认为可惜的六千年,也许对于他们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不值一提。
也许他看她,与她看蝼蚁并无二致。
她绝不愿做他人眼中的蝼蚁,可是她与自己眼中眼界狭小、无能为力的蝼蚁,有何区别。
酒喝完了,她搁下酒盏,低头看时,星光如盐。
那只被她坐下后随手推到对面去的酒盏也已不知何时空了。
方别霜再抬头,却隔风对上少年潮湿涣散的视线。
红瞳润亮,胜过世间所有宝石。
绸缎般的白发在夜风中轻扬。
她心里骤然一空。
肤如瓷质的少年轻缓地垂下眼睑。有湿意从他眼尾无声地漫去了,如玉兰花瓣上凝落的一滴露。
方别霜起身走到他面前:“你怎么了?”
少年眨眼,没有张口,只轻摇头。
她蹲下,碰碰他肩膀:“为什么难过?”
她原以为他也会很开心。怎么会难过成这样?
在为什么而难过?
衔烛抬起头,朝她弯眼睛笑。想开口否认,喉间却哽塞着,便仍只能摇头。
他感到头脑晕眩,确认自己应该是醉了。饮下凡俗食物,量多量少都会作用于身,但他没想到会醉,原以为只会有些疼。
他听说,人在醉时的情绪是冲动而无理的。所以自己此刻的思绪与感受都不可信。
他知道的,一旦他表现得痛苦,不论他向她渴求什么,她大概都会尽量履行承诺逼迫自己去做,尽管与她自己的意志相违背。譬如那天他被情欲逼疯,求着她触碰,她几番拒绝,最终还是没有彻底丢下他。
这一切与爱无关,只因她本身是个很好的人。
他要克制,不要在不清醒的时候贪恋这些虚妄的爱。
方别霜也从他泛红的脸颊与略显虚晃的视线中猜出了他的醉意。
她有点难以相信。一口两口的酒而已,她一个人喝大半壶都没事。他怎么……
还有点手足无措。
她有想过自己会喝醉,但并不担心,反正有他在。他醉了,她却不确定该怎么办。要回去吗?
衔烛认真地看眼前一个、两个、三个主人。
他寻到她的肩膀,下巴轻轻地靠上去。
他只要这一个。真正的,唯一的。
少年拥靠着她,虽再无进一步的逾矩之举,但忘了像往常一样控力。少女没蹲稳,他一拥,身体便倾陷进他怀里。
她扒着他的胸膛,开口道:“我们就此回去吧。”
“不要。”他声音有些哑。
“你这样不回去不行。”
虽然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不行。反正,她觉得不安全。
“不要。我不要,拖累你。”
衔烛眉心拧起,极力克制。本就失焦的视线却仍一再模糊。
他实在,很不好。很不好……她喜欢这里,不能因为他而离开。她看到一些人会开心,不能因为他而远离。他太贪心,太自私了。
为何做不到让人无法取代自己?为何不能再好看一点、再有趣一点。为何无法让她喜欢他?
为何啊。
“你哪有拖累我?”方别霜感觉肩上衣料湿凉,预感不好,追问着,“你为什么难过?”
衔烛摇头。他真的好烦,好讨厌。太烦太讨厌了。
她本来很开心的。
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到刚刚她对夜空的自语,她的惶恐与害怕,忍不住紧紧地抱她。
搂得太严实了。为喘口气方别霜不得不伸直头颈。她抓住他腰际的衣袍,尽力安抚道:“不走,不走,我不会丢下你走的,你安心啊。”
少年没一点声。
方别霜真不知道他怎么了,她想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没猜错,他应该是不喜欢外人。可是她不已经带他离开篝火堆了吗?
或许,没猜错,也没猜对。
他总是难过的。醉酒使他如那夜半梦半醒时一样,藏不住情绪了。
为何难过?
……原因,难道他没有告诉过她。
难道他是第一日这样。
方别霜再次想起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天,掐紧了手心。
他知道告诉了也没用。
“主人。”少年尾音有些潮黏。
方别霜听到了,揽住他的腰,想以此作为回应。
她该安慰他。
她张开口。
该……该怎么说,怎么做?
她感觉这是很危急的时刻。她紧张地思索、催促地急想。真正张开口,却只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主人,”他轻声打断她。
方别霜只重复到第二个“不走”。她猜测是她拙劣的演技让她漏了陷,他不想再听了。她有点难受,有点羞愧。她不正常,没有人会把这么简单的事弄糟。
少年又摸她的头发。他的手有了轻微的抖意。方别霜感觉到了,但没有办法。
他呼吸潮凉,将脸深埋在她的颈侧。
她没有抗拒,也没有做出反应。她觉得自己与其乱动,不如无动于衷。
少年抱着她、赖着她。声音那么轻,只有一句。
“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天生要强,偏失了仙法神力,无一人庇佑,独身捱过十六个如履薄冰的春秋。
喜怒哀乐,没有人理解,又人人怨她性子生来冷淡。
一个活得这样艰难的人,连自己的情绪都苛刻到不能包容的人。对别人,却总是竭力体会,逼自己去理解、安慰。关心他想去的地方,关心他开心与否。明明自己想围着篝火坐的,还是依着他,领他来了这片苍凉之地。
有谁真心地对她好过。
她还只有十六岁。
这样孤独的生活,她已过了十六年。
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好。
包括他,也包括她自己。
风把火焰吹得招摇。
星河默默流转。
有人大笑着碰杯饮酒,有人划拳一输再输,唉声叹气。有人在挽朋友的手臂跳舞,有人在切割架上的肉,一人大快朵颐。还有人已经在帐篷里呼呼地睡了。
他是否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方别霜陷在他冰冷的怀里,身体僵直不动,只感到窘迫的热。
第45章 第 45 章
很不适宜的误听。他的原话是什么?
“对不起。”过去很久, 少年半埋着脸,情绪很克制,“……他们欺负你, 我也欺负你。”
没有那么多为何需要追问。她不喜欢他, 原因只有一个。他不好,不值得而已。
“嗯?”方别霜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方姑娘!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有人举着火把上来了。
是罕古丽。
罕古丽拖拽着的半拳粗的麻绳吭哧吭哧地爬上了沙坪顶。麻绳捆着两只沉重的实木大箱子。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个紧拥少女,趴在少女肩头的少年直视了过来。
空气像在刹那间冻结了。
冻成了稠状的铁水。
千斤万斤的重量从四围挤压而来,又被她吸进肺里, 灌实了五脏。
一向大胆的异邦姑娘不慎跌倒了。火把滚落在地,两只大木箱子差点将她拖滚下去。
“还好吗?”一只柔白纤细的手朝她伸来。
那一瞬难以名状的恐怖感觉骤然消失了。
罕古丽得救般抬起头, 看到泠泠如山雪化春水的少女, 呼吸彻底通畅了。
她借方别霜的力站起来, 余光触及少年那双艳魅卓绝致命吸引的红眸, 腿肚子直抖,又一下软津津地坐回地上。
方别霜帮她把火把拾起插到沙子里,一边递去帕子, 一边问:“找我们是有什么事吗?”
透过她,罕古丽看到那位周身有着奇异威压的少年正撑腮望着自己面前少女的背影。此刻他的目光轻软、柔润, 甚至是潮湿脆弱的。与方才她之所见,全然不似同一人。
但她绝不信刚才的一切会是自己的错觉。
罕古丽头皮发麻, 汗如雨下, 面对眼眸乌黑沉静的少女,结结巴巴扯不出谎, 就这么语无伦次地实话实说了:“我我,我想买走你的奴隶……所有的钱财, 我都带来了……”
方别霜懵了一瞬,下意识回答:“我不卖。”
“好, 好好好!不卖好!”罕古丽赶紧爬起来,拽起财宝箱就跑。
路上又跌两跤。
“你小心——”
热情奔放的异邦姑娘跑没影了。
方别霜在原地站了会儿。
“她想买我?”
方别霜转回身,少年背靠岩石,眼与脸都湿润着。
她走回来,不想提这个:“我们回去吧。”
衔烛把自己的手放到她手里。他凝睇她的眼睛,昏乱的头脑整理出两句话:“至少不要卖。不要把我卖给别人。”
他手掌很大,手指很长,半覆在她的掌下,伤口嶙峋。
方别霜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回答不该是“不卖”。他又不真的是她的奴隶。
在她短暂的沉默里,少年双眸沁得更潮:“我会走的,不要卖我。”
“你听到了的,我拒绝了。”
“她拿来的东西不够好。如果有更好的,”衔烛忽然停顿,不再继续说了。
一定有比他更好,她更喜欢的东西。
她为何不卖?
是他自己不够好。
方别霜拿开手,理了理他的衣袍:“你喝醉了,不清醒。不想回去,在这睡也没关系。睡吧。”
她把羊绒毯拎到他身上。
衔烛看着羊绒毯。
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一点都不了解,自己有多好。明知他不怕冷,还是会努力地想为他做点什么,只因为她觉得他在难过。
身体与神魂一起疼起来。
不久前喝下去的那口酒发作了。
衔烛在她膝前躺下,仰视星空下比月亮更温柔,比月亮更遥远的少女。她一直离他很远、很远。除了注视他的时刻。
现在他们离得很近。以后还有多少个这样近的时刻?也许从未来的某一瞬间起,再不会有了。
衔烛攥住她的袖子。蚕丝袖口随风撩拂着他的鼻尖。
“主人。”有些话,他想要她知道。可总是才唤出口,声音就莫名哽咽了。
他借袖子半挡她的视线。
方别霜只能隔袖看到他半只睫毛乱抖的眼睛。一颗颗流溢星光的泪从这半只眼睛里快速滚落湮灭了。
她想抽过手看看他到底怎么了,他却攥得更紧,让她抽动不了分毫。
他的喉结压抑地滚动:“主人是最好的人。他们都欺负你,我也,欺负你。对不起。”
方别霜看他片刻,以为他只是在说那次吵架:“……那天我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少年摇头。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他声音里的哽咽更明显,“总是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我竟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问你要。我竟也问你要。”呼吸被眼泪所窒,他的话音便有了几分不可控制的抽噎,听着难过极了,“所有人,都欺负你。”
“没有。”方别霜心想他醉得太狠了,说的话没头没尾,没有道理,“很多人都对我挺好的,我活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好。好很多很多。”
怎么总有人稀里糊涂地同情她。凡世千苦百难,值得可怜的人太多了,她在其中根本排不上。
衔烛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靠近。方别霜弯下腰,想听他要说什么,却再次被他抱住。
起初抱得很轻、很小心,后来越抱越紧。
他抚摸她的后颈与长发,想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她又僵住了。她越僵硬,他的心便越疼。
“我对你,好吗?”他的声音从发震的胸膛递进来。
方别霜趴在其上,心如挂在塔尖,每次震动都有坠顶危险。她照实说:“好。”
她当然分得清好赖。
“我总让你不开心,每一日、每一时,都在问你要。这是不好。”衔烛一句一句地说,“多数人,和我一样,想要你的爱,想要你的好,不管你会不会开心,都一厢情愿地给你。看你给不出来,便不高兴。这是不好。这是欺负。”
方别霜怔住了,她从没听说过这种歪道理。
“你一个人,平安活至今日,很辛苦,”衔烛松开她的肩背,声线变得轻而抖,“对不起。”
她抬起身:“你醉糊涂了……”
然而也想不到该怎么反驳。方别霜恍然意识到他今天总把她抱这么紧,原来不是希望她不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是要她安慰……是他想安慰她?
她凝视他的眼睛,和他伤损的脸、淡下去的唇色。
他安慰她?
她伸出指尖触上他的额头。
少年目光虚散地望来。她一碰上来,他的眼睫开始发颤、下颌轻轻挺起,身体本能地渴望她的触摸。但很快又被全部忍下。
湿湿凉凉的,有一层冷凝出的细汗。方别霜察觉出异样,晃晃他的手臂:“你不舒服吗?”
少年不言。
“哪里不舒服?”
他偏过脸,睫毛在眼下投出阴翳。
太疼了。他预想到再这样疼下去自己又会意识不清地向她索要。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少年彻底闭上眼,眼下阴翳愈浓。
所有外溢的情绪都被这层阴翳一点点地藏起了。他哑声道:“睡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篝火熄灭,人群各自散去。
空气变得寒冷。
那簇独属于少女的粉色火焰在某一刻停止了燃烧,形态如被冰冻般凝固在了最后的瞬间。
仍有暖意从它的焰心不断地烘散出来。
少年潮湿的睫毛停止了抖颤,紧拧的眉在一片汗湿中渐渐松开。
他抵靠她的膝头睡着了。
方别霜愣坐在原处。
她朝火焰伸手,唯一的光源便落进了她的手心。
风在天地间长而不绝地呜咽。
她心里涌出悲凉的预感。好像命运故意要在这一刻给予她格外敏锐的感触。
手中粉光虚化,她借这光,清晰地看到少年的脸上仍有不断往外渗的汗珠。
方别霜连通了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老家伙还是有说不完的废话,很吵。
方别霜任他吵着。
她擦擦少年的脸,摸到他的颈部也是一片湿凉。她顺着往下擦,拨开他的衣襟,长久地凝视着,不再擦了。
帕子红了一半,搁到一边,很快被离体自燃的神血燃烧殆尽。
方别霜面无波澜,镇定地剥去他的衣服,垂目看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
他原本的计划一定不会是要他们陷入此刻这般奇怪的境地。
他原本的计划改变了。
那他现在的计划是什么?
他想做什么?
有什么办法能让这些伤愈合。有什么办法。
老虬龙不吱声了。
方别霜在黑洞洞的寂静中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幽深难言的痛苦。
谁说她好,她都可以无动于衷。她确实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
怎么会是他说。
他为什么这么说?
把伤口隐去,难道为的不是欺瞒她,而是欺瞒他自己吗?
他难道就不为这些难好的伤着急吗?
有一抹微光从她的指缝泄了出来。
少女气息凝住。
她低下头。
是护心鳞在亮。
这光她见过。
她盯着护心鳞,心跳开始加速。慢慢地,她将右手覆上了少年伤痕累累的脸庞。
蓝白色的微弱莹光随之在血色中亮起。
接着渐渐收束,很快连同她指下的细口,一起消失不见。
方别霜的手指抖起来。
旋即下移摸到他的胸口。
莹光再次亮起,这一次,却久久未能消失。
她坚持着,忍不住低声地催促道:“好起来,好起来。”
光终于散去了。
少女茫然失措,对着那道没有愈合半分的深口圆睁了眼睛。
第46章 第 46 章
为什么没用。
明明护心鳞还亮着啊。
她颠三倒四地问老虬龙。
勉强了解完前因后果, 老虬龙激动地喊:“你再试试,再试试!”
“试过了!一直在试,没有用。”她手上沾了血, 从他的心口摸到他的腹间, 一直摸,一直摸,可除了一些细小伤痕外,其余伤处始终收效甚微。
“别急别急, 俺去查俺去问!”
寒风吹鼓起少女单薄的衣衫。
她瑟瑟地抖。长时间不眨眼,眼角被风刮得泛红。
既不知道那些伤为何会消失, 也不知道这些伤为何就是不见好。她仍然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无能为力。
“呜。”
方别霜迷茫抬眸, 看到少年眼下的睫毛阴翳在低频地扇动, 紧闭的唇张开了一线。
她扭头去看粉色小焰,仍是静止状态。
没醒。
“啊,再摸摸他吧。”镜灵兔子没有起伏的声音突然在她脑中响起。
方别霜收手四顾, 却听它道:“我在你的念识中。”
“干什么?!”少女破了音,声音听着尖利, 却轻易就被戈壁滩的风沙淹没了。
“请不要害怕。”镜灵兔子感知到了,大概是因为觉得谁都能随便进入她的念识, 少女的情绪很崩溃。它略作停顿后道, “我似乎知道为何护心鳞的力量会重回神君体内。”
方别霜紧阖牙关,让自己镇静下来。不要怕, 不要怕。她可以随时把他们赶走的,他们也不会伤害她。
“什么办法?”
回答即将脱口时, 镜灵兔子被老虬龙揪住了长耳。
老虬龙摸着下巴:“是不是还是那个答案?”
“哪个。”
“爱?”
“仙君慧极。”
“哼!”老虬龙捋捋胡须,能杀死螣馗的说来说去终究还是那点事, “你这么告诉她能顶什么用?她这人胆小如鼠不说,用情极吝,上次为难来为难去,几乎啥都没做成。今天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哪个不是她那天遗留下的祸事!”
少女在外问:“为什么不说了?”
“仙君多虑。”镜灵兔子把耳朵从老虬龙的手里甩出来,转而向少女传音道,“您听我细说解释。螣馗神族拥有他族永不可比拟的至高神格,为强大之最、纯粹之最,他们身躯的每一部分都被赋予了这种神格力量,即如螣馗本身,生即是生,死即是死,既碎便不能再全,所以一旦离体,再无法长回体内。不过,它们仍能受其主驱使,为其主所用。护心鳞是神君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它永远连接着神君的心脏,感知着神君的情绪与思想。”
说来说去,都是偏题的话。方别霜紧握护心鳞,拧眉问:“我究竟能怎么做?”
镜灵兔子再度停顿,反问:“方二姑娘以为,自己是如何让神君的伤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
“可是,只有您能知道。”
“呜——”
昏睡中的少年难忍地泄出一声沉闷的低哼,少女移去视线。
“比起问能怎么做,更多的时候,您应该问自己想要怎么做。”镜灵兔子放弃引导,最后直接道,“神君爱您,上次的事情已经证明,所谓答案从来都只由您决定。您做什么,答案就是什么。即,对他,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话落,镜灵兔子主动退离了她的念识。
世界复归宁静。
方别霜独自垂视这条溺在痛苦之中的幼蛇。
他连意识不清的挣扎都是克制的,唇角被尖牙咬出了血。偶尔,才会低低地哼唔一声。
他说过类似的话。那天她向他为自己说不清楚的错道歉,他说Ɩ ,主人怎么对他都对,因为他是她的。
但是,她对他,怎么会做什么都对呢?
即使他那样回答了她,可错就是错。她不能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如果手边有一碗药就好了,她起码知道要把药喂进病人的嘴里。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咬住腮肉试图让自己平静,眼泪还是突然簌簌地滚落下来。
莫大的无助席卷了她。
人总会在这一刻深深地想念娘亲。
少女抬头望天,无数模糊又璀璨的星子。
她抚顺自己的心口,学着哄好自己。残留的记忆太过遥远了,她早已不是要被娘亲抱着哄的孩子了。她早长大了。
一个大人要能控制自己,要能正常地与人相处,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深谋远虑,要学会解决所有迎面而来的问题……还要忘记娘亲,不再幼稚地想念她。
即使是无助的时候。
……可是她学不会。学不会。
少女抽噎着抹泪。她一个都学不会,她控制不了这种掐心的痛苦,无法把自己变得正常。人生也在变得奇怪、可怕。好多好多的难题,她根本不想面对。
她也没有办法不想念娘亲。如果她还在,她至少能有机会学做一个正常的孩子。
如果她还在。如果她还在,是不是不用学也没关系。
指间湿了干,干了又湿。方别霜不擦了。都是无用功。
她落下手,掌中鳞片的明润清光却在此时闪烁起来。
方别霜垂泪看着,光在闪烁间变得更亮了。
她立刻将右手放回少年的胸膛。
一息两息过去,却没有光在他的伤处跟着亮起。
少女哽塞着,不想放弃,将左手的护心鳞越握越紧。
怎么一次不如一次了。
下一瞬,手腕处传来熟悉的紧缚感。
只是要比平时更轻、更柔。
轻柔得不真实。
少女凝目腕间,看到了一道蛇尾状的白光。
蛇尾在动,光在变长。
她怔怔地看。蓄满眼眶的泪被风吹薄了。
一条光化的幼蛇从护心鳞里游了出来。
脑袋圆圆的,全身白而透明。慢慢爬向她、缠绕她,圈住了她的肩背与手臂,有力量似乎自少年的身体由光蛇牵引而来,拉她弯下身。
方别霜轻抖着,一点一点被它缚回了少年的胸膛。
像是再一次被他抱住。
光糊住了她的视线。
她感觉到脸上粘黏的泪痕与血痕好像都被揩去了。
是幼蛇在蹭她的脸。
光弱下去,顷刻消失。
身下少年的呼吸在这一刻变重,接着熟悉的手掌落到了她的背上。
方别霜咬紧唇,看到他睁开微涣的红眸,凝望她片刻,拢起了眉心。
“怎么伤心了?”
少年下意识将她抱紧。
她感觉自己被完完整整地裹进了他的怀抱。
“我把他们都杀掉了,再不会有人欺负你。”衔烛后怕地搂她坐起身。直至感觉到怀中少女的体温并未有丝毫流逝,那颗紧绷到将裂未裂的心才渐有放松。
少年亲昵地贴碰她的脸,和幼蛇一样的安慰方式:“不要怕。现在所有人,所有事,不值得你伤心。”
掌下纤薄的背颤得愈发厉害。
少女咬着手指,不知如何回应,滴着泪摇头。
衔烛不断收紧手臂,心肝脾肺没一个不在刀绞般地发疼。
他催出暖意包裹她,垂目问:“是想念娘亲了吗?”
方别霜不语。她是想起娘了,他如何猜到的?
“她会回到你身边的。”衔烛捋着她被风刮乱的发丝,“很快了。”
繁星点点,长夜依然。
泪意莫名比刚才还要难以抑制。方别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气息全乱地哭了。
衔烛轻轻哄拍着,眸色愈深。
即使是伤怀母亲,她如此内敛的人,若非走到深觉无助的境地,怎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
她甚至不可能放任自己这么想念一个无法来到自己身边的人。
她对自己总是点到即止的。
是谁欺负了她。
他睡了很久么。
即便很久,他一直在,护心鳞亦不可能离她身,有谁敢来欺负她。
有谁能来?
衔烛默然揩去她脸上的泪,将自己能有的温度全数给予她。
她向来耻于流露真情,那天生那么大的气,吼都要对他背过身去吼。多的话,她一定不肯说。越问,她会越难受。
他不问她。
“阿霜特别好,”少年轻蹭她的耳朵,温声道,“特别特别好。将来,你会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勇敢。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实现。衔烛永,”
少年微顿,扣紧她的肩脊,“永远永远爱你。”
沙树婆娑,云影徘徊。
世界安静得让方别霜怀疑这里是不是就只剩下自己的抽噎声在到处乱飘了。
然而难得的,她好像并不觉得这有多么难堪。
被这里的谁听去都没有关系。
反正,没有人真的认识她。
至于被他听去。
好像,更没有关系。
第47章 第 47 章
日出之前, 他们离开戈壁,回了姑苏城。
姑苏城的太阳已经滚热如熟透的蛋黄了。
虽然昨夜情绪大波大动,身体已然累极, 但方别霜不太有心思补觉。
她有很多疑问想问问老虬龙。
“不会有人打搅你的。”衔烛将被子提至她颈下, 拍拍她的肩膀,“睡吧,阿霜。”
少年红瞳薄光泛泛,笑意温柔。
方别霜本想先闭目等他离开的, 紧接着却被愈发浓稠的困意压倒了。
少年在她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意识的最后,只感到他冰柔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周。指腹轻缓地、一下一下地抚碰着。
等她再醒来, 四下漆黑, 空无一人。
她下意识觉得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透过帐子, 能看到房内正中的小圆桌上亮着一盏风吹不灭的小灯。
桌上摆着几样吃食。
触碗有温。
她走到窗前往外看, 月亮已经划过中天了。现下已是后半夜,距离天亮还有段时间。
方别霜摸了摸额头。这一觉睡得很好,几乎无梦。
不过她睡前, 想要做什么来着?
她走到盆架前,打算倒些陈水洗漱, 盆内却已置了净水。
一摸也是温的。
洗漱完坐回桌前,少女拾筷吃了几口, 渐渐发起呆。
好轻松的感觉。
令她陌生的轻松。
不用想自己必须做什么, 不能做什么,万一不做或做了什么会怎么样。不必担心一切后果。
一切可能有的问题, 都被人在她睡着时解决了。
譬如她睡着的那整整一个白天,真的没有人进来打搅她。
方别霜捣着碗里的甜羹。
捣碎了莲子、金丝枣、百合瓣。
乱搅几下, 清甜混着微苦,一口一口吃完了。
天将将亮起。
肚子被填满了, 心也满满的。胃脾肾肝,运作调和,手脚暖意慢涨。
方别霜对着空碗呆坐。
一切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又似乎一切都与平时不一样了。
雀鸟先醒,枝头檐下清脆。
她仰首看窗外,青白色的天正在被更暖的颜色侵染。染得很慢很慢,但被染透好像只是那一个瞬间的事。
天亮了。
她起身走出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阳光落了她满身。
过了辰时,管家婆子穿庭过院来了溪汀阁。
她难得地发现这次二小姐并未起身与她相迎,始终对窗而坐,就是听见她说今日姚庭川要来,也只点头说知道了。态度很淡。
最后还是芙雁拿了碎银送她出去。
“小姐在想什么?”芙雁端来绣篮,走向方别霜,“姚公子中秋爽约,是让人气愤。不过小姐不担心他的身体吗?”
少女靠着椅背,不想动。
她看着窗子。
那日一切变故,无一不始自此窗。
很多事都被她回避了,不愿细细想。因为越想会越害怕,不敢面对。
方别霜推开绣篮,答不对题:“一会儿再说吧。”
芙雁无奈,翻出未绣完的鞋面,守在旁边绣着。
落叶飘至窗下,渐渐堆积。
方别霜挪身靠向窗墙,从窗槛上捡了片巴掌大的梧桐叶。叶子枯得焦黄。
距中秋才过去半月不到。
她总奢望事情还能回到可以由她掌控的样子。比如能安全地把自己嫁出去。那虽非她渴望的生活,但确实是支撑她一日又一日捱着活的动力。且她相信自己做得到。
人生无趣,不能没有这些明确的目标。
可冥冥之中,太多东西改变了。
她假装不知道,害怕着、回避着,它们就会主动退让,跟她说算了吗?
姚庭川身上有很多疑点。
那天他为什么会突然疯了一样出现在这里,拿着法器击伤衔烛?
现在的他是原来那个正常的他吗?
方别霜揉碎叶子,松手丢了。
她起身洗净手,对芙雁道:“去前院等他吧。”
她想清楚了。
越怕,越要面对。
否则她将永远只能被动着恐惧。
半个时辰后,姚庭川从外进到正堂,站在了她面前。
青年依然是那个端方腼腆的青年,对她笑时眼睛不敢看她。
方别霜还他一礼,由方仕承说和着,各自落座。
喝过一盏茶,方仕承借口更衣,由吴氏推着走了。
方别霜跟着下座,福身就要道别。
姚庭川意外地站起身,立刻叫住她:“霜霜!你,你这就要走?”
少女回过身。
青年神情焦急又愧疚:“你心里是否怨我?”
方别霜凭心道:“没有。你近日身子不好,无奈耽搁,我都理解的。”
“我知道你怨我。”姚庭川喉结一滚,趋步靠近了些,“你期待定亲日已久,我却擅自改了期,我……”
“真的没有。”方别霜刚才就已观察到他的状态了,觉得没必要多说引他多虑才想先走开,说的都是实话。而且定亲改期的真正原因,恐怕这里就只有她清楚,谈何怨他。她打断他,“你不用多想。”
青年神色依然不好。
方别霜绞尽脑汁,补充道:“你多多保重,照顾好身体。”
她挪步要走。
“霜霜,你难道,难道不急了吗?”见她脚步顿住,青年在后道,“这话,上次我便想问你了。你心底究竟是如何想的?我真的想知道!”
方别霜不明白他要知道什么。她急不急,并不重要。反正急也那样,不急也那样。
“我所说就是我所想。姚哥哥,一切如常就好。”
姚庭川转步拦到她面前。
小门外投进来的光被青年遮了大半。方正的门框与雕花鸟的雀替将光中浮尘裁成了几屉。浮尘无声翻滚着,平顺而长直地泻在他们之间。
下人早在方仕承和吴氏离开时就已识趣退至门外,给他们留了单独谈话的空间。
青年难忍焦虑,但仍尽量放低了声:“霜霜,我宁肯听实话。那夜陪你看河灯的男子,是谁?”
方别霜掀起眸,看着他:“谁?”
有一瞬,青年被她乌沉眼眸投出的坦直目光所震,脸涨红了,眼神微闪。他不该这样质疑她……
可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晚只是眼花而已。
他愁想多日,今日又见她对自己态度如此平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的样子,实在忍不住。
索性话已问出口了,不如问到底。
“一个个子极高,穿赤袍带帷帽的男人。长相,长相很不一般。”
少女目光未变,看他半晌,过会儿才慢慢道:“为何没听芙雁提过。那日她先找到我的。”
姚庭川张口无言。的确,何止是芙雁,就连当时站他旁边的李哥儿都说没看见……
“姚哥哥,你近两个月,病得太狠,瞧着大不如从前精神了。”少女轻叹了一声,“多思伤神。你珍重自己。”
“或许是我伤病未能痊愈……”姚庭川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眼正堂摆设,“不过!方府今年似乎频发异事,虽师母已请了和尚师婆住进内院,但那两位毕竟不是名山名派之辈,或有不能周到之处也未可说。方才,我向老师举荐了几位僧尼老道,一会儿若能征得老师同意,这个月便能将他们请来府上做法事祈福。”
“嗯。我也很感念你的这份心意。”
“还有,”姚庭川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捋着红络,朝她递去,“这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
方别霜垂眸静看,没伸手:“谢姚哥哥的好意。但亲事未定,私相授受毕竟不好。你抱恙多日,留在身上保养自身吧。我有些累,想回院歇息了。你路上小心。”
话毕,少女低颈绕过他,踏出了小门。
青年转身看她走进明明暗暗的光影里,脚步提起,却碍于内宅门槛,再不能追上一步。
走过长廊,一路回至寝房,方别霜自倒茶水饮下,将芙雁支使了出去。
冷茶入喉,狂跳的心才渐渐安定。
她一边坐下,一边搁下茶盏。
手指被残茶浸得生冷。
太不对劲了。
姚庭川那日看见过衔烛?
谁都没看见,除了他?
一定是衔烛故意的。
姚庭川的记忆也很奇怪。
似乎,并不像芙雁等人是从中秋那日才被改换的记忆,而是早在七夕就开始了。否则他不会把问题遗留今天才来问。
仔细一想,他的性格、行事作风,也的确是从七夕之后变的。事发之前,有一次他还直接闯入溪汀阁,非要立马来跟她提亲。
会跟衔烛有关吗?
但那说不通为何衔烛还会被“姚庭川”击伤。
她心里霎时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对,不对。
有她不知道的第三个人在捣鬼。
且这个人一定与她有所关联。
会是谁?
事情好像远比她所看见的要复杂。
方别霜闭目静心,试着连通与老虬龙的念识交流。
然而连念数次诀语,都没能成功。
方别霜猜测他大概正跟衔烛在一处,不方便与她传音。
问小和尚应该也一样。
她直接出门去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门虚掩着,敲了几下,没人应。她一把推开,四面环顾,发现两人都不在。
她在门口定定站着。
站了很久,才往回走。
都去哪了。
都去了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回了溪汀阁。
一日三餐食尽,早上穿上衣服,晚上褪下裳裙,就该拢帘睡觉了。
不绣花,不看书,只坐在床边想心事,一天也会很快地过去。
方别霜靠卧床头,迟迟没有放下帘子。
直至灯烛熬干了最后一滴泪,少女的意识在一声声的更漏里变得模糊浑浊,手里的书啪嗒掉到地上。
五更天的锣声又将她唤醒。
手臂枕得有些麻了,她撑着想坐起来。
黑暗中伸来一只手,轻按了下她的左肩。
随麻意涌进心脏,少年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如玉石相击:“还很早。”
方别霜睁目望去。
他撑脸坐在床边,高大身影半隐在微凉的天色中。
看不清眉眼。
唯有披身白发流溢着柔和光泽。
惴惴一夜的心,忽然在此刻沉定下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仍然坐了起来。
衔烛收回手。
她感觉他应该在眨眼。睫毛扇动时,覆于其上的微光会暗暗流转,有生动之感。
少年缓缓开口:“好累。”
再没别的话,也再没别的动作。
方别霜等了一会儿,问:“你每次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衔烛又眨眼,发出一声轻轻的“嗯”。
沉冷,凝固。
淡淡的死寂。
空气已被他周身散发出的疲惫浸透。
方别霜本犹豫是否要通过他直接问清自己心里的疑惑,但他话这样少,显然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她,大概问也无益。
她看着他拢垂在膝上的长发:“不休息吗?”
少年抬目,睫上微光轻凝。
他看她很久。
很久后才垂下眸。
下一刻,身体一言不发地朝她靠了过来。
如玉山倾倒。
然而真正倒靠到她前肩上时,却很轻很轻,没有重量。
微凉的口鼻贴碰着她的衣料。
唯有呼吸之重他真的舍得泄于她身。
“我又烦你了。”
少年声音又轻又慢,拂过她的心口。
好像有什么如五指握沙,正无可阻止地从他身体里流逝而去。
方别霜攥了攥他满捧的白发。
也轻声回他:“没事的。”
第48章 第 48 章
少年一头柔顺白发贴着她的脸庞。
渐渐一动不动。
方别霜侧目看去, 少年长睫紧阖,浓影垂垂。
已经睡着了。
她保持这个动作,没有轻动。
还是联系不上老虬龙。
方别霜默默抚摩护心鳞。
护心鳞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当然, 也能带她找到要找的任何人。
她犹豫地咬唇, 右手上移,碰了碰衔烛的脸。
触感凉柔。
她进而拨开他茸茸的长发,将手掌贴上他的耳朵。
熟睡中的少年没有防备,也没有意识, 脑袋直接往她手心耷去。
身体跟着滑倒。
方别霜惊了一下,呼吸屏起, 躬身去抱他的手臂。
然而他太轻了, 始终不肯将重量施给她, 以至于侧倒向床的瞬间像一汪月光在往下倾泻。
起先抱不得, 最终也留不住。
她终于没敢用力,依他躺到了。
少年沉睡的脸枕着她的手。
白发在空中滞后一瞬才飘然覆上,成了拢光的轻纱。
方别霜凝视一二刻, 继续捂他的耳朵。捂了这只,又捂那只。
最后捧起了他的脸。
原先那些细碎红艳的伤已被护心鳞治愈。
皮肤白净柔软, 毫无瑕疵,卷翘眼睫根根分明。
漂亮少年任她捧在手心里摆弄, 像只精致的玉雕人偶。
栩栩如生。
乖巧, 易碎。
方别霜这样捧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
一时没有放手。
她有点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捂他耳朵了。
哦, 护心鳞。
方别霜看看左手。
她想去找老虬龙,又担心自己对护心鳞说的话会被他听去。可是捂住他的耳朵也没用的吧?
很蠢笨的想法。
她没有放手。
她看他睡着的样子, 心里有别样的情绪在流淌。
淌过心底时,心尖泛起痒。毛茸茸的, 像小草叶上的绒毛在因风扰动。
是一种摸不出,却能分明感觉到的痒。
方别霜拇指一抚,轻揩过他的脸颊。细腻,软凉。
真实的。
稍一用力,会留下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痕迹。
她知道他漂亮、好看。她一直知道。
但他好像,远不止如此。
方别霜还是没有放手。
他何以生得这么漂亮?
每一根毛发都像被精心雕琢过。可漂亮到这种程度,岂是人力雕琢能得的。
还有这一颗不知怎样养成的心。
方别霜有点捉摸不透自己在想什么。
她又抚他透出微粉的眼睛。指腹擦着睫毛,从下至填着弧度慢划而过,一路抚至发际。一下,又一下。
之前她很喜欢赏玩小白蛇。喜欢揉捏它的尾巴,抚按它的脑袋……点碰它的眼周和下巴。她总这样弄它。
但她确定自己此刻的行为,没有赏玩他的意思。
一点都没有。
人是不能被赏玩的。
那她在做什么?
方别霜想到上上夜他离开前,也这样摸着她的眼睛。
大概是一样的轻柔。
他那时在想什么?
她轻轻松开手,脱离她的指尖后,少年后脑靠回枕上,下颌自然往下颔。
床褥凹陷。
——一旦离开她的触碰,他的躯体便再次有了重量。
方别霜看着这个熟睡中的美人。
挨近了看。看他的唇鼻、眉眼头发。
她俯下身。
身体贴住他。
手臂抱着他的肩膀。
于黑夜静谧中,她感受到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体温。
少女轻咬拇指,侧脸压着他的心脏。
黑眸对着虚无的黑暗,一眨不眨。
不一样的心跳。
她想到那夜被他紧抱住的那一刻。
那一刻,她有些怀恋。
护心鳞亮起光芒。
光芒汇入了少年的心脏。
无数院落静寂。
片刻后,少女穿上鞋,轻拉开抽屉,拿上火折子,顶风出了门。
月影昏暗,将她的影子照停在别院的门板上。
她叩了叩:“开门。”
睡在屋里的小和尚浑身激灵了下。
他坐起身,竖起耳朵,本试图装睡,门缝处却亮起一丝光线。
借着火折子的光,方别霜透过门缝,隐约看见里屋的墙面上有一线瘦小的影。应该是小和尚。
“小师傅,老虬龙不在吗?”
“不,不在。”
“我有些事想问他,但总找不到他人。可以问你么?”
小和尚抓抓耳朵:“小神君不在您身边吗?”
“他还,”方别霜忽然止口。可以就是可以,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为何突然提衔烛?
如果问衔烛能问出结果,她何必半夜来此。
她没被他的话牵住鼻子,“小师傅,你不能说吗?可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啊,这个。”小和尚使劲挠挠头。她的心思也太敏锐了。
他本来的意思只是小神君怎么没跟在她身边,让她单独出来了。不过她能多想一步也好,算他提醒过她了,神君不好糊弄,兴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她身后。再就是,有些话,她问不了神君,问他又能有何用?
总之,别来问他。
他打个呵欠:“我太困了,您即使有话,也该天亮再来。您请回吧!”
说完他故意弄出翻身的动静,闷头盖上了被子。
方别霜握着火折子,看那一线影倒了下去。
她也想白天的时候来找他,但其一白天人群走动来走动去,更容易惊醒衔烛;其二若衔烛不在,他也通常不在,她根本找不到人。
原本还能找到老虬龙的,现在老虬龙直接与她失去了联系。
很多问题她问都无处问。
方别霜盖灭火折子,踩着草木缭乱的影走回去。
每踩一下,内心的不安都要变得强烈几分。
她先前好像想得太简单了。
老虬龙每次都在瞒着衔烛与她联系。那他突然消失,是被衔烛发现了?
小和尚似乎深知内情,甚至对她的诸多疑问都心知肚明。
但他对此讳莫如深。
这也是衔烛的授意?
最近衔烛一走,小和尚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一定同在一处,且有意避着老虬龙。
他们在做什么?
究竟什么事让他无法信任最忠心的老虬龙,还怕老虬龙泄露给她知道。
一片漆黑中,她行到走廊尽处,下脚时忘了台阶。
前脚踩空的一瞬,手腕一紧,似有一道力量从护心鳞中破出,将她稳稳捞住。
月色下,蛇鳞莹光圣洁。
方别霜看着鳞片,一步一脚走下台阶。
……是类似剖鳞这种损伤自己的行径吗?
她脚步顿住。
脚尖不远处,是少年挺括修长的影。
发丝与袍袖的影子在随风而动,像画中修竹墨色的叶。
她抬起头。
少年站在稀薄的月光下,周身也透着莹莹洁光。
那双望着她的红魅眼睛此刻没有情绪,唯有静水流深般的柔和。
她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倦意。
秋末的风很凉。
特别在深夜、黎明。
是否要与他解释自己跑到这来的原因?
方别霜站在廊柱斜斜倒下的影子里,看着他,没有动。
粉焰猝然在她手边绽放。
长影主动往她脚下没入。
一步一步,从容地将自己溶进她的影子里。
少年目光温柔,在焰光映照下,好像有一点笑意。
没有疑问,没有请求,他的话很寻常、很平和:“天冷,主人穿得单薄了。”
熟悉的暖意包裹了她。
方别霜看他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衔烛。”
少年神情温良:“嗯。”
方别霜想问他很多事。
他原本要做什么,如今正在做什么。每次离开,他都在经历什么,不久后的将来他要去哪里?
还有,此刻他在想什么?
方别霜朝他走去。
距离缩短,两人的影子渐渐只剩一个。
少年不动,乖乖地望她从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走到离自己更近的地方。
方别霜仰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从未刻意向她隐藏过什么。伤心,失落,高兴,期待……或是此时此刻恬然的温柔,永远能让她一眼看穿。
所以那一切问题的答案,难道她真的都不知道吗?
难道她一个都猜不到吗?
风吹拂着少年柔滑的白发
方别霜垂下眼,伸手握住了。
攥得不够紧。稍微一阵风,又能把这缕发从她手心里吹走。
她明明都能感觉得到。
就是因为感觉得到,才生出那么多想要得到否认或证实的疑问。
从始至终,在她这里,都是答案先于疑问产生。
既有答案,这些问题,都不再有问出来的必要。
她甚至明知道问也无益。这些天她几番试探,他何曾多说过一个字?
他铁了心的。
她只有一句话了:“走吧。”
她走在前面。
草木扶疏,影动不止。
少女的思绪亦不能停歇。
拐角时,她略略侧目,余光即刻触上身后少年不曾移开半刻的目光。
清和、透亮。
她回眸,正视前方的路。
天迟迟不亮。
回去后,方别霜重新躺上了床。反正无事可做。
然而也没有困意。
光线暗弱,墙上影子浅淡。
她对着那道混在纱帐中的淡色高影,过会儿开口问:“怎么不休息?”
影子没怎么动。
少年音色温润:“我不用休息的。”
……真是,胡扯。
她没有拆穿:“累就睡吧。”
先前他自己说的累。
影子轻轻摇头,发丝微动。
他语调仍然温和:“不休息,也能恢复好的。”
方别霜从鼻腔里略出一口重气。
她缓缓坐起来,看向他:“你怕我会再趁你睡着走掉?”
衔烛望着她。
眼睛里有掩不住的迷茫和无措。因而也难掩无辜。
“没有。”
方别霜移了目光。
少年红眸轻垂。
大概觉得被她误会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他解释得很平淡:“主人有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的自由。任何人没有插手的资格。我不想再那样烦你。”
他又想了一想:“……我现在是不是也很烦。”
方别霜深深地看他。
在她无言回复的间隙里,少年在平静中有了答案。其实在这话问出口之前,自己就该有所意识的。
被讨厌的人时时盯着,当然很烦。
他总为一己私心,鲜少真正地为她考虑。
他闭上眼,身体发出微弱白光。
将要化蛇的瞬间,手却被抓住了。
属于少女的温度贴着他的指背。
衔烛黑睫微抖,抬眸。
少女目光垂落于他。
泠泠无声。
几瞬对视后,冷如冰雪的少女开了口,声音要比她的表情柔一些:“我没觉得你烦。”
少年红眸湛湛,纯澈明润。
凝望她时,视线寸尺不移。
方别霜摸了摸他的脸。
他仍无反应。
眼神还是那么乖,那么迷茫。
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那种奇怪、微末,如草叶绒毛般的痒正在她的心脏上蔓延、铺张。方别霜揉一下他的脸颊,没能把这种痒揉掉。
“想睡的时候就睡,不需要顾虑那么多。”她手指上移,抚捧他的脸。
几根指尖随之触进了他的发间。
少年呼吸轻滞。
酥麻由她所给,激烈地、丝丝缕缕地传导进他的身体里。
根根温热的指尖还在往更深处探。
轻缓地、温柔地。
探上他的发根、头皮。
衔烛睫毛轻颤,注视着她的双眸开始略有涣散。
身体难忍地想要朝她靠近,以此索取更多。
这一切细微的反应,都被方别霜收尽眼底。
尽管他在强忍着。
少女黑眸微眯。
只是摸摸脑袋而已……
这样一点简单的触碰。
她没有停下。
手掌自然地贴上他的后脑与后颈,手腕渐收。
少年内心还有理智在抵抗,身体对她的渴望却永不受控。
没有抵抗太久,他的下巴还是轻碰上了她的肩膀。
他因自己这些对她深到惹人厌烦的依赖而愧疚:“……主人。”
他怎能明知故犯。
方别霜望着黑暗,偏了偏脸。
少年在她怀中克制地乱滚喉结。
冰冷的体温,柔软而激烈的心跳。
离得好近。
她感到一种隐秘的满意。
少女腰身轻挺,拍拍他的肩背,声音平平:“没事的,睡吧。”
第49章 第 49 章
衔烛手撑床褥。
坚持着, 不肯将身体完全贴上她。
他头脑很清醒。
若一再放任自己,将来该割舍的时候,如何割舍。
主人很好, 主人甚至愿意一次次勉强自己待他好。他要感激, 但再不能将此视为理所应当了。
一次次的索取只能给她带来无尽的困扰。
已经很多次了。
非常、非常烦。
“我,”他想抬起脸,别再负重于她,“不能够。”
方别霜沉默地顿了动作。
过后, 继续轻摸他的头发。
小银蛇又在她怀里轻抖了一下。
太敏感。
她知道这条敏感的蛇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先前他还能容忍自己在得到她的许可后靠上她肩头睡,但她推开他, 出了门。即使可能明知道她出门的真正原因, 他还是会认为自己睡的那一觉, 又惹她Ɩ 烦了。
他觉得她讨厌他。
讨厌到了与他同处一室都会厌烦的地步。连他的任何一点触碰, 在他眼里,对她而言都会是负累。
事实并非如此。
但她毕竟真的说过类似,甚至比这更过分的话。
还对他百般抗拒。
之后, 又一再冷落他,吝于解释。
那时她真的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他怎样想都无所谓。
她与他的人生, 从前和以后,都不该绞缠在一起。
如今她已从巨大的人生变故中冷静下来。
冷静时面对, 自然知道自己在恐惧时产生的逃避想法有多不成熟, 有多不可行。
方别霜再次面无表情地偏了偏脸。
脸庞碰上少年的耳朵。
这只隐在浓密白发中的耳朵早已充血到发粉。
极通透好看的颜色。
触感像凉凉的玉。
他呼吸霎时又重几分,落在她耳边。
撑在床褥上的长指蜷起, 发了白。
然而身体在强抑之下,仍不可避免地要往她怀里进一步靠去。
方别霜歪了歪头。
分明早已不是第一次赖在她身上。先前好多次, 他都能从容地趴在她肩头。黏糊依赖,小蛇的作风。
这次, 反应何以如此之大。
就因为,唯独这一次,是她主动碰他?
主动与被动,两者对他而言,差别,竟有这么大么。
少女睁着黑润的眼睛。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也在砰砰地撞。
差别,还能有多大?
她细指伸出,从后轻扣了他的肩膀。
一点点收紧,抱住。
下半张脸贴上。
他胸膛震得更加厉害。
连吐息都在控制着幅度,竭力避免与她相碰太多。
她都感觉得清楚。
少女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没事的。”
唇齿间血腥淡淡。衔烛咬破了唇,气息全乱。
内心深处,却依然迷茫。
本该平静的神魂在一点点地崩塌。
本该变得麻木的痛苦,又回来了。
他受够了这具躯体。
真的受够了。
永远对她那么淫.荡,那么下贱。
“不要再,”他崩溃得极克制,几乎无法令她听出乞求的意味,“不要再摸我了。”
他知道这些不是爱。
或许是出于她的善良,或许是出于她一时的无聊。或许她本就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他知道这些都不是爱。
都不是。
他花了这并不算很长的一生,终于已经明白,主人不会爱他。
从前不会,以后也永远、永远,都不会。
不论是对视还是抚摸,都可以与爱无关。
可是乞求之后,他又后悔。
主人给的一切,他都该承受。她愿意做什么,他都该给予。
他不能对主人说不。
衔烛想咬尾巴。
又强制忍下。
尾巴太大,变出的一瞬间会把这里破坏得不成样子。
而且她害怕。
可是他好想,想要……
好想要她爱他。
尖牙陷入血肉之中。
没有足量的痛苦,便不足以压倒这种不理智的渴望。
少年话音略有断续,但仍清晰。
方别霜抱着他,轻轻眨眼。
没有松手。
为何,不要她摸。
不喜欢么。
怎么会呢。
少女轻咬拇指。
好奇地、用心地思考。
是承受不了么。
可是,她还未真的做什么。
她转过脸。
天好像快亮了。
夜色在变浅。
少女探指拨了他的长发。
长发之下,露出很粉的耳朵,很软的脸。
少年红眸迷蒙,避着她的目光。唇色鲜艳。
好漂亮。
鼻尖盈有冷香,皆源自他身。
她想到每次给他喂食完,自己的指尖上还会沾染与之相类,却全然不同的清甜香味。
极干净,极美好的人。
少女对自己的拇指松了口。
乌瞳仍望着这张靡丽的脸。
这种美好,没有人可以不喜欢。
她的吐息无意拂在了他的耳廓、颊边。
她开始若即若离地凑近。
另只手,则从他的后脑移去,拢着微乱的长发,再次捧住他的脸。
少年全身绷着,岿然不动。
红瞳遮在不时颤动的长睫之下。
玉质般血粉的耳尖温度还在升高。
愈显得他温顺乖觉。
惹人不断生出冒犯的心思。
……想弄一弄他。
为寻支撑,少女挺身间,手覆上了他紧绷的胸膛。
窗棂没关紧,被风吹得呼呼地响。
方别霜举止顿住。
指间湿冷,微黏。
她蜷指捻了捻。
不动声色地重新舒展开手指。
掌下这具身体,还在起伏不定地强忍难耐。
她的目光从他的颈侧,移向他的眼睛。
最后往他胸口落去。
他的胸口在流血。
“衔烛。”
少年微抿一下唇角,望她一眼的同时,乖乖地应:“嗯。”
主人看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不开心。
他喉结一动,绷直颈线,样子像把自己献给她:“主人可以随便摸我。”
方别霜仍然没有说话。
双眸渐敛。
她看见有一道力量,在生撕他心口的伤。
他自己的力量。
她又看一眼他懵懂干净的眼睛。
见她望他,少年笑了笑。
她始终不语。
乌眸凝视他,不眨一下。
方别霜咬住腮肉。
他这个人。这个人。
少年还是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笑意淡去,红瞳微动:“主人,”
主人忽然撤去动作,还迟迟不动,衔烛想她大概还在为自己刚才那句不要而不悦。
他并非故意的。
他想了想,进一步卖乖,“我听话的,主人怎么摸我都可以。”
方别霜咬着腮,盯他良久。久到口腔发起疼,眼睛泛起酸。
外面风吹得落叶扑簌簌。
她终于启口:“我冷了。”
半个时辰后,芙雁照常进来服侍方别霜洗漱。
走近一看,帐子两边挂着,她的小姐却被锦被裹得严实,阖眼躺在床内侧。
想着天还算早,多睡无碍,芙雁帮她把帐子放下,又出去了。
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动静一停,床帐内的少女睁开眼。
她转回头。
床栏一侧,安静地靠坐着一个两目紧闭的少年。
一直到她坐起来,他也没动一下。
睡熟了。
方别霜倾身靠近。
晨光透过纱帐,朦胧地落在他眉宇间。
她咬咬手指。
心里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为了克制对她的欲望,他对自己狠到这份上?
她一切隐秘的试探与存心的拨弄在此之下都显得卑劣了。
她扶握他的胳膊。
将胸膛贴上他的胸膛。
体温相碰。
生涩地抱他。
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方别霜又咬手指。
焦虑,困惑,难受。
种种不适,一个都缓解不了。
他爱她。
她眯眯眼睛。
爱一个人,要这样?
她好不舒服。心好难受。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姚府。
前院书房内,门窗紧闭。
青年正脊背僵直,面色青白地愣瞪着眼前的虚镜。
虚镜中映着少女姣好的脸。
她明眸睁得大大的,红软的唇间咬着一根细白的手指。
惶惑,茫然……天真。
他只在幼时的方别霜脸上见到过如此神情。
而她面前,还有一位白发少年。
容貌惊人,被她的手臂轻轻拥着。
两人贴在一处。
背景,似乎是她的床帐之内。
一瞬之后,镜面幽幽一漾,画面跟着虚镜一起破碎消失了。
一道低沉苍老的声音随之响起:“她抱着的那个男人,你看清了?”
姚庭川手扶倚柄,激动地站起来,“正是我那夜看到的怪人!霜霜真被邪魔缠上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又立刻倾身急问面前坐在阴影之下的蒙面老道士:“我该如何救她!求大师指点!”
见他已然深信,老道冷叹一声:“早与公子说过,公子不肯放在心上。交代你赠予她的辟邪香囊,你也不曾送出。现在说这些,怕是已经晚了。”
处于急躁之中的青年未能细心听出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的咬牙切齿。
“她不肯收,我不好硬塞她,她被这妖精蛊惑了,我一定要救她!”姚庭川跃过来要抓住他的手恳求,被老道阴沉沉一瞪,又收回手。他来不及掩饰尴尬,连忙道,“大师您现在就随我去方府一趟除妖可好?您法力高超,定能将其收服!”
“哼。未婚妻子闺中失德,轻易就被妖男勾引了去,一点不把你放在心上,你不想将她夺回惩罚,还一心只要救她?”
没出息的东西。
“霜霜何其无辜,您怎能这样错怪她!那妖精道行颇深,就连大师您自己都不敢亲自前去降服,如何能苛求她一个小姑娘不受蒙蔽?!”姚庭川连连反驳。
见老道无动于衷,他干脆背过身使出激将法:“……您若实在无能为力,我便再去访山拜水另寻高人,相信总有人能救她!”
老道摸摸下巴,不紧不慢道:“且不说方圆百里内,还有没有比贫道功夫更深之人,即便有,救人的时机可不等你。”
姚庭川面有松动。
近日他已在暗中寻访过几十位僧尼大师为自己解惑,可惜这些人多是腹内空空的草莽之辈,更有甚者招摇撞骗,只为谋财。零星几个可用之人里,只有这位老道能说出一两句实用的话。
最关键的,是今天他变出虚镜,让他真真切切地再次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然只有一瞬,但他能确定,他果然没病,那天他果然没有看错。
真的有那个男人!
“好心提醒公子,若非你的未婚妻子自己心意有变,也不会让那妖精轻易得逞。方才那一幕,你看见了,是她自己主动抱了妖精。她可曾那般抱过你?”
老道笑声阴寒,“办法,我已经告诉你了。将她夺回来。”
姚庭川犹豫:“可是……”
“也唯有夺回来这一个办法了。妖精法力深不可测,又与她形影不离,甚至都入了她的闺帐。除了公子能不介怀,想必天下再无人能有这般器量。”
老道好一番明嘲暗讽,最后才说了重点,“但他近来时常陷入昏睡,说明妖力恐已流失大半,否则今日我也无法短暂幻出虚镜照见他,让你一睹真容。还有,他并非时刻都能跟在她身边。比如昨日你去见她的时候,他不在。”
“我们只要等到下一个他离开的时机,将方别霜引出来,带到这里。我把妖精困住,杀了他,彻底杀了他……”老道笑容得意,“大事,可成。”
第50章 第 50 章
吃完小厮送来的饭, 小和尚收拾收拾将食盒拎到门外,正要关门,走廊处移来一行人影。
吴氏迎面笑脸走来, 开口招呼问:“小师傅, 这些天在敝宅可还住得惯吗?哦,哪里哪里,住得惯就好!你们能来此客居是我方宅之幸,万不可怠慢的!”
她朝里望望:“师婆又有事出去了?真是不赶巧。啊,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家雪儿……我想为雪儿算算事儿。既然师婆不在,我明日再来问吧。劳烦小师傅瞧见她回来了差人知会我一声。”
小和尚心中了然, 行礼道:“贫僧不才, 对卜算之事约略有几分心得, 虽不如师婆精通, 倒也可堪参考。若夫人不介意,今日我先替您解解烦恼如何?”
吴氏没怎么犹豫就点头应允了,撇下一众随行丫鬟, 单领着心腹婆子跟随小和尚进了屋。
落座奉茶之后,小和尚拿了龟壳铜钱, 就吴氏的诉求认真卜算起来。
能让吴氏百般操心的,也就一个方问雪。所以问来问去, 无非是方问雪将来的姻缘、子嗣、寿数如何, 小和尚一一给她卜算解答,又着重算了苏二公子的八字。
递上苏二公子的八字时, 吴氏脸色明显不太自然。高门公子的详细八字岂是外人轻易能得的,显然她为这张小小字条费了不少周章。再者, 这一没定亲二没议亲的,偷算人家的八字算什么事?
好在小和尚面色从容, 似乎对此不以为意,吴氏便渐渐放松了脊背。
先前吴氏常找老虬龙算卦,但这老家伙一向没什么耐心,又忙得很,头两次还会用心给她算,后来烦了,开始次次推脱,理由还找得极敷衍,连天气不好不宜问卜的借口都说得出来。中秋前那一个月,他更是直接不见了影迹,虽然吴氏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早有不悦。
毕竟还要借方府之便继续守着方别霜,不好太欺负人了,小和尚乐意借此哄一哄吴氏,今日这才主动提出帮她卜算。
解卦时,他把好的夸大三分,不好的瞒去七分,还说方问雪与苏家公子的八字甚是相合,恐好事将近。听得吴氏脸上笑容就没断过,满意得很。
一连添了三回茶,眼看要到晌午,吴氏终于起了身。
临走时她接过小和尚递来的祈福朱砂符纸,忍不住又一阵夸赞:“小师傅年岁虽小,卦却算得好,连这符也画得非同凡响,粗看严整恭肃,细看又灵气活泼,一定十分灵验。”
小和尚微笑躬身,目送她走远。
回房关好门窗,他松出一口气,即刻布下结界,在床正中盘腿坐下。
几番调息后,他挥动两指,对着脑门结印,从灵识中抽出了光芒黯淡的灵瓮。
原本燃着粉焰的鲜艳红血已暗沉发黑,少了大半。
中间那颗魄灵,却已生出七瓣。
瓣瓣光华灼灼,辉泽耀耀。
不日应有希望再生出一魂。但那需要更频繁地更换神血。需要更多更多的神血……
为魄灵换好盛满干净血液的灵瓮后,他端起那小半瓮干涸的陈血,一口口仰颈饮下。
刹那间,四肢百骸涌出无尽的力量。
小和尚浑身激颤不已,大汗淋漓,以至于失手捏碎了灵瓮。
他感觉到有无数疯狂滋长着的血肉在往他干枯的灵魂上不断地吸附。肉芽骚动,骨髓发痒。
即使是魄灵用剩的神血,血中残余的神息,已足够他长出一副属于自己的身体。
一副刀枪难入,断骨亦可再生的身体。
这是神君对他奉献灵识以作魄灵容器给出的回报。
他睁开眼。
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高影。
高影壮大,龙须粗长。
小和尚瞳孔骤缩。
“你。”怪他掉以轻心,喝下神血时神智难保清醒,没能及时发现他竟回来了!
他迅速扫一眼周围。还好,他放回灵瓮后才饮血,旧灵瓮也已销毁,他应该不能发现。
他如何逃出来的?
那是神君特意布的困龙阵法!
短短一瞬,小和尚脑中已快速划过诸多思绪。他防备地站起身:“仙君擅自离开禁阵,不怕神君罪责于你?”
老虬龙冷冷睨他。
不同于往常的随性暴躁,此刻的他看起来冷静得出奇。
垂目于人时,一双苍老龙目中只有凛凛寒芒。
小和尚抿紧嘴,平静回视。
直至送午食的小厮敲了门,小和尚回头看一眼门,再转过脸时,屋内竟没了老虬龙的踪影。
他转两转身,都不见人。
但空气中的的确确残有他的气息。
小厮还在敲门。
一个极普通的下午。
绣半天花绣得肩颈酸痛,芙雁抻抻腰,给方别霜看自己新绣完的鞋面:“小姐这莲花行不?”
身旁少女抬眉看一眼,不作声。
芙雁细问:“是针脚不行,还是选色不好?”
她还不说话。芙雁搁下鞋面,叹口气:“光靠咱们两个绣,婚期前绣不完的吧!定完亲还得绣婚服呢,怎么赶得及?我都发愁,小姐这两天怎么还怠惰起来了。”
方别霜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都无所谓的吧。”她玩着手里的丝帕,声音也轻飘,似乎只是随口一言,“……如果不嫁人,是不是也不会怎样。”
芙雁瞪大了眼睛:“啊?”
她起身:“小姐刚说什么?”
方别霜倚靠窗下,表情平淡。
“哪能不嫁人啊,一个没依没靠的女人在这世上怎么活?小姐竟临了说出这种傻话。是害怕成亲吗?怕也要成的呀!将来还要生孩子,难不成怕就不生了?”
絮絮叨叨说半天,芙雁又坐回去,自叹道:“小姐别胡思乱想了,没几日姚公子就真来提亲了。咱辛苦筹谋大半年,说不嫁就不嫁了?岂不白白耽误他。你也没更好的法子了不是。难不成,”
她压低声:“还真要去检举自己亲爹?”
即使通过投诚求得苏家庇佑,也绝非长久之计。今日不嫁姚庭川,将来她连姚庭川都嫁不得。
“对了,”芙雁想到什么,狐疑着探来脸,“好像有几日没见到那条蛇了。顶多到下月初,是不是该去丢它了?”
方别霜口咬帕子,眯眯眼睛,轻声道:“知道了。”
芙雁盯着她。
少女转脸,直视她:“我困了,晌午没歇够。你也再去睡会儿吧。”
芙雁被这深冷无情的目光一震,赶紧低下头:“……哦。”
没一会儿,满室人息空荡。
窗棂遮不下热烈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洒在少女背后。
她慢慢松开口齿,丢了帕子。
脚掌落地,很自然地随目光而去,步往床帐。
帐挂两边。
平整床褥之上,松松躺着一个美艳少年。
衣袍松垮,长发铺淋。
眉睫纹丝不动。整个人,静如玉雕。
他已睡了整整两日。
最久的一次。
方别霜在旁边坐下,漠然看着。
影长影消,从东至西,夜幕降下。
坐得久了,寒意浸上脚趾。
很冷。
又静,又冷。
她慢慢蹬掉鞋,收起腿。
还是冷。
那夜在戈壁,她都没觉得这么冷过。
她缩进帐内。
后来蜷着身,倒下来。
身体趴上满身冰冷的少年。
好冷好冷。
她不住地抱紧他。
臂膀用力拥紧他的肩背,指际深深插进他的发根。腰腹贴着他的腰腹,胸膛贴着他的胸膛。
额头与脸颊,一切裸.露的肌肤,也都在紧紧地挨着他的脸与颈。
他更冷。
身体因这极大的体温之差轻轻地颤栗。
上下齿尖轻微地磕碰。
然而颤栗中,也生出另一种陌生的热。
少女乌眸湿泽,凝望黑暗。
巨大的茫然笼罩了她眼底暗涌的兴味。
窗外,传来芙雁的声音:“小姐,小姐?还未醒吗?晚……”
“我要继续睡。”
少女清灵的嗓音穿过墙,入耳变得闷闷的。
几个端水端饭的小丫鬟一会儿对视,一会儿看芙雁。
芙雁猜不准她怎么了,担心问:“是不是不舒服?怎么这一觉睡这么久呀。至少吃些饭吧。我叫人找大夫看看好不好?”
很软,很细腻的肌肤。
薄薄的眼皮挨上,直直的鼻子蹭上,钝钝的嘴唇碰上。
于是就有导进瞳孔的凉、抵住呼吸的软、送到口舌前的滑。
每一个部位的触碰,感受都不同。
每一种,她都不太满足。
肚子很饿,很想填饱。
牙齿很痒,很想咬住什么来止住灼胃的焦虑和烧心的饥饿。
她病了吗?
她搂着少年的脖子,呼吸韵律不调。
声音却轻而冷,没有情绪地飘出去:“不要。”
室内灯灰烬冷。
少女黑瞳映光。
只有她腕间的护心鳞在亮。
总这样。
护心鳞总会没根由地亮起来。
她其实并不为给他治伤而抱他。她没那么好心。她只是自己很想,很想抱他而已。
方别霜不再试图咬自己的手指。
她喜欢他的体温、手感。
皮肤、毛发。四肢、五官。
吃他,比吃自己,一定要美味得多。
他并不会发现。
他睡得好沉好沉。像软枕,像玩偶。
任由摆弄,任由欺负。
方别霜摸到他的耳朵。他连耳朵都那么漂亮。有时只红耳垂,有时整只都是粉色。不论强光,还是弱光,透血透肉地照过去,都是好看的。
没有道理。
其实真的很没有道理。
人可以漂亮,但不能处处漂亮。
处处都漂亮到完满,难道,不是专为被吃掉而生的。
起先是唇碰上去。
这已与用脸颊蹭感受很不一样。
然后舌面也碰到了。
她对这面耳垂的了解便详细到了每一毫肌理。
没味道。凉凉的。
她觉得好吃,所以含进了口腔。
“唔。”
身下厚沉的胸腔里挤压出一声闷重的低哼。
臂间那截玉白的脖颈也突然绷起了。
凸滚的喉结剐蹭到她的小臂内侧。
一切都因为她。
奇异的感觉。
方别霜没有动。
任这半只耳朵在他的难耐中脱开了她的唇与舌。
他很难受。
呼吸完全失控,身体在凭本能诉求渴望。全身骨头像在妄图挣开皮肉往上挺。
偏偏意识太重,沉沉坠着,醒不来。
所以要也要不得。
方别霜半捧住他的脑袋,从掌心到指尖地揉弄着。但他未能被安抚。
眼睛紧闭,唇却微微地张。
一条长腿屈起。
更多的渴望被她时轻时重、似珍视似轻佻的抚摸挑起了。
喉间低低呜呜。
十分无助。
但他也很乖。
不论有多么难以承受或多么渴望,她给什么便是什么。不拒绝,亦不索求。
任她弄。
原来被亲后他是这样的反应。
方别霜咬一咬唇,黑眸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她没有吃饱。
尝一口不够。
她又一次用力地蹭他的脸。
眼睛、鼻子、唇,一一蹭过去。嘴唇碰上时,停留得久了一点。
她心跳蓬勃极了。
像羸弱的小野草被劲风吹着簇簇长成一片。
手捧起了他的脸。
刚一捧起,他无意识地挺了脖子。
无知无觉地把自己往她手心里送。
凌乱粗冷的吐息都打在了她的脸上。
这应当算主动的邀请。
护心鳞冷色调的光把昏迷中的少年每一个情动的表情都照得清晰。
愈清晰,愈可口。
方别霜摸摸他的眉眼。他想睁睁不开。又摸口鼻,鼻翼翕动,尖牙裸在唇外。
出的气都是潮冷的。
会是什么味道?
她贴上了他的唇。
